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覺察到謝玄稷的變化,謝玄翊哈哈大笑,面目猙獰得?就像是一個亮著獠牙的怪獸。
他語帶嘲弄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對淑妃的心思?可你即便奪走了皇位,強娶了淑妃又如何?她心里自始至終都只有我一個人。就算知道?我根本就不在意她,她也愿意為了我,受這世上旁人無法忍受的委屈。謝玄稷,你實在是太?可悲了,哈哈哈哈……”
然而笑聲?還未落下,謝玄稷便提起長劍,手起刀落斬下了他的頭顱。他接過許幽遞來的手帕,緩慢擦去?了劍鋒上的鮮血,幽幽道?:“找人收斂他們二人的遺骸吧,我先?去?重華宮�!�
一陣寒風掠過,徹骨的冷意將謝玄稷的思緒拉回。
謝玄稷解下身上的披風,披到了孟琬的肩膀上。
身后傳來一宮人匆忙的腳步聲?,那人才走到謝玄稷跟前,謝玄稷便下意識開口問道?:“是不是晁良娣出事了?”
“不,是陛下,”宮人道?,“陛下宣殿下到上陽宮一敘�!�
終局(下)
謝玄稷趕到龍榻邊時,
皇帝甚至神志還算清明,只是雙頰因不能好好進食凹陷得厲害,
聲音也是含含糊糊地堵在喉嚨里,若非傾耳細聽,根本?分辨不他說了些什么。
“陛下�!敝x玄稷跪倒榻邊,輕聲喚道。
皇帝緩緩睜開眼,卻先?看向另一處,朝跪在?臺階下的二人擺了擺手。
宮人們依言退下。
殿內隨即響起幾聲沉悶的咳嗽聲。
老皇帝吃力地開口說道:“你如今還喚我陛下嗎?”
殿內一陣靜默,謝玄稷并沒有回應皇帝的這句試探。又過了須臾,
他才淡淡道:“宮中尊卑分明,兒臣不敢僭越�!�
皇帝笑容漸漸變得蒼白,嘆息道:“連你也學會同朕說這般虛頭巴腦的話了,
看來朕這個父親做得真的很?失敗�!�
謝玄稷仍舊沒有給予他任何?回應。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
待急促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緩,
才又緩聲開口道:“朕知道,
你因為朕沒能嚴懲鄭氏……惱恨于?朕�?呻蕖�?為為一國之君,確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朕……咳咳,
朕有時候不得不在?各方勢力之間斡旋,
免不了會讓自己親近的人受委屈。”
這段話很?長?,
皇帝語速極慢,說得也磕磕巴巴。甚至每說一句話,便要抬起頭,
觀察謝玄稷是何?反應。可他的臉上自始至終沒有任何?情緒,過了片刻,兀自站起身?來端起適才宮女熬好的湯藥,
再次走到了皇帝的床前。
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卻讓皇帝渾身?都變得緊繃起來。他眼中劃過一絲驚惶之色,
想要往后退,身?子卻是動?彈不得。
謝玄稷舀起深黑色藥汁,湯匙才湊到皇帝嘴邊,便被?他掙扎著打?翻了,藥汁濺得他床褥上衣襟上滿是,狼狽不已。
謝玄稷平聲道:“這殿內外都是兒臣的人,倘若兒臣真有什么不臣的念頭,大可不必繞這么大的彎子�!�
皇帝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苦笑道:“好啊,好啊,這天下終究還是落到了你的手里�!�
“陛下此言差矣,”謝玄稷道,“這天下何?曾是我一個人的天下?”
皇帝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雙目渙散地望著明黃色的帳頂,沉聲問?道:“你是如何?處置的貴妃?”
“貴妃陰謀犯上作亂,弒君篡位。事情敗露之后,趁天黑逃往南門,被?守將斬殺,”謝玄稷說完,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問?道,“陛下是覺得鄭氏死得冤枉嗎?”
皇帝垂眸道:“鄭氏私通外敵,戕害皇后,又勾結成王意圖謀反,其罪罄竹難書�?伤窦纫呀浰懒�,朕念及與她多年夫妻,她又是平嘉和十郎的母親,便以低等宮嬪的禮節(jié)安葬吧。你替朕重賞那位南門守衛(wèi),以示對朕忠誠之心的嘉獎。”
他頓了頓,又意有所?指地說了一句:“當?然,如果朕如今說的話還算數的話�!�
謝玄稷沒有理會他話語里所?帶的嘲諷,仍恭敬回道:“兒臣領命�!�
皇帝道:“你待會兒替朕將晏善淵叫來吧。”
謝玄稷不解其意。
皇帝解釋道:“朕這個皇帝已經是當?膩了,朕瞧著這上陽宮景致正好,適宜養(yǎng)病。這個皇位交給你來坐,倒也正好。晏善淵文采斐然,德高望重,又是你正妃的老師,傳位的詔書便由他來草擬吧�!�
謝玄稷頷首。
到此時,皇帝終于?忍不住問?道:“六郎現在?在?哪?能讓朕見?見?他嗎?”
謝玄稷站起身?,“陛下是時候該喝藥了,兒臣去吩咐太醫(yī)給陛下熬藥�!�
皇帝問?:“你把六郎殺了,是不是?”
謝玄稷面無表情轉過身?去,背朝皇帝說道:“陛下合該養(yǎng)好身?子,日?后總會有同六弟相見?的時候�!�
皇帝倏然笑了,整個人無力地癱在?床鋪上。
時間分明在?一點點過去,亦預示著自己的生命在?一點點地消逝。他能夠覺察到自己時日?無多了,卻不覺得有多么悲慟,只覺得像置身?在?茫茫大雪里,意識都被?凍住了,而四周除了白只有白。
良久,皇帝氣若游絲道:“三郎,我應該很?快便能見?到你母親了吧�!�
謝玄稷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他一把推開緊閉的殿門,明亮的光束瞬時擁了進來。
他忽覺得這光線明亮得有些刺目,連眼眶也變得發(fā)紅了。
謝玄稷嗓音沙啞道:“爹爹,你恐怕是見?不到娘了�!�
他收回思緒,抬眸望向前方,卻見?一個女子從明亮處緩緩向她走來。她一手撐在?腰間,動?作極其遲緩,可眉目間無限溫柔的笑意,在?她面頰上鍍上了似有似無的光暈。
她實在?是像極了一個從天而降的神女。
孟琬見?他迎風落了淚,卻是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問?,只是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溫言道:“夫君,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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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慶二十四年七月,皇帝謝桓昭告天下傳位于?皇三子玄稷,而自己為太上皇,居于?上陽宮。軍國大事皆交由新皇處理,他不再過問?。
八月,新皇舉行登基大典,立相王妃孟琬為皇后。二圣共同臨朝,一同主理國政。
可該如何?冊封皇帝的生母李云紓,謝玄稷的手下們一時之間犯了難。
當?日?李云紓為求解脫,假死離宮。謝桓給她舉辦了盛大的喪儀,上至宗親高官,下至平民百姓,都為其守了三個月的喪。如若此事詔告天下百姓,李云紓未死,只怕會惹天下人非議。
不過李云紓是個極其淡泊的人,聽禮官明里暗里地提及此事難辦,她便主動?去見?謝玄稷,同他說道:“孝端皇后已經死了,若她此時死而復生,那你將朝廷的信譽置于?何?地?”
“可兒臣想要盡孝于?母后膝下。”
李云紓道:“盡孝在?于?心,不在?于?名。何?況我此番離宮,白云來往青山在?,豈不比困于?內宮之中更?為暢快。”
她嘆息一聲道:“其實比起娘,你應該多擔心擔心你自己�!�
謝玄稷道:“登高易跌重,兒子明白�!�
“我說的不是這個,”李云紓搖頭道,“我想告訴你的是,坐上了這個位置,人是很?容易變的。你父皇也不是一開始便那么糊涂,在?他登基之初也是一心整頓吏治,宵衣旰食,不敢懈怠�!�
謝玄稷頷首道:“兒子謹遵母后教誨。”
沉默了一會兒,謝玄稷問?道:“太上皇他現在?病得很?重,兒子去侍奉湯藥時,聽他在?意識迷迷糊糊的時候喚過幾聲母親的名字。母親可有什么話要兒子代為轉達,又或者,母親想去親自見?見?他嗎?”
“不了,”李云紓回絕得果斷,“我與他夫妻緣分已盡,又何?須平添煩惱�!�
謝玄稷道:“母親說得是,是兒臣讓母親煩心了�!�
李云紓道:“我知道,你怕不問?明白我的意思就擅作主張,會讓我留下遺憾。可‘人生得喪何?須計,一任浮云過眼來‘。”
“兒子明白了。”
李云紓問?:“對了,琬兒她快要生產了吧?”
謝玄稷終于?綻開了一個真正燦爛的笑容,回道:“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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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瞬又是一年新春,京師下了一場大雪,預兆著久違了的豐年。這一年新皇改元“升平”,祈愿國朝河清海晏,歲和時豐,天下升平。
這幾日?不上朝,謝玄稷終于?忙里偷閑地帶孟琬出了宮。
快入冬后的時候,他們的家中已經添了一個小女孩,小團子又軟和又可愛。謝玄稷整天抱著不撒手,盯著她怎么看也看不膩。
不過今日?,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好像從前那樣,是民間夫妻的打?扮。一個穿著玄色的竹葉暗紋廣袖長?袍,一個身?著杏色的羅裙行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
車水馬龍,行人如織,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火樹銀花,光華耀眼。
孟琬仰頭看著五色煙火在?她眼前絢爛地綻開,而身?旁的謝玄稷卻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
孟琬心急如焚,在?人群中大聲叫喊著“夫君”,然而下一刻,謝玄稷就笑吟吟地提著一只兔子燈出現在?了她的身?前,溫聲道:“娘子,我怎么會把你弄丟呢�!�
孟琬笑了笑,接過那支可愛的兔子燈,調侃道:“這燈倒挺適合團團的。”
謝玄稷卻撅著嘴道:“這燈是送給你的,我往后自有別的東西會送給團團,哪有顧此失彼的道理�!�
孟琬忍不住調侃道:“再過幾日?就是元宵了,你怎的不等到那個時候給我買一只最好看的花籃燈?”
謝玄稷道:“焰火璀璨,卻只能璀璨一夕。我希望能想一盞燈一樣,長?長?久久地掛在?你的床頭,在?夜里將你的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孟琬“哼”了一聲,“油嘴滑舌�!�
她撥弄了兩下兔子耳朵,又笑道:“前些日?子我夢見?了一件事,就是前世在?我進宮之后的第三年,我在?元宵燈會上遇見?了你。可你沒有看見?我,只顧著拿箭射攤位上的彩頭。”
“我看見?你了�!�
“嗯?”孟琬訝然。
“就是因為看見?你了,我才一定要射中那個彩頭�!�
謝玄稷見?孟琬在?審他,也審起了孟琬,“喂,我那時射箭射得那么準,你就沒有一點點……喜歡我嗎?”
孟琬湊過去,小聲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早就喜歡你了�!�
“真的?”謝玄稷不信,“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
“我不告訴你。”孟琬得意地仰起脖子。
謝玄稷伸手在?孟琬腰上撓了一下,“你說不說,說不說�!�
孟琬“咯咯”笑個不停。
忽聽見?“砰”一聲,又一道煙花在?天上綻開,照得整個街市如同白晝。
煙花雖然短暫,但他們余生還有很?長?。
他們可以慢慢相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