第一章
窗外的雨滴敲打著玻璃,像是無數(shù)細小的手指在輕輕叩門,讓獨坐在窗邊的多麗想到了曾經(jīng)最愛扒門縫戲弄自己的女兒,自從和前夫離婚就沒再見過女兒了。多麗坐在狹小的一居室沙發(fā)上,醫(yī)院的檢查單散落在茶幾上,那些醫(yī)學術語和數(shù)字像一把把鋒利的小刀,將她殘存的希望割得支離破碎。
一、真的病了
乳腺癌晚期,已轉(zhuǎn)移至肝臟和骨骼。醫(yī)生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如果積極治療,可能還有一年左右的時間。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多麗機械地計算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左胸上那個硬塊,它已經(jīng)從一個不起眼的小疙瘩變成了宣告她生命倒計時的鬧鐘。
手機屏幕亮起,她剛剛發(fā)出的微信消息上方顯示已讀,但遲遲沒有回復。多麗能想象文忠看到消息時的表情——那副不耐煩的、厭惡的神情,仿佛她是什么甩不掉的麻煩。三年前離婚時他就是這副表情,當法官將小雨的撫養(yǎng)權判給他時,他也是這副表情。
手機突然震動,多麗的心跳加速。文忠的回復簡短而殘忍:你還有沒有正事離了三年,這要病死的理由說了三年,你想干啥要錢沒有,你不要命就天天詛咒自己死好了,別來煩我。
多麗的手指顫抖著,她想辯解,想告訴他自己這次是真的病了,那些檢查單上的紅章和醫(yī)生的診斷不是她編造的。但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最終只發(fā)出去一句:對不起,打擾了。
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醫(yī)院的CT報告上,像一朵灰色的花。多麗環(huán)顧這個租來的小公寓,墻上還掛著三年前搬出來時帶走的幾張照片——小雨五歲生日時在公園里的笑臉,她和文忠結(jié)婚十周年時在餐廳的合影。那些笑容現(xiàn)在看來如此遙遠,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她起身走到窗前,外面是城市的萬家燈火。每一盞燈背后都是一個家庭,有爭吵,有歡笑,有瑣碎的日常。而她的小公寓里只有沉默和逐漸逼近的死亡。多麗想起最后一次見到小雨的情景,那時女兒剛滿十歲,看她的眼神已經(jīng)帶著陌生和戒備。
媽媽為什么不要我了小雨當時這樣問。
多麗無法解釋清楚那些復雜的家庭矛盾,那些日積月累的爭吵和傷害。她只是抱著女兒哭,承諾會經(jīng)常來看她。但文忠很快再婚,新妻子對小雨很好,而多麗的工作——一家小公司的會計——越來越忙,看望女兒的次數(shù)逐漸減少,從每周一次變成每月一次,最后變成偶爾的電話。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多麗急忙拿起來,卻是一個陌生號碼。
請問是多麗女士嗎這里是仁愛醫(yī)院腫瘤科,關于您下周的化療安排...
多麗機械地應答著,記下時間和注意事項。掛斷電話后,她突然意識到,如果她真的死了,可能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文忠不會來,小雨甚至可能不會被告知。
這個念頭像一把鈍刀,緩慢而持續(xù)地切割著她的心臟。多麗打開筆記本電腦,登錄了久未使用的社交媒體。她輸入小雨的名字,很快找到了女兒的賬號——文忠的現(xiàn)任妻子王莉幫小雨注冊的,頭像是一家三口的合影。
多麗貪婪地瀏覽著每一張照片:小雨在學校朗誦比賽上的表演,小雨和新媽媽一起烘焙的蛋糕,小雨十三歲生日派對上的笑臉。女兒長高了,頭發(fā)更長了,笑容更加燦爛了。在這些照片里,小雨看起來很快樂,完全不像缺少生母關愛的樣子。
一張?zhí)貏e的照片刺痛了多麗的心——上個月小雨初中畢業(yè)典禮,文忠和王莉站在她兩側(cè),三人穿著親子裝,笑容滿面。照片配文是:感謝爸爸媽媽一直以來的支持和愛,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多麗的視線模糊了。她關掉電腦,走到浴室,看著鏡中的自己�;熯沒開始,但憔悴已經(jīng)寫在臉上——凹陷的雙頰,青黑的眼圈,干枯的頭發(fā)。她才四十二歲,看起來卻像五十多歲的人。
我這一生到底有什么意義多麗對著鏡子喃喃自語。
回到客廳,她拿出一個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下生命最后清單,然后停頓了。筆尖懸在紙上,墨水漸漸暈開一個小點。多麗突然不知道要寫什么。她真正想要的,不過是和女兒好好道別,讓小雨知道媽媽一直愛她,那些分離不是因為她不夠好。
多麗寫下第一條:見小雨,告訴她真相。
第二條:向文忠和王莉道歉,為過去的一切。
第三條:整理相冊,給小雨留下些回憶。
第四條:...
她停住了,淚水滴落在紙上。多麗意識到,她的人生如此貧瘠,連遺愿清單都填不滿一頁紙。
夜深了,多麗躺在床上,卻無法入睡。胸口的疼痛提醒著她時間的流逝。她拿起手機,找到小雨的電話號碼——那是文忠給女兒新辦的號碼,她偷偷存下來的,從未敢撥打。
手指懸在撥號鍵上方,多麗猶豫了。如果小雨接起來,她該說什么如果小雨直接掛斷呢或者更糟,如果接電話的是文忠或王莉
最終,多麗只發(fā)了一條短信:小雨,我是媽媽。希望你一切都好。我愛你,永遠。
消息顯示已送達,但沒有已讀提示。多麗把手機放在胸前,閉上眼睛,想象著女兒熟睡的樣子。
第二天清晨,多麗被胸部的劇痛驚醒。她艱難地爬起來,吃下醫(yī)生開的止痛藥,然后決定去醫(yī)院復查。也許醫(yī)生能給她一些緩解疼痛的建議,或者調(diào)整治療方案。
仁愛醫(yī)院的腫瘤科總是擠滿了人。多麗坐在候診區(qū),周圍都是面色蒼白的病人和憂心忡忡的家屬。她注意到對面坐著一對老夫婦,老先生緊緊握著妻子的手,時不時輕聲安慰。多麗移開視線,喉嚨發(fā)緊。
多麗女士護士叫到她的名字。
診室里,李醫(yī)生仔細查看了她的最新檢查報告,眉頭越皺越緊。
多麗女士,癌細胞擴散的速度比我們預計的要快。醫(yī)生推了推眼鏡,我建議您盡快開始化療,同時考慮住院治療。
多麗麻木地點頭,醫(yī)生的話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傳來。她只捕捉到幾個關鍵詞:疼痛管理、生活質(zhì)量、最后階段。
您有家人可以陪您來嗎有些決定需要親屬在場。醫(yī)生問道。
多麗搖搖頭:我一個人。
醫(yī)生的眼神流露出同情:那至少請朋友...
我會處理好的。多麗打斷他,不想在這個陌生人面前崩潰。
離開醫(yī)院時,天空又下起了雨。多麗沒帶傘,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和衣服,但她渾然不覺。路過一家玩具店時,櫥窗里展示的芭比娃娃讓她停下了腳步。小雨七歲時,曾纏著她要一個限量版的芭蕾舞者芭比,當時她因為價格太貴沒有買。后來她攢夠了錢,卻已經(jīng)離婚了,不知道女兒還喜不喜歡芭比。
多麗走進店里,買下了那個芭比娃娃。店員熱情地問:是送給女兒的嗎她一定會喜歡的!
多麗只是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她把精心包裝的禮盒放進包里,決定親自送到小雨學校。也許她可以在放學時遠遠地看女兒一眼,然后托門衛(wèi)把禮物轉(zhuǎn)交給她。
小雨的中學位于城西一個高檔社區(qū),這是文忠再婚后搬來的地方。多麗站在學校對面的咖啡店里,透過窗戶盯著校門口。三點四十分,放學鈴聲響起,學生們蜂擁而出。
多麗的心跳加速,眼睛急切地掃視著人群。突然,她看到了小雨——比照片上還要高挑,扎著馬尾辮,和幾個女生有說有笑地走出來。多麗的眼淚瞬間涌出,她急忙擦掉,生怕錯過女兒的任何一個表情。
正當多麗鼓起勇氣準備過馬路時,一輛熟悉的黑色SUV停在了校門口。文忠從駕駛座下來,小雨歡快地跑過去擁抱父親。接著,副駕駛門打開,王莉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盒。
多麗僵在原地,看著小雨興奮地拆開禮物——是最新款的智能手機。女兒高興地擁抱了王莉,三人親密無間的樣子像一把刀插進多麗的心臟。
她低頭看著自己包里的芭比娃娃,突然覺得無比可笑。一個幼稚的娃娃怎么能比得上最新款的手機一個缺席的生母怎么能比得上每天陪伴的繼母
多麗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卻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顧客,包里的東西散落一地。她慌忙蹲下收拾,卻看到小雨的芭比娃娃滾到了路中間,被一輛駛過的自行車碾過,包裝盒裂開了。
您沒事吧被撞的顧客幫她撿起其他物品。
多麗搖搖頭,撿起破損的禮盒,娃娃的一條腿已經(jīng)折斷了。她苦笑著想,這多么像她自己——殘缺的、被生活碾壓過的、不再完整的樣子。
走出咖啡店,多麗決定直接回家。但就在她路過學校側(cè)門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她。
媽...媽媽
多麗猛地轉(zhuǎn)身,小雨站在幾米外,表情復雜地看著她。女兒長大了,五官長開了,但那雙眼睛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明亮。
小雨...多麗的聲音顫抖得幾乎聽不見。
你...你怎么在這里小雨問道,眼神中混合著驚訝、困惑和一絲多麗無法解讀的情緒。
我...我只是...多麗不知如何解釋,她不想讓女兒知道自己的病情,不想用這個來博取同情。
就在這時,文忠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小雨!你在干什么
多麗看到前夫大步走來,臉色陰沉。他一把拉過小雨,用身體擋在母女之間。
你又來騷擾我女兒文忠的聲音充滿敵意,法院判決很清楚,你沒有探視權!
周圍的家長和學生開始駐足觀望,多麗感到無數(shù)好奇的目光刺在她身上。
我只是想看看女兒...多麗低聲說。
看什么看三年不見人影,現(xiàn)在裝什么慈母文忠的聲音越來越大,是不是又缺錢了還是你那裝病的把戲沒人信了
多麗的臉燒得通紅,她不想在女兒面前爭吵:文忠,求你了,我不是...
爸爸,別這樣。小雨突然開口,聲音很小但很清晰,這么多人看著...
文忠這才注意到周圍聚集的人群,他壓低聲音但語氣更加兇狠:立刻離開,否則我報警。
多麗最后看了小雨一眼,女兒低著頭,不敢與她對視。她轉(zhuǎn)身離開,腳步踉蹌,耳邊嗡嗡作響。走出幾十米后,她終于支撐不住,靠在墻邊大口喘息,胸口的疼痛幾乎讓她暈厥。
您需要幫助嗎一個溫和的男聲問道。
多麗抬頭,看到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關切地看著她。
我...我沒事...多麗試圖站直,卻眼前一黑。
當她再次清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路邊的長椅上,那個陌生人正拿著手機準備撥打急救電話。
不用了,謝謝。多麗虛弱地說,我只是...有點低血糖。
我是醫(yī)生,陌生人遞給她一張名片,林志遠,市中心醫(yī)院內(nèi)科。您的臉色很差,我建議您去醫(yī)院檢查一下。
多麗苦笑著接過名片:已經(jīng)檢查過了。謝謝您,林醫(yī)生。
她勉強站起身,婉拒了林醫(yī)生送她回家的提議,慢慢走向公交車站。上車后,多麗透過車窗看到林醫(yī)生還站在原地,擔憂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這是很長時間以來,第一次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她——不是厭惡,不是憐憫,而是純粹的關心。
回到家,多麗精疲力盡地倒在沙發(fā)上。手機提示音響起,是一條微信好友申請——備注寫著林志遠,今天遇到您的醫(yī)生。
多麗猶豫了一下,還是通過了申請。林醫(yī)生很快發(fā)來消息:您看起來病得很重,如果需要任何醫(yī)療方面的幫助,請隨時聯(lián)系我。
簡單的關心讓多麗的眼淚再次決堤。她回復:謝謝您,我確診了乳腺癌晚期,已經(jīng)在治療了。
林醫(yī)生的回復很快到來:我在腫瘤科有些同事,如果您需要第二意見或其他幫助,請告訴我。癌癥不是一個人的戰(zhàn)斗。
多麗沒有回復,但這條消息像黑暗中的一絲微光,讓她冰冷的心感到一絲溫暖。
接下來的幾天,多麗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的生命最后清單。她聯(lián)系了律師,更新了遺囑——雖然沒什么財產(chǎn),但她想把僅有的存款和這個小公寓留給小雨。她整理了所有照片和紀念品,準備做成一個相冊。
林醫(yī)生每天都會發(fā)消息問候她,漸漸地從醫(yī)生變成了朋友。他告訴多麗市中心醫(yī)院有一個很好的癌癥患者支持小組,鼓勵她參加。
很多患者在那里找到了理解和力量,林醫(yī)生說,孤獨是癌癥最糟糕的并發(fā)癥之一。
多麗最終答應去看看。支持小組的第一次見面,她只是靜靜地聽別人分享,但當一位單親媽媽講述如何與孩子談論自己的病情時,多麗崩潰大哭。
小組的心理咨詢師安慰她:與孩子分離的痛苦比疾病本身更難承受,是嗎
多麗點點頭,終于說出了壓在心底的話:我女兒不知道我快死了,她甚至可能不在乎...
在小組的鼓勵下,多麗決定再次嘗試聯(lián)系小雨,這次不是通過文忠,而是直接寫信給女兒的學校,請求安排一次見面。
信寄出后,多麗每天都檢查郵箱,但一周過去了,沒有任何回復。她打電話去學校詢問,被告知信件已經(jīng)轉(zhuǎn)交給小雨的監(jiān)護人——文忠。
果然...多麗苦笑著掛斷電話。
就在她幾乎放棄希望時,手機突然響起。是一個陌生號碼。
喂多麗接起電話。
是...是多麗嗎一個女聲問道,聲音有些猶豫,我是王莉,文忠的妻子。
多麗的心跳幾乎停止:是...是我。有什么事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我...我看到了你給小雨的信。文忠不知道我聯(lián)系你...我只是...我想知道你病情的真相。
多麗握緊手機,不知如何回應。
小雨她...她其實經(jīng)常問起你,王莉繼續(xù)說,聲音輕柔,文忠不讓她聯(lián)系你,說你...說你拋棄了她。但我在她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你每年生日寄來的卡片...
多麗的眼淚無聲滑落,她不知道王莉為什么要告訴她這些。
我...我不知道你病得這么重,王莉的聲音有些哽咽,文忠一直說你裝病要錢...但醫(yī)院的檢查單看起來是真的...
是的,是真的。多麗平靜地說,醫(yī)生說我最多還有一年。
電話那頭傳來王莉的抽泣聲:天啊...我很抱歉...小雨應該知道...
不,請不要告訴她,多麗急忙說,我不想讓她難過,或者覺得有義務來看我。知道她還記得我,就夠了。
但...王莉還想說什么。
求你了,多麗打斷她,就當是為了小雨好。她有你這個媽媽很幸福,我看到照片了...謝謝你對她這么好。
通話結(jié)束后,多麗坐在窗前,看著夕陽西下。王莉的電話給了她意想不到的安慰——女兒沒有完全忘記她,那些偷偷寄出的生日卡片被小雨珍藏著。這就夠了,真的夠了。
當晚,多麗做了一個夢。夢里小雨還是五歲的樣子,穿著紅色的小裙子,在公園的秋千上蕩得老高。媽媽,再推高一點!小女孩歡笑著。多麗在夢中用力推著秋千,突然發(fā)現(xiàn)秋千越飛越高,最后消失在了藍天里。
她驚醒時,枕邊已濕了一大片。窗外,黎明的微光剛剛浮現(xiàn)。多麗拿起筆記本,在生命最后清單上又加了一條:看一次日出。
二、破碎的相冊
多麗站在鏡子前,仔細端詳著自己新剪的短發(fā)�;熼_始后,大把大把的頭發(fā)落在枕頭上,像秋日里凋零的樹葉。昨天,她終于鼓起勇氣去了理發(fā)店,把及肩的長發(fā)剪成了齊耳的短發(fā)。
這樣掉起來不會太明顯。她對理發(fā)師說,對方了然地點頭,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一件易碎品。
手機震動起來,是林醫(yī)生的消息:今天下午三點的互助小組別忘了,我順路可以接你。
多麗嘴角微微上揚。這兩個月來,林志遠從一位偶然相遇的醫(yī)生變成了她最穩(wěn)定的支持者。他不僅幫她聯(lián)系了更好的腫瘤專家,還每周接送她去互助小組。起初多麗以為他對自己有別的想法,直到有一天看到林醫(yī)生錢包里他與已故妻子的合影。
她走了五年了,卵巢癌。林醫(yī)生當時這樣說,眼神平靜中帶著遙遠的傷痛,沒人應該獨自面對這些。
多麗回復了感謝的信息,然后走向書架。那里放著她這幾天整理的相冊——從舊箱子里翻出來的小雨從出生到七歲的照片。她小心地取出其中一張,小雨兩歲時在浴缸里玩泡泡,笑得眼睛瞇成兩條彎彎的線。多麗用指尖輕輕撫摸照片上女兒的臉,然后把它放進一個精致的相框里。
門鈴突然響起,多麗疑惑地看了看時間,才上午十點,離林醫(yī)生來接她還早。
透過貓眼,她看到一位穿著快遞制服的小伙子站在門外。
多麗女士嗎有您的快遞,需要簽收。
多麗打開門,接過一個中等大小的紙箱,寄件人一欄只寫著一個王字。她的心跳加快了。
關上門,她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箱子里是一個粉色的禮盒,上面用銀色絲帶系著一張卡片。多麗的手指微微發(fā)抖,打開卡片:
這些應該屬于你。生日快樂�!猈
多麗認出了王莉工整的字跡。今天是她四十三歲生日,連她自己都忘了。
解開絲帶,掀開盒蓋,多麗倒吸一口氣——里面整齊地碼放著十幾張手工制作的賀卡,每一張封面都寫著給媽媽。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張,是小雨八歲時的筆跡,歪歪扭扭地寫著媽媽生日快樂,旁邊畫著兩個手牽手的火柴人。
多麗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一張一張地翻看這些從未寄出的生日賀卡,看著女兒的筆跡從稚嫩變得流暢,畫風從簡單的火柴人變成精致的素描。最后一張是今年的,小雨畫了一幅母女倆在花園里的水彩畫,旁邊寫著:媽媽,我今年十三歲了。我很好,希望你也好。
盒子里還有一個小信封,多麗打開它,里面是一張便條和一張照片。便條上王莉?qū)懙溃盒∮瓴恢牢壹倪@些給你。照片是上周她在學校音樂會上的獨奏,如果你想去,下周五晚上七點,在實驗中學禮堂。
照片上的小雨穿著白色連衣裙,手持小提琴站在舞臺上,神情專注而自信。多麗把照片貼在胸前,無聲地哭泣。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感到命運給了她一絲憐憫。
下午的互助小組活動中,多麗第一次主動分享了她的故事。當她說到收到女兒賀卡和照片時,整個房間的女性都紅了眼眶。
你一定要去那個音樂會,組長陳阿姨握住多麗的手,這是上天給你的禮物。
活動結(jié)束后,林醫(yī)生照例送多麗回家。車上,多麗鼓起勇氣問:林醫(yī)生,下周五晚上您有時間嗎我...我想去一個地方,可能需要有人陪著。
林醫(yī)生從后視鏡里看了她一眼,溫和地說:是去看女兒的音樂會吧當然可以。
多麗驚訝地看著他。
互助小組的張護士告訴我了,他解釋道,我很樂意陪你去。不過...他猶豫了一下,你前夫會在場嗎
多麗點點頭:很可能。但我會戴帽子和口罩,坐在后排角落。我只想看看她,聽她拉琴。
林醫(yī)生沉默了一會兒:如果發(fā)生什么情況,立刻給我信號,好嗎
多麗感激地點點頭。窗外的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灑在車內(nèi),形成斑駁的光影。這是幾個月來,她第一次注意到陽光的存在。
接下來的幾天,多麗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煹母弊饔米屗龝r而虛弱得下不了床,時而又能勉強做些家務。但她堅持每天起來整理相冊,在每張照片背面寫下當時的回憶和感受。
小雨第一次走路,11個月大,摔了三次但笑得很開心...
小雨三歲生日,把蛋糕抹了自己一臉...
小雨五歲時在幼兒園表演,扮演一朵向日葵...
這些文字是她留給女兒最后的禮物,是她存在過的證明。
音樂會前夜,多麗發(fā)起了低燒。她躺在床上,胸口疼痛加劇,冷汗浸透了睡衣。凌晨三點,她不得不爬起來吃止痛藥�?粗R中蒼白的臉和深陷的眼窩,多麗第一次猶豫是否該去音樂會——她不想讓女兒看到自己這副模樣,更不想在公共場合突發(fā)狀況給小雨難堪。
但當天下午,當多麗看到放在床頭的小雨的照片時,她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去。她花了一個小時精心打扮——戴上假發(fā),化了淡妝,穿上最體面的藏青色連衣裙。鏡中的女人雖然消瘦,但眼神中有了久違的光彩。
林醫(yī)生準時六點來接她�?吹骄拇虬绲亩帑�,他微微怔了一下,然后紳士地為她打開車門。
你看起來很美。他真誠地說。
多麗微微一笑:謝謝。我...我有點緊張。
林醫(yī)生從后座拿出一個小禮物袋:給你的,算是生日禮物。
多麗驚訝地接過,里面是一對珍珠耳釘和一條淡藍色的絲巾。
化療病人容易覺得冷,他解釋道,絲巾可以保暖。耳釘...只是覺得適合你。
多麗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點頭表示感謝。
實驗中學的禮堂已經(jīng)坐了不少家長。多麗壓低帽檐,和林醫(yī)生選擇了最后一排靠邊的位置。她緊張地掃視前排,暫時沒有看到文忠和王莉的身影。
七點整,音樂會開始。多麗雙手緊握,指甲幾乎要嵌入掌心。當主持人報出下一個節(jié)目,小提琴獨奏《梁�!�,表演者:初二(3)班文小雨時,多麗的呼吸幾乎停滯。
小雨穿著照片上的白色連衣裙走上舞臺,向觀眾鞠躬。三年不見,女兒已經(jīng)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間依稀有多麗年輕時的影子。當?shù)谝粋音符從小雨指尖流淌出來時,多麗的眼淚無聲滑落。那是如此優(yōu)美又哀傷的旋律,仿佛訴說著她與女兒之間所有的思念與遺憾。
多麗全神貫注地看著舞臺,以至于沒有注意到一對夫婦悄悄進入禮堂,坐在了前排。直到曲子結(jié)束,掌聲雷動,那對夫婦站起來為小雨喝彩時,多麗才認出那是文忠和王莉。
文忠看起來比三年前發(fā)福了些,西裝筆挺,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王莉則穿著得體的藕荷色套裝,正舉著手機錄像。小雨在臺上微笑著向父母揮手,然后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全場,在多麗所在的方向停頓了一秒。
多麗的心跳漏了一拍——小雨認出她了嗎還是只是錯覺
音樂會結(jié)束后,家長們陸續(xù)前往后臺接孩子。多麗猶豫著是否該趁機離開,但林醫(yī)生輕輕按住她的手:再等等,等人少一些。
當大部分家長離開后,多麗鼓起勇氣走向后臺。她只想遠遠再看女兒一眼,或許能聽到她和同學說笑的聲音。轉(zhuǎn)過走廊拐角,她突然僵住了——文忠和王莉正站在不遠處與音樂老師交談,而小雨就在幾米外整理琴譜。
多麗本能地后退一步,卻不小心碰倒了墻邊的金屬樂譜架,發(fā)出咣當一聲響。所有人都轉(zhuǎn)過頭來。
文忠的表情從驚訝迅速轉(zhuǎn)為憤怒。他大步走過來,壓低聲音吼道:你怎么敢來這里
多麗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她的視線越過文忠,看到小雨震驚的臉和王莉復雜的表情。
我...我只是來聽音樂會...多麗終于擠出一句話。
爸爸,怎么了小雨走過來,疑惑地看著父親和多麗。
文忠一把拉住女兒:沒什么,我們回家。
就在這時,多麗突然感到一陣劇痛從胸口蔓延至全身,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她抓住墻壁試圖穩(wěn)住身體,但雙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
多麗!林醫(yī)生從后面扶住她,你需要立刻坐下。
文忠皺眉看著這一幕:又演戲這次找了個幫手
林醫(yī)生嚴肅地說:先生,這位女士是晚期癌癥患者,正在接受化療。她今天冒著風險來聽女兒的音樂會,請你尊重一點。
文忠的表情凝固了,他看向多麗,注意到她蒼白的臉色和帽檐下隱約可見的短發(fā)——那明顯不是時尚選擇,而是化療后的假發(fā)。
小雨掙脫父親的手,上前一步:媽媽...你生病了
這聲媽媽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多麗淚水的閘門。她想回答,想告訴女兒沒事,但黑暗已經(jīng)吞噬了她的視線。在完全失去意識前,她感覺到有人接住了她墜落的身體,聽到遠處傳來小雨的驚呼和文忠慌亂的聲音。
當多麗再次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醫(yī)院熟悉的天花板。她微微轉(zhuǎn)頭,看到林醫(yī)生正在窗邊與一位白大褂交談。角落里,一個熟悉的身影讓她心跳加速——小雨坐在那里,低頭擺弄著自己的手指。
小雨...多麗輕聲呼喚,聲音嘶啞。
女孩立刻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復雜的情緒。她猶豫了一下,走到床邊:你...你醒了。
林醫(yī)生和那位醫(yī)生也走過來。你暈倒了,低血壓加上過度激動,林醫(yī)生解釋道,不過生命體征現(xiàn)在穩(wěn)定了。
多麗的目光始終沒離開女兒的臉:你...你怎么在這里你爸爸呢
小雨咬了咬下唇:爸爸去辦手續(xù)了。他...他很生氣,但王阿姨說服他讓我留下來。
多麗想伸手觸摸女兒,又怕被拒絕,手指在半空中蜷縮起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嚇到你...
小雨突然抓住多麗懸空的手:醫(yī)生說你病得很重,是真的嗎
多麗看著女兒與自己相似的眉眼,輕輕點頭:嗯,但我在好好治療。
為什么不告訴我小雨的聲音帶著哭腔,爸爸說你不想見我才離開的...他說你根本不愛我...
多麗的心像被撕裂一般疼痛:不,寶貝,不是這樣的...她掙扎著坐起來,林醫(yī)生連忙幫忙調(diào)整病床角度。
我每天都想你,多麗緊緊握住女兒的手,離婚時法院把撫養(yǎng)權判給了爸爸,我...我沒有足夠的經(jīng)濟條件...
那為什么不來看我小雨的眼淚滾落下來。
多麗痛苦地閉上眼睛:我試過,但...你爸爸認為我不夠穩(wěn)定,不適合見你。后來他再婚了,王阿姨對你很好,我...我不想打擾你的生活。
小雨松開多麗的手,從書包里拿出一個文件夾:王阿姨今天給了我這些...她說你每年都寄生日卡片和禮物,但爸爸從不讓我看到。
文件夾里是多麗這三年來寄出的所有信件和禮物的復印件——王莉偷偷保存的。多麗震驚地翻看著,不明白王莉為何要這樣做。
王阿姨說...小雨抽泣著,她說你愛我,只是方式不同。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推開,文忠陰沉著臉走進來,身后是表情復雜的王莉�?吹叫∮昴樕系臏I痕,文忠的臉色更加難看。
小雨,我們該回家了。他生硬地說。
小雨倔強地站在原地:爸爸,為什么你不告訴我媽媽生病了為什么你說她不愛我
文忠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這些事情很復雜,你不懂...
我十三歲了,不是小孩子!小雨突然提高了聲音,我有權知道真相!
病房里一片寂靜。多麗驚訝地看著往日溫順的女兒如此強硬地對抗父親。文忠似乎也被震住了,他看向多麗,眼中閃過一絲多麗讀不懂的情緒。
你...他艱難地開口,你真的...病了
多麗平靜地點頭:乳腺癌晚期,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肝和骨。醫(yī)生說我還有幾個月到一年。
文忠的臉色變得蒼白,他踉蹌了一下,扶住墻壁。王莉連忙上前扶住他,輕聲說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文忠的聲音幾乎聽不見,我以為你又在...
騙你多麗苦笑,是啊,我以前用裝病來挽留你,很卑鄙。但這次是真的,文忠。我只想...在剩下的時間里,能偶爾見見女兒。
文忠沉默了很久,最后抬起頭,眼中竟然也有淚光:我需要時間...考慮。小雨,現(xiàn)在跟我回家。
小雨依依不舍地看了多麗一眼,跟著父親離開。王莉落在最后,悄悄對多麗說:我會盡力。然后匆匆跟上丈夫和繼女。
病房再次安靜下來。多麗疲憊地靠回枕頭,眼淚無聲地流淌。林醫(yī)生遞給她一張紙巾:這比預期的好,不是嗎至少你見到了女兒,她也知道了真相。
多麗點點頭,卻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悲傷:可我能給她什么呢一個垂死的母親,一段殘缺的回憶...
你可以給她真實的告別,林醫(yī)生輕聲說,這比突然消失要好得多。
窗外,夜色已深。多麗看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和身后林醫(yī)生模糊的身影。在這漫長而痛苦的一天里,她終于跨出了最重要的一步——不再是躲在陰影里的缺席者,而是一個敢于面對女兒、面對自己命運的母親。
她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打開生命最后清單,在見小雨,告訴她真相這一條后面打了一個勾。然后,她添加了新的一條:聽小雨再叫一次媽媽。
三、雨后的微光
多麗出院的那天,天空飄著細雨。林醫(yī)生幫她辦完手續(xù),撐傘送她上車。
確定不要我送你到家嗎林醫(yī)生問道,目光關切地掃過多麗仍顯蒼白的臉。
多麗搖搖頭:已經(jīng)麻煩你太多了。我自己打車就行。她頓了頓,謝謝你那天...在那里。
林醫(yī)生微微一笑:我很高興能幫上忙。記得按時吃藥,下周化療前要做血常規(guī)。
多麗點頭答應,鉆進出租車。車子駛離醫(yī)院時,她回頭看了一眼,林醫(yī)生還站在原地目送她,白大褂的下擺在雨中微微飄動。
回到家,多麗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手機——自從音樂會那晚后,小雨每天都會發(fā)來幾條消息,雖然只是簡單的問候和學校生活的分享,但對多麗來說,每一聲叮的提示音都像是天籟。
今天有一條新消息:媽媽,今天生物課我們學了細胞結(jié)構,老師說癌細胞也是身體的一部分,只是迷路了。我想你了。
多麗的眼眶瞬間濕潤。她小心地打字回復:媽媽也想你。癌細胞只是迷路了,這個說法真美。你最近生物考試怎么樣
發(fā)完消息,多麗走向陽臺。雨已經(jīng)停了,陽光穿透云層,在積水的路面上映出細碎的光斑。她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氣,胸口不再像以前那樣疼痛。自從見到小雨后,連身體的痛苦似乎都變得可以忍受了。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王莉的消息:小雨這周末想去看看你,文忠同意了,周六上午十點我送她過去。方便嗎
多麗的手指微微發(fā)抖,幾乎拿不穩(wěn)手機。她連忙回復:當然方便,太感謝了!然后立刻開始盤算周六要準備些什么——小雨喜歡吃的蛋糕,她小時候最愛看的繪本,還有那個一直沒送出去的芭比娃娃...
接下來的幾天,多麗像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她徹底打掃了公寓,買了新的靠墊和毯子,甚至在廚房嘗試烤制小雨曾經(jīng)喜歡的餅干——雖然結(jié)果差強人意,最終不得不去甜品店訂購。
周五晚上,多麗接到林醫(yī)生的電話。
明天需要我過去嗎他問,第一次見面可能會有些...情緒化。
多麗考慮了一會兒:謝謝,但我想這次就我們母女倆。不過...如果之后需要你幫忙解釋病情,我會聯(lián)系你。
理解。林醫(yī)生的聲音溫和,記得有任何不適就打電話,隨時。
掛斷電話后,多麗站在衣柜前挑選明天的衣服。最終她選了一件淡藍色的針織衫和米色長褲——柔軟、舒適,不會讓小雨覺得太正式或有壓力。
那晚,多麗輾轉(zhuǎn)難眠。凌晨三點,她索性起床,把準備好的東西又檢查了一遍:相冊擺在茶幾上,蛋糕在冰箱里,芭比娃娃的禮盒放在書架上...她甚至翻出了一盒小雨小時候玩的拼圖。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時,多麗已經(jīng)洗漱完畢,化了個淡妝掩飾黑眼圈。九點五十分,門鈴準時響起。
多麗深吸一口氣,打開門。小雨站在門口,穿著牛仔褲和淺黃色衛(wèi)衣,頭發(fā)扎成高高的馬尾,懷里抱著一個小書包。王莉站在她身后,朝多麗點點頭。
嗨,媽媽。小雨輕聲說,眼睛亮晶晶的。
多麗喉嚨發(fā)緊,只能側(cè)身讓她們進來。王莉卻后退一步:我就不進去了,下午三點來接小雨。她意味深長地看了多麗一眼,好好聊。
門關上后,公寓里一時安靜得能聽見時鐘的滴答聲。多麗和小雨面對面站著,都在尋找合適的開場白。
你...剪短發(fā)了。小雨最終說道。
多麗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短發(fā):嗯,化療掉的厲害,索性剪短了。她突然意識到這話題太沉重,急忙轉(zhuǎn)向廚房,我買了蛋糕,你...還喜歡嗎
小雨的眼睛一亮:喜歡!爸爸從不讓我吃,說太甜對牙齒不好。
多麗笑了,引導女兒到餐桌旁坐下。切蛋糕時,她的手微微發(fā)抖,差點把奶油弄到盤外。小雨假裝沒注意到,興奮地講著學校里的事情,但多麗能看出她也在努力掩飾緊張。
王阿姨給我看了你寄的所有信和禮物,小雨突然說,手指繞著叉子轉(zhuǎn)圈,我很抱歉一直不知道...
多麗搖搖頭:不是你的錯。我...我應該更堅持一些。
小雨抬起頭,眼中閃爍著猶豫:爸爸他...為什么那么討厭你
這個問題像一把小刀刺入多麗的心臟。她放下叉子,思考該如何向十三歲的女兒解釋成年人的恩怨。
我們...不適合在一起,多麗謹慎地選擇著詞語,你爸爸是個好人,只是我們想要的生活不一樣。離婚時鬧得很不愉快,他可能覺得我...不夠關心你。
但你現(xiàn)在病了,小雨固執(zhí)地說,他應該讓我見你。
多麗伸手輕輕覆蓋住女兒的手:他現(xiàn)在不是同意了嗎這已經(jīng)很好了。
小雨撅起嘴,那表情和小時候一模一樣:不夠。我想經(jīng)常來看你,想...想和你住一段時間。
多麗震驚地看著女兒:小雨,這不可能...你的學校、生活都在那邊...
我可以轉(zhuǎn)學!小雨激動地說,我已經(jīng)查過了,這附近有很好的中學...
小雨,多麗打斷她,聲音輕柔但堅定,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這樣不行。你爸爸和王阿姨給你提供了穩(wěn)定的生活,我不能...也不應該打亂它。
小雨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可你一個人...還病得這么重...
多麗繞過桌子,抱住女兒:寶貝,有你這份心,媽媽就足夠了。我們可以經(jīng)常見面,打電話,發(fā)消息...但你的生活軌跡不應該因為我的病而改變。
小雨在她懷里抽泣,多麗輕撫她的后背,聞著她頭發(fā)上淡淡的蘋果香味。這一刻如此珍貴,多麗希望時間能夠停止。
哭過之后,小雨的情緒似乎平復了許多。她好奇地環(huán)顧公寓:我可以看看你住的地方嗎
多麗笑著點頭,帶女兒參觀這個小而整潔的一居室。小雨在書架前駐足,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整排兒童心理學和教育學的書籍。
你還在學習她拿起一本《青春期心理發(fā)展》翻看。
多麗有些不好意思:離婚后我考了教師資格證,想以后也許能...離你更近一些。她沒有說完,但小雨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含義,眼眶又紅了。
參觀到臥室時,小雨注意到了床頭柜上的藥盒和醫(yī)療記錄。她拿起一盒止痛藥,表情變得嚴肅:媽媽,你的病...真的沒救了嗎
多麗坐在床沿,示意女兒也坐下:醫(yī)生在盡力控制病情,但...是的,治好的可能性很小。
會疼嗎小雨小聲問,手指緊緊攥住多麗的衣袖。
有時候會,多麗誠實地回答,但藥物能幫助緩解。而且...她微笑著摸摸女兒的臉,見到你后,感覺好多了。
小雨突然撲進多麗懷里,緊緊抱住她:我不想你死...我不要...
多麗抱緊女兒,任淚水無聲滑落。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個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只能一遍遍撫摸小雨的頭發(fā),輕聲哼唱她小時候的搖籃曲。
下午的時間過得飛快。她們一起翻看相冊,多麗講述每張照片背后的故事;她們玩了一會兒拼圖,就像小雨小時候那樣;多麗甚至找出舊相機,請路過的鄰居幫她們拍了幾張合影。
當門鈴在三點準時響起時,母女倆都顯得依依不舍。王莉站在門口,看到小雨紅腫的眼睛和緊握多麗的手,表情復雜。
玩得開心嗎她溫和地問小雨。
小雨點點頭,轉(zhuǎn)向多麗:我下周還能來嗎
多麗看向王莉,后者微微點頭:如果你爸爸同意的話。
送走小雨和王莉后,多麗靠在關閉的門上,慢慢滑坐在地。這一天的情緒起伏耗盡了她全部的精力,但心中卻充滿了久違的溫暖。她拿出手機,在生命最后清單上又勾掉一項:和女兒共度一天。
接下來的幾周,多麗的生活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變化。文忠勉強同意了小雨每周六的探望,有時王莉也會留下來喝杯茶。從最初的尷尬,到漸漸能進行禮貌的交談,多麗甚至開始欣賞這位取代了自己位置的女性——王莉?qū)π∮甑年P愛是顯而易見的,而且她似乎一直在暗中促進母女關系的修復。
林醫(yī)生也成了多麗公寓的常客,起初只是以醫(yī)生身份來檢查她的身體狀況,后來偶爾會留下吃晚飯,分享一些醫(yī)院里的趣事。多麗發(fā)現(xiàn)和他相處很輕松,不需要掩飾病情或情緒,就像和老朋友一樣自然。
一個特別的周六,小雨帶來了一個驚喜——她請求王莉幫忙說服文忠,允許她陪多麗參加下周的化療。
我想了解你的治療,小雨認真地說,這樣我才能真的幫你。
多麗既感動又擔憂:那會很無聊,而且醫(yī)院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不在乎,小雨固執(zhí)地說,其他病人家屬不也陪著嗎
最終多麗妥協(xié)了,條件是如果小雨感到不適可以隨時離開。林醫(yī)生得知后,主動提出那天調(diào)班,以便能在醫(yī)院照應她們。
化療當天,小雨表現(xiàn)得異常成熟。她認真聽護士解釋每種藥物的作用,幫多麗拿水、蓋毯子,甚至在她惡心時及時遞上嘔吐袋。多麗虛弱地躺在椅子上,看著女兒忙碌的小身影,心中既驕傲又酸楚——小雨本不該在這個年紀就面對這些。
你女兒真懂事,旁邊一位老年患者羨慕地說,我兒子這么大時,還只知道打游戲呢。
多麗微笑著點頭,卻看到小雨聽到女兒二字時肩膀微微一顫。她知道小雨在學校隱瞞了來看生母的事,這對一個十三歲的女孩來說確實是沉重的負擔。
化療結(jié)束后,林醫(yī)生邀請她們?nèi)メt(yī)院的空中花園休息。多麗因為藥物反應而虛弱不堪,但堅持要陪小雨看看這個她常提起的醫(yī)院里最美的地方。
花園里,初秋的陽光溫柔地灑在三人身上。小雨好奇地詢問林醫(yī)生各種醫(yī)學問題,而林醫(yī)生則以簡單易懂的方式解答,甚至用手機畫圖解釋多麗的治療方案。
所以這些藥是在殺死壞細胞,小雨總結(jié)道,但也會傷害好細胞
林醫(yī)生點頭:就像戰(zhàn)爭難免傷及無辜。但我們有輔助藥物減輕副作用。
多麗看著他們交談,突然意識到這是怎樣一幅畫面——一個生病的母親,一個關心她的醫(yī)生,一個渴望了解母親病情的女兒。這幾乎像一個...家庭。這個念頭讓她心跳加速,急忙轉(zhuǎn)移了注意力。
回家路上,小雨異常安靜。直到走進公寓,她才突然問道:媽媽,林醫(yī)生喜歡你嗎
多麗正在倒水,差點打翻杯子:什么不,我們只是...朋友。他是我的醫(yī)生。
小雨歪著頭看她:可他看你的眼神很特別。而且他單身,對吧
小雨!多麗哭笑不得,別瞎想。林醫(yī)生是個好人,他幫助很多病人。
小雨聳聳肩,沒再追問,但嘴角帶著了然的微笑。那天晚上,多麗卻忍不住回想這個問題——林志遠對她,真的只是醫(yī)患關系嗎而他錢包里那張亡妻的照片,又意味著什么
十月初,多麗的病情出現(xiàn)了短暫的好轉(zhuǎn)。醫(yī)生驚訝于她最新的檢查結(jié)果,腫瘤標志物有所下降。有時候,積極的心態(tài)確實能創(chuàng)造奇跡,醫(yī)生這樣說,繼續(xù)保持。
多麗知道這奇跡的來源是小雨。每周的見面成了她活下去的動力,而小雨似乎也從這段關系中獲得了成長——她在學校的表現(xiàn)更加出色,甚至開始考慮未來學醫(yī)。
然而,好景不長。十月底的一個深夜,多麗突然高燒不退,胸口劇痛。她掙扎著撥通了林醫(yī)生的電話,還沒說完地址就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ICU病房,全身插滿了管子。林醫(yī)生穿著隔離服站在床邊,眼中是掩飾不住的擔憂。
肺感染,他簡短地解釋,化療導致免疫力太低。不過抗生素已經(jīng)開始起效。
多麗想說話,但氣管插管讓她無法發(fā)聲。她只能用眼神詢問:小雨知道嗎
林醫(yī)生似乎讀懂了她的擔憂:文忠和王莉帶小雨來過了,但ICU不允許兒童進入。他們明天還會來。
多麗閉上眼睛,一滴淚水滑落太陽穴。她不想小雨看到自己這副模樣——脆弱、無助,被機器維持著生命。
第二天,當文忠獨自出現(xiàn)在ICU門口時,多麗既驚訝又擔憂。林醫(yī)生幫她暫時移除了呼吸管,以便簡短交談。
文忠看起來憔悴了許多,眼下是深深的黑眼圈。他站在床邊,雙手不安地交握又松開。
小雨她...很擔心你,他最終開口,王莉在家陪她。
多麗微微點頭,等待他繼續(xù)。
文忠深吸一口氣:醫(yī)生說了你的情況...很不好。我...我想道歉,為我這些年...他的聲音哽咽了,我不知道你病得這么重,我以為...
又在騙你,多麗虛弱地接上他的話,我知道。
文忠的眼淚終于落下:我太固執(zhí)了,差點剝奪了小雨和你...和你的時間。
多麗想伸手安慰他,但太虛弱了:不重要了...你現(xiàn)在讓她見我...這足夠了。
文忠搖頭:不夠。我...我想請你搬來和我們一起住。我們有客房,離醫(yī)院也近,而且小雨可以...
多麗震驚地打斷他:不,文忠,這不行。王莉怎么想你的家庭...
是王莉提議的,文忠低聲說,她說...小雨需要這段時光,你也需要。
多麗轉(zhuǎn)向站在床尾的林醫(yī)生,尋求意見。林醫(yī)生平靜地說:從醫(yī)療角度看,這確實更利于你的護理。但決定權在你。
多麗閉上眼睛,心中天人交戰(zhàn)。一方面,她渴望與女兒共度的每一分鐘;另一方面,她不想打亂小雨已經(jīng)穩(wěn)定的生活,更不愿成為文忠家庭的負擔。
讓我...考慮一下,她最終說,需要和王莉談談。
文忠點點頭,似乎松了一口氣:當然。你...好好休息。
他離開后,林醫(yī)生重新為多麗接上呼吸管:這是個好提議。
多麗用眼神詢問:你認為我該接受嗎
林醫(yī)生輕輕握住她的手:我認為,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被所愛的人包圍,是最大的禮物。對你,也對小雨。
當晚,多麗的病情突然惡化。在意識模糊之際,她仿佛看到小雨站在床邊哭泣,聽到文忠和王莉焦急的聲音,感受到林醫(yī)生緊緊握住她的手。但這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遙遠而不真實。
在某個瞬間,多麗感覺自己飄了起來,俯視著病房里忙碌的醫(yī)護人員和哭泣的親人。她突然明白,這就是終點了嗎她還沒有準備好,還有那么多話想對小雨說,那么多日子想與她共度...
血壓回升!一個聲音穿透迷霧,她回來了!
多麗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溺水者浮出水面。刺眼的白光中,她看到小雨淚流滿面的臉——ICU的規(guī)定被破例了,允許女兒進來見她最后一面。
媽媽!小雨抓住她的手,不要離開我,求你了...
多麗用盡全身力氣回握女兒的手,卻發(fā)不出聲音。林醫(yī)生的臉出現(xiàn)在視野中,他輕聲說:堅持住,多麗。小雨需要你。
這句話像一劑強心針。多麗眨了眨眼,努力點頭。為了小雨,她會再堅持一會兒,再久一點...
四、破碎與完整
多麗從醫(yī)院回家的那天,空氣中飄著初冬的第一場雪。文忠開車,王莉坐在副駕駛,小雨則緊緊挨著多麗,仿佛一松手母親就會消失。多麗的身體仍很虛弱,但醫(yī)生認為在家休養(yǎng)對她的精神狀態(tài)更有益——尤其是現(xiàn)在有了更好的護理條件。
當車子停在一棟兩層別墅前時,多麗的心跳加速了。這是文忠再婚后買的房子,她從未踏足過的地方,現(xiàn)在卻要成為她生命最后階段的家。
客房在一樓,王莉解釋道,幫多麗拿行李,這樣你不用爬樓梯。
文忠沉默地推來輪椅——醫(yī)院堅持多麗暫時需要使用。多麗尷尬地坐上去,感覺自己像個闖入者。小雨卻興奮地推著她進門,喋喋不休地介紹每個房間:這是客廳,這是餐廳,廚房在那里...我的房間在樓上,但我會經(jīng)常下來陪你!
客房比多麗預想的要寬敞明亮。王莉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切:床單是新?lián)Q的,窗簾是她喜歡的淡藍色,床頭柜上整齊擺放著藥物和一杯水,甚至還有一個小花瓶插著新鮮的白色小雛菊。
這...多麗不知該說什么。
王莉微微一笑:小雨說你喜歡藍色,而小雛菊...是我個人的偏好。
文忠站在門口,表情復雜地看著這一幕。他清了清嗓子:有什么需要就告訴我們。醫(yī)院給了護理指南,王莉已經(jīng)研究過了。
多麗點點頭,喉嚨發(fā)緊。這種被照顧的感覺既陌生又溫暖,尤其是來自曾經(jīng)最疏遠的人。
接下來的日子像一場奇異的夢。多麗逐漸適應了這個臨時家庭的節(jié)奏:文忠早出晚歸工作,但每天晚飯時都會詢問她的情況;王莉負責大部分家務和護理工作,驚人的是做得無微不至;小雨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沖到多麗房間,分享一天的見聞。
林醫(yī)生每周會來兩次檢查多麗的狀況。他驚訝于她身體的輕微好轉(zhuǎn),但私下告訴多麗不要過于樂觀:這種病情的緩解往往是暫時的,珍惜現(xiàn)在的好時光。
一個特別的下午,王莉推著多麗到后院曬太陽。初冬的陽光溫暖而不刺眼,園子里幾株倔強的菊花還在開放。
謝謝你,多麗突然說,為這一切。
王莉停下輪椅,坐在旁邊的石凳上:不用謝我。這是...為了小雨。
多麗點點頭:我知道。但你不必做得這么好。大多數(shù)繼母不會...
我十歲失去母親,王莉打斷她,目光落在遠處的菊花上,父親很快再婚,新妻子...不太喜歡我。我懂小雨的感受。
多麗屏住呼吸。這是王莉第一次談起自己的過去。
所以當我發(fā)現(xiàn)文忠藏著你的信件和禮物,王莉繼續(xù)說,我決定替小雨保存起來。我知道有一天她會需要這些...需要知道她的生母愛她。
多麗的眼淚無聲滑落。她伸出手,王莉猶豫了一下,然后握住了它。兩個母親就這樣靜靜坐在冬日陽光下,共同守護著一個女孩的幸福。
那天晚上,多麗做了一個夢。夢里她站在一條長長的走廊上,一端是小時候的小雨在向她招手,另一端是現(xiàn)在的文忠和王莉。她想同時走向兩邊,身體卻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著...
敲門聲驚醒了她。是文忠,手里端著一杯熱牛奶。
你...晚上沒吃多少,他局促地說,王莉說熱牛奶可能有助于睡眠。
多麗驚訝地接過杯子。文忠站在床邊,似乎想說什么又不知如何開口。最終他指了指書桌:我看到你在整理相冊。
多麗點點頭:想給小雨留些回憶。
文忠走近書桌,輕輕翻看那些照片。當他看到一張自己和多麗年輕時的合影時,手指微微顫抖。
那時候...我們多年輕。他低聲說。
多麗注視著前夫的側(cè)臉,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熟悉的線條現(xiàn)在已變得陌生。歲月在他們之間筑起的高墻,似乎正在一塊磚一塊磚地拆除。
文忠,她輕聲喚道,能幫我一個忙嗎
他轉(zhuǎn)過身,等待她繼續(xù)。
我需要一個盒子,多麗說,一個特別的盒子,用來裝...給小雨的東西。照片、信件、小紀念品...你知道的。
文忠點點頭:我...我明天去找。我認識一個做木工的朋友,可以定制一個。
多麗微笑:謝謝。不要太花哨,簡單牢固就好。
文忠離開后,多麗發(fā)現(xiàn)自己的枕頭是濕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還是醒來后哭過。喝下已經(jīng)微涼的牛奶,她想起林醫(yī)生說過的話:珍惜現(xiàn)在的好時光。
第二天下午,小雨放學回家,興奮地沖進多麗房間:媽媽!爸爸說要帶我們?nèi)胰ヒ安�!就這個周末,如果天氣好的話!
多麗驚訝地看著跟進來的文忠和王莉:野餐但我...
醫(yī)生說你最近狀態(tài)不錯,王莉解釋道,適當?shù)膽敉饣顒訉δ阌泻锰�。我們選了個安靜的地方,離醫(yī)院也不遠。
文忠補充道:已經(jīng)和林醫(yī)生確認過了,他說可以去,只要注意保暖別太累。
多麗看著三張期待的臉,突然明白了這次野餐的意義——這是他們,這個臨時拼湊的家庭,想要為她創(chuàng)造的回憶。不僅僅是為了她,也是為了小雨,為了他們自己。
那...太好了,多麗微笑著說,我很期待。
周六是個晴朗的好天氣。文忠開車帶他們來到城郊的一個湖邊公園。冬季游人稀少,但陽光灑在湖面上,景色寧靜而美麗。王莉準備了豐盛的野餐食物,甚至有多麗喜歡的藍莓松餅。
媽媽小時候經(jīng)常帶我來這里,文忠突然對小雨說,一邊鋪開野餐墊,那時候你奶奶還在世。
多麗驚訝地看著他。文忠很少談起自己的童年,更別說在這樣隨意的場合。
奶奶是什么樣的人小雨好奇地問,幫著王莉擺放食物。
文忠看了多麗一眼,嘴角微微上揚:她...很溫柔,喜歡園藝。和多麗有點像。
這個比較讓多麗心頭一熱。文忠的母親確實對她很好,在那些艱難的婚姻初期,是婆婆的支持讓她堅持了下來。
野餐進行得出乎意料的愉快。小雨像只快樂的小鳥,一會兒給多麗看她在湖邊發(fā)現(xiàn)的漂亮石頭,一會兒又拉著父親去遠處的小樹林探險。王莉則坐在多麗身邊,適時地遞上溫水或毯子。
你們經(jīng)常這樣出來玩嗎多麗問道,看著遠處文忠和小雨的身影。
王莉搖搖頭:文忠工作很忙。這其實是...第一次全家出游。
多麗震驚地看著她。王莉和文忠結(jié)婚三年多,小雨也一起生活了這么久,竟然從未有過這樣的家庭活動
他一直是個好父親,王莉急忙解釋,只是不太擅長...這種輕松的家庭時光。我想是你的情況讓他重新思考了什么更重要。
多麗望向遠處,文忠正蹲在地上,認真聽小雨興奮地說著什么。那個曾經(jīng)把工作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男人,現(xiàn)在似乎真的在改變。
回家路上,多麗在車里睡著了。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文忠小心翼翼地抱進房間。
我可以自己走...她迷迷糊糊地說。
文忠輕輕把她放在床上:別逞強。
他轉(zhuǎn)身要走,多麗叫住他:文忠,今天的野餐...謝謝你。
文忠站在門口,背對著她,肩膀微微聳動:不用謝。小雨很開心...這就夠了。
多麗覺得他話里有話,但疲憊襲來,她又沉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文忠?guī)Щ亓艘粋精致的木盒。盒子不大,但做工精良,蓋子內(nèi)側(cè)甚至刻著一行小字:給小雨,永遠愛你的媽媽。
這...太完美了。多麗撫摸著光滑的木紋,聲音哽咽。
文忠站在一旁,雙手插在口袋里:我朋友連夜趕制的。他說...這是個特別的訂單。
多麗抬頭看他,發(fā)現(xiàn)文忠的眼圈微微發(fā)紅。她想道謝,但所有詞語都顯得蒼白。最終,她只是點點頭,把這份感動記在心里。
接下來的日子,多麗全身心投入到記憶盒子的制作中。她精選照片,在每張背面寫下回憶;整理小雨從小到大的畫作和成績單;甚至找出女兒出生時的小腳印模和第一縷頭發(fā)。王莉貢獻了一個主意——錄制一些視頻信息,讓小雨在未來不同人生階段都能聽到媽媽的祝福。
十八歲成年禮,大學畢業(yè),結(jié)婚...如果她結(jié)婚的話,多麗對著王莉的手機攝像頭說,聲音輕柔,小雨,媽媽可能不在場,但我的心永遠和你在一起。
錄制結(jié)束后,多麗精疲力竭,但心滿意足。王莉幫她整理好視頻文件,存入一個小U盤,準備放進記憶盒。
你是個了不起的母親,王莉突然說,我...希望有一天小雨能明白你為她做了多少。
多麗微笑著搖搖頭:她不需要知道全部。只要知道她被愛著,就夠了。
那天晚上,多麗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客廳亮著燈。她艱難地起身,扶著墻壁慢慢走出去,看到文忠獨自坐在沙發(fā)上,面前攤開著幾封信紙。當他聽到動靜抬頭時,多麗認出那是她年輕時寫給他的情書。
文忠慌忙想收起信件,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兩人尷尬地對視著,空氣中彌漫著復雜的情緒。
我...睡不著,文忠最終說,翻舊東西時找到這些...
多麗慢慢走到他對面坐下:我都忘了寫過這些。
文忠小心翼翼地撫平一封信的折痕:那時候你文筆很好...總是能說出我感受不到的東西。
多麗注視著前夫的臉,在柔和的燈光下,那些歲月的痕跡更加明顯,卻也讓他看起來更加真實,更加脆弱。
我們曾經(jīng)...很相愛,不是嗎她輕聲問。
文忠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是的。只是...我不知道怎么維持那份愛。當生活變得艱難時,我...只會逃避。
多麗從未聽過文忠如此坦誠地談論他們的失敗。在那些爭吵和互相指責的歲月里,他們都把責任推給對方,從未共同面對真正的問題。
我也是,多麗承認,我想要你讀懂我的心思,卻不說出真正的需求。我們...都太年輕了。
文忠突然抓住多麗的手,力道大得讓她吃驚:如果我當時知道你會...會生病...我絕不會...
噓,多麗制止他,不要這樣。我們無法預知未來。重要的是現(xiàn)在...小雨擁有我們所有人的愛。
文忠的眼淚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溫熱而濕潤。多麗突然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堅強的文忠哭泣。那個永遠控制情緒、永遠正確的男人,此刻像個孩子一樣脆弱。
一周后,多麗再次發(fā)燒。這次來得又急又猛,她半夜開始說胡話,把王莉嚇壞了。文忠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而小雨則哭著抓住多麗滾燙的手,不肯松開。
在醫(yī)院急診室,醫(yī)生診斷是肺炎復發(fā)——晚期癌癥患者常見的并發(fā)癥。林醫(yī)生被緊急召來,當他看到多麗的檢查結(jié)果時,表情變得異常嚴肅。
需要住院治療,他對文忠和王莉說,這次...情況不太好。
多麗在藥物作用下昏昏沉沉,但能感覺到周圍人的緊張。小雨被允許短暫探視,女孩的眼睛哭得紅腫,卻強裝堅強。
媽媽,你會好起來的,她握著多麗的手說,就像上次一樣。
多麗想回應,想安慰女兒,但氣管插管讓她無法說話。她只能用盡全力捏了捏小雨的手指,希望女兒能讀懂她的心意。
文忠站在床邊,臉色灰白。當醫(yī)生要求家屬出去時,他俯身在多麗耳邊說了什么,但多麗已經(jīng)聽不清了。她的意識漂浮在疼痛與藥物的迷霧中,只隱約感覺到有人一直握著她的手——有時是文忠,有時是王莉,更多時候是林醫(yī)生在做檢查。
不知過了多久,多麗感到一絲清明。窗外是黎明前的黑暗,病房里只有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她轉(zhuǎn)頭,驚訝地看到王莉蜷縮在訪客椅上睡著了,臉上還有淚痕。文忠則站在窗前,背影顯得異常孤獨。
多麗輕輕動了動手指。文忠立刻轉(zhuǎn)身,快步走到床邊。
多麗你能聽見我嗎他急切地問。
多麗微微點頭。文忠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按下呼叫鈴。
你嚇壞我們了,他低聲說,聲音沙啞,醫(yī)生說...如果這次感染控制不住...
多麗閉上眼睛。她知道文忠想說什么,也知道自己可能真的走到了終點。奇怪的是,她并不特別害怕,只是遺憾——遺憾不能看到小雨長大,不能完成記憶盒,不能...
文忠突然跪在床邊,把多麗的手貼在自己額頭:求你了...再堅持一下。為了小雨...為了...我們。
這個我們讓多麗心頭一震。她睜開眼睛,看到文忠眼中的絕望和懇求。這個曾經(jīng)對她冷酷無情的男人,此刻正為她苦苦哀求命運。
林醫(yī)生和護士匆匆進來,開始檢查多麗的情況。當林醫(yī)生聽完心肺,抬頭對文忠說有好轉(zhuǎn)跡象時,文忠?guī)缀醢c倒在地。
天亮后,小雨被允許短暫探視。女孩小心翼翼地抱住多麗,生怕弄疼她。
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小雨低聲說,夢見你變成了一只鳥,飛得很高很遠...但你知道我在下面看著你,所以時不時會飛回來,在我頭頂盤旋。
多麗的眼淚順著太陽穴滑入鬢角。她想告訴女兒,無論以什么形式,她都會飛回來,都會看著小雨成長、幸福。但此刻,她只能緊緊握住女兒的手,把所有無法言說的愛意傳遞進這個觸碰中。
王莉帶來了記憶盒——小雨堅持要放在病房里。這樣媽媽能看著它好起來,女孩這樣解釋。文忠則一直守在病房外,接聽工作電話時簡短而心不在焉,眼睛始終盯著多麗的方向。
林醫(yī)生每天來查房數(shù)次,他的專業(yè)和冷靜給了全家人莫大的安慰。但多麗注意到,當他以為沒人看見時,會疲憊地揉搓臉龐,眼中流露出超越醫(yī)患關系的擔憂。
一周后,多麗的感染終于得到控制。當醫(yī)生宣布她可以回家休養(yǎng)時,小雨高興得跳了起來,文忠則默默走到走廊上,許久沒有回來。王莉去找他,回來時眼睛紅紅的。
他說需要處理一些工作,她告訴多麗,但閃爍的眼神暗示著更多。
回家后,多麗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房間有了新變化——床被換成了更專業(yè)的醫(yī)療床,角落里多了氧氣瓶和應急藥物,甚至墻上還掛了幾幅小雨新畫的畫。
我們準備得更充分了,王莉解釋道,以防...你知道。
多麗感激地點頭。這次生死邊緣的經(jīng)歷讓每個人都發(fā)生了變化——文忠變得更加沉默但體貼,王莉的護理技能幾乎達到專業(yè)水平,而小雨...小雨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不再像個孩子般任性,而是學會了細心觀察多麗的需求。
記憶盒幾乎完成了。多麗只差最后一項——她自己的頭發(fā)。化療讓她的頭發(fā)變得稀疏脆弱,但仍有幾縷保持著原有的光澤。她小心地剪下一小束,用絲帶扎好,準備放進盒子里。
這樣小雨將來還能...觸摸到媽媽的一部分,她對王莉解釋。
王莉點點頭,眼中含著淚水:她會珍惜的。
那天晚上,多麗無意中發(fā)現(xiàn)小雨偷偷在記憶盒里放了什么。第二天檢查時,她發(fā)現(xiàn)盒子里多了一個小信封,里面是一縷小雨自己的頭發(fā),用同樣的絲帶扎著,附著一張紙條:給媽媽,這樣你也能永遠擁有我的一部分。
多麗把信封貼在胸口,任淚水浸濕衣襟。在這生命的最后時光里,她找到了最珍貴的禮物——與女兒心靈的連接,以及一個意外拼湊卻充滿愛的家庭。
當林醫(yī)生下周來訪時,他驚訝于多麗精神狀態(tài)的改善。醫(yī)學上我無法解釋,他坦誠地說,但情感支持確實有治愈的力量。
多麗微笑著看向窗外的冬日陽光,那里,小雨正在院子里堆雪人,文忠和王莉在一旁幫忙。這畫面如此平凡,卻又如此珍貴。
林醫(yī)生,多麗突然問,你相信有來生嗎
林志遠沉思了一會兒:作為一名醫(yī)生,我見過太多生死。但作為一名失去過摯愛的人...我愿意相信某種形式的存在延續(xù)。
多麗點點頭:我也愿意相信。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繼續(xù)看著小雨長大。
林醫(yī)生輕輕握住她的手:無論以什么形式,愛都不會消失。這是我確信的。
多麗望向窗外,小雨正朝屋里揮手,臉上洋溢著無憂無慮的笑容。在這個瞬間,所有的痛苦和遺憾都變得值得。她舉起手,向女兒揮回去,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平靜與滿足。
五、春天的告別
初春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時,多麗已經(jīng)醒了。疼痛成了她最忠實的晨鐘,但今天似乎比往常更劇烈一些。她摸索著按下床頭的止痛泵,聽著藥物流入血管的輕微聲響,等待那陣鈍痛慢慢退去。
床頭柜上的日歷顯示著三月十日,小雨的十四歲生日就在下周。多麗用紅色水筆在十七日那天畫了個小愛心——她決心無論如何要撐到那天。記憶盒已經(jīng)基本完成,但她還想親自為女兒挑選最后一件生日禮物。
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是王莉。她每天這個時候會來幫多麗洗漱、換藥。門把手轉(zhuǎn)動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可能還在睡夢中的多麗。
我已經(jīng)醒了,多麗提前說道,聲音比想象中嘶啞。
王莉推門進來,手里端著早餐托盤。自從多麗上個月再次從醫(yī)院回來,王莉就把主臥讓給了她,自己搬到客房,理由是一樓更方便護理。但多麗知道,這是王莉體貼的方式——讓一個垂死的女人在最后時光擁有最好的房間。
今天感覺怎么樣王莉放下托盤,熟練地幫多麗墊高枕頭。
多麗試著微笑:足夠活到小雨生日。
王莉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后繼續(xù)整理被角:別說這種話。醫(yī)生說這次感染控制得很好。
多麗沒有反駁。她知道王莉需要這樣的謊言,就像需要每天精心準備的三餐、按時更換的床單、和永遠不會空的花瓶一樣——這些都是對抗無力的儀式。
洗漱完畢后,王莉幫多麗換上淡紫色的家居服,這是小雨選的顏色。讓你看起來不那么蒼白,小姑娘這樣解釋。多麗記得那天小雨幫她梳頭時的專注神情,仿佛每一梳都要將母愛刻進記憶。
文忠昨晚回來了嗎多麗問道,注意到王莉眼下的陰影。
王莉點點頭:凌晨兩點。那個并購案終于簽完了,他說接下來可以多在家辦公。她頓了頓,他...很擔心你。
多麗望向窗外。文忠這段時間確實變了很多,減少了出差,學會了注射藥物,甚至會在深夜坐在多麗床邊讀書給她聽——那些小雨小時候最喜歡的童話。
林醫(yī)生今天下午來,王莉一邊整理藥盒一邊說,他說要帶新的止痛方案。
多麗微微點頭。林志遠這兩個月成了家里的常客,從最初的每周兩次增加到幾乎隔天一次。他不再穿白大褂,而是簡單的襯衫和毛衣,看起來更像一個老朋友而非醫(yī)生。多麗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
小雨敲門進來時,多麗正試圖自己喝湯。女孩穿著校服,頭發(fā)扎成高高的馬尾,青春洋溢的臉上帶著刻意裝出來的輕松。
媽媽!今天我們有化學實驗,我當組長!她興奮地宣布,坐到床邊握住多麗的手。
多麗撫摸著女兒的手指——它們已經(jīng)比自己的更有力、更溫暖了:我打賭你們組會做得最好。
小雨驕傲地挺起胸:當然!我可是林醫(yī)生的徒弟!她模仿著林志遠嚴肅的表情,精確測量是實驗的基礎,小雨同學。
多麗和王莉都笑了。這個家已經(jīng)習慣了把林醫(yī)生當作話題,仿佛他也是家庭的一部分。多麗有時會想,如果沒有林志遠,這段旅程會多么不同——他不僅是她的醫(yī)生,更是這段特殊時光的見證者。
我放學就回來,小雨背上書包,俯身親吻多麗的額頭,今天要排練生日會的節(jié)目,但我保證六點前到家。
多麗捏了捏女兒的手:別急,好好練習。她沒有說出口的是,她每天最期待的就是這個時刻——小雨放學回家,帶著外面的陽光和青春氣息,讓這個充滿藥味的房間重新活過來。
王莉送小雨出門后,多麗艱難地挪到輪椅上,推到書桌前。記憶盒就放在那里,蓋子微微打開,露出里面五彩紛呈的回憶。她小心地取出一張小照片——小雨五歲生日時在公園拍的,奶油沾滿了小臉,笑得眼睛瞇成縫。照片背面是她新寫的一段話:
親愛的寶貝,記住這一刻的你多么快樂。生活會有苦澀,但請永遠保留感受甜蜜的能力。愛你的媽媽。
多麗把照片放回原處,又檢查了其他物品:小雨的第一顆乳牙、幼兒園的手工作業(yè)、每年生日卡片的復印件、她和文忠的離婚協(xié)議書(她希望女兒了解全部真相)、以及那個裝著兩人頭發(fā)的信封�,F(xiàn)在,她只差最后一樣東西——給十四歲生日的信。
她拿出信紙,筆尖懸在紙上許久,才落下第一行字:
我親愛的小雨,十四歲生日快樂。如果一切按計劃進行,你現(xiàn)在正坐在蛋糕前,而我就在不遠處看著你...
寫到這里,多麗的眼淚模糊了視線。她擦干淚水,繼續(xù)寫道:
...即使你看不見我。十四歲是個神奇的年紀,半是孩子半是大人。我希望你依然相信童話,但也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我希望你偶爾還會撒嬌,但也能為自己負責...
門鈴響了,多麗迅速收起信紙。是林醫(yī)生提前來了。她聽見他和王莉在門口交談,然后是熟悉的腳步聲向房間靠近。
林志遠敲門進來,手里拿著一束淡粉色的康乃馨:早上好,多麗。路上看到花店,想著你可能會喜歡。
多麗接過花,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那觸感溫暖而踏實:謝謝,它們很美。
林醫(yī)生拉過椅子坐下,開始例行檢查。他的手指輕按多麗的手腕測脈搏,眼神專注而溫和。多麗注意到他今天特別疲憊,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你睡得不好她忍不住問。
林醫(yī)生微微驚訝,然后笑了:職業(yè)病,總是病人問醫(yī)生這個問題。他收起聽診器,昨晚有個急診手術,凌晨三點才結(jié)束。
多麗內(nèi)疚地看著他:那你應該休息,不用特意今天來。
林醫(yī)生搖搖頭,從醫(yī)藥箱拿出幾盒新藥:這些止痛藥副作用更小,我想早點讓你試試。他頓了頓,而且...我想來看看你。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窗外,一只知更鳥落在樹枝上,歡快地唱著春日的歌。
林志遠,多麗突然說,我走后...小雨會需要支持。文忠和王莉很好,但他們...不是醫(yī)生。
林醫(yī)生認真地看著她:我會一直在,只要他們需要。
這個承諾比任何止痛藥都更能緩解多麗的痛苦。她知道林志遠不是輕易許諾的人,一旦答應就會做到。
檢查結(jié)束后,林醫(yī)生幫多麗回到床上,調(diào)整好枕頭。他臨走前突然轉(zhuǎn)身:多麗,你...還有什么心愿嗎
多麗想了想:我想再看一次日出。不是從窗戶,而是真正的...在戶外。
林醫(yī)生點點頭:我明天早上來接你。湖邊公園視野開闊,這個季節(jié)五點半左右日出。
多麗驚訝于他記得這么清楚:你確定那么早...
為了最好的病人,林醫(yī)生微笑著打斷她,值得早起。
那天晚上,文忠意外地早早回家。他敲門進來時,多麗正在整理記憶盒的最后幾樣物品。
需要幫忙嗎他站在門口問道,西裝外套已經(jīng)脫下,領帶松松地掛在脖子上。
多麗點點頭:能幫我拿一下書架頂層的相冊嗎那本藍色封面的。
文忠輕松取下來,坐到床邊遞給多麗:這是...我們結(jié)婚時的相冊
多麗撫摸著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封面:我想選一張放進去。小雨應該知道...她的父母曾經(jīng)相愛過。
文忠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多麗...我...
不必說,多麗溫和地打斷他,我們都犯了錯,也都付出了代價。但現(xiàn)在...我們?yōu)樾∮陝?chuàng)造了更好的結(jié)局。
文忠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多麗多年未見的脆弱:我本該...做得更好。
多麗輕輕握住他的手: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文忠�?纯葱∮戡F(xiàn)在多優(yōu)秀。
他們一起翻看相冊,挑選了一張婚禮上的合影——年輕的文忠摟著多麗的腰,兩人笑得無憂無慮。那時的他們還不知道未來會有多少風雨,也不知道最終會以這種方式和解。
明天林醫(yī)生要帶我去看日出,多麗突然說,在湖邊公園。
文忠微微皺眉:你的身體...
我想去,多麗堅定地說,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
她沒有說完,但文忠明白了。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點頭:我和王莉也去。還有小雨...她不會想錯過。
多麗驚訝地看著他:但小雨要上學...
請一天假,文忠說,語氣是不容置疑的父親口吻,有些事比學校更重要。
這一刻,多麗看到了曾經(jīng)的文忠——那個為她對抗全世界的年輕人。歲月改變了許多,但某些本質(zhì)的東西依然存在。
第二天凌晨四點,全家人都起來了。王莉為多麗穿上最厚的衣服,文忠檢查輪椅的輪胎,小雨則興奮地準備相機和熱水壺。當林醫(yī)生的車準時出現(xiàn)在門口時,這個奇特的家庭已經(jīng)準備就緒。
湖邊公園在黎明前寂靜而神秘。林醫(yī)生和文忠輪流推著多麗的輪椅,找到一處朝東的斜坡。王莉鋪開野餐墊,小雨依偎在多麗身邊,遞給她一個保溫杯。
熱巧克力,女孩驕傲地宣布,我昨晚偷偷做的。
多麗啜飲一口,甜香在口中彌漫。她環(huán)顧四周——文忠站在她左側(cè),手搭在輪椅背上;王莉坐在右側(cè),細心地為多麗掖好毯子;小雨蜷縮在她膝前;林醫(yī)生則站在稍遠處,確保不打擾這個家庭的私密時刻,卻又隨時準備提供醫(yī)療支持。
東方的天空漸漸由深藍轉(zhuǎn)為淡紫,又染上一抹粉紅。多麗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仿佛所有的痛苦、遺憾和恐懼都被這即將到來的光芒融化了。
開始了!小雨小聲驚呼。
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灑在湖面上,金色的波紋像無數(shù)跳躍的精靈。多麗深吸一口氣,初春的空氣帶著泥土和新生植物的氣息。這一刻如此完美,她希望時間能夠停止。
媽媽,你冷嗎小雨仰頭問道,小手握住多麗的手指。
多麗搖搖頭,雖然她的指尖已經(jīng)冰涼:有你在,媽媽永遠溫暖。
太陽完全升起時,文忠突然蹲下身,摟住小雨的肩膀:看那邊,有天鵝。
兩只白天鵝優(yōu)雅地滑過湖面,在金色陽光下如同夢境中的生物。多麗感到小雨靠得更緊了,女孩的體溫透過毯子傳來,像一個小小的暖爐。
回程的路上,多麗在車里睡著了。醒來時,她已經(jīng)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是明亮的上午陽光。床頭柜上放著一張小雨畫的日出速寫,旁邊是林醫(yī)生留下的新藥和注意事項。
接下來的幾天,多麗的體力明顯下降了。她開始需要氧氣支持,進食也變得困難。但每當小雨放學回家,她總會強打精神,聽女兒講述學校里的趣事。
三月十六日,小雨生日前夜,多麗召集全家人到床邊。她的呼吸已經(jīng)有些急促,但眼神異常清明。
我想...今晚就把禮物給小雨,她說,指向書桌上的記憶盒,有些話...我想親自解釋。
文忠?guī)退押凶幽玫酱采希趵騽t體貼地帶著小雨去廚房準備茶點,給多麗整理思緒的時間。
當小雨回來時,多麗已經(jīng)將盒子打開,里面的物品整齊地排列在床單上。她示意女兒坐到身邊。
寶貝,這是媽媽給你的...一生的禮物,多麗輕聲說,每一樣東西都有一個故事,都是我愛你的證明。
小雨小心翼翼地拿起那顆乳牙:這是我的
多麗微笑著點頭:你五歲時掉的,放在枕頭下等牙仙女的硬幣。那天晚上你哭了,因為以為牙齒不見了會永遠長不大...
隨著一件件物品被拿起,多麗講述著每個背后的回憶。文忠和王莉站在一旁,時而補充細節(jié),時而擦拭眼淚。當小雨看到離婚協(xié)議書時,多麗坦誠地解釋了當年的錯誤和遺憾。
但你看,她指向最近的合影,現(xiàn)在我們又成了一個家庭,只是...形式不同。
最后,小雨打開那個裝著兩人頭發(fā)的信封。當她看到自己的那縷頭發(fā)時,眼淚終于落下。
媽媽...她撲進多麗懷里,肩膀顫抖。
多麗輕撫女兒的背:這樣我們永遠有一部分在一起,寶貝。
那天晚上,多麗的情況突然惡化。劇烈的疼痛讓她幾乎失去意識,林醫(yī)生被緊急叫來。藥物調(diào)整后,疼痛減輕了,但多麗知道,終點已經(jīng)不遠。
能...撐到明天嗎她虛弱地問林醫(yī)生。
林志遠握住她的手:我會盡力幫你實現(xiàn)這個愿望。
三月十七日清晨,多麗在藥物作用下短暫清醒。小雨穿著新裙子來到床前,手里捧著同學們送的生日賀卡。
生日快樂,我的小姑娘,多麗努力微笑,十四歲...是個大孩子了。
小雨跪在床邊,把多麗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媽媽,你相信有來生嗎
多麗用盡全身力氣捏了捏女兒的手指:只要你還記得我,我就會一直在...以某種方式。
文忠站在床尾,臉色蒼白但平靜;王莉不停地更換多麗額頭上的冰毛巾;林醫(yī)生則監(jiān)測著她的生命體征,眼神專業(yè)而溫柔。
下午,當陽光最溫暖的時候,多麗示意小雨打開窗戶。春風吹進來,帶著遠處花開的香氣。
真好...多麗輕聲說,眼睛望著窗外的藍天。
小雨緊緊握著她的手:媽媽,你看!有只鳥!
多麗微微轉(zhuǎn)頭,確實看到一只小鳥落在窗臺,歪著頭好奇地看向室內(nèi)。它停留了幾秒鐘,然后振翅飛向藍天。
多麗的嘴角微微上揚,眼睛慢慢閉上。她的呼吸變得越來越輕,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
林醫(yī)生輕輕檢查了脈搏,然后對房間里的其他人點點頭。文忠摟住痛哭的小雨,王莉則溫柔地合上多麗的雙眼。
窗外,春風依舊,陽光依舊。那只小鳥早已飛遠,但它的影子似乎還留在窗臺上,就像多麗的愛,將永遠留在這個她拼湊起來的家庭里。
在書桌上,記憶盒的蓋子微微反射著陽光。盒子里最上面是那封未完成的信,最后一行字跡有些顫抖但依然清晰:
...記住,親愛的,死亡無法終結(jié)真愛。只要你還活著,記得我,愛我,我就會一直存在。永遠愛你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