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辦公大樓倒塌的第一年，
爸爸始終不相信我死了。
他每天照常照顧我的旺財，
天氣不好的時候，依舊會發(fā)短信提醒我要記得帶傘，
每天都會在廢墟的外面轉(zhuǎn)圈。
后來，
大樓的殘渣被推平了，
我的狗狗也跑丟了，
爸爸拿著手機(jī)在窗臺前枯坐了一整晚。
天剛亮的時候，
他吞下了大把的安眠藥和著他最喜歡的啤酒灌了下去。
他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他很快就要和兒子團(tuán)聚了，他很確定
——
1
辦公大樓倒塌的第一年，我終于回到了家。
第一次當(dāng)靈魂的體驗(yàn)很奇怪
我的身體可以穿過任何東西，
思考問題時也有些遲鈍
剛醒來的我只是記得，
生前似乎收到了一條短信，
備注是爸爸，
他說截肢的右腿得了骨瘤。
他讓我不要著急，好好工作，
過些日子回來看看就行。
我是個聽話的兒子，
那天我加班到了11點(diǎn)53分，為的就是早些完成手上的工作，早些回去。
然后轟隆隆，
辦公大廈在一陣搖晃中倒塌了。
辦公樓尖端的金字塔瞬間跌落一百多米，
十幾個生命瞬間淹沒在了水泥石墻里，
還有一些跟著泥土掉進(jìn)了地陷之中。
搖晃停止，
仿佛他們從沒在世上出現(xiàn)過。
很快，
S市發(fā)生8.0級特大地震的新聞就上了頭版頭條。
國家調(diào)動全國的消防和官兵前往救援，
一時間所有人都在直播畫面中看到了這場災(zāi)難的廢墟，
有人滿是擔(dān)心，
有人卻崩潰大哭，
而爸爸在一片廢墟中看到了辦公大廈的金字塔，
他心跳不止，激動地站起了身。
依靠著板凳的木頭假肢跌落在地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我的爸爸是個殘疾人，
他沒有文化，沒有能力，
靠著撿垃圾將撿來的我供出了大學(xué)。
新聞里的那些專業(yè)術(shù)語他聽不懂，
他只看到屏幕下方不停更新的死亡人數(shù)。
他的兒子就在S市，甚至有可能就在新聞里的那座金字塔下。
地震發(fā)生的時間是11點(diǎn)53分，
爸爸打開手機(jī)。
我10點(diǎn)50分的時候給他回了消息。
爸爸不要怕！我今天加班到12點(diǎn)，只需要兩天我就能坐飛機(jī)回來看您和旺財。
他的兒子本不應(yīng)該這么晚還留在這棟大樓里的，
兒子是為了盡快回來，
才這么努力工作。
破漏的瓦房內(nèi)，
這個已經(jīng)63歲的老頭毫無預(yù)兆地跌倒在地上，
嚎啕大哭：
他不該死的，都怪我都怪我呀！
他發(fā)作的聲音被鄰居陳奶奶聽到。
陳奶奶推開了半掩著的門，
她說老瘸子，沒事的，你兒子肯定沒死，那新聞上的死亡名單不是沒有小生的名字嗎
她還說：再等等，指不定現(xiàn)在S市斷了通訊，小生正著急聯(lián)系你呢！
爸爸在老家等了三天，后來他瘸著腿搬到了我工作的城市
又是整整一年，
這一年的時間，
他細(xì)心照顧著已經(jīng)13歲的旺財，
天氣不好時，還會給我發(fā)短信讓我記得帶傘，
每天還會在我的辦公大廈周圍到處轉(zhuǎn)轉(zhuǎn)。
后來，
大廈倒塌的廢石被鏟平了，
旺財也突然跑丟了，
失蹤人員的名單里仍然還有我，
爸爸捏著手機(jī)在出租屋的窗前枯坐了一整晚。
天剛剛亮的時候，
他吞了一把安眠藥喝著他最喜歡的啤酒，
抱著那個已經(jīng)脫皮的翻蓋手機(jī)，
安靜地閉上眼睛。
他快要和兒子團(tuán)聚了，他很確定......
2
啤酒消失了一大半，
爸爸的喉嚨突然冒出了許多白色的泡沫。
我大喊著爸爸不要，
可是他聽不見。
我試圖推搡來往的路人，哭求他們的幫忙，
可我的手只是直直穿過了他們的身體。
我又學(xué)著電視劇里的樣子試圖吹出一絲陰風(fēng)，
讓隔壁正擦臉的工地大叔，
能夠推開門好好看看。
爸爸的門還是如在農(nóng)村一樣從不上鎖。
可是大叔把門窗關(guān)得更為嚴(yán)實(shí)，
我回到爸爸的身邊慌張不已，
我無意間急出來的眼淚，滴落在爸爸的手背上，
卻掀不起一點(diǎn)波瀾。
不要掙扎了，沒用的。
我想我應(yīng)當(dāng)是見到了傳說中的擺渡人，
擺渡人拿出一本書，在上面勾勾畫畫了幾筆，
陳生，1982年——2009年，享年27歲，死于特大級地震。尸體埋在地底深處，因此靈魂才得以在人間游歷一年。
擺渡人說人死后至多能在陽間游蕩七天，
而我的情況比較復(fù)雜，
一年已經(jīng)是我能夠留下來的極限了，
他是來收我的。
他勸我說：
不要做多余的掙扎，人死后什么都做不了。
除非燃燒自己生前的功德，可你要想清楚了一旦功德用完，那你就再也沒有了投胎的機(jī)會。
算來我的生平當(dāng)真是平庸得緊，
三個月大就因先天唇裂被丟到了垃圾桶，
爸爸將我撿來回來，
他賠著臉面借遍了本就不愛搭理他的親友的錢，才給我做了手術(shù)。
小時候沒錢交課本費(fèi)被請家長，
他也只是默不作聲地賣掉了自己養(yǎng)了好久的老母雞。
初中到了愛攀比的年紀(jì)，
哪怕他的衣服已經(jīng)補(bǔ)了好幾個補(bǔ)丁，
也要給我買新的衣服。
說起來，爸爸積攢的功德居然比我多得多。
我問擺渡人，
小時候借作業(yè)給同學(xué)抄算嗎
或者我曾幫助過隔壁李奶奶修電視
那我踩死的螞蟻算我作的孽嗎
早知道就多積點(diǎn)功德了！
我的功德可燃燒多少次
擺渡人只是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他的身影消失在墻體之內(nèi)。
大風(fēng)吹得半掩著的鐵門框框直響，
驚動了周圍一排的工地大叔。
恰在此時，
門口不遠(yuǎn)處傳來胖房東咋咋呼呼的聲音
死瘸子，下個月的房租你到底什么時候交！
然后周圍的人都變了臉色，
他們一窩蜂地跑進(jìn)屋里，
啤酒瓶翻到，爸爸的嘴里泡沫越加多了起來。
死瘸子，你別死我屋里。
幾分鐘后，
救護(hù)車的聲音從遠(yuǎn)及近，
爸爸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
3
大量的鹽水被灌進(jìn)了他的胃部，
一次又一次的嘔吐終于大致將胃中殘留的安眠藥給清理干凈。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ICU里，
醫(yī)院頂上的醫(yī)用探照燈，終于將他有些失焦的眼睛刺得生疼。
可他依舊高興地看著周圍出現(xiàn)地白色光暈。
他想要坐起身來，
可身上插著的管子硬生生將他禁錮在了床上。
胖房東給爸爸交清了醫(yī)藥費(fèi)，
可她的面上還是嫌棄，
她說晦氣，要死也死遠(yuǎn)點(diǎn)，死在我的出租房里，你存心陷害我呀！
說完她就穿著快被壓塌的仿版香奈兒離開了病房。
爸爸的笑容僵在臉上，他有些茫然地扯住身上的管子。
工地大叔看見了，忙用手制止。
別扯，這管子貴著呢，胖婆娘走了，我可沒錢給你交醫(yī)藥費(fèi)。
爸爸看見了袖子上的藍(lán)白條紋，也恍然剛才的光暈只是儀器的強(qiáng)光。
他痛苦捶打自己的身軀。
工地大哥怕他把自己打出個好歹來，硬是守了他幾天幾夜。
后面胖房東又來了一次，
他將一張照片甩到了爸爸的臉上。
我看清了，
那是我剛剛轉(zhuǎn)正的那天，公司給我拍攝的員工證件照。
大公司的的員工都會上傳一張證件照到自己的官網(wǎng)。
拍照的那天我剛收到了轉(zhuǎn)正通知。
照片上面看得出我真的很高興，
統(tǒng)一黑色的西裝外套，里面搭配了白色的襯衫，為了顯得與眾不同些，我還在衣領(lǐng)上別了一個紅色的黨章。
胖房東應(yīng)當(dāng)是從官網(wǎng)上下載的。
爸爸撿起床上的照片，用蒼老而粗糲那個手指一點(diǎn)點(diǎn)撫摸著上面的臉。
他將照片窩在胸口，痛哭出聲。
胖房東有些生氣，她說：
你兒子已經(jīng)死了，不會在出現(xiàn)了，這張照片要是打濕了，你想再讓我下載一張可就沒門了。
我飄到房東的面前，朝著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說得對，我回不來了。
爸爸沉默半晌，
就在房東轉(zhuǎn)身離開時，
他忽然開口小生會回來的，他只是沒有找到回家的路。
然后他就將照片仔仔細(xì)細(xì)地收進(jìn)了衣服最里面的那層。
回到出租屋后，周圍工地大叔給爸爸湊了點(diǎn)錢。
領(lǐng)頭的大叔說我們也沒多少，都是養(yǎng)家糊口的，活著都是為了自己的家人。
你可千萬別再做傻事了，萬一你兒子回來找不到你，那可怎么辦。
爸爸捏著手中皺皺巴巴地錢，平靜地說小生回不來了。
正是夏季轉(zhuǎn)秋的時候，四十幾度的S市熱得幾個大叔汗水直流，
可爸爸像是感覺不到一樣，還是穿著那件我給他買的綠色的解放服，哪怕補(bǔ)了一次又一次。
也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一滴液體濺到滿是灰塵的地上，爸爸補(bǔ)充了一句：都是我害的。
只是多加了幾個小時的班，地震就要了兒子的命。
是他非得告訴兒子他得了骨瘤，
而更為諷刺的是，在老家等待的那三天，鎮(zhèn)上的醫(yī)生特地打電話過來恭喜他，他沒有生病。
4
他拿到的那份病歷只是與他同名同姓的另外一人的報告。
電話的那頭，醫(yī)生一手插在白色大褂的衣兜里里，一只手輕松地舉著電話。
他以為老頭兒會如其他病人一樣得到自己無事的消息后定然會如釋重負(fù)。
卻被老頭兒在電話里連續(xù)追問了三遍我的腿真的沒問題嗎
醫(yī)生能感覺到每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老頭問話的聲音就又失望了幾分。
好像得了這個骨瘤才是他最大的期望。
掛斷電話后，爸爸失眠了一夜，第二天他就提著本就不多的行李和一個存折搬到了我出事的大廈附近。
火車上的兩天兩夜，他一遍遍恨自己太怕死，怎么就不多等幾天呢，哪怕多等一天。
兒子的租房在城中村的平房里，如果只是平房里，他也許就能活下來了。
他恨他自己已經(jīng)半截身子埋進(jìn)土里的人了還這么怕死。
——
爸爸扇自己幾巴掌現(xiàn)在好了，你倒是不用死了，小生替你死了，替你死了！
工地大叔連忙阻止。
這里沒有人會怪他，可是那些早就掩埋在內(nèi)心深處的愧疚快要一點(diǎn)點(diǎn)將他淹沒。
爸爸甚至想到了年輕時候算命的先生說，
他一輩子都該是天煞孤星，
幼年喪父，中年無妻無子，晚年也該凄凄慘慘。
是他不信命，非得將小生撿了回來。
如今逆天改命，卻報應(yīng)在了小生的身上。
午夜夢回，
爸爸被噩夢驚醒，汗水浸濕了他的整個后背。
他想小生不該死的呀，一定是我的命格影響了小生，該死的應(yīng)該是我。
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涼席上。
夏季夜晚本就沒穿什么衣服，爸爸又一次拿出了我送給他的解放服。
他將衣服揉到臉上，用力感受上面獨(dú)屬于我的氣味。
直到快要窒息，爸爸才將衣服緩緩放下。
他恨自己為什么還能活著。
我想給爸爸托夢，
第一次做鬼我沒有經(jīng)驗(yàn)，
我又一次對著活人吹出了陰風(fēng)，擺渡人警告我如果再這樣就要把我直接帶走。
他給了我一個鈴鐺，說只要搖動一次他就會出現(xiàn)。
擺渡人跟我說托夢可以，但是我的功德太淺。
若這次托夢，不止靈魂消散，恐怕再也不能投胎了。
只要我不是蠢得無可救藥那就知道該怎么選擇。
他給了我一個白天的時間考慮。
我有些后悔，活著的時候真該多做些好事才行。
沒辦法，我終究是要成為一只蠢得無可救藥的鬼的。
5
入夜，擺渡人再次來到，
爸爸又一次用解放服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下一秒他就睡了過去。
睜開眼，爸爸從醫(yī)院的病床上醒來，
第一個看到的不再是熱心的工地大叔，而是他的兒子。
他看見我的那一瞬，似乎全身都在用著力。
他顫抖得停不下來，直到我雙手環(huán)抱住他。
他才醒神過來，
這是他的兒子，
他的手越圈越緊，從最開始的嗚咽到嚎啕大哭只用了區(qū)區(qū)十秒。
我用手在他的背上輕撫，
實(shí)際上，自己的淚也打濕了他的解放服。
這樣的場景我演練過很多次，
第一次是在官方的昭告大會上，
爸爸就坐在失蹤家屬的那一排，
他們的臉上滿是滄桑。
一個年紀(jì)看起來只有三十幾歲，卻已經(jīng)華發(fā)早上的大姐，質(zhì)問發(fā)言人：你們不找了嗎
她的丈夫是我的主管，是我們那層最溫柔的胖子。
她的丈夫死了，婆婆因?yàn)閭倪^度突發(fā)心臟病搶救無效也死了。
如今就只剩她一個人。
官方的工作人員耐心的和她解釋，一年的時間大廈已經(jīng)被推平了，再多的骸骨也早就被挖了出來。
其他人只可能是被埋在了地底下，官方已經(jīng)盡到了責(zé)任，耗再多的人力物力也是沒有用的了。
大姐一下跪倒在地上說：
求你們了，再挖挖吧！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耳邊爸爸的哭聲和那時官方昭告會上家屬的哭聲重疊在了一起。
爸爸抱住我的手終于松開了些。
但他仍是不敢徹底松開，他緊緊扣住我被石頭壓斷的手臂。
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著我被泥水染灰的襯衫，
他動手將襯衫扯得平整些，
才抬起頭來，用手擦去我臉上殘留的灰塵和泥土。
最后視線停留在我已經(jīng)被擠壓變形的臉骨上。
最后又是嚎啕大哭。
小生，小生，爸爸的小生，都是爸爸的錯，是爸爸害得你那么晚了還在加班。
爸爸沒有生病，是爸爸害死了你，小生你把爸爸也帶走吧！
我猛烈地?fù)u頭，
爸爸，你沒有錯，不是你的錯，你不是天煞孤星，沒有爸爸，我3個月的時候就該死了。
地震是天災(zāi)，拋棄是人禍，或許早逝就是我的命數(shù)，是您讓我多活了幾十年。
哪怕您拖著殘腿我也希望您長命百歲。
爸爸，不要因?yàn)槲业氖虑�，讓愧疚淹沒了你的生命，你應(yīng)該帶著我的那一份活到壽終正寢。
爸爸小心地觸摸著我變形的臉骨，不小心弄掉了上面的臉皮。
爸爸慌張的將臉皮撿起來繼續(xù)貼回我的臉上。
他哭得雙眼通紅，他問：疼嗎
我用力地點(diǎn)頭：很疼！
真的很疼，大地合攏的那一刻，我剛好卡在了兩塊土地的中間。
巨大的力量將我的內(nèi)臟都已經(jīng)壓破了，現(xiàn)在的樣子還是我求了擺渡人，才好看一些。
爸爸心疼又著急地說：小生，爸爸馬上來陪你，你等等我！
我搖頭說不，
爸爸，我不需要你來陪我。這里好黑，石頭好重壓地我喘不過氣。
你可以帶我回家嗎我想輕輕松松地躺在老家的土坡里，看看那里的野花和牛羊。
迷霧吹散，夢醒時分，
出了爸爸的夢，我走到擺渡人身邊等待自己靈魂的泯滅。
可是半晌
我怎么還在這兒，不是說好我將魂飛魄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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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擺渡人揮手一團(tuán)黃色的東西出現(xiàn)在腳下，
旺財
擺渡人有些生氣地說：
它老死在了大廈的廢土上，
為了你，它自愿放棄投胎為人，下一世恐怕又只能淪為畜生道。
旺財?shù)撵`魂非常虛弱，它只在我的腳邊懶懶地打了個滾。
就化成了一團(tuán)氣體。
我看到氣體沿著我的小腿不斷往上攀爬，像極了小時候旺財抬起前爪放在我的膝蓋上撒嬌的樣子。
旺財，旺財下輩子我還做你爸爸。
我用手在黃色氣體中撈了一下，氣體飄散。
擺渡人警告我你該去投胎了！
我倔強(qiáng)地沉著一口氣，
不，我還要留下來！
他疑惑你爸爸不是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好活下來了嗎
我要陪著爸爸找到我的遺骸。
擺渡人忽然笑了：方才你還跟那狗說，下輩子還做它爸爸，你們?nèi)祟愊騺硎窍矚g說謊的。
我沉默了，
的確，是我騙了旺財。
我再說一次你的功德最多只夠支撐你再干擾一次人間事，這次可再沒有能夠幫你靈魂了。
此次之后，你將魂飛魄散。
我沉默地點(diǎn)頭，
我知道的，這些我都知道。
陽間的人根本理解不了陰間的規(guī)矩，更沒人會知道你做了這些，這么做真的值得嗎
我笑笑，
這可太值了。
從三個月大開始，我在世上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爸爸替我偷來的。
大廈向我倒來的那一刻，我心中沒有想到存折上的財產(chǎn)，沒有想到這些年拼搏的歲月。
只是心心念念爸爸的骨瘤和13歲的旺財。
如今我死了都還能為生前的念像做些事情怎么可能不值呢
我問擺渡人：
投胎時真的要喝孟婆湯嗎
擺渡人不置可否的點(diǎn)點(diǎn)頭，
我想那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
我才不想忘了爸爸和旺財。
7
——
以前地震剛發(fā)生時，
幾乎每天爸爸都會到S市有名的城隍廟燒香祈福。
那么大的地震，城隍廟都毫發(fā)無損。
爸爸相信一定是菩薩顯靈。
他許愿官方的人員能夠早日將我救出廢墟。
今天，他又來了，
只是這一次，眼淚從他的臉頰上又一次落下。
他許愿可以早日找到兒子的遺骸。
每每想到夢中兒子扭曲的臉骨，他就心痛不已。
他的兒子長得干干凈凈，他不能讓兒子一直待在泥土里面。
他要將兒子帶回去，葬在滿是鮮花的山坡上，這樣兒子可以看看花和牛羊。
——
爸爸是陳半仙在城隍廟中見過最虔誠的香客。
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時常來添香油錢的老頭兒。
若要算起來，爸爸上的香燭應(yīng)當(dāng)夠廟前三足鼎裝上好幾個來回。
陳半仙細(xì)細(xì)算著爸爸這些日子花在香油上的錢，
忽地一下將一顆大痣貼在臉上，
他靜靜地帶著旗幡晃到爸爸的面前
——
爸爸從城隍廟帶回了一個道士
別人都稱他為陳半仙
陳半仙是個厲害的人物，他能算清一個人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他用手指在爸爸的臉上點(diǎn)了幾下，通過面相，
就觀察出爸爸是幼年喪父，天煞孤星的面相。
他說，
你這天殺孤星的面相上，眼角卻多了一顆痣。
眼角有痣，克妻妨子。你本不是有妻有子的命格，可觀你子女宮，卻有一子死于非命。
這就是你試圖逆天改命的下場。
全部都被說中了！
爸爸心情很是復(fù)雜，他終于找對了道士。
道士跟爸爸說他可引魂上身，這樣就可以知道我的下落。
爸爸驚喜地讓道士趕緊開始。
可陳半仙卻搖搖頭。
他說引魂上身可是損陽壽的大事，只這一回，恐怕就得害掉他20年的壽命。
沒有足夠大的把握他是不會做的。
許是陳半仙說得不太明白，爸爸居然沒有聽懂其中的含義。
那陳半仙搖頭說道：須得湊夠我后幾年養(yǎng)老錢。
爸爸一下恍然大悟，他從本就單薄的行李箱中掏了好久才掏出一個塑料袋裝著的包裹。
他脫掉了一層又一層地塑料帶才從里面找出了一個存折。
一共106500元。
7萬元是我死后，官方補(bǔ)發(fā)的人道主義補(bǔ)助，
3萬元是這些年我給他寄的工資，他竟然一分也不舍得花。
還剩6500元應(yīng)當(dāng)就是他為了搬到城里賣掉鄉(xiāng)下的一切才有的錢。
陳半仙半瞇著眼睛看清了上面的數(shù)字。
他雙手推舉既然已經(jīng)準(zhǔn)備齊全，那就開始吧！
一碗米，兩根蠟燭，三炷香，四道靈符，半碗酒。
陳半仙揮出桃木劍沾起桌上的靈符，在空中隨意比劃了幾下，喝下一口酒，忽地噴灑而出。
蠟燭的火焰隨著酒氣燒到了靈符上。
四道靈符的灰燼從空中慢慢飄落。
他大喝一聲：陳生歸位！
我站在他的正對面，鼻尖離他只有2分米，桃木劍直直插過了我的胸口。
我有些不爽，揮拳打在他的鼻梁上，可拳頭只是穿過了他的后腦勺，還將我?guī)У搅撕蠓健?br />
我踢腳踹著他的屁股，最后也只是讓自己險些栽倒地上。
混蛋，王八蛋，大騙子。
陳半仙忽然往上翻著白眼，嘴中念念有詞。
你兒子在S市最高的大廈下方，那里都是蟲子，泥水，他的身軀都已經(jīng)被壓變了形。
爸爸頓時激動的點(diǎn)頭。
他現(xiàn)在無比的確信陳半仙一定是得道的大師，
因?yàn)樗粌H準(zhǔn)確算了兒子死在地下，還能知道大致地點(diǎn)。
倏地，陳半仙從嘴中吐出一口鮮血，
爸爸有些著急，他上前扶起看起來虛弱至極的陳半仙。
我看破天機(jī)，已經(jīng)損耗了壽命。若想知道你兒子埋葬的具體深度，我必須得為我后面20年做打算。
爸爸聽懂了他的意思，慌不擇路地將存折里面的10萬元全部轉(zhuǎn)給了他。
陳半仙看著銀行卡里多出的10萬塊錢，有些不高興。
我這20年的陽壽損耗，就算你給20萬都是補(bǔ)不上來的。
爸爸樣子有些窘迫，這已經(jīng)是他能拿出來的最大一筆錢了。
咬咬牙，爸爸最終又給陳半仙匯了6200元。
最后的300塊是他答應(yīng)還給房東的房租。
8
陳半仙拿到錢后，看了看我爸爸破舊的解放服，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似是有些不忍心地說道：
看老頭兒你也可憐，我就算虧一些，也給你算出來。
他又是一陣搗鼓，嘴角的血又多了些。
他匆匆地告訴爸爸：你兒子在地底10米深處。
便借口回深山閉門苦修獨(dú)自離去。
陳半仙出了門就把嘴里的假血吐了出來，
當(dāng)天晚上，在市里的商務(wù)酒店把騙來的10萬元整整齊齊地碼在席夢思上。
我從來不知道，區(qū)區(qū)十萬元居然能鋪滿整個房間。
他已經(jīng)買好了第二天7點(diǎn)離開S市的機(jī)票，
躺在滿是鈔票的床鋪上。
他覺得自己當(dāng)真是聰明極了，
他在城隍廟行騙這一年里從沒有釣到過這么大的魚。
他喃喃自語：還是這老人的錢最好騙，還得這種天煞孤星的老人，哈哈哈。
我在天花板上問候了他十八代祖宗，
我甚至想過在他的后脖頸多吹些陰風(fēng)。
但是我不敢，我怕萬一擺渡人將我抓了回去，就再也沒人可以救爸爸了。
看著他悠哉悠哉地將鈔票重新裝進(jìn)行李箱。
而此時墻上的時鐘顯示凌晨4點(diǎn)。
我知道他準(zhǔn)備離開了。
我搖響鈴鐺，我問擺渡人：這樣的騙子怎么還能留在世上，他該跟我一樣變成孤魂才是。
擺渡人斜睨我一眼
凡間各人的命數(shù)早有定數(shù)，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罷了！
那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帶走爸爸的所有積蓄嗎
擺渡人再次出聲警告我：不要想著再燃燒功德，下輩子做不了人，恐怕連重新見你爸爸的機(jī)會都沒有了。
我很清楚的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的機(jī)會了。
電視不都說做鬼的都有法術(shù)嗎
怎么我這個鬼做得如此的窩囊
我再次想到活著的時候多做點(diǎn)善事就好了。
陳半仙吐出口水在手指上，一張張地數(shù)著鈔票。
黑色的密碼箱里已經(jīng)重新碼好了3摞鈔票。
我忽然覺得很恨，
陳半仙壞事做盡，還有機(jī)會住著這么好的酒店，
完成別人數(shù)鈔票數(shù)到手抽筋的愿望。
而我，
雖然沒有做過太多好事，
可我絕對算不上一個壞人。
小時候看到爸爸殺雞，我都會暈血；
初中學(xué)人家當(dāng)古惑仔，第二天就被爸爸逮回了家；
男同學(xué)開女生黃腔，我還會站出來抗議。
我也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可是為什么死的是我，
為什么
擺渡人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跟我說：別哭！’
哭我是個靈魂，連眼淚都只能是虛像。
扭曲的五官又丑陋了些罷了。
擺渡人又用毛筆在命簿上隨意畫了幾下.......
9
此時在隔壁酒店掃黃的警察，忽然拐了個彎。
推開門時，他們剛好看見了還剩下幾百張沒來得及整理的鈔票。
兩個警察將陳半仙的手臂反壓起來。
陳半仙叫囂著：數(shù)錢不犯法吧！
警察當(dāng)然知道數(shù)錢不犯法，
但是他們就是跟魔怔了一樣一路查了下去。
此時的爸爸正在清洗自己的早破舊不堪的衣服。
他打算明天再去官方一趟。
他想求官方的人將那片土地再往下挖10米。
爸爸努力擦洗衣服上的污漬，
一邊洗，一邊掉著眼淚。
小生，最喜歡干干凈凈了。
小生，爸爸過幾天就帶你回鄉(xiāng)下，
爸爸把你埋在你最喜歡的山坡上。
去看看花，看看牛羊。
爸爸眼淚滴到水中，暈開一個圈，
可水里的倒影，爸爸的臉卻是笑著的。
爸爸已經(jīng)想象到我回家的場景。
我的小生馬上就可以回家了。
早晨，他將已經(jīng)干透的衣穿在身上，
讓自己看起來確實(shí)鮮亮了幾分。
他想這樣官方的人或許就能夠通融通融。
他伸手拉門的瞬間，
警察正好敲響了鐵皮門。
爸爸是那個年代下來的老人，
他節(jié)儉，善良，跟著黨的方針走。
他以為自己犯了什么事，眼睛慌張得不行。
但警察告訴他；你被詐騙了！
爸爸怎么樣也不肯想象陳半仙是個大騙子。
陳大仙算出了小生的位置，他怎么會是個騙子呢
我今天就要去和官方部門打報告了，只要再往下挖10米就知道了。
陳大仙肯定不是騙子，只要你們再往下挖10米，就一定能找到小生的。
警車上，
爸爸不停地在為陳大仙辯解，他說了很多的話，嘴巴都說干了。
但他始終不敢說出口的是，
如果陳大仙是個騙子，如果官方不相信他，那是否永遠(yuǎn)也不可能在大廈底下挖十米了。
陳半仙認(rèn)罪之后，
一份案件知情書擺在爸爸的面前，
爸爸不認(rèn)識上面的字，
但聽到警察的復(fù)述，
爸爸還是不肯相信
他怎么能是騙子呢他都不認(rèn)識我，卻算出了小生就在大廈底下；
我等會兒就去和官方打報告，只要把小生挖出來就知道了，他肯定沒有騙我的。
爸爸來來回回就只會說這么兩句，
可帶他到局里的小警察卻沒有不耐煩。
小警察讓爸爸安心地坐在椅子上，然后輕輕拍撫他的背。
這個動作我也經(jīng)常做，
可能是想到小警察和我同樣的年齡，
爸爸也漸漸平復(fù)下來。
可被逮捕的陳半仙，路過爸爸身邊時，將口水吐到他的身上。
你個死老頭，比老子還會演戲，還以為你信了老子的邪，結(jié)果轉(zhuǎn)頭就報了警。
誰知道你兒子死哪兒了，TMD
，S市最近一年就發(fā)生了一場大的地震，除了這底下還能是哪
老子也至少算對了一半兒，你這種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死老頭子，活該死了兒子，我看你兒子就是你給陰死的。
你那八字，老子倒是沒算錯，就是TMD天煞孤星，呸，老不死的！
爸爸剛才平緩地背部再次上下起伏，
指甲陷入掌心，掐出了血痕他也沒有察覺。
小警察，使勁從他手中將手指摳了出來，才連忙招呼人給爸爸上藥。
羈押陳半仙的警察，在他的膝蓋我踢了一腳：還不走！
10
晚上，
爸爸平靜地坐在木板床邊，但眼神里滿是絕望，
隔壁工地大叔，光著膀子陪著爸爸。
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天煞孤星我兒子就是讓我給陰死的或許我本來就不該有兒子的
工地大叔拍響桌面，瓷盅里的黃茶水都搖晃到了桌上。
放屁，那個狗雜種才是他媽的天煞孤星，騙了人進(jìn)了局子也沒人愿意見他，遲早老死在監(jiān)獄！爸爸嘴角輕扯，似乎也被逗笑了。
這次我沒有搖晃鈴鐺，
擺渡人就已經(jīng)站在了旁邊。
他的命簿似乎厚了幾頁，
我問他：為什么幫我
他不答。
我又問：代價是什么
他笑了，無所謂地繼續(xù)在命簿上勾勾畫畫：不過加50年的工作罷了，反正我當(dāng)這擺渡人也快90年了。
我笑了，這人死了都得工作，看來我若不能投胎，悄悄魂飛魄散也比給閻王打工來的好。
11
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爸爸才從被騙的的事件中走了出來。
期間不管是工地大叔還是官方警察都對他表示了慰問。
我很高興，好在最后的錢是保住了。
工地大叔給爸爸煮了碗面：或許以后還有機(jī)會接回小生了呢你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爸爸好像沒了期望，
官方的人已經(jīng)明確的告訴他除非建造大型工程，
要不然沒人愿意花費(fèi)巨資將一塊沒用的地挖深10米。
這天爸爸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頭是一個更為蒼老的聲音。
那人說她叫吳明珠，她的兒子和媳婦都死在了地震里面。
兒子的尸骨大廈的頂樓找到。
可兒媳婦連帶肚子里面沒有出生的小孫子在去給兒子送夜宵的那晚，連同一樓的地磚一起掉進(jìn)了地坑里。
她說她有些累了不想找了，她要帶著兒子的尸骨回到家鄉(xiāng)。
她問爸爸，
改天是否愿意陪著她一起裝兩堆大廈的泥土帶回家鄉(xiāng)。
其實(shí)，
有很多次官方的人都希望生者可以回歸到自己的生活。
那些時間里，官方召開了無數(shù)次的失蹤者家屬會議。
從最開始的五十幾人參會，
到后來四十幾人，
三十幾人，
上次官方宣告將不再尋找時，
會議上仍有十來個人。
離開的家屬里，有的是真的被找到了遺體，有的卻是不愿意繼續(xù)耗著時間。
如今又是一年過去，
當(dāng)初和爸爸一樣崩潰的老人，如今也要放棄了。
爸爸不禁心想難道我真的再也找不到小生了嗎
這一天，天氣越發(fā)的炎熱，空氣中的水分被蒸發(fā)得都扭曲了視角。
爸爸和電話中的老太太一起相約來到了金字塔大廈的廢墟前，
除了他倆，還來了五個人，
他們的家人或許都被埋在了地底。
老太太牽頭，他們?nèi)即┲募镜囊挛�，跪在這片廢墟上。
哪怕石子土渣膈得他們的膝蓋生疼，他們也像沒有感覺到似的。
每個人都趴在地上，用嘴親吻著這片土地。
他們的眼淚也如雨一般灌溉里面的生魂。
我忽地感覺自己身上一陣涼爽，爸爸的雨應(yīng)當(dāng)是下得最大的。
爸爸拿出了他在壽材店挑選好久才得來的骨灰盒。
上面雕刻得有火影忍者的圖案，
這是我初中最愛的漫畫，那時沒條件，總是蹭同學(xué)的書。
爸爸看見了，可他說我不務(wù)正業(yè)。
現(xiàn)在，爸爸卻花了大價錢刻在了我的骨灰盒上。
爸爸小心地捧起一堆土，將它裝進(jìn)了骨灰盒里，
好像這真的是我的骨灰一樣。
等所有人都做完了這個動作，卻沒有人愿意離開。
他們紛紛找了石塊就坐在那兒，
誰也沒有主動開口，
因?yàn)橹灰婚_口他們就會忍不住的流淚，
一個人流淚剩下的人也會跟著哭泣，
很多很多地淚也感動不了上天，
人世間的苦難實(shí)在太多，連老天爺也沒時間管。
他們坐了很久很久，
好像坐久一點(diǎn)，消失的親人就會永遠(yuǎn)留在他們身邊。
可天總會黑的，他們也必須要離開。
12
歲月流轉(zhuǎn)，
地震的第五年，
一個視頻引爆了網(wǎng)絡(luò)，
視頻里7個人對著一片廢墟舉行儀式，然后每人抓了一把土放進(jìn)了骨灰盒，后來他們又坐下來，一直坐，坐到了天黑。
擁有敏銳度的各大記者，紛紛嗅到了大新聞的味道。
他們開始通過網(wǎng)絡(luò)尋找當(dāng)時的七人。
當(dāng)年主動給爸爸打電話的老太太已經(jīng)死了，
另外有兩人是一家的，那件事之后他們也出了國。
最后記者終于在南方的一個小村莊找到了爸爸的身影。
幾天后爸爸和另外三人的采訪就出現(xiàn)在了頭版頭條。
視頻里，
記者問：你們當(dāng)時在做什么
帶我們的家人回家！
你們的家人在哪
在那塊地的底下，08年的地震太大了，震得他們找不到回家的路。
忽地，開口的人又落下了淚。
爸爸的頭發(fā)上又多了些白發(fā)，他的眼睛也有些渾濁，
似乎是想尋找鏡頭的方向，爸爸迷茫地開口：我的阿生就在那塊地的底下，阿生，爸爸對不起你，沒能帶你回家。
鏡頭掃到爸爸打滿補(bǔ)丁的解放服上，
這一刻節(jié)目地名字才凸顯了它的意義，
——困在時光里的人。
一向?qū)I(yè)的主持人也紅了眼眶，她說：
正如我們節(jié)目的意義，這樣一群被困在時光里的人，到底該如何走出時光呢
節(jié)目結(jié)束以后引起了廣泛的關(guān)注。
08年的那場地震影響實(shí)在太大，
不只爸爸他們，更有成千上萬的家庭在這場地震中毀于一旦。
只是他們中的人既不幸又幸運(yùn)。
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這則新聞傳播得極快。
爸爸怎么也沒想到，他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哭訴的眼淚從來都沒有白流，
這些家屬的眼淚合成了一片汪洋，隨著時代的浪潮，
把事情的發(fā)展推向一個又一個的高潮。
08年地震的影像再次出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
那些倒塌的大樓，
破敗的土地，
以及在這片廢墟之上展現(xiàn)的真實(shí)人性，
一絲不掛的沖擊著網(wǎng)民的視覺。
那個在護(hù)住女兒后，在短信上打下媽媽永遠(yuǎn)愛你的女人死在了石塊之下；
那個被巨石壓了幾十個小時都還堅強(qiáng)活著，卻在被解救后幾分鐘內(nèi)脾臟破裂死去的年輕男人；
那個不顧他人勸阻，仍要堅持用手不停地刨挖的父親，一個晝夜后，終于將被壓在廢墟之下十幾個小時的女兒救了出來
......
還有很多很多
無數(shù)人在新聞官方下面留言
我的兒子如果沒有死于那場地震，應(yīng)當(dāng)都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我在那場地震中失去了媽媽，而幼小的我卻躲在媽媽的懷抱中活了下來。
居然還有沒找到遺體的，幫幫他們吧！
.......
08年地震罹難者追悼展開，
在地震后的第五年，全國人民固定在5月12號下午為逝去的人默哀3分鐘。
爸爸知道官方已經(jīng)做了最大的努力，
他從不曾怪過他的信仰，
這默哀的三分鐘，他也曾在心中默默祈禱讓我的小生快些回來吧！
眼淚從眼角滑落，打濕臉頰，打濕衣領(lǐng)，打濕了這片土地。
他已經(jīng)沒了痛哭的力氣小生，快回家吧！
13
又過了兩年
官方?jīng)Q定撥款部分地區(qū)災(zāi)后重建，
一個叫林生資本的企業(yè)通過了官方的招標(biāo)，承包了金字塔下的土地。
他們決定在這里建立一座新的辦公大廈。
鉆頭挖下去沒有多久，地底的10米處，隨著一塊手骨的膨出，
被埋在地下的靈魂終于重見天日。
警察給每一位還在世的家屬采了樣，交給了當(dāng)?shù)刈畲蟮挠H緣鑒定機(jī)構(gòu)。
那時，好多家屬的手機(jī)都已經(jīng)成了空號，
爸爸正在坡上鏟著最后一塊土，
這個坑是他打算給自己留著的。
警察給他打開電話：陳生的骸骨找到了。
手機(jī)哐當(dāng)一聲掉進(jìn)了土里，
他的眼淚又一次順著下巴滴落。
他買了最早的航班飛到S市，
這是他第一次坐飛機(jī)，
可他居然一點(diǎn)都不害怕。
警察局里，又是那個小警察端來一個盒子。
陳生的骸骨都在這里了，部分臉骨已經(jīng)成了粉末確實(shí)不好分離，不過好在腿骨和臂骨還算完整。
爸爸愣了很久，他顫顫巍巍地接過盒子，
用那張布滿老繭的手撫摸著盒子。
他自言自語地說了好多好話，但沒人聽得清，除了我。
爸爸將這個盒子用布細(xì)細(xì)包好，把我?guī)Щ亓思摇?br />
家里的案臺上，幾年前的土灰被供奉在上面。
爸爸將它取了下來，重新用一張嶄新的抹布細(xì)細(xì)擦著火影忍者的紋路。
而后又小心翼翼地將我放進(jìn)了里面。
小生，回家了！爸爸終于帶你回家了。
他將骨灰盒放在床頭，就這么抱著我睡了一晚上。
這天晚上他還和小時候一樣和我講西游記的故事，
講著講著他還要摸一摸骨灰盒上的紋路。
唐僧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終于帶著孫悟空等徒弟回到了大唐，
就如同我的小生，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
14
小生下葬后的幾個月，爸爸并沒有停下來。
他在小生最喜歡的山坡上種滿了向陽花，
等到花開時，他又在小生的旁邊挖了個坑。
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什么，他早就該跟著小生去的。
這天，他又將那件解放服翻了出來，
這次連帶著褲子和帽子都穿在了身上，
然后他跳進(jìn)了土坑，
就這樣靜靜的等著。
——
爸爸是一個傳統(tǒng)的農(nóng)民，
他在那個年代出生，
擁有那個年代最樸素的思想，
他孤獨(dú)的長大，變老，然后撿到了另外一個孤獨(dú)的人，
從此人生從不幸變成了幸福。
可老天似乎就是要和他作對，遠(yuǎn)處的災(zāi)難本來不關(guān)小老頭兒的事，卻把他再次變成了一個孤獨(dú)的老人。
小生的骸骨找到了，
他又一次從不幸變成了幸運(yùn)，
因?yàn)檫�有些人到死都沒能等到親人回家。
他想起了那個老太太，
或許那個老太太比他先一步找到親人也說不定。
——
望著湛藍(lán)的天空，
爸爸的臉上忽地浮現(xiàn)一抹幸福的笑容，
現(xiàn)在他要死了，
可是他馬上就能和小生見面了，
他最后一次把不幸變成了幸運(yùn)。
大槐樹的葉子落到爸爸的臉上也沒了起伏，
爸爸終于牽起我的手。
我藏在向陽花叢里，臉上亦如生前清朗帥氣，
爸爸笑得燦爛，
小聲，我們一起走吧！
擺渡人再次出現(xiàn)，
面對爸爸，他的眼神似乎有些躲閃，
我說：我們現(xiàn)在可以走了。
他不知又在命簿上涂涂改改些什么，
一絲黑色的線將爸爸和擺渡人連接到了一起。
15番外
他叫陳記武
而爸爸叫陳武。
他死在了九十多年前，鬼子的刺刀下。
他的妻子拼死給他生下了孩子，才一個多月就被鬼子殺死，
孩子太小，沒有足夠的奶水就活不下去了，
這天他冒著危險到敵人的后方搶回能夠下奶的山羊，
一切都很順利，
可鬼子的獵犬發(fā)現(xiàn)了他，
刺刀一進(jìn)一出，
他就倒在了地上。
許是對孩子的執(zhí)念太過深重，
他一直跟在了嬰兒的身邊；
直到第三天看著嬰兒的氣息越來越微弱，
他一次性燃燒了自己全部的功德，
換取一次孩子被人發(fā)現(xiàn)的機(jī)會。
然后他的魂魄散了。
可因他生前斬殺數(shù)十鬼子，功德太顯，
哪怕魂飛魄散，那金光也照亮了地府。
閻王沒了辦法，
刪去了他前世的記憶，
讓他做了100年擺渡人，才抵消消散的功德。
這九十幾年來，他沒有記憶，沒有靈魂，
手上的那只筆涂改了很多人的一生，
可他始終沒在命簿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痕跡。
后來，
他遇到了一個叫陳生的魂魄，
他在這個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絲和他牽扯的黑線。
那是因果線，
他不明白，這個年輕人又怎么會跟自己有因果呢
直到，
他看到了那個叫陳武的老頭兒，
記憶回溯，
是小武啊，是爸爸的小武呀！
爸爸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永遠(yuǎn)記得小武。
他用五十年的自由換得陳武多活了幾年。
——
黑線斷裂，
他的記憶仿佛又被重塑，
他終于抗拒著說下了冷冰冰的話：
蕩蕩幽魂，何處生存。
過橋喝湯，忘卻前塵。
投胎吧！
——
總有些人的緣分是要斷的，我和爸爸在奈何橋上又看到了那個老太太。
此時她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爸爸了，
他抓住爸爸的手問：
你看到我的家人了嗎我還在等他們。
——
你所害怕的每一個鬼魂都是別人朝思暮想的家人，
愿世間所有的靈魂都能找到歸處，
愿所有活著的人都能平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