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娃子,讀那么多書做啥子爸爸一句輕飄飄的話,斬?cái)嗔诵⊙镜那髮W(xué)路。
將她的人生釘死在貧瘠的山村,喂豬、砍柴、干著遠(yuǎn)超年齡的重活。
弟弟的出生,讓她在家中愈發(fā)透明,甚至在不知情時,已被父親盤算著當(dāng)成換取彩禮的貨物,只為給弟弟鋪就前程。
是那個她從小背在身上、悉心照料的弟弟,在得知父親的打算后,用稚嫩卻堅(jiān)定的聲音抗?fàn)帲何也煌�!要我去縣城讀書,就必須帶上姐姐!
為了逃離被犧牲的命運(yùn),她跟著弟弟來到縣城,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最苦最累的裝卸活,在男人堆里揮灑汗水,只為掙出兩人的一片天。
她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是燃燒自己,照亮弟弟的路。
可當(dāng)?shù)艿芙K于考上省城大學(xué),他卻將一張成人大學(xué)的報(bào)名表塞到她手中,眼眶通紅:姐,你為我吃了這么多苦,現(xiàn)在,該輪到你自己了!
1
山野孤女
泥土的氣息混著豬糞的味道,鉆進(jìn)我的鼻子。
天還沒完全亮,灰蒙蒙的。
風(fēng)從山坳里吹過來,涼颼颼的,吹得我身上這件舊褂子直晃蕩。
我叫小丫,村里人都這么喊我。
我握緊那根磨滑了的竹竿,輕輕敲打前面慢吞吞的豬。
哼哼唧唧的,快走!
豬太肥了,只顧低頭拱地,不肯挪窩。
我的力氣不大,竹竿落在它們身上,倒像是撓癢癢。
遠(yuǎn)處山路上,好像有小孩在笑鬧。
是鎮(zhèn)上讀初中的那些孩子。
他們的腳步聽起來好輕快,不像我,一步一個泥腳印。
我低頭看自己的鞋,一雙撿來的舊布鞋,大了不少,鞋底磨得很薄,踩著石子硌得腳底板疼。
鞋尖上糊滿了黃泥。
我只讀完了小學(xué)。
那天放學(xué),我把攥得有點(diǎn)濕的獎狀拿給爸爸看。
爸爸正蹲在門檻上卷旱煙,他只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那張被太陽曬得又黑又皺的臉上,看不出高興。
他吐了口煙圈。
女娃子,讀那么多書做啥子。
遲早要嫁人的。
他又吸了口煙,煙霧嗆得我有點(diǎn)咳嗽。
家里窮,供不起你念了。
我沒吭聲,默默把那張紙塞回了書包角落里。
第二天,我就沒再去學(xué)堂。
爸爸說得對,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
我開始學(xué)著干更多的活,喂豬,砍柴,去井邊挑水,那水桶晃晃悠悠,比我還沉。
我的手變得很粗,指甲縫里總有摳不掉的黑泥。
爸爸是個老實(shí)的莊稼人,一輩子都在土里刨食。
他的背總是彎著,像地里那些長熟了的稻穗。
他不怎么說話,但那雙熬得通紅的眼睛,好像藏了很多話,又都咽了回去。
關(guān)于媽媽,我的記憶很淡,像霧。
好像有過軟軟的懷抱,有過輕輕的歌謠。
但更多的時候,是那個冷冰冰的灶臺,是爸爸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吧嗒吧嗒抽煙的背影。
后來聽鄰居家三嬸子跟別人小聲嘀咕,我才模模糊糊知道了一些。
媽媽去過幾次鎮(zhèn)子。
每次回來,家里就會有爭吵,聲音壓得很低,像蚊子嗡嗡。
再后來,媽媽就再也沒回來過。
生不出帶把的,留著有啥用
村里人閑話時,我偷偷聽到過這句。
我知道,這話是扎爸爸心窩子的,也是扎我的。
所以我從來不犟嘴,不惹爸爸生氣。
他說啥,我就做啥。
他說讀書沒用,我就不去讀了。
他說女娃也要干活,我就拿起那把比我還高的鋤頭,學(xué)著挖地。
我想,也許我干活勤快點(diǎn),爸爸就不會覺得生了個女兒是件沒臉的事。
豬群總算被我趕到了山坡那片矮樹林里。
它們立馬散開,哼哧哼哧地找吃的。
我找了塊還算干凈的石頭坐下,從懷里掏出早上剩下的半個玉米餅子,已經(jīng)冷硬了。
我小口小口地啃著,眼睛望著山下的那條路。
彎彎曲曲的,通向鎮(zhèn)子。
媽媽就是順著那條路走的。
走了,就再也沒回來。
我有時候會想,鎮(zhèn)子上到底有什么呢
能讓媽媽連我也不要了,也要走。
是有好看的衣裳穿,還是能天天吃飽飯
我不知道。
爸爸從來不提媽媽,好像家里從來就沒這個人一樣。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
爸,俺媽啥時候回來
他正編著籮筐,手里的竹篾頓了一下,頭也沒抬。
問恁多做啥,干你的活去。
聲音悶悶的。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問過。
夜里,我偶爾會聽見他睡著了發(fā)出很沉的嘆氣聲,一聲接一聲。
風(fēng)又吹過來了,好像帶來了遠(yuǎn)處學(xué)堂里的讀書聲。
人之初,性本善……
聲音飄飄忽忽的,聽不清楚,卻像小蟲子,在我心里鉆來鉆去,有點(diǎn)癢,又有點(diǎn)說不出的難受。
我捏緊了手里的竹竿。
山好大,路好長。
我的人生,好像也跟這彎彎繞繞的山路一樣,看不到盡頭,只能埋著頭,一步一步往前走。
趕著我的豬,走下去。
2
后母入門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像山泉水一樣,悄悄流淌,不起一點(diǎn)波瀾。
直到有一天,爸爸從鎮(zhèn)上回來,天都快黑了。
他身后跟著一個女人。
那女人穿著一身的確良的藍(lán)布褂子,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不像村里的嬸子們,總是亂蓬蓬的。
她的臉有點(diǎn)白,不像我們天天曬太陽的人。
爸爸把我拉到跟前,指著那個女人,臉上帶著點(diǎn)不自然的笑。
小丫,快,喊媽。
我愣住了,抬頭看看那個陌生的女人,又看看爸爸。
她不是我媽媽。
我記憶里媽媽的樣子,已經(jīng)很模糊了,但肯定不是眼前這個人。
可爸爸的眼神很急切,還帶著點(diǎn)命令。
我低下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媽。
那個女人臉上露出笑容,彎下腰摸了摸我的頭,手心涼涼的。
哎,真是個乖閨女。
她的聲音有點(diǎn)尖,不像我想象中媽媽的聲音那么軟。
她就算是我媽媽了。
爸爸讓她住進(jìn)了里屋,那是以前媽媽住的屋子,空了好久了。
家里好像一下子多了點(diǎn)生氣,又好像更沉悶了。
新媽媽不像爸爸那么沉默,她會跟爸爸說話,有時候還會笑。
但她不怎么跟我說話,也不怎么使喚我干活,好像我只是屋檐下的一棵草。
我還是照舊放豬,砍柴,挑水。
過了沒多久,新媽媽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好像又多了點(diǎn)別的意味。
三嬸子偷偷塞給我一個煮雞蛋,小聲說:好歹,你爸有指望了。
我捏著那個還溫?zé)岬碾u蛋,沒明白她的話。
再后來,一個夏天的午后,家里請來了接生婆。
我在灶房里燒水,聽見里屋傳來新媽媽痛苦的叫喊聲,還有爸爸焦急踱步的聲音。
過了很久很久,屋里突然爆發(fā)出一陣響亮的嬰兒啼哭。
緊接著,是爸爸抑制不住的大笑聲。
生了!生了!是個帶把的!
接生婆抱著一個紅彤彤、皺巴巴的嬰兒走出來,滿臉是笑。
恭喜啊,是個大胖小子!
我從沒見過爸爸那么高興的樣子。
他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個小小的嬰兒,抱在懷里,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
他顛著腳,在堂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嘴里不停地念叨。
我有后了!老X家有后了!
我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那天晚上,爸爸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臉喝得通紅。
桌子上擺了好幾樣菜,甚至還有一碗油汪汪的紅燒肉。
那是只有過年才能聞到一點(diǎn)香味的東西。
爸爸把我喊到桌邊坐下,新媽媽也靠在床頭,看著我們。
來,小丫,你也吃。爸爸夾了一塊亮晶晶的肉,放進(jìn)我碗里。
我看著碗里的肉,又看看抱著弟弟傻笑的爸爸,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肉很香,很爛,我小心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
這是我第一次,能和爸爸一起在桌上吃飯。
好像,家里真的有了盼頭。
只是不知道,這盼頭里,有沒有我。
3
家的變故
日子就這么過著。
直到那天傍晚,爸爸從鎮(zhèn)上回來。
他身后還跟著個女人。
我不認(rèn)識她。
爸爸把我拉到跟前,臉上帶著我看不懂的笑,指著那個女人。
小丫,快,喊媽。
我心里咯噔一下。媽這不是我媽。我媽走了,不會回來了。
我抬頭看她,又扭頭看爸爸急切的眼神。他好像很怕我不聽話。
我不能惹爸爸生氣。
我低下頭,聲音小的自己都快聽不見。
媽。
那個女人笑了,聲音有點(diǎn)尖,不像我想象中媽媽的聲音。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手心涼涼的,不像爸爸的手那么糙。
哎,真是個乖閨女。她笑著說。
我沒抬頭,心里想著,她不是我媽媽。
她就算是我名義上的媽了。
她住進(jìn)了里屋,那是以前真媽媽住的地方。
她不怎么跟我說話,也不像爸爸那樣使喚我干活。她好像當(dāng)我不存在一樣。
我還是每天趕豬上山,砍柴,挑水。日子好像沒什么不同,又好像哪里都不對了。
后來,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三嬸子偷偷塞給我一個雞蛋,小聲說:你爸這下有指望了。
指望什么指望我沒懂。
夏天的一個午后,家里請來了接生婆。
我在灶房燒水,聽著里屋傳來她痛苦的叫喊。爸爸在外面焦急地走來走去,腳步聲咚咚咚的,敲在我心上。
過了好久,屋里突然響起響亮的嬰兒哭聲。
緊接著,是爸爸從未有過的、幾乎是吼出來的大笑。
生了!生了!是個帶把的!他沖出來,對著院子喊。
接生婆抱著個紅彤彤的小東西出來,笑著說:恭喜啊,大胖小子!
爸爸沖過去,小心翼翼地接過來,臉上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
我有后了!老X家有后了!他抱著那個小小的嬰兒,顛著腳,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我看著他那么高興,心里空落落的。原來,他一直想要的是個兒子。
那天晚上,桌上擺了肉。油汪汪的紅燒肉,香氣直往鼻子里鉆。
爸爸喝了很多酒,臉通紅。
他第一次把我喊到桌邊。
來,小丫,你也吃。他夾了一塊最大的肉,放進(jìn)我碗里。
我看著碗里的肉,又看看抱著弟弟傻笑的爸爸,還有床上看著我們的新媽媽。
我小口咬著肉,很香,但我心里卻有點(diǎn)堵。
這是我第一次和爸爸同桌吃飯,還吃到了肉。
是因?yàn)榈艿軉?br />
爸爸終于高興了。
可這份高興,好像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
4
手足情深
弟弟的哭聲成了家里最常聽到的聲音。
他很小,小得像只貓崽子,皮膚紅紅的,眼睛大部分時間都閉著。
新媽媽的身子還很虛,多數(shù)時候躺在床上。
爸爸臉上的笑容就沒斷過,干活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弟弟。
他會笨拙地抱起弟弟,嘴里哦哦哦地哄著,眼睛里全是光。
有一天,爸爸把我叫到跟前。
小丫,你看弟弟多小。
他指著炕上那個小小的襁褓。
你媽身子不方便,你大了,要學(xué)著幫你媽帶帶弟弟。
我看著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嗯。
爸爸又說:弟弟小,嬌貴,你仔細(xì)著點(diǎn)。
我還是點(diǎn)頭。
知道了,爸。
于是,除了放豬、砍柴、挑水,我的活計(jì)里又多了照顧弟弟這一項(xiàng)。
新媽媽會把換下來的尿布扔在盆里。
那尿布黃黃白白,帶著一股臊味。
我得拿到河邊去洗。
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手伸進(jìn)去一會兒就凍得通紅,像胡蘿卜。
搓洗尿布的時候,那股味道直沖鼻子。
洗干凈了,晾在院子里的繩子上,像一面面小旗子。
弟弟的衣服也要我洗。
小小的衣服,軟軟的,洗起來倒不費(fèi)勁。
有時候弟弟哭鬧不止,新媽媽哄不住,爸爸又不在家,她就會不耐煩地喊我。
小丫!小丫!快來抱抱你弟!吵死了!
我放下手里的活,跑進(jìn)屋里。
小心翼翼地從她手里接過那個軟軟的小身體。
弟弟在我懷里,有時候還是哭,有時候卻會慢慢安靜下來。
他小小的腦袋靠在我胳膊上,熱乎乎的。
我會學(xué)著爸爸的樣子,輕輕拍他的背,嘴里也哦哦哦地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
慢慢地,我好像習(xí)慣了懷里這個小東西的存在。
他那么小,那么弱,好像離了我,就沒法活。
看著他閉著眼睛,小嘴巴滿足地砸吧著,我心里會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
就是覺得,得看著他,護(hù)著他。
這大概就是爸爸說的,姐姐的責(zé)任吧。
雖然,這個弟弟的到來,好像把爸爸心里最后一點(diǎn)點(diǎn)屬于我的地方,也擠走了。
但我看著懷里這個小小的弟弟,看著他依賴我的樣子,那點(diǎn)空落落的感覺,又好像被填上了一點(diǎn)點(diǎn)。
是一種沉甸甸的東西,也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牽絆。
5
苦澀甘甜
弟弟一天天長大,哭聲也越來越響亮。
他會爬了,會咿咿呀呀地叫喚了。
新媽媽的耐心好像越來越少,弟弟一哭,她就皺眉頭。
爸爸看弟弟的眼神,疼愛里也漸漸摻雜了些許無奈。
弟弟快一歲半的時候,正是滿地亂爬,一刻也離不開人的時候。
他白天鬧,夜里也哭,攪得一家人都睡不好。
那天,爸爸看著又哭又鬧的弟弟,又看看一臉疲憊的新媽媽,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小丫,我看地里的活你也別去了。
我愣了一下,抬頭看他。
你就在家,專門看著弟弟吧。
爸爸頓了頓,又補(bǔ)充道:你們是親姐弟,要從小培養(yǎng)感情。你好好帶他,別讓他再這么哭了。
新媽媽在一旁沒說話,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知道,爸爸是嫌弟弟吵,新媽媽也嫌煩。
專門帶弟弟,聽起來好像是減輕了我的負(fù)擔(dān),不用再去干那些又臟又累的農(nóng)活了。
可我心里清楚,看孩子比砍柴挑水更磨人。
弟弟醒著的時候,我得寸步不離地跟著他,怕他磕了碰了。
他睡著了,我也不能歇著,還得洗他換下來的那堆尿布和衣服。
從此,我的世界就只剩下這個小小的院子,和懷里、身邊這個永遠(yuǎn)需要人看著的弟弟。
山坡上的風(fēng),遠(yuǎn)處學(xué)堂的讀書聲,好像都離我更遠(yuǎn)了。
日子就在弟弟的哭鬧、吃喝拉撒中,又往前挪了一截。
弟弟兩歲了,會搖搖晃晃地走路了,也能說幾個簡單的詞了。
他還是黏我,走到哪兒都要我牽著手。
那天下午,他睡醒了午覺,新媽媽給了他一塊糖。
是那種花花綠綠的糖紙包著的,叫大白兔奶糖,鎮(zhèn)上供銷社才有賣。
弟弟拿著糖,小胖手攥得緊緊的,沒立刻吃。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我跟前,把那顆糖舉到我嘴邊。
姐……糖……他口齒不清地說。
我愣住了。
糖
我好像從沒吃過這種東西。
上小學(xué)那會兒,班里有錢的同學(xué)帶來過,糖紙剝開,是白白的、軟軟的。
他們吃得可香了。
我也饞過,但爸爸說,吃糖牙會壞掉,看牙還要花錢。
我問過老師,老師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小孩子少吃糖是對的。
所以,我就真的沒吃過。
看著弟弟舉著的那顆糖,白白的,散發(fā)著一股濃濃的奶香味。
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小手里還帶著他睡覺的熱氣。
我猶豫了一下,低下頭,輕輕咬了一小口。
一股甜膩膩、香噴噴的味道,瞬間在我嘴里化開。
甜!
好甜!
原來這就是糖的味道。
甜得有點(diǎn)齁人,但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好聞的奶味。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小塊糖含在嘴里,舍不得立刻咽下去,讓那股甜味慢慢地、慢慢地在舌尖上彌漫開。
這是我第一次嘗到糖的滋味。
原來,世界上還有這么美妙的東西。
我看著弟弟,他咧開沒牙的嘴,笑了。
我也忍不住,對著他笑了笑。
心里那點(diǎn)因?yàn)檎毂凰p著而生出的煩躁,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甜味,沖淡了一點(diǎn)點(diǎn)。
6
重?fù)?dān)加身
那顆糖的甜味,好像在我的舌尖上留了很久。
日子就像河里的水,嘩啦啦地往前淌,抓不住,也留不下。
一晃眼,好幾年就過去了。
弟弟不再是那個只會咿咿呀呀、需要我抱在懷里的小不點(diǎn)了。
他長高了,會跑會跳了,嘴里的話也多了起來。
這幾年,我的世界幾乎全是圍著他轉(zhuǎn)。
他醒著,我跟著。
他睡了,我洗著他換下的衣裳。
山坡上的風(fēng),好像真的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
弟弟到了七歲,是該上學(xué)堂的年紀(jì)了。
爸爸給弟弟買了一個嶄新的小書包。
新媽媽給弟弟縫了新衣裳,藍(lán)色的,很精神。
送弟弟去學(xué)堂那天,爸爸和新媽媽都去了。
弟弟背著新書包,一步三回頭地看我。
我站在院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
看著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村口那棵老槐樹后面。
弟弟去上學(xué)了,家里白天一下子安靜了好多。
爸爸把我叫到跟前。
小丫,弟弟上學(xué)了,不用你成天看著了。
他指了指院角那把磨得發(fā)亮的鋤頭,又指了指灶房。
地里的活,家里的飯,你都撿起來吧。
我又變回了那個干農(nóng)活的小丫。
天不亮就起,跟著爸爸下地。
鋤地,拔草,挑糞,樣樣都要干。
身上的力氣好像比以前大了些,但活計(jì)也更重了。
日頭毒辣辣地曬在背上,汗水順著額頭流下來,淌進(jìn)眼睛里,澀澀的疼。
收工回來,還得趕緊生火做飯。
煙熏火燎的灶房,成了我待得最久的地方。
淘米,洗菜,燒火,炒菜。
飯菜端上桌,熱氣騰騰。
爸爸和新媽媽坐下就吃,弟弟放學(xué)回來,也坐到桌邊。
我不能上桌。
爸爸說過,沒規(guī)矩。
我就端著自己的那個豁了口的舊碗,盛點(diǎn)鍋邊剩下的飯菜,蹲在灶房門檻上吃。
飯菜很簡單,大多是些自家種的青菜,偶爾有點(diǎn)咸菜。
桌上的菜會好一點(diǎn),有時候爸爸會買點(diǎn)豆腐,或者割指甲蓋那么大一塊肉。
肉是留給弟弟和爸爸吃的。
弟弟吃飯很快,總是先扒拉幾口飯,然后就盯著碗里的肉。
他會趁爸爸和新媽媽不注意,悄悄夾起一小塊,藏在手心里。
然后,他會跑到灶房門口,把那塊還帶著他手心溫度的肉,塞進(jìn)我碗里。
姐,吃。他小聲說,眼睛亮亮的。
我看著碗里那塊油汪汪的肉,心里頭熱乎乎的。
我點(diǎn)點(diǎn)頭,小聲說:嗯。
我把肉埋在飯底下,慢慢吃。
日子就這么過著,忙碌,疲憊,又好像有點(diǎn)說不清的盼頭。
我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習(xí)慣了自己在這個家里的位置。
像墻角的野草,沒人注意,卻也自己默默地長著。
默默地干活,默默地看著弟弟一天天長大。
7
知識之光
弟弟上了小學(xué),每天背著那個新書包,一搖一晃地去,又一搖一晃地回。
放學(xué)回來,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找吃的,而是把書包往我面前一扔。
姐,這個字咋念
姐,這道題我不會算。
他皺著小眉頭,指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和數(shù)字。
我放下手里的活,湊過去看。
是啊,小學(xué)課本上的東西,我好像都忘了,又好像還有點(diǎn)印象。
我撿起他扔在地上的課本,一頁一頁翻。
拼音,漢字,加減乘除……
那些曾經(jīng)熟悉又變得陌生的東西,又一點(diǎn)點(diǎn)鉆進(jìn)我的腦子。
一開始,有些字我也不認(rèn)得,有些題我也不會算。
我就讓弟弟把老師講的念給我聽,或者晚上等爸爸睡了,偷偷點(diǎn)上煤油燈,看他的課本和寫得亂七八糟的筆記。
看著看著,好像就明白了。
我教弟弟認(rèn)字,教他算術(shù)。
他寫作業(yè)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干活,時不時看他一眼。
他寫錯了,我就指出來。
他不會了,我就慢慢講給他聽。
不知不覺,弟弟小學(xué)畢業(yè)了,那些課本上的知識,我也一點(diǎn)沒落下,全都撿回來了。
心里頭,像是有一小塊地方,被重新點(diǎn)亮了。
弟弟上了初中,去了鎮(zhèn)上的學(xué)校,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
課本變厚了,題目也更難了。
他回來的時候,還是會把一堆書本和卷子攤在我面前。
姐,這個題,老師講了我沒聽懂。
姐,這篇課文要背,我記不住。
初中的東西,我可真是一點(diǎn)都不會了。
代數(shù),幾何,還有那些彎彎繞繞的外國話。
弟弟就把他的書和筆記留給我。
姐,你先看著,下星期我回來你再給我講。
他好像一點(diǎn)不懷疑我能看懂。
我白天干完活,晚上就守著那盞昏暗的煤油燈,看那些天書一樣的東西。
一個字一個字地?fù)�,一道題一道題地琢磨。
有時候看到半夜,眼睛都花了。
但慢慢地,那些符號,那些公式,好像也開始變得有意義了。
我能看懂題目了,能解開那些復(fù)雜的算式了。
等弟弟再回來,我就能把題目一步一步講給他聽。
他聽懂了,會咧開嘴沖我笑。
那時候,我心里就覺得,比吃了那塊大白兔奶糖還要甜。
能幫到弟弟,還能自己學(xué)到東西,這種開心,是從來沒有過的。
有一天,爸爸從鎮(zhèn)上回來,遞給我一個包袱。
給你的。他聲音還是悶悶的。
我打開一看,是一件淡粉色的連衣裙。
的確良的面料,滑滑的,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廉價的香味。
我愣住了。
爸爸從來沒給我買過新衣服。
看你幫著弟弟念書,挺好。爸爸又補(bǔ)了一句,眼神有點(diǎn)躲閃。
穿著試試。
我捏著那件裙子,手指有點(diǎn)抖。
這裙子……我好像見過。
在新媽媽那個舊樟木箱子的角落里,好像就塞著這么一件。
顏色,料子,都一模一樣。
大概是她不想要了的吧。
我沒說什么,把裙子疊好,放回了包袱里。
心里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別的什么滋味。
像是那顆糖,甜,但又帶著點(diǎn)別的味道。
不過,這終究是爸爸第一次,因?yàn)槲矣杏�,而給我的東西。
我把它壓在了我那鋪著舊褥子的床板底下,挨著那個裝著小學(xué)獎狀的角落。
8
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
弟弟初中畢業(yè),成績出乎意料的好,考上了縣里的高中。
那張蓋著紅章的通知書被爸爸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臉上的高興勁兒,比當(dāng)年弟弟出生時還要濃。
但高興過后,是更深的愁。
高中的學(xué)費(fèi),比初中貴了好幾倍,還有書本費(fèi),雜七雜八的,加起來是一大筆錢。
家里的錢,平時買點(diǎn)油鹽醬醋就緊巴巴的,哪里湊得出這么多。
那幾天,家里的氣氛很沉悶。
爸爸抽煙抽得更兇了,一袋旱煙沒兩天就見了底。
新媽媽也總是唉聲嘆氣,看著弟弟的眼神里,又是驕傲,又是發(fā)愁。
夜里,我躺在自己那張硬邦邦的床上,隔著薄薄的土墻,能隱約聽見里屋傳來他們壓低了的說話聲。
……學(xué)費(fèi)……咋弄……是爸爸的聲音,帶著焦慮。
……要不……新媽媽的聲音。
然后是沉默,更長的沉默。
忽然,我聽見弟弟的聲音插了進(jìn)來,有點(diǎn)激動,但還是刻意壓低了。
……我不去!……干嘛非要……
胡說!爸爸的聲音嚴(yán)厲起來,考上了就得去!砸鍋賣鐵也得去!
又是一陣低低的爭執(zhí),聽不真切。
我好像還聽到弟弟說什么不同意,陪讀之類的詞,斷斷續(xù)續(xù)的。
我翻了個身,心里七上八下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我就看見爸爸牽著家里那頭老黃牛往村外走。
那頭牛是家里最值錢的東西了,犁地、拉車,全靠它。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
爸爸把牛賣了。
牛被牽走的時候,沒回頭。
爸爸回來時,手里捏著一沓厚薄不均的錢,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憊。
他把錢小心地放進(jìn)一個布包里,塞給了新媽媽。
弟弟站在一邊,低著頭,嘴唇抿得緊緊的。
吃過早飯,爸爸把我叫到跟前。
他蹲在門檻上,又開始卷旱煙,吧嗒吧嗒抽了好幾口,才抬起眼皮看我。
你弟要去縣里念高中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沒說話。
縣里開銷大,住學(xué)校也要不少錢。他頓了頓,吐出一口濃煙。
你弟說……讓你跟他一起去縣里,陪讀。
我愣住了。
陪讀去縣城
這樣能省下住校的錢,你也能……照顧他。爸爸的聲音很低,像是在說服自己。
弟弟猛地抬起頭,看了爸爸一眼,又飛快地低下去了。
我看見他攥緊了拳頭。
爸爸沒看弟弟,繼續(xù)對我說道:你去了縣城,也不能閑著。
找個活干,掙點(diǎn)錢。
你掙的錢,都交給你弟,貼補(bǔ)他念書。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就像當(dāng)年讓我別去學(xué)堂,讓我學(xué)著干活,讓我專門帶弟弟時一樣。
我看著爸爸那張被歲月和愁苦刻滿皺紋的臉,看著他眼里那不容反駁的決斷,又看了看旁邊低著頭,肩膀微微發(fā)抖的弟弟。
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慌。
那件壓在床板下的粉色連衣裙,好像也變得沉甸甸的。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后卻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9
縣城新生
去縣城的路比去鎮(zhèn)上的路還要遠(yuǎn),還要顛簸。
車子搖搖晃晃,像個不肯好好走路的醉漢。弟弟靠在我身邊,腦袋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睡著了。他臉上還帶著點(diǎn)興奮,大概是對縣城充滿了好奇。
我看著窗外飛快掠過的陌生景象,光禿禿的田埂變成了連片的房子,土路變成了硬邦邦的水泥地。心里頭空空的,又有點(diǎn)慌。縣城,會是什么樣子我能照顧好弟弟嗎爸爸賣了牛才湊夠的錢,我能省著花嗎
姐,弟弟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聲,沒醒。
我輕輕拍了拍他。睡吧,到了我叫你。
縣城真的好大,比我想象的還要大。到處都是高高的樓房,不像村里和鎮(zhèn)上,一眼就能望到頭。路上跑著好多四個輪子的鐵盒子,滴滴叭叭響個不停,震得我耳朵嗡嗡的。人也多,來來往往,每個人都走得好快。
我們跟著爸爸給的地址,找到了一個很深的巷子里。房東是個干瘦的老太太,領(lǐng)我們看了一間小屋子。屋子小得可憐,就放得下一張床和一個小桌子,墻壁黑乎乎的,好像被煙熏過,還帶著一股潮濕發(fā)霉的味道。
就這兒了,我沒猶豫。我知道我們沒得挑。
一個月十五塊錢,水電另算,押一個月。老太太伸出三個指頭。
我從貼身藏著的布包里,小心地?cái)?shù)出錢遞給她。錢一出手,心里更慌了。
安頓好弟弟,把我們不多的行李放在床底下,我就得去找活干。爸爸的話還在耳邊:找個活干,掙點(diǎn)錢,別讓你弟在縣里受委屈。
弟弟看著我:姐,你要去哪
姐去找點(diǎn)活干,你乖乖在屋里看書,別亂跑,知道嗎我摸摸他的頭。
嗯。他點(diǎn)點(diǎn)頭,拿起課本。
可活哪里是那么好找的。我沒念過多少書,除了干農(nóng)活和照顧弟弟,啥也不會。
去了幾家飯館,人家一看我這土里土氣的樣子,就直擺手。
要洗碗工嗎我小聲問。
滿了滿了,走吧。老板娘不耐煩地?fù)]揮手,好像我是個要飯的。
又去了幾家鋪?zhàn)印?br />
要人打雜嗎我能干活,不怕吃苦。
女娃子能干啥不要不要。
一連問了好幾家,都是一樣的結(jié)果。天色漸漸暗下來,肚子也餓得咕咕叫。我捏了捏口袋里剩下的幾個硬幣,心里越來越沉。要是找不到活,弟弟的學(xué)費(fèi)怎么辦爸爸給的錢根本不夠啊。
最后,我走到了縣城邊上一家很大的鋪?zhàn)娱T口,掛著XX超市的牌子。門口墻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面用毛筆寫著招工,要裝卸工。
裝卸工那是男人干的活吧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咬咬牙走了進(jìn)去。
請問……你們這兒還要人嗎我低著頭問柜臺后面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
他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全是懷疑。招裝卸工,牌子沒看見你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門口的紅紙,嗤笑了一聲,一個女娃子,干得了這力氣活
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窘迫又委屈。但我不能走。這是我最后的機(jī)會了。
我能干!我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力氣,我在家什么重活都干,挑水砍柴,不比男人差!
他不信,撇撇嘴,指著墻角一摞還沒拆封的大米�?匆娔谴讻]五十斤。你要是能一只手把它拎起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模揖妥屇阍囋�。他抱著胳膊,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周圍有幾個等著結(jié)賬的人也看了過來,眼神里帶著好奇和一點(diǎn)嘲笑。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只手五十斤我平時挑水,一擔(dān)加起來快一百斤了,但那是用扁擔(dān),肩膀受力。一只手拎五十斤……
我走到米袋子跟前,深吸一口氣。不能退縮,為了弟弟,為了能留下來,我必須做到。
我彎下腰,看準(zhǔn)了米袋子中間的縫線,右手手指用力摳進(jìn)去,抓緊了。然后,憋著一股勁,猛地直起身子!
米袋子被我提離了地面!
胳膊有點(diǎn)抖,米袋子沉甸甸地墜著,但我咬緊牙關(guān),站穩(wěn)了。不算太沉,比想象中要好一些。
嘿!那胖男人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嘴巴張著,半天沒合上,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旁邊看熱鬧的人也發(fā)出了小小的驚呼。
行啊你!還真有兩下子!他走過來,拍了下我的胳膊,這次眼神里沒了輕視,多了點(diǎn)驚訝�?床怀鰜�,瘦巴巴的,力氣不小!
他當(dāng)即拍板:行!就你了!不過我可跟你說清楚,這活累得很,早上五點(diǎn)到八點(diǎn),晚上十點(diǎn)到十二點(diǎn),風(fēng)雨無阻,都得來卸貨、搬貨、碼貨。一天……他伸出三個手指頭,三十塊錢,干一天給一天錢,不包吃住。
一天三十塊
我心里飛快地算著。一天三十,十天就是三百,一個月……一個月就是九百塊錢!
九百塊!
爸爸說,他每個月會托人捎六百塊錢過來,還反復(fù)叮囑我,那錢是給弟弟讀書用的,我一分都不能動。
可我自己,光靠這雙手,一個月就能掙九百塊!
這……這是真的嗎
我長這么大,別說見了,聽都沒聽說過這么多錢。我們家一年到頭,刨去吃喝嚼用,能剩下幾十塊就不錯了�,F(xiàn)在我一個月就能掙九百塊
我捏著那個胖老板寫給我的、寫著工錢和時間的紙條,手心里全是汗,站在超市門口,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和車,腦子嗡嗡的,有點(diǎn)恍惚。
這感覺,比第一次吃到大白兔奶糖還要甜,還要暈眩,還要……不真實(shí)。
這錢,是我自己掙的。
我,小丫,也能掙錢了。
10
艱辛與溫情
超市裝卸的活,比我想象的還要累。
天不亮,四周還是一片漆黑,我就得爬起來,摸索著往超市走。
冷風(fēng)嗖嗖地灌進(jìn)我單薄的褂子里,凍得我直哆嗦。
到了地方,大貨車已經(jīng)等著了,車廂門一開,就是一袋袋沉甸甸的大米、面粉,或者是一箱箱的罐頭、飲料。
我得跟著幾個膀大腰圓的男人一起,把這些貨扛下來,再搬進(jìn)倉庫,按照要求碼放整齊。
汗水很快就濕透了后背,肩膀被麻袋勒得生疼,胳膊酸得抬不起來。
晚上十點(diǎn),等超市快關(guān)門了,又是一輪搬運(yùn)。
一天下來,累得骨頭都像是散了架。
回到那間小出租屋,我?guī)缀跏前c倒在床上,連動動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
可每次拿到那三十塊錢工錢時,心里又會涌起一股熱流。
沉甸甸的,帶著汗水的味道,卻讓我覺得踏實(shí)。
我把錢小心地分成兩份,一份是弟弟的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那是爸爸叮囑過不能動的。
另一份,是我自己掙的,我把它藏在床板下一個很隱秘的縫隙里,每天都要摸一摸才安心。
弟弟在學(xué)校很用功,周末回來,還是會像以前一樣,把書本和筆記攤在我面前。
姐,這個地方我還是沒太弄明白,你給我看看。他指著一道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題,眉頭皺著。
我接過他的書,借著昏暗的燈光,仔細(xì)看著。
其實(shí),我知道,以弟弟的聰明,這些題他多半是懂的。
他只是……想讓我看,想讓我學(xué)。
就像小學(xué)和初中時那樣。
我沒點(diǎn)破,只是認(rèn)真地看著題目,把我琢磨出來的解法,一步一步講給他聽。
他聽得很認(rèn)真,時不時點(diǎn)點(diǎn)頭。
昏黃的燈光下,我們姐弟倆,一個講,一個聽,小屋里只有我們低低的聲音。
這種時候,身體的疲憊好像都減輕了不少。
吃飯的時候,我們倆就擠在那個小桌子邊。
菜很簡單,多半是我從菜市場撿來的便宜菜葉,或者是最便宜的豆腐。
偶爾,我會狠下心,買一小塊肉,燉在菜里。
弟弟總是先扒拉幾口飯,然后趁我不注意,把他碗里僅有的幾塊肉偷偷夾到我碗里。
姐,你吃,你干活累。他小聲說,眼神里帶著不容拒絕的堅(jiān)持。
我看著碗里那幾塊泛著油光的肉,又看看弟弟。
他好像又長高了些,但臉頰還是瘦瘦的,沒什么肉。
他正在長身體,又在念書,比我更需要這些。
你也吃。我把肉夾回去。
我吃過了!他梗著脖子,又把肉夾了回來,還用米飯蓋住,快吃!不然要涼了!
我看著他那副小大人的樣子,心里又酸又暖。
我知道,他是心疼我。
11
暗涌心事
日子就這樣,在汗水和疲憊中,夾雜著一點(diǎn)點(diǎn)微不足道的甜,一天天過去。
我以為,只要我拼命干活,掙足夠多的錢,就能讓弟弟安心讀書,我們就能在縣城里站穩(wěn)腳跟。
直到那個周末,弟弟從學(xué)�;貋�,臉色有些不對勁。
他欲言又止了好幾次,最后還是沒說什么,只是埋頭寫作業(yè)。
晚上,我躺在床上,渾身酸痛,卻怎么也睡不著。
隔壁床上傳來弟弟輕輕的翻身聲。
他也沒睡著。
姐,黑暗中,他突然開口,聲音悶悶的,你……怪不怪爸
我心里一沉,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說啥呢,快睡。
他卻沒停下,聲音更低了,像是怕被誰聽見:來縣城之前……我聽見爸跟媽說話了。
他們說……家里沒錢了,牛也賣了,還是不夠……
爸說……說要把你……嫁出去,換彩禮錢,給我念書……
轟隆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我腦子里炸開了。
嫁出去換彩禮
就像村里那些到了年紀(jì),就被父母草草許配給陌生男人的女孩一樣用我,去換弟弟的學(xué)費(fèi)
我渾身冰冷,手指緊緊抓住了身下的褥子。
原來……原來爸爸是這樣打算的。
那個遞給我粉色連衣裙的爸爸,那個讓我去縣城照顧弟弟的爸爸,心里想的,竟然是用我的一輩子,去換弟弟的前程。
我不同意!弟弟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和激動,我跟他們吵了!我說我要是不念了,也不讓你嫁人!
我說……我說讓你來陪讀,能省錢,你還能找活干……我說了好久,他們才答應(yīng)……
黑暗中,我看不清弟弟的臉,卻能想象出他當(dāng)時又急又氣的樣子。
那個比我矮小,還需要我照顧的弟弟,竟然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用他小小的肩膀,為我擋開了那么沉重的一條路。
我一直以為,來縣城陪讀,是我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呢?zé)任,是爸爸為了省錢的安排。
卻原來,這是弟弟拼命爭取來的結(jié)果。
是為了不讓我被當(dāng)成貨物一樣賣掉。
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滾燙滾燙的,砸在冰冷的枕頭上。
爸爸重男輕女的心,像塊石頭一樣硬,我早就知道,卻沒想到能硬到這個地步。
可在這一刻,心里的刺痛,卻被一股更洶涌的暖流覆蓋了。
是弟弟。
是這個我從小帶大,會偷偷把肉塞進(jìn)我碗里的弟弟。
他護(hù)著我。
用他僅有的,或許還很幼稚的力量,護(hù)著我。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
知道了。
睡吧,明天你還要上課。
良久,黑暗中傳來弟弟輕輕的嗯聲。
那一晚,我抱著那份沉甸甸的感激,很久很久才睡著。
心里那點(diǎn)因?yàn)樾量嗪臀e攢起來的陰霾,好像被弟弟那句我不同意給驅(qū)散了不少。
爸爸還是那個爸爸,可弟弟,卻是我的弟弟。
12
成長的足跡
日子一天天過去,像縣城里那條河的水,看著不快,卻從未停過。
三年,就這樣從指縫里溜走了。
起初那間又小又潮的出租屋,我們早就不住了。
我攢了些錢,換了個稍微大點(diǎn)、亮堂點(diǎn)的屋子,雖然還是在巷子深處,但至少白天能看見陽光。
超市裝卸的活,我還在干,只是沒那么吃力了。
后來我又找了份家政的零工,給人家打掃衛(wèi)生,洗洗衣服,也能掙點(diǎn)錢。
活計(jì)多了,人也累,但兜里的錢也一點(diǎn)點(diǎn)多了起來,心里就踏實(shí)。
縣城里的路,我熟了。
哪個菜市場的菜最新鮮便宜,哪家布店的布頭最實(shí)惠,我都摸得清清楚楚。
我不再是那個剛來時,連路都不敢問的土丫頭了。
我學(xué)會了認(rèn)更多的字,不光是弟弟課本上的,還有街上店鋪的招牌,報(bào)紙上的標(biāo)題。
我甚至能磕磕巴巴地跟人討價還價了。
弟弟的變化更大。
他像雨后的春筍,個子噌噌往上躥,不知不覺,就比我高出了一個頭還多。
肩膀?qū)捔�,臉上少了稚氣,多了幾分少年人的樣子�?br />
他不再是那個需要我寸步不離看著的小不點(diǎn)了。
他還是會把功課拿給我看,但更多的時候,是跟我說學(xué)校里的事,說鎮(zhèn)上聽不到的新鮮事。
他看我的眼神,也不再僅僅是依賴,多了些別的東西,像是心疼,又像是……決心。
他總愛拉著我的手,走在縣城不算寬闊的馬路上。
姐,等我考上大學(xué),我就帶你去大城市!
他的聲音已經(jīng)不再是童音,帶著點(diǎn)變聲期的沙啞,卻很堅(jiān)定。
那里有比這兒高得多的樓,有好多好多好吃的,還有不用自己走的樓梯!
他說的是書上看到的電梯吧。
我給你買好多好多新衣服,比那個粉色的裙子好看一百倍!
他還是記得那件裙子。
我們?nèi)プ疖�,坐飛機(jī),去看海,去爬最高的山!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聽著,心里就像被溫水泡著一樣,暖暖的。
大城市,大學(xué),新衣服,旅行……這些詞,離我那么遙遠(yuǎn),又好像因?yàn)榈艿艿脑�,變得有了一點(diǎn)點(diǎn)輪廓。
弟弟的話,像冬日里燒得旺旺的爐火,暖得我心口發(fā)燙。
可夜深人靜,躺在那張吱呀作響的床上,白日里的疲憊散去,那些壓在心底的舊事,就像潮水一樣漫上來。
爸爸那張被旱煙熏黃的臉,他說女娃子讀那么多書做啥子時漠然的眼神,還有那句生不出帶把的,留著有啥用的閑話,都像針一樣,密密麻麻地扎在我心里。
我失去的,又何止是那幾年的學(xué)堂時光。
還有那些本該屬于我的,哪怕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的,來自父親的關(guān)愛和認(rèn)可。
這些念頭一起,心里就又冷又硬,像冬天河里的冰塊。
可隨即,我又會想起弟弟。
想起他偷偷塞給我的那塊肉,想起他把那顆珍貴的大白兔奶糖舉到我嘴邊,想起他梗著脖子說我不同意時的樣子,想起他亮著眼睛描繪的那個遙遠(yuǎn)的未來。
他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了。
為了他,好像那些委屈,也能忍下去。
心里的冰塊,又好像被他的溫暖,一點(diǎn)點(diǎn)融化開。
這種矛盾的感覺,像兩股力道在我心里拉扯,讓我時而酸楚,時而又覺得生活有了奔頭。
我不再僅僅是那個只會埋頭干活,不敢抬頭看路的放豬丫頭了。
縣城的生活,弟弟的功課,還有我自己偷偷攢下的那點(diǎn)錢,都在告訴我,世界很大,我的人生,也許不只有那條看不到頭的山路。
我在學(xué)著適應(yīng)這個吵鬧又陌生的縣城,學(xué)著跟人打交道,學(xué)著盤算每一分錢。
也在學(xué)著,把那些傷痛藏得深一點(diǎn),再深一點(diǎn)。
我知道,我還得往前走。
為了弟弟,也為了……或許能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屬于我自己的未來。
13
心中的曙光
縣城里的日子,讓我真真切切地明白了,爸爸當(dāng)年那句女娃子,讀那么多書做啥子有多錯。
知識,它不像地里的莊稼,種下去不一定有好收成,也不像我搬的那些貨,沉甸甸壓在身上。
它像光,能照亮心里那些黑黢黢的角落,也能照亮眼前原本看不清的路。
我看著弟弟捧著書本,眼睛里閃著光,看著他用那些我聽不懂的符號和道理,解開一道道難題,心里頭就癢癢的,像是當(dāng)年聽到學(xué)堂里飄來的讀書聲。
我也想學(xué)。
不只是為了能繼續(xù)教弟弟,更是為了自己。
我想知道那些方塊字連起來,到底能說出多少我不懂的故事和道理。
我想明白那些彎彎繞繞的算式,除了算工錢,還能算出些什么。
弟弟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周末回來,除了讓我?guī)退垂φn,還會特意帶回來一些舊書舊報(bào)紙。
姐,這個你看,上面說外面現(xiàn)在都用機(jī)器種地了,一個人能干幾十個人的活!
姐,這上面寫了個故事,可有意思了!
他指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一點(diǎn)點(diǎn)念給我聽,或者把書塞給我,姐,你閑了看看。
夜里,等弟弟睡熟了,我就著那盞昏暗的煤油燈,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很多字不認(rèn)識,我就連蒙帶猜,或者第二天悄悄問弟弟。
看懂了一段話,明白了一個道理,心里那種高興,比拿到一天三十塊的工錢還要足。
我開始在干活的間隙,偷偷看那些撿來的舊報(bào)紙,看那些被弟弟淘汰下來的舊課本。
腦子里好像有扇關(guān)了很久的門,被一點(diǎn)點(diǎn)推開了縫,外面有光透了進(jìn)來。
弟弟描繪的那個未來,那個有高樓,有火車,有大海的未來,不再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它好像變成了一個需要我踮起腳尖,努力伸手才能夠到的東西。
我得攢錢,不僅是為了弟弟,也是為了我自己。
我得學(xué)東西,不光是為了教弟弟,也是為了我自己能看得更遠(yuǎn),走得更穩(wěn)。
我開始更仔細(xì)地盤算每一分錢,更用心地去學(xué)那些我不懂的字和道理。
我知道,只有自己變得更強(qiáng),更有用,才能抓得住弟弟說的那種好日子,才能真正離開那條彎彎繞繞、看不到頭的山路,走出一條屬于我自己的路來。
心里那份對未來的盼望,像一顆埋在土里的種子,在汗水和微光的澆灌下,悄悄地發(fā)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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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新生活啟航
弟弟最終沒有辜負(fù)那些挑燈夜讀的夜晚,也沒有辜負(fù)我日復(fù)一日的辛勞和期盼。
他真的考上了大學(xué),是省城里最好的那所。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跑回來,氣喘吁吁,臉頰通紅,不是累的,是激動的。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眼睛亮得嚇人。
姐!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他把那張印著大學(xué)名字的紙,小心翼翼地?cái)傞_在我面前,像是捧著什么稀世珍寶。
姐,你看!我說過,要帶你去大城市的!
他的聲音帶著哽咽,卻又充滿了力量。
我看著那張紙,又看看他,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
不是難過,是高興,是激動,是這么多年的辛苦,終于看到了光。
爸爸和新媽媽知道了,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
有高興,畢竟兒子出息了,光宗耀祖。
但更多的是愁。
大學(xué)的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比高中又是一大筆天文數(shù)字。
弟弟卻很堅(jiān)定。
我要帶姐姐一起去。
他看著爸爸,語氣不容置疑。
姐為我吃了這么多苦,我要讓她過好日子。
爸爸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又默默點(diǎn)起了旱煙。
新媽媽撇了撇嘴,也沒吭聲。
我知道,他們攔不住弟弟了。
弟弟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也有了保護(hù)我的能力。
去省城那天,我們坐的是火車。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鐵皮的大家伙,轟隆隆地響,跑得飛快。
窗外的景物一晃而過,縣城,田野,小山村,都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小,最后變成模糊的影子。
我的心也跟著這火車,一路向前,帶著點(diǎn)忐忑,更多的是無法言說的激動。
大城市,真的跟弟弟說的一樣。
樓那么高,一眼望不到頂。
路那么寬,好多好多四個輪子的車跑來跑去。
人也多,穿著各種各樣我沒見過的衣裳,每個人都步履匆匆。
弟弟拉著我的手,穿梭在人群里,他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和好奇,還有一種保護(hù)者的姿態(tài)。
他帶我找到了租的房子,雖然不大,但比縣城那個亮堂多了,還有獨(dú)立的衛(wèi)生間。
安頓下來后,弟弟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整理自己的東西,而是拿出了一張報(bào)名表。
姐,你看。
他把表遞給我。
成人大學(xué)
我看著上面的字,有點(diǎn)不確定地念了出來。
嗯!弟弟用力點(diǎn)頭,姐,你不是一直想讀書嗎你為我耽誤了那么多年,現(xiàn)在該輪到你自己了!
我打聽過了,這個學(xué)校晚上和周末上課,不耽誤你白天找活干。
學(xué)費(fèi)你別擔(dān)心,我有獎學(xué)金,還能去做家教掙錢,夠我們倆花的。
我捏著那張輕飄飄的報(bào)名表,手卻在發(fā)抖。
讀書上大學(xué)
這曾經(jīng)是我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以為我這輩子,就是圍著弟弟轉(zhuǎn),干活,掙錢,供他讀書,看著他出人頭地。
沒想到,我也有機(jī)會,能坐在教室里,拿起課本,像個真正的學(xué)生一樣。
姐,去吧。弟弟看著我,眼神無比認(rèn)真,你那么聰明,肯定能學(xué)好。
我看著他,看著窗外那片陌生的、繁華的、充滿了無限可能的城市。
心里那顆叫希望的種子,終于破土而出,迎著陽光,舒展開了葉子。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