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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鬼手劉死了。

    死在自家鋪子里,那間永遠飄著墨汁和朽紙氣味的老屋。

    官府的人來看過,說是燈盡油枯,自己把自己累死的。

    放他娘的屁。

    累死的人,眼睛不會瞪得像銅鈴,嘴角不會掛著那種又驚又怕的白沫。

    更不會把他剛做好的七個紙扎人,累得跟活過來一樣。

    我叫阿喪,一個職業(yè)哭喪人。

    嗓子一般,生意一般,窮得也一般。

    鬼手劉欠我錢,不多不少,剛好夠給我娘買三個月的續(xù)命藥。

    他死了,我的錢就懸了。

    藥,也就懸了。

    所以我來了。

    不是來哭喪,他還沒入殮,輪不到我。

    我是來看看,那七個活過來的紙扎。

    街坊都在傳,說它們邪性,是它們害死了鬼手劉。

    我不管誰害死誰。

    我只想知道,我的錢,鬼手劉藏哪兒了。

    或者,這七個邪性的玩意兒,能不能告訴我。

    鋪門虛掩著,一股更濃的紙灰味混著陰冷氣撲面而來。

    我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哭喪棒,那是我唯一的家伙。

    不是用來打鬼,是用來壯膽。

    我走了進去。

    2

    七個紙扎人,真人大小,杵在鋪子中央。

    慘白的紙皮臉,墨線勾的眉眼,空洞洞的,像七個剛從墳里爬出來的僵尸。

    它們是鬼手劉的得意之作,給城西的張老爺做的,一套伺候人。

    一個書童,低著頭,手里拿著個空墨錠,在一方干涸的硯臺上,一遍遍地磨,嘴里機械地念:水……水涼了……

    一個侍女,雙手端著個空茶盤,姿勢僵硬,反復說:老爺,您的安神茶。

    一個賬房先生,坐在紙糊的算盤前,手指頭不會動,只有算盤珠子自己噼啪亂響,卡在一個不上不下的數(shù)目,聲音刺耳。

    一個廚子,舉著把紙菜刀,對著一塊畫出來的肉,不停地剁,剁,剁。喉嚨里發(fā)出干燥的嗬嗬聲。

    一個門房,佝僂著腰,對著空無一人的門口,反復作揖:張老爺,您請回吧,我家老爺不見客。

    一個保鏢,壯碩的紙身板,擺著格擋的架勢,對著墻角,一動不動,像尊門神,但眼神比門神還空。

    最后一個,是個沒完工的美人。臉上只有一半畫了眉眼,另一半還是白紙。她不停地想抬起一只沒粘牢的胳膊,抬到一半,掉下去,再抬,再掉。

    鋪子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它們發(fā)出的單調聲響,像一首走了調的葬歌。

    鬼手劉的尸首已經被官府抬走了,地上只剩個人形輪廓的灰印。

    我走到那賬房先生面前。

    老家伙,錢呢。我問。

    紙人沒反應,算盤珠子依舊噼啪響。

    我試著撥了撥它的算盤珠子。

    冰涼,僵硬。

    沒用。

    它們不是活人,只是會動的紙殼子。

    我挨個看過去,書童磨著不存在的墨,侍女端著不存在的茶,廚子剁著畫出來的肉,門房對著空氣作揖,保鏢瞪著墻角。

    那個沒完工的美人,手臂一次次抬起,落下。

    一切都毫無意義。

    直到我再次看向那賬房先生的算盤。

    那串卡住的珠子。

    上面三顆,下面兩顆。

    對著的梁檔上,刻著一個模糊的柒。

    柒,三,二。

    這數(shù)字什么意思。

    或者,根本沒意思。

    3

    柒叁貳。

    我走出鬼手劉的鋪子,腦子里全是這三個數(shù)。

    冥紙渡這地方,邪乎事不少。

    有人說,鬼手劉的紙扎術,能通陰陽。他做的紙人,燒下去,真能在下頭伺候死人。

    也有人說,他用的墨,摻了往生河底的陰泥。他畫的眼,能看見活人看不見的東西。

    所以,這七個紙扎,不只是會動那么簡單。

    柒叁貳。

    是日期,不像。

    是銀錢數(shù)目,太少。

    是地址。

    冥紙渡的路和巷子,都用數(shù)字編排。

    柒巷,叁號,貳樓。

    有這么個地方嗎。

    我得去看看。

    鬼手劉鋪子被官府貼了封條,一張黃紙,畫著朱砂符。

    擋君子,不擋我這種小人。

    何況我是債主。

    天快黑了,冥紙渡的傍晚,總是彌漫著一股燒紙錢的煙火味,嗆人。

    我繞到鋪子后面,翻墻進去。

    這次,我直接走向那個賬房紙人。

    我又撥了撥那串卡住的珠子。

    噼啪聲停了。

    一瞬間,整個鋪子的紙人都停了動作。

    書童不磨墨了,侍女不端茶了,廚子不剁肉了,門房不作揖了,保鏢不瞪眼了,美人不抬手了。

    死寂。

    比剛才更可怕的死寂。

    然后,咔噠一聲。

    賬房紙人身后的墻壁,一塊不起眼的木板,彈開了。

    一個小小的暗格。

    里面沒有銀票,沒有地契。

    只有一本線裝的冊子,封面是黑色的硬紙。

    還有,一張疊好的黃紙符。

    我拿起冊子,翻開。

    是鬼手劉的賬本。

    或者說,是他的秘密。

    4

    冊子上的字,是鬼手劉的筆跡,潦草,帶著一股子墨汁和焦慮的味道。

    這不是普通的賬本。

    記錄的不是銀錢往來,而是料。

    三月初七,往生河渡口,取陰泥二兩,紙人眼,活。

    三月十五,哭喪崗,收殘魂一縷,紙人心,跳。

    四月初一,張老爺訂貨,七仆從,需‘真’。難。

    四月初十,‘真料’不足,恐誤工期,張老爺怒。

    四月十三,得奇法,以生魂碎片為引,可成。險。

    我看得手心冒汗。

    這家伙,瘋了。

    冥紙渡是靠伺候死人吃飯,但規(guī)矩森嚴。

    紙扎就是紙扎,做得再像,也是假的。

    用陰泥,收殘魂,已經是禁忌。

    他居然敢用生魂碎片。

    那是從活人身上剝離的東西,用一點,損一分陽壽,造出來的東西,邪性無比。

    難怪那七個紙扎會活過來。

    里面,可能真的鎖著點東西。

    冊子最后幾頁,寫得更亂。

    四月十八,張老爺催逼甚急,似有所圖,非為侍奉。

    四月十九,活紙有異,夜半自走,所為何事。

    四月二十,悔之晚矣,此物不祥,恐遭反噬。須早脫身。

    四月二十一,布后手。柒叁貳,非我居,乃……

    字到這里,斷了。

    后面幾頁被撕掉了。

    我再看那張黃紙符。

    上面用朱砂畫著繁復的符文,不是道家的,也不是佛家的,更像是鬼畫符。

    符紙中央,有一個指印大小的墨點,像是某種記號。

    柒叁貳,不是他的住處。

    那是什么地方。

    我把冊子和符紙揣進懷里。

    這鬼手劉,不是被累死的,也不是被紙人害死的。

    他是想跑路,結果出了岔子。

    是張老爺動的手,還是他玩火自焚,被自己造出來的邪物反噬了。

    那七個紙扎,也不是證人。

    它們是麻煩,天大的麻煩。

    而我現(xiàn)在,揣著更大的麻煩。

    5

    我得找到柒叁貳。

    冥紙渡很大,但叫柒巷的地方只有一個。

    在城南,靠近往生河的下游,那里龍蛇混雜,多是撈偏門的營生。

    我揣著鬼手劉的冊子,像揣著一塊燒紅的炭。

    那玩意兒太燙手。

    鬼手劉用生魂碎片做紙人,這事要是捅出去,整個冥紙渡都得翻天。

    紙扎司那幫老頑固,會把所有相關的人都扔進往生河里喂魚。

    我只想拿回我的錢,不想喂魚。

    柒巷,到了。

    一股子劣質脂粉、霉味、還有河水的腥氣混在一起。

    這里的房子擠得像沙丁魚罐頭。

    我找到了叁號。

    一棟搖搖欲墜的小木樓,掛著春風渡的牌子。

    是個暗娼館子。

    我皺了皺眉。

    鬼手劉會把秘密藏在這種地方。

    貳樓。

    我走上吱呀作響的樓梯。

    二樓只有一個房間,門鎖著。

    鎖是普通的銅鎖。

    難不住我以前跟鎖匠學過幾天手藝。

    用一根鐵絲,捅咕幾下,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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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開門。

    里面不是我想象的香艷場景。

    空蕩蕩的,只有一張矮桌,一個蒲團。

    桌上,放著一個黑木盒子。

    跟鬼手劉鋪子里那個暗格差不多大小。

    我走過去,打開盒子。

    里面是一疊銀票。

    數(shù)目不小,足夠我給我娘買好幾年的藥。

    還有一封信。

    信封上沒寫名字。

    我拆開信。

    阿喪,當你看到這封信,我大概已經‘死’了。

    我的心一跳。

    欠你的錢,在盒子里,多出來的,算利息,也算封口費。

    冊子里的東西,不要碰,找機會燒了,或者扔進往生河最深處。

    張老爺不是好人,他要的不是紙仆,是能替他擋災、甚至替他去死的‘替身’。我做不出來,只能用禁術敷衍,留下這七個半成品。

    那七個紙人,是鑰匙,也是陷阱。它們會重復我‘死’前最后一刻的情景,引人追查。但真正要命的,是它們吸了生魂碎片,已成邪物,時候一到,會徹底‘活’過來,第一個找上的,就是最后接觸它們的人。

    快走,離開冥紙渡,永遠別回來。

    信的落款,只有一個墨點。

    和那張黃紙符上的一模一樣。

    我拿著信,手有點抖。

    鬼手劉算計好了一切。

    他用自己的死,用那七個紙人,布了一個局。

    引開張老爺?shù)淖⒁猓_官府的視線,甚至把我這個小債主都算計進去了。

    他讓我來拿錢,拿到這個警告。

    他已經跑了。

    他娘的鬼手劉。

    6

    我抓起銀票,塞進懷里。

    鬼手劉的信,我也塞好。

    至于那本冊子,現(xiàn)在更燙手了。

    扔進往生河。

    必須立刻。

    我沖下樓,跑出春風渡,跑進柒巷的陰影里。

    往生河就在不遠處,水聲嘩嘩響。

    只要把冊子扔下去,我就跟鬼手劉再沒關系。

    拿到錢,給我娘買藥,然后遠遠離開這個鬼地方。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不止一個。

    我心里一沉,加快腳步。

    站住。有人喊。

    聲音很冷,帶著金屬摩擦的質感。

    我沒停。

    往生河邊,就是渡口。晚上有最后一班夜渡船,專門運送些見不得光的東西。

    只要上了船……

    嗖。

    一支短箭擦著我的耳朵飛過去,釘在前面的墻上。

    箭尾的羽毛,是黑色的。

    是張老爺?shù)娜恕?br />
    他們怎么找到我的。

    鬼手劉的局,不止算計了我,還算計了他們。

    柒叁貳,春風渡,不止是藏錢和信的地方。

    也是個陷阱,是鬼手劉留給張老爺?shù)捏@喜。

    我被當成了誘餌。

    草。

    前面就是渡口,幾個穿著蓑衣的船夫正在解纜繩。

    開船,快開船。我喊。

    船夫們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追來的人,猶豫了一下。

    追兵到了,四個人,黑衣,蒙面,手里拿著短弩。

    為首的人看著我,聲音更冷:東西交出來。

    他指的是冊子。

    我把手伸進懷里。

    掏出來的,不是冊子,是那張黃紙符。

    我不知道這玩意兒有啥用。

    但鬼手劉把它和冊子放在一起,一定有用。

    我把符紙對著他們,大喊一聲:鬼手劉讓我問候你們老母。

    純粹是給自己壯膽。

    但奇跡發(fā)生了。

    那四個黑衣人看到符紙,像見了鬼一樣,齊齊后退一步。

    為首的人失聲:鎮(zhèn)魂符……他竟然煉成了這個。

    鎮(zhèn)魂符。

    我看著手里的黃紙。

    這玩意兒,難道真能鎮(zhèn)住什么。

    他們怕的,不是我,是這張符。

    或者說,是這張符代表的東西。

    鬼手劉用生魂碎片造邪物,肯定也研究了克制的法子。

    趁他們愣神的功夫,我一個箭步沖上即將離岸的渡船。

    走。我吼道。

    船夫也怕惹麻煩,竹篙一點,船晃晃悠悠地離了岸。

    黑衣人沒有追過來。

    他們站在岸邊,看著我手里的鎮(zhèn)魂符,眼神里全是忌憚。

    船,劃向漆黑的河心。

    我松了口氣,一屁股坐在船板上。

    懷里的銀票還在。

    冊子還在。

    命,暫時還在。

    但鬼手劉的信里說,那七個紙人,時候到了,會徹底活過來。

    會找上最后接觸它們的人。

    那個人,是我。

    我看著手里發(fā)黃的鎮(zhèn)魂符。

    這玩意兒,能保住我的命嗎。

    7

    船在往生河上漂。

    河水是黑色的,深不見底。

    據(jù)說河底連接著另一個世界。

    冥紙渡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

    我看著手里的冊子和鎮(zhèn)魂符。

    冊子是禍根,記錄著鬼手劉的罪證,也可能藏著他真正的秘密。

    鎮(zhèn)魂符是護身符,但也可能是催命符。

    張老爺?shù)娜伺滤�,說明它對某些東西有效。

    比如,用生魂碎片做成的邪物。

    比如,那七個紙人。

    它們什么時候會活過來。

    信里沒說。

    只說了時候一到。

    我得盡快把冊子處理掉。

    扔進河里是最簡單的。

    但鬼手劉費盡心機把它留給我,只是讓我扔掉。

    我不信。

    他那么精明,肯定還有后手。

    我再次翻開冊子。

    跳過那些記錄料的頁面,直接看最后。

    撕掉的那幾頁后面,還有幾行字,是用一種很淡的墨水寫的,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活紙之秘,在于‘引’。生魂為引,亦可為媒。

    七星為陣,鎖魂亦鎖物。

    鎮(zhèn)魂符非鎮(zhèn)魂,乃‘喚’魂。

    若遇不測,持符入陣,喚我殘識,或有一線生機。

    我倒吸一口涼氣。

    鬼手劉這家伙,根本沒想跑。

    或者說,跑的只是他的肉身。

    他把一部分自己的識,也封進了那七個紙人里。

    那七個紙人組成的,是一個陣法。

    鎮(zhèn)魂符不是用來鎮(zhèn)壓它們的,是用來喚醒鬼手劉留在里面的殘存意識的。

    他媽的,他在等我回去。

    回去那個該死的鋪子,啟動那個該死的陣法。

    他想干什么。

    奪舍重生。

    還是借我的手,跟張老爺同歸于盡。

    我看著漆黑的河水,第一次覺得,跳下去喂魚,好像也沒那么可怕了。

    船靠岸了。

    不是冥紙渡的渡口,是下游的一個野渡。

    我付了船錢,走上岸。

    夜風更冷了。

    我該怎么辦。

    拿著錢跑路,跑得遠遠的,賭那七個紙人找不到我。

    還是回去。

    回到那個鋪子,用這張鎮(zhèn)魂符,去喚醒鬼手劉的殘識。

    風險極大,但也可能……有更大的好處。

    鬼手劉那么厲害,他的秘密,他的技藝……

    我捏緊了懷里的銀票。

    我娘的藥,不能斷。

    但只是有錢,在這個吃人的冥紙渡,還不夠。

    我需要力量,或者靠山。

    鬼手劉,算不算一個潛在的靠山。

    一個死了,但又沒完全死的靠山。

    我抬頭看了看天。

    沒有星星,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黑。

    就像我的前路。

    8

    我回到了冥紙渡。

    像一條偷偷溜回岸邊的魚。

    天還沒亮,街上只有早起的更夫,和零星的鬼火。

    鬼手劉的鋪子,封條還在。

    我輕易地再次翻墻而入。

    鋪子里,那七個紙人,還保持著我離開時的姿勢。

    靜止的。

    死寂的。

    但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更濃的不安。

    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紙皮下面蠢蠢欲動。

    鬼手劉的信里說,時候一到。

    也許,時候快到了。

    我走到鋪子中央,站在七個紙人圍成的圈里。

    書童,侍女,賬房,廚子,門房,保鏢,還有那個未完成的美人。

    七個方位,隱隱對應著某種星圖。

    這就是他說的七星陣。

    我拿出那張鎮(zhèn)魂符。

    黃紙符在黑暗中,似乎泛著微光。

    持符入陣,喚我殘識。

    怎么喚。

    念咒語。

    滴血。

    還是……燒掉它。

    我猶豫著。

    這時,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個未完成的美人紙人,突然動了。

    她那只沒粘牢的胳膊,猛地抬了起來,指向我。

    然后是書童,他抬起頭,空洞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嘴里不再念叨水涼了,而是發(fā)出一種尖銳的,不似人聲的嘶鳴。

    接著,侍女,賬房,廚子,門房,保鏢……

    七個紙人,全部活了過來。

    不是之前那種機械的重復。

    它們的動作變得扭曲,詭異,充滿了惡意。

    慘白的紙臉上,墨線勾勒的五官開始變形,像是要從紙上掙脫出來。

    鋪子里的溫度驟降。

    陰風陣陣。

    鬼手劉信里說的沒錯,它們成了邪物。

    而我,是它們的目標。

    我握緊鎮(zhèn)魂符,大喊:鬼手劉,你個老王八,快出來。

    沒用。

    紙人們一步步向我逼近。

    它們的關節(jié)發(fā)出咔咔的聲響,像是朽木在斷裂。

    我被圍在中間,退無可退。

    拼了。

    我掏出火折子,點燃了鎮(zhèn)魂符。

    黃紙符遇到火,沒有立刻燒起來,而是發(fā)出嗤嗤的聲響,冒出綠色的煙。

    煙霧繚繞中,符文扭動起來,像活的蟲子。

    那個墨點,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深邃,像一個黑洞。

    七個紙人停下了腳步,它們的動作變得遲滯,似乎在抗拒什么。

    綠煙越來越濃,涌入七個紙人的身體。

    紙人們開始劇烈顫抖,紙皮表面裂開一道道縫隙。

    縫隙里,沒有填充的棉絮或竹篾。

    只有……黑暗。

    純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然后,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煙霧散去。

    七個紙人,依然站在那里。

    但它們不一樣了。

    它們的眼睛里,有了一絲……神采。

    不是活人的神采,而是一種混合著狡詐、瘋狂和……熟悉的目光。

    七雙眼睛,同時看向我。

    一個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像是七個人在同時說話,又像是只有一個人。

    阿喪……你終于來了。

    是鬼手劉的聲音。

    9

    你……你真的還活著。我聲音發(fā)干。

    活著。也死了。那個混合的聲音回答,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只剩下這點殘識,寄存在這七個‘容器’里。

    七個紙人,或者說,七個鬼手劉的分身,緩緩向我靠近。

    它們的動作不再僵硬,反而帶著一種詭異的協(xié)調。

    你布這個局,就是為了等我來,喚醒你。

    是。也不是。鬼手劉的聲音充滿了玩味,這七星續(xù)命陣,既是我的囚籠,也是我的武器。張老爺以為我死了,放松了警惕。我需要一個人,一個能拿著鎮(zhèn)魂符,不受邪氣侵蝕的人,來啟動它。

    他選了我。

    一個急著討債,又有點小聰明的喪門星。

    你想做什么。我問,手悄悄握住了哭喪棒。

    拿回屬于我的東西。順便,清理門戶。七個鬼手劉同時說,語氣森然。

    張老爺馬上就會發(fā)現(xiàn)柒叁貳的秘密,他的人很快會找來這里。到時候,就是一場好戲。

    我明白了。

    他要利用這七個灌注了他殘識和生魂碎片的邪物,和張老爺?shù)娜嘶鸩ⅰ?br />
    而我,就是那個負責開場鑼鼓的倒霉蛋。

    那我呢。我問,我?guī)湍銌拘蚜四悖业暮锰幠亍?br />
    好處。鬼手劉笑了,七張紙臉一起笑,說不出的詭異,你不是已經拿到錢了嗎。活下去,就是你最大的好處。

    放屁。

    把我卷進來,當炮灰使,一句活下去就想打發(fā)我。

    我要更多。我說,你那些做紙人的秘術,尤其是……用‘料’的法子。

    鬼手劉的笑聲停了。

    七雙眼睛同時閃過一絲寒光。

    你很貪心,阿喪。

    跟你學的。我頂回去,沒點倚仗,我怎么在冥紙渡活下去。你死了,我找誰哭去。

    沉默。

    鋪子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來了。

    鬼手劉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著一種蠱惑:好。只要我們解決了張老爺,我可以教你。但現(xiàn)在,你需要幫我。

    怎么幫。

    站到陣眼去。七個紙人同時指向鋪子中央,那個原本放著鬼手劉尸體輪廓的地方,用你的血,穩(wěn)住陣法。它們的‘料’不純,需要活人氣息來調和,否則容易失控。

    用我的血。

    我看著它們,心里飛快盤算。

    鬼手劉不可信。

    但張老爺?shù)娜烁?br />
    兩害相權取其輕。

    不,是賭一把。

    賭鬼手劉需要我活著,至少在解決張老爺之前。

    我走到陣眼,抽出腰間別著的裁紙刀,在指尖劃了一下。

    血珠滲出來。

    我將血滴在地上的人形灰印上。

    滋啦一聲。

    地上的灰印亮了起來,浮現(xiàn)出和鎮(zhèn)魂符上類似的符文。

    七個紙人身上的黑暗氣息更加濃郁,它們的關節(jié)不再作響,動作流暢得如同活人。

    門外,傳來撞門聲。

    砰。砰。砰。

    鬼手劉的聲音帶著興奮和瘋狂:來吧,張老狗的走狗們,嘗嘗我為你們準備的‘大餐’。

    10

    門被撞開了。

    四個黑衣人沖了進來,手里拿著短弩和樸刀。

    看到鋪子里的景象,他們愣住了。

    七個栩栩如生的紙人,圍著一個年輕人,地上閃著詭異的符文光芒。

    裝神弄鬼。為首的黑衣人喝道,抓住那小子,東西肯定在他身上。

    他們沖了過來。

    但迎接他們的,是七道黑影。

    鬼手劉控制著紙人,動了。

    書童紙人手里的空墨錠,不知何時變得沉重無比,帶著風聲砸向一個黑衣人的腦袋。

    侍女紙人端著的空茶盤,邊緣閃著鋒利的光,像個旋轉的飛輪,削向另一個人的脖子。

    賬房紙人的算盤珠子,噼里啪啦地飛射出來,如同暗器,打向第三個人的面門。

    廚子紙人手里的紙菜刀,竟然帶著金屬的寒光,剁向第四個人的手臂。

    門房紙人用他那看似孱弱的身體,猛地撞向為首的黑衣人。

    保鏢紙人則護在我身前,擋開了射向我的弩箭。

    那個未完成的美人紙人,她那只畫了眼睛的半邊臉,突然裂開一個詭異的笑容,發(fā)出無聲的尖嘯,一股精神沖擊讓黑衣人們動作一滯。

    場面瞬間混亂。

    紙屑紛飛,慘叫連連。

    這些紙人,在鬼手劉殘識和生魂碎片的加持下,竟然變得如此兇悍。

    黑衣人雖然訓練有素,但面對這種完全超出常理的對手,陣腳大亂。

    轉眼間,就有兩人被重創(chuàng)倒地。

    為首的黑衣人又驚又怒,他認出了這是鬼手劉的手段。

    鬼手劉。你果然沒死。他喊道,聲音發(fā)顫。

    我死了。但我也回來了。鬼手劉的聲音從七個紙人喉嚨里同時發(fā)出,帶著嘲弄,回來向張老狗討債。

    戰(zhàn)斗還在繼續(xù)。

    我站在陣眼,感覺自己的血和精力在不斷流失,被地上的符文吸收。

    頭開始暈眩。

    鬼手劉在利用我。

    我必須想辦法脫身。

    就在這時,異變又起。

    那個被保鏢紙人護在身后的我,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從地上傳來。

    低頭一看,地上的符文光芒大盛,我的血正在被瘋狂吸入。

    而那七個紙人,動作變得更加狂暴,但身上也開始出現(xiàn)更多的裂痕。

    它們的力量,是以燃燒我和它們體內的料為代價的。

    鬼手劉想同歸于盡。

    他不僅要殺張老爺?shù)娜耍赡苓B我也沒打算放過。

    不行,我不能死在這里。

    我看著那個擋在我身前的保鏢紙人。

    它正背對著我。

    我猛地抬起腳,用盡全身力氣,踹在它的后心位置。

    那里,是紙扎的薄弱點。

    噗嗤一聲。

    保鏢紙人的身體被我踹穿了一個洞。

    它的動作一僵。

    整個七星陣的光芒,也隨之閃爍了一下。

    鬼手劉的聲音帶著驚怒:你干什么。

    我不陪你玩了。我吼道,趁著陣法不穩(wěn),吸力減弱的瞬間,猛地向后跳去,脫離了陣眼。

    幾乎同時,剩下的兩個黑衣人也找到了機會,他們不顧一切地沖向那幾個纏斗的紙人,手里點燃了某種特制的火符。

    轟。

    火焰爆開,帶著驅邪的硫磺味。

    紙人遇到克星,動作明顯遲緩下來。

    鬼手劉的聲音變得急促而憤怒:阿喪,你壞了我的大事。

    是你先算計我的。我抓起地上的一個火折子,扔向那個被我踹穿的保鏢紙人。

    紙人遇火即燃。

    七星陣破了一角。

    鬼手劉的慘叫聲響起,尖銳刺耳。

    剩下的六個紙人動作更加混亂,它們身上的裂痕迅速擴大,黑氣從中逸散出來。

    黑衣人趁機發(fā)動最后的攻擊。

    刀光劍影,火焰符咒。

    鋪子里一片狼藉。

    我不再看他們,轉身就跑。

    懷里揣著銀票,還有那本燙手的冊子。

    鬼手劉和張老爺?shù)亩髟�,讓他們自己解決去吧。

    我只要我的錢,和我娘的命。

    還有我自己的命。

    11

    我跑出了鬼手劉的鋪子,跑出了那條彌漫著死亡和詭異氣息的巷子。

    身后,隱約傳來爆炸聲和最后的嘶吼。

    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我在冥紙渡的陰影里穿行,像一只受驚的老鼠。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我才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停下來。

    我檢查懷里的東西。

    銀票還在,厚厚一沓。

    鬼手劉的冊子,也還在。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把它扔進往生河。

    這東西太危險,但也太……誘人。

    鬼手劉死了,但他留下的知識沒有。

    或許有一天,我能用上它。

    不是為了作惡,是為了自保。

    在這個操蛋的冥紙渡,沒點手段,活不長久。

    我找了個最便宜的客棧住下,換了身干凈衣服。

    第二天一早,我去藥鋪給我娘買了最好的藥,足夠她吃上半年。

    然后,我離開了冥紙渡。

    沒有回頭。

    至于鬼手劉和張老爺最后怎么樣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官府大概會把一切定性為江湖仇殺,或者一場意外的火災。

    那七個紙人,也許燒毀了,也許被回收了。

    它們的故事,結束了。

    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我揣著鬼手劉的秘密,揣著那些銀票,走向未知的遠方。

    也許有一天,我會回來。

    也許,冥紙渡會流傳一個新的傳說。

    關于一個年輕的哭喪人,和他的紙扎。

    誰知道呢。

    我只知道,我活下來了。

    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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