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賣掉了最后一袋米,最后一件毛衣,最后一片遮雨的瓦。但當兒子指著同學家的全家福對我說你知道我多想要這個嗎,我才痛徹心扉——原來我拼命給他的未來,永遠抵不過他失去的過去。
1.
周敏踮起腳尖,從超市最高層的貨架上取下一罐奶粉,腰部傳來一陣熟悉的刺痛。
她皺了皺眉,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
十五年了,這種疼痛早已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就像那些無法抹去的記憶一樣。
阿姨,多少錢一個年輕媽媽抱著嬰兒站在收銀臺前。
一百二十八。周敏微笑著掃碼,目光不自覺地落在那個熟睡的嬰兒臉上。
十五年前,小陽也是這樣,安靜地躺在她懷里,小手緊緊攥著她的衣角。
年輕媽媽離開后,超市又恢復了寂靜。
周敏看了眼墻上的時鐘——下午四點二十,小陽應該快放學了。
她走到后面的小隔間,從保溫桶里倒出一碗雞湯,小心地撇去表面的油花。
這是她凌晨四點起床熬的,為了讓兒子放學后能喝上一口熱湯。
門鈴響起,周敏條件反射地抬頭,卻不是小陽,而是一個快遞員。
周女士是吧您的快遞。
周敏簽收后拆開包裹,是一套嶄新的高考模擬試題。
這套題她托人從省城買來的,花了將近五百塊錢,相當于超市三天的利潤。
她輕輕撫過光滑的封面,想象著小陽看到時驚喜的表情。
手機震動起來,是房東張阿姨的來電。
小周啊,下個季度的房租......
張阿姨,您放心,我已經準備好了,明天就給您送過去。周敏的聲音里帶著懇求的意味,您知道的,小陽馬上就要高考了,我們肯定不會拖欠的。
掛斷電話,周敏打開收銀臺的抽屜,數了數里面的現金。
這個月進貨花了不少,房租交完后,剩下的錢只夠維持基本生活了。
她咬了咬嘴唇,從錢包深處抽出一張銀行卡——那是她最后的積蓄,原本打算等小陽上大學時用的。
媽,我回來了。
林小陽推門而入,書包隨意地甩在一邊。
十七歲的少年已經比周敏高出一個頭,校服外套敞開著,露出里面皺巴巴的T恤。
餓了吧媽給你熱了湯。周敏趕緊端出雞湯,又拿出早上特意留的肉包子,今天學習累不累
還行。小陽頭也不抬地喝著湯,眼睛盯著手機屏幕。
周敏坐在他對面,貪婪地看著兒子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小陽的眉毛像他爸爸,濃密而有型;眼睛卻像她,眼角微微下垂,顯得格外溫柔。
只是現在那雙眼睛里,很少再有對她的依賴了。
對了,媽給你買了新的模擬題,聽李老師說這套題特別準......
小陽終于抬起頭,接過試題翻了翻,多少錢啊
不貴,只要對你有幫助就行。周敏避開了具體數字,你最近模擬考怎么樣
年級前三十吧。小陽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耐煩,媽,我們下周要交補習費,八百。
周敏的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上周不是剛交過資料費嗎
那是資料費,這是補習費,能一樣嗎小陽放下碗,眉頭緊鎖,我們班同學都報了,就我沒報,老師說我這樣下去重點大學很危險。
報,當然報。周敏立刻說,媽明天就去取錢。
小陽的表情這才緩和些,拿起書包往樓上走去,我上去寫作業(yè)了。
晚飯想吃什么媽給你做紅燒魚好不好
隨便。樓梯上傳來敷衍的回答,然后是關門的聲音。
周敏站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張銀行卡。
她慢慢坐回椅子上,腰部的疼痛似乎更劇烈了。
八百塊,加上房租四千五,這個月已經超支太多了。
她看了眼超市里半空的貨架,決定明天早點去批發(fā)市場,看能不能進些便宜貨。
夜深了,周敏輕手輕腳地上樓,在小陽門前停下。
門縫里還透出燈光,她猶豫著要不要提醒兒子早點休息,卻聽到里面?zhèn)鱽碛螒蛞粜Ш蜕倌昱d奮的叫喊聲。
她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回到自己房間,周敏從床頭柜里拿出一個鐵盒,里面整齊地放著存折、保險單和一些老照片。
最上面是一張已經泛黃的照片——年輕時的她抱著剛滿月的小陽,笑容燦爛得刺眼。
那時候的她,還不知道未來會如此艱難。
第二天一早,周敏趁小陽還沒醒,悄悄進了他的房間收拾臟衣服。
書桌上堆滿了試卷和課本,她小心地整理著,盡量不弄亂兒子的東西。
當她拿起一件扔在椅背上的校服時,一張皺巴巴的紙條從口袋里飄了出來。
周敏本能地展開紙條,上面潦草地寫著幾行字:
煩死了,天天就知道問學習。裝什么辛苦,要不是她當年非要離婚,我現在也能像別人一樣有個完整的家。整天一副可憐樣,好像全世界都欠她的......
周敏的手開始發(fā)抖,紙條上的字跡變得模糊。
她認得這是小陽的筆跡,那些尖銳的話語像刀子一樣捅進她的心臟。
她踉蹌著坐在兒子床上,感覺呼吸變得困難。
離婚的場景突然閃回腦海——那個雨夜,她抱著兩歲的小陽,跪在地上求丈夫不要走。
而那個男人只是冷漠地甩開她的手,帶著這個拖油瓶,看你能撐多久!
十五年。她撐了十五年。
沒有一分錢撫養(yǎng)費,沒有一句問候。
她打過零工,擺過地攤,最后用全部積蓄開了這家小超市。
為了小陽能上好學校,她搬到了這個房租昂貴的學區(qū);為了不讓兒子自卑,她總是給他買最好的文具和衣服,哪怕自己穿的都是地攤貨。
而現在,她在兒子眼里,只是一個裝可憐的失敗者。
周敏把紙條重新揉皺放回原處,機械地繼續(xù)收拾房間。
當她拿起小陽床頭的相框時,發(fā)現里面原本的全家福被換成了他和同學的合影。
那個曾經每晚都要看著爸爸媽媽照片才能入睡的小男孩,如今親手抹去了父親的痕跡——連同她這個母親的存在一起。
接下來的幾天,周敏表現得一切如常。
她依然每天凌晨起床熬湯,依然笑著問小陽學習情況,依然毫不猶豫地交上一筆又一筆費用。
只是夜深人靜時,那張紙條上的話總在她耳邊回響,像一把鈍刀,慢慢凌遲著她的心。
周六下午,周敏正在清點庫存,手機突然響起。
是小陽班主任李老師的電話。
林媽媽,恭喜��!小陽的保送初審通過了!
周敏一時沒反應過來,保送
對啊,就是上次我建議他申請的A大提前批。這孩子一直沒跟您說嗎全校就三個名額��!
周敏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她捂住嘴,生怕自己哭出聲來。
A大是小陽的夢想,也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大學。
如果保送成功,不僅意味著兒子能上理想的學校,還能省下一大筆學費。
謝謝李老師,謝謝......她哽咽著說不出完整的話。
不過,李老師語氣轉為嚴肅,保送只是初審通過,后面還有面試和綜合考核。而且即使保送成功,住宿費、書本費這些也不少。您知道的,A大雖然是公立,但費用在重點大學里算是比較高的......
掛斷電話,周敏立刻上網查了A大的費用。
學費減免了,但其他雜費加起來一年也要將近兩萬。
再加上生活費,小陽大學四年的開支對她來說依然是天文數字。
她翻出存折,上面的數字讓她心沉到谷底——即使加上那張應急的銀行卡,也不到三萬塊錢。
這些錢原本是她留著以防生病的,但現在......
周敏擦干眼淚,撥通了一個很久沒聯系的號碼。
喂,老劉嗎我是周敏......對,就是春熙路超市的周敏。我想問問,你上次說有人想買我的店,還作數嗎
電話那頭的老劉顯然很驚訝,周姐,你真要賣那店可是你的命根子��!
小陽考上好大學了,我想......想給他最好的條件。周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
行吧,我?guī)湍銌枂�。不過現在行情不好,你那店位置雖然不錯,但面積小,估計賣不上太高價。
能賣多少是多少,越快越好。
掛斷電話,周敏環(huán)顧著這個小超市。
十五年前,她用離婚分得的全部財產盤下這個店面;十五年來,這里不僅是她的生計,更是她和小陽的家——后面的小隔間里,小陽從會爬到會走,從識字到能幫她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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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貨架都承載著回憶,每一寸地板都浸透了汗水。
但現在,為了兒子的未來,她必須放棄這個最后的依靠。
晚上,小陽放學回來時,周敏已經做好了決定。
她準備了兒子最愛吃的紅燒排骨,桌上還擺著一瓶可樂——平時她從不舍得買的奢侈品。
今天什么日子啊小陽疑惑地看著豐盛的晚餐。
李老師告訴我你保送初審通過了!周敏努力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我兒子真棒!
小陽愣了一下,隨即低頭扒飯,只是初審而已,后面還有好幾輪呢。
一定能過的!媽相信你!周敏給兒子夾了塊最大的排骨,對了,媽打算把店賣了,這樣你上大學就不用擔心錢了。
小陽猛地抬頭,賣店那我們住哪
我們可以租個小點的房子,反正你上大學后大部分時間住校......
你瘋了嗎小陽摔下筷子,那店是你唯一的收入來源!
周敏被兒子的反應驚到了,媽...媽只是不想你為錢發(fā)愁。A大機會難得,媽希望你專心學習......
然后呢小陽突然站起來,聲音提高了八度,等你把錢都花光了,我們喝西北風嗎你總是這樣,做事從來不考慮后果!
小陽,媽是為你著想......
為我著想小陽冷笑一聲,你要是真為我著想,當初就不該和爸離婚!你知道我在學校有多難堪嗎每次家長會就你一個人來,別人問起我爸,我都不知道怎么說!
周敏如遭雷擊,那張紙條上的話此刻從兒子嘴里說出來,殺傷力大了千百倍。
她顫抖著嘴唇,小陽,是...是你爸爸他......
別說了!小陽打斷她,每次都是你的版本,誰知道真相是什么我只知道因為你,我從來沒有過一個完整的家!
說完,他轉身沖上樓,重重地摔上門。
周敏呆坐在餐桌前,桌上的排骨已經涼了,油凝結成白色的塊狀。
她機械地夾起一塊放進嘴里,卻嘗不出任何味道。
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她想起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丈夫帶著小三上門逼宮,她抱著發(fā)燒的小陽跪地哀求;想起離婚后帶著兒子四處流浪的日子;想起開超市第一年,寒冬臘月里她一個人搬貨到凌晨,手指凍得開裂流血;想起小陽小學時被同學嘲笑沒爸爸,回家哭鬧著要爸爸的場景......
她傾盡所有,換來的卻是兒子的怨恨。
樓上傳來重重的音樂聲,小陽在用這種方式表達不滿。
周敏慢慢起身,收拾著碗筷。
一個沒拿穩(wěn),盤子摔在地上,碎片四濺。
她蹲下去撿,鋒利的瓷片劃破手指,鮮血滴在白色的瓷磚上,像一朵朵小小的紅花。
周敏沒有包扎,任由血珠滾落。
肉體上的疼痛此刻反而是一種解脫,至少能暫時掩蓋心里的絞痛。
她走到樓梯口,仰頭望著兒子緊閉的房門。
十五年來,她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力,如此迷茫。
那張被揉皺的紙條,那些尖銳的話語,兒子眼中的怨恨,都像巨石一樣壓在她心頭。
賣店的錢夠不夠兒子真的恨她嗎她這十五年的堅持到底值不值得
無數問題在腦海中盤旋,卻沒有一個答案。
周敏緩緩跪坐在樓梯上,把臉埋進掌心。
2.
周敏在樓梯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雙腿麻木得像兩根木頭。
樓上的音樂聲終于停了,整個房子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她扶著墻慢慢站起來,關節(ji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咔咔聲。
三十五歲的年紀,卻有著六十歲的身體。
醫(yī)生去年就警告過她,腰椎間盤突出已經非常嚴重,再這樣勞累下去可能要手術。
走到兒子門前,周敏抬起手想敲門,卻在即將觸到門板的瞬間停住了。
她太了解小陽了——現在進去只會引發(fā)更大的爭吵。
不如讓彼此都冷靜一下。
小陽,媽去超市看看,鍋里還有飯,你餓了就熱一熱。她對著門板輕聲說,明知得不到回應。
雨不知什么時候下大了,周敏撐著那把總是漏雨的舊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去超市的路上。
雨水打在臉上,和眼淚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小超市在雨中顯得格外破敗,招牌上的敏陽超市四個字已經褪色。
陽字的一角耷拉下來,在風中搖晃,像隨時會掉下來。
周敏盯著那個陽字看了很久——那是小陽十歲那年,她特意加上去的,為了讓兒子感受到這家店也有他的一半。
推門進去,熟悉的鈴鐺聲響起。
周敏機械地整理著貨架,把被顧客弄亂的商品擺回原位。
手指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但一碰到商品還是會隱隱作痛。
周姐,這么晚還開門啊隔壁理發(fā)店的王嬸探頭進來,手里拎著個保溫盒,我看你沒吃晚飯,給你帶了點餃子。
周敏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謝謝王嬸,放這兒吧,我一會兒吃。
王嬸沒走,反而拉過凳子坐下,怎么了這是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小陽又氣你了
沒什么,孩子青春期......周敏話沒說完,喉嚨就哽住了。
哎,要我說你就是太慣著他了。王嬸嘆氣,我家那小子以前也這樣,上了大學就好了。單親媽媽不容易,孩子大了會明白的。
周敏低頭整理收銀臺,不敢抬頭讓王嬸看見自己又涌出來的眼淚。
她多希望小陽能像王嬸說的那樣,長大了就理解她的苦衷。
可那張紙條上的話像刀子一樣刻在她心里——小陽恨她,恨她沒能給他一個完整的家。
王嬸走后,周敏打開保溫盒,韭菜餡的餃子還冒著熱氣。
她想起小陽五歲那年發(fā)高燒,什么都不肯吃,只吃她包的韭菜餃子。
那天她一手抱著滾燙的小陽,一手搟餃子皮,眼淚掉進餡里都沒察覺。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周敏以為是兒子,連忙掏出來,卻是老劉的短信:周姐,買家出價18萬,我覺得還行,你考慮下。
18萬。
周敏在心里盤算著,除去銀行貸款,能剩下12萬左右。
勉強夠小陽四年大學的費用,如果她再找份工作補貼家用的話......
她正要回復,手機又響了。
這次是小陽班主任李老師:林媽媽,明天上午九點保送生面試輔導,請務必讓小陽參加,這關系到最終錄取。
周敏看了看時間,已經晚上十點半了。
她趕緊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得告訴小陽明天這個重要安排。
雨更大了,周敏小跑著往回趕,傘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等回到家時全身已經濕透。
她顧不上換衣服,先上樓敲兒子的門。
小陽睡了嗎李老師說......
沒有回應。
周敏輕輕推開門,房間里空無一人,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根本沒有睡過的痕跡。
書桌上的臺燈亮著,照著一張字條:
我出去幾天,別找我。
周敏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她顫抖著拿起手機撥通小陽的電話——關機。
微信、QQ,所有能聯系的方式都試遍了,全部石沉大海。
窗外的暴雨拍打著玻璃,像是無數根鞭子抽在周敏心上。
這么晚了,小陽能去哪兒他身上有錢嗎會不會遇到危險
周敏抓起雨衣沖出門,雨水立刻灌進她的衣領。
她先跑到學校,黑漆漆的教學樓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又去了小陽常去的籃球場,積水的地面上只有被雨打落的樹葉;網吧、奶茶店、24小時便利店......
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沒有小陽的影子。
凌晨兩點,周敏渾身濕透地站在派出所門口。
值班民警給她倒了杯熱水,女士,您兒子十七歲了,離家出走不算案件,我們沒法立案偵查。
求求您,幫我看看監(jiān)控,我就想知道他去哪兒了......周敏的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
按規(guī)定要失蹤24小時才能調監(jiān)控。民警無奈地說,您先回家等等,這么大的雨,說不定他自己就回來了。
周敏沒有回家。
她像個游魂一樣在雨中繼續(xù)尋找,每看到一個和小陽身形相似的少年就沖上去確認,然后失望地繼續(xù)前行。
雨衣早就不知丟在哪里了,頭發(fā)貼在臉上,衣服濕漉漉地裹在身上,每走一步都像拖著千斤重擔。
小陽——她的呼喊被雨聲淹沒。
天蒙蒙亮時,周敏回到了空蕩蕩的家。
她機械地換下濕衣服,發(fā)現手機有十幾個未接來電——全是老劉的。
她回撥過去,老劉急切的聲音傳來:
周姐,你怎么不接電話買家說今天就能簽合同,但要現金全款,18萬一分不少!
周敏望著兒子空蕩蕩的房間,突然做了決定:我賣。今天上午就簽。
掛斷電話,她給李老師發(fā)了條短信,說小陽生病了不能參加輔導。
然后她坐在小陽床上,拿起他枕過的枕頭緊緊抱在懷里,上面還殘留著兒子洗發(fā)水的味道。
周敏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時已經是上午十點。
她急忙趕到超市,老劉和買家已經在等了。
簽合同的過程像一場夢,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在那些文件上簽下名字的。
當18萬現金交到她手里時,周敏才猛然清醒——這是她和兒子最后的依靠,現在沒了。
周姐,按約定你得一周內清空貨品搬出去。老劉提醒道。
周敏點點頭,麻木地數著錢。
這筆錢本來是要供小陽上大學的,可現在兒子都不見了,上大學還有什么意義
走出超市,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周敏突然想起什么,翻出手機里存的小陽生父林建國的電話——這是她離婚后再沒撥過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一個慵懶的男聲傳來:誰啊
是我,周敏。她死死攥著手機,小陽...小陽有沒有聯系你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是林建國不耐煩的聲音:你兒子丟了找我干嘛我早就有新家庭了,別來煩我!
求你了,如果他聯系你,一定要告訴我......周敏的聲音帶上了哭腔。
神經病!電話被粗暴地掛斷。
周敏站在烈日下,卻感到渾身發(fā)冷。
這就是她曾經跪地哀求不要離開的男人,這就是小陽心心念念的完整家庭。
接下來的三天,周敏像具行尸走肉。
她白天四處尋找小陽,晚上回到空蕩蕩的家盯著手機發(fā)呆。
18萬現金就放在床頭柜里,她一分都沒動——那是給小陽上大學用的,哪怕他現在恨她。
第四天清晨,周敏在警局門口蹲守到上班時間,終于求到一個好心的女警幫她查監(jiān)控。
監(jiān)控顯示小陽那天晚上去了火車站,買了一張去省城的票。
他去找他爸爸了......周敏喃喃自語。
林建國確實在省城,和新妻子開了家建材店。
周敏立刻買了去省城的車票。
在火車上,她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色,想起小陽五歲那年第一次坐火車,興奮地趴在她腿上問:媽媽,火車會不會飛到天上去
省城比周敏想象中更大、更擁擠。
她按照記憶找到林建國的建材店,卻看到一個陌生女人在柜臺后算賬——是林建國的新妻子趙婷。
我找林建國。周敏的聲音干澀。
趙婷上下打量她,他進貨去了。你是
我是周敏,小陽的媽媽。我兒子...我兒子可能來找他了。
趙婷的表情立刻冷了下來,你兒子沒來過。我們家老林早就不認那個兒子了,你別在這兒鬧事。
求求你,我就問一句......
煩不煩��!趙婷突然提高音量,你兒子十七歲了又不是七歲,丟了找警察去!再不走我報警了!
周敏被推出門外,玻璃門在她面前狠狠關上。
她站在烈日下,感到一陣眩暈。
小陽沒來找他爸爸那他去哪兒了
她拖著沉重的步伐在附近尋找,問遍了每一家餐館、每一間網吧,甚至每一處長椅。
省城這么大,小陽會在哪里
傍晚時分,周敏在一家快餐店門口突然看到熟悉的背影——那個穿黑色連帽衫的瘦高少年,走路時微微駝背的樣子,簡直和小陽一模一樣。
小陽!她沖過去抓住那人的手臂。
少年轉過頭,卻是一張陌生的臉,有病啊
周敏連連道歉,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蹲在路邊,終于崩潰大哭。
行人匆匆走過,沒人多看她一眼。
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弄丟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而此時的林小陽,正蜷縮在省城一家網吧的角落里。
三天前他意氣風發(fā)地離家出走,以為終于能擺脫母親的控制,找到那個在他想象中完美無缺的父親。
現實給了他狠狠一耳光。
我爸他早不要你了。電話那頭,林建國的聲音冷漠得令人心寒,我現在有老婆孩子,你別來添亂。十七歲的人了,該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
小陽握著公共電話的話筒,如墜冰窟。
他口袋里只剩下二十塊錢,連回程的車票都不夠。
這三天他住最便宜的網吧包夜,吃泡面度日,原本以為找到父親就萬事大吉,卻沒想到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肚子餓得咕咕叫,小陽走出網吧,在便利店前徘徊。
貨架上的面包香氣勾得他胃部絞痛,他摸了摸口袋里最后的硬幣,猶豫著要不要買最便宜的饅頭。
就在這時,他瞥見便利店墻上貼著的招聘啟事:招夜班店員,包住。
小陽眼前一亮,推門進去應聘。
有身份證嗎老板問。
小陽這才想起自己離家時什么都沒帶,連身份證都留在家里。我...我忘帶了。
那不行,沒身份證誰敢用你。老板擺擺手,走吧走吧,別影響我做生意。
走出便利店,小陽的胃又一陣絞痛。
他突然想起母親做的紅燒排骨,還有那碗總是撇去油花的雞湯。
母親現在在做什么是不是還在那家破超市里忙活她知道自己離家出走了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狠狠壓下去。
是她先毀了他的生活,是她非要離婚讓他沒有爸爸的!
小陽固執(zhí)地想,就算餓死在外面,也絕不回去求她。
夜幕降臨,小陽又回到網吧。
包夜的錢都不夠了,他只能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趁網管不注意偷偷打個盹。
半夜里,他被一陣吵鬧聲驚醒——幾個混混在門口打架,其中一個被打得頭破血流。
小陽嚇得縮在角落,突然無比想念家里那張小床,還有母親每晚輕手輕腳進來給他蓋被子的溫暖。
他摸出手機,電量只剩下5%,屏幕上顯示有38個未接來電——全是母親打來的。
手指懸在回撥鍵上方,小陽的倔強又占了上風。
他關掉手機,決定明天去找份臨時工,證明沒有母親他也能活得很好。
第二天,小陽在建筑工地找到了一份搬磚的活。
工頭看他瘦高個,本來不想要,但缺人手就讓他試試。
一天150,現結。
烈日下,小陽搬了不到兩小時就汗如雨下,手掌磨出了水泡,腰酸得直不起來。
午飯時間,其他工人狼吞虎咽地吃著盒飯,小陽卻因為沒錢買飯,只能躲在角落里喝水充饑。
新來的,怎么不吃飯一個老工人問他。
我...我不餓。小陽的肚子卻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老工人搖搖頭,分給他半個饅頭,吃吧,半大小子餓不得。
小陽接過饅頭,突然鼻子一酸。
他想起來,母親也是這樣,總是把最好的留給他,自己卻說不餓。
有一次他半夜醒來,看見母親在廚房就著咸菜吃冷飯......
下午的活更重了,小陽咬牙堅持,卻在搬一摞磚時扭傷了腰。
工頭給了他80塊錢就打發(fā)他走了,細皮嫩肉的干不了這活!
攥著沾滿泥土的80塊錢,小陽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
路過一家藥店,他想買點膏藥貼腰,一問價格,最便宜的也要15塊。
小陽猶豫了半天,最終沒舍得買。
夜幕降臨,小陽用最后的錢買了包泡面,在網吧要了杯熱水泡著吃。
滾燙的面條燙得他舌尖發(fā)麻,卻讓他想起母親總是先把熱湯吹涼再端給他的樣子。
眼淚突然就掉進了泡面碗里。
與此同時,周敏正在省城的街頭絕望地尋找。
她已經兩天沒合眼了,嘴唇干裂,眼睛布滿血絲。
警察告訴她,未成年人失蹤可以立案了,但省城這么大,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
女士,您先休息一下吧。年輕的女警遞給她一杯水,您兒子有手機,如果他開機了,我們會立刻定位。
周敏搖搖頭,她不能休息,萬一小陽正在某個地方受苦呢萬一他需要她呢
第五天早晨,小陽的泡面早吃完了,餓得頭暈眼花。
他鬼使神差地走進一家早餐店,趁老板娘不注意,抓起兩個包子就跑。
抓小偷!身后的喊聲如驚雷般炸響。
小陽拼命奔跑,卻因為腰傷跑不快,很快被路人按倒在地。
包子滾落在污水里,沾滿了泥土。
小小年紀不學好!早餐店老板娘揪著他的耳朵,送你去派出所!
小陽被扭送到附近的派出所,民警一看是未成年人,先教育了一番,然后要聯系家屬。
我...我沒有家人。小陽低著頭說。
胡說!身份證號碼報一下。
小陽只好報出自己的身份證號。
民警在系統里一查,臉色變了:你是林小陽你媽找你找得快瘋了!
小陽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著,別動!民警快步走向辦公室。
小陽坐在長椅上,心跳如鼓。
母親在找他她怎么知道他在省城她不是應該忙著那個破超市嗎
無數問題在腦海中盤旋。
十分鐘后,派出所的門被猛地推開。
一個瘦小的身影沖了進來,頭發(fā)凌亂,臉色慘白,眼睛紅腫得像桃子——是周敏。
小陽!她嘶啞著嗓子喊了一聲,然后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骨頭一樣,軟軟地倒了下去。
媽——小陽終于喊出了五天來在心里重復了無數遍的稱呼。
他沖過去接住母親,卻發(fā)現她輕得可怕,渾身滾燙。
快叫救護車!民警大喊。
小陽抱著昏迷的母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臉上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fā)。
記憶中那個無所不能的母親,原來這么瘦小,這么脆弱。
媽,我錯了......他把臉埋在母親肩頭,淚水浸濕了她的衣領。
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小陽緊緊握著母親的手,生怕一松開她就會消失。
這五天他經歷了太多——饑餓、恐懼、被父親拒絕的絕望,還有對母親深深的愧疚。
他終于明白,這世上唯一不會拋棄他的,只有這個被他傷得遍體鱗傷的女人。
周敏在擔架上微微睜開眼睛,看到兒子哭花的臉,顫抖著伸出手想替他擦眼淚,卻因為高燒無力抬起。
小陽抓住母親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淚水滾落在她的掌心。
回家......周敏氣若游絲地說。
小陽重重地點頭,哭得說不出話來。
救護車駛向醫(yī)院,車窗外陽光燦爛。
這對傷痕累累的母子終于找回了彼此,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些心結,那些誤解,那些傷害,真的能隨著一句回家就煙消云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