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雁門關的風像把鈍刀,卷著戈壁灘的沙礫往人骨頭縫里鉆。
蕭硯站在三丈高的城墻上,玄甲肩甲上凝結的血痂被風刮得發(fā)疼——那是三日前與匈奴前鋒交手時留下的,她總嫌軍醫(yī)包扎得累贅,干脆任由傷口在甲胄下自行結痂。
此刻她盯著官道盡頭的朱漆車隊,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刀柄上的纏繩,那是用已故副將的弓弦改制的,繩結里還嵌著幾粒風干的血漬。
十二輛馬車如同蠕動的金鱗巨蟒,最前方車輦的蟠龍紋車蓋在正午陽光下泛著刺目金光。
蕭硯身后,二十名親衛(wèi)挺直脊背,鐵甲上的銹跡與車輦的鎏金形成刺眼對比。
她聽見身后傳來靴跟磕在城磚上的脆響,知道是傳令兵第三次來報太子殿下已到關前。
雕花車門終于開啟,月白錦袍的少年扶著車轅邁出半步,金絲軟靴尖剛觸到地面就頓住——官道上的浮土混著沙粒,在靴底染出灰黃的印記。
顧承霄抬手遮住前額,繡著銀線云紋的廣袖滑落,露出腕間晶瑩的翡翠鐲,那是皇后生母臨終前賜他的信物。
他望著城頭上那個鎧甲染血的身影,眉峰蹙成銳利的斜線:蕭將軍是打算讓本太子在這風口喝沙子
蕭硯翻身下馬,玄甲裙擺掃過馬腹時發(fā)出金屬相擦的輕響。
她走到顧承霄五步開外,單膝跪地抱拳,甲胄關節(jié)處的皮革因長期彎折發(fā)出細碎的咯吱聲:雁門關無貴胄,只有扛刀的卒子。殿下若嫌粗糲——她抬頭時眼底淬著冰碴,請原路返回,末將這就給陛下寫折子,說太子殿下更適合在御花園練箭。
顧承霄的耳尖瞬間漲紅,羊脂玉佩在胸口晃出凌亂的弧線:父皇命我來此歷練,不是聽你羞辱!
他瞥見蕭硯甲胄下擺露出的衣角,分明是補丁摞補丁的中衣,領口磨得發(fā)白,與自己內(nèi)襯的蜀錦形成刺目對比。
蕭硯忽然冷笑,長刀出鞘三寸,刀刃映出少年驟縮的瞳孔:歷練
她刀尖指向西北方翻涌的塵霧,右賢王的五千鐵騎此刻距此不足二十里,殿下是想在暖帳里‘歷練’寫捷報,還是拎著劍跟老子上戰(zhàn)場
話音未落,遠處烽火臺騰起三股黑煙——加急軍情,匈奴騎兵已破了前哨。
蕭硯甩刀入鞘,動作帶起的風卷亂鬢角碎發(fā):殿下若怕,就躲進馬車。
她翻身上馬,紅纓槍尖在陽光下劃出銀弧,但末將丑話說在前頭,若讓我看見你臨陣退縮,明日就把你綁在轅門上曬成肉干。
顧承霄望著她絕塵而去的背影,手指捏緊腰間劍柄。
這柄刻著纏枝紋的長劍是東宮禮儀用劍,此刻在掌心硌出紅印。
他突然扯下繡著蟠龍紋的披風,甩給呆立的侍從:備馬!
戰(zhàn)場在暮色中化作血色泥潭。
蕭硯的長刀劈開第七個匈奴騎兵的胸甲時,聽見右側傳來兵刃相擊的脆響。
她眼角余光掃到,顧承霄正用劍尖抵住一名彎刀武士的脖頸,指節(jié)因用力過度泛著青白,袖口已被劃開,露出下面淺紅的擦傷。
往左躲!她突然暴喝,軟鞭甩出纏住襲來的馬腿。
顧承霄本能地旋身,冷箭擦著他鎖骨處的甲胄飛過,在青銅護心上擦出刺目火星。
他踉蹌著撞進蕭硯懷里,聞到她身上混著鐵銹與艾草的氣息——那是邊塞將士獨有的味道,混著血與汗的咸澀。
發(fā)什么呆!蕭硯推開他,鞭梢掃過他發(fā)冠,玉簪應聲而落。
顧承霄的墨發(fā)披散下來,在硝煙中顯出異樣的柔軟。
他望著蕭硯緊抿的唇線,突然想起方才撞進她懷里時,掌心觸到的甲胄下那片溫熱的肌膚,隔著單薄中衣,能感受到肌肉繃緊的弧度。
我說過……他抬手按住滲血的傷口,劍尖卻仍指著敵人,別把我當花瓶。
蕭硯看著他蒼白卻倔強的臉,忽然想起自己十六歲第一次上戰(zhàn)場時,也是這樣咬著牙不肯示弱。她的喉結動了動,終究沒說出那句蠢貨,只是甩鞭掃開逼近的騎兵:跟緊了,別讓老子分心護你!
趕跑了敵人,總是要稍微犒賞將士們的,更何況還有太子殿下在呢,來的第一天就趕鴨子上架去打仗了。
2
軍醫(yī)帳篷里飄著濃重的艾草味,顧承霄盯著帳頂晃動的油燈,聽著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右肩的箭傷火辣辣地疼,繃帶下的藥汁沁出青黑色——那支弩箭淬了匈奴的腐骨毒,若不是蕭硯用嘴替他吸毒血,此刻他怕是連抬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帳外傳來皮靴踩在雪地的咯吱聲,門簾一掀,蕭硯帶著一身寒氣闖進來,玄甲上的積雪簌簌掉落:聽說太子殿下連犒賞三軍的酒都舉不動了
她掃過顧承霄蒼白的臉,嘴角勾起慣有的嘲諷,卻在看見他顫抖的指尖時,喉結輕輕動了動。
勞煩將軍掛心。顧承霄撐起半個身子,冷汗順著額角滑落,若我死了,將軍豈不是少了個能罵的活靶子
蕭硯甩下腰間藥囊,銅鈴般的響聲里帶著不耐:嘴硬。
她撕開繃帶,指尖觸到他滾燙的皮膚,他明明連握劍的力氣都沒有,卻還是在戰(zhàn)場上盡自己所能,雖然受了傷,傷口還有毒有點丟人。
但是腐骨毒剛剛發(fā)作時,他咬碎了半副牙床都沒喊一聲疼,卻在昏迷中抓著她的手,反復呢喃別丟下我。
疼就叫。她蘸著烈酒擦拭傷口,看著他繃緊的脊背,聲音突然輕了些,這里沒外人。
顧承霄望著她垂落的紅發(fā),發(fā)尾還結著冰碴。
這個總對他冷言冷語的女將軍,此刻正低頭替他上藥,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
蕭硯,他忽然開口,你是不是怕我死了,沒人替你向陛下要糧草
蕭硯手一抖,藥棉重重按在傷口上:你把自己看的還挺重要她別過臉你死了,誰來聽我罵蠢貨
顧承霄吃癟,蕭硯心中暗喜說道收拾一下該去犒賞三軍了,你這個傷口不深,但要是實在下不來床我也不逼你。
我才不會讓你看輕!
戌初的軍營飄起細雪,顧承霄裹著厚重的狐裘,靠在蕭硯身上。她的玄甲隔著兩層棉衣,仍能感受到金屬的涼意,卻比任何暖爐都讓人安心。
站穩(wěn)了。蕭硯低聲警告,手臂環(huán)住他的腰,將士們看著呢。
校場上,三千精兵列成方陣,兵器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顧承霄望著他們身上補丁摞補丁的甲胄,想起剛剛突圍時,有個士兵用身體替他擋住了滾石,自己卻被砸斷了右胳膊。
諸位!他強撐著站直,聲音穿過風雪,本太子知道,你們中有人罵我是金鑾殿里的花瓶,是該供在暖閣里的貴公子。他扯開狐裘,露出里面染血的中衣。
但是在戰(zhàn)場上的我和你們一樣!只是一個拋頭顱灑熱血,保護國家的將士。
我知道,你們跟著蕭將軍吃了十年風沙,嚼了十年硬餅。
他提高聲音,但從今日起,本太子與你們同袍——
他轉身,對著蕭硯單膝跪地,請蕭將軍明日帶我去巡營,讓我看看,那些替我擋住刀槍的兄弟們,住的是什么樣的帳篷,吃的是什么樣的飯食。
蕭硯怔住,望著他發(fā)間落滿的雪花。這個曾經(jīng)連馬都騎不穩(wěn)的太子,此刻跪在雪地里,脊背挺得比旗桿還直。
她忽然想起他在病榻上讀《尉繚子》時,指尖在夫勤勞之師,將必先己句下畫的重重紅線。
起來吧。她伸手攙住他,聲音輕得只有兩人能聽見,再跪下去,膝蓋該凍壞了。
傷兵營的油燈在午夜搖曳,顧承霄握著傷兵老陳的手,掌心的老繭磨得他生疼。
這個斷了右臂的漢子,說起家里的婆娘和剛滿三歲的閨女時,渾濁的眼里泛著光:將軍說,等打完這一仗,讓我們回家種地。
他望著顧承霄腰間的玉佩,殿下,種地真的能吃飽飯嗎
顧承霄喉嚨發(fā)緊,想起自己在東宮時,一頓飯要擺三十六道菜,而這些士兵的糧袋里,摻著三成麥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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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解下玉佩,塞進老陳手里:等仗打完,我?guī)銈內(nèi)タ淳╃艿牧继�,每畝能收三石稻子。
老陳慌忙推拒:使不得!這是殿下的信物——
在我眼里,顧承霄握住他粗糙的手指,你們比任何信物都珍貴。
他望向帳外,蕭硯正靠著樹干打盹,紅發(fā)垂落遮住半邊臉,像個守護雛鳥的母鷹。
更鼓聲響起時,顧承霄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狐裘不知何時披在了傷兵身上。
他凍得發(fā)抖,卻看見蕭硯解下自己的披風,默默裹在他肩上,指尖劃過他冰涼的手腕時,停頓了一瞬。
累嗎她低聲問,眼中有不易察覺的心疼。
顧承霄搖頭,望著帳篷里橫七豎八的傷兵:他們比我累百倍。
他忽然輕笑,蕭硯,你說我現(xiàn)在這樣,像不像個能扛刀的卒子
蕭硯望著他被寒風吹紅的鼻尖,想起初見時那個嫌靴底沾了浮土就皺眉的少年。
此刻他坐在草席上,與傷兵們稱兄道弟,衣襟上沾著藥漬和飯粒,卻比任何時候都耀眼。
像。她別過臉,怕他看見自己發(fā)紅的眼眶,像個傻到極點的卒子。
中軍帳的炭火燒得正旺,顧承霄盯著蕭硯遞來的熱酒,酒盞里映著她泛紅的耳尖。
蕭硯,他忽然伸手,替她拂開發(fā)間的草屑,你知道嗎在雁門關的第一戰(zhàn),我本以為自己會死。
他望著她驚訝的眼睛,但看見你揮刀的樣子,我忽然覺得,死在這樣的戰(zhàn)場上,好像也不算壞。
蕭硯的心跳得厲害,耳尖幾乎要燒起來。她想罵他登徒子,卻看見他眼中倒映的自己,穿著染血的甲胄,卻笑得像個傻子。
傻子。她低聲說。
帳外,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帳頂,在兩人交疊的手上灑下銀輝。
顧承霄望著她腕間的刀疤,忽然明白,有些羈絆,早在血與火的淬煉中,成了比山河更堅實的存在。
這一晚,中軍帳里的油燈亮了很久。
沒有人知道,那個總被嘲笑文弱的太子,如何與女將軍在雪夜私語,只知道次日清晨,當顧承霄走進傷兵營時,所有傷兵都紅了眼眶——他的衣襟上,別著老陳女兒送的、用紅繩編的平安結。
而蕭硯望著他與傷兵們談笑的背影,忽然懂得,所謂軍心,從來不是靠威嚴震懾,而是像這樣,把自己的血,融進每個士兵的傷口里。就像他此刻別在胸前的平安結,紅得像烽火,卻比任何鎧甲都溫暖。
2
墜崖驚情
入秋的雁門關,連陽光都帶著冰碴。演武場的青石板上結著薄霜,顧承霄穿著三層棉衣,仍覺得寒氣從靴底往上鉆。他握著比自己高半個頭的長槍,槍頭總在揮出時偏向左側——這已是他第七次把槍尖戳進泥土里。
蕭硯靠在箭靶旁,手中握著啃了一半的硬餅,餅皮上的麥麩蹭在甲胄前襟:殿下這槍花,比后宮娘娘的水袖舞還好看。
她忽然起身,長槍不知何時已握在手中,槍尖挑起顧承霄的槍桿,借力旋身,槍花在晨霧中綻開銀蓮,看好了,力從腰發(fā),不是從手腕甩——
她突然欺近,左手扣住顧承霄的腰眼,右手扳正他握槍的手腕。少年腰間的軟甲下,隔著兩層中衣,仍能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溫度。
顧承霄渾身僵硬,聞著她發(fā)間若有若無的硝煙味,忽然發(fā)現(xiàn)她左眉尾有道淺紅的疤,藏在墨發(fā)里若隱若現(xiàn)——那是上個月教他騎射時,被受驚的戰(zhàn)馬甩蹬刮傷的。
將軍!鷹嘴崖發(fā)現(xiàn)匈奴細作!斥候的馬蹄聲碾碎晨霧。蕭硯立刻松手,長槍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守好軍營!
她翻身上馬時,顧承霄已抓住她的馬韁:我和你一起去!
鷹嘴崖的棧道在山風中搖晃,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峽谷。
蕭硯剛轉過彎道,就看見崖邊騰起橘紅的火焰——細作點燃了囤積的糧草,火舌順著棧道向火藥庫蔓延。
她正要沖向火場,卻見三個黑衣人抬著木箱往懸崖邊跑,箱角漏出的黑色粉末在地上劃出蜿蜒的線。
攔住他們!她甩鞭纏住最前方的細作,長刀出鞘的瞬間,聽見身后顧承霄的驚叫。
回頭時,只見他正與兩名刺客纏斗,繡著云紋的衣袖已被劃破,手腕上滲出鮮血。
她的心猛地揪緊,揮刀砍斷木箱繩索的剎那,腳下的土地臨近懸崖突然發(fā)出不祥的開裂聲。
蕭硯!顧承霄的聲音帶著哭腔。她感覺手腕被猛地拽住,失重感襲來的瞬間,本能地翻轉身體,將少年護在懷里。
后背撞上凸起的巖石時,她聽見自己胸骨發(fā)出的悶響,喉間涌上腥甜。
下墜的風灌進甲胄,顧承霄的身體緊緊貼著她,發(fā)帶斷裂,墨發(fā)掃過她刺痛的眼角。
不知過了多久,身體被灌木枝椏勾住,終于停下。蕭硯睜開眼,月光從崖頂漏下來,照著顧承霄蒼白的臉。
他的左額磕在巖石上,鮮血順著眉骨流下,滴在她頸間,比體溫更燙。
顧承霄她輕聲喚道,少年眼皮動了動,卻沒睜開。
她扯下腰間皮帶,用烈酒沖洗他的傷口,酒液混著血珠滴在兩人交疊的衣襟上。
顧承霄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鼻梁高挺,唇色因失血泛白——原來,這個總被她罵文弱的太子,生得這般好看。
她的手指劃過他鎖骨處的舊傷,突然想起方才下墜時,他明明可以松手自保,卻死死扣住她的腰,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東西。
遠處傳來匈奴人的呼哨,帶著狼嚎般的尾音。蕭硯解下披風,裹住兩人,手按在腰間短刀上。顧承霄的頭無意識地靠在她肩上,呼吸拂過她鎖骨,讓那里的皮膚泛起細麻的顫栗。
她忽然想起自己十四五歲時,在軍營里偷喝老卒的烈酒,此刻心跳如擂鼓,竟比那時更慌亂。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摔進谷底的灌木叢。蕭硯掙扎著爬起來,發(fā)現(xiàn)顧承霄已陷入昏迷。
顧承霄,你給我醒過來!她拍打著他的臉,聲音發(fā)顫。少年睫毛輕顫,染血的嘴角勾起笑意:原來...將軍也會害怕。
誰怕了!蕭硯別過臉,卻被他虛弱地抓住手腕。月光從崖頂縫隙漏下來,照著他蒼白的臉,眼神卻亮得驚人。
蕭硯,在雁門關第一次見你,我就想...怎么會有這么兇的女人。他咳嗽著,血沫濺在她手背,可后來...你教我握刀,幫我在軍營立足,在我中毒時用嘴吸毒血...他突然用力拽她,兩人鼻尖相觸,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蕭硯感覺心跳幾乎要撞破胸膛,想罵他胡言亂語,卻看見他眼中的認真。遠處傳來追兵的腳步聲,她握緊腰間短刀:等出去再說!
兩人躲進崖底的山洞,追兵的火把在頭頂晃動。
顧承霄扯下衣襟替她包扎后背的傷口,指尖觸到她背上的鳳凰刺青:真好看。他突然輕笑,要是能活著回去,我要昭告天下,我的太子妃,是最厲害的女將軍。
蕭硯眼眶發(fā)燙,握緊他的手:一定會活著回去。
三日后,渾身是傷的兩人摸回軍營。蕭硯看著顧承霄強撐著主持大局,在議事廳摔碎密信:二皇子勾結匈奴,妄圖謀害太子!他望向她,眼神堅定:蕭將軍,肅清內(nèi)奸,就拜托你了。
深夜,蕭硯處理完最后一個叛徒,在營帳里找到熟睡的顧承霄。月光下,他臉上還沾著血污,卻睡得安穩(wěn)。她輕輕替他蓋上被子,卻被突然拽進懷里。
蕭硯,他閉著眼,聲音帶著困意,你還沒回答我...愿不愿意當我太子妃
她心跳如擂鼓,卻反手抱住他:等你傷好了,再問一遍。
營帳外,星子漫天,就像他們在崖底看見的那片星空,閃爍著永不熄滅的光。
3
回京的官道上,楓葉紅得滴血。顧承霄騎在馬上,望著前方蕭硯挺直的脊背。
蕭硯突然勒馬,長劍出鞘三寸,有血腥氣。話音未落,林間騰起數(shù)十支弩箭,帶著破空的銳響襲來。
她旋身揮劍,將顧承霄拽下馬,兩人滾進灌木叢時,弩箭擦著他發(fā)梢釘進樹干。
狼頭刺青。蕭硯低聲道,指尖劃過刺客衣領下的墨痕,匈奴死士,看來二皇子等不及了。她按住顧承霄的肩膀,想讓他撤離,卻被他反手握住手腕:我說過,不會再丟下你。
混戰(zhàn)在暮色中展開。蕭硯的長劍卷著落葉飛舞,顧承霄背靠背與她站定,手中握著從刺客那里奪來的彎刀——這是他第一次用真正的兵器。
刀身比東宮的禮儀劍重得多,卻讓他想起在雁門關練刀的日夜,蕭硯握著他的手糾正姿勢時,掌心的老繭擦過他手背的觸感。
當心!他看見一道寒光直奔蕭硯后心,本能地撲過去,肩膀被匕首劃出深長的口子。
蕭硯趁機旋身,短刀沒入刺客咽喉,鮮血濺在她側臉,順著下頜滴在衣領里。
顧承霄望著她染血的眉眼,突然覺得這樣的她比任何時候都耀眼——比月光亮,比烽火烈。
一支淬毒的弩箭從斜刺里襲來,蕭硯來不及閃避,只能將顧承霄撲倒在地。弩箭擦著她肩胛飛過,毒汁在她甲胄上腐蝕出青煙。
她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痛呼,卻聽見顧承霄的聲音帶著哭腔:蕭硯,別睡……他撕下自己的中衣,按住她不斷滲血的傷口,指尖顫抖得幾乎握不住繃帶。
客棧的油燈在午夜搖曳,顧承霄盯著蕭硯肩胛處的傷口,金瘡藥混著烈酒的氣味彌漫在狹小的房間里。
她的后背裸露在外,皮膚下隱約可見淡青色的刺青——是一只振翅的鳳凰,尾羽蔓延至腰際,與她常年束起的紅發(fā)相得益彰。
別看了。蕭硯的聲音悶在枕頭里,帶著三分薄怒,七分沙啞,又不是沒見過傷。
顧承霄耳尖發(fā)燙,卻仍固執(zhí)地替她系好里衣:這是鳳凰紋。他指尖劃過刺青尾端,我在典籍里見過,是前朝女將的圖騰。
蕭硯沒說話,只是望著窗紙上晃動的樹影。十年前,她在亂葬崗被老將軍撿回時,胸口就紋著這只鳳凰——那是母親留給她的。
此刻,少年指尖的溫度順著皮膚傳來,讓她想起墜崖那晚,他抱著自己時,像抱著世間最珍貴的珍寶。
疼嗎顧承霄忽然湊近,呼吸拂過她耳垂。蕭硯猛地轉頭,兩人鼻尖相距不過寸許,能看見他瞳孔里跳動的燈影。
傻子。她別過臉,嘴角卻忍不住上揚,該問你自己吧,肩膀的傷還在滲血。
顧承霄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劫后余生的顫音:蕭硯,你知道嗎在懸崖上時,我以為我們會死在一起。
他望著她驚訝的眼睛,輕聲道,但那時我想,若真要死,能死在你懷里,好像也不算壞。
窗外,一片楓葉飄落在窗臺上,紅得像滴著血。蕭硯望著少年認真的眉眼,忽然覺得喉間發(fā)緊。
她別過頭,盯著墻上晃動的兩人影子,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他的手已與自己的交疊在一起,指縫相扣,像生了根的藤蔓。
4
紫禁城的宮墻在暮色中泛著冷光,顧承霄望著養(yǎng)心殿外徘徊的羽林衛(wèi),手按在腰間玉佩上——那是皇帝密賜的調(diào)兵符,刻著如朕親臨四字。
蕭硯站在他身側,換下了戎裝,卻在廣袖中藏著三柄柳葉刀,靴底暗扣里還別著淬毒的袖箭。
明日卯時,顧承煜會以‘清君側’之名逼宮。蕭硯展開密報,字跡在燭光下泛著朱砂的紅,他買通了御林軍統(tǒng)領,還勾結了匈奴使者。
她抬頭時,看見顧承霄盯著案上的《貞觀政要》——那是他在雁門關時,她偷偷讓人從民間搜來的,書頁間還夾著枯黃的胡楊葉。
顧承霄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繭擦過她手背:在雁門關時,你教我‘兵不厭詐’。他指腹劃過她掌心的刀疤,現(xiàn)在,該用用你教我的東西了。
早朝的鐘鼓聲震得殿瓦輕顫。顧承煜帶著三十名帶刀侍衛(wèi)闖入時,顧承霄正端坐在龍椅上,手中捧著一卷《孫子兵法》,書頁間夾著的胡楊葉在穿堂風中輕輕晃動。
深秋的紫禁城飄著細雨,顧承霄握著密報的手青筋暴起。二皇子顧承煜私鑄的兵器圖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每一張圖紙都浸著邊關將士的鮮血。他望向窗外被雨打落的殘葉,想起蕭硯在雁門關說過的話:權力若是用來踐踏人命,比匈奴的彎刀更可怕。
殿下,二皇子已控制了朱雀門。暗衛(wèi)單膝跪地,御林軍統(tǒng)領被收買,情勢危急。
顧承霄起身披上玄色大氅,腰間玉佩碰撞出清響。他在案頭鋪開蕭硯留下的《行軍布陣圖》,指尖撫過她標注的批注——那些用朱砂寫下的小心埋伏、虛張聲勢,此刻竟比任何兵法都管用。
傳旨,他聲音冷冽,命鎮(zhèn)北侯率三萬鐵騎連夜進京,封鎖九門。轉身時瞥見銅鏡里的自己,不再是那個初到雁門關時的文弱少年,眉眼間已淬著帝王的鋒芒。
皇兄好大的雅興。顧承煜的佩劍在青磚上拖出刺耳的聲響,邊關的沙子,沒把你的腦子灌傻
顧承霄合上書,指尖撫過封面上的刀痕——那是蕭硯練刀時不小心留下的。他抬頭時,眼中已沒有半分文弱:老二,你勾結匈奴、私運軍糧的證據(jù),此刻正在御史臺案頭。
他抬手,殿后傳來甲胄相撞的聲響,還有,你以為買通了御林軍
太和殿內(nèi),顧承煜的佩劍抵在皇帝頸間,龍袍上的金線被鮮血浸透�;市�,你以為那些粗鄙的將士會聽你的他狂笑,他們不過是看在蕭硯的面子上——
話音未落,殿門轟然洞開。蕭硯身披玄甲,紅發(fā)束成利落的馬尾,身后三百死士刀光如雪。二皇子可還記得,她緩步上前,刀刃挑起顧承煜的下頜,鷹嘴崖下,你派去的匈奴死士,是怎么求饒的
蕭硯率著百人親衛(wèi)破門而入,玄甲上的鳳凰紋在晨光中熠熠生輝。顧承煜的臉色驟變,揮劍直取顧承霄咽喉,卻在半途被蕭硯的長劍架住。
兩劍相交的瞬間,她瞥見他袖中飛出的毒針,寒芒閃過——正是當年在雁門關刺殺他們的弩箭同款。
小心!顧承霄撲過來推開她,毒針擦著他臉頰飛過,在龍柱上留下焦黑的洞。蕭硯望著他臉上滲出的血珠,忽然想起三個月前,他在客棧里為她換藥時,指尖輕顫的模樣。
怒火涌上心頭,她的長劍突然變招,刀刃抵住顧承煜咽喉,卻在見他驚恐的眼神時,想起顧承霄說過的留他性命。
蕭硯。顧承霄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柔,夠了。
她收刀后退,看著顧承霄走向癱倒的弟弟。少年的龍袍下擺拖在地上,卻仍挺直脊背,像極了在雁門關第一次上戰(zhàn)場時,倔強地握住長劍的模樣。
念在手足之情,我不殺你。顧承霄伸手,替顧承煜拂開額前亂發(fā),但你要記住——他轉頭望向蕭硯,眼中倒映著她染血的甲胄,這天下,從來不是靠陰謀詭計得來的。
蕭硯望著他,忽然想起那個在演武場摔得渾身是傷卻不肯喊疼的少年,那個在懸崖下用體溫溫暖她的少年,那個此刻站在龍椅前,眼中有山河萬里的少年。
她忽然明白,自己早已在無數(shù)個并肩作戰(zhàn)的日夜,將心交給了這個曾被她視為文弱的太子。
御林軍聽令!顧承霄登上龍階,聲音響徹大殿,逆臣顧承煜謀逆弒君,即日起,永禁宗人府!
三個月后,乾清宮內(nèi)藥香彌漫。老皇帝攥著顧承霄的手,氣若游絲:承霄...蕭硯那丫頭...是個好姑娘...話音未落,龍榻前的燭火驟然熄滅。
5
太和殿的鎏金頂瓦在陽光下泛著祥瑞的光,蕭硯望著鏡中鳳冠霞帔的自己,忽然有些陌生。
金絲編織的鳳凰展翅欲飛,東珠垂落的流蘇遮住眉眼,卻遮不住鬢角那道淺紅的疤——那是他們在雁門關最后一場戰(zhàn)役中留下的,像朵倔強的梅花開在蒼白的臉上。
皇后娘娘,吉時到了。女官的聲音驚醒了她。蕭硯起身,鳳袍下擺掃過地面,繡著山河圖的裙擺上,金線勾勒的長城蜿蜒曲折,正是雁門關的輪廓。
她忽然想起,顧承霄親自設計鳳袍時說的話:朕要讓天下人知道,這萬里山河,是你我共同打下來的。
殿內(nèi),顧承霄身著十二章紋龍袍,腰間系著她送的牛皮劍穗——那是用雁門關戰(zhàn)死戰(zhàn)馬的鬃毛編織的。當她踏上臺階,看見他眼中倒映的自己,鳳冠上的東珠在他眼底碎成星河。
蕭硯,朕等這一天,等了好久他伸手,掌心的老繭與她的相貼——那是在雁門關練刀時磨出的,與她掌心的刀疤正好契合。
蕭硯身著鳳冠霞帔,卻在袖中藏著顧承霄送她的匕首——那是用雁門關的隕鐵所鑄,刻著生死相隨。
當顧承霄牽著她的手走上丹陛,萬人高呼陛下皇后千歲,她忽然想起在雁門關的雪夜,他偷偷往她營房塞暖手爐的模樣。
后悔嗎顧承霄在她耳邊低語,從此要被困在這九重宮闕。
蕭硯轉頭望向他,鳳冠上的東珠垂落,映出他眼底的星河:比起宮闕,我更怕困不住某人的心。她握緊他的手,不過陛下放心,若你敢變心,這把匕首可不長眼。
顧承霄大笑,聲音驚起檐下白鴿。他將她摟入懷中,在眾人注視下輕吻她眉間的舊疤——那是為他擋箭留下的印記。
遠處,宮墻外的山河在暮色中綿延,正如他們的誓言,永不褪色。
冊封詔書在殿內(nèi)回蕩,末句蕭硯將軍,母儀天下落下時,蕭硯忽然想起第一次見他時,那個在陽光下皺眉的少年,那個在戰(zhàn)場上為她擋箭的少年,那個在墜崖時死死抱住她的少年。
原來,命運早已在風沙漫天的雁門關,在刀光劍影的戰(zhàn)場,在生死與共的每一刻,將他們的命運緊緊系在一起。
從今往后,顧承霄在她耳邊低語,只有兩人能聽見,朕的皇后,不必再握刀。
蕭硯抬頭,望著殿外湛藍的天空,忽然笑了。她松開腰間空無一物的刀鞘,將手放進他掌心:可臣妾覺得,握刀與握筆,并無不同。她指尖劃過他掌心的紋路,只要與陛下同行,無論是金戈鐵馬,還是鳳冕龍袍,都是臣妾的萬里山河。
陽光穿透殿門,將兩人的影子投在金磚上,龍與鳳的紋章交疊相纏,如同他們曾共同走過的血與火的歲月。遠處,宮墻外傳來隱約的駝鈴聲,像極了雁門關外的風沙聲——那是他們故事開始的地方,也是他們的傳奇,永不褪色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