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楊柳村修路,村口的老房子全被標(biāo)上拆遷二字。
一座接一座老屋倒塌,挖出過前人留下的裂釉陶罐,里裝著金銀細(xì)軟,主人笑開了花。
終于挖到我家,卻翻出一具森森白骨。
它的皮肉早就腐朽成灰,警察說,這副骨架子已經(jīng)在我家院子里躺了整整十年。
1
老房子推倒那天,日頭被云吃了個凈。
推土機碾過土墻,翻滾的爛磚碎瓦之間滾出幾根白骨,骷髏頭長了腳似的滿地跑,四周尖叫聲如塵煙,繞著山梁四散。
深白的眼窩里鉆出一條扭曲的黑皮耗子,張嘴叫著,喉嚨里嘔出聲嬰孩的啼哭,生生往頭皮里鉆。
出事啦!挖出死人骨頭啦!
那叫嚷聲伴著雨流淌進村里每個角落。
我剛下車,就被那聲驚叫直直撞了個滿懷。
沿路是未盡的雨,遠(yuǎn)處一條隊伍白布扎腰,音響里還放著《哭七關(guān)》,連綿悲愴,為首的那人我認(rèn)識,是村頭寡婦崔玉環(huán)的外甥。
原來死的人就是崔玉環(huán),她兩天前被發(fā)現(xiàn)死在家里土炕上,速效救心丸撒了一地,嘴里那幾顆還沒化盡,慪出幾條肥碩的白蛆。
我老姨走得急,喪事沒人操辦,只能我這個外甥來了。江家小丫,你跟我過去一趟,給你奶捎一碗豆腐飯。
我正思忖該怎么拒絕這份好意,就被人拽住了胳膊。
江憫,你還在這扯啥閑篇兒呢你家出事了!
我這才知道,原來剛喊著挖出死人骨頭的那倒霉催的,就是我奶家。
心里咯噔一下,我頂著大雨朝家走去。
已經(jīng)被推平的老屋只剩一片廢墟,好像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巨大的地震,雷聲在平原盡頭激蕩著,猶在耳側(cè)。
奶奶家已經(jīng)被推倒一半,工人身穿雨衣,抱肩站在雨里觀望,一句話都不敢說。
不一會兒,警車就開到村口,法醫(yī)在廢墟中挑挑揀揀,把骨頭裝進黑色塑料袋里。
挖出骸骨的那片泥地支起雨棚,那穿著黑色風(fēng)衣的警官正有條不紊交代著。
將骸骨帶回警局,提取毛發(fā)DNA,對比數(shù)據(jù)庫;測算死亡時間,再以此為錨點,搜索相關(guān)時間范圍內(nèi)楊柳村所有失蹤人口……
交代完這些后,他朝我步步走來。
我是負(fù)責(zé)這起案件的警察,陸謀。
不介意我抽根煙吧
他說著就要掏出煙盒,我一個激靈,朝他擺手。
……我不喜歡聞煙味。
他訕訕收回手,繞開話題:江憫,你是戶主的孫女是吧你們家其他人呢
他話音剛落,大伯終于來了現(xiàn)場。
大伯朝陸謀世故一笑,點頭哈腰的。
不好意思啊警官,我們來晚了,剛把老媽送到醫(yī)院,老太太人已經(jīng)糊涂了,應(yīng)該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他嘆了口氣,臉上卻沒什么傷心,我的心卻像被狠狠揪了一下,胸口一片涼意。
這骨頭和我可沒關(guān)系啊,我啥都不知道,這房子是我媽的,如果不是她老糊涂了,整不明白拆遷這事,我才不會摻和呢,反正她和我也不親。
你們要想找線索,就問我媽吧,或者問這丫頭。他指了指我,……她一直是老兩口養(yǎng)著的,我媽對這丫頭比對她親孫子都好。
他話里帶著怨氣,說到最后,還瞪了我一眼。
一旁的陸謀只靜靜聽著,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問:你弟弟妹妹呢他們不管孩子
大伯冷哼一聲,我立馬見縫插針道:我爸媽早離婚了,我爸前些年生了病,沒法管我,啥病
……肺炎。
陸謀看了我一眼,終于沒有繼續(xù)追問下去。
老太太在哪家醫(yī)院
鎮(zhèn)醫(yī)院。大伯指了指西側(cè),你們要去的話,就從柳樹溝那條路走,崔寡婦家辦白事呢,又哭又唱的,晦氣得很。
陸謀沒聽他的,帶我一塊去了鎮(zhèn)醫(yī)院。
見到奶奶時,我瞬間眼眶一酸。
才兩個月沒見,她就徹底變了樣,瘦成了半具骷髏,縮在病床上,瘦骨嶙峋的胳膊對著半空一抓一撓的,嘴里嘟嘟囔囔。
老人講話,這叫撮空理線,我媽活不了幾天啦!
大伯抱肩說著。
陸謀走到病床,對著奶奶耳朵打了聲招呼。
奶奶沒理,將眼前的陸謀當(dāng)成了一團空氣。
直到我走到床邊,她已經(jīng)渾濁的目光一亮,稍縱即逝。
小憫啊……別忘了叫你爺喂狗……
陸謀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搖了搖頭:我奶在說胡話呢,我家早就不養(yǎng)狗了,我爺爺三年前也去世了。
正解釋著,病房門被推開,陸謀手下那個寸頭警官進來了。
老大,有發(fā)現(xiàn),我們在掩埋骸骨的土壤里發(fā)現(xiàn)了一塊長命鎖,村里有老人認(rèn)出來,這是他們村江狗的東西!
2
這個江狗是個孤兒,腦子也有些問題,聽人說約莫2015年左右,人突然就不見了,因為他沒有親人,所以便沒人報警。
陸謀面色深沉,轉(zhuǎn)身便出了病房。
奶奶依舊說著胡話,叫我告訴爺爺喂狗。
再不喂狗……就出事啦!
不知怎么的,我竟被那囈語一般的警告嚇出一身冷汗,像身后有什么人在追著似的,趕忙回了家。
到家時,雨停了,警察也已經(jīng)收隊。
看熱鬧的村民前后腳都回了家,我站在警戒線前,躊躇半晌,還是從后院繞進了已坍塌一半的老房子。
泥洼里都是推土機作業(yè)后飛濺的水泥塊混著鋼筋,我繞過一地碎石,走到空地盡頭,菜園子早已經(jīng)荒廢,角落堆著紅磚搭的狗窩。
鬼使神差地,我朝那狗窩走去。
撩開遮在狗窩上的羊皮簾子,我朝里探頭,黑漆漆一片,像通往另一個世界。
記憶里狗窩已經(jīng)荒廢許多年,紅磚被歲月侵蝕,散發(fā)著一股腐爛的氣味。
我只稍微彎腰,就鉆進了那一片黑暗中……
眼前的景象讓我驚得愣住。
我的后背冷汗浸透。
狗窩后竟然藏著一條幽深的密道,它朝土地深處不斷延伸,長得好像一場噩夢。
我彎腰踏入,不知道走了多久,恐懼讓我忘卻黑暗,眼前的一切終于變得開闊,微弱的洞光將它填滿。
我緩緩直起身子,還未適應(yīng)眼前一切,耳旁卻突然響起一陣粗重的呼吸聲。
黑暗中,那呼吸聲令人頭皮發(fā)麻,血液倒流。
吃肉……吃肉……我快餓死啦!
粗糲沙啞的聲音響在耳側(cè),恐懼幾乎奪走我的呼吸,我抬起手電筒,強光直射那人的臉,幾秒鐘后,我終于看清了那人的臉。
臉上布滿灰垢,一雙懵懂的眼睛在衰老的褶皺間,盡是違和,他忍不住尖叫,喉嚨卻像是痙攣似的,發(fā)不出一絲聲響。
他是……江狗
雖然已經(jīng)十年沒見,可我對他仍有印象。
遙遠(yuǎn)的記憶里,這個人經(jīng)常徘徊在村子里,叫餓,人家會給他端吃的守村人,碰見他如那寸頭警官所說,江狗十年前突然失蹤,他們懷疑我家地下挖出的那具骸骨是他,他們懷疑我家地下挖出的那具骸骨是這推測再合理不過。
而已經(jīng)失蹤十年的傻子,卻又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這個隱秘的地洞里……
他和這具骸骨有關(guān)么已經(jīng)神志不清的奶奶知道他在這里
他顯然已經(jīng)餓極了,江狗抓住我的肩膀猛搖,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撲鼻而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腳踝戴著鐵鏈,鏈子另一端連著的,是一只由。
見我兩手空空,他眉間竄上怒意,我有些懼怕,不斷朝后退去,無意中被地上的洞,我就要窒息。
見我這樣狼狽,他卻咯咯咯笑了起來。
下一秒,他一個飛撲壓在了我的身上,張開滿是惡臭的嘴巴,一口咬上了我的肩
劇烈的疼痛襲來,我拼命掙扎,卻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將我當(dāng)成食物,堅硬的牙齒狠狠磨著,像一把已經(jīng)開刃的,氣勢洶
千鈞一發(fā)的時刻,身前突然傳來一聲大吼,是陸謀。
我心一沉,那聲卡在喉嚨里的尖叫終是沒有出嗓子眼。
他身手利索,一個過肩摔便將江狗制服。
看他俊然的瞬間,那張沉穩(wěn)的臉霎時浮現(xiàn)一抹了然。
江狗江狗沒死。
他消失的十年,一直被爺爺奶奶養(yǎng)在這個方寸大小的地洞里。
為了避免被人發(fā)現(xiàn),石磚鋪就的墻面又加上一層隔音石膏板,哪怕江狗的聲音再大,外面的人也什么都聽不見。
我爺爺是個泥瓦匠,之前跟著裝修隊干過,在地下掏個洞,對他來說就像呼吸一樣簡單。
一個謎團接著一個謎團。
江狗被帶回警局,鉆出狗窩的瞬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撕心裂肺的哭聲好像個剛剛出生的嬰孩。
面對警察的詢問,他卻給出了一個最荒謬的回答。
黃婆子說她殺了豬,要請我吃豬肉,她和老頭把我騙進洞,給我飯吃,不讓我出門……
他歪著頭,目光是極盡的坦然,將荒唐的一切說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
什么人骨我不知道我想吃飯,有飯嗎黃婆子說她要死了,她死了……誰給我飯吃呢
他眼底浮上一絲苦惱,卻又轉(zhuǎn)瞬即逝。
與此同時,另一間審訊室內(nèi),我與陸謀面對面坐著。
我的身上滿是尿騷屎臭味,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上大學(xué)之前一直在奶奶家長大,他們做的事,你一點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直視他的眼睛,平靜回道,我聽你們說,那具骸骨在我家至少埋了十年,十年前我才八歲,能知道什么呢而且九歲的時候,我生過一場大病,很多事我都不記得了。
生過一場大病什么病
發(fā)燒,出馬的說我發(fā)了癔癥,燒了幾張符紙,做了場法,奶奶守了我三天三夜,我才終于退了燒。
陸謀眉頭緊皺,凌厲的目光在我臉上來回梭巡。
那是一場無聲的對峙,我看著他,坦然接受他所有的審視。
因為他終將一無所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所有的問題都已經(jīng)問盡,我們彼此無言,那場對峙自然也就結(jié)束了。
你要去醫(yī)院看奶奶吧我?guī)銚Q件衣裳吧。
他輕易看破我的窘境。
奶奶的老房子拆遷,我徹底成了個無家可歸的人。
大伯不愿意收留我,連通知我奶奶病危都是勉勉強強,生怕我回來給他帶來任何麻煩。
我換上了陸謀備用的T恤衫。
出來時,他剛將煙抽到一半,見到我后又碾滅了。
走吧。
他和我說話時,目光卻若有似無掠過我的胳膊,帶著某種探究意味,像一頭蟄伏捕獵的豹子。
終于,他指了指我胳膊上的煙疤。
這是怎么回事
我笑得一臉無奈:高中不懂事,和壞人談過戀愛,他留下的。
所以你才那么討厭人抽煙青春期的陰影
陸謀深深望了我一眼。
終于抵達醫(yī)院,走廊的消毒藥水味令人作嘔,踏入病房那刻,另一種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
那是我曾從人嘴里聽說的老人味,我以為奶奶身上永遠(yuǎn)都不會有。
奶奶依舊神志不清,無法給出陸謀任何有用的訊息。
我為奶奶擦臉擦手,握住她嶙峋的手臂時,我哭了。
其實我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只覺得視線一片模糊,腦袋里空了,沒想一張紙巾也有味兒了。
胸口又是一陣若有似無的痛。
這時,走廊腳步聲傳來,是大伯來了。
見我和陸謀都在,他一愣,立馬扯出個笑:警察同志,你咋來了我媽都這樣了,你應(yīng)該也辦不出啥啦沒準(zhǔn)過兩天,我就要給她辦葬禮啦。
大伯說的話沒錯,可我就是忍不住,回嘴道:你能不能別天天咒我奶!這是什么話!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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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是個火藥桶,一點就著。
我不該激怒他的。
江憫,說話要講良心!這些年家里是誰在管是我!你爺你奶為你們父女倆奉獻了一輩子,你上大學(xué)了,你爸也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就我這最不受重視的老大給她擦屎擦尿!你還說我咒你奶!你有啥資格這么說
大伯說話時,我始終都在看著陸謀。
他果然很聰明。
老太太現(xiàn)在身體情況這么差,你弟弟呢咋不回來
大伯好像就等著人問他這呢,冷哼一聲,回頭又瞪了我一眼。
你爸呢
所有的謎團交錯在一起,就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
而陸謀在這錯綜復(fù)雜之間,終于找到了一根隱蔽的線頭。
他當(dāng)即狠狠抓住,向更深處摸索。
是啊,我爸呢
4
之前不說了嗎,他在南方打工呢,來回車票很貴,他不怎么回來。
大伯嗤笑一聲。
不怎么回來這些年他就沒回來過!他早把這個家忘了!
陸謀眉頭緊皺,繼續(xù)問:他有多長時間沒回來過了
八年十年我記不清了。大伯細(xì)細(xì)回想,還是沒有確切的答案。
于是,陸謀又將目光轉(zhuǎn)回到我身上。
我也不記得了。
你們電話聯(lián)絡(luò)
我搖頭。
我不和他聯(lián)絡(luò),我爺我奶和他聯(lián)系。
陸謀眉間疑云更深。
為啥你們父女關(guān)系不好
不好。
為啥不好
我沉默了,突然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陸謀沒有繼續(xù)逼問,而是掏出手機,問我:你爸電話號碼多少現(xiàn)在就聯(lián)系他。
我有些抗拒:為啥要聯(lián)系他他在南方打工,雖然沒回家過,但每年都會往家里寄東西,還寄過信,我奶都放在柜子里呢。
你不會懷疑房子下那具骸骨是你爸吧
我覺得陸謀的猜測有些好笑。
而顯然,陸謀不這么覺得。
他緊緊抿著嘴唇,表情嚴(yán)肅。
我知道,如果我今天不打這個電話,他是不會放過我的。
我握住手機,撥通那個熟稔于心的電話號碼。
電話通了。
陸謀接過手機,放在耳邊聽了幾十秒,準(zhǔn)確來說是十幾秒,而且在最后說。
沒人接。
那可能忙上呢吧,聽老太還說,他在南方工作時間不能帶手機的。大伯說。
陸謀將電話號碼謄抄下來,遞給了那平頭警官。
查一查。
陸警,你真覺得那具骸骨是你爸好免太荒謬了吧我都說了,我爸今天的味道線索,同學(xué),線索我們做警察的,還懂得發(fā)散思維,我們可沒說那具骸骨是你爸,沒說。
你爸是殺害那人的兇手呢平頭警官小飛戲謔了小平頭一眼,你這張嘴,是不想轉(zhuǎn)正了么
見我滿臉驚慌,陸謀象征性安慰我道:你別聽他胡說了,我們只是例行調(diào)查罷了。
我不知道,但我奶應(yīng)該留存我爸之前的東西,他可能有。
事實證明,根本沒有。
在被拆掉一半的房子里找了很久,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
還有一部分被我奶收拾打包整理好,送到大伯家的生活用品和衣物,也被陸謀翻了依舊一無所獲。
倒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里頭是放滿了舊物的袋子。
里面是兩盒已經(jīng)過期八年的藥,藥名是氟。
陸謀便質(zhì)問道:你來找你爸之前沒和我說,卻沒告訴我,他得的是精神分裂!
我見竟然還留著那藥,該早把它扔了的。
我啞著嗓子問:……你怎么知道是我爸的藥江憫,別把我當(dāng)傻子,藥盒上寫著用藥劑量,如果是你爺你奶這樣的老人用,那劑量至少要減去四分之三,而且,你奶有心臟病,她根本吃不了奮乃靜,這藥會要她的命!
所以,難不成你要告訴我,這藥是你吃的
我沉默了。
陸謀深呼一口氣,從兜里掏出煙,遲疑后又把它放回了兜里。
你們?nèi)乙恢痹趯ξ译[瞞江正堂的精神病史!
我沒有。
當(dāng)時我問過你,你爸得了什么病,你怎么說的你說的是肺炎!
他情緒有些激動,道:本來家人患精神類疾病沒什么,可你為什么要刻意隱瞞我只能想到一個原因。
……什么
平頭警官又插話道:
精神分裂很可能存在妄想、幻聽,這些癥狀都有可能驅(qū)使他們做出激越暴力行為!你隱瞞精神病史,就是不想讓我們鎖定你爸的犯案嫌疑!師父,這回我說對了吧
陸謀沒有說話。
他死死盯著我,像是要從我的臉上看出一絲破綻。
就在這時,他又收到了新的消息。
他們根據(jù)我奶銀行卡的轉(zhuǎn)賬記錄,鎖定了一個賬戶。
這個賬戶每隔半年會往你奶卡上打一筆錢,轉(zhuǎn)賬金額和你奶賬本上記錄的,你爸寄錢的金額相吻合,而且賬戶歸屬地也在廣州,可有意思的是——他突然停頓了下,賬戶名字卻不是你爸江正堂,而是……另一個人。
5
那個人叫秦平。
我從來沒聽過那個名字,也從來沒聽奶奶提起過他。
這個看似與我們生活毫無瓜葛的男人,每隔半年都會雷打不動,往奶奶卡上打一筆錢。
陸謀很快派人聯(lián)系到了秦平。
經(jīng)過詢問后,秦平道出和我爺爺奶奶之間的關(guān)系。
秦平是我爺之前當(dāng)兵時戰(zhàn)友的兒子。
我十幾年前生過場大病,骨頭上長了個瘤子,得手術(shù),花了不少錢,十幾萬吧……我爸問江叔(我爺爺)借的錢,他家為了救我,幾乎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后來我病好了,我爹卻心臟病沒了,他臨死之前讓我一定要把江叔的債還上。
這些年,我日子也好過起來了,想著趕緊把欠江叔的錢還上,他卻和我說,不要一次性還,他們想讓我一筆一筆還錢,一次一萬塊,每隔三個月再往家里寄些禮物,禮物清單,他都是打電話和我說的,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可他都這么說了,我自然照辦。
陸謀深吸一口氣:往家里寄錢是假的,寄禮物也是假的……江正堂去哪了這十年,他始終沒回家,老兩口卻一直偽造他游離在你們生活之間的證據(jù),難道真是……
難道房子下挖出的那具骸骨,真的是我爸爸嗎
DNA比對結(jié)果還沒有出來。
一切都是未知。
從銀行流水來看,秦平從七年前開始寄錢寄禮物的,七年前,也就是2018年的時候,你還有見過你爸嗎
我搖了搖頭。
你爸去哪了根據(jù)你奶奶的賬本,你爸2018年去往廣州打工,你和你大伯卻說他已經(jīng)離開家十年,那三年,他去哪了
陸謀的指節(jié)在桌面上叩了兩下,聲音不大,卻震得我耳膜生疼。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提起這事了,它就像我身上長的一個瘤子,我總想把它藏起來,覺得膈應(yīng)。
可陸謀那雙咄咄逼人的眼睛,好像能看透一切似的。
盯得我害怕。
我知道,話一旦說出口就再也收不回來。
我爺爺奶奶把他送精神病院去了。十年前,我聽說他們找了本鎮(zhèn)老朋友的兒子幫嘍啰,就是他們把我爸綁上車,送到了江北二院,嗯,就是精神病院,這事我和大伯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揚,他自然不能和別人說,我們都把這事當(dāng)成一個諱莫如深的秘密。
直到在老房子下挖出那具骸骨,我才意識到不對勁,我爸很早之前就得了這病,天天打爹罵娘,可我奶奶怎么下的定決心把他送到精神病院,我不知道怎么的,一夜之間他們就想開了,說要帶他治病……時間上剛剛好,十年前,說要帶他治病……后來我家。
你說得沒錯,我一直在向你隱瞞我爸的精神病,因為他有暴力傾向,每天嚷嚷著要殺人……我以為……那具尸體是我爸失手殺的,我怕你們懷疑他。
可是,一切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陸謀立馬派人到我爸之前住的精神病院查情況。
傍晚時,平頭警官帶回了消息。
那消息,讓我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師傅,我去二院查了江正堂的就診和住院記錄,你猜怎么著,快說!
別賣關(guān)子了,趕快說!
他們醫(yī)院精神科住院記錄顯示,江正堂從沒住過院!
這老兩口是真厲害啊,連這都撒了謊。
所有的線索,幾乎都指向,老房子下的那具骸骨就是我爸江正堂……
陸謀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具體是哪不對勁,他也說不上來。
他趕到醫(yī)院時,我奶正好醒來,護士正為她換藥呢。
他將我爸的照片懟到她面前,問她:你兒子呢你兒子去哪了
我奶依舊癡癡呆傻,渾濁的眼球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像被掏空了靈魂的布偶。
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回應(yīng)。
什么都沒有。
DNA結(jié)果馬上就要出來了,就算你不說,我們也會查清是真相。
話音剛落,我奶竟然有了些許反應(yīng)。
她喃喃自語,湊近時,聽她一直在重復(fù)著一個詞。
真相……真相……
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所有人,包括我在內(nèi),都在苦等DNA比對結(jié)果。
終于,結(jié)果出來了。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報告單上寫著,骸骨與我,與我奶,與我大伯,皆沒有血緣關(guān)系。
那具骸骨……根本不是江正堂
6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陸謀不僅沒有確認(rèn)骸骨的身份,還多了更多無法解釋的謎團。
江狗為什么會被我爺囚禁在地下室里
我爸根本沒有被送去精神病院,也沒有去廣州打工,那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十年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一切總有因果,這些人經(jīng)歷的種種猶如一道道直線,而他們總會有一個致命的交匯點。
可惜,陸謀還是沒有找到那處交匯。
于是一切就顯得毫無頭緒,甚至變得有些荒誕了。
經(jīng)過調(diào)查,村里十年前記錄在案的失蹤人口,都不符合骸骨特征。
不僅如此,市局系統(tǒng)的現(xiàn)有的失蹤人口庫也沒有符合死者特征的記錄。
如果不能走捷徑,就只能開始大海撈針。
陸謀一聲令下,將村民聚集一處,挨個提取DNA,并且不確定能夠得到線索。
可陸謀已經(jīng)沒別的辦法了。
他又找到了江狗,江狗還是那副死樣子,只知道吃飯睡覺,他本來就癡傻,又經(jīng)過十年的囚禁,還能活著已經(jīng)不錯。
就像他家的名字那樣,他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一只喪家犬。
陸謀派人調(diào)查十年前,江狗和我爸之間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兩人是否發(fā)生過矛盾沖突,他找了許多人問,答案皆是否定。
我爸有暴力傾向,經(jīng)常和村民發(fā)生矛盾這倒不假,可江狗是個傻子,我爸對他竟保留了一絲最后的寬容,或許是惺惺相惜,誰說得準(zhǔn)呢
便是這一絲最后的寬容,有所好轉(zhuǎn),只是,依舊神志不清,陸謀曾以為她是裝的,可大夫說不是。
案子遲遲未結(jié),學(xué)校督導(dǎo)員給我連續(xù)打了如果掛科重修的話,后面會很麻煩。
無奈之下,我決定先回學(xué)校把試給考了。
回省城那天,我給奶擦了身子,剪了頭,我下次精神狀態(tài)看錯,還握著我的手,問很快,很快。
陸謀心血泛濫,說要送我去車站,我去拒絕,我會想陸謀說車已經(jīng)在樓下了,你下樓吧。
路上我求他帶我回村一趟,我要取些東西。
他答應(yīng)過來,讓我們從柳樹溝那條路走,因為崔寡婦家正辦白事呢,場面很亂。
這些天過去,白事自然早就辦完,可我們路過她家時,還是被嚇了一跳。兩車寬的路被圍得水泄不通,陸謀不耐煩摁兩回喇叭,人卻好像聽不見似的,沒任何反應(yīng)。
無奈之下,我和他只能下車。
怎么回事
他一個側(cè)身擠進人中,我就跟在他身后,周圍人肩膀貼著肩膀,前胸貼著后背,像契合一處的拼圖,不分你我。
透過那狹窄的縫隙,我看見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本該下葬的崔寡婦,此刻靜靜躺在棺材里……尸體已經(jīng)腐爛,肥碩的蛆蟲無孔不入,從她身體里鉆進鉆出。
胃里翻江倒海,我一陣作嘔,卻又生生忍住。
咋回事
陸謀分開人群,走到正中央,將那幾個手持鐵鍬的中年男人推離棺材。
這臭娘們欠錢不還!我們管她兄弟要,她兄弟也不認(rèn)賬!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她不還錢,我們就搬她的墳!她兄弟不把這窟窿堵上,那就讓他老妹兒躺在這!看誰能耗過誰!
哎呦,我這是造了啥孽�。∵@是美鳳兒子欠的債,和我們有啥關(guān)系冤有頭債有主,你找美鳳兒子去�。�
呸!那個喪門星早跑廣東瀟灑去了,我們要能找到人,還能來問你要嗎
等等。
陸謀突然打斷兩人。
你們說,崔美鳳的兒子出去躲債去了
7
啊,咋了
躲了多久
要債那人往天一瞅,掰著手指頭開始算:
14、15年的時候就聯(lián)系不著了!
所以他失蹤了整整十年……你們?yōu)樯恫粓缶?br />
崔美鳳兄弟站出來,搖頭道:不是不是,他沒失蹤,這狗日的壞種和他媽聯(lián)系著呢,說在廣州做生意呢,呸!說是做生意,一分錢沒寄回來過,人也沒回來過,可憐了美鳳,天天納鞋底,三塊五塊地掙,替他還債,要不然能這么早就沒了嗎
有了前車之鑒,陸謀不再相信那些人的話,立馬抬頭問道:崔美鳳手機呢手機去哪了
……被我們放棺材里了……
陸謀立馬翻開棺材蓋子,不管里頭蛄蛹的白蛆,一通翻找,卻啥也沒發(fā)現(xiàn)。
陸謀回頭瞅了那幾個催債的一眼。
誰拿了崔美鳳的手機
其中一個中年男人一個哆嗦,手摸進了兜:嗯……手機在我這呢,她這棺材里就這么個值錢的玩意——
陸謀立馬搶來手機。
不是……這咋回事啊你誰啊從哪冒出來的憑啥搶老子手機——
陸謀掏出證件一亮,那人立馬傻了眼。
短信,全是短信……沒有一條通話記錄,全是短信!
陸謀立馬打電話聯(lián)系平頭小飛,查找和崔美鳳發(fā)短信的電話號碼機主,以及IP地址。
于此同時,他手機又一陣震動,關(guān)于全村人的DNA比對結(jié)果報告,終于出來了。
不對啊……
我探頭一看,心下一沉。
那具骸骨……和全村所有的村民,都不存在親緣關(guān)系……
我喃喃自語,卻被崔美鳳兄弟聽見了。
他話聽一半,以為我在說崔美鳳和她兒子單勝利的關(guān)系,立馬道:你咋知道的
……知道啥
我家美鳳命苦啊,養(yǎng)了這么畜生兒子!這野女人生的!
所以,崔美鳳和單勝利沒有血緣關(guān)系。
單勝利還有其他親屬嗎
陸謀急切問道,我看見那瞬間,他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
崔美鳳兄弟被他嚇了一跳,在幾乎脫口而出:有啊,他有個閨女,在隔壁村呢。
好了,之后的事情就像摁了加速鍵的電影。之前所有的調(diào)查,都好像圍繞著迷宮外圍的試探,尋找,比對。大海撈針……卻始終沒有抓到關(guān)鍵線索。
核心在于,陸謀錯過了太多的信息。
師父!師父!比對結(jié)果出來了!
這一次,他終于找對了。
沒錯,埋在我家地下整整十年的骸骨,就是單勝利,那個所有人都以為外出躲債的混蛋。
讓人驚訝的真相還遠(yuǎn)不止于此。
我本來根本不會知道這些的。
那時我正在教室里答我的高數(shù)卷子,一道接著一道,后背都滲出了汗。
好不容易到最后一題,輔導(dǎo)員竟推門進來
江憫,你大伯打來電話,讓你回家一趟,他說你奶要不行了。
大腦一片空白,我甚至低頭看了一眼我的試卷,腦子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我恐怕然后身體本能地朝考場外走去。
周圍所有聲音都消失不見,我好像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直到我遠(yuǎn)遠(yuǎn)見著村口站著的大伯時,我才意識到,我哭了。
奶奶把我從小照顧長大,是我在這世界上這回,我終于要變成孤兒了。
你奶不行了,大夫說沒啥搶救的意義了,她迷糊嚷著要回家,我們就把她帶回來了,就是這一天半天的事了,你回來好好看看她吧。
我跟著大伯回家,見我奶靜靜躺在床上,身上已經(jīng)換上裝老衣裳,深藍(lán)色的,她最喜歡的顏色。
我沒哭,站在炕旁邊靜靜看著她,腦海中一幕幕回憶掠過,心口疼得就要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陸謀竟然來了。
8
崔美鳳手機里那個一直和她聯(lián)絡(luò)的電話號碼機主,終于被找到了。
號碼主人的確是單勝利。
他平淡說道,我卻心里咯噔一下,心臟像被錘頭重重鑿了一下,總有預(yù)感,緊接著,他會說出什么無比殘酷的真相。
我們還查到,那個號碼所顯示的IP地址,就在你大伯家。
大伯一下慌了手腳,連忙擺手道:這可不關(guān)我的事��!我啥都不知道!我是清白的啊警察同志!
陸謀一句話沒說,徑直走向堆放我奶雜物的小臥室,開始翻找,卻始終一無所獲。
不可能啊,顯示號碼的IP地址就在這里��!
小平頭皺眉說道。
陸謀目光深沉,緩緩朝我奶走去。
啥意思你要搜我奶的身
我伸手?jǐn)r他,不讓他碰我奶。
我們是在查案!請你配合!
我是個懦弱的人,可這一刻,我卻好像什么都不怕了。那是我第一次,毫無畏懼地直視陸謀的眼睛,他的眼睛機敏、充滿警惕,就像一直準(zhǔn)備捕獵的豹子。
幾秒鐘的功夫,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他直接鉗住了我的胳膊。
劇痛傳來,我失聲尖叫,奶奶卻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嘴角微顫,道:骨灰……
確定,就是骨灰我又聽了兩次,才終于確定,說是骨灰。
是……爺爺?shù)墓腔液小W郎蠣敔數(shù)墓腔液?br />
陸謀恍然大悟,轉(zhuǎn)身朝桌上爺爺?shù)墓腔液心阋缮?br />
你要干啥
我想拽住他,卻根本拽不住,他手一進骨灰盒一通翻,終于掏出了一枚小小的手機。
陸謀瞳孔一縮,立馬開機檢查手機里的內(nèi)容。
那些都是證據(jù)。
那手機是單勝利的,號碼也是單勝利的。如今手機出現(xiàn)在我爺?shù)墓枪蘩铮簿鸵馕吨�,我奶我爺,就是�?dāng)初殺害單勝利的兇手。
黃雀,這些年你一直在騙崔美鳳,你騙她崔勝利發(fā)短著,你為穩(wěn)住她,不讓她報警,加上單勝利在外欠了一屁股債,所有人都覺得他在外躲債,沒人會知道,其實他早就死了!
我奶瞇著眼睛,不發(fā)一言,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
下一秒,她用盡全身力氣,又朝骨灰罐看了一眼。
陸謀也隨她一起,回頭看了看那個骨灰罐。
……這不對勁��!
我也意識到了。
不對勁,的確不對勁。
那骨灰罐未免太大了。
媽!你到底干了些啥啊你不是連只雞都不敢殺嗎見了血你都害怕……你怎么會干這種事呢
這骨灰罐里的又是誰啊你到底殺了幾個啊
媽!你到底干了些啥啊你不是連只雞都不敢殺嗎見了血你都害怕……你怎么會干這種事呢
這骨灰罐里的又是誰啊你到底殺了幾個啊
我已經(jīng)癱坐在炕上,手腳冰涼。
這答案不是顯而易見么
是我爸吧。
骨灰無法檢測出任何有效的DNA,無法驗證身份。
可陸謀有法子。
離我們村最近的火葬場在十五公里外的白扎屯。
所有火化的尸體,都必須提供死亡證明,如果沒有證明,工作人員是絕不會將尸體推進焚尸爐的。
那尸體究竟是怎么瞞天過海,被火化成骨灰的呢
我和陸謀想得一樣。
我奶我爺根本沒有瞞,只需要買通火葬場的工作人員,就成了。
這種事可是掉腦袋的��!我剛開始死活都不同意,可黃姨直接給我跪下了……她是個好人,我爸和江叔是老戰(zhàn)友,當(dāng)初他倆在大別子山執(zhí)行任務(wù)翻了車,要不是江叔拖著受傷的我爸走了八里路找到村民,我爸早沒了……零下二十幾度的天,江叔為了救我爸命都不要了,最后腿被凍得壞死了,截了肢……他對我家有恩!我必須得報答他啊!
江叔去世后的當(dāng)天晚上,黃姨拖著個大尿素袋子來找我,我一看直接嚇尿了,那里竟然是一副骨頭架子!她當(dāng)即就給我跪下了,求我?guī)退@一次……她說這骨頭架子是江正堂,她小兒子……
十年前的事,她也和我說了一些,江正堂那討債鬼!癩皮狗見了都得繞道走!只有那單勝利不怕他,非要頂風(fēng)上!那天他和崔美鳳家那賭鬼兒子發(fā)了點口角,單勝利竟然直接到江家撒野,這一刺激,江正堂直接瘋了,掏出刀就砍!血流了一地!這一幕正好被黃姨江叔看見了,黃姨嚇?biāo)懒�,勸他自首,他竟然爹娘都不認(rèn)了!提刀就要朝倆老人砍……
這就是個意外……這全部都是意外啊!
這是一場意外,一場誤殺。
老兩口誤殺了自己的親兒子。
為了自保,他們掩埋了尸體,將所有的真相都埋進了土里。
可她為什么又要非得把他兒子尸體挖出來火化呢
……黃姨說,她對不起江正堂,不能讓他不明不白埋在地下,至少,也要有個盒子做家。
夜間人手最少。
只需要拉下電閘,所有監(jiān)控就會失靈。
把那副骨架子,和我爺?shù)氖w摞在一起,根本沒人能發(fā)現(xiàn)。
然后一切就成了。
所以……這一切跟江狗有啥關(guān)系
出了審訊室,小平頭問。
現(xiàn)在黃老太太神志不清,江狗又是個傻子,剩下的真相,只能我們?nèi)ゲ铝恕?br />
或許那天,江狗正好在窗戶外面,看見了老兩口誤殺的場面,為了堵上他的嘴,他們囚禁了他整整十年。
小平頭滿臉無奈,搖了搖頭。
調(diào)查案子這段時間,所有村民都說,這老兩口是老好人,我真是想不出來,他們會干這事……話說那江老爺子早被截肢了,估計殺人這事,是黃老太太一個人干的……
等一下。陸謀眉頭緊皺,對啊,江老爺子早被截肢了啊。他們到底是怎么殺人的
不是還有黃老太太嗎
……可她根本沒法殺人啊。
10
案件被偵破的當(dāng)晚,我奶沒了。
走的時候,我就守在她身邊,她雙眼已經(jīng)通黃,身上散發(fā)著一股腐爛的氣味。
我緊緊抱著她,就像她小時候抱著我那樣。
時間過得真快啊,原來人這一生只有短短幾十年,好像一眨眼就過了。
我想哭,可卻有什么堵在嗓子眼,根本哭不出來。
我握住她枯槁的手,和她說沒關(guān)系,閉上眼睛之后,就再也不用再受罪了。
她在我懷里走得安詳。
一切都結(jié)束了。
葬禮那天,我又見到了陸謀。
他穿著黑羽絨服,半張臉都藏在領(lǐng)子里,靜靜看我念完悼詞,向我招了招手。
怎么樣什么時候回學(xué)校
明天,掛科了,還得補考。
陸謀幾次欲言又止,我將他的猶豫盡收眼底,心里其實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
你還有什么想和我說的嗎陸警官。
你爺爺在二十幾年前就被截肢了,兩條小腿都沒了,一直靠輪椅生活,是嗎
我點頭。
上次我聽你大伯說,你奶連只雞都不敢殺,一見血就暈,是嗎
我又點頭。
那我想問問你,他倆是怎么殺掉你爸的呢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望著遠(yuǎn)方。
其實我也覺得挺奇怪的,這老兩口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老老爺子生病,他倆傾囊相助,戰(zhàn)友受傷,老爺子徒步將近十公里送醫(yī),就算他倆真殺了人,我猜他們也會選擇立馬報警,而不是絞盡腦汁,想著怎么逃脫法律的制裁,你說是不是啊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這么做根本不是為了自己脫罪,而是在——他停頓兩秒,保護一個人。
我的身體已經(jīng)控制不住發(fā)抖。
那些回憶就像一根刺,扎進我的身體,這些年我總想將它忘掉,卻始終忘不掉。
這表面是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故事,你爸殺了單勝利,而你爺爺奶奶誤殺了你爸,可他倆一個沒有行動能力,一個暈血,根本殺不了人啊!
聽他說到這里,我已經(jīng)要站不住,手扶住墻,手腳都凍了冰。
我一直在想,你爺爺奶奶為啥要干那么多此一舉的事,找他老戰(zhàn)友的兒子定期買禮物,后來又挖出爸的尸體,送去火化……我現(xiàn)在想明白了。
……為什么
買禮物是因為他們想讓別人看見,你是有爸疼的孩子!他們不想你在歧視中長大。至于挖尸體火化,是因為你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她篡改過的真相!這樣等我們找到那人的時候,你才會徹底清白!
她怕她和爺爺都沒了之后,你的人生會被這事牽扯,哪怕有一點點可能,她都不愿意!
我屏住呼吸,胸膛像有一團火在燒。
把真相說出來吧,江憫。
我擠出個笑:什么真相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其實沒有證據(jù),只要你不承認(rèn),我根本拿你沒辦法。今天走出這里,我不會再問你,這是你最后一個機會。
……我的機會
為你爺爺奶奶證明的機會,證明他們是好人的機會。今天之后,所有人都會知道你爺爺奶奶殺了人,還殺了自己的親兒子,他們一輩子的好名聲就沒了,人人都要往他們的墳上吐唾沫,說他們壞事做絕,下輩子會有報應(yīng)的!
別說了!閉嘴!
我已經(jīng)站不住了,靠在墻邊,緩緩蹲下。
陸謀沉默了,只是靜靜看著我。
我們就這樣,待了很久。
我知道,不會在喉嚨里的話如果不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安寧。
能給我根煙嗎
陸謀遲疑后,還是遞了過來。
我爸病就把我摁在地上,用煙頭燙我的胳膊,那些煙疤隨著我長大后,就像一塊塊烙印,永遠(yuǎn)都去不掉了。那天我親眼看見他弄死了單勝利,我想報警,我當(dāng)時還想著,只要報警了,他就會被抓進監(jiān)獄,我就安全了,他死死掐住我的脖子,我拼命掙扎,我那時只想活著……就咬進了他的肚子!那一刻我竟然覺得很痛快,你能想象么,我當(dāng)時我才十歲啊……后來他就想殺了我,我爺爺奶奶把所有事都扛了下來,他們?yōu)槲曳瞰I了他們的一切。
我對不起他們,可我知道,就算我錯了,他們也不會不愛我。
說到這里,那壓在胸口的石頭終于不見。
我竟然覺得一身輕松。也終于,順理成章地淌了下來。
遠(yuǎn)處響起一陣警笛,陸謀將手輕輕搭在我的肩膀上。
直到這一刻,我才得到了徹底的解脫。
我終于能痛快地哭了,說出了真相,我才有資格流眼淚。
那是我對他們的愛,它終于清白、干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