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辭職信交上去的那一刻,
我的手在抖。
八年教師生涯,月薪4200元,
二胎孕吐時還在批改作業(yè)。
但真正擊垮我的,
是兒子哭著說作業(yè)永遠寫不完的那個深夜...
1
粉筆灰在陽光下飛舞,像一場微型雪暴。我站在講臺上,看著臺下四十多雙眼睛,喉嚨干澀得發(fā)疼。這是我在陽光小學的最后一堂課。
同學們,請把課本翻到第六十八頁,《桂林山水》這篇課文。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但被教室里的嘈雜聲淹沒了。后排兩個男生正在偷偷傳紙條,靠窗的女孩昏昏欲睡,只有前排幾個孩子機械地翻著書頁。
張老師!王小明又搶我的橡皮!一個扎馬尾辮的女孩突然站起來喊道。
我深吸一口氣,看了眼墻上的時鐘——距離下課還有三十分鐘。這是我教師生涯的最后三十分鐘。校長已經(jīng)批準了我的辭職申請,盡管他皺著眉頭說現(xiàn)在工作不好找、教師是鐵飯碗之類的話。
下課鈴響起時,我的眼眶濕潤了。八年了,從師范大學畢業(yè)就在這所學校,送走了三屆畢業(yè)生。而現(xiàn)在,我收拾著辦公桌上寥寥無幾的個人物品——一個茶杯,幾張照片,幾本教案。同事們的眼神復雜,有不解,有羨慕,或許還有一絲輕蔑:張雪放棄了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光環(huán),去做一個寫網(wǎng)絡的。
張老師,真的要走啊教數(shù)學的李老師遞給我一個紙箱,你帶的班語文成績可是年級第一。
我苦笑著把最后幾本書塞進紙箱:李老師,你知道我一個月工資多少嗎四千二。我上個月在網(wǎng)上寫的一篇短篇,稿費就有六千。
李老師的表情凝固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穩(wěn)定與風險的權衡,體面與金錢的選擇。但她們不知道的是,我懷孕了,二胎。謝志強的工資雖然是我的兩倍,但在北京養(yǎng)活四口人更何況,我已經(jīng)厭倦了每天批改作業(yè)到深夜,厭倦了周末備課,厭倦了應付各種檢查評比。
回到家,謝志強正在廚房煮面條。大兒子梓軒在客廳寫作業(yè),小臉皺成一團。
媽媽,這個字怎么寫他舉起作業(yè)本。
我走過去看了一眼,是贏字。復雜的結(jié)構(gòu)讓七歲的孩子無從下手。我握住他的小手,一筆一畫地教他。突然,一陣惡心涌上來,我沖進衛(wèi)生間干嘔。
謝志強跟進來,遞給我一杯水:決定了
我點點頭,漱了漱口:明天就不去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網(wǎng)絡寫作...真的靠譜嗎
總比當老師強。我擦擦嘴,至少時間自由,能照顧梓軒和...這個。我摸了摸尚未隆起的腹部。
謝志強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他是程序員,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中層,理解自由職業(yè)的吸引力,但也擔憂不穩(wěn)定的收入。我們達成共識:我先試試,不行再找工作。
2
梓桐出生后,我的網(wǎng)絡寫作事業(yè)意外地順利�;蛟S是因為教師生涯積累的觀察力和表達能力,我的都市情感在幾個平臺上反響不錯。一年后,我有了固定讀者群,月收入穩(wěn)定在兩萬左右,是當教師時的五倍。
但代價是幾乎沒有個人時間。喂奶時構(gòu)思情節(jié),哄睡后碼字到凌晨,連去公園散步都在觀察路人尋找素材。謝志強工作也忙,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我們請了個保姆白天幫忙,但教育孩子的責任還是落在我肩上。
梓軒上三年級了,作業(yè)越來越多。每天晚上,我看著他在臺燈下疲憊的小臉,心如刀絞。
媽媽,我不想寫作業(yè)了。一天晚上,他眼淚汪汪地說。
我摸著他的頭:再堅持一下,寫完就可以睡覺了。
可是明天還有,后天還有,永遠寫不完!他崩潰地大哭起來。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那個在應試教育中掙扎的乖學生,靠死記硬背考上師范大學,卻從未真正思考過自己想要什么。
第二天,我去學校接梓軒時,無意中聽到兩個家長的對話。
聽說王老師班上的孩子都在外面上奧數(shù)班,我們是不是也該給明明報一個
必須的呀!不然小升初怎么競爭我兒子除了奧數(shù)還有英語、作文和編程,周末全排滿了。
我低頭看著梓軒,他正蹲在操場邊看螞蟻搬家,陽光灑在他專注的小臉上。突然一陣心痛——明年他就四年級了,即將進入那個瘋狂的小升初賽道。
當晚,我對謝志強說:我想讓梓軒轉(zhuǎn)學,去那種注重素質(zhì)教育的私立學校。
謝志強從電腦前抬起頭,眉頭緊鎖:你知道那種學校多貴嗎一年十幾萬!
我們現(xiàn)在負擔得起。我堅持道。
現(xiàn)在是有錢,但網(wǎng)絡寫作能穩(wěn)定多久萬一哪天讀者口味變了,或者平臺政策調(diào)整呢他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小雪,我們不能只看眼前。
爭論無果而終。謝志強的擔憂有道理,但我無法忍受看著兒子重蹈我們那代人的覆轍——為了考試而學習,為了生存而工作,從未真正活過。
3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梓桐五歲那年。我的被一家日本出版社看中,邀請我去東京參加一個文化交流活動。正好謝志強有年假,我們決定全家一起去,當作一次度假。
四月的東京,櫻花如云。我們住在淺草寺附近的一家小旅館,每天漫步在粉色的花雨中。梓軒和梓桐在公園里追逐花瓣,笑聲清脆如鈴。
一天下午,活動結(jié)束后,我獨自走在代代木公園,看到一群小學生正在上戶外課。他們分成小組,有的在觀察植物,有的在寫生,老師只是偶爾給予指導,大部分時間孩子們在自主討論。他們臉上沒有梓軒寫作業(yè)時的那種痛苦,而是充滿好奇和興奮。
我忍不住用蹩腳的日語問一位老師:這是特別活動嗎
那位年輕女老師微笑著用英語回答:這是我們的常規(guī)課程。每周都有戶外學習日,孩子們通過觀察自然來學習科學、語文甚至數(shù)學。
我呆立在櫻花樹下,看著那些快樂的孩子,突然感到一陣酸楚——這才是教育該有的樣子��!
回旅館的路上,我路過一所小學。正值放學時間,孩子們背著幾乎空蕩蕩的書包,三三兩兩走出校門。沒有家長急匆匆地接他們?nèi)パa習班,大多數(shù)人結(jié)伴去公園或回家。一個大約三年級的小女孩獨自在便利店買東西,熟練地使用京語與店員交流。
那天晚上,我在家庭旅館的小院子里,看著星空對謝志強說:我想搬到日本來生活。
他正在用筆記本工作,聞言差點摔了電腦:什么你開玩笑吧
你看梓軒和梓桐這幾天多快樂。我壓低聲音,不想讓孩子們聽見,在日本,他們可以有一個正常的童年。
謝志強合上電腦,表情嚴肅:張雪,我們不會日語,沒有工作簽證,怎么在日本生活你的事業(yè)在國內(nèi),我的工作更不可能搬到國外。
我可以繼續(xù)網(wǎng)絡寫作,在哪里都一樣。你可以找遠程工作,或者...
或者什么放棄我十幾年積累的職業(yè)資歷他罕見地提高了聲音,你知道現(xiàn)在IT行業(yè)競爭多激烈嗎35歲危機不是說著玩的!
我們爭論到深夜,最終不歡而散。但那個念頭已在我心中生根發(fā)芽——為了孩子們,值得冒這個險。
4
回國后,我開始偷偷學習日語,研究移民政策。日本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投資移民,但可以通過經(jīng)營管理簽證實現(xiàn)長期居留。計算了我們這些年的積蓄——賣掉北京郊區(qū)的房子,足夠在東京郊區(qū)買個小公寓,余下的錢開個小小的工作室,名義上做中日文化交流咨詢,實際上我繼續(xù)寫作。
最大的障礙是謝志強。每當我提起移民計劃,他就變得沉默或直接轉(zhuǎn)移話題。
你考慮過梓軒的升學問題嗎一次激烈爭吵中,他拋出這個現(xiàn)實問題,日本的教育體系完全不同,他將來如果想回國考大學怎么辦
也許他不需要回國考大學。我反駁道,世界那么大,為什么一定要走我們走過的獨木橋
你這是逃避現(xiàn)實!謝志強摔門而出。
那晚他凌晨才回家,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我們結(jié)婚十年,第一次見他借酒消愁。
冷戰(zhàn)持續(xù)了數(shù)周。最終,我們達成了一個脆弱的妥協(xié):我先帶梓桐去日本試試,梓軒暫時留在國內(nèi)由謝志強照顧。如果一年后情況良好,再考慮全家團聚。
做出這個決定的那天晚上,我抱著熟睡的梓桐,淚如雨下。分割家庭是痛苦的,但想到女兒可以遠離無休止的作業(yè)和補習班,我又覺得值得。
謝志強默默幫我整理行李,動作很重。直到出發(fā)前一晚,他才在黑暗中輕聲說:你知道我多擔心嗎
我轉(zhuǎn)身抱住他,感受著他胸膛的溫度:給我一年時間。如果不順利,我們立刻回來。
5
成田機場的人流如潮。我一手拖著兩個大行李箱,一手緊握梓桐的小手。六歲的女兒好奇地東張西望,對一切都感到新鮮。
媽媽,那些人為什么戴著口罩鞠躬
這是日本的禮儀,表示尊重。
那個機器貓是真的嗎
那是...一個廣告牌。
我們預租的房子在東京都調(diào)布市,一個安靜的小區(qū),步行十分鐘有小學和超市。房東田中太太是個和藹的老婦人,會說簡單的中文,熱情地幫我們安頓下來。
張桑,明天我?guī)闳^(qū)役所辦理手續(xù)。她微笑著說,你的女兒可以上附近的竹之冢小學,很好的學校。
那天晚上,梓桐睡著后,我站在狹小的陽臺上,望著遠處閃爍的東京塔,突然感到一陣恐慌——我真的能做到嗎獨自在異國他鄉(xiāng)撫養(yǎng)孩子如果寫作收入不夠怎么辦如果梓桐不適應學校怎么辦如果...
手機震動,是謝志強的消息:安頓好了嗎梓軒問妹妹有沒有想他。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這一刻,距離讓我們的心前所未有地貼近。我拍了一張熟睡的梓桐發(fā)給他:告訴她,哥哥是她第一個想的人。
6
清晨五點半,調(diào)布市的天空剛泛起魚肚白。我輕手輕腳地起床,生怕吵醒還在熟睡的梓桐。陽臺上的晾衣桿結(jié)了一層薄霜,呼出的白氣在玻璃上凝成小水珠。四月的東京比我想象中冷得多。
廚房里,我對照手機里的食譜,試圖做一份日式早餐。味噌湯的咸淡總調(diào)不好,烤魚翻面時碎成了幾塊。在國內(nèi)時,這些都由保姆負責,現(xiàn)在連最簡單的家務都成了挑戰(zhàn)。
媽媽,這是什么味道梓桐揉著眼睛站在廚房門口,小鼻子皺成一團。
是...特色早餐。我尷尬地看著焦黑的魚,要不我們吃麥片吧
今天是梓桐入學竹之冢小學的日子。我給她換上深藍色校服——白襯衫、藍色西裝外套、及膝百褶裙,配上黃色小圓帽,活脫脫日劇里的小學生。校服是昨天田中太太帶我們在學區(qū)指定商店買的,花了兩萬日元,讓我暗暗咋舌。
像不像櫻花娃娃梓桐在鏡子前轉(zhuǎn)圈,早忘了早餐的失敗。
學校門口,櫻花已開始凋落,粉白花瓣鋪了一地。其他孩子大多自己步行上學,只有我亦步亦趨地牽著梓桐。幾位母親站在校門口鞠躬告別,孩子們響亮地說著行ってきます(我走了)。
張さん,這是您女兒吧班主任佐藤老師迎上來,三十歲左右的女性,齊耳短發(fā),笑容溫和。她英語不錯,交流起來輕松許多。
我推了推梓桐:說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早上好)。
梓桐躲在我身后,小臉漲得通紅。在家里練習過的日語問候語全忘光了。
佐藤老師蹲下身,用緩慢的日語說:大丈夫(沒關系)。然后變魔術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貼紙,謝さん喜歡什么貓咪還是櫻花
梓桐怯生生地指了指貓咪貼紙。這個小小的舉動打破了堅冰。當佐藤老師伸出手時,梓桐居然松開了我,跟著老師走進了校門。在轉(zhuǎn)角處,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沒哭也沒笑,就那么安靜地消失了在教學樓里。
我站在原地,突然不知該去哪里。在國內(nèi),此刻我應該在電腦前碼字,或者處理梓軒學校的各種群消息。而現(xiàn)在,我成了一個沒有角色的人。
區(qū)役所的外國人登記處排著長隊。中國、韓國、菲律賓、越南...各國面孔在此匯聚。工作人員查看我的在留卡和護照時,眉頭越皺越緊。
張さん,您的經(jīng)營管理簽證需要提供事業(yè)計劃書和資金證明。她推了推眼鏡,目前材料不齊全。
我心頭一緊:還缺什么
至少需要五百萬日元注冊資本,事務所租賃合同,還有詳細的事業(yè)規(guī)劃。她遞給我一份清單,三個月內(nèi)補交,否則簽證可能被取消。
走出區(qū)役所,陽光刺得眼睛發(fā)疼。五百萬日元,相當于二十五萬人民幣。我們的積蓄大部分用來買房了,余下的錢勉強夠生活一年。原以為網(wǎng)絡寫作收入可以維持生計,卻忽略了簽證的硬性要求。
手機震動,是謝志強的視頻請求。我深吸一口氣,擠出笑容才接通。
梓桐呢上學去了他的臉占滿屏幕,背景是公司的休息區(qū)。
嗯,剛送到學校。我不敢提簽證的事,梓軒呢
寫作業(yè)呢,昨晚做到十一點。他壓低聲音,他媽又給報了個奧數(shù)班,我說不用,非說全班都在上...
我的心揪了一下。視頻那頭傳來梓軒的咳嗽聲,聽起來有點啞。
他感冒了
嗯,班里一半孩子都病了。期末考前都這樣。謝志強揉了揉太陽穴,你們那邊怎么樣
挺好的,學校環(huán)境很棒,梓桐應該會...我的話戛然而止,因為看到屏幕角落閃過一個身影——我的婆婆,正端著碗湯走向梓軒的房間。
媽怎么在我們家
謝志強明顯慌亂了一下:就...來幫忙幾天。梓軒生病沒人照顧...
我咬住嘴唇。婆婆一直反對我們移民,認為我不負責任異想天開�,F(xiàn)在她住進我家,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掛斷電話,我在便利店買了便當,坐在公園長椅上食不知味。一群幼兒園孩子由老師領著經(jīng)過,每人背著黃色小書包,用繩子連著串成一列。最末尾的小女孩跌倒了,老師沒有立即去扶,而是鼓勵她自己站起來。女孩哭了幾聲,見沒人幫忙,真的自己爬了起來,拍拍膝蓋又跟上隊伍。
這一幕讓我想起梓軒上幼兒園時,因為搶玩具被咬了一口。我當時沖到學校大吵大鬧,要求對方家長道歉�,F(xiàn)在想來,是不是過度保護反而剝奪了孩子自己解決問題的機會
下午三點,我準時到學校接梓桐。孩子們排隊走出教室,整齊地鞠躬說さようなら(再見)。梓桐站在隊伍末尾,校服臟兮兮的,眼睛紅得像兔子。
怎么了我蹲下檢查她是否受傷。
沒人跟我玩。她癟著嘴,他們說的話我聽不懂。
佐藤老師走過來解釋,今天體育課玩躲避球,因為梓桐不懂規(guī)則,總是做錯動作,漸漸大家就不愿和她一組了。
謝さん很勇敢,一直堅持到最后。佐藤老師摸摸梓桐的頭,明天我們會玩更簡單的游戲。
回家的路上,梓桐一反常態(tài)地安靜。經(jīng)過公園時,她突然問:媽媽,我們什么時候回北京我想哥哥了。
我喉嚨發(fā)緊:這里就是我們的新家啊。很快你就會有新朋友的。
可是我想原來的家。她的眼淚終于掉下來,這里的電視都看不懂...
夜幕降臨,哄睡梓桐后,我打開電腦查經(jīng)營管理簽證的資料。屏幕的藍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五百萬日元...如果向謝志強開口,他一定會說早就告訴過你。而我的存款,加上最近稿費,勉強能湊出三百萬。
窗外,一彎新月懸在東京塔上方。才第一天,我就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
7
連續(xù)一周,梓桐每天回家都帶著新的傷痕——周一午餐時打翻了味噌湯,周二音樂課跑調(diào)被同學笑,周三忘記帶手工材料...最嚴重的是周四,她在廁所迷路,尿濕了褲子。
我不想去學校了!周五早晨,梓桐死死抱住門框不肯松手。
我蹲下來與她平視:記得媽媽教你的魔法詞嗎助けて(救命)和トイレ(廁所)。
說了也沒用!她嚎啕大哭,他們都叫我ガイジン(外國人)!
這個詞像刀子一樣扎進我心里。雖然佐藤老師解釋這只是中性詞,但對孩子來說,被貼上異類標簽的痛苦是真實的。
最終我還是半拖半抱地把梓桐送到了學校。佐藤老師見我臉色蒼白,主動邀請我參加下午的家長觀摩課。
您可以看看謝さん在課堂上的表現(xiàn),其實她很努力。
教室里出奇地安靜。二十多個孩子跪坐在榻榻米上,腰板挺直。梓桐坐在最后一排,時不時偷瞄其他同學,笨拙地模仿他們的姿勢。黑板上方貼著一行大字:自分のことは自分でしよ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這節(jié)課教的是整理書包。佐藤老師展示如何分類放置課本、作業(yè)本、文具盒,然后讓孩子們練習。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日本小學生的書包結(jié)構(gòu)如此復雜,有專門放運動服的口袋、裝便當盒的夾層、掛清潔巾的鉤子...
梓桐手忙腳亂,課本塞錯了地方,水壺蓋子沒擰緊,灑濕了作業(yè)本。前排一個扎辮子的女孩轉(zhuǎn)身幫她,卻被佐藤老師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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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さん,讓謝さん自己完成。犯錯是學習的一部分。
下課后,佐藤老師留下我談話。陽光透過窗簾,在她辦公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張さん,您知道日本小學最重要的課程是什么嗎她遞給我一杯麥茶,不是數(shù)學,不是國語,而是生活課——學習整理書包、打掃教室、種蔬菜、煮簡單的飯菜。
我愣住了。在國內(nèi),這些都被視為浪費時間,家長恨不得孩子每分每秒都在做題。
謝さん很聰明,只是需要時間適應。佐藤老師翻開梓桐的繪畫本,您看,她畫的櫻花很有靈氣。
紙上歪歪扭扭的粉色花朵旁邊,寫著幾個稚嫩的平假名——さくら(櫻花)。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梓桐寫日語,眼眶突然發(fā)熱。
回家的路上,梓桐反常地興奮:媽媽,今天小百合教我用折紙做青蛙!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歪歪扭扭的綠色紙蛙,她說我的發(fā)音很可愛!
小百合就是那個想幫忙被制止的女孩。孩子間的友誼有時只需要一個折紙就能建立。
周末,我們受邀參加田中太太家的賞櫻會。她的小院里種著三棵垂枝櫻,粉白花瓣如瀑布般垂下。幾位鄰居帶來了自制料理,我貢獻了失敗的玉子燒——底部焦黑,中間卻還是液體。
張さん第一次做很了不起!七十歲的山本先生卻夾了一大塊,我妻子剛結(jié)婚時連飯都不會煮呢!
梓桐和小百合在櫻花樹下玩折紙,雖然語言不通,但笑聲是共通的。我偷聽她們的對話——中英日語混雜,加上夸張的肢體動作,居然聊得有來有回。
日本孩子從小學會不給別人添麻煩。田中太太遞給我一串烤團子,所以您女兒需要學會自己解決問題。但這不意味著孤獨,看...
小百合正耐心地教梓桐疊紙鶴,手把手糾正每一個步驟。當梓桐終于獨立完成一只時,所有大人都鼓掌歡呼。
晚上視頻時,梓桐迫不及待地向謝志強展示她的折紙作品集。
爸爸,我會說日語了!こんにちは、ありがとう、かわいい...她嘰里呱啦說了一串,發(fā)音竟比我標準得多。
謝志強笑得眼角起皺:真厲害!比爸爸強多了。然后轉(zhuǎn)向我,你那邊怎么樣
慢慢適應中。我沒提簽證危機,梓軒呢
鏡頭轉(zhuǎn)向書桌,梓軒正伏案疾書,桌角堆著厚厚的習題集。婆婆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別打擾他,下周月考!
掛斷前,謝志強突然說:我報了日語網(wǎng)課。
什么
反正...多學門語言沒壞處。他眼神飄忽,萬一...我是說萬一要去日本看你們呢。
這一刻,東京與北京之間的一千三百公里似乎縮短了些。也許,適應新生活的不只是我和梓桐。
8
梅雨季的東京,雨水像永遠擰不干的抹布,潮濕滲透進每一個角落。我盯著電腦屏幕上的銀行賬戶余額:3,217,854日元。距離經(jīng)營管理簽證要求的五百萬注冊資本,還差將近一百八十萬。
手機屏幕亮起,是出版社編輯小林發(fā)來的郵件:張桑,新章節(jié)讀者反饋很好,但關于日本主婦的描寫有些刻板,能否修改我揉了揉太陽穴。截稿日期和簽證截止日像兩把懸在頭頂?shù)膭Α?br />
媽媽,這個字怎么讀梓桐舉著作業(yè)本湊過來。她已經(jīng)能獨立完成大部分生活課作業(yè)——給盆栽澆水、整理衣櫥、記錄天氣。今天是一篇關于我最喜歡的食物的短文,她畫了北京的炸醬面,旁邊歪歪扭扭寫著たべたい(想吃)。
讀作tabe-tai,表示想要吃。我親了親她沾著橡皮屑的額頭,寫得很棒。
小百合說日本小孩都吃媽媽做的便當。梓桐眨著大眼睛,明天遠足,我可以帶便當嗎
我看了眼廚房——昨天嘗試做的照燒雞排焦得像木炭,味噌湯咸得發(fā)苦。在中國我可以輕松炒出四菜一湯,但日式料理的精巧讓我屢戰(zhàn)屢敗。
明天我們?nèi)ケ憷曩I便當好嗎媽媽還在學習...
又是便利店...梓桐的小臉垮下來,小百合說她媽媽每天四點起床做便當,還會把米飯捏成皮卡丘...
她沒說下去,但眼神里的失望比任何指責都鋒利。我打開YouTube搜索簡單便當教程,同時給房產(chǎn)中介發(fā)郵件詢問能否將書房轉(zhuǎn)租出去。也許靠租金能湊齊一部分缺口...
第二天清晨五點,我在廚房手忙腳亂。飯團捏了散,散了捏,最后勉強成形三個歪歪扭扭的三角形。煎蛋卷切成了碎塊,只好用海苔剪出眼睛嘴巴偽裝成怪物便當。梓桐睡眼惺忪地走進廚房時,我正用番茄醬在飯團上畫笑臉。
媽媽,你在流血嗎她驚恐地看著我貼滿創(chuàng)可貼的手指。
只是小傷口。我把便當裝進新買的熊貓飯盒,看,皮卡丘的朋友——熊貓君!
梓桐噗嗤笑了:熊貓的耳朵一邊大一邊小!
送她到學校集合點,其他家長正在展示精心制作的便當——花朵形狀的胡蘿卜、用芝士片剪出的星星、飯團捏成的動漫角色。我的怪物便當顯得格外寒酸,但梓桐驕傲地舉著它向同學炫耀:我媽媽第一次做便當哦!
回程的電車上,我鼓起勇氣給謝志強發(fā)了視頻請求。屏幕那端,他正在公司食堂吃午飯,背景音嘈雜。
怎么了他塞了滿嘴米飯,梓桐呢
學校遠足去了。我深吸一口氣,有件事...我的簽證需要五百萬日元注冊資本,現(xiàn)在還差一些...
謝志強的筷子停在半空:差多少
一百八十萬左右...我想先把書房轉(zhuǎn)租出去...
張雪!他的聲音引來周圍同事側(cè)目,他趕緊壓低音量,你當初信誓旦旦說錢夠用,現(xiàn)在去了不到兩個月就...
我知道,但我沒想到手續(xù)這么復雜...雨水在電車窗上蜿蜒而下,像我的無力感一樣止不住,如果不補足資金,我們可能得回國。
謝志強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信號中斷了。最后他說:給我三天時間。
視頻掛斷前,我瞥見他屏幕上的網(wǎng)頁——日元兌換人民幣最新匯率。
那天晚上,梓桐興奮地講述遠祖見聞,一個字也沒提便當有多難吃。臨睡前,她突然問:媽媽,如果我們回北京,我還能和小百合寫信嗎
我的心揪成一團。原來她聽到我和謝志強的對話了。
我們不會回去的。我撫摸她的頭發(fā),爸爸會想辦法。
爸爸很厲害。她迷迷糊糊地說,但他總是皺著眉頭...
深夜,電腦提示音響了。銀行賬戶突然多出一筆三百萬日元的匯款,備注是工作室設備采購。謝志強發(fā)來簡短信息:先用著,別告訴媽。梓軒咳嗽好了,勿念。
我盯著這行字,眼淚砸在鍵盤上。這是我們結(jié)婚以來,他第一次動用婚前存款——那筆他總說應急用的錢。
9
六月的第一個周日,竹之冢小學舉辦年度運動會。清晨五點,我就被田中太太敲門聲驚醒。
張桑,要占好位置!她遞給我一個便當盒,這是給梓桐的,知道你昨晚寫作到很晚。
便當盒里是捏成小兔子形狀的飯團,用黑芝麻點綴的眼睛活靈活現(xiàn)。我的道謝哽在喉嚨里,這三個月來,田中太太教梓桐折紙,幫我糾正日語發(fā)音,甚至在我趕稿時幫忙接孩子放學。
運動場邊已經(jīng)坐滿了家長,許多人帶著專業(yè)相機和三腳架。我找了個角落坐下,發(fā)現(xiàn)佐藤老師正在場邊給孩子們系頭帶——紅隊和白隊。
媽媽!梓桐跑過來,紅色頭帶在風中飄揚,我是紅隊的!我們要跳舞哦!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說話時夾雜著日語詞匯,發(fā)音比我的標準多了。更讓我震驚的是接下來的開幕式——沒有領導講話,沒有冗長致辭,校長只簡單說了句けがのないように(注意不要受傷),比賽就開始了。
第一個項目是借物競走。孩子們跑到指定位置,根據(jù)抽到的紙條尋找符合描述的人。梓桐抽到的是最近搬來的人,她毫不猶豫地沖向了我。當我被她拉著跑向終點時,全場爆發(fā)出掌聲和笑聲。
謝さん的媽媽好年輕!幾位家長善意地調(diào)侃。梓桐驕傲地挺起胸膛,仿佛這是她人生最光榮的時刻。
中午休息時,家長們分享便當。我羞愧地拿出便利店買的飯團,但隔壁的山本太太熱情地邀我品嘗她做的壽司卷。
張桑是作家好厲害!她的話引發(fā)一陣驚嘆,寫什么類型的
當我用結(jié)結(jié)巴巴的日語解釋我的愛情時,幾位主婦眼睛發(fā)亮,紛紛掏出手機要書名。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在日本,家庭主婦和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可以并存而不被質(zhì)疑。
下午的壓軸項目是全員リレー(全員接力)。每個孩子都必須參與,跑得慢的和快的混合編組。梓桐被安排在最后一棒,她的對手是個戴眼鏡的瘦小男孩。
槍聲響起,兩隊交替領先。到梓桐接棒時,紅隊落后一大截。她拼命奔跑,小臉漲得通紅,卻在最后幾步絆倒了。全場響起一片頑張れ�。佑停┑暮艉�。那個白隊男孩已經(jīng)沖過終點,卻折返回來向梓桐伸出手。
更讓我震驚的是頒獎環(huán)節(jié)。獲得最多掌聲的不是冠軍隊,而是配合最默契的隊伍;個人獎項不是給跑得最快的,而是給最努力和最有團隊精神的孩子。梓桐因為跌倒后堅持完成比賽獲得了一張?zhí)貏e獎狀。
媽媽,看我的獎狀!她揮舞著紙張,膝蓋上的創(chuàng)可貼滲著血卻笑靨如花,校長先生說失敗不可怕,放棄才可怕!
回家的路上,梓桐喋喋不休地講述比賽細節(jié)。突然她停下來,指著路邊廣告牌:媽媽,那個字讀ゆうびんきょく(郵局),你昨天讀錯了哦!
我愣住了,然后大笑起來。什么時候起,這個曾經(jīng)躲在身后不敢說日語的小女孩,開始糾正我的發(fā)音了
晚上視頻時,梓桐迫不及待地向謝志強展示獎狀和傷口。
爸爸,我摔倒了都沒哭!老師說我是頑張り屋さん(很努力的人)!
謝志強笑著笑著,眼神卻黯淡下來。鏡頭轉(zhuǎn)向書桌,梓軒正在做模擬試卷,額頭上貼著退燒貼。
軒軒,今天運動會怎么樣我問。
他頭也不抬:下周月考,運動會取消了。
婆婆的聲音尖銳地插進來:哪有學校為了考試取消運動會的肯定是你們班成績太差!張雪,你看看你把孩子慣成什么樣了...
謝志強迅速移開鏡頭,但我已經(jīng)看到梓軒眼中閃過的羨慕。當他說妹妹的獎狀真好看時,我的心臟像被無形的手攥住。
掛斷后,我打開文檔開始寫新章節(jié)。女主角是一個在東京掙扎求生的中國媽媽,她的孩子在學校運動會上懂得了失敗不可恥。寫作到凌晨兩點,我收到小林編輯的郵件:張桑,這一章太棒了!讀者說真實得讓人落淚...
窗外,梅雨暫歇,星光穿透云層。三個月來我第一次感到,或許我們真的能在這里扎根。
10
七月的東京,熱浪裹挾著濕氣黏在皮膚上。我正在廚房試驗涼面配方,門鈴突然響起。梓桐跑去開門,隨后傳來一聲尖叫:奶奶!
筷子掉在地上。我沖到玄關,看見婆婆拖著行李箱站在門口,米色防曬衣下露出熟悉的絳紫色襯衫——那是三年前我送她的生日禮物。
媽您怎么...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來看看我孫女不行嗎婆婆彎腰抱住梓桐,眼睛卻掃視著狹小的公寓,這還沒咱家客廳大呢。
梓桐興奮地蹦跳:奶奶,我會用日語數(shù)到一百了!ひとつ、ふたつ...
婆婆皺眉打斷:說什么鳥語,好好說中國話。她提起箱子,志強沒告訴你我申請了旅游簽。
我僵硬地搖頭。謝志強上周視頻時支支吾吾的樣子突然有了答案。
奶奶,我?guī)銋⒂^我的房間!梓桐拉著婆婆的手,我自己整理的哦!
我跟在后面,胃部擰成一團。梓桐的小房間只有六疊大小,但每件物品都整齊歸位——書架上的繪本按高度排列,書桌上的鉛筆削得尖尖的,連床單都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這是日本小學生活課的成果。
你自己整理的婆婆摸了摸床單,你媽不幫你
老師說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梓桐驕傲地打開衣柜,展示分類疊放的衣服,周一穿制服,周二運動服...
婆婆的臉色越來越沉。當梓桐拿出自己洗的小內(nèi)衣時,她終于爆發(fā)了:張雪!你就讓六歲孩子自己洗衣服
這是日本學校的...
什么日本不日本!孩子骨頭都沒長硬呢!婆婆把梓桐的內(nèi)衣扔進洗衣籃,志強小時候我連襪子都舍不得讓他洗,現(xiàn)在不也出息了
晚餐在詭異的沉默中進行。我做了婆婆愛吃的紅燒排骨,但她只夾了一筷子就放下:太咸,日本鹽不要錢啊梓桐卻吃得津津有味,甚至用還不熟練的筷子給奶奶夾菜:おいしいよ(很好吃哦)。
別跟我說外國話!婆婆突然提高音量,好好的中國孩子,才幾個月就不會說人話了
梓桐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眶瞬間紅了。我放下碗:媽,梓桐在學雙語,這是好事...
好事連祖宗的話都不會說了叫好事婆婆冷笑,我看你是被日本洗腦了!
那晚,哄睡抽泣的梓桐后,我發(fā)現(xiàn)婆婆正在陽臺打電話。隔著玻璃門,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飄進來:...孩子可憐死了...自己洗衣服...瘦了一圈...張雪魔怔了...
我退回廚房,給謝志強發(fā)了條信息:你媽來為什么不告訴我
三分鐘后他回復:怕你反對。她就是想看看梓桐,住兩周就回。
她認為我在虐待你女兒。
...
省略號比任何指責都鋒利。我關上手機,發(fā)現(xiàn)婆婆站在廚房門口。
明天我?guī)ц魍┤サ鲜磕�,她說,你忙你的寫作去吧。語氣里的諷刺明明白白——在她眼里,我的寫作從來不是正經(jīng)工作。
11
第二天一早,婆婆真的帶著梓桐去了迪士尼。我本該享受難得的獨處時間,卻坐立不安。電腦屏幕上,新章節(jié)的女主角正面臨相似困境——老一輩對教育方式的質(zhì)疑。
中午,編輯小林發(fā)來消息:張桑,新章節(jié)太棒了!這種文化沖突真實得讓人心痛又溫暖。日本讀者很好奇中國式教育呢!
我苦笑著關掉對話框。如果她知道這素材就發(fā)生在我家客廳...
下午四點,門鈴響起。梓桐沖進來,小臉曬得通紅,手里攥著米妮氣球:媽媽!奶奶給我買了最大的冰淇淋!
婆婆跟在后面,提著大包小包——迪士尼限定文具盒、公主裙、會發(fā)光的鞋子...全是國內(nèi)家長眼中的奢侈品。
花這冤枉錢干嘛...我接過袋子。
我孫女在國內(nèi)要什么沒有婆婆瞪我一眼,看你把孩子帶的,連個像樣玩具都沒有。
梓桐眨眨眼:我有折紙和繪本呀...
那算什么玩具!婆婆從箱子里掏出一個智能機器人,看,奶奶給你買的,能教唐詩和奧數(shù)!
晚飯后,婆婆堅持要幫梓桐洗澡。浴室里很快傳出爭執(zhí)聲。
我自己能洗!梓桐抗議。
六歲孩子洗什么洗!后脖頸都是灰!婆婆提高嗓門,你媽平時就這么糊弄
浴室門猛地打開,梓桐裹著浴巾沖出來,臉上掛著淚:媽媽!奶奶使勁搓我,疼!
婆婆舉著澡巾追出來:小孩就得使勁搓,不然能洗干凈
我接過梓桐,發(fā)現(xiàn)她后背確實紅了一片。婆婆的搓澡標準來自北方澡堂文化,但對六歲孩子確實太粗暴。
媽,日本習慣每天洗澡,不用那么用力...
嬌氣!志強小時候我拿刷子刷,現(xiàn)在不也皮實婆婆突然壓低聲音,張雪,咱們談談。
她把梓桐哄睡后,在狹小的陽臺上擺出談判姿態(tài):我看了三個月,夠了。梓桐得回國上學。
什么三個月我心頭一緊。
志強沒跟你說婆婆露出勝券在握的表情,你們約定的一年試驗期,我和他爸都不同意。這次來就是帶梓桐回去的。
夜風突然變得刺骨。原來謝志強所謂的支持,背后是家族會議的決定我握緊欄桿:媽,梓桐適應得很好,她在這里很快樂...
快樂婆婆冷笑,六歲孩子懂什么快樂現(xiàn)在快樂了,將來考不上好大學誰負責你看看軒軒,這次期末全班第三!
我的心像被重錘擊中。梓軒的成績永遠是她最有力的武器。
日本教育也很重視...
重視什么掃地擦桌婆婆打斷我,張雪,你別自私了。要么全家回國,要么我?guī)ц魍┗厝ァV緩娨餐狻?br />
他親口說的
婆婆移開視線:他孝順,知道什么對家庭好。
那晚,我等到北京時間零點,謝志強下班時間,直接撥了視頻電話。屏幕那端,他眼睛布滿血絲,背景是公司停車場。
你媽說你要帶梓桐回國我單刀直入。
他明顯慌了:媽怎么...我只是說如果梓桐不適應...
她適應得比誰都好!會說日語,自己整理房間,還交到了朋友!
我知道,但是...他抓亂頭發(fā),媽說梓軒一個人太孤單,而且國內(nèi)升學...
所以我們的決定要由你媽來做我的聲音驚醒了隔壁的梓桐。她抱著玩偶站在門口,睡眼惺忪卻一字不差地聽完了我們的爭吵。
謝志強看到女兒,表情瞬間軟化:桐桐,想爸爸了嗎
想。梓桐走過來,用日語問,爸爸,我要回北京了嗎
謝志強的日語水平還停留在五十音圖,困惑地看我。我拒絕翻譯,梓桐卻自己切換回中文:我不想回去。小百合說下學期教我種向日葵呢。
屏幕兩端陷入沉默。最終謝志強輕聲說:先讓奶奶陪你們住段時間吧...媽年紀大了,別讓她太難過。
掛斷后,梓桐趴在我腿上問:媽媽,為什么奶奶不喜歡日本
我撫摸她的頭發(fā):不是不喜歡日本,是怕你忘記中國。
可我記得呀!她掰著手指數(shù),北京的炸醬面、天安門的紅旗、爺爺家的金魚...
第二天清晨,婆婆發(fā)現(xiàn)梓桐在廚房笨手笨腳地做早餐——她用兒童安全刀切黃瓜,煮了夾生的粥,還打翻了一盒牛奶。
造孽�。∵@么小讓孩子動刀!婆婆沖過去奪刀。
生活課作業(yè)...梓桐躲到我身后。
什么狗屁課!中國孩子都在學奧數(shù)!婆婆的罵聲驚動了隔壁的田中太太,她隔著陽臺投來疑惑的目光。
沖突在周末爆發(fā)。婆婆擅自給梓桐報了在線中文課和數(shù)學班,占用了她和小百合約好的公園野餐日。梓桐哭鬧著拒絕上課,婆婆氣得摔了iPad。
我花錢你還不要你哥想上名師課還得排隊呢!
我不要當哥哥!梓桐尖叫,他總說累,總生病!
婆婆揚手要打,我沖過去攔住她。梓桐趁機跑出家門,我追到樓下,發(fā)現(xiàn)她在田中太太懷里抽泣。
張桑,田中太太用簡單中文說,孩子,傷心。奶奶,不懂。
那天晚上,我們召開了家庭會議。婆婆堅持梓桐必須保持國內(nèi)學習進度;我出示了梓桐的日本學校評估報告,顯示她的動手能力和社交技巧遠超同齡人;而梓桐,這個六歲的小小外交官,竟然用中日混雜的語言向奶奶解釋為什么喜歡日本學校。
奶奶,看我!她現(xiàn)場演示如何整理書包、折疊襯衫、給盆栽澆水,老師說我じょうず(很棒)哦!
婆婆的表情從憤怒到困惑,最后變成一種復雜的感慨。當梓桐用標準普通話背誦《靜夜思》時,她終于露出一絲笑意。
聰明是聰明...她摸著梓桐的頭,卻看著我,但國內(nèi)競爭那么激烈...
媽,我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說,您覺得梓軒快樂嗎
婆婆愣住了。視頻里那個總是咳嗽、眼鏡度數(shù)越來越深的大孫子,似乎在這一刻擊中了她的某根神經(jīng)。
臨睡前,婆婆突然問我:那個...田中太太說日本小學也學漢字
嗯,梓桐已經(jīng)會寫一百多個了。
才一百多...但她沒再堅持,只是喃喃道,明天我送她上學吧,看看什么妖怪學校把我孫女魂都勾走了。
我悄悄給謝志強發(fā)消息:你媽態(tài)度好像軟化了。
他回復了一個擁抱的表情,然后說:其實...我報了日語N2考試。
這個從不做沒把握事的男人,什么時候開始偷偷學習我忽然想起視頻時他桌上那本總是反扣著的書...
12
婆婆來東京的第十天,我發(fā)現(xiàn)了謝志強的秘密。
那是個悶熱的下午,婆婆帶梓桐去上野動物園看熊貓。我終于能靜下心來寫作,電腦卻突然藍屏。重啟無效后,我想起謝志強上次視頻時提到的遠程維護方法——用他的賬號登錄TeamViewer。
他的桌面整潔得反常,除了工作文件夾,只有一個名為日本語的文件夾格外醒目。點開后,我屏住了呼吸——N2合格證書掃描件,日期是上周;五十多份精心整理的語法筆記;甚至還有幾家日本IT公司的招聘信息和面試準備資料。
最讓我震驚的是一個Excel表格,詳細列出了全家移居日本可行性分析:從東京各區(qū)生活成本比較,到國際學校學費,再到我的簽證解決方案。在行動計劃欄里寫著:
1.
通過N2(已完成)
2.
聯(lián)系獵頭(進行中)
3.
申請遠程工作或日企職位(待辦)
4.
說服母親(...)
最后一項后面畫了個哭泣的表情。我盯著屏幕,胸口發(fā)燙。這個總是皺眉說現(xiàn)實點的男人,什么時候開始策劃這一切
手機突然震動,是謝志強的消息:媽說梓桐現(xiàn)在會自己定鬧鐘起床了
我直接撥通視頻。他接起來時背景不是公司,而是一個陌生的咖啡廳,桌上赫然擺著一本《IT日本語》。
你在哪我問。
他明顯慌亂了一下:客戶公司附近...
謝志強,我看到了你的日語學習資料。還有求職文件。
他的耳朵瞬間變紅,像被老師抓到作弊的學生。沉默良久,他嘆了口氣:本來想等拿到offer再說的...
你什么時候開始的
大概...你們走后兩個月。他調(diào)整手機角度,露出咖啡杯旁厚厚一疊文件,日本IT缺口很大,但需要日語和技術雙過關。我這半年每天睡四小時...
陽光透過咖啡廳的落地窗灑在他臉上,我這才注意到他眼角的細紋和鬢角的白發(fā)比記憶中多了許多。三十五歲的程序員,在國內(nèi)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已經(jīng)算高齡,他卻從頭開始學一門新語言。
為什么不告訴我
萬一失敗了呢他苦笑,而且媽那邊...你知道她一直覺得我該爭總監(jiān)的位置。
我們沉默地對視著,千言萬語卡在光纖電纜里。最終我說:你媽今天帶梓桐去看熊貓了。
真熊貓他挑眉,她以前總說動物園臟...
現(xiàn)在天天追著問梓桐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我頓了頓,昨天她還問田中太太哪里能買到日本小學用的那種裁縫套件。
謝志強瞪大眼睛:媽讓梓桐學針線她連梓軒碰剪刀都要罵!
更驚人的是,我壓低聲音,她偷偷問我你的日語水平夠不夠找工作。
視頻那頭,謝志強的表情像是目睹太陽從西邊升起。這時他的背景里有人用日語喊面試者請到三樓,他匆忙說:回頭聊,輪到我了。
掛斷前,我飛快地說:加油。無論結(jié)果如何...謝謝你。
13
婆婆的轉(zhuǎn)變始于那場小學開放日。
七月末,竹之冢小學舉辦學期末公開課。前一天晚上,婆婆翻箱倒柜地找得體衣服,最后穿上我結(jié)婚時給她買的真絲襯衫,還特意讓梓桐教她幾句簡單的日語問候。
我就看看,不打擾。她反復強調(diào),仿佛在說服自己。
開放日當天,三十多位家長安靜地坐在教室后方。第一個環(huán)節(jié)是國語課,孩子們分組討論《桃太郎》的現(xiàn)代版改編。梓桐所在的小組決定把主角改成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她負責用白板畫故事地圖。
那個...畫得還行。婆婆小聲評價,但我看到她偷偷用手機拍了照。
第二個環(huán)節(jié)是數(shù)學課。老師給出一個現(xiàn)實問題:如果組織全班去富士山郊游,預算一萬日元,如何安排交通和午餐孩子們需要查閱電車時刻表、計算團體票價、比較便利店和餐館的成本差異。
這哪是數(shù)學課婆婆嘀咕,國內(nèi)二年級都在學奧數(shù)了...
但當梓桐用流利的日語向全班匯報他們組的方案時,婆婆的背脊不自覺地挺直了。她可能聽不懂內(nèi)容,但能看懂其他家長投向?qū)O女的贊賞目光。
真正的轉(zhuǎn)折點在科學課。老師給每組發(fā)了幾顆種子、不同質(zhì)地的土壤和一些簡單工具,讓孩子們設計實驗觀察生長環(huán)境的影響。梓桐那組選擇了音樂對植物生長的影響,每天用手機給一盆放古典樂,另一盆放搖滾。
這能有什么結(jié)果瞎胡鬧...婆婆剛開口,就被佐藤老師聽見了。
非常好的問題!老師走過來用簡單中文解釋,重點不是結(jié)果,而是讓孩子們學會觀察、記錄和思考。謝さん的記錄本非常詳細呢。
她拿來梓桐的實驗日記——歪歪扭扭的漢字和假名混搭,配上彩色圖表,詳細記錄每天的變化。最后一頁寫著:モーツァルトの方がよく伸びた。でもロックも楽しい!(莫扎特那盆長得更好。但搖滾樂更開心�。�
婆婆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稚嫩的字跡,眼神漸漸柔軟。
午休時,孩子們自己鋪餐墊、分飯菜、收拾垃圾分類。梓桐動作麻利地幫動作慢的同學疊餐墊,還主動把牛奶盒拆開沖洗晾干。婆婆看著這一切,眉頭從緊鎖到舒展,最后變成一種復雜的感慨。
媽,吃飯了。我遞給她便當。
她接過筷子,突然問:梓軒小時候,是不是從來沒自己收拾過書包
我回憶了一下:您總說孩子只管學習就行,這些事您全包了。
所以他上大學連洗衣機都不會用...婆婆喃喃自語,筷子停在半空,這里的孩兒們,看著確實...不太一樣。
下午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生活技能展示。孩子們輪流演示自己這學期學會的事情——有的縫制了環(huán)保袋,有的做了木工模型,梓桐展示的是她獨立完成的一周天氣觀測圖。
全部自己做的婆婆問佐藤老師。
はい(是的)。老師微笑,從觀察到記錄到繪圖。失敗過很多次呢。
回家路上,婆婆反常地沉默。經(jīng)過便利店時,她突然說:給梓桐買盒冰淇淋吧。她今天...挺棒的。
那天晚上,我無意中聽到婆婆和梓軒視頻:軒軒,你妹現(xiàn)在可能干了,今天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講話都不怯場...你也別光知道學習,有空學學怎么用微波爐...
深夜,我正趕稿,婆婆端著菊花茶進來——這是她來日本后第一次主動找我談話。
志強小時候,她坐在床邊,聲音很輕,有次我想教他煮面條,他爸罵我耽誤孩子學習...后來他上大學,連雞蛋都不會煮。
我屏住呼吸,不敢打斷這難得的坦誠時刻。
今天看那些日本孩子...那么小就會那么多事,還不耽誤學習。她摩挲著茶杯,我在想,是不是我們那一代人搞錯了什么...
窗外,夏蟲鳴叫。這個曾用萬般皆下品教育我的強勢女人,此刻顯得如此脆弱而真實。
媽,教育方式?jīng)]有絕對的對錯。我輕聲說,只是...世界變了。
她點點頭,突然問:志強真在學日語
嗯,今天去面試了。
這孩子...從小就有主意。她嘆了口氣,你們要是真決定留這邊...得保證梓桐中文不能落下。
我眼眶一熱:我每天教她背一首詩。
婆婆離開前,在門口停頓了一下:你寫的那個...能給我看看嗎
第二天清晨,我發(fā)現(xiàn)婆婆戴著老花鏡,正用手機艱難地翻看我的中日雙語版。梓桐趴在她膝頭,指著一個漢字問:奶奶,這個字怎么念
融,融合的融。婆婆的發(fā)音格外標準,就是不同的東西,慢慢變成一體...
一周后,婆婆回國前的最后一晚,我們?nèi)乙曨l通話。謝志強宣布他拿到了日本一家IT公司的offer,可以申請技術簽證。
媽,我可能...過兩個月就去日本了。他小心翼翼地說。
出乎意料,婆婆只是點點頭:房子我?guī)湍憧粗�。軒軒,等你期末考完,奶奶帶你去日本玩好不�?br />
梓軒在屏幕那頭眼睛發(fā)亮:真的我能見到富士山嗎
讓你爸帶你去。婆婆摸了摸身邊梓桐的頭發(fā),你妹現(xiàn)在日語可溜了,能當小導游。
視頻結(jié)束后,婆婆拉著行李箱在玄關徘徊:張雪,這幾個月...我說話有些重。
媽,我理解...
你不容易。她突然擁抱了我,很輕但很堅定,照顧好我孫女...和兒子。
送走婆婆后,我收到編輯小林激動的郵件:張桑,《東京屋檐下》入圍出版社年度佳作獎!評審特別稱贊文化碰撞的描寫深刻而溫暖!
窗外,調(diào)布市的夜空升起一朵煙花,轉(zhuǎn)瞬即逝卻絢爛奪目。梓桐趴在我腿上昏昏欲睡,中文版的《靜夜思》和日文版的《ふるさと》(故鄉(xiāng))交替呢喃。我突然想起佐藤老師說過的話:
教育不是灌輸,而是點燃火焰。
我們的火焰,或許才剛剛開始燃燒。
14
十月的東京,暑熱終于退去。我站在成田機場到達大廳,手指不自覺地絞著衣角。梓桐騎在我肩上,小手舉著自制的歡迎牌——上面用中日雙語寫著歡迎爸爸和哥哥,還畫滿了愛心和櫻花。
媽媽,他們會不會走丟了梓桐第五次問道。
不會的,爸爸會日語。我捏捏她的小腿,卻也在心里擔心同樣的問題。謝志強雖然通過了N2,但實際交流能力如何還是個未知數(shù)。
人流中突然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高個子,白襯衫黑西褲,推著兩個大行李箱。他身邊跟著一個戴眼鏡的少年,比半年前長高了一截,卻顯得更加單薄。
爸爸!哥哥!梓桐尖叫著扭動身體,差點從我肩上栽下來。
謝志強小跑過來,一把接住女兒,眼睛卻看著我:飛機晚點了二十分鐘。
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句話,卻讓我的眼眶瞬間發(fā)熱。這半年視頻里的千言萬語,都比不上此刻他站在我面前說一句飛機晚點來得真實。
梓軒站在一旁,書包帶勒在瘦削的肩膀上。我伸手想抱他,他卻下意識地后退半步,然后才別扭地靠過來。這個曾經(jīng)黏人的小男孩,如今已經(jīng)不太習慣母親的擁抱了。
餓了嗎我揉揉他的頭發(fā),做了你愛吃的紅燒肉。
他點點頭,眼睛卻一直盯著妹妹——梓桐正像只樹袋熊一樣掛在謝志強身上,嘰嘰喳喳說著他聽不懂的日語。
她說爸爸變帥了。我翻譯道。
謝志強耳根發(fā)紅,騰出一只手拉住我:走吧,回家。
家這個詞從他嘴里說出來,有了全新的含義。
出租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梓軒貼著窗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窗外閃過的風景。當東京塔出現(xiàn)在視野中時,他的眼鏡片上反射著金色的陽光。
比電視里小。他小聲評價。
明天帶你們上去看。我回頭說,頂層有咖啡廳,能看到整個東京。
謝志強的手悄悄覆上我的手背:簽證辦下來了,一年期技術簽證。公司說滿三年可以申請永住。
我握緊他的手,感受著掌心的溫度和紋路。這雙手敲代碼、學日語、為我們撐起一片天,現(xiàn)在終于真實地回到了我觸手可及的地方。
新買的二手七座車停在公寓樓下——為了迎接他們父子,我們換了大一點的房子,雖然還是很小,但總算有了梓軒獨立的房間。田中太太站在門口,端著一盤剛出爐的鮭魚飯團。
お帰りなさい(歡迎回來)。她微微鞠躬。
謝志強用結(jié)巴但語法正確的日語回應: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これからお世話になります(非常感謝,今后請多關照)。
田中太太驚喜地看了我一眼,我回以驕傲的微笑。
公寓雖小,卻被我布置得溫馨舒適。梓軒的房間貼著中日雙語的世界地圖,書桌上擺著新買的筆記本電腦;主臥室的床頭掛著我們的結(jié)婚照;而陽臺上,兩盆向日葵正迎著陽光綻放——那是梓桐和小百合一起種的。
這是你的學校。我把入學材料遞給梓軒,國際部有中文課程,同時學日語和英語。
他翻看著學校簡介,當看到機器人社團森林夏令營時,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恢復平靜:那...國內(nèi)課程怎么辦
周末媽媽給你補課。謝志強拍拍兒子肩膀,但平時,先好好體驗日本生活吧。
梓軒默默點頭,繼續(xù)研究學校手冊。我注意到他把動漫研究社那一頁折了個角。
晚飯后,梓桐迫不及待地拉著哥哥展示她的寶物箱——收集的櫻花標本、手作折紙、生活課做的粗陶杯...梓軒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個歪歪扭扭的杯子,突然問:真的自己做的
嗯!窯燒的溫度有1000度呢!梓桐驕傲地挺起胸膛,下學期我們要學木工,做小板凳!
謝志強洗碗時,我靠在廚房門框上看著他生疏但認真的動作。水聲嘩啦中,他突然說:公司給我配了翻譯,但我想半年內(nèi)擺脫依賴。
你會的。我接過擦干的碗,你連我媽的酸菜魚配方都研究透了,還有啥學不會的。
他笑著甩我一臉水珠,像二十歲談戀愛時那樣。
深夜,確認孩子們都睡著后,我們終于有時間好好說話。謝志強從行李箱深處掏出一個文件袋:給你帶的禮物。
里面是各種出版社合同和讀者來信�!稏|京屋檐下》獲得佳作獎后,國內(nèi)一家出版社想推出單行本;教育專欄被轉(zhuǎn)載到多個平臺;甚至有一封來自某國際學校的講座邀請函。
你媽幫忙整理的我難以置信地翻看著。
嗯。他躺下來,雙手枕在腦后,她現(xiàn)在逢人就說我兒媳是作家,比你想象的還驕傲。
我靠在他肩上,聞著熟悉又陌生的氣息。窗外,東京的夜空沒有星星,但萬家燈火同樣璀璨。
對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媽說春節(jié)想來看我們...帶著梓軒的期末成績單。
我身體一僵。即使跨越了國境,應試教育的陰影依然如影隨形。
別擔心。他輕吻我的額頭,我看了課程表,國際學校雖然輕松,但教學內(nèi)容很扎實。梓軒那么聰明,會適應的。
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銀線。我們像兩艘歷經(jīng)風浪的小船,終于在這個安靜的港灣拋下了錨。
15
第二年四月,東京的櫻花比往年開得更盛。
上野公園的草坪上,我們?nèi)液蛶孜恍屡笥岩黄鹨安汀h鬈幒退娜毡就瑢W們正在準備一場即興話劇——中日雙語版的《桃太郎》,由他們國際理解社團自編自導。梓桐和小百合忙著給每個人分發(fā)自制的手工櫻花書簽。
媽,嘗嘗這個。謝志強遞給我一個精致的便當盒,里面是他清晨五點起來做的玉子燒,金黃完美,再不是當年我做的焦黑版本。
婆婆坐在野餐墊中央,身下墊著謝志強特意帶來的小靠枕。她來日本已經(jīng)一周,態(tài)度比上次柔和許多,甚至主動提出要見見佐藤老師和田中太太。
軒軒現(xiàn)在開朗多了。婆婆看著遠處正用中日雙語指揮排練的孫子,輕聲說,以前在國內(nèi),除了學習就是補習班,回家話都不說幾句。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梓軒穿著印有中日友好字樣的自制T恤,正在教日本同學說中文臺詞。半年時間,他從一個沉默寡言的書呆子變成了社團發(fā)起人,上周還代表學校參加了機器人比賽。
他編程底子好,在日本學校反而有了發(fā)揮空間。謝志強驕傲地說。他在日本公司也如魚得水,上個月剛升任項目組長,負責中國市場的系統(tǒng)開發(fā)。
桐桐的漢字也進步不少。婆婆從包里掏出一本練習冊,昨天自己寫了篇日記給我看,比國內(nèi)同齡孩子寫得都好。
我驚訝地接過本子。梓桐確實用稚嫩但工整的字跡寫了一整頁:奶奶帶我去淺草寺,人很多。奶奶買了人形燒,說像北京的糖人。我想吃糖人,但更喜歡奶奶笑的樣子。
話劇開始了。梓軒扮演的中國留學生桃太郎用流利的日語講述故事,而日本同學用中文回應。當梓桐和小百合穿著紙箱做的鬼怪服裝出場時,全場爆發(fā)出笑聲和掌聲。
創(chuàng)意不錯。婆婆點評道,眼睛卻一直沒離開舞臺。當梓軒用中文唱起改編版的《故鄉(xiāng)》時,我看到她悄悄擦了擦眼角。
演出結(jié)束后,田中太太提議拍全家福。我們站在櫻花樹下,粉白花瓣隨風飄落。梓桐突發(fā)奇想,用中文喊茄子,日語喊チーズ,引得大家笑成一團。
看鏡頭!攝影師喊道。
快門按下的瞬間,謝志強的手環(huán)住我的肩膀,梓軒比出V字手勢,梓桐跳起來想抓花瓣,而婆婆...她第一次主動摟住了我的腰。
照片定格了這個完美的時刻——一個曾經(jīng)瀕臨破碎的家庭,在異國的櫻花樹下重新找到了幸福的模樣。
野餐結(jié)束后,婆婆拉著我和謝志強落在后面。她從隨身小包里掏出一個紅布包:這個...給你們。
里面是一對翡翠手鐲,我結(jié)婚時她就說要傳給我,卻一直沒拿出來。
媽...我一時語塞。
你們做得對。她望著前面奔跑的孫子孫女,孩子就該這么養(yǎng)...快樂,又有出息。
謝志強攬住母親的肩膀:等您退休了,也搬來住吧。小區(qū)里有華人廣場舞隊呢。
去你的!婆婆笑罵,卻把兒子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回家的電車上,梓軒興奮地討論著社團的下一個企劃——中日學生筆友項目。梓桐靠在我懷里昏昏欲睡,手里還攥著幾片櫻花花瓣。
對了,謝志強壓低聲音,公司問我要不要轉(zhuǎn)管理崗,待遇更好,但得經(jīng)常加班...
你想嗎我問。
他搖搖頭:現(xiàn)在這樣挺好。按時下班,周末陪孩子...錢夠用就行。
窗外,夕陽給東京的樓群鍍上金邊。我想起兩年前那個絕望的小學教師,為了逃離應試教育帶著女兒遠走異國。那時的我不敢想象,有一天我們?nèi)視跈鸦婏w中,找到這樣一個平衡點——中國的堅韌與日本的細致,傳統(tǒng)的親情與現(xiàn)代的教育,事業(yè)的追求與家庭的溫暖。
電車經(jīng)過新宿御苑,大片的櫻花如粉色的云海。梓桐突然醒來,指著窗外喊:媽媽看!我們的名字!
她指的是那片櫻花——雪在日語里可以讀作yuki,而桐正是kiri,與日語的櫻花(sakura)押著相似的韻腳。這個巧合讓我相信,或許命運早已為我們的故事埋下伏筆。
明年櫻花季,我握住謝志強的手,我們回北京看玉淵潭的櫻花吧。
他笑著點頭:帶上媽做的炸醬面便當。
梓軒從手機里抬起頭:社團的日本同學都說想去中國看看。
我們可以當導游!梓桐舉起小手,我要告訴他們,北京有天安門,有長城,還有...奶奶的炸醬面!
全車人都被她的童言童語逗笑了。在這笑聲中,我忽然明白——教育不是選擇一種文化否定另一種,而是讓孩子在多元的世界里,找到屬于自己的聲音。
就像這些櫻花,根在日本,卻也能在北京的土壤里綻放出同樣美麗的花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