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雪中救贖
朔風(fēng)卷著碎雪撲在我臉上,后爪傳來的劇痛如洶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將我淹沒。我徒勞地掙扎,鐵齒般的捕獸夾卻死死咬住我的后腿,殷紅的血順著雪白的皮毛蜿蜒而下,在積雪上洇開觸目驚心的花。喉間發(fā)出虛弱的嗚咽,絕望如同冰棱,一寸寸刺入骨髓。
暮色四合,林間愈發(fā)幽暗,積雪折射著冷冽的光。我漸漸沒了力氣,癱倒在血泊中,意識開始模糊。就在我以為生命即將消逝時,雪地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隨后,一抹玄色身影闖入眼簾。你身披的斗篷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邊緣還沾著未化的雪粒,眉眼間的關(guān)切卻比這寒冬更讓人安心。
你半跪在我身旁,呼出的白霧在冷空氣中凝成細小的冰晶。你掌心的溫度透過我濕透的皮毛,那溫?zé)岬挠|感仿佛帶著神奇的力量,讓我不再顫抖。你眉頭緊蹙,動作卻輕柔無比,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鐵夾縫隙,一邊安撫似的順著我的毛發(fā),一邊尋找機關(guān)。當(dāng)鐵夾
咔嗒
松開的瞬間,你長舒一口氣,隨即毫不猶豫地撕下斗篷下擺。粗糲的布料擦過傷口,我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卻見你動作頓住,輕聲哄道:莫怕,很快就好。
你熟練地將布條纏繞在我腿上,打好結(jié)后,還輕輕按了按,確認不會松脫。最后,你將我抱起,往山林深處走去。你的懷抱很暖,還帶著松木香。穿過覆滿積雪的枝椏,來到一片開闊之地,你將我輕輕放在雪地上,摸了摸我的頭,低聲說:快些回家吧。
我望著你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玄色斗篷在風(fēng)雪中翻卷,腳印很快被新雪覆蓋�?赡銕淼臏嘏�,卻永遠留在了我心里,像一束光,照亮了我此后千年的歲月。
2
修煉與守候
當(dāng)你玄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風(fēng)雪盡頭,我拖著受傷的后腿,一瘸一拐地往山林深處走去。每一步都伴隨著鉆心的疼痛,可我的腦海里全是你溫柔的眼神和掌心的溫度�;氐蕉囱�,我蜷縮在干草堆上,舔舐著傷口,心中暗暗發(fā)誓:我定要努力修煉,只為有一天與你朝朝暮暮。
從那以后,山林中時常能看到一只白狐的身影。我跟著山間修行的靈禽靈獸,學(xué)習(xí)吐納之法;在月圓之夜,吸納天地間的靈氣。修煉的過程異常艱難,靈力在經(jīng)脈中游走時,如萬蟻噬心般難受,可每當(dāng)堅持不下去,你的面容就會浮現(xiàn)在我眼前,給我繼續(xù)下去的力量。
有一次,我在修煉中不慎走火入魔,全身經(jīng)脈仿佛要被撕裂。劇烈的疼痛讓我失去了意識,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我再次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能幻化出半人半狐的形態(tài)。這讓我欣喜若狂,知道離徹底化形又近了一步�?苫沃凡紳M荊棘,不僅要承受身體上的痛苦,還要抵御外界的誘惑和干擾。
山中的老龜曾勸我:小狐貍,何苦執(zhí)著于此,修煉成人并非易事,更何況你還要尋找一個不知身在何處的人。
我卻堅定地搖搖頭:他于我有救命之恩,哪怕尋遍天涯海角,哪怕歷經(jīng)千難萬險,我也要找到他。
老龜無奈地嘆了口氣,不再多言。
寒來暑往,不知過了多少個春秋。終于在一個月華如水的夜晚,我成功褪去狐形,化作了一襲白衣的女子。看著自己修長的雙手和人類的模樣,我又喜又悲。喜的是離尋找你又近了一步,悲的是不知你如今身在何方,是否還記得當(dāng)年那只被你救下的白狐。
我走出山林,來到你離去的那條紅塵路。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我在心里默默許下承諾:無論多久,我都會在這里等你,哪怕歷經(jīng)千年孤獨,千年期盼,千年守候,也絕不放棄。于是,老槐樹下,便多了一個白衣女子的身影,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見證著歲月的流逝。
3
白衣狐仙的執(zhí)念
晨霧如紗,我靜坐在橋頭青石板上,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老槐樹斑駁的樹皮。阿姐,你又在看什么
清脆童音突然響起,扎著紅頭繩的小囡蹦跳著湊過來,羊角辮上沾著蒲公英絨毛。我望著她純真的眉眼,恍惚間想起千年前初化人形時,也曾對世間萬物這般好奇。在等一個很重要的人。
我輕聲回答,小囡歪著頭,突然將手中野花塞進我掌心,那把花送給阿姐,他看到這么好看的花,肯定就會來了!
看著她蹦跳著跑遠的背影,手中雛菊的清香縈繞鼻尖,心中某處柔軟被輕輕觸動。
盛夏暴雨傾盆,我渾身濕透地蜷縮在屋檐下,忽然有油紙傘遮住頭頂雨幕。姑娘這般執(zhí)著,莫要傷了身子。
賣糖畫的老伯將傘傾向我這邊,銅鍋里的糖稀正咕嘟冒泡。他說起年輕時也等過一個人,最后卻只等到一場空,勸我早日放下。我望著雨簾中模糊的街道,低聲道:老伯,您等的人或許再也回不來,但我等的人,我相信他一定會出現(xiàn)。
老伯嘆了口氣,將剛畫好的鳳凰糖畫遞給我,糖絲在雨中微微發(fā)亮,像極了記憶里你眼中的溫柔。
寒冬臘月,我裹緊單薄衣衫,在橋頭呵出白霧。這位娘子,可要喝碗姜湯暖暖身子
茶館老板娘掀開厚重的棉簾,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她是這兩年新來的,總愛和我閑聊。聽說你在這兒等了許多年,值得嗎
她一邊擦拭桌子一邊問。我捧著姜湯,暖意從掌心蔓延全身,或許旁人覺得不值,但對我而言,這是我生命的意義。
老板娘搖搖頭,卻又往我碗里添了勺紅糖,罷了,人活著,總要有些念想。
月圓之夜,江面波光粼粼。姑娘,又在等心上人
醉醺醺的書生跌坐在我身旁,手中酒葫蘆晃出陣陣酒香。他絮絮叨叨說起自己科舉失意、愛人離去的故事,最后醉倒在石板上。我解下披風(fēng)為他蓋上,望著月亮輕聲呢喃:你看,世間有多少遺憾與等待,可我仍不愿放棄。
書生的囈語混著江風(fēng)消散,唯有老槐樹沙沙作響,似在回應(yīng)我的執(zhí)著。
當(dāng)?shù)谝磺Я阋粋雨季來臨,老槐樹空洞的樹干里長出了會流淚的苔蘚。我跪在泥濘中擦拭石階,指尖觸到某處凹陷
——
那是五十年前,一位醉漢摔倒時磕出的裂痕,而此刻,凹陷邊緣竟蜿蜒著與當(dāng)年你斗篷邊緣相似的暗紋。
江面突然傳來金鈴脆響,三艘朱漆畫舫破浪而來。輕紗簾后隱約可見戴玉冠的公子,他把玩折扇的姿態(tài)讓我呼吸停滯
——
那手腕翻轉(zhuǎn)的弧度,與你當(dāng)年撕下衣襟的動作別無二致。我提裙追去,卻見畫舫駛?cè)霛忪F,岸邊只留下半塊染血的絹帕。
寒山寺的鐘聲驚起一群白鷺,住持慈悲地為我留了盞長明燈。深夜抄經(jīng)時,燭火突然化作狐貍形狀,在墻壁上投射出模糊人影。我順著光影追到后山,竟發(fā)現(xiàn)荒廢的義莊里,供著與你面容相同的牌位。牌位前的香爐下壓著泛黃的布條,正是當(dāng)年你為我包扎傷口的那截衣擺。
施主執(zhí)念太重。
住持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后,手中拂塵掃過牌位,灰塵揚起間,牌位上的名字漸漸模糊,化作青煙消散。我攥著布條跌坐在地,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孩童誦讀聲: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循聲望去,學(xué)堂窗邊,那個執(zhí)筆習(xí)字的少年,耳垂上懸著的銀墜,與你當(dāng)年佩戴的一模一樣。
4
渡厄守緣
暮秋的風(fēng)裹著腐葉掠過江面,老槐樹的枝椏間突然垂落蛛網(wǎng)狀的灰霧。我嗅到空氣中浮動著鐵銹與腥甜交織的氣息,那是比朔風(fēng)更凜冽的不祥之兆。渡口的商販們開始頻繁擦拭柜臺,孩童們不再追逐嬉鬧,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壓抑的咳嗽聲,如同死神在叩響每家每戶的門扉。
第一具尸體出現(xiàn)時,河面漂來的竹筏上堆滿了腫脹發(fā)青的軀體。擺渡人顫抖著收起船槳,轉(zhuǎn)身就帶著妻小連夜逃離。緊接著,恐慌如野火般蔓延,街道上擠滿了拖著行李的人群,呼兒喚女的哭喊聲、馬車的轔轔聲、貨物翻倒在地的嘈雜聲,將往日繁華的渡口攪成一鍋沸粥。
我依舊守在橋頭,看著最后一個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官道盡頭。老槐樹的枯葉簌簌落在肩頭,仿佛在無聲地勸我離去。但我輕撫著樹干上那些深淺不一的刻痕
——
那是我記錄等待歲月的印記,怎可在此時轉(zhuǎn)身
瘟疫如潮水般洶涌而至。染病的百姓們面色青紫,劇烈的咳嗽震得胸腔都在發(fā)顫,吐出的黑血在地上凝結(jié)成詭異的圖案。我穿梭在空蕩蕩的街巷,挨家挨戶地敲門。有些門內(nèi)傳來微弱的呻吟,有些則早已沒了聲息。推開一扇搖搖欲墜的木門,屋內(nèi)的景象讓我心頭一顫:一位母親緊緊抱著年幼的孩子,兩人都已沒了呼吸,母親至死都保持著護佑孩子的姿勢。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但我很快拭去淚水,繼續(xù)尋找還有生機的人。
救治的過程痛苦而艱難。我盤坐在病榻前,調(diào)動體內(nèi)的靈力,將淡藍色的光芒注入病人身體。瘟疫就像貪婪的水蛭,瘋狂吸食著我的靈力,每救治一個人,我的經(jīng)脈就如同被烈火灼燒般疼痛。但每當(dāng)我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時,就會望向橋頭,想象著你或許下一秒就會出現(xiàn),這份期待讓我咬著牙繼續(xù)堅持。
有一次,我在一戶破舊的茅屋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個高燒昏迷的少年。他的皮膚滾燙,呼吸微弱,隨時都有性命之憂。我強忍著靈力透支的眩暈,將靈力源源不斷地輸入他體內(nèi)。隨著治療的深入,我感覺自己的意識也在逐漸模糊。就在我快要支撐不住時,少年的手指突然動了動,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呻吟。這細微的動靜,如同黑暗中的一絲曙光,讓我重新燃起了斗志。
在那些昏天黑地的日子里,我顧不上休息,顧不上進食,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離開,不能錯過與你重逢的瞬間。有時累得癱倒在地,看著頭頂陰沉的天空,我就會想起你救我時的眼神,那是我在黑暗中唯一的光。
終于,在第七日的清晨,當(dāng)?shù)谝豢|陽光刺破厚重的云層,最后一位病人緩緩睜開了眼睛。他拉著我的手,淚水奪眶而出:恩人,若不是你,我這條命早就沒了。
我望著他眼中閃爍的淚光,恍惚間竟覺得那里面倒映出你的影子。老槐樹的枝葉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仿佛也在為這場劫難的結(jié)束而輕嘆。我知道,只要我還守在這里,總有一天,能等到那個魂牽夢繞的身影。
第一百個王朝更迭的那個寒冬,城頭的
李
字大旗被呼嘯的北風(fēng)扯碎,漫天飛雪中,趙
字新旗緩緩升起。我蜷縮在老槐樹的殘枝下,看著鐵甲騎兵踏碎滿地積雪,聽著百姓們的哭喊聲與戰(zhàn)鼓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戰(zhàn)火映紅了半邊天,卻映不暖我冰涼的心。恍惚間,我又想起千年前那個雪夜,你為我包扎傷口時,眼中流淌著的溫柔,那是這世間最溫暖的光,比這熊熊戰(zhàn)火更熾熱,比這漫天風(fēng)雪更長久。
某年盛夏,洪水如猛獸般吞噬了渡口的半條街道。我站在被淹的屋檐下,看著災(zāi)民們抱著僅存的家當(dāng),在渾濁的洪水中掙扎求生。一位母親死死托舉著襁褓中的孩子,自己卻被洪水越?jīng)_越遠。我拼盡全力施展靈力,掀起一道靈力屏障,將即將被洪水淹沒的人們護在其中。當(dāng)洪水退去,看著人們劫后余生的淚水,我卻在某個人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熟悉的溫柔。那一刻,心跳驟然加速,可待我仔細分辨,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一場錯覺。
月圓之夜,月光如銀紗般籠罩著老槐樹。我跪在樹下,雙手合十,虔誠地對著明月祈愿。風(fēng)掠過江面,掀起層層漣漪,將月光揉碎成萬千閃爍的銀星。我望著這如夢如幻的景象,思緒飄向遠方。千年時光,足夠讓滄海變成桑田,足夠讓繁華化作廢墟,可我的思念卻愈發(fā)濃烈。我知道,你早已輪回轉(zhuǎn)世,在這茫茫人世間,不知投生在何處。也許你成了寒窗苦讀的書生,也許你成了馳騁沙場的將軍,又或許你只是平凡人家的一員,過著平淡的日子。
但我堅信,只要我守在這條你離去的紅塵路,總有一天,能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與你重逢。哪怕歷經(jīng)無數(shù)個千年,哪怕承受再多的孤獨與寂寞,我也要等下去,只為償還這千年的祈愿,只為再看一眼你眼中的溫柔,
細雨如絲,悄然織就一張朦朧的薄幕。我身披云霧凝成的紗裙,在老槐樹下翩然起舞。那紗裙泛著淡淡的柔光,似月光傾瀉,又似晨霧繚繞,隨著我的動作輕盈翻飛,每一次舒展都仿佛在訴說著千年的思念。
雨滴輕輕落在長發(fā)上,化作芬芳的雨露,順著發(fā)絲蜿蜒而下,滴落在花瓣鋪就的舞毯上。我踮起腳尖,旋轉(zhuǎn)、跳躍,裙裾飛揚間,帶起一陣輕柔的風(fēng),將滿地的花瓣卷起,在空中勾勒出絢麗的弧線。老槐樹的枝葉也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仿佛在為我的舞蹈伴奏。
我凝視著遠方,用眼睛訴說著千年來積壓的心事。那些孤獨的守候,那些漫長的等待,那些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夜晚,都化作眼中流轉(zhuǎn)的波光。指尖在空中輕輕勾畫,每一個動作都帶著韻律,仿佛在譜寫一曲只屬于我們的樂章。音符飄散在細雨中,與雨聲交織,回蕩在寂靜的渡口。
5
千年輪回的相遇
老槐樹突然發(fā)出簌簌的震顫,枝椏間垂落的晨露在半空凝作冰晶,折射出七彩光暈。我撫弄裙擺的手指驟然收緊
——
這是狐族血脈里鐫刻的警示,千年間,它曾預(yù)告過王朝傾覆、洪水肆虐,而此刻,某種比這些更震撼的力量正在逼近。恍惚間,一道金光自天際灑落,裹挾著不容抗拒的威壓,將我卷入云霧繚繞的天宮。
云霧翻涌間,天帝端坐在九重天闕之上,周身環(huán)繞著星辰般的光芒,聲音如洪鐘般響徹云霄:白狐,你千年執(zhí)念,擾亂輪回秩序,本應(yīng)受罰。然念你赤誠,許你一愿,但需付出代價。
我毫不猶豫地跪地叩首:懇請陛下成全,讓我再見他一面!
天帝眼中閃過一絲悲憫:你若愿以聲音為代價,便可在輪回交匯之時得償所愿。此后,你將永不能言語,只能在沉默中度過余生。你可愿意
腦海中瞬間閃過千年守候的孤寂,那些無人訴說的思念,那些只能深埋心底的話語,但當(dāng)你的面容浮現(xiàn)在眼前時,我重重地點頭,沒有絲毫猶豫。
一道金光閃過,我的喉頭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卻感覺與人間的聯(lián)系愈發(fā)清晰。當(dāng)我再次回到渡口,細雨不知何時化作了細密的金粉,落在發(fā)間便消失不見。對岸的霧氣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不似馬蹄的沉重,亦非凡人的拖沓,倒像是千年前你踩著積雪走來時,那種帶著溫柔韻律的節(jié)奏。
霧氣翻涌如沸,一個人影從中浮現(xiàn)。玄色的衣角在風(fēng)中揚起的弧度,與記憶深處的畫面完美重合。我張了張嘴,卻只能發(fā)出破碎的氣音。他停在三步之外,眼神中滿是疑惑,低頭打量著腰間泛著溫潤光澤的玉佩,那是千年前我用最后一絲靈力偷偷種下的印記,可他卻渾然不知其來歷。
姑娘為何這樣看著我
他開口的瞬間,聲音里帶著陌生的疏離,卻又有著記憶里熟悉的溫度。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伸手想要觸碰他,卻在半空停住
——
如今的他,不過是個被抹去前世記憶的凡人。他有些慌亂地掏出帕子,遞給我擦拭眼淚:莫要哭,可是遇到了難處
老槐樹突然綻放出滿樹白花,花瓣飄落在我們之間。我望著他眉間的疑惑,心中酸澀翻涌。原來即使近在咫尺,我依然要以陌生人的姿態(tài),守護這份跨越千年的眷戀。當(dāng)他攬我入懷,想要安慰這個
陌生
的女子時,我在心中默默回應(yīng):只要能這樣靠近你,哪怕你永遠不知我的身份,這無聲的余生,亦是圓滿。
6
狐舞寄情
當(dāng)?shù)谝豢|晨光穿透老槐樹的枝椏,我已跪坐在你書桌旁。硯臺里的墨汁被我研得濃黑發(fā)亮,你打著哈欠醒來,總能看見溫?zé)岬牟杷c整齊鋪開的書卷。又起這么早。
你揉著眼睛輕笑,我卻滿心歡喜
——
能陪你迎接每一個日出,伴你開啟寒窗苦讀的時光,便是我最珍視的時刻。
夏夜的螢火蟲提著燈籠,綴滿老槐樹的枝椏。你倚著樹干飲酒,目光追隨著我在月光下旋轉(zhuǎn)的身影。我揚起長袖,如蝶翼般輕盈,發(fā)間的玉簪滑落,你慌忙起身接住,指尖擦過我的耳垂,溫?zé)岬挠|感讓我險些亂了舞步。瞧這模樣,倒真像山林里修煉的狐仙。
你笑著調(diào)侃,卻不知懷中的女子,正是你千年前救下的那只白狐。而此刻,我更愿默默陪伴在你身旁,為你跳舞,陪你從日暮到星夜。
秋風(fēng)卷起滿地金黃,我在鋪滿落葉的小徑上起舞。你捧著書卷,目光卻總從字里行間飄向我。當(dāng)我用足尖輕點,驚起一群棲息的麻雀時,你竟忘了翻頁,書頁被風(fēng)掀起又落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若能將這般美景畫下,定是傳世佳作。
你喃喃自語,而我多希望,畫中的場景能永恒定格
——
你讀書,我起舞,從朝至夕。
深冬,大雪封門。屋內(nèi)的燭火搖曳,我在有限的空間里舒展身姿,長發(fā)掃過你的硯臺,墨汁濺在我的裙擺,暈染出朵朵墨梅。你突然握住我的手腕,眼中帶著幾分醉意:為何每次見你起舞,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我望著你,喉間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只能用盡全力回握住你的手,將千年的相思,都融進這無聲的觸碰里。寒夜漫長,我愿以舞姿驅(qū)散你的困倦,陪你在燭火下熬過每一個苦讀的時辰。
有時你外出歸來,帶著滿身風(fēng)霜。我會立刻起舞,用靈動的步伐和溫柔的眼神,驅(qū)散你眉間的疲憊。你靠在椅上,笑著說:有你在,再苦的日子也甜了。
可你不知道,為了能這樣陪著你,我在天帝面前,舍棄了最珍貴的聲音。每一個清晨,我為你備好筆墨;每一個夜晚,我伴你在燭火下苦讀。日出日落間,我的舞姿從未停歇,用無聲的陪伴訴說著千年的深情。
我依舊每天起舞,在晨曦中,在暮色里,在你讀書時,在你沉睡后。用纖柔的指尖描繪對你的眷戀,用靈巧的足尖踏出命運的無奈。這份深深的情,濃濃的愛,還有無人訴說的悲與苦,都化作一個個優(yōu)美的舞姿,在時光里悄然流轉(zhuǎn),只盼有一天,你能讀懂我藏在每個日夜陪伴中的無聲告白。
7
人狐殊途,情歸何處
京城的爆竹聲震落了枝頭殘雪,你身著簇新的狀元紅袍,在喧鬧的鑼鼓聲中勒住韁繩。春風(fēng)掀起你束發(fā)的金冠流蘇,眼底的笑意比天上的艷陽更耀眼。你翻身下馬,幾步?jīng)_到我面前,連袍角掃落街邊小販的糖葫蘆都渾然不覺:快看!我中了!
指尖還帶著墨香,卻牢牢攥住我的手腕,等我面圣謝恩,就風(fēng)風(fēng)光光來娶你!
老槐樹的枯枝在寒風(fēng)中搖晃,我望著你鬢角被吹亂的發(fā)絲,喉間泛起血沫般的苦澀。嫁衣早已在閣樓里疊了幾年,可當(dāng)你說起婚期,我卻只能垂下眼睫,任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昨夜觀星象時,北斗七星的連線已凝成鎖鏈狀,這是天帝降下的最后通牒
——
人狐相戀,必遭天譴。
你以為我是歡喜得說不出話,反而笑得更開懷:知道你等久了,往后日日都陪你在這老槐樹下讀書。
你絮絮叨叨描繪著未來,說要在院里種滿白梅,說要請最好的繡娘為我裁嫁衣,說要把這些年寒窗苦讀的寂寞都補回來。可我每聽一句,心就像被冰棱狠狠扎一下。
深夜,我獨自跪在老槐樹下,月光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與樹干上那一道道刻痕重疊。千年前的傷口突然隱隱作痛,當(dāng)年你撕下衣襟為我包扎的畫面,和此刻你憧憬未來的笑容交替閃現(xiàn)。掌心撫過樹皮上的紋路,那里有我用利爪刻下的第兩千道印記,每一道都藏著不能言說的秘密。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我望見你騎著高頭大馬向這邊張望。你揮舞著手中的玉鐲,那是你用頭名狀元的賞賜換來的聘禮。我強撐著露出笑容,卻在轉(zhuǎn)身時咬破了舌尖。人狐兩道,如天塹鴻溝,我又怎能眼睜睜看著你為了我,被天雷劈成灰燼
烏云不知何時遮蔽了月光,只留下老槐樹在狂風(fēng)中嗚咽。我如驚弓之鳥般蜷縮在樹冠深處,層層疊疊的枝葉成了隔絕我們的屏障。劇烈的顫抖從尾尖蔓延至全身,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毛發(fā),齒間傳來的血腥味混著皮毛的苦澀,卻壓不住胸腔里翻涌的劇痛。
而你,雙目赤紅如困獸,發(fā)瘋似的在空蕩蕩的庭院里狂奔,官服被樹枝勾得破爛不堪,發(fā)冠不知何時已脫落,凌亂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狂舞。為什么!為什么突然消失
你對著虛空嘶吼,聲音里滿是不解與絕望,震得老槐樹簌簌發(fā)抖�?葜ι蠋灼萑~落在你顫抖的肩頭,卻被你近乎偏執(zhí)地一把揮落,仿佛這樹葉也是你尋不到心愛之人的阻礙。你跌跌撞撞地沖向每一個角落,掀翻桌椅時發(fā)出的巨響,扯碎紅綢時布料撕裂的刺啦聲,還有猩紅喜字飄落的畫面,交織成一曲絕望的挽歌。你根本不知道,消失的愛人竟是一只白狐,只當(dāng)是被命運惡意捉弄。
我的指甲深深摳進樹皮,粗糙的紋路割裂掌心,鮮血順著樹干蜿蜒而下,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幽光。每一下你捶打胸口的悶響,都像重錘砸在我心上,喉頭泛起腥甜,卻連嗚咽都不敢發(fā)出。淚水模糊了視線,看著你像無頭蒼蠅般在庭院里尋找,我多希望能沖下去抱住你,告訴你一切,可我不能。你翻遍了每個角落,嘴里不停念叨:明明說好了等我,怎么會這樣……
卻始終不明白,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被刻上了禁忌的烙印。
賓客們早已作鳥獸散,庭院陷入死寂,唯有你粗重的喘息聲和偶爾的嗚咽在回蕩。當(dāng)你重重跪倒在地,雙手死死抓著地上的泥土,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淚水混著泥漿從臉上滑落,喊出
到底去了哪里就算要走,也該告訴我原因�。�
時,我渾身的毛發(fā)都因劇烈的抽痛炸開。往昔的回憶如潮水般涌來
——
寒夜里,你為我披衣取暖時掌心的溫度;燭火下,你握著我的手教我識字時專注的眼神;還有你說要與我白首不相離時,眼中那真摯的光芒�?扇缃瘢@些美好的誓言,都化作了凌遲我心的刀刃,而你卻不知這一切背后的真相。
夜幕漸深,寒意如毒蛇般爬上你的身軀。你失魂落魄地倚著老槐樹坐下,身體微微顫抖,目光空洞地望著陰沉的天空,仿佛在質(zhì)問命運為何如此不公。你緩緩解下腰間那枚玉佩,那是你精心為我準(zhǔn)備的聘禮,卻不知其中藏著我的靈力。你捧在手心反復(fù)摩挲,就像捧著這世上最珍貴的寶物,聲音哽咽又帶著一絲希冀,我知道你一定在附近,對不對只要你回來,要我做什么都行……
這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大顆大顆砸在樹枝上,卻只能死死咬住尾巴,將所有的嗚咽與哭喊都咽回心底。你不知道我是狐,也不知道我為何離去,只能在無盡的困惑與痛苦中徘徊。
老槐樹的影子將你籠罩,在這黑暗的角落里,你的身影顯得那么孤寂、凄涼。你蜷縮著身體,時而低頭凝視玉佩,時而抬頭望向四周,眼中的期待與絕望交替閃現(xiàn)。而我也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渾身的骨頭仿佛都被抽走了力氣,只能無力地癱在枝椏間。心口傳來的劇痛一陣接著一陣,可我卻連觸碰你一下的資格都沒有。這份愛,終究只能藏在心底,而我,也只能在這無人知曉的角落,默默承受著相思的煎熬,看著你在痛苦與迷茫中沉淪,卻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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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月圓下的新娶之宴
十年后的月圓之夜,月光如霜,將庭院里的紅綢染成冷白色。我躲在老槐樹扭曲的枝椏間,看著你身著嶄新的喜服,牽著新娘的手緩緩步入庭院。你的步伐沉穩(wěn),嘴角掛著得體的微笑,可我知道,那笑意從未抵達眼底,就像當(dāng)年我們一起看月亮?xí)r,你眼中閃爍的星辰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新娘披著大紅蓋頭,纖細的手指怯生生地搭在你的掌心。你溫柔地握緊她的手,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恍惚:來,跳一支舞吧!
這句話仿佛穿越了時光,讓我想起那年你金榜題名,滿心歡喜地邀我共舞的模樣。新娘輕聲婉拒:唱歌吧,我不會跳舞。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卻讓你微微一怔,身形僵在原地。
庭院里的賓客們開始起哄,催促著新娘一展歌喉。你如夢初醒,抬手示意眾人安靜,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望向老槐樹的方向,那是我曾經(jīng)起舞的地方。我屏住呼吸,生怕驚動了你,尾巴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燭火搖曳,映得你眼底泛起一層薄霧,你似乎在回憶什么,又或許在期待著什么。
婚宴上的歌舞聲漸起,新娘的歌聲婉轉(zhuǎn)悠揚,賓客們的喝彩聲此起彼伏。你端起酒杯,卻只是淺淺抿了一口,眼神時不時飄向月光灑落的角落。我看著你強顏歡笑地應(yīng)付著親友,聽著他們恭喜你覓得良緣,心中滿是苦澀。原來,這么多年過去,你依然記得我會跳舞,記得那個曾在月下為你起舞的人。
夜深了,賓客漸漸散去。你送完最后一批客人,獨自站在庭院里,望著天上的圓月出神。新娘輕聲喚你回房,你卻擺了擺手,讓她先行。月光將你的影子拉得很長,與老槐樹的影子交織在一起。你緩緩走到樹下,伸手撫摸著樹皮上那些早已模糊的刻痕,那是我們曾經(jīng)一起留下的印記。你在哪里呢……
你喃喃自語,聲音里滿是思念與悵惘。
我蜷縮在暗處,淚水無聲地滑落。看著你娶了別人,看著你在這月圓之夜強裝歡顏,我知道,我們之間隔著的不只是人狐殊途,還有永遠無法跨越的時光。而我,只能在這老槐樹上,默默看著你開始新的生活,將曾經(jīng)的一切,都化作心底最深的秘密。
9
白狐的最后獨舞獨白
月光透過窗欞,在紅燭上投下我的影子,明明滅滅的光暈里,你的新婦正含羞坐在床沿。我蜷在房梁陰影處,尾巴纏繞著冰涼的木柱,看著你伸手挑起她的紅蓋頭,那只曾為我包扎傷口、握著我習(xí)字的手,如今正小心翼翼地觸碰著別人。燭火燃起的暖意裹著喜香漫滿屋子,卻灼得我眼眶生疼,千年修行的妖丹都在發(fā)顫。
親愛的人啊,我會跳舞!
我無聲地張合著嘴,喉嚨處因與天帝交易留下的疤痕隱隱作痛。還記得嗎你總說我起舞時像夜空中最靈動的星,長發(fā)飛揚如流云,足尖輕點便能踏出花開的韻律。可如今,你握著她的手,輕聲說
早些歇息,轉(zhuǎn)身吹滅燭火的剎那,整個世界都暗了下來。
淚水滴落在雕花木梁上,暈開小小的水痕。我是你溫順的白狐啊,你知道嗎那些陪你寒窗苦讀的日夜,我用尾巴為你掃去案頭的灰塵,在你困倦時跳一支舞驅(qū)散疲憊�?赡阌肋h不會知道,我曾在天帝的神殿里,用最動聽的嗓音換來與你相伴的時光,更不會知道此刻我正躲在暗處,流著淚將你的身影刻進靈魂最深處。
能不能讓我再為你跳一支舞
我抱緊自己,指尖凝起微弱的狐火。這支舞,我要把積攢千年的情愛、剜心般的疼痛、難以割舍的流連,還有最虔誠的祝福,都融進每一個旋轉(zhuǎn)與舒展里。
當(dāng)?shù)谝豢|狐火順著指尖蔓延,窗外的月光突然變得濃稠如銀漿,老槐樹的枯枝開始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仿佛在為這場離別伴奏。我輕盈躍下房梁,衣袂飄飄,長發(fā)在空中劃出凄美的弧線,狐尾在身后舒展開來,每一根毛發(fā)都在月光下泛著幽白的光。旋轉(zhuǎn)時,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些與你相伴的夜晚,你專注的目光,你偶爾為我鼓掌的聲音,都在耳邊回蕩。
隨著舞步加快,狐火越燃越旺,在我周身編織成光的牢籠。我能感覺到靈力正從四肢百骸飛速流逝,可我不在乎。我要讓這支舞成為永恒的印記,讓你即便在多年后的某個深夜,也會突然想起,曾有一抹白色的身影,為你傾盡所有。每一次揚手,都帶著我未說出口的眷戀;每一次踮腳,都承載著我對命運的不甘。
終于,狐火化作漫天流螢,在房間里盤旋飛舞。我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能看到你沉睡的面容,依舊是記憶中熟悉的模樣。最后一個旋身,我將所有的靈力凝成一道光,輕輕落在你的眉心。這支舞后,我的狐火將永遠熄滅,我們會如河漢相隔,天上人間再難相見。可即便如此,我仍要跳,跳到力竭,跳到形神俱滅。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你記住,在漫長的時光里,曾有一只白狐,用全部的生命,只為與你共舞這最后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