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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鋼花初綻

    太奶奶,您年輕時候真的在鋼廠工作過嗎五歲的曾孫女小雨趴在我的病床邊上,小手托著肉嘟嘟的臉蛋,眼睛里閃著好奇的光。

    我望著窗外撫順灰蒙蒙的天空,礦務(wù)局醫(yī)院消毒水的氣味里,恍惚間又聞到了六十年前鋼廠里那股鐵銹與汗水混合的味道。

    那可不,你太奶奶我啊,十八歲就進鋼廠了。我伸手想摸摸她的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臂上插滿了管子,那時候,我還認(rèn)識了個傻大個兒...

    傻大個兒小雨咯咯笑起來,比爸爸還傻嗎

    我噗嗤笑出聲,牽動了胸口的老毛病,咳嗽了幾聲才緩過氣來:比你爸可傻多了,那人啊,叫大壯...

    1960年4月15日,我永遠(yuǎn)記得那個早晨。撫順鋼廠新工人入職培訓(xùn)第一天,我穿著嶄新的藍(lán)色工裝,兩條麻花辮甩在腦后,站在一群同樣興奮的年輕人中間。

    同志們!廠長站在臨時搭建的木臺上,手里拿著鐵皮喇叭,從今天起,你們就是光榮的鋼鐵工人了!咱們要為國家建設(shè)出好鋼、出多鋼!

    臺下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我踮起腳尖想看得更清楚些,卻不小心踩到了身后人的腳。

    哎喲!一聲低沉的男聲從頭頂傳來。

    我慌忙轉(zhuǎn)身,看見一個高出我整整一頭的年輕男人正齜牙咧嘴地單腳跳著。他濃眉大眼,方臉盤曬得黝黑,工裝穿在他身上緊繃繃的,活像頭被塞進衣服里的熊。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道歉。

    他放下腳,撓了撓后腦勺,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沒事兒,俺這腳啊,比鐵砧還結(jié)實。

    我被他逗笑了:我叫張曉翠,新來的。

    俺叫顧紅軍。他壓低聲音,不過大家都叫俺大壯。

    為啥

    他不好意思地低頭看了看自己鼓鼓的胸�。哼M廠體檢時候,大夫說俺這身板兒,壯得像頭牛。

    我噗嗤笑出聲,趕緊捂住嘴。廠長正在臺上講大煉鋼鐵的重要性呢。

    安靜!前排的車間主任回頭瞪了我們一眼。

    大壯立刻挺直腰板,做了個封嘴的動作。我憋著笑轉(zhuǎn)回身,卻聽見他在后面小聲嘀咕:這主任腦袋锃亮,跟鋼錠似的...

    我肩膀抖得更厲害了。

    培訓(xùn)結(jié)束后,我和大壯被分到了同一個車間——軋鋼車間三組。車間里熱浪滾滾,巨大的軋鋼機轟鳴作響,通紅的鋼條像火龍一樣在輥道上前進。

    新來的!組長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工人,嗓門比機器還大,你!他指著大壯,去跟老王學(xué)操作軋機!你!又指向我,去記錄臺記數(shù)據(jù)!

    大壯朝我眨眨眼,跟著師傅走了。我則被帶到角落里一張斑駁的木桌前,上面擺著個鐵皮箱子似的記錄儀。

    看見沒組長拍著機器,溫度、速度、壓力,全得記準(zhǔn)嘍!錯一個數(shù),整爐鋼都可能報廢!

    我緊張地點頭,手心里全是汗。

    中午吃飯時,我端著鋁飯盒蹲在車間外的空地上。大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屁股坐到我旁邊,震得地上的小石子都跳了跳。

    咋樣他扒拉著飯盒里的白菜燉粉條,記錄儀好玩不

    好玩我撇撇嘴,那玩意兒跟老虎似的,我生怕按錯鍵。

    大壯哈哈大笑,差點把飯噴出來:你把它當(dāng)老虎,它可不就兇了俺師傅說,機器啊,得跟處對象似的,摸清脾氣就好辦了。

    你師傅還挺有學(xué)問。我夾了塊豆腐放進嘴里。

    那可不!大壯挺起胸膛,俺師傅是廠里技術(shù)最好的,他說俺力氣大,是塊干軋鋼的好料子!

    我看著他得意洋洋的樣子,忍不住問:那你為啥叫紅軍啊

    大壯突然安靜下來,飯盒在手里轉(zhuǎn)了個圈:俺爹是老兵,四七年犧牲在東北。臨死前跟俺娘說,要是生兒子,就叫紅軍。

    我不知該說什么好,只好輕輕嗯了一聲。

    不過俺更喜歡大壯這名字,他又恢復(fù)了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多實在!

    下午上工前,大壯神秘兮兮地塞給我一個小紙包。我打開一看,是副粗布手套,掌心位置還縫了層厚厚的皮革。

    這是...

    俺看你上午記數(shù)據(jù)時候,老被鐵皮箱子刮手。他撓撓頭,俺娘給俺做了兩副,這副給你。

    我心頭一暖,剛想道謝,就聽見組長在車間門口吼:開工了!小兩口別膩歪了!

    大壯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像根燒紅的鋼條,慌慌張張地跑開了。我戴著手套,發(fā)現(xiàn)大小正合適,也不知他是怎么目測出來的。

    第二章

    鋼與火的洗禮

    轉(zhuǎn)眼到了五月,我已經(jīng)能熟練操作記錄儀了。這天下午,車間里突然響起刺耳的警報聲。

    漏鋼了!漏鋼了!有人大喊。

    我抬頭看見軋機出口處,通紅的鋼水像巖漿一樣噴涌而出,濺在水泥地上發(fā)出可怕的嘶嘶聲。工人們四散奔逃,場面一片混亂。

    曉翠!快跑!大壯的聲音從嘈雜中傳來。

    我愣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一股鋼流向記錄臺方向蔓延。突然,一雙有力的大手從后面攔腰抱起我,像拎小雞似的把我扛到了安全區(qū)域。

    你傻��!大壯放下我,氣喘吁吁地吼道,鋼水都到腳邊了還發(fā)呆!

    我這才回過神,腿一軟差點坐地上。大壯趕緊扶住我,他的手掌又大又暖,隔著工裝都能感覺到熱度。

    我...我嚇懵了...我聲音發(fā)抖。

    沒事了沒事了。大壯拍拍我的背,像哄小孩似的,你看,搶修隊來了。

    老工人們已經(jīng)拿著特制的工具開始處理事故。組長滿頭大汗地跑過來:新工人全部撤到車間外!快!

    那天晚上,廠里開了事故分析會。原來是一個新工人操作失誤,導(dǎo)致軋輥壓力過大破裂。散會后,我和大壯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今天謝謝你啊。我小聲說。

    大壯擺擺手:謝啥,換誰都會這么干。

    才不是呢,我撇撇嘴,王胖子他們跑得比兔子還快。

    大壯突然停下腳步,認(rèn)真地看著我:曉翠,你知道為啥俺爹給俺取名紅軍不

    我搖搖頭。

    他說,軍人就得保護老百姓。大壯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俺雖然沒當(dāng)成兵,但在廠里也一樣。保護工友,保護國家財產(chǎn),這就是俺的責(zé)任。

    我心頭一熱,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傻大個兒高大了起來。

    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摸著肚子咧嘴笑了,現(xiàn)在俺最大的責(zé)任是填飽肚子,食堂今晚有肉包子不

    我笑出聲來,輕輕推了他一把:就知道吃!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和大壯漸漸熟絡(luò)起來。他總能在最累的時候冒出幾句俏皮話,逗得全車間哈哈大笑;也會在我值夜班時,恰好路過記錄臺,塞給我一個烤得熱乎乎的地瓜。

    六月底,廠里組織技術(shù)比武。大壯代表我們車間參加軋鋼操作比賽,我則被選為記錄員。

    比賽當(dāng)天,整個廠區(qū)張燈結(jié)彩。大壯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裝,緊張得直搓手。

    別怕,我遞給他一杯水,就當(dāng)平時干活一樣。

    俺手抖...他苦著臉,比相親還緊張。

    我噗嗤一笑:你相過親啊

    沒,他老實搖頭,但俺尋思著,相親也就這么緊張了。

    比賽開始后,大壯像變了個人似的,全神貫注地操作著軋機。汗水順著他的額頭往下淌,工裝后背濕了一大片。我記錄著各項數(shù)據(jù),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操作精度比平時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時間到!裁判吹響哨子。

    評分結(jié)果出來,大壯獲得了軋鋼組第二名。領(lǐng)獎臺上,他捧著獎狀和搪瓷缸子獎品,笑得見牙不見眼。

    曉翠!他一下臺就沖我跑來,你看!獎品!

    我接過搪瓷缸子,上面印著勞動光榮四個紅字:真不錯!

    給你!他突然把缸子塞到我手里,俺看你那個掉瓷了。

    我愣住了:這...這是你的獎品啊。

    俺用不著這么精致的玩意兒,他撓撓頭,俺那個破茶缸還能用十年呢。

    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小心地收好缸子:那...謝謝你。

    回車間的路上,大壯突然神秘兮兮地說:曉翠,俺聽說廠里要搞文藝匯演,你會唱歌不

    會一點,怎么了

    咱們車間得報節(jié)目啊!他眼睛發(fā)亮,俺尋思著,你唱歌,俺給你伴奏!

    你還會樂器我驚訝地看著他粗壯的手指。

    那可不!他得意地挺起胸膛,俺會敲鐵鍬!

    我笑得直不起腰來:那叫打擊樂!

    管他呢,他撓撓頭,反正能出聲就行!

    看著他憨厚的笑容,我突然覺得,這個傻大個兒比什么文藝骨干都可親可愛。

    小雨輕輕拉了拉我的被角:太奶奶,后來呢您和大壯爺爺一起表演節(jié)目了嗎

    我微笑著摸了摸她的小臉,窗外的夕陽把病房染成了六十年前鋼水的顏色:后來啊,我們不僅表演了節(jié)目,還在鋼花飛舞的車間里...

    第三章

    鋼城星火

    太奶奶,您和大壯爺爺?shù)墓?jié)目表演了什么呀小雨趴在我床邊,小手托著腮幫子,眼睛亮晶晶的。

    我望著病房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思緒又飄回了1960年那個炎熱的夏天。撫順鋼廠的文藝匯演,那可是我和大壯第一次...

    七月初,廠里的文藝匯演海報貼滿了各個車間。大紅紙上用毛筆寫著慶祝建黨39周年文藝匯演,每個車間都要出至少一個節(jié)目。

    曉翠!大壯興沖沖地跑進記錄室,手里揮舞著一張紙,俺寫了個節(jié)目報上去了!

    我接過一看,差點把鋼筆掉進墨水瓶里:《鋼鐵工人之歌》二人合唱顧紅軍、張曉翠

    咋樣他搓著手,像個等待表揚的小學(xué)生,俺熬了三宿寫的詞!

    我仔細(xì)讀著那歪歪扭扭的字跡:鋼花飛舞紅似火,咱們工人力量多...這...這能行嗎

    咋不行!大壯一拍桌子,震得記錄儀都跳了跳,工會主席說這詞寫得實在!就是...他突然支支吾吾起來,就是得找個女同志一起唱...

    我看著他漲紅的臉,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就自作主張報了我的名

    俺尋思著...他撓著后腦勺,全車間就你唱歌不跑調(diào)...

    我氣得拿起記錄本要打他,卻被他靈活地躲開了。這頭笨熊居然還挺靈活!

    曉翠同志!他突然站得筆直,做了個夸張的敬禮動作,為了車間榮譽,請你務(wù)必答應(yīng)!

    我被他滑稽的樣子逗笑了:那得排練啊,下班后哪有時間

    這個簡單!他變戲法似的從褲兜掏出兩個饅頭,晚飯俺包了,咱就在車間后面的空地上練!

    就這樣,連續(xù)半個月,每天下班后我們都會在夕陽下的空地上排練。大壯的嗓子像砂紙打磨鋼板,但勝在氣勢十足;我負(fù)責(zé)把調(diào)子拉回正軌。漸漸地,這首粗糙的工人之歌竟然真有了幾分模樣。

    匯演前一天晚上,排練結(jié)束后,大壯突然從工具包里掏出個布包:給你。

    我打開一看,是條嶄新的紅綢巾。

    明天系脖子上,他不敢看我的眼睛,工會主席說舞臺表演得有精氣神...

    我心頭一熱,故意逗他:這算不算賄賂女同志啊

    啥賄賂!他急得直跺腳,這是...這是革命戰(zhàn)友間的互相幫助!

    我噗嗤笑出聲,把綢巾小心地折好放進兜里:那就謝謝戰(zhàn)友啦!

    匯演當(dāng)天,鋼廠禮堂擠得水泄不通。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工裝,系著大壯送的紅綢巾,緊張得手心直冒汗。大壯站在我旁邊,不停地清嗓子,像頭即將上戰(zhàn)場的熊。

    下面有請軋鋼車間三組,顧紅軍、張曉翠同志表演《鋼鐵工人之歌》!

    我們走上臺,刺眼的燈光讓我一時看不清臺下的觀眾。音樂響起,大壯深吸一口氣,開口唱出了第一個音——居然沒跑調(diào)!

    鋼花飛舞紅似火,咱們工人力量多!

    漸漸地,我們越唱越放松。大壯洪亮的聲音和我清亮的嗓音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臺下響起陣陣掌聲。唱到高潮處,大壯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鐵屑,往空中一拋——在燈光下,那些金屬碎屑真的像極了飛舞的鋼花!

    臺下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我驚訝地看著大壯,他朝我眨眨眼,得意得像只偷到蜂蜜的熊。

    演出結(jié)束后,我們獲得了最受歡迎節(jié)目獎——一個印著鋼廠標(biāo)志的搪瓷臉盆。

    曉翠!大壯捧著臉盆,眼睛亮得嚇人,咱們成功了!

    我點點頭,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時候被他握住了。他的手掌粗糙溫暖,讓我想起那天他把我從鋼水旁拉回來時的觸感。

    那個...鐵屑...我小聲問,你什么時候準(zhǔn)備的

    嘿嘿,他湊近我耳邊,熱氣噴在我臉頰上,俺偷偷從廢料堆撿的,磨了好幾個晚上呢!

    我心頭一熱,突然覺得這個看似粗枝大葉的男人,其實比誰都細(xì)心。

    回宿舍的路上,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大壯突然說:曉翠,俺...俺有句話想跟你說...

    我心跳突然加速:什么

    俺...他深吸一口氣,俺覺得咱倆搭檔挺合適的!

    我愣住了,隨即笑出聲來:就這

    啊...他撓撓頭,還有...就是...那個...

    看著他支支吾吾的樣子,我突然起了玩心:顧紅軍同志,你是不是想說,咱倆處對象挺合適的

    大壯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你...你咋知道...

    我背著手,故意邁著輕快的步子往前走:全車間都看出來了,就你還以為藏得挺好!

    他急忙追上來:那...那你覺得呢

    我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著他緊張兮兮的臉,突然不忍心再逗他了:我覺得吧...可以考慮考慮...

    大壯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像兩盞小燈泡:真的

    不過有個條件,我豎起一根手指,以后不準(zhǔn)再自作主張?zhí)嫖覉竺魏位顒樱?br />
    保證!他挺直腰板做了個滑稽的軍禮,以后啥事都先請示領(lǐng)導(dǎo)!

    我笑著搖搖頭,心想:這個傻大個兒,怕是這輩子都改不了這莽撞性子了。

    第四章

    鋼與玫瑰

    太奶奶,后來大壯爺爺向您求婚了嗎小雨困得直揉眼睛,卻還強撐著聽故事。

    我輕輕拍著她的小手:哪有那么快啊,那會兒講究的是革命友誼...

    1961年春節(jié),鋼廠放了三天假。大壯神秘兮兮地說要帶我去個地方。我們坐著咣當(dāng)作響的礦區(qū)電車,來到了市里的勞動公園。

    就這兒我望著光禿禿的樹林和結(jié)冰的湖面,大冷天的來公園干啥

    噓——大壯拉著我來到一片向陽的坡地,你看!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一片枯黃中,竟然有幾株早開的野玫瑰,倔強地綻放著粉紅的花朵。

    俺去年夏天來時就記下這地方了,他得意地說,就想著冬天帶你來看。

    我蹲下身,輕輕觸摸那嬌嫩的花瓣:這么冷的天,它們怎么活下來的

    跟咱鋼廠工人一樣唄,大壯也蹲下來,他的影子完全籠罩了我,再難的環(huán)境也能開出花來。

    我抬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正專注地看著我,眼神溫柔得不像話。陽光透過光禿的樹枝,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曉翠...他突然從懷里掏出個東西,給你。

    那是個用鋼管邊角料做的小盒子,表面打磨得很光滑,還刻著歪歪扭扭的張曉翠三個字。

    這是...

    打開看看。

    我掀開蓋子,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枚鐵片做的玫瑰花,雖然粗糙,但每一片花瓣都精心打磨過,在陽光下閃著金屬特有的光澤。

    俺做了好久...他聲音越來越小,手都磨出泡了...

    我小心地拿起這朵鋼玫瑰,突然發(fā)現(xiàn)花心處刻著兩個小字:紅軍。

    這...

    俺不會說漂亮話,他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但俺想跟你處對象,認(rèn)真的那種。

    我鼻子一酸,趕緊別過臉去:傻大個兒,哪有送姑娘鐵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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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知道不好看...他急忙解釋,等以后有錢了,俺給你買真金的!

    誰要金的!我把鐵花緊緊攥在手心,這個就挺好...特別...

    他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真的那你是答應(yīng)了

    我紅著臉點點頭,他高興得一把抱起我轉(zhuǎn)了個圈,嚇得我直捶他肩膀:放我下來!讓人看見像什么話!

    怕啥!他咧著嘴笑,我要讓全撫順人都知道你是我對象了!

    回程的電車上,我靠在他肩膀上睡著了。朦朧中感覺他小心翼翼地用工裝外套裹住我,嘴里還哼著跑調(diào)的《鋼鐵工人之歌》。

    開春后,廠里接到了重要任務(wù)——為新中國第一臺萬噸水壓機生產(chǎn)特種鋼材。所有人都加班加點,我和大壯經(jīng)常一整天都說不上一句話。

    四月底的一天深夜,我值完夜班回宿舍,路過軋鋼車間時,發(fā)現(xiàn)大壯還在機器旁忙碌。

    怎么還不休息我走到他身后問道。

    他轉(zhuǎn)過身,臉上全是黑乎乎的油污,只有眼睛亮得驚人:曉翠!你快來看!

    他拉著我來到一臺新安裝的軋機前:這是咱們自己設(shè)計制造的!明天就要試生產(chǎn)了!

    我摸著冰涼的機器表面:能行嗎

    肯定行!他拍著胸脯,俺跟師傅們熬了半個月呢!

    第二天試生產(chǎn)時,全廠領(lǐng)導(dǎo)都來了。大壯作為主要操作員,緊張得手都在抖。我站在記錄臺前,悄悄對他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機器轟鳴啟動,通紅的鋼坯緩緩進入軋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突然,軋機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卡殼了!

    大壯立刻沖上前,不顧高溫危險,徒手調(diào)整著軋輥間隙。我看見他的手套冒起了煙,嚇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成了!隨著他一聲大喊,鋼坯順利通過了軋機,變成了一條完美的鋼板。

    現(xiàn)場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廠長親自給大壯戴上了大紅花。散會后,我抓著他的手檢查,發(fā)現(xiàn)掌心燙出了好幾個水泡。

    疼不疼我輕輕給他涂著藥膏。

    小傷!他滿不在乎,比起新中國第一臺萬噸水壓機用的鋼材,這點傷算啥!

    我瞪了他一眼:就你逞能!

    嘿嘿,他突然湊近我耳邊,等這批任務(wù)完成,俺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秘密!他做了個封嘴的動作,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看著他神秘兮兮的樣子,我心想:這個傻大個兒,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小雨已經(jīng)睡著了,小臉壓在我的被角上,嘴角還掛著甜甜的笑。我輕輕撫摸著那個珍藏了六十多年的鐵皮盒子,里面的鋼玫瑰依然閃著黯淡的光澤。

    護士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張奶奶,該休息了。

    我點點頭,卻舍不得合上眼睛。窗外的月光像極了1961年那個冬日的陽光,照在那個送我鐵玫瑰的傻大個兒臉上...

    第五章

    鋼水為媒

    太奶奶,大壯爺爺說的大事是什么呀小雨趴在我病床邊,小手撐著下巴,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望著窗外撫順鋼廠那幾根依然聳立的大煙囪,思緒飄回了1962年那個充滿希望的春天...

    1962年5月,鋼廠超額完成了萬噸水壓機特種鋼材的生產(chǎn)任務(wù)。慶功會上,廠長宣布全廠放假一天。大壯神秘兮兮地拉著我去了礦區(qū)集市。

    到底要干什么我被他拽得踉踉蹌蹌。

    買結(jié)婚用的東西��!他回頭沖我咧嘴一笑,陽光在他牙齒上跳躍。

    我猛地剎住腳步:結(jié)...結(jié)婚

    對��!他撓撓頭,上個月不是說要跟你商量大事嗎俺連證明都開好了!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鋼廠工會開的結(jié)婚介紹信,上面還蓋著鮮紅的公章。

    你...你都沒正式求過婚...我耳朵發(fā)燙,聲音越來越小。

    大壯突然站得筆直,清了清嗓子:張曉翠同志!俺顧紅軍,今年22歲,三級軋鋼工,月工資48塊5,現(xiàn)正式向你提出結(jié)婚申請!請批示!

    他夸張的架勢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我羞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要死��!大街上喊什么喊!

    那你答不答應(yīng)嘛他湊過來,眼睛濕漉漉的像只小狗。

    我低頭絞著衣角:總得...總得跟我爸媽說一聲...

    早說好啦!他變戲法似的又掏出一封信,俺上禮拜就去鞍山見過你爹娘了,他們可喜歡俺了!你爹還跟俺喝了半斤燒酒呢!

    我目瞪口呆:顧紅軍!你...你...

    俺知道俺莽撞,他突然正經(jīng)起來,輕輕握住我的手,但俺是真心實意想娶你。這輩子就認(rèn)定你了,鋼水為證!

    他手掌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讓我想起那個漏鋼事故的下午。我紅著臉點點頭:那...那得等我滿20歲...

    沒問題!他高興地抱起我轉(zhuǎn)了個圈,十月你就到年齡了,咱們國慶節(jié)結(jié)婚!

    就這樣,我們在集市上買了大紅被面、一對搪瓷臉盆和四斤水果糖。大壯堅持要再買塊上海牌手表給我,被我硬拉出了百貨商店。

    太貴了!我數(shù)落他,留著錢以后過日子用!

    俺媳婦真會持家!他傻笑著,趁我不注意,還是偷偷買了條紅絲巾塞進兜里。

    回到鋼廠,結(jié)婚的消息像鋼花一樣飛濺開來。工友們起哄要喝喜酒,車間主任甚至承諾把廠里的小禮堂借給我們用。

    聽說沒王胖子擠眉弄眼,廠里要分新房了!結(jié)婚的優(yōu)先!

    大壯眼睛一亮:真的

    千真萬確!王胖子壓低聲音,就在廠區(qū)后面新蓋的那排平房,帶小院兒的!

    當(dāng)晚,大壯興沖沖地拉著我去看新房。月光下,那排紅磚平房像列隊的士兵,安靜地等待著主人。

    咱就要最邊上那間!大壯指著說,離廠區(qū)近,上班方便!

    還沒分呢...我小聲提醒。

    放心!他拍拍胸脯,俺打聽過了,咱這情況鐵定能分到!

    看著他興奮的樣子,我心里也暖暖的。我們手拉手繞著未來的家轉(zhuǎn)了好幾圈,計劃著這里種菜、那里養(yǎng)雞,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熱氣騰騰的生活圖景。

    然而,六月中旬,鋼廠突然接到緊急任務(wù)——為大慶油田生產(chǎn)特種鋼管。所有婚假申請一律暫停,我和大壯又投入了緊張的工作中。

    七月的一天深夜,我正在記錄臺值班,突然聽到軋鋼車間傳來一聲巨響。我丟下筆沖出去,看見大壯被幾個人扶著走出來,右臂鮮血淋漓。

    怎么了我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沒事兒,他臉色蒼白卻還強撐著笑,就軋機崩了塊鐵屑,擦破點皮...

    廠醫(yī)檢查后說要送礦務(wù)局醫(yī)院。我堅持跟著去了。在救護車上,大壯疼得直冒冷汗,卻還跟我開玩笑:幸虧傷的是右手,左手還能抱媳婦兒...

    閉嘴吧你!我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手術(shù)做了兩個小時。醫(yī)生說是開放性骨折,好在沒傷到主要神經(jīng)。當(dāng)我看到大壯纏滿繃帶的手臂時,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曉翠...他虛弱地叫我。

    我撲到床邊,想打他又舍不得:叫你逞能!叫你逞能!

    真沒事,他用左手輕輕擦掉我的眼淚,比起王進喜同志跳進水泥池,俺這算啥...

    我瞪著他:你還想跳水泥池

    不敢不敢,他趕緊搖頭,媳婦兒最大,媳婦兒說了算...

    醫(yī)生說要住院兩周。我請了假照顧他,每天從宿舍熬了粥送來。大壯閑不住,用左手在病床上畫起了新房設(shè)計圖。

    這兒放床,這兒擺桌子,他興致勃勃地比劃著,還得給你弄個梳妝臺!

    得了吧,我喂他喝粥,有張床能睡就不錯了。

    那可不行!他認(rèn)真地說,俺答應(yīng)過讓你過好日子的。

    看著他笨拙卻認(rèn)真的樣子,我突然覺得,能嫁給這個傻大個兒,是我這輩子最正確的決定。

    八月底,大壯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我們終于遞交了結(jié)婚申請,定在十月一日國慶節(jié)舉行婚禮。廠里果然分給了我們最邊上那間平房,雖然只有二十平米,但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

    九月的一個周末,我們忙著布置新房。大壯用廢鋼管做了個簡易衣柜,我則用舊報紙糊墻。正當(dāng)我們忙得滿頭大汗時,車間主任帶著幾個工友來了。

    小兩口忙著呢主任笑呵呵地問。

    主任好!我們趕緊放下手里的活。

    給你們送賀禮來了!主任一揮手,后面的人抬進來一個鐵架子床——用廢鋼條焊接的,還刷了亮閃閃的銀漆。

    這...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咱們車間幾個老師傅連夜趕的,主任拍拍大壯的肩膀,鋼管就當(dāng)給紅軍的結(jié)婚禮物了!

    大壯激動得語無倫次:這...這太貴重了...

    貴重啥,王胖子插嘴,就是些邊角料,就是費點功夫!

    工友們還送來了暖水瓶、搪瓷痰盂和一個自制的小煤爐。看著這些凝聚著心意的禮物,我感動得直掉眼淚。這就是我們鋼廠工人的情誼啊,比鋼鐵還堅固,比爐火還溫暖。

    第六章

    鋼花婚禮

    太奶奶,你們的婚禮熱鬧嗎小雨困得眼皮直打架,卻還強撐著聽故事。

    我輕輕撫摸著她柔軟的頭發(fā):熱鬧極了,那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一天...

    1962年10月1日,國慶節(jié)。天還沒亮我就起床了,和幾個女工友在宿舍里梳妝打扮。我穿上早就準(zhǔn)備好的紅格子列寧裝,系上大壯送的紅絲巾,辮子上扎了兩朵小紅花。

    新娘子真��!工友們七嘴八舌地夸我。

    我紅著臉照鏡子,鏡中的女孩眼睛亮亮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揚。這就是要當(dāng)新娘子的感覺嗎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上午九點,廠里的鑼鼓隊來宿舍接親。我被人群簇?fù)碇呦蛐《Y堂,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大壯穿著嶄新的藍(lán)工裝,胸前別著大紅花,在禮堂門口不停地踱步。

    新娘子來啦!有人喊了一嗓子。

    大壯猛地抬頭,看見我的瞬間,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雞蛋。我被他滑稽的樣子逗笑了,緊張感頓時消散了不少。

    婚禮簡單而熱鬧。廠長當(dāng)證婚人,車間主任是主婚人。在毛主席像前,我們鄭重地宣讀了結(jié)婚誓詞。當(dāng)大壯顫抖著給我戴上那枚用鋼管邊角料打磨的戒指時,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別哭啊,他小聲說,俺以后一定給你換個金的!

    誰要金的...我哽咽著,這個最好...

    按照習(xí)俗,婚禮上要表演節(jié)目。大壯早有準(zhǔn)備,拉著我唱了那首《鋼鐵工人之歌》。這次他沒跑調(diào),渾厚的嗓音震得禮堂窗戶嗡嗡響。唱到高潮處,他又掏出一把鐵屑拋向空中——鋼花飛舞中,我看見他眼里閃爍的淚光。

    酒席就設(shè)在車間空地上,二十多桌,全是廠里的工友。菜很簡單:白菜燉粉條、土豆燒肉、油炸花生米,但每個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大壯被灌了不少酒,臉紅得像爐膛里的炭火,卻還堅持給每桌敬酒。

    少喝點!我悄悄拉他袖子。

    高興嘛!他傻笑著,突然湊到我耳邊,媳婦兒,你今天真好看...

    我紅著臉擰了他一把,卻被他趁機在臉上親了一口,引得全場哄堂大笑。

    下午,我們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小家。推開門,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床上鋪著嶄新的紅被褥,桌上擺著兩杯冒著熱氣的糖水——是車間主任愛人幫忙布置的。

    總算就剩咱倆了...大壯長舒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床上,震得鐵架子吱呀作響。

    我緊張地絞著衣角,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大壯看出了我的不安,輕輕拉過我的手:累了吧喝口水。

    我們并肩坐在床沿,小口啜著糖水。陽光透過新糊的窗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曉翠,大壯突然說,俺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我靠在他肩膀上,聞著他身上熟悉的鋼鐵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我知道...

    屋外傳來工友們故意放重的腳步聲和竊笑聲。大壯做了個鬼臉,壓低聲音說:這幫家伙,聽墻根呢!

    我噗嗤笑出聲,緊張感頓時消散了不少。大壯輕輕把我摟進懷里,我們就這樣靜靜依偎著,聽著彼此的心跳,感受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幸福。

    夜深了,小雨已經(jīng)在我身邊睡著了,小臉紅撲撲的。護士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幫我掖了掖被角。

    張奶奶,該休息了。她小聲說。

    我點點頭,目光卻舍不得從窗外那輪明月上移開。六十二年前的月光,也是這樣溫柔地照在那間紅磚小屋里,照著那對滿心歡喜的新婚夫婦...

    第七章

    婚后小家

    太奶奶,結(jié)婚后您和大壯爺爺過得好嗎小雨趴在我病床上,小手撥弄著我腕上的住院手環(huán)。

    我望著窗外鋼廠方向升起的淡淡煙霧,仿佛又看到了1963年春天,那間紅磚小屋里飄出的炊煙...

    婚后的日子比蜜還甜。我們的小家雖然簡陋,卻被大壯收拾得井井有條。他用廢鋼管做了晾衣架,用鐵皮桶改造成簡易煤爐,甚至還在小院里搭了個雞窩。

    看!結(jié)婚第三天一大早,大壯就神秘兮兮地拉著我到院子里,俺給你變個魔術(shù)!

    他從背后掏出個雞蛋,得意地晃了晃:老王家借的母雞下的!咱們有雞蛋吃啦!

    我驚訝地看著這個魔術(shù)師:你什么時候弄來的母雞

    昨兒半夜,他撓撓頭,怕吵醒你,俺翻墻進去抓的...

    我哭笑不得:王胖子知道嗎

    呃...他表情僵住了,好像...不知道...

    我趕緊拉著他去還雞,順便賠了十個雞蛋給哭笑不得的王胖子。回家的路上,大壯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踢石子。

    傻大個兒,我挽住他的胳膊,以后別干這種事了。

    俺就想讓你吃上新鮮雞蛋...他小聲嘟囔。

    我心里一暖:那咱們自己養(yǎng)雞!

    就這樣,我們有了兩只蘆花母雞。大壯給它們起了名字:大花和二花。每天天不亮,大壯就輕手輕腳起床喂雞,生怕吵醒我。其實我都知道,只是假裝睡著,看著他寬厚的背影在晨光中忙碌。

    三月底,廠里開始評選年度先進生產(chǎn)者。大壯因為參與萬噸水壓機鋼材生產(chǎn),被車間推選為候選人。評選前一天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

    怎么了我迷迷糊糊地問。

    俺...他聲音悶悶的,俺覺得不配當(dāng)先進。

    我翻身面對他:為什么

    俺就是個普通工人...他在黑暗中輕聲說,又沒干啥驚天動地的事...

    我摸黑找到他的手,緊緊握住:你把軋機當(dāng)自己孩子一樣愛護,每天最早到車間最晚走,還帶出了三個徒弟,怎么不配了

    真的嗎他聲音亮了起來,你真這么覺得

    當(dāng)然,我捏捏他粗糙的手掌,在我心里,你早就是先進了。

    第二天評選會上,大壯果然當(dāng)選了。領(lǐng)獎時,他緊張得同手同腳走上臺,差點被臺階絆倒,惹得全場大笑。獎品是一支鋼筆和一個紅皮筆記本,他像捧著珍寶一樣捧回家。

    這個給你,他把鋼筆遞給我,俺用不著這么金貴的東西。

    留著吧,我笑著推回去,以后給咱孩子用。

    孩子他眼睛一下子瞪得像銅鈴,你...有了

    我紅著臉搖頭:我是說以后...

    哦!他撓撓頭,突然壓低聲音,那...咱們是不是該努力努力

    我羞得抓起枕頭砸他,他大笑著躲開,不小心撞翻了雞食盆,惹得大花二花撲棱著翅膀抗議。小院里充滿了歡聲笑語,連隔壁的王胖子都探頭喊:小兩口注意影響��!

    五月份,廠里組織家屬學(xué)文化。我報名參加了掃盲班,每天晚上去廠區(qū)夜校上課。大壯雖然只上過三年學(xué),但字寫得比我好,主動當(dāng)起了家庭教師。

    這個字念鋼,他一本正經(jīng)地指著報紙,就是咱們煉的那個鋼。

    我跟著念:鋼。

    對嘍!他高興地拍大腿,俺媳婦真聰明!

    他教得認(rèn)真,我學(xué)得用心。不到三個月,我就能讀簡單的報紙了。大壯比我還興奮,拿著我寫的字到處顯擺:看俺媳婦寫的!多端正!

    八月份,掃盲班結(jié)業(yè)考試,我得了滿分。頒獎那天,大壯特意請了假來參加。當(dāng)我從廠長手里接過結(jié)業(yè)證書時,看見他在臺下拼命鼓掌,笑得像個孩子。

    回家的路上,他突然說:曉翠,俺想學(xué)技術(shù)。

    什么技術(shù)

    軋鋼技術(shù),他眼睛亮晶晶的,廠里要辦技工培訓(xùn)班,俺想報名。

    我挽住他的胳膊:那必須去啊!

    就是...他猶豫了一下,得交十塊錢學(xué)費...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顧慮。那時候我們倆的工資加起來不到一百塊,十塊錢不是小數(shù)目。

    去吧,我毫不猶豫地說,咱們緊一緊就出來了。

    真的他眼睛一亮,你不反對

    反對啥我笑著戳戳他額頭,我男人有上進心,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他激動地抱起我轉(zhuǎn)了個圈,嚇得路過的張大媽直喊:哎喲喲,年輕人注意影響!

    培訓(xùn)班每周三晚上上課。大壯學(xué)得如饑似渴,經(jīng)常熬到半夜還在畫圖紙。我給他煮紅糖水,在旁邊默默陪著。有時候他睡著了,我就輕輕給他披上衣服,收好散落的筆記。

    十月底,培訓(xùn)班結(jié)業(yè)考核。大壯得了第一名,被破格提拔為四級技工,工資漲到了62塊。領(lǐng)到第一個月漲薪的那天,他神秘兮兮地說要帶我去個好地方。

    我們坐著公交車來到撫順市中心,走進了一家國營飯店——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下館子。

    想吃什么隨便點!他豪氣地拍出五塊錢。

    我緊張地看著菜單,最后只點了一碗肉絲面和一盤素炒白菜。大壯不依,又加了份紅燒肉和兩瓶汽水。

    太貴了...我小聲說。

    怕啥!他給我夾了塊油亮的紅燒肉,俺現(xiàn)在可是四級技工了!

    看著他得意的樣子,我心里甜滋滋的。那個曾經(jīng)只會掄大錘的傻大個兒,如今也成了技術(shù)骨干。生活就像鋼廠里的鋼水,在我們的共同努力下,正變得越來越紅火。

    吃完飯,大壯又拉著我去照相館,拍了一張合影。他穿著筆挺的工裝,我系著紅絲巾,背景是幅畫出來的天安門。照相師傅說:笑一笑!大壯笑得見牙不見眼,我則抿著嘴,眼角眉梢都是幸福。

    這張照片后來一直擺在我們家的五斗柜上,直到...

    太奶奶,照片還在嗎小雨揉著眼睛問。

    我輕輕搖頭:六九年發(fā)大水,沖走了好多東西...

    包括那張珍貴的合影,包括大壯送我的鐵玫瑰,包括我們共同生活的點點滴滴...只留下記憶,像鋼水一樣在我心里永遠(yuǎn)滾燙。

    第八章

    鋼軌訣別

    后來呢大壯爺爺一直當(dāng)技工嗎小雨打了個哈欠,卻還強撐著聽故事。

    我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思緒飄向了1968年那個改變一切的秋天...

    1968年,大壯已經(jīng)成了軋鋼車間的技術(shù)骨干,帶出了好幾個徒弟。我們的小家也添置了收音機、縫紉機,生活越來越好。唯一遺憾的是,結(jié)婚六年,我們一直沒孩子。

    別急,每次看到我失落的樣子,大壯都會安慰我,咱們還年輕呢!

    那年春天,廠醫(yī)院來了位沈陽的婦科專家。大壯二話不說請了假,硬拉著我去檢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我的問題,需要做個小手術(shù)。

    做!大壯斬釘截鐵地說,花多少錢都做!

    手術(shù)費要兩百塊,相當(dāng)于我們四個月的工資。大壯偷偷把收音機和縫紉機都賣了,還跟廠里預(yù)支了三個月工資。

    你傻啊!我躺在病床上掉眼淚,那些東西多難買啊...

    東西沒了還能再買,他握著我的手,俺就想要個像你的小閨女...

    手術(shù)很成功。出院那天,大壯用自行車推著我回家,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避開每個石子,生怕顛著我。

    俺跟車間主任說了,他興高采烈地說,等你養(yǎng)好了,給咱調(diào)個輕松點的崗位!

    我靠在他寬厚的背上,聞著熟悉的鋼鐵味,心里暖暖的:不用,我喜歡記錄室的工作。

    那也得注意,他認(rèn)真地說,大夫說了,你得養(yǎng)半年才能...

    我紅著臉掐了他一把:要死��!大街上說這個!

    他嘿嘿笑著,故意把車子騎得歪歪扭扭,嚇得我緊緊抱住他的腰。

    九月底,我終于懷孕了。大壯高興得在車間里見人就發(fā)糖,連廠長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曉翠!一天下班,他神秘兮兮地從懷里掏出個布包,給咱孩子的!

    我打開一看,是個精致的撥浪鼓,鼓面上畫著紅色的小鯉魚。

    哪來的我驚訝地問。那時候這種玩具可不好買。

    俺托沈陽的師傅帶的,他得意地說,等咱孩子出生,正好能玩!

    我小心地收好撥浪鼓,心里已經(jīng)開始想象孩子搖著它咯咯笑的樣子。

    懷孕后,大壯把我當(dāng)成了易碎的瓷器。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給我煮雞蛋,下班回來搶著做家務(wù),連洗腳水都要親自試好溫度。

    別這么緊張,我笑著說他,我們廠里懷孕的女工多了,誰像你這樣...

    她們是她們,他蹲下來給我洗腳,俺媳婦就一個,得寶貝著!

    十月份,我因為妊娠反應(yīng)嚴(yán)重,請了長假在家休息。大壯每天中午都跑回來給我做飯,然后再匆匆趕回車間�?粗諠u消瘦的臉,我心疼得不行。

    別老往回跑,我勸他,我在家隨便吃點就行。

    那哪成!他一邊炒菜一邊說,俺答應(yīng)過要照顧好你的!

    就這樣,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我平安度過了懷孕初期的不適。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大壯每天都要趴在肚皮上跟小家伙說幾句話。

    今天乖不乖啊有沒有鬧你娘他一本正經(jīng)地問,然后抬頭沖我笑,咱兒子說可乖了!

    你怎么知道是兒子我笑著問。

    直覺!他拍拍胸脯,俺老顧家的種,肯定是個帶把兒的!

    我笑著搖頭,心里卻暗暗希望真是個男孩,像他爹一樣結(jié)實、憨厚、善良。

    1969年8月15日,我們的兒子出生了。生產(chǎn)過程很順利,大壯在產(chǎn)房外守了一夜,聽到哭聲時直接沖了進去,把護士都嚇了一跳。

    是個大胖小子!護士笑著把孩子遞給他。

    這個一米八五的漢子,抱著七斤重的嬰兒,手抖得像篩糠,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曉翠...曉翠...咱有兒子了...

    我虛弱地笑著:看你那傻樣...

    他給孩子取名顧鋼,說是要讓孩子記住父母是煉鋼工人。小名就叫鐵蛋,說是好養(yǎng)活。

    鐵蛋!鐵蛋!他每天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洗臉,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兒子,叫爹!叫爹!

    才幾天啊就會叫爹我笑著數(shù)落他,傻不傻...

    鐵蛋滿月那天,大壯請了全車間的人來喝滿月酒。我們家小院擠得水泄不通,工友們送來了各種禮物:小衣服、虎頭鞋、木頭玩具...最特別的是一套迷你工裝,車間里的老師傅們親手縫的,連安全帽都有。

    等鐵蛋長大了,也當(dāng)煉鋼工人!大壯高興地宣布,把兒子舉得老高。

    我看著他們父子倆,心里滿是幸福。生活就像鋼廠里沸騰的鋼水,終于綻放出了最燦爛的花朵。

    然而,命運就像鋼廠里突如其來的漏鋼事故,從不給人準(zhǔn)備的時間。

    1969年9月28日,鐵蛋出生剛滿一周。那天下午,我正在家哄孩子睡覺,突然聽到有人急促地敲門。

    嫂子!嫂子!是王胖子的聲音,帶著哭腔。

    我心頭一緊,趕緊開門。王胖子站在門口,臉色慘白,工裝上沾滿了血。

    紅軍...紅軍他...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我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大壯怎么了

    下班路上...鐵軌那邊...救了個學(xué)生...王胖子抹著眼淚,火車......

    世界突然安靜了。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聽見鐵蛋在里屋的哭聲,聽見秋風(fēng)掃過落葉的沙沙聲,卻怎么也聽不見王胖子后面說的話。

    恍惚中,我被帶到了礦務(wù)局醫(yī)院。白色的走廊,刺鼻的消毒水味,醫(yī)生搖著頭走出來...

    然后我看到了他。我的大壯,我的傻大個兒,安靜地躺在那里,像是睡著了。只是再也不會醒來,不會笑著叫我媳婦兒,不會笨手笨腳地抱鐵蛋了...

    他們說,他為了救一個橫穿鐵軌的小學(xué)生,自己被火車撞了。最后一刻,他還緊緊抱著那個孩子,用身體護住了他。

    他...說了什么嗎我顫抖著問。

    護士紅著眼睛遞給我一個染血的布包:一直攥著這個...

    我打開一看,是那個鯉魚撥浪鼓。鼓面上沾著血,卻依然鮮艷如初。

    太奶奶...小雨輕輕擦掉我臉上的淚水,您別哭了...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六十年了,那個秋天的痛楚依然清晰如昨。

    后來呢小雨小聲問。

    后來啊...后來廠里給大壯開了追悼會,那個被救的學(xué)生全家跪在我面前磕頭。再后來,我獨自撫養(yǎng)鐵蛋長大,看著他結(jié)婚生子,有了你爸爸,又有了你...

    護士輕輕推門進來:張奶奶,該吃藥了。

    我點點頭,看著窗外的最后一縷夕陽。遠(yuǎn)處,鋼廠的大煙囪依然聳立,像一座無言的紀(jì)念碑,記錄著那段鋼與火、愛與痛的往事...

    第九章

    鋼的意志

    太奶奶,您一個人帶大了鐵蛋爺爺嗎小雨趴在我病床邊,小手輕輕握住我布滿皺紋的手。

    我望著窗外暮色中的鋼廠輪廓,仿佛又看到了1969年那個秋天,我抱著襁褓中的鐵蛋,站在大壯的追悼會上...

    大壯的葬禮在十月初舉行。鋼廠給了最高的規(guī)格,他的遺體覆蓋著黨旗,廠長親自致悼詞。我抱著鐵蛋站在最前排,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

    顧紅軍同志是我們廠優(yōu)秀的技術(shù)骨干...廠長的聲音在秋風(fēng)中顫抖,他用生命詮釋了工人階級的偉大品格...

    追悼會結(jié)束后,廠工會主席遞給我一個信封:曉翠同志,這是撫恤金,一共八百元。廠黨委決定,以后每月給你發(fā)紅軍工資的百分之七十...

    我機械地點頭,目光落在懷里的鐵蛋身上。孩子睡得正香,小臉蛋白里透紅,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永遠(yuǎn)不會記得,那個為了救別人而犧牲的父親。

    回到家,我像行尸走肉一樣收拾著大壯的遺物。他的工裝還掛在門后,安全帽放在五斗柜上,仿佛主人隨時會回來取用。我抱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工裝,終于崩潰大哭。

    你個傻大個兒...我把臉埋進衣服里,呼吸著殘留的鋼鐵和汗水的氣息,不是說好一輩子對我好嗎...

    鐵蛋被我的哭聲驚醒,哇哇大哭起來。我趕緊擦干眼淚抱起他,看著孩子酷似大壯的眼睛,突然明白了自己必須堅強。

    鐵蛋乖...我輕聲哄著孩子,媽媽在呢...

    大壯走后第三個月,我回到了鋼廠。車間主任想給我調(diào)個輕松崗位,我拒絕了。

    我要回記錄室,我平靜地說,那里離軋鋼車間最近。

    走進熟悉的車間,機器的轟鳴聲像往常一樣震耳欲聾。我下意識看向軋機方向,那里站著一個陌生的年輕工人——大壯的崗位已經(jīng)有人接替了。

    曉翠...工友們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我勉強笑笑,徑直走向記錄臺。鐵皮箱子還在老地方,上面放著一副手套——大壯當(dāng)年送我的那副,掌心處的皮革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

    記錄室的老張默默給我倒了杯熱水:慢慢來,不著急。

    我點點頭,開始工作。手指碰到記錄儀的瞬間,眼淚差點又掉下來。這里的一切都讓我想起大壯:他會在午休時突然出現(xiàn)在窗口做鬼臉;會在下班時假裝路過,幫我收拾記錄本;會在漏鋼警報響起時第一個沖過來保護我...

    中午吃飯時,我習(xí)慣性地拿出兩個飯盒,才猛然意識到另一個已經(jīng)沒人用了。王胖子默默坐到我旁邊,遞過來一瓶辣椒醬:紅軍最愛吃這個...

    我接過瓶子,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大壯確實愛吃辣,每次吃完都辣得直吐舌頭,像個孩子似的找水喝。

    那個學(xué)生...我輕聲問,還好嗎

    王胖子點點頭:孩子沒事,就是嚇著了。他爹媽說要來看你...

    不用了。我搖搖頭,大壯不會希望他們這樣的。

    下午,廠長親自來找我:曉翠,廠里決定在鐵路道口立個警示牌,用紅軍的事跡教育大家注意安全...

    好。我平靜地說,但別寫他的名字,就寫鋼鐵工人吧。大壯...他從來不喜歡出風(fēng)頭。

    廠長紅著眼睛答應(yīng)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漸漸學(xué)會了獨自生活。白天把鐵蛋托付給廠里托兒所,晚上接回家。有時候半夜孩子哭鬧,我就抱著他在屋里來回走,哼著大壯常唱的《鋼鐵工人之歌》。

    鐵蛋六個月大時,第一次清晰地發(fā)出了ba的音。我愣在原地,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孩子無辜地看著我,小手拍打著我的臉,又喊了一聲ba。

    爸爸不在...我哽咽著親了親他的小臉,但爸爸愛你,非常愛你...

    1970年春節(jié),廠里組織慰問烈士家屬。工會送來了米面油和五斤豬肉,還有一套給鐵蛋的新衣服。我包了餃子,給大壯的遺像也擺了一碗。

    吃餃子了,我對著照片說,你最愛的白菜豬肉餡。

    照片里的大壯憨厚地笑著,就像第一次在鋼廠見面時那樣。我輕輕撫摸相框,突然發(fā)現(xiàn)鐵蛋正歪歪扭扭地往遺像前爬,小手伸向那碗餃子。

    鐵蛋想爸爸了我抱起孩子,指著照片,這是爸爸,他是英雄...

    孩子懵懂地看著照片,突然咯咯笑起來,小手拍打著相框,好像認(rèn)出了什么。

    開春后,我在小院里種了棵蘋果樹。大壯曾經(jīng)說過,等有了孩子要在院里種棵樹,看著它和孩子一起長大。樹苗是我用半個月工資從市里買來的,種下去那天,鐵蛋坐在旁邊玩土,弄得滿身都是。

    跟你爹一樣,我笑著擦掉孩子臉上的泥,就愛玩土...

    樹苗一天天長高,鐵蛋也一天天長大。會坐了,會爬了,會走了,會叫媽媽了...每一個成長的瞬間,我都既欣慰又心酸,因為大壯永遠(yuǎn)錯過了這些。

    1971年國慶節(jié),鐵蛋兩歲生日。我?guī)еソo大壯掃墓,孩子已經(jīng)能搖搖晃晃地自己走路了。

    媽媽,爸爸在哪他仰著小臉問我。

    我指著墓碑:爸爸在這里睡覺。

    鐵蛋好奇地摸著冰冷的石碑,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石頭,放在墓前:給爸爸...

    我的眼淚瞬間決堤。這個動作太像大壯了——他每次路過雷鋒墓,都會放個小石子表示敬意。

    回家的公交車上,鐵蛋靠在我懷里睡著了。陽光透過車窗照在他稚嫩的小臉上,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xì)密的陰影,像極了大壯熟睡時的樣子。

    曉翠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我抬頭,看見張大媽提著菜籃子站在過道里:帶孩子去看紅軍啊

    我點點頭。自從大壯走后,廠里的老鄰居們都特別照顧我們母子。

    鐵蛋長得真像他爹,張大媽感嘆道,特別是那鼻子...

    我低頭看著懷里的孩子,心里既甜蜜又苦澀。鐵蛋確實越來越像大壯,不僅是長相,連那股憨厚勁兒都像。

    對了,張大媽壓低聲音,廠里新來了個技術(shù)員,三十出頭,媳婦前年病逝了...人挺不錯的,要不要...

    張大媽,我輕聲打斷她,我心里裝不下別人了。

    她嘆了口氣,理解地點點頭:紅軍那孩子...確實難得...

    下車時,張大媽硬塞給我兩條黃瓜:自家種的,給鐵蛋吃。

    我道了謝,抱著熟睡的孩子往家走。秋風(fēng)吹過路邊的白楊,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像是大壯在遠(yuǎn)處哼著歌。

    第十章

    鋼的傳承

    太奶奶,后來鐵蛋爺爺也當(dāng)了煉鋼工人嗎小雨揉著眼睛問,她已經(jīng)困得不行了,卻還強撐著聽故事。

    我輕輕撫摸著她柔軟的頭發(fā):沒有,但我?guī)チ虽搹S很多次...

    1980年,鐵蛋十一歲了。撫順鋼廠進行了現(xiàn)代化改造,老軋機被淘汰,換上了進口設(shè)備。拆除舊機器那天,廠里允許職工撿些零件做紀(jì)念。我拿了一個軋輥上的小齒輪,給鐵蛋當(dāng)玩具。

    媽媽,爸爸以前就是操作這個機器嗎鐵蛋捧著齒輪問。

    是啊,我指著新廠房,不過現(xiàn)在換成更好的了。

    那爸爸要是還在,是不是也能操作新機器

    我點點頭:你爸爸學(xué)東西可快了...

    鐵蛋上初中后,開始對父親的往事表現(xiàn)出濃厚興趣。他經(jīng)常翻出大壯留下的紅皮筆記本,一字一句地讀那些歪歪扭扭的技術(shù)筆記。

    媽,爸爸的字真丑。他笑著說,眼睛里卻閃著淚光。

    我摸摸他的頭:但他心很細(xì)。你看這些圖紙,畫得多認(rèn)真。

    1988年,鐵蛋考上了東北工學(xué)院。送他去沈陽的那天,我在火車站哭成了淚人。

    媽,別哭了,十八歲的大小伙子手足無措地給我擦眼淚,我放假就回來。

    我緊緊抱住他,仿佛又看到了當(dāng)年那個在產(chǎn)房里被大壯小心翼翼抱著的嬰兒。時光啊,你走得太快,快得讓我來不及好好記住每一個瞬間。

    鐵蛋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鞍鋼工作。結(jié)婚那天,我把他父親留下的鐵皮盒子交給了他。

    這是什么他好奇地問。

    你爸爸給我的定情信物。我笑著說。

    鐵蛋打開盒子,看到那朵已經(jīng)生銹的鋼玫瑰,眼圈一下子紅了:媽...我會好好保存的...

    1995年,我的孫子顧鋼出生了。鐵蛋給他取名小鋼,說是要延續(xù)這個鋼鐵世家的傳統(tǒng)。我退休后經(jīng)常去鞍山幫忙帶孫子,小家伙跟他爺爺一樣,從小就對金屬制品特別感興趣。

    2008年,鋼廠建廠五十周年慶典,邀請老職工回去參觀。我?guī)еF蛋和小鋼一起參加了。走在嶄新的廠區(qū)里,我?guī)缀跽J(rèn)不出這就是當(dāng)年那個塵土飛揚的撫順鋼廠。

    奶奶,十歲的小鋼指著巨大的連鑄機問,爺爺以前也操作這個嗎

    不是這個,我笑著解釋,爺爺那會兒的設(shè)備比這個簡單多了...

    鐵蛋攙著我的胳膊,輕聲說:媽,廠史館里有爸的照片。

    我愣住了:真的

    在廠史館的英模墻上,我看到了大壯年輕時的照片。雖然有些褪色,但那憨厚的笑容依然清晰。照片下方的文字寫著:顧紅軍同志,為救落鐵軌學(xué)生英勇犧牲...

    小鋼踮起腳尖,認(rèn)真讀著曾祖父的事跡,突然回頭問我:太奶奶,曾祖父是英雄對嗎

    我點點頭,眼淚模糊了視線:是啊,他是個傻英雄...

    2019年,鐵蛋和小鋼為我辦了八十大壽。宴席上,小鋼突然拿出一個精致的玻璃匣子:奶奶,送給您。

    我打開一看,里面竟然是那朵鋼玫瑰的復(fù)制品,用不銹鋼重新打造,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

    原件太珍貴了,我舍不得拿出來,小鋼解釋,就按原樣做了一個新的。

    我把玫瑰捧在手心,仿佛又回到了1961年那個冬日,陽光照在大壯憨厚的笑臉上,他緊張地遞給我那個粗糙的鐵皮盒子...

    太奶奶...小雨的聲音把我拉回現(xiàn)實,您睡著了嗎

    我搖搖頭:沒有,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小雨打了個哈欠,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東西:這個給您。

    我接過來一看,是個用回形針彎成的小花,雖然粗糙,但能看出是朵玫瑰的形狀。

    幼兒園老師教的,小雨驕傲地說,老師說我是全班做得最好的!

    我顫抖著接過這朵鋼玫瑰,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生命的延續(xù)。大壯的鐵玫瑰,鐵蛋保存的盒子,小鋼復(fù)制的玫瑰,現(xiàn)在小雨的回形針花...一代又一代,這份愛以不同的形式傳承著。

    太奶奶,您怎么哭了小雨慌張地給我擦眼淚。

    太奶奶高興...我緊緊握住她的小手,你做得真好,真的...

    護士輕輕推門進來:小雨,該讓太奶奶休息了。

    小雨不情愿地點點頭,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太奶奶,明天再給我講故事好嗎

    好...我微笑著答應(yīng),看著她蹦蹦跳跳地離開。

    病房安靜下來,只剩下監(jiān)護儀規(guī)律的滴滴聲。我望著窗外的夜空,撫順鋼廠的方向依然亮著燈光。六十年了,那些鋼花飛舞的日子,那個送我鐵玫瑰的傻大個兒,仿佛就在昨天。

    我輕輕摩挲著小雨留給我的回形針玫瑰,突然覺得無比平靜。大壯,你看到了嗎我們的鐵蛋,我們的小鋼,我們的小雨...他們都好好的。你當(dāng)年拼命救下的那個學(xué)生,現(xiàn)在也該兒孫滿堂了吧

    閉上眼睛,我仿佛又聽見了大壯爽朗的笑聲,聽見他喊我媳婦兒,聽見他哼著跑調(diào)的《鋼鐵工人之歌》...這一生,愛過,被愛過,足夠了。

    監(jiān)護儀的警報聲突然響起,醫(yī)護人員匆忙趕來。我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好像卸下了所有的負(fù)擔(dān)。在意識漸漸模糊的邊緣,我似乎看見大壯站在一片明亮的鋼花中,朝我伸出手,臉上是那熟悉的憨厚笑容...

    傻大個兒...我輕聲說,你來接我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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