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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當(dāng)河流開始倒流,你會想起誰

    1

    水中的另一張臉

    青葦鎮(zhèn)的雨季總是來得突然。

    林小滿蹲在河邊,濕透的藍(lán)布裙黏在小腿上,像一層剝不掉的皮。她盯著渾濁的河水,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三天了,父親消失整整三天了。

    小滿!回家吧!遠(yuǎn)處傳來阿嬤的喊聲,被雨打得支離破碎。

    她沒動。河面漂著父親最后留下的東西——一頂褪色的鴨舌帽,卡在蘆葦根里,像被誰刻意按在那兒。鎮(zhèn)上的老人說,倒流河每隔三十年就會吞掉一個人,不是淹死,是帶走。他們指著對岸那棵歪脖子柳樹:瞧見沒三十年前,劉家媳婦就是在樹下沒的,連鞋都沒留下。

    雨更大了。小滿突然伸手去夠那頂帽子,指尖剛觸到水面,河水猛地一顫——

    不是雨滴的漣漪。是整條河在向后流。

    蘆葦?shù)狗�,魚群甩著尾巴逆游,甚至她剛剛滴落的淚珠都從水面彈起,飛回眼眶。小滿瞪大眼睛,在顛倒的水光里,看見一張臉。

    那是她自己。但又不是。

    水里的她二十五六歲,短發(fā)利落得像刀裁的,眼角有顆自己從未有的淚痣。那女人也在看她,嘴唇開合,沒出聲,可小滿分明聽見一句:別碰他的記憶。

    嘩啦——

    阿嬤的竹傘罩下來,河水恢復(fù)原狀,帽子不見了。

    魔怔了喊你多少聲!阿嬤拽她胳膊,粗布袖口蹭得小滿生疼。老人身上有陳年艾草味,混著雨腥氣往鼻子里鉆,你爸是自個兒走的!和河沒關(guān)系!

    小滿低頭看手心。那里躺著個濕漉漉的河螺,殼上蜿蜒著暗紅色紋路,像凝固的血絲。

    2

    螺殼里的鹽水

    青葦鎮(zhèn),1990年夏。

    林小滿將那只河螺藏在枕頭底下,每晚睡前都要摸一摸。殼上的血紋在黑暗里似乎會微微發(fā)亮,像某種隱秘的呼吸。她問過阿嬤,鎮(zhèn)上的河螺從來不長這樣。

    血螺是死人變的。阿嬤在灶臺邊剁著咸魚,刀鋒狠狠砸進(jìn)砧板,你爸要是真被河帶走了,你就當(dāng)沒這個爹。

    小滿沒吭聲。她偷偷去鎮(zhèn)上的老書攤翻縣志,泛黃的紙頁上記載著倒流河的怪事:民國三年,河水逆流三日,貨郎趙某見水中自身倒影,三日后暴斃,懷中揣一血螺。

    她盯著那行字,手指發(fā)抖。

    2020年,城市心理診所。

    林雨晴放下鋼筆,揉了揉太陽穴。窗外的暴雨下了一整天,玻璃上爬滿水痕,像無數(shù)條倒流的河。她不喜歡這樣的天氣,總覺得有什么東西要從雨里滲進(jìn)來。

    下一位。她對著通話器說。

    門被推開時帶進(jìn)一股河腥氣。男人穿著皺巴巴的灰襯衫,袖口沾著泥點,像是剛從哪個工地爬出來。他坐下時,林雨晴注意到他左手死死攥著什么東西——指縫間露出暗紅色的螺殼。

    他們說……我忘了自己是誰。男人嗓音沙啞,像是很久沒說話。他攤開掌心,血紋河螺躺在那里,殼縫正滲出渾濁的鹽水,滴在地毯上,但昨晚我夢見一條河,它在倒著流……

    林雨晴的鋼筆突然滾落。她彎腰去撿,卻在男人沾泥的球鞋邊看見一小截蘆葦根——青葦鎮(zhèn)才有的那種,斷口新鮮,還帶著河水浸泡后的腥甜。

    您最近去過南方嗎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抖。

    男人茫然地?fù)u頭。鹽水從他指縫滴到病歷本上,暈開一行字:

    姓名:未知。癥狀:逆行性遺忘。

    診室的白熾燈突然閃爍兩下。林雨晴抬頭時,在男人漆黑的瞳孔里看見一瞬的反光——不是燈影,而是一條逆流而上的魚。

    青葦鎮(zhèn),1990年深夜。

    小滿赤腳跑到河邊。月光下,倒流河平靜得像塊黑玻璃。她掏出河螺,咬牙扔進(jìn)水里。

    把我爸還回來!

    螺殼沉下去的瞬間,河底突然浮起一串氣泡。小滿俯身去看,卻在水中看見另一幕:一間雪白的房間,穿白大褂的自己正對著一個模糊的男人說話。水波晃動間,那男人轉(zhuǎn)過頭——

    是父親的臉。

    嘩!

    她猛地后退,踢翻了岸邊的煤油燈�;鹕嗵蛏咸J葦叢時,小滿突然明白了兩件事:第一,河螺是連接時間的鑰匙;第二,父親可能根本沒死,只是被沖到了三十年后的某處。

    火光映紅她的臉,也照亮河面漂浮的鴨舌帽——此刻它嶄新如初,帽檐上多了一行小字:別找我。

    3

    干涸的河床

    2050年,青葦鎮(zhèn)。

    河床裂開了。

    林小滿——如今已經(jīng)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站在龜裂的泥塊上,鞋底碾碎了一塊干枯的河螺殼。三十年了,倒流河終于徹底消失,只剩下這條丑陋的疤痕,橫貫整個青葦鎮(zhèn)。

    鎮(zhèn)上的年輕人說,這不過是氣候變干的緣故。他們早就不信什么倒流河的傳說,就像他們不信山里有狐仙、不信老槐樹下埋著會哭的銀元一樣。可林小滿知道,河不是干涸的——它是被遺忘的。

    她彎腰撿起那塊螺殼,指腹蹭過紋路,忽然一陣刺痛。殼縫里滲出一滴暗紅色的液體,像血,又像那年她在診室地毯上見過的鹽水。

    阿婆,別碰那個!一個穿熒光運動鞋的男孩跑過來,脖子上掛著智能眼鏡,老師說河床有污染,會爛手的。

    林小滿笑了笑,把螺殼揣進(jìn)兜里。男孩的眼鏡屏幕上正播放著歷史小課堂,虛擬老師用歡快的聲音說:……古代人常將自然現(xiàn)象神化,比如‘倒流河’傳說,實為潮汐與地下水倒灌形成的視覺誤差……

    她沒反駁,只是問:你聽過‘血螺’嗎

    男孩搖頭,脖子上的智能眼鏡閃了閃,彈出無相關(guān)詞條。

    2020年,心理診所。

    林雨晴的指尖懸在鍵盤上。

    病歷檔案里,男人的腦部掃描圖異常明亮——海馬體像被什么灼燒過,留下逆時針旋轉(zhuǎn)的紋路。她從未見過這種病例,直到翻出一篇1989年的舊論文:《論逆行性記憶與水體異常的關(guān)系》。

    作者是林遠(yuǎn)山——她的父親。

    你認(rèn)識這個人嗎她把論文扉頁的照片推過去。

    男人盯著照片里穿白大褂的學(xué)者,眉頭突然抽搐。他口袋里的河螺劇烈震動起來,鹽水汩汩涌出,打濕了整個桌面。

    他……把記憶……男人抱住頭,指縫間滲出同樣的液體,……藏在河里……

    診室的玻璃窗突然爆裂。不是風(fēng)吹的,而是無數(shù)河螺從四面八方飛來,噼里啪啦撞在墻上,像一場沉默的冰雹。林雨晴護(hù)住頭臉,在指縫間看見男人化作一團(tuán)模糊的水影——

    他的身體正在溶解。

    1990年,燃燒的蘆葦蕩。

    火勢蔓延到歪脖子柳樹時,小滿終于怕了。

    熱浪烤焦了她的劉海,濃煙里,她看見河面浮起無數(shù)血螺,組成一條通往對岸的路。有個聲音在叫她,不是阿嬤的,也不是父親的——是三十年后的自己。

    跳進(jìn)來。河水說。

    她縱身躍入的瞬間,火焰突然靜止。漂浮的火星里,小滿看清了未來的片段:父親站在2020年的河邊,將一枚芯片似的的東西扔進(jìn)水里;2050年的自己跪在干涸的河床,往裂縫里倒一瓶發(fā)光的液體……

    這不是記憶。河水在她耳畔低語,這是時間本身。

    2050年,河床裂縫深處。

    老年的林小滿跪在裂縫前,擰開早已準(zhǔn)備好的玻璃瓶。瓶里是從全鎮(zhèn)人那里收集的液體——他們的淚水。

    第一滴落進(jìn)裂縫時,地底傳來遙遠(yuǎn)的潮聲。

    4

    時間的裂縫

    2020年,心理診所。

    玻璃碎片懸停在半空。

    林雨晴屏住呼吸,看著診室里的世界像被按下了暫停鍵——飛濺的河螺凝固成黑色的雨滴,男人溶解到一半的身體化作一團(tuán)模糊的霧氣,而桌上那灘鹽水正逆著重力,一滴一滴倒流回螺殼里。

    她伸手去碰,指尖穿過水霧的剎那,突然聽見無數(shù)聲音在耳邊炸開——

    別找我。

    父親的字跡,1990年的鴨舌帽上。

    藏在河里……

    溶解的男人嘶啞的低語。

    這是時間本身。

    河水的聲音,來自她從未經(jīng)歷卻無比熟悉的記憶。

    診室的門突然被撞開。

    一個渾身濕透的老人站在門口,藍(lán)布裙滴著水,發(fā)梢還掛著幾根枯黃的蘆葦。林雨晴的血液瞬間凝固——那是十六歲的自己。

    1990年,倒流河中央。

    小滿在漩渦里下沉。

    河水灌進(jìn)她的耳朵、鼻子、喉嚨,卻沒有窒息感。她看見無數(shù)畫面在眼前閃回:父親在實驗室里往血螺中注入某種熒光液體;2050年的自己跪在龜裂的河床邊,手里捧著的不是淚瓶,而是一枚小小的、發(fā)光的芯片。

    你終于來了。

    父親的聲音從水底傳來。小滿低頭,發(fā)現(xiàn)河床竟是一面巨大的鏡子,鏡中映出的不是她的倒影,而是2020年的心理診所——穿白大褂的自己正與溶解的男人對峙。

    爸她拍打鏡面,波紋蕩開的瞬間,鏡中場景突然切換:2050年的老年自己正把芯片塞進(jìn)河床裂縫,而全鎮(zhèn)人像木偶般站在遠(yuǎn)處,脖子上都掛著那男孩同款的智能眼鏡。

    2050年,河床裂縫旁。

    老年的林小滿手在發(fā)抖。

    芯片上的刻痕她認(rèn)得——那是父親實驗室的編號。六十年前他失蹤那晚,工作臺上就放著這樣一枚芯片,里面儲存著他研究倒流河三十年的數(shù)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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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憶不是用來找回的。身后傳來帶笑的聲音。

    穿熒光鞋的男孩不知何時站在她背后,智能眼鏡泛著冷光。可當(dāng)他摘下眼鏡,露出的卻是中年林雨晴的臉——準(zhǔn)確地說,是2020年那個即將溶解的男人性轉(zhuǎn)后的模樣。

    你……老年林小滿踉蹌后退,是河

    男孩歪頭笑了,皮膚突然如水銀般流動:我是被你們拋棄的記憶。

    三個林小滿同時聽見玻璃碎裂的脆響。

    1990年的漩渦、2020年的診室、2050年的河床,像摔碎的鏡子般裂成千萬片。每個碎片里都映著同一幕:父親林遠(yuǎn)山站在河邊,將血螺按進(jìn)自己的太陽穴。

    我成功了。所有時空的父親齊聲說,記憶才是真正的倒流河。

    5

    記憶的歧點

    黑暗像一塊濕透的布,裹著林小滿的呼吸。她感覺自己被撕扯成三份——十六歲的身體浸泡在1990年的河水里,三十五歲的意識漂浮在2020年的診所,而蒼老的雙手仍緊握著2050年的那枚芯片。

    選一個。

    男孩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他的皮膚已經(jīng)徹底變成流動的水銀,智能眼鏡融化成一串發(fā)光的數(shù)字,在虛空中組成倒計時:00:05:23。

    什么三個時空的林小滿同時發(fā)問。

    選一個時空存活。男孩的嘴裂開到耳根,露出的不是牙齒,而是密密麻麻的微型芯片,父親成為河流,你們就要成為河岸——總得有人被沖刷,有人被固定。

    1990年,燃燒的河岸。

    阿嬤的哭罵聲隱約傳來。小滿知道,再不下決定,蘆葦蕩的火就會燒到鎮(zhèn)上。她低頭看著掌心的血螺,突然咬破手指,將血珠滴進(jìn)螺口。

    我選未來。

    河水陡然沸騰。無數(shù)記憶碎片從漩渦中噴涌而出:她看見2020年的自己偷偷藏起患者的血螺標(biāo)本;2050年的自己深夜?jié)撊霗n案館,撕毀關(guān)于倒流河的所有文獻(xiàn)。原來遺忘從來不是被動發(fā)生的——是她自己一次次選擇了埋葬。

    2020年,崩塌的診室。

    林雨晴的白大褂被鹽水浸透。溶解的男人已經(jīng)完全化作人形水影,正將手伸向她的眉心。

    你忘得太多了。水影的聲音像父親,又像老年自己,連他植入你后腦的芯片都感覺不到嗎

    她突然想起每次偏頭痛發(fā)作時,后頸總傳來詭異的潮汐聲。顫抖的手摸向發(fā)際線——那里有一道三十年來從未注意的疤痕。

    現(xiàn)在取出來就晚了。水影嘆息。

    玻璃碎片開始墜落。第一片扎進(jìn)她手背時,林雨晴做了和1990年自己相同的動作——將血抹在了診桌上的血螺。

    2050年,復(fù)蘇的河流。

    老年林小滿跪著的膝蓋陷入突然松軟的泥土。龜裂的河床縫隙里滲出清亮的水,那枚芯片在她掌心發(fā)芽般長出細(xì)密的紅色根須,扎進(jìn)血管。

    太遲了。男孩惋惜地?fù)u頭,你丈夫臨終前告訴你真相時,就該動手的。

    她想起病床上那個戴智能眼鏡的老人。全鎮(zhèn)都以為他死于輻射病,只有她知道,丈夫是最后一個自愿交出記憶的——眼鏡摘下時,他干癟的太陽穴有個螺殼形狀的凹痕。

    不晚。她將芯片狠狠按進(jìn)胸口,只要還有人記得......

    倒計時歸零的瞬間,三個時空的林小滿同時聽見震耳欲聾的濤聲。

    6

    倒流之終

    新歷元年,青葦鎮(zhèn)。

    晨霧像一層薄紗,輕輕覆在倒流河上。

    小滿——這個十二歲的女孩,穿著褪了色的靛藍(lán)布裙,赤腳踩在濕潤的河岸泥沙上。河水比往日清澈了些,不再像從前那樣渾濁泛黃。她蹲下身,指尖輕輕點在水面,漣漪一圈圈蕩開,映著她稚嫩的臉。

    可當(dāng)波紋平息,她突然發(fā)現(xiàn),水中的倒影并不是自己。

    那是個陌生又熟悉的女人——短發(fā)利落,眼角有一顆小小的淚痣,穿著她從沒見過的白色外套,領(lǐng)口別著一枚銀色的螺形徽章。水中的女人看著她,嘴唇微動,像是說了什么,可小滿聽不見。

    小滿!別碰河水!母親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幾分急促,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當(dāng)心感染記憶癥!

    小滿猛地縮回手,水中的倒影瞬間恢復(fù)成她自己的模樣。她眨了眨眼,心跳得厲害。

    媽,我剛才看見……

    看見什么母親快步走過來,手里還拎著剛摘的青菜,圍裙上沾著泥土,是不是又看見倒影了

    小滿點點頭,喉嚨發(fā)緊。

    母親嘆了口氣,蹲下來用粗糙的手擦了擦她的臉。別怕,那是幻覺。管理局的人說了,河水里有時會殘留一些舊影像,都是過去的人留下的。她頓了頓,壓低聲音,別跟外人說,知道嗎

    小滿沒回答,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水珠順著她的手指滑落,滴在河岸的泥沙上,滲進(jìn)去,消失不見。

    河對岸,那座灰白色的建筑靜靜矗立著,像一只伏在岸邊的巨獸。穿著制服的郵差推著金屬箱,沿著新修的棧道走向管理局的大門。箱體上印著醒目的螺旋標(biāo)志,暗紅色的紋路蜿蜒曲折,像極了某種古老生物的殼。

    小滿瞇起眼睛,努力想看清那些箱子里裝的是什么。

    別看了。母親拽了拽她的袖子,那些都是要封存的記憶,不是咱們該知道的東西。

    為什么要封存小滿問。

    因為有些記憶……母親的聲音低了下去,會讓人發(fā)瘋。

    小滿不懂。她只記得,去年冬天,隔壁的李叔從河里撈上來一枚銹蝕的金屬片,上面刻著幾個模糊的字。他盯著看了很久,第二天就失蹤了。管理局的人來搜查時,只說了一句:又是記憶外泄。

    傍晚,小滿偷偷溜回河邊。

    夕陽將河水染成橘紅色,波光粼粼,像是流動的火焰。她跪在岸邊,伸手撥開浮萍,望向河底。

    那里有什么東西在發(fā)光。

    她屏住呼吸,指尖探入水中,涼意順著皮膚爬上脊背。水流輕輕推著她的手指,像是在抗拒,又像是在引導(dǎo)。終于,她的指尖碰到了那個東西——一枚銹跡斑斑的金屬片,邊緣已經(jīng)磨損,但依然能辨認(rèn)出螺旋的紋路。

    她把它撈了上來。

    金屬片躺在掌心,沉甸甸的,表面刻著幾個模糊的字。小滿用袖子擦了擦,銹粉簌簌落下,露出下面深深的刻痕:生生不已。

    她怔住了。

    這四個字像是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某個塵封的匣子。她的腦袋嗡的一聲,無數(shù)畫面如潮水般涌來——

    穿白大褂的女人站在診室里,窗外暴雨如注;

    蒼老的婦人跪在干涸的河床上,手中握著一枚發(fā)光的芯片;

    一個男人溶解成水,他的聲音在說:藏在河里……

    小滿猛地閉上眼睛,畫面戛然而止。

    金屬片在她掌心發(fā)燙,像是有了生命。她顫抖著,不知道該丟掉還是握緊。

    夜深了,管理局的燈光依然亮著。

    穿制服的男人站在檔案室里,手中拿著一枚血紅色的螺殼標(biāo)本。他輕輕撫過螺殼表面的紋路,低聲自語:又開始了。

    身后的顯示屏突然閃爍,跳出一行警告:

    檢測到記憶外泄——坐標(biāo):倒流河岸。

    男人皺眉,按下通訊器:派人去查,可能是殘余的舊數(shù)據(jù)。

    通訊器那頭傳來沙沙的電流聲,隨后是一個模糊的回應(yīng):收到。

    男人將螺殼放回玻璃柜,柜子里陳列著無數(shù)類似的標(biāo)本,每一個都貼著標(biāo)簽:

    1990年,林小滿。

    2020年,林雨晴。

    2050年,林小滿。

    他關(guān)上燈,檔案室陷入黑暗。只有那些螺殼,在月光下泛著微弱的紅光。

    小滿攥著金屬片,站在河中央。

    河水沒到她的膝蓋,涼意滲入骨髓。她低頭看著手中的字,突然明白了什么。

    這不是普通的金屬片。

    這是一枚記憶的碎片。

    她深吸一口氣,將金屬片貼在自己的眉心。

    我想記住。她輕聲說。

    河水驟然翻涌,漩渦在她腳下形成。無數(shù)聲音從水底傳來,交織成一片模糊的絮語。她看見穿白大褂的女人向她伸出手,看見蒼老的婦人朝她點頭,看見溶解的男人化作水霧,消散在風(fēng)里。

    小滿!母親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驚恐而破碎。

    但小滿已經(jīng)聽不見了。

    河水倒流了。

    7

    螺聲低語

    新歷元年冬,青葦鎮(zhèn)下了第一場雪。

    細(xì)碎的雪粒落在倒流河上,轉(zhuǎn)瞬就被暗流吞沒。小滿站在河邊,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凝結(jié)成霧。她裹緊了母親織的粗布棉襖,袖口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卻還固執(zhí)地保留著一枚暗紅色的血漬——那是三天前從金屬片上蹭下來的銹跡,怎么洗都洗不掉。

    還在想那個影子

    阿青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這個比她大兩歲的男孩總喜歡穿著管理局子弟的制式棉衣在鎮(zhèn)上晃悠,深藍(lán)色的布料上別著銅質(zhì)的螺旋徽章,走起路來叮當(dāng)作響。此刻他正用靴尖踢著河岸的凍土,冰碴子簌簌地掉進(jìn)河里。

    小滿把右手藏進(jìn)袖筒。那枚刻著生生不已的金屬片正貼著她的腕脈發(fā)燙。你相信河水會倒流嗎她突然問。

    阿青的笑僵在臉上。他警惕地看了眼河對岸的管理局大樓,壓低聲音:你瘋了現(xiàn)在說這個要被關(guān)禁閉的。

    雪下大了。小滿低頭看著河面,冰層下的暗流忽然扭曲了一瞬——她再次看見那個眼角有淚痣的女人,這次對方手里舉著個發(fā)光的東西,輪廓像極了管理局檔案室里的血螺標(biāo)本。

    穿白大褂的男人將冷凍艙的觀察窗擦得更亮些。艙內(nèi)漂浮著個十二歲左右的女孩,蜷縮的姿勢像子宮里的胎兒,發(fā)間纏繞著細(xì)如蛛絲的紅色導(dǎo)管。

    第七十二號實驗體記憶讀取進(jìn)度

    百分之八十九,林主任。助手敲打著全息鍵盤,但她的海馬體出現(xiàn)異常放電,可能是原生記憶在抵抗清洗。

    林主任——這個眼角有顆淚痣的女人——將掌心貼在觀察窗上。冷凍艙里的女孩突然睜開眼睛,瞳孔里閃過螺旋狀的血絲。

    助手嚇得打翻了咖啡:她、她不該有意識反應(yīng)!

    當(dāng)然會有。林主任的聲音像河底的暗流,她可是...

    警報聲驟然響起,紅色警示燈把整個實驗室照得如同血海。監(jiān)控屏幕上,倒流河中央正形成個直徑三米的漩渦,岸邊積雪以違反物理規(guī)律的方式向天空飄去。

    小滿的棉襖下擺突然無風(fēng)自動。

    怎么回事阿青踉蹌著后退,管理局徽章叮叮咚咚滾進(jìn)河里。冰層在他們腳下裂開蛛網(wǎng)狀的紋路,裂縫中滲出暗紅色的液體,散發(fā)著鐵銹與海鹽混雜的腥氣。

    小滿的右手不受控制地伸向旋渦。袖口的血漬化作細(xì)流,順著指尖滴入河水。剎那間,無數(shù)畫面在她腦中炸開:

    穿白大褂的自己給病人注射某種熒光液體。

    蒼老的自己用手術(shù)刀劃開冷凍艙的密封條。

    溶解的男人在診室地板上拼出快逃的字樣。

    阿青死死拽住她另一只胳膊:你流血了!

    確實有溫?zé)岬囊后w順著小滿鼻孔淌下,但滴在冰面上卻是詭異的藍(lán)色。她抹了把臉,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掌紋全部變成了血螺的螺紋。

    漩渦中心傳來空洞的回響,像是有人在深井里念誦:

    林小滿——林雨晴——林小滿——

    橢圓會議桌前,十二位委員的全息投影微微閃爍。

    第七十二號實驗體出現(xiàn)嚴(yán)重污染。首席委員的電子音帶著電流雜音,建議立即啟動記憶焚毀程序。

    不行!林主任拍案而起,袖口蹭翻了水杯。沒人注意到,流到桌面的水跡正詭異地逆著重力向上爬行。她體內(nèi)有完整的倒流河基因鏈,是三十年來最接近成功的樣本!

    委員們的投影交換著眼色。首席委員的機械手指敲打著桌面,每一下都伴隨著檔案室深處傳來的、某種甲殼類動物爬行的窸窣聲。

    給你二十四小時。最終裁決響起,要么提取出純凈記憶體,要么——

    全息投影突然扭曲。監(jiān)控屏幕上的倒流河旋渦此刻竟出現(xiàn)在會議室中央,將首席委員的投影撕成數(shù)據(jù)碎片。在投影徹底消失前,所有人都看見旋渦里伸出一只蒼老的、布滿螺殼紋路的手。

    小滿的布鞋陷入漩渦邊緣的淤泥。

    阿青早已嚇跑,雪地上凌亂的腳印延伸向管理局方向。她卻不覺得害怕——河水漫過腰際時,那些破碎的記憶反而變得清晰起來。

    你終于想起來了。

    漩渦中心站著個穿藍(lán)布裙的老婦人,裙擺浸在血紅色的河水中。她抬起臉,小滿看見了自己六十歲后的模樣——同樣的杏眼,同樣的倔強嘴角,只是右臉頰多了道深深的螺殼狀疤痕。

    你是......未來的我

    老婦人搖頭,舉起枯枝般的手。掌心躺著一枚芯片,正是小滿在幻象中見過的那個。我是你放棄的記憶。她說著突然劇烈咳嗽,指縫間漏出藍(lán)色的液體,管理局用我們的血螺研究記憶移植,卻不知道倒流河真正的秘密......

    冰層徹底碎裂。小滿墜入漩渦的剎那,看見管理局樓頂?shù)牧孔隅婇_始逆時針瘋轉(zhuǎn),而老婦人化作無數(shù)發(fā)光的水母狀生物,順著河水涌向城鎮(zhèn)的每一條街道。

    午夜十二點,全鎮(zhèn)的智能設(shè)備同時亮起。

    所有屏幕上都跳動著同一行字:生生不已。

    正在檔案室值班的林主任突然捂住后頸——那里有塊三十年前的舊傷疤正在發(fā)燙。當(dāng)她顫抖著摸向傷痕時,整面陳列柜的血螺標(biāo)本集體爆裂,暗紅色液體在防彈玻璃上蜿蜒出古老的河圖。

    倒流河蘇醒了。

    8

    血紋蔓延

    黎明前的青葦鎮(zhèn)籠罩在一種詭異的藍(lán)霧中。

    阿青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石板街上,管理局制服的前襟撕開一道裂口,露出鎖骨下方正在蔓延的紅色紋路——像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血螺在他皮膚下鉆行。他喘著粗氣撞開家門時,發(fā)現(xiàn)母親正站在灶臺前,機械地重復(fù)著淘米的動作。

    媽

    陶缸里的米早已掏空,女人蒼白的雙手仍在渾濁的水中劃著圓圈。阿青顫抖著去拉她,卻在觸碰的瞬間被一股電流般的刺痛彈開。母親緩緩轉(zhuǎn)頭,瞳孔里閃爍著螺旋形的藍(lán)光。

    聽見了嗎她的聲音混著奇怪的疊音,河水在唱歌。

    遠(yuǎn)處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響。阿青扒著窗框望去,整條街的居民都夢游般走出家門。賣豆腐的老王頭頂懸浮著虛化的血螺投影;學(xué)堂女先生提著煤油燈,燈焰卻詭異地凍成藍(lán)色冰晶;最可怕的是隔壁三歲的囡囡——她漂浮在離地半尺的空中,細(xì)嫩的脖頸后有個清晰的螺殼烙印。

    阿青突然想起管理局培訓(xùn)時見過的禁忌檔案。他發(fā)瘋似的翻出制服內(nèi)襯的應(yīng)急通訊器,按下紅色按鈕的瞬間,金屬外殼突然熔化成滾燙的液滴,在他掌心烙出生生兩個篆體字。

    小滿在血紅的水流中睜開眼睛。

    沒有窒息感,反而像回到了母體。無數(shù)發(fā)光的絲線纏繞著她,每一根都連接著河床上隆起的巨大螺殼。透過半透明的殼壁,能看見里面蜷縮著數(shù)十個模糊的人形——有穿藍(lán)布裙的少女,有梳短發(fā)的女醫(yī)生,還有戴智能眼鏡的老婦。

    這些都是你。

    老婦人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小滿轉(zhuǎn)身,看見對方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撥弄絲線。隨著她的動作,連接阿青的那根線突然劇烈震顫,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感。

    他們在抽取鎮(zhèn)民的記憶豢養(yǎng)倒流河。老婦人掀開衣襟,干癟的腹部嵌著枚芯片,正是小滿在幻象中見過的那個,三十年前你父親發(fā)現(xiàn)的秘密——人類記憶才是讓時間流動的能源。

    河床突然震動。某個巨型螺殼裂開縫隙,露出里面穿白大褂的林主任。她雙眼緊閉,太陽穴插著兩根導(dǎo)管,正將藍(lán)色液體泵入河底深處。小滿突然意識到,那些所謂記憶癥患者,不過是能源耗盡的人形電池。

    林主任的本體在量子鐘前抽搐。

    她的白大褂后背裂開,脊椎上鑲嵌著十二枚血螺標(biāo)本,此刻正接二連三地爆裂。全息投影里,首席委員的機械軀體正在融化,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螺殼結(jié)構(gòu)。

    終止實驗!機械音夾雜著電流雜音,第七十二號實驗體正在反噬主腦!

    林主任卻笑了。她摘下眼鏡,露出和小滿一模一樣的杏眼,只是右眼已經(jīng)變成半透明的藍(lán)色晶體。

    太晚了。她撫摸著逆時針瘋轉(zhuǎn)的量子鐘,當(dāng)?shù)谝粋記憶外泄者出現(xiàn)時,河流就已經(jīng)選擇了新的載體。

    警報聲中,她緩緩扯開衣領(lǐng)——鎖骨下方,與小滿如出一轍的血螺紋路正在發(fā)光。

    小滿浮出水面時,全鎮(zhèn)居民已跪滿河岸。

    他們的后頸都浮現(xiàn)著螺殼烙印,眼中藍(lán)光隨著河水起伏明滅。阿青跪在最前排,雙手死死摳著地面,指甲縫里滲出的卻是藍(lán)色液體。

    救......他的喉嚨里擠出破碎的音節(jié),芯片......在鐘樓......

    老婦人的幻影在小滿耳邊低語:毀掉量子鐘,就能斬斷記憶抽取的鏈條。但代價是......

    我會成為新的河流。小滿接話。她摸到藏在衣袋里的金屬片,那些生生不已的刻痕正在發(fā)燙。河面突然映出三個時空的自己——1990年舉著火把的少女,2020年握著血螺的醫(yī)生,2050年捧著淚瓶的老婦——她們同時向她伸出手。

    雪停了。

    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時,小滿縱身躍向管理局大樓。她的身體在半空中化作無數(shù)發(fā)光的水母狀生物,而倒流河終于徹底倒流——河水裹挾著所有血螺騰空而起,在朝陽下形成一條貫通天地的血色螺旋。

    9

    永逝之河

    黎明褪去了血色,青葦鎮(zhèn)陷入一種詭異的寧靜。

    阿青跪在河岸,指尖深深陷進(jìn)潮濕的泥土。他后頸的螺殼烙印已經(jīng)褪成淡粉色,像一塊將愈未愈的疤。鎮(zhèn)上的居民們橫七豎八地昏倒在河邊,呼吸平穩(wěn),仿佛只是經(jīng)歷了一場漫長的夢。

    河水靜止了。

    不是凍結(jié),不是干涸,而是像一面被擦得過于干凈的鏡子,倒映著天空,卻不再流動。阿青伸手觸碰水面,指尖沒有泛起一絲漣漪——仿佛這條河已經(jīng)忘記了如何回應(yīng)人類的觸碰。

    小滿

    他的聲音飄出去,沒有回聲。只有晨風(fēng)掠過蘆葦?shù)纳成陈�,像是某種無言的回答。

    量子鐘停在了午夜與黎明的交界處。

    阿青踩著碎玻璃走進(jìn)控制室,每走一步,靴底都會粘起幾張泛黃的文件紙。那些紙上密密麻麻記錄著實驗數(shù)據(jù),最上方一律標(biāo)著相同的編號:LSM-72——林小滿的縮寫。

    控制臺中央嵌著一枚破損的芯片,邊緣還殘留著干涸的藍(lán)色液體。阿青伸手去取,卻在觸碰的瞬間看到一段不屬于自己的記憶:

    穿白大褂的小滿將芯片插入自己的后頸。

    蒼老的小滿在河床裂縫倒入發(fā)光的淚水。

    十二歲的藍(lán)布裙女孩對他喊:別過來!

    記憶的碎片如潮水退去,只留下掌心灼燒般的痛感。芯片已經(jīng)碎成兩半,其中一半刻著生,另一半刻著已。

    正午的陽光直射下來,將河底的淤泥曬出細(xì)小的裂紋。

    阿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褲腿沾滿泥漿。他手里攥著那兩半芯片,像是攥著某個未完成的承諾。河床中央有個新鮮的凹陷,形狀像極了蜷縮的人體。

    他跪下來,將碎片放入凹槽。

    我知道你聽得到。他的聲音啞得厲害,全鎮(zhèn)人都忘了,可我還記得。

    泥土突然變得濕潤。凹陷處滲出清澈的水,很快漫過他的膝蓋。阿青看見水中有細(xì)小的光點在游動,像星辰,又像淚水。

    你可以重組河流。

    老婦人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阿青轉(zhuǎn)頭,看見2050年的小滿站在陽光下,白發(fā)間纏繞著水草,藍(lán)布裙上沾著河底的泥沙。她的身體半透明,仿佛隨時會消散在風(fēng)里。

    用你的記憶做引子,河水就會重新流動。她指著阿青后頸的烙印,但代價是……

    我會忘記一切。阿青接道。他摸到烙印,那里正隱隱發(fā)燙,就像他們一樣

    老婦人搖頭:比那更糟。遺忘的人還能被喚醒,而獻(xiàn)祭記憶的人……她的目光投向遠(yuǎn)方,會變成河的一部分,永遠(yuǎn)困在時間的循環(huán)里。

    水已經(jīng)漲到腰間。阿青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那不再是穿制服的少年,而是個眼角有淚痣的男人,胸前別著銀色的螺形徽章。

    黃昏降臨,阿青站在河心。

    水沒到胸口,冰涼刺骨。他舉起完整的芯片——不知何時,兩半碎片已經(jīng)重新融合,刻痕變成了完整的生生不已。

    值得嗎老婦人的幻影開始消散,為了這些終將遺忘你的人

    阿青沒有回答。他想起小時候和小滿偷看管理局禁書,扉頁上寫著:記憶是條單行道,唯有遺忘可輪回。此刻他終于懂了——倒流河從來不是關(guān)于記憶,而是關(guān)于選擇。

    芯片沉入水底的瞬間,他聽見無數(shù)聲音在耳邊響起:

    賣豆腐的老王吆喝著新磨的豆?jié){;

    學(xué)堂女先生教孩子們念逝者如斯;

    囡囡咯咯笑著追逐蜻蜓;

    還有小滿——三個時空的小滿——同時說:謝謝。

    河水開始流動。

    新歷二年春。

    穿藍(lán)布裙的女孩蹲在河邊,指尖輕點水面。

    小滿!別玩水!母親在遠(yuǎn)處喊,當(dāng)心著涼!

    女孩縮回手。她總覺得河水里有東西在發(fā)光,可大人們都說那是錯覺。對岸的管理局正在拆除,工人們吵吵嚷嚷地搬運著印有螺旋標(biāo)志的金屬箱。

    沒人注意到河底的泥沙里躺著一枚銀色徽章,表面刻著模糊的青字。當(dāng)水流經(jīng)過時,它會微微發(fā)亮,像一聲無人聆聽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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