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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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下身,輕輕擦去兒子嘴角的油漬:
陽陽乖,媽媽還要工作一會兒。等考察結(jié)束,媽媽帶你去摘野山楂好不好
嗯!孩子用力點頭,小手卻緊緊攥著我的衣角,
那爸爸說好要教我認(rèn)甲骨文的!
話音未落,一雙锃亮的皮鞋停在我們面前。
姚望彎腰抱起兒子,另一只手自然地接過我手中的資料袋:
老婆,累壞了吧
我望著他甜甜的笑以示不累。
一旁縣支書下車,沖著眾人介紹道:
這位是愛國僑商姚望同志,旁邊是姚同志的愛人秦書瑤同志和他們的小公子。姚同志感念各位鄉(xiāng)親當(dāng)年對秦書瑤同志的照顧,這幾年特意通過僑聯(lián)給咱們村捐了農(nóng)機具,還幫公社拉了電線。
此時村口的氣氛驟然變得微妙起來。
曾經(jīng)幫我挑過水的王嬸子第一個沖過來,粗糙的手緊緊攥住我的手腕:
書瑤丫頭,嬸子早就說你有大出息!
她紅著眼眶摩挲著我腕上的玉鐲,
那年你連夜走的時候,還偷偷給我家灶臺底下塞了幾張糧票,我知道都是你一口一口省出來的......
幾個當(dāng)年一起插隊的女知青也圍了過來,
李芳芳突然啊了一聲:
我想起來了!書瑤臨走前把那本《考古學(xué)基礎(chǔ)》送給我時,扉頁上就寫著贈未來的考古學(xué)家,現(xiàn)在看見書瑤成了首富夫人真讓人開心!
她聲音難掩欣喜與激動。
而另一側(cè),以宋懷安為中心的那群人卻像被施了定身法。
村里幾個干部紛紛面面相覷,為剛剛用言語羞辱過我懊悔不已。
幾個幫著起哄的年輕后生,此刻正偷偷往人群后頭縮。
劉玉芬突然尖叫一聲,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直指我兒子:
不可能!她明明是個不下蛋的母雞!生不出來的,當(dāng)初都八個多月了都沒留住......
她話說到一半猛地捂住嘴,驚恐地看向宋懷安。
宋懷安臉色慘白如紙,直接給了她一巴掌。
閉上你的嘴!
因為用力一甩,中山裝第三顆紐扣不知何時崩開了,
露出里面我當(dāng)年一針一線給他縫的棉布襯里。
劉玉芬不可置信的捂住嘴,望著宋懷安。他卻只直愣愣的看著我,并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
秦書瑤!
他望著我眼睛通紅,你為了氣我,假扮考古專家也就算了,現(xiàn)在連男人和孩子都找人假扮來了鬧夠沒有!
我推開他的手,從褪色的軍綠色挎包里取出一個紅綢布包。
層層展開后,那本印著金色國徽的結(jié)婚證在陽光下格外醒目。
宋懷安,我將結(jié)婚證緩緩展開,紙張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看清楚,這是我和姚望同志的結(jié)婚證。1979年3月8日,省民政局蓋的章。
姚望適時上前半步,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輕輕點在證件照片上。
照片里,他穿著筆挺的中山裝,我梳著兩條麻花辮,背景是省城著名的紅旗照相館布景。
宋懷安臉上的血色一寸寸褪盡,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一個字。
他死死盯著那張結(jié)婚證,仿佛要把紙面燒出個洞來。
若是五年前的我,或許還會為這個男人痛心�?扇缃瘛�
我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姚望,他正蹲在地上給兒子系鞋帶,陽光為他鍍上一層溫柔的金邊。
遠(yuǎn)處停著那輛掛著省城牌照的桑塔納,車斗里還放著今早從縣里給我捎來的肉包子。
一旁村民們開始嘰嘰喳喳的議論起來:
嘖嘖,誰能想到秦書瑤嫁給了僑商首富呀宋懷安剛才還拿糧票施舍人家呢,這不是丟人現(xiàn)眼么!
就是!以為前妻在外頭過得慘,結(jié)果人家搖身一變成了考古專家,男人還那么有錢!
劉玉芬不是還說要讓書瑤去給她當(dāng)保姆嗎我聽說書瑤現(xiàn)在是國家考古隊的骨干,連縣長見了都要客客氣氣的!
書瑤啊,你結(jié)婚這么大的喜事怎么不跟鄉(xiāng)親們說咱們好去喝喜酒啊!
看著方才還對我冷嘲熱諷的村民們,此刻一個個堆著笑臉湊過來套近乎,我只覺得荒唐可笑。
但還是客氣地應(yīng)酬著,維持著表面的體面。
村口的歡迎會還沒結(jié)束,我就已經(jīng)興致缺缺。
姚望抱著兒子起身,我們正要離開這里———
書瑤!
宋懷安突然追了過來,衣服卡在了籬笆上,劃出了一大道口子。
姚望望著來人,眉眼瞬間冷卻。
他找你干什么你額角的傷我還沒找他算賬!
我安慰的拍拍丈夫的手,示意他沒事。
阿望,你先帶著陽陽去車?yán)锏任液貌缓?br />
有些事情我想自己解決。
姚望看著我,無奈的笑了笑,他還是跟以前一樣對我充滿了尊重。
那我?guī)е鴥鹤釉谲嚿系饶恪?br />
我望著父子倆走向桑塔納的背影,嘴角帶上了溫柔的笑。
宋懷安直接側(cè)身擋住我的視線,
他雙目赤紅地盯著我,聲音嘶�。耗惝�(dāng)年在谷倉里發(fā)過誓,說這輩子非我不嫁!
我平靜地回望他:是啊,我確實嫁過你了。
而且我為了嫁給你,一個七零年代的大學(xué)生甘愿和你在農(nóng)村里生活,拋下我熱愛的考古事業(yè),義無反顧的為你做了村婦。
指尖輕撫過頸間的玉佩,可你呢你牽著你大嫂的手跟我提離婚。
將我一個懷孕八個月的孕婦獨自留在了村里。
甚至你還一直將和我離婚這件事當(dāng)作小事,以為我還是那個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秦書瑤。
他看著我,拼命地?fù)u著頭淚如雨下。
而我只是冷漠的笑笑。
你看清楚,宋懷安。
我指著結(jié)婚證上的鋼印,
從你選擇劉玉芬那天起,我們就已經(jīng)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宋懷安不死心的繼續(xù)哽咽著問:那孩子呢,孩子是不是保住了,他是不是我們的孩子!
我凝視著宋懷安淚流滿面的臉,聲音平靜得可怕:
陽陽是我和姚望的孩子,今年四歲。
你仔細(xì)看看他的眉眼——和姚望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至于我們的孩子......
我撫過平坦的小腹,在你牽著劉玉芬走進(jìn)民政局的那天晚上,就已經(jīng)不存在了。
宋懷安如遭雷擊,踉蹌著后退兩步:
不可能,你明明懷著八個月的身孕!
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為什么那是我們的骨肉�。�
為什么劉玉芬沒告訴你嗎我冷笑一聲,猛地?fù)]開他的手,
一個被拋棄的農(nóng)村女人,拿什么養(yǎng)活孩子你走之后,我連去衛(wèi)生院打胎的錢都是借的!
你胡說!
宋懷安突然激動起來,我明明讓玉芬轉(zhuǎn)交給你兩百塊錢和五十斤糧票!那足夠你們母子等到我來接你們!
話說到一半,他猛地僵住了。因為我正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
錢糧票我輕輕搖頭,
宋懷安,你走之后,劉玉芬給我的只有一盆洗腳水——潑在我肚子上。
還有一沓你跟她的舊情書,至今還在村屋的抽屜里。
他的臉色瞬間慘白,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一個字。
他知道自己混蛋,在遇見秦書瑤之前,喜歡過大嫂劉玉芬一陣子。
但后來劉玉芬看上了工作更好的大哥,一腳將他給踹了。
他幡然醒悟后遇見了秦書瑤。
可以說他對劉玉芬有的只是執(zhí)念,沒有真正的感情。
沒想到......這些陳年舊事被劉玉芬搬出來成了傷害秦書瑤的利器。
他哭著跪在了地上,書瑤,我真的只愛你。當(dāng)初和劉玉芬領(lǐng)證是因為她說她一個人在鄉(xiāng)下過不下去,那隔壁劉二麻子一直肖想她。
她告訴我說,一切都給你安排好了,王嬸子負(fù)責(zé)照顧你的飲食起居,沒人會欺負(fù)你,我這才放心帶她走!你要相信我!
我冷眼看著他,嘆息一聲。
都是陳年舊事了宋懷安,何必把這些拿出來說
離婚了就是離婚了。不愛了也就是不愛了。
我的心里只有我的丈夫和孩子,再也沒有其他了。
3
在我上車之后,只看見宋懷安跪在村口失魂落魄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有這種表現(xiàn),
明明當(dāng)初先放下的人是他。
宋懷安跌跌撞撞地推開老宅斑駁的木門,月光透過破舊的窗紙,在積滿灰塵的抽屜上投下慘白的光影。
他顫抖著拉開抽屜,一沓泛黃的信紙嘩啦散落在地——
那些他年輕時寫給劉玉芬的情書,每一封末尾都畫著幼稚的愛心。
1973年秋,懷安哥,你說這輩子非我不娶我相信你。
最底下那封的落款刺痛了他的眼。
那是他幫劉家修完屋頂后,劉玉芬塞給他的回信。
可之后她卻看上了他在國營廠上班的大哥,義無反顧的拋棄了他。
他捏緊了拳頭,踏上回程的車,他要去找劉玉芬問個清楚。
砰!
灶房的門被猛地踹開。
劉玉芬正哼著《紅燈記》煎雞蛋,油星濺在她新做的的確良襯衫上。
宋懷安你發(fā)什么瘋!
她話音未落,就被拽著辮子拖到院里。
宋懷安將情書摔在她臉上:你為什么要對秦書瑤做這些事情!
劉玉芬呆愣了一瞬,而后又惡狠狠地說。
你現(xiàn)在在這裝什么情圣!當(dāng)初是你要跟她離婚的!也是你帶我占了她的返程名額回到了城里!
我一個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的女生,跟她那種大學(xué)生知青怎么比,她過了那么多年好日子,難道還不能讓我享點福嗎!
她這個賤人就是活該!只是沒想到這賤人居然還能找到下家,真是破鞋一雙!
宋懷安看著眼前的劉玉芬,如遭雷擊。
他以前只知道她刁蠻驕縱,但是不知道她居然這么惡毒。
他不敢想象劉玉芬曾經(jīng)給我?guī)砹硕啻蟮膫Α?br />
他一把將她推倒在地,
你真是喪心病狂的毒婦!
劉玉芬突然捂著肚子蜷縮起來,暗紅的血順著褲管洇濕了黃土地:
孩子!我的孩子要出來了......
他著急忙慌的帶著劉玉芬來到了縣醫(yī)院。
縣衛(wèi)生院的煤油燈滋滋作響。
過了幾個小時后,醫(yī)生摘下沾血的口罩:
誰是孩子父親
宋懷安立刻舉手,醫(yī)生我是!
新生兒剛出生,目前曬查下來是B型血。和您確認(rèn)一下您的血型做個登記。
宋懷安面色蒼白,我,我是A型......
醫(yī)生他狐疑地看向化驗單:您確定自己是A型按遺傳規(guī)律您夫人也是A型,孩子是B型的情況基本不可能發(fā)生。
保溫箱里,那個紫紅色的嬰兒突然啼哭起來。
走廊上打盹的赤腳醫(yī)生被驚醒,瞇著眼嘟囔:
這不是老劉家二丫頭嗎當(dāng)年她丈夫死了之后,跟二麻子鉆谷倉被村里人發(fā)現(xiàn)了要送去浸豬籠,后來不知道怎么占了誰的知青返程名額人就消失了......
宋懷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記憶閃回到一年前,那時候我剛失蹤。
宋懷安回村找了好幾次沒發(fā)現(xiàn)我人影,他非常焦慮。
有幾次在家門口看到二麻子的身影,他還覺得是這個陰魂不散的二流子來騷擾大嫂,還出言教訓(xùn)過。
結(jié)果當(dāng)晚劉玉芬借感謝他的名義,給他不停的倒酒,很快他就醉了。
第二天一早,劉玉芬衣衫不整的在床上,告訴他想給宋家留個后。
他強忍著心里的不適,沉默地答應(yīng)了。
想著一切等我回來之后就能回歸正軌,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劉玉芬的計謀。
宋懷安跌跌撞撞地沖出衛(wèi)生院,夜風(fēng)刮得他臉頰生疼。
他直奔公社革委會辦公室,用力拍響了那扇斑駁的木門。
我要舉報!他的聲音在空蕩的走廊回蕩,
劉玉芬冒用知青身份,搶占返城名額!
值班的老文書推了推老花鏡:同志,這事可有證據(jù)
有!
宋懷安從懷里掏出一沓發(fā)黃的信紙,這是她當(dāng)年寫給縣知青辦的保證書,上面筆跡明顯是仿冒秦書瑤的!
他顫抖的手指指向落款處——那個秦字的最后一捺,分明是劉玉芬慣有的上揚筆鋒。
還有她為了能順利返城,提議跟我假結(jié)婚,這些我都有證據(jù)
三日后,縣里派來的調(diào)查組進(jìn)駐村子。
劉玉芬沒出月子就被帶到了公社大院,懷里還抱著那個紫紅色的嬰兒。
經(jīng)查實,調(diào)查組長嚴(yán)肅地宣讀,
劉玉芬同志通過偽造材料,冒用秦書瑤同志的返城名額�,F(xiàn)決定撤銷其城鎮(zhèn)戶口,追回非法所得工作安置費!
劉玉芬突然尖叫著撲向宋懷安:宋懷安,你這個垃圾!屁本事沒有!你不得好死!
她懷里的嬰兒嚇得哇哇大哭。
還有,調(diào)查組長翻動文件,
關(guān)于占用秦書瑤工作崗位一事,
那不是占用!
劉玉芬歇斯底里地喊道,是她自己不要的!
老支書突然站起來:你這個不要臉的賤人!當(dāng)年書瑤丫頭嫁進(jìn)宋家之前考上了省考古隊,是你攔下了調(diào)令,還讓自家表弟冒充郵差騙人!這些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要不是你伙同二麻子威脅我,我早就給你捅出去了!
劉玉芬傻眼了,最終宣判下來時,夕陽正染紅公社的磚墻。
劉玉芬被勒令退回農(nóng)村,她那個在縣紡織廠的工作崗位重新還給了真正有資歷的知青。
而最致命的是——她必須退還這些年所有的工資和福利。
圍觀的人群中,二麻子蹲在墻角吧嗒著旱煙,渾濁的眼睛里閃著精光。
當(dāng)晚就有人看見他拎著麻繩去了劉玉芬家。
后來,宋懷安辭去了廠里小組長的職務(wù)。
多方打聽找到了我的住處,
跪在我家門前,一跪就是一星期。
姚望看著我,瑤瑤,你想怎么處理
我望著他,平靜的笑笑,
隨他去吧。
4
雨水順著屋檐滴落成線,宋懷安跪在青石板上,背脊挺得筆直。
他懷里抱著個褪色的藍(lán)布包袱,里面整整齊齊疊著三樣?xùn)|西:
我當(dāng)年插隊時落在他這里的紅頭繩、
沒出世的孩子的小衣服,
還有一張泛黃的照片——十八歲的我站在曬谷場上,辮梢系著紅綢帶。
書瑤,他在門外聲音啞得不成調(diào),
我知道你恨我。
門內(nèi)傳來孩子的笑聲和姚望溫柔的說話聲。
宋懷安聽見瓷勺碰著碗沿的清脆聲響,聞見蔥花熗鍋的香氣,這些平凡的溫暖像鈍刀般凌遲著他的五臟六腑。
爸爸!稚嫩的童聲突然靠近門邊,
外頭那個人還沒走!
宋懷安渾身一顫。
院子里大門吱呀開了條縫,四歲的小男孩扒著門框好奇地看他,圓臉蛋上沾著飯粒。
那雙眼睛,宋懷安呼吸停滯和姚望一模一樣。
陽陽!回來吃飯。
姚望出現(xiàn)在門口,腰間系著圍裙。
他看見宋懷安時愣了下,隨即把兒子抱起來,動作熟練得刺眼。
宋懷安的視線模糊了。
他想起前幾天衛(wèi)生院幫我流產(chǎn)的老大夫說是個成形的男胎。
如果那個孩子活下來,今年也該這么大了。
姚先生宋懷安艱難地開口,我......
宋懷安。
我走出來時懷里抱著個針線筐,發(fā)間別著木簪,
微微隆起的小腹在棉布衣裙下很明顯。
宋懷安盯著我的肚子,突然彎腰干嘔起來。
他七天沒進(jìn)食,吐出的只有混著血絲的酸水。
你走吧。我的聲音很平靜,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
書瑤......我真的知道錯了。
宋懷安膝行兩步,趴在地上痛哭不已。
姚望立刻擋在我前面:宋同志,請你自重。
我只是想贖罪,
宋懷安佝僂著背,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在那件小衣服上,
劉玉芬被二麻子玩死了,那個孩子不是我的,是二麻子的,已經(jīng)被福利院接走了......我!
與我們無關(guān)。
我張嘴打斷他,手護在小腹前,我現(xiàn)在有丈夫,有孩子,很幸福。
陽陽突然從姚望懷里探出頭:媽媽,這個叔叔為什么哭呀
我彎腰親了親兒子的臉蛋:因為叔叔做錯事了。
雨越下越大。
宋懷安看著我們一家三口退回溫暖的燈光里,庭院門在他面前緩緩關(guān)閉。
最后的光亮消失前,他看見我側(cè)臉對姚望說了什么,姚望笑著摸了摸我的小腹。
第二天清晨,
我開門時發(fā)現(xiàn)門檻上放著那個藍(lán)布包袱。
里面除了原來的東西,還多了個牛皮紙信封,
裝著宋懷安這些年的全部積蓄和一張字條:
我知道姚先生不缺錢,我只是想給陽陽和未出生的孩子買糖吃。
巷口賣豆?jié){的老漢說,
天沒亮?xí)r看見個瘦高的男人往長途汽車站去了,
背上捆著鋪蓋卷,走路一瘸一拐的。
聽說是去北邊大山里教書。
老漢舀著豆?jié){說,造孽喲,那地方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
我系圍裙的手頓了頓,又繼續(xù)麻利地打雞蛋。
金黃的蛋液在碗里旋轉(zhuǎn),映出窗外一樹開得正好的梨花。
難過嗎姚望從背后環(huán)住我,下巴抵在我發(fā)頂。
我把蛋液倒進(jìn)油鍋,
滋啦一聲騰起白煙:
年少時的感情就像這油煙,看著濃烈,散得也快。
我轉(zhuǎn)身親了親姚望的胡茬,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么多年,我最愛的只有你和孩子。
陽陽舉著風(fēng)車跑進(jìn)來,嚷嚷著要妹妹快點出生好一起玩。
我笑著擦掉兒子臉上的泥。
七個月后,我在縣醫(yī)院生下個女兒。
姚望抱著嬰兒喜極而泣時,窗外飛過一群遷徙的候鳥。
我望著它們消失在天際,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有個青年在曬谷場上為她折過一只紙飛機。
怎么了姚望把女兒放進(jìn)我臂彎。
我搖搖頭,低頭親吻嬰兒的額頭:
你看,她笑起來有小梨渦。
遠(yuǎn)在三百公里外的山村小學(xué),宋懷安正踮腳修理漏雨的屋頂。
有孩子舉著信跑過來喊宋老師,
他轉(zhuǎn)身時踩空梯子,摔在泥水里時還緊緊護著懷里要送給孩子們的新鉛筆。
劇痛從肋骨蔓延到心臟時,
他恍惚看見十八歲的我站在陽光下,辮梢的紅頭繩被風(fēng)吹得像團小小的火。
書瑤......他對著虛空伸出手,
你看,我終于學(xué)會愛人了......
山風(fēng)卷著這句話,散入層巒疊嶂的云霧里。
山腳下,郵遞員搖著鈴鐺經(jīng)過,
車筐里躺著封寄給縣教育局的信——
宋懷安申請永久調(diào)往更偏遠(yuǎn)的教學(xué)點,
落款日期是我女兒出生那天。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