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蘇毓珠提著口氣,路上一刻不曾停歇,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蘇府時,仍是晚了一步。
看了看不知何時降下來的天色,密葉剪出一片濃如墨的夜幕,隱隱有了蛐蛐兒的叫聲。這個時候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字跡斐然的紙條。
可毓珠還是不放心。
大少爺又不是孩子,定是餓不著的。小姐,屋里的熱水早備好了,快去洗掉你這一身的風(fēng)塵味兒吧。
大婢靈雨可著勁兒的催促著毓珠回房歇息。
也是。有他蘇紹亭的未婚妻柳思柔照顧他,輪不著她瞎操心。
斟酌著靈雨的話,她衣袂仍余斑駁殷紅,腥味兒聞著叫人只覺反胃。略一思忖,毓珠已拿了定主意。
回身進屋,靈雨歡喜地服侍她換了衣裳。正欲喚退婢子沐浴,夜色里忽聞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聽著頗焦急。
毓兒,你這兒可是有何要緊的事耽擱了東院那廂的晚膳大少爺吃不慣,心思煩悶,正拿下人出氣呢!
退到一半的靈雨一驚,來不及攔下柳思柔,毓珠已然起身瞧往門外,柳姐姐
柳思柔顧不得多說,秀眉輕擰,毓兒,快些隨我過去膳房一趟罷。
靈雨跺跺腳,好不容易小姐能早些歇息下,難不成又要泡湯小姐!
毓珠來不及應(yīng)聲,將靈雨的忿忿不平匆匆甩在耳后,隨柳思柔離了住處。
在膳房里忙活了整半個時辰,毓珠才勉強做好了兩菜一湯。也怪不得那位大少爺吃不慣東院私廚做的晚膳,毓珠的廚藝,委實了得。
柳思柔喜笑顏開地將提燈擱下,道了聲謝,捧著飯籃子往東院去。臨走許是無意,一腳踩滅微弱的燈火。
摸了一通沒摸著火折子,毓珠輕嘆,摸索著緊挨墻壁出膳房去。腳下踢到一個硬物,毓珠冷不防地身子向前傾,一只大掌驀然攬住她的腰。
聲音涼薄,低沉卻輕,明知自己眼睛在夜里不好使,怎的不捎把火折子
毓珠道謝的話梗在喉口,微怔,訥訥道,大、大少爺
燈籠應(yīng)聲而亮,映出一張驚詫又驚喜蒼白的小臉,和雋秀如畫的男子容顏。前者是她,后者是他。
問你話,怎么不回答蘇紹亭松開手,皺眉。
毓珠眸光略黯,聽、聽下人說,少爺您吃不慣東院那廂的晚膳
蘇紹亭踱開步子,點頭道:到底不如思柔做的可口。
是,毓珠心知若以自己名義送膳給蘇紹亭,到不了半路便會被蘇府家主的人截下。她只能借柳思柔的手,才能為他做些事情。
毓珠猶自心忖,蘇紹亭忽然問她,今天的任務(wù)順利嗎可有受什么傷
沒有,毓珠突然急促起來,蘇紹亭素來不喜她執(zhí)行任務(wù),她不能讓他知道自己今天又殺了人,少爺,我沒有執(zhí)行任務(wù),我……
好了,這是你的使命,也由不得你,蘇紹亭打斷她,不耐,你若無事,便先回去罷,早些休息。
毓珠直直地望著蘇紹亭眼中的那抹不耐,欲言又止,低眉垂眼地離了膳房,沿著小徑往回走。
所幸月色清明,毓珠憑著感覺走,遠遠地眺見自己院子里仍搖曳著燈火,想來是靈雨特意為她留的。毓珠腳步微促,忽聽身后一聲輕喚,大小姐。
毓珠聽出是家主的心腹秦姨,回身垂頭一拜,家主可有何事
秦姨笑盈盈地上前一步,拉過毓珠的手塞給她一個荷包,家主聽聞大小姐近日夜里總歇不安穩(wěn),特請仁和醫(yī)館的大夫開了安神助眠的方子。這會兒緊趕慢趕地做好了,說什么都得讓老奴送過來。
手心隱有清香縈繞鼻尖,毓珠指尖輕壓,荷包中分明有張紙條,她不動聲色地道:謝家主,秦姨也辛苦了。
不礙事。家主還有句話給大小姐,秦姨壓低聲音至僅二人聽得見,不是自己的東西,莫要惦念。大小姐需時刻警醒著些自己的使命。蘇家不養(yǎng)廢人。
毓珠不記得自己在原地立了多久,夜風(fēng)吹得她雙頰麻木,她才提步往回走。銀輝下,湖水清凌凌地蕩漾著,她莫名地想起自己第一次進入蘇府的景致,也是這條小徑這片寒湖,她落了水。
一列稚氣未脫的女孩子由管家秦姨領(lǐng)入內(nèi)府,一個個面色紅潤,朝氣蓬勃而極具活力。她們無一不好奇地打量著氣派典雅的蘇府大宅,也包括毓珠。
這群孩子或從人販子那里或從乞丐堆中經(jīng)層層篩選挑揀出來,一個月的將養(yǎng)之后,她們終于要通過一場比試來決定今后的命途。
當她們一個個被猝不及防地推下初春冰寒刺骨的湖水中時,她們才明白,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斗爭。
秦姨右手旁,一炷香跳耀著猩紅而滾燙的火星。這群孩子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識水性,可給她們的時間,僅有一炷香。
湖水不深,真正棘手的,該是湖底錯綜雜亂的水草。不斷有人因不慎纏上水草而拼命掙扎,以致渾身的力氣消失殆盡,沉入湖底。毓珠睜大了眼睛看著同伴一個個被漆黑的湖水吞噬,時間已然過去一半。她知道,她不能再等。
毓珠從短靴一側(cè)迅速抽出匕首,斬下纏在小腿上濕膩的水草。繼而向周遭的女孩子們游去,飛快地割下困住她們的水草,將她們一個個送上岸。
是,毓珠自小在江邊長大,水性極好。這個秘密,她瞞過了所有人。
秦姨指節(jié)輕扣檀木桌,瞇眸睨著水中僅余的兩個身影,伸手去探,那香折了腰。再看時,小半截香還在焠著。
毓珠只匆匆掃了眼,顧不及多想,她割裂那女孩被纏住的裙擺,拼盡全力送她上岸。
鑼聲清脆,香已燃盡。
正欲跨上岸的毓珠小臉血色霎時褪盡,早不復(fù)方才紅潤模樣。水珠順著墨發(fā)依著側(cè)頰在湖面點起漣漪,獨立水中的身影單薄孱弱,瞧去讓人莫名心疼。
秦姨輕啜了口暖茶,睨著毓珠,淡淡道:姑娘,時辰已到,按規(guī)矩……
秦姨,且不急,未見人先聞其聲,低醇如陳酒。月拱門那兒轉(zhuǎn)過一衫絳袍,眉清目曜,隱攜殺伐之氣,又如清風(fēng)明月,這些便是新進入府的丫頭
秦姨并一眾奴仆頷首低眉,低身,大少爺。差人掇把椅子,大少爺可有何事
蘇紹亭擺手,不必,步至湖邊垂眸睨了眼毓珠,這丫頭……
是未過關(guān)的,老奴正準備送出府去。
就是她了,蘇紹亭微頷首,選拔之事母親已俱知,這次留府的名額降為一名,就讓這丫頭留下。
憑什么!上岸的一眾女孩子們先是一陣躁動,為首的女孩子嬌聲詰問。
蘇紹亭斂眉,無意多言,秦姨徑使人將一眾女孩子引出去。他微俯身,毓珠直直地抬頭看著岸上那人向自己伸出手,暖如春風(fēng),丫頭,上來。
怔愣的毓珠由著他拉上岸,又拿帕子拭凈她臉上的污垢,為她裹上袍子,你可已及笄原名是何
毓珠碰著暖茶,卻覺蘇紹亭指尖擦過她臉頰的溫度更暖,搖頭,我今年才十三。原名毓珠,無姓。這名字是我爺爺取的,他是個落第的秀才。
嗯,這名字很適合你,蘇紹亭眼尾勾笑,輕攏了攏毓珠衣襟,綰去她耳側(cè)碎發(fā),既來到蘇府,大多是無家可歸之人。但今后,蘇府就是你的家,你就是蘇府大小姐,蘇毓珠�?珊�
頭頂上罩下一片陰影,毓珠抬頭才覺已回到自己住處。靈雨披著外衣匆忙奔出來,給她系上披風(fēng),小姐,這夜深露重,您穿得這么單薄就出去了,沒凍著吧快穿上……怎么了您怎么哭了可是那柳小姐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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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珠忙抬手揾去眼邊溫潤,擠出笑哄靈雨,沒有,是風(fēng)太大了,你別多想。邊說邊推著靈雨往回走,敷衍道:夜深了,你也快去歇吧。我這就回房了。
哄好靈雨,毓珠掩上房門,在燭火下取出秦姨送來的荷包,打開,赫然是一張字跡斐然的紙條。她打開來看,其上僅寥寥數(shù)語——
承香居,第一雅間。
二
承香居。
茶息馥郁,輕煙裊裊,風(fēng)卷珠簾。大堂正中的戲臺上,年逾半百的說書人眉飛色舞,想來是正講到興處,手上動作配合著講的內(nèi)容不斷變換,臺下眾人時不時高聲喝好,緊接著是熱烈的掌聲。
毓珠拈著瓷蓋輕拂茶葉,心思并不在說書人身上。目光直直地盯在某一處一動不動。少頃,說書的老翁捧著盤子下來討賞,挨個的聽家或多或少都拿了些銅板擲進去。轉(zhuǎn)到毓珠跟前,見她發(fā)怔,老翁執(zhí)著地叫她,姑娘,姑娘
忙回神,毓珠往腰間去探荷包,忽聽身后熟悉的聲音響起,阿晴,這茶你務(wù)必半個時辰內(nèi)送到大少爺那兒,我再熬些姜湯,待會兒便同大夫一道去。你且仔細服侍大少爺。
回頭望去,柳思柔手上一盅茶正由婢阿晴小心碰著,后者記下主子吩咐,匆匆出去。柳思柔輕撫額角,招承香居掌柜近前,膳房可有熬姜湯的食材
有,那掌柜應(yīng),又問,主子可是染上了風(fēng)寒
柳思柔輕喟嘆,是大少爺,晨起時聽毓兒不在,大動肝火,這才害了寒癥。
稍頓,又續(xù),父母和蘇姨母早催促大少爺娶我入門,今晨蘇姨母將日子定了下來。我須快些回去,置辦大婚事宜。
竟要大婚了么
鐵具磕地聲響清脆,本人聲嘈雜無甚多人注意。老翁垂目略掃,卻臉色大變,雨落!
這一聲,招得目光俱聚毓珠身上。她急急俯身抓起匕首,掩住刀柄刻樣,眉間神情不知所措了。
其實,又有些悲戚。
周遭死寂一片,柳思柔也眺過來,斂眉。
說書的,你可瞧仔細了,當真是那殺手雨落
老翁駭然,盯著毓珠手中匕首連退幾步,絆住人腳墩坐在地上,盒子里銅板落了一地也未知,不經(jīng)意對上毓珠雙眸,屏住呼吸嘴唇發(fā)抖,一聲也發(fā)不出。
老翁雖只字不言,眾人卻俱知其意。人群不自覺退離毓珠,留她一人孤立無助。
她看著眾人驚懼又憤恨,訥訥地辯解,我不是,他看錯了,我……我真的不是。
毓兒,你怎的在這處柳思柔撥開眾人近前,滿目真切焦急,下人道你出府散心,大少爺卻恐你遭歹人毒手,正四下尋你,哪曾想,你卻在我這里
毓珠抬目,身間的匕首已沒了蹤影,懊惱道,怪我一時貪玩,誤了回府的時辰,這就回去向大哥報安請罰。
二人相攜欲離,一人忽道,慢,此女身份不明,又攜殺手雨落之器,柳小姐三言兩語就想帶走。怎么著,也得給個說法。
柳思柔取下毓珠腰間荷包,下角刺繡蘇赫然在目,此為蘇姨母親自為毓兒請大夫開的安神藥包。我的話可以不作數(shù),但這‘蘇’字,可造不了假。
眾人皆知,蘇柳二家締結(jié)婚約。
柳家從商,蘇家乃江湖正派劍客大家。三年前,蘇家大小姐失而復(fù)得,雖從未謀面,但有柳思柔作證,確是可信。
那人悻悻閉了嘴,眾人神色也似不持疑慮。柳思柔道了聲今日一切茶水皆免,為這場鬧劇賠罪,說完便帶著毓珠離了承香居。
說什么蘇紹亭滿城找她,不過是拿來唬弄眾人的話。柳思柔匆忙趕去醫(yī)館,將毓珠放在半途,自個兒先走了。
時候其實已不太早,許是醞釀著第一場秋雨,烏云壓得十分低,天色較往日也更沉上幾分。毓珠識路的本事向來很好,只是霧氣略有些濃厚,竟叫她迷了頭。
她沒完成任務(wù),不知回府該作何解釋,索性不急回府,慢慢地走。
淺河矮岸上。楊柳的葉尖皆卷著枯黃,依著風(fēng)在水上打旋兒。涼風(fēng)自毓珠衣袂溜了進去,攜著絲許沁的骨寒意。
西山壓住余暉,石橋下似有人影晃動。她信步近前,見是位老婆婆擺攤賣餛飩,要了一碗,擇了個位子坐下等。
煙籠寒江,孤舟溯流,遙聞船頭棹槳的艄公哼著吳地小曲兒,調(diào)兒散在霧中。她眺著小舟怔怔出了神,驀然想起那日。
三
巨大的畫舫順著靜水緩緩漂流,舫上人來人往,笙歌曼舞,好不熱鬧。
毓珠一襲絳紫羅衫,一副婢女打扮,捧著果酒轉(zhuǎn)進舫上的主廳。人聲嘈雜觥籌交錯,她目不斜視,踩著碎步走向主座,呈上,提起酒壺斟上一杯。雙手捧盞,她折回身,低身垂眉道:洛少爺……
呦——話音未落,一柄折扇倏地抵住她下頦,借著巧勁兒挑起,逼得毓珠不得不直視那人。年紀至多弱冠,也算一表人才,只是說出口的話可不怎么中聽,新來的婢子瞧著倒是眼生。這小模樣兒水靈靈的,還是個小美人兒。
她稍有些不適,雙頰微紅,公子哥恰時收了折扇,將身子挨回軟榻。揚眉隔空點她,過來侍候本少爺。
捧著茶盞近前,公子哥抬手接過,仰頭飲下那一瞬,毓珠廣袖中寒光乍現(xiàn),利器沒入人腹,公子哥悶哼一聲,墨色長袍染上濡濕。她松開手,接過酒樽,捧著來時的果酒,快步擠出熱鬧且毫未察覺異樣的主廳。
走出半程,隱約傳入耳的是女子驚呼,侍衛(wèi)拔刀,男子厲喝的雜亂聲。毓珠深吸一口氣,穩(wěn)了穩(wěn)心神,衣袂輕掩微抖的雙手,繼續(xù)走。
刺客在那兒!密而急的腳步聲愈近,毓珠回身,略窄的廊上頃刻間擠滿了人,前后退路俱被堵死。為首侍衛(wèi)率先拔出刀沖上來,喝道:大膽刺客,束手就擒吧!
毓珠手腕一翻,將木盤推出去抵在刀上,應(yīng)聲一劈為二。她趁著時機踩上靠近岸邊的船沿,足尖用力一點,穩(wěn)穩(wěn)的落在草叢里,一頭扎進密林中。
身后追兵的腳步聲愈發(fā)稀疏,毓珠心下微有松懈,腳步卻不曾慢下來。約莫一刻鐘后,她蹲在草叢中側(cè)耳聽那群侍衛(wèi)收拾兵器折回船上,又等了片刻,確定已無追兵,才站起身準備回府。
殺了人,你還能心安理得嗎詰問如平地一聲驚雷,在毓珠耳畔炸響,你就不怕夜里有人來找你索命嗎
拂著臉側(cè)的微風(fēng)忽然挾著陰寒,驚得她心悸,面上血色盡褪。為這話,為說這話的人。
她折回身,看見那雙刺金長靴,蘇大哥。
蘇毓珠,不,嗓音依舊如醇酒卻輕笑刺耳,雨落,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執(zhí)行任務(wù)亦是你早已數(shù)不清自己的手上究竟沾了多少人的鮮血
不是!
蘇紹亭唇尾噙著諷笑,眸底卻深而濃重,醞釀了不知名的情緒,那就是第一次手法如此嫻熟,想來母親為了栽培你,必定花了不少心血吧。
她將指尖按進掌心,冰冷無措,抿唇不語。
他驟然厲聲喝道:蘇毓珠!
早知今日,當初我就不該救你。
枯枝在他腳下折成兩截,他近前一步,她下意識地后退。他看著她,倏然再找不見那日在寒湖中冒死救下的少女的影子,蘇毓珠,你怎么能變,怎么能變成這副模樣,變得這么可怕。
她望進他深壑的墨眸,心慌,開口辯解,蘇大哥,我……
她沒再繼續(xù)說,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什么需要辯解的了。
蘇紹亭該看到的,就是這樣。其余的話,多說無益。
別叫我蘇大哥,蘇紹亭皺眉,我只問你一次,你是自愿,還是被迫
她緘默不言。
如果你是被迫我可以去找母親……
她忽然開口,我是自愿的。大少爺不要怪家主,家主她……不曾逼我。
他攫住她的眸,定定道:你要為你說過的話負責(zé)。
她說,好。
初出鍋爐的餛飩尚還冒著騰騰熱氣,氤氳模糊了她的視線,桌旁一沉,似乎坐下一個人,隔著熱霧她也瞧不清,索性不去搭理。
眼睛被熱氣熏的稍覺酸澀,她耳畔又回響起柳思柔的那句置辦大婚事宜,溫?zé)嶙匝劭糁斜瞥�,咚地砸進碗中,聲音又悶又響。
哎喲,我的大小姐,怎么還哭了痞里痞氣的聲音入耳,那人一表人才的模樣,正是她初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指定刺殺的公子哥。
后來毓珠才知,那次只是家主設(shè)下的計,為了試她的膽量和忠心。公子哥洛幕作為家主的親外甥,不僅沒死,且與毓珠結(jié)了相識緣。
洛幕遞過來錦帕,一手輕撫她后背,別哭啊,是不是那柳思柔又欺負你了
沒有,我沒哭,毓珠拭凈眼淚,咽下哽噎的哭腔,付了餛飩的銀兩起身欲離,你怎么來這兒了
洛幕替她付了銀兩,張了張嘴,話說了半截兒又折了個彎,還不是蘇……姨母嘮叨著我出來尋你嗎。我一尋思,就知道你在這兒,果然沒錯兒。
毓珠怕自己多說會被察覺出異樣,只點點頭,不再言語。由著洛幕送她回府,也省下去家主處請安,徑自回房歇息。
四
翌日。
毓珠起了個大早,為防被人識出,她特意對容貌簡單做了掩飾,擇了條行人極少的小道,徑去了承香居后院。
秦姨早安排好內(nèi)應(yīng),接到毓珠之后,二人互換了衣裳,毓珠便正大光明地在承香居待下來。
掌柜來后廚催膳,見她覺著眼生,便多問了幾句,毓珠信口胡謅地糊弄著答,一來二去地,反同掌柜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你可擅廚藝
毓珠點點頭,又笑,不過會做些家常的罷了。
姑娘家的是該習(xí)些廚藝,掌柜是個年近知非之年的阿嬸,十分地好相處,柳小姐也是會的,只不過從不下廚罷了。
掌柜一面將午膳裝進提籃,一面道:不過說來也怪,柳小姐昨個兒卻在大堂說要熬姜湯。待送蘇小姐出去走了一遭回來,又叫人撤掉不做了,手里還提著酒樓廚子煲的湯。
毓珠未及細忖,掌柜忽道:第一雅間的膳食備好了,你同我走一遭。
她垂目應(yīng)聲,是。
房門輕掩,掌柜上前扣了扣門,不過音落,男子聲音略啞,不太聽得出原來的聲調(diào),道:進來。
毓珠便隨掌柜進屋,將膳食在桌上擺好。那人并不在外廳,目光向內(nèi)室探去,珠簾灑下,掩著雙能沏出沁人心脾的清茶的手,骨節(jié)分明。舉著的青瓷茶盞與那雙手甚合襯。
掌柜折身欲走,見她目光游離,伸手拽她衣袂,低聲,怎么不走
好,毓珠忙回神,略掃一眼周遭景致,計從心生,收拾托盤去攆上掌柜。
且慢,簾中人似小呷了口茶,擱下,不知掌柜可肯借我這位姑娘片刻
掌柜未急開口,回頭用眼神征求毓珠的意思。后者一怔,繼而點頭,掌柜這才道:自然是肯的。那老奴就先行告退。言罷,掩門而去。
掌柜的腳步聲漸消,房中靜了一剎,毓珠依著侍女的大禮行了一遭,移步桌前捧起清湯,問道:公子可要先用些清湯
簾中人似乎應(yīng)了聲,她撩起珠簾垂眸步至茶案前,呈上清湯,一手悄然握上別在腰間冰冷的刀柄,公子請用。
撤開步子,她倏然抽出匕首,破空朝鐵面墨衣刺去。她眸光略掃,那人腰間玉佩卻刺入她的眼中。短刀止在男子身前三寸,再進前一分,即見血。
可匕首止在半空,再未動分毫。
他抬手摘下鐵面,側(cè)顏被陽光勾勒出輪廓,毓珠。
毓珠不敢去看那人,像觸電一般抽回匕首入鞘,小臉漲紅訥訥道,大少爺……
毓珠,你犯了大忌,蘇紹亭搖頭,合格的殺手,該沉著冷靜,可你方才太過心急。
你有心事。
我……
無妨,你不必解釋,蘇紹亭起身,踱步窗前,負手而立,你可是從昨日起一直未找到目標人物
是,家主只說了地點,并未說明是何人。
他靜默了片刻,折回身,倏然抬眼凝著她,你的目標人物,是我。
她怔在原地,大少爺,不會的。家主不會下這樣的命令,一定是哪里出錯了,我再回去問清楚。
沒有錯,蘇紹亭篤定,這不是你最后一個任務(wù)了嗎殺了我,就可以完成了。
完成之后,就離開蘇府吧。這里太不適合你,有太多見不得人的事情。你應(yīng)該是一名在江邊小鎮(zhèn)待嫁的姑娘,不諳世事,心地善良。是蘇府、是我害了你。
他眉眼如初,寧靜無波,動手吧。
或許,若一開始我不曾救下你,反而才是對你最好的保護。
毓珠能做的似乎只剩下?lián)u頭,她收緊扣在刀柄上的右指,掩飾發(fā)抖的雙手,不,不……
蘇紹亭眉間籠著晦暗,眸光略黯,毓珠,你在逃避什么你早便知當年誤殺你全家的人是蘇府的人,為什么一直瞞到至今
她抿緊唇,臉色微白,不言。
他的語氣同腳下的步子一般咄咄逼人,蘇毓珠,你真正的仇人就在你面前,你從小不是最孝順嗎他盯著她手足開始慌亂無措,下了一記猛藥,今日你若不殺了我,就是認賊作父,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
腰間泠泠寒光乍閃,她抓著匕首的手忽然沉重得抬不起來�?伤搜b作什么都不知道,又能怎樣
蘇大哥,
她叫出那個多年未啟齒的稱謂,也稍覺生疏,你不必拿話來激。所謂大逆不道,不過是旁人的閑言碎語。大可不必在乎。
毓珠長這么大,除了家仇,從沒太執(zhí)著過哪件事�?蛇@件事,毓珠也想執(zhí)著一回。
蘇大哥,讓我再最后為你做一件事罷。
她抬手,聽見利器撕裂衣衫的聲音,手被溫?zé)嵴礉�,又滴下去�?br />
家主之意,不過是要他二人你死我活。他死,蘇府掌門人之位便會落在她身上。她死,蘇府會以蘇紹亭殺雨落為民除害一事,不僅在江湖上立穩(wěn)腳跟,并且為他取得一定的威望。
如此兩全其美的法子,她又為何不順了家主之意,成全于他呢
她眼前開始發(fā)黑,只模糊瞧見一人跨步近前扶住她微晃的身子,毓珠!
她想睜開眼再好好看看這個人的模樣,好把他刻在心里供日后懷念�?伤龑嵲谑チ俗詈笠唤z氣力,只在意識消失的前一刻,隱約聽見一句似真如幻的呢喃——
毓珠,你再等等我。
是幻覺罷。
蘇大哥怎會在乎她呢。
五
晨間的朝陽染透層疊墨葉,將影兒剪在了屋內(nèi)。前些日子落了場雨后,一連晴到今日。毓珠偏頭,金光晃得她有些睜不開眼。雙手撐著坐起來倚在榻沿,她想起大夫說的話,再好生將養(yǎng)約莫半月,便可下榻行走了。
扳著指頭算算,今兒個恰好出了半個月。她起身洗漱,在屋里悶這么長時間委實待不住,想出去走走。
時辰尚早,秋氣漸寒,是以街上行人并不太多。
她徑直來到那日的石橋下,擺攤的老婆婆仍在,只不過賣的改成了包子和豆腐腦。她各要了一份,老婆婆見是她,臉上的皺紋里都是笑,丫頭,你可來了,這兒有你的信。
原來信早便送到老婆婆手中,只是一直未曾見到她,是以到了今日才送到她手中。毓珠道了謝,打開信箋,蒼勁有力的字跡她再熟悉不過,是蘇紹亭的不錯。
毓珠,你在那里住得可還好那是思柔的私宅,你可以在那兒安心把傷養(yǎng)好。
洛幕的話你也要聽,他習(xí)過醫(yī),不至于妙手回春,但足以料理你傷勢痊愈。
下廚的事你不必親自料理。私宅里有廚子,你喜酸,不吃蘿卜和蘑菇,這些我已俱告知他們,你只安心便可。
你的家鄉(xiāng)我已派了人去,你大抵不知,當年和你一同活下來的,還有你的表妹毓思。她隱姓埋名,如今已嫁了人,有一子,過得很好。
或許我會不久就回來,或許要很久。若半年后我仍未回來,毓珠,你便擇人嫁了罷。思柔會為你安排好一切。
勿念。
她立在原地將一整封信看完,老婆婆將她的包子遞給她,問:丫頭,是小情人寫的罷你有什么要說的老婆子我?guī)湍闵釉挕?br />
毓珠笑著搖搖頭,接過包子如同嚼蠟般地吃完,離開了石橋,腦海里全是那封信上的話。
她漫無目的地走,忽聽背后一人低喃,讓你等等,怎么不聽。
你不是還說,讓我嫁了嗎
毓珠有些使小脾氣地沒有回頭,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蘑菇和蘿卜你怎么知道我家鄉(xiāng)在何處你怎么知道,半年之內(nèi)你就一定不會回來
那人似乎走近,你呢,為什么不肯告訴我你殺人是與母親交換要保當年那些女孩的性命你殺的那些人都是為害百姓的貪官污吏
你日日為我做膳,你便真當我不知你曾說過,你的家鄉(xiāng)有山有水,還有半間私塾,順著線索一路摸下去,自然找得著。他頓了頓,又道:半年其實是我多說,我貪心,怕出意外,想讓你再多等等我。
怎么會,她有些哽咽,三年我都可以等,半年我又如何等不了。
她回首,那人正立在溶溶秋色中,墨袍依舊,如清風(fēng)明月,仍是初見模樣。
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