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重逢水蛇驚魂
我蹲在田埂邊上數(shù)螞蟻的時候,聽到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七月末的太陽毒得能把人曬化,連蟬鳴都懶洋洋的。我胡亂抹了把額頭的汗,剛要把草帽扣回頭上,后衣領(lǐng)突然被人輕輕一提——
當(dāng)心!
身體被人往后拽的同時,一團黃褐色的影子擦著我的鼻尖掠過,啪嗒掉進稻田里。我驚魂未定地扭頭,正撞進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許麥冬,二十年不見,你倒是比小時候還呆。男人松開我的衣領(lǐng),順手摘掉沾在我發(fā)梢的稻穗,剛才那條水蛇要是咬到你,村頭衛(wèi)生所那個老掉牙的血壓儀都能被你喊爆。
我張著嘴說不出話。他穿著靛青色的亞麻襯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線條像田壟邊剛抽穗的稻稈。左邊眉骨有道月牙形的疤,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珍珠色。
陸星野我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尾音都在打顫,你不是在德國讀什么量子物理嗎
上個月剛回來。他蹲下來和我平視,手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片荷葉,正往我曬得通紅的脖子上扇風(fēng),倒是你,聽說在城里開了家甜品店
我下意識往后縮了縮,后腳跟踩進松軟的泥里。十八歲那年他舉家搬走時,明明還比我矮半頭,現(xiàn)在連影子都能把我整個罩住�?諝饫镲h來新麥的香氣,混著他身上若有若無的薄荷味,熏得人頭暈。
暫時歇業(yè)。我盯著他襯衫第三顆紐扣,回來照顧外婆,她前陣子摔了腿。
我知道。他忽然笑了,眼尾漾出細(xì)細(xì)的紋路,上周去衛(wèi)生院拿藥,看見老太太拄著拐杖跟護士吵架,說止痛片不如自家釀的楊梅酒管用。
我噗嗤笑出聲,緊繃的肩膀松下來。遠處傳來拖拉機突突的聲響,驚起一群白鷺,像撒向藍天的糯米粉。陸星野突然伸手,冰涼的指尖碰了碰我耳后。
曬傷了。他皺眉,等著。
我看著他大步流星往坡下走,背影融進金燦燦的油菜花田。小時候他總這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有次為了給我摘崖邊的野山莓,差點滾下山溝。后來被他爸揍得三天沒下床,還偷偷往我院子里扔紙飛機,皺巴巴的作業(yè)紙上畫著個呲牙咧嘴的小人。
田埂上的螞蟻又開始排隊,我數(shù)到第七十三只時,頭頂忽然罩下一片陰影。陸星野拎著個竹籃蹲下來,籃子里躺著幾顆沾著水珠的蓮蓬,還有罐淡綠色的藥膏。
頭抬起來。他擰開罐子,清苦的藥香立刻漫開來。我梗著脖子不敢動,感覺他的指尖帶著涼意,輕輕抹過我發(fā)燙的耳廓。
你這些年...我盯著他滾動的喉結(jié),怎么想起回來了
量子物理解決不了的問題,也許稻田可以。他的氣息拂過我劉海,別動,這邊還有。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右手小指有道新鮮的傷口,像是被什么鋒利的東西劃的。剛要問,遠處突然傳來中氣十足的喊聲:星野!星野哎!你三叔公的收割機又卡住了!
陸星野應(yīng)了聲,利索地給我系好草帽帶子:晚上七點,渡口老槐樹。他起身時往我手里塞了個東西,見面禮。
等我攤開手心,他已經(jīng)跑出十幾米遠。掌心里躺著顆玻璃紙包著的麥芽糖,陽光下像琥珀,糖塊里還嵌著朵完整的桂花。
蟬鳴忽然大了起來。
我咬著麥芽糖往家走時,遠遠看見外婆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剝毛豆。紫藤花影里,她銀白的發(fā)髻像落在棋盤上的雪。
冬冬回來啦老太太瞇著眼笑,剛星野來過,扛著梯子把閣樓的瓦補了。我說留他吃飯,他非說要準(zhǔn)備什么...量子約會
我差點被糖噎住:是去鎮(zhèn)上買東西!
買什么要帶著榔頭改錐去外婆把毛豆扔進搪瓷盆,叮咚作響,你王嬸說看見他在渡口忙活一下午,跟擺陣法似的。
夕陽把石板路染成蜂蜜色。我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爬上閣樓,果然看見漏雨的角落補上了新瓦。窗臺上放著個粗陶罐,插著大把的蓮蓬與狗尾草,沾著泥的根須還在滴水。
七點差十分,我鬼使神差地?fù)Q了條鵝黃連衣裙。渡口的老槐樹比二十年前更佝僂了,枝干上還留著我們當(dāng)年刻的歪扭字跡。暮色里,陸星野背對我蹲在岸邊,正往水里放什么東西。
喂。我踢了塊小石子。
他轉(zhuǎn)過身,襯衫下擺沾著泥點,手里拎著盞荷花燈。暖黃的光暈里,我看見整個渡口漂滿了星星點點的河燈,每盞都用竹枝挑著塊麥芽糖。
小時候你說,河燈要載著糖才不會被水鬼吃掉。他遞給我一支點燃的線香,許老師檢查下,符不符合食品安全標(biāo)準(zhǔn)
我蹲下來點燈,火光躍上他眉骨的舊疤。二十年前的夏夜突然撞進眼底,那個因為我不敢放河燈,偷偷往每盞燈里塞水果糖的小男孩,此刻正在漣漪里搖晃成一片暖色。
為什么回來我又問。
河燈順流而下,像散落的星辰。陸星野忽然伸手碰了碰我裙擺上的雛菊繡花:量子物理告訴我,兩個糾纏的粒子無論相隔多遠...他的指尖停在花瓣上,都會保持關(guān)聯(lián)。
青蛙突然躍入水中,驚碎一池光影。我手一抖,線香差點燒到他袖口。他低笑著躲開,發(fā)梢掃過我發(fā)燙的耳尖:小心點,許麥冬,你欠我的麥芽糖還沒還完呢。
第二章
稻田螞蟥危機
蟬蛻還粘在老槐樹的裂縫里,蟬鳴卻一天比一天啞了。我蹲在灶臺前吹火筒,柴禾騰起的煙嗆得眼淚直流,忽然聽見院墻外傳來拖拉機熄火的聲音。
許麥冬!你家稻子還收不收了三叔公的大嗓門震得葡萄架直晃,星野那小子都快被螞蟥吸成人干了!
我手忙腳亂地蓋上蒸籠,竹匾里剛熬好的麥芽糖還在拉絲。昨天暴雨沖垮了田埂,陸星野天沒亮就帶著人去搶收,這會兒日頭都偏西了。
稻田里蒸騰著濕熱的水汽,蛙聲此起彼伏。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里,老遠就看見陸星野弓著腰在捆稻穗。他褲腿卷到膝蓋,小腿上趴著三只吸飽血的螞蟥,在夕陽下泛著油亮的光。
別動!我抄起田埂邊的艾草就往他腿上拍,這東西越拽吸得越緊。
他僵在原地,手里還攥著把稻穗:你怎么來了不是說好在家熬糖...
再不來你就成螞蟥窩了。我摸出隨身帶的鹽罐,細(xì)白的顆粒落在那些滑膩的軀體上,它們立刻蜷縮著掉進泥水里。陸星野小腿上留著幾個紅點,像撒了赤豆粉的糯米團。
三叔公開著收割機突突地碾過隔壁田壟,濺起的泥點子雨似的落下來。陸星野突然拽著我往田埂下滾,兩人堪堪跌進灌滿雨水的溝渠。收割機的履帶擦著我們頭頂掠過,碾碎幾株稗草。
你瘋了我趴在他胸口,聽見咚咚的心跳震著耳膜�;熘鞠愕哪嗨溉箶[,他掌心的溫度透過濕透的襯衫燙著我的腰。
量子物理教授沒教過你慣性定律他喉結(jié)動了動,沾著泥的下巴蹭過我額頭,剛才那個角度...
話沒說完,三叔公的怒吼從坡上砸下來:小兔崽子談對象換個地方!這溝里去年還淹死過黃鼠狼!
我被陸星野拽起來時,發(fā)現(xiàn)他耳尖紅得能滴血。暮色漫過稻田,他彎腰去撿滾落的草帽,后頸上蜿蜒的水痕閃著細(xì)碎的光。
你剛才說熬糖,他忽然轉(zhuǎn)身,差點撞上我鼻尖,是要做廟會的貢品
我低頭數(shù)他襯衫上暈染開的水漬:嗯,今年輪到我家供麥芽糖餅。外婆說新打的糯米...
我?guī)湍�。他截斷我的話,順手摘掉粘在我發(fā)間的稗草穗,就當(dāng)?shù)纸裉斓木让鳌?br />
灶間的蒸汽熏得窗紙發(fā)軟。陸星野坐在矮凳上剝桂花瓣,修長的手指沾滿糖霜,像落了雪的竹枝。我正要把熬好的糖漿倒進模具,他突然伸手抹了下我嘴角。
沾到芝麻了。他指尖在我唇邊一蹭,轉(zhuǎn)手把芝麻粒彈進糖鍋,許老板這么開店,不怕客人投訴衛(wèi)生問題
柴火噼啪炸開一朵火星。我舉著銅勺作勢要敲他,卻被他握住手腕。糖漿拉出金黃的絲,在我們之間搖晃成一道蜜色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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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燙。他就著我的手?jǐn)噭犹菨{,薄荷味的氣息纏繞著麥芽香,火候過了會發(fā)苦。
我盯著他睫毛投在臉頰的陰影:你在德國實驗室也熬糖
海德堡老城有家百年糖果店。糖漿在他腕間流轉(zhuǎn)成琥珀,每次調(diào)試粒子對撞機參數(shù)失敗,我就去幫老板娘熬楓糖。她說東方人的手指適合攪拌甜蜜。
夜風(fēng)掀起灶臺上的油紙,露出二十幾個雕花模具。陸星野忽然從褲兜掏出個布包,層層打開是枚古舊的銅模,花紋正是年年廟會供奉的并蒂蓮。
你爺爺?shù)哪W游殷@呼。小時候常見陸爺爺用這個做祭品糖餅,他去世后模子就失蹤了。
在行李箱夾層躺了十年。他用紗布蘸白酒擦拭銅模,爺爺臨終前說,模具要傳給能讓糖絲牽住游子的人。
蒸籠騰起的白霧模糊了窗外的月色。當(dāng)?shù)谝粔K并蒂蓮糖餅脫模時,守夜的王嬸突然拍著窗欞喊:冬冬!渡口那棵老槐樹著火了!
我們端著水盆跑到渡口時,卻發(fā)現(xiàn)是整棵槐樹纏滿了LED燈串。藍白色的光瀑從樹冠傾瀉而下,樹杈上掛著十幾臺風(fēng)扇,正對著稻田吹風(fēng)。陸星野蹲在變壓器旁邊調(diào)試遙控器,工裝褲上全是草屑。
量子物理版祭樹儀式。他按下開關(guān),樹上的小彩燈突然拼成個歪扭的笑臉,溫度監(jiān)測顯示古樹有蟲蛀風(fēng)險,這樣既通風(fēng)又驅(qū)蟲。
我仰頭望著閃爍的槐樹,忽然想起七歲那年中元節(jié),我們偷了供桌上的蠟燭想給槐樹驅(qū)鬼,結(jié)果燒著了王嬸曬的被單。當(dāng)時陸星野把我護在身后,頂著一頭焦黃的頭發(fā)跟他爸說:麥冬說要給老樹治關(guān)節(jié)炎。
露水悄悄爬上草葉時,我發(fā)現(xiàn)他右手小指的傷口又滲出血珠。這次看清了,是道整齊的切割傷。
實驗室事故我扯過他的手指包扎。
他任由我系蝴蝶結(jié):離開德國前砸了培養(yǎng)皿。燈光在他眼里碎成星子,有個數(shù)據(jù)怎么也測不準(zhǔn),就像...
青蛙跳進池塘的聲響驚散了后半句話。回去的路上,他背著我趟過漲水的小溪,說德國沒有會唱歌的稻田。我伏在他汗?jié)竦谋成�,�?shù)著他發(fā)梢晃落的月光,直到外婆的手電筒光柱戳破夜幕。
后半夜下起小雨。我在閣樓整理模具時,發(fā)現(xiàn)銅模底部刻著新添的小字。湊近看清的瞬間,麥芽糖的甜突然堵住了喉嚨——
量子不會糾纏,但麥芽糖會。
瓦檐滴落的雨珠敲打著青石板。我想起傍晚他手腕上晃動的糖絲,忽然希望這場雨永遠不要停。
第三章
戲臺量子情緣
立秋那日,蟬殼像碎星星似的落滿曬谷場。我踮腳去夠屋檐下的臘肉,竹竿突然被身后的人輕輕一托。
要哪塊陸星野的聲音裹著晨霧飄過來,左邊這條魚干看著像在笑。
我手一抖,竹竿尖戳中了懸掛的艾草束。紛紛揚揚的灰綠色碎屑落下來,他下意識抬手替我擋,結(jié)果兩人沾得滿頭都是草藥香。
外婆搖著蒲扇從堂屋出來,見狀笑出豁口的牙:星野來得正好,幫冬冬把西屋那壇醉棗搬去祠堂。她故意把搪瓷缸往石桌上一磕,哎喲我這老腰——
陸星野接過我手中的竹竿,發(fā)梢還粘著艾葉:老太太上周還能扛著兩捆柴火追鵝。他仰頭時的喉結(jié)劃過一道光,你說她是不是在...
撮合我們我脫口而出,隨即被自己的直白嚇到。風(fēng)掠過曬著的被單,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云影。
他忽然把竹竿橫在兩人之間,竿頭挑著的臘腸晃晃悠悠:根據(jù)量子隧穿效應(yīng)...沾著晨露的手指劃過我們之間的距離,看似相隔的障礙物,其實...
星野哥!脆生生的童聲打斷他的話,隔壁阿寶舉著風(fēng)車跑進院子,戲臺子搭歪了!村長讓你去調(diào)那個會轉(zhuǎn)的燈!
祠堂前的空地上支起了竹架戲臺。陸星野半跪在臺角調(diào)試激光燈,工具箱里躺著螺絲刀和糯米糍——方才各家送來的謝禮,說是謝他給戲臺裝了聲控彩燈。
我蹲在臺階上削竹簽,看他用游標(biāo)卡尺量桁架角度。陽光穿過他卷起的袖管,在青石板上描出齒輪狀的影子。
量子力學(xué)還教舞美設(shè)計我把刻壞的竹簽扔進籮筐。
慕尼黑歌劇院做過三個月義工。他手腕一抖,激光束忽然在幕布投射出旋轉(zhuǎn)的麥穗圖案,當(dāng)時想著,要是你做的糖畫能投影到星空...
話音未落,戲臺頂上傳來吱呀異響。我抬頭看見懸燈的鐵鏈正在松動,身體比腦子更快地?fù)溥^去拽他。我們骨碌碌滾下臺階,背后轟然砸下半扇燈架。
揚塵里,我壓著他胸口,他護著我后腦。趕來的村民七手八腳拉我們起來時,我發(fā)現(xiàn)他左手還死死攥著顆糯米糍,豆沙餡從指縫溢出來,像滴血。
當(dāng)晚的酬神戲被迫取消。我拎著藥箱去陸家老宅,穿過爬滿夕顏花的院墻時,聽見他在檐下講電話:...數(shù)據(jù)誤差問題我再說最后一遍,不是設(shè)備精度不夠,是你們沒考慮稻田流水的變量...
月光洗白了他的白襯衫。我故意踩響鵝卵石小徑,他立刻掛斷電話,把紅腫的腳踝往陰影里藏。
量子物理學(xué)家也會崴腳我擰開藥油。
他倒抽著冷氣笑:測不準(zhǔn)原理。棉簽沾著藥水點在淤青上,就像現(xiàn)在,我算不準(zhǔn)你睫毛顫動的頻率。
藥瓶差點打翻在藤椅上。夜風(fēng)送來遠處戲班的吊嗓聲,咿咿呀呀的水磨腔纏著金銀花的香氣。我低頭纏繃帶,忽然發(fā)現(xiàn)他腰間別著個褪色的錦囊——正是我當(dāng)年編來裝麥芽糖的,線頭都開叉了。
后半夜下起小雨。我鬼使神差地摸到祠堂庫房,想查看白天受損的戲服。推開門卻撞見一室暖黃,陸星野正在修補那盞摔壞的走馬燈。燈影里浮動的麥田與星河,竟是用我熬糖的糯米紙拼貼的。
睡不著他舉起燈罩,光斑游過我們之間的蛛網(wǎng),小時候你說走馬燈轉(zhuǎn)太快,總看不清畫里的人。
我觸碰旋轉(zhuǎn)的燈壁,糖紙拼成的兩個小人在追螢火蟲。指腹傳來細(xì)微的凸起,翻過來看見燈角粘著半塊硬化的麥芽糖,糖里封著朵干枯的蒲公英。
雨聲漸密時,他變戲法似的從供桌底下端出陶罐:試試新配方。掀開荷葉,瑩白的米漿里沉著桂花與桃膠,量子玫瑰露,據(jù)說能讓...
祠堂的木門突然被撞開,舉著傘的王嬸愣在門口。我們一個舉著湯勺,一個捧著走馬燈,衣擺沾滿彩紙屑。她倒退兩步,傘骨刮落了門楣的蛛網(wǎng):哎喲我這夜盲癥...
七夕清晨,我被窗外的喧鬧吵醒。推開木窗,看見陸星野站在十米高的竹架上掛燈籠,腰間系著紅綢帶,正指揮年輕人調(diào)整燈籠角度。霞光給他鍍了層金邊,像廟里新漆的護法神。
許麥冬!他突然朝我揮手,紅綢帶隨風(fēng)揚起,接住這個變量!
我下意識張開圍裙,接住他拋下的東西——是串用麥稈編的星星,每個棱角都嵌著麥芽糖塊。糖紙在晨光中折射出虹彩,照見星星內(nèi)側(cè)刻的德文:Zusammensein(共在)。
曬谷場突然響起敲鑼聲。戲臺方向升起巨型孔明燈,燈面正是糯米紙拼貼的麥浪。陸星野不知何時爬下竹架,指尖還粘著漿糊:量子通訊暫時失靈,只好用最原始的光信號。
燈影掠過他眉骨的舊疤,恍惚又是二十年前那個往天燈里塞糖塊的男孩。我咬開一顆星星糖,嘗到槐花蜜混著山泉水的清甜。鑼鼓聲里,聽見自己心跳和著他的呼吸,在晨風(fēng)里釀成新的糖稀。
第四章
霧燈糖光謎影
白露那日,曬谷場的石碾子結(jié)滿銀霜。我正蹲在井邊洗酒曲,木盆里突然咚地落了顆青核桃,濺起的水花濕了劉海。
嘗嘗新嫁接的品種。陸星野斜坐在墻頭,兩條長腿懸在爬滿牽牛花的竹籬外,果仁是甜的。
晨霧還未散盡,他發(fā)梢凝著細(xì)小的水珠,懷里抱著個纏麻繩的牛皮紙包。我擦手去接的瞬間,紙包突然散開,數(shù)十只竹編的螢火蟲嘩啦啦落進木盆,在漣漪中載沉載浮。
給燈會的。他跳下墻頭,袖口蹭了塊墻灰,量子發(fā)光二極管,用艾草汁染的綠光。
我撈起一只竹螢火蟲,觸須是用麥稈燙出的螺旋紋:慕尼黑歌劇院學(xué)的手藝
海德堡的圣誕集市。他變魔術(shù)似的從耳后摸出塊核桃仁,有個老匠人教我用激光切割藤條——小心!
后腰撞上井轱轆的瞬間,他伸手墊在我腦后。井繩吱呀呀地晃,驚醒了蜷在轆轤上的三花貓。沾著晨露的核桃仁滾落腳邊,被貓兒撲著當(dāng)球耍。
祠堂前的曬谷場正在搭燈棚。陸星野踩著人字梯掛燈籠,腰間工具包叮當(dāng)作響。我扶著梯子仰頭遞竹篾,看見他后頸粘著片銀杏葉,金燦燦的襯著靛青衣領(lǐng)。
往左半寸。他對著激光水平儀皺眉,去年燈棚失火就是因為...
梯子突然打滑。我撲上去抱緊梯腳,后背抵住石磨盤。他懸在半空晃了晃,工具包里掉出個銅制羅盤,正落在我腳邊。盤面刻著的卻不是方位,而是密密麻麻的糖度計刻度。
爺爺?shù)奶橇績x。他單臂勾著橫梁翻身落地,氣息未定就撿起羅盤,說是在云南收甘蔗時...
星野哥!阿寶舉著斷線的鯉魚燈跑來,燈籠尾巴不會翹!
暮色漫過曬谷場時,陸星野正教孩子們用示波器測燈影頻率。我蹲在灶棚熬桂花蜜,忽然聽見此起彼伏的驚呼。抬頭看見二十盞河燈懸浮在半空,暖黃的光暈里飄著細(xì)碎的桂花瓣。
磁懸浮改良版。他站在配電箱旁沖我眨眼,腕間的銅羅盤反射著晚霞,供品不用漂水里喂魚了。
夜風(fēng)掀起我的碎花頭巾,懸空的河燈像被驚擾的螢火蟲群。我踮腳去夠最低處那盞蓮花燈,他卻突然扳動開關(guān)。所有河燈齊齊升高半米,燈影在祠堂白墻上拼出歪歪扭扭的德文——Zuckerwatte(棉花糖)。
中秋前夜暴雨突至。我被雷聲驚醒時,屋頂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推窗看見陸星野冒雨蹲在屋脊上,手電筒咬在嘴里,正用防水布遮蓋剛搭好的燈棚。
下來!我舉著油紙傘踩上竹梯。
風(fēng)雨聲吞沒了回答。他轉(zhuǎn)身時腳下一滑,瓦片嘩啦啦跌碎在院中。我甩開傘撲過去拽他手腕,兩人順著濕滑的屋脊?jié)L到檐角。他把我護在懷里,后背重重撞上排水槽。
量子物理沒教過你重力加速度我攥著他濕透的衣襟發(fā)抖。
教過動量守恒。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手電筒的光暈里,我看見他腰間系著白天孩子們送的平安結(jié),就像現(xiàn)在,我的擔(dān)心和你的緊張剛好相等。
驚雷劈亮半邊天空。他忽然解開防水布裹住我,布料內(nèi)側(cè)用熒光涂料畫著星河圖,雨滴落在上面像流動的星云。我們蜷在狹小的空間里,聽雨點敲打布面的鼓聲。
雨停后下起大霧。祠堂傳來沉悶的鐘聲,百年未遇的濃霧吞沒了村路。陸星野拆了磁懸浮裝置,改作霧燈導(dǎo)航系統(tǒng)。村民們跟著懸浮的糖紙燈籠走,竟比晴日還早半刻鐘聚到曬谷場。
祭月儀式剛結(jié)束,三叔公突然大喊:星野呢我回頭看見供電箱火花四濺,人群騷動起來。擠到配電房時,陸星野正用牙咬著膠帶纏電線,左手虎口被電弧灼得焦黑。
你瘋了!我奪過他嘴里的螺絲刀。
量子隧穿效應(yīng)。他蒼白的臉上還掛著笑,電流總愛挑最短路徑...
我沒等他說完就扯著他去沖涼水。月光穿過霧靄照在井臺上,他掌心的灼痕像塊融化的太妃糖。我蘸著井水給他敷薄荷葉,忽然發(fā)現(xiàn)他鎖骨下方有道淡粉色的疤,形狀像缺角的月亮。
后半夜霧更濃了。我抱著藥箱去老宅,發(fā)現(xiàn)他趴在書桌前睡著了,顯微鏡下壓著半塊風(fēng)干的麥芽糖。便箋紙上凌亂地寫著德文公式,其間夾雜著中文小字:非晶態(tài)糖體的光折射率量子糾纏與糖絲拉伸強度的關(guān)聯(lián)...
窗臺紫砂盆里突然傳來細(xì)響。我輕輕撥開蘭草,看見盆底沉著十幾顆玻璃紙包的星星糖,每張?zhí)羌埗紝憹M演算公式。最底下壓著泛黃的作業(yè)本,封皮上用蠟筆畫著兩個牽手的火柴人,落款日期是我們分別那年的夏至。
晨霧散盡時,我被麥香喚醒。陸星野蹲在灶前熬糖稀,晨光給他鍍了層金邊。他左手纏著紗布,攪動銅勺的動作卻依然流暢:試試霧燈糖。
遞來的青瓷碗里,琥珀色糖漿正在凝固,表面浮著細(xì)密的霧狀結(jié)晶。我含住糖塊的瞬間,清涼的薄荷味在舌尖炸開,隨后涌上槐花的甘甜。陽光穿透糖體,在桌面投下彩虹光斑。
昨晚發(fā)現(xiàn)的。他轉(zhuǎn)動糖塊,光斑便跳起圓舞,濃霧改變了糖漿結(jié)晶速度,形成了納米級氣孔。
曬谷場忽然爆發(fā)歡呼。我們跑去看見,經(jīng)霧水浸潤的燈棚開出朵朵糖花——他連夜在燈籠骨架涂了麥芽糖漿,晨霧在表面凝成冰晶似的糖絮,陽光一照便璀璨如星河。
陸星野悄悄勾住我的小指,糖絲在我們掌心悄悄融化。祠堂傳來悠遠的鐘聲,驚起滿架糖絮紛飛,像一場永不落幕的雪。
第五章
糖廠糾纏終
霜降前一天,曬谷場的稻草垛上凝了層糖霜似的白。我正往陶罐封存最后一茬桂花釀,突然聽見屋頂瓦片輕響,抬頭就見陸星野倒掛在檐角,手里晃著串紅彤彤的柿子。
量子衛(wèi)星定位顯示,他蕩秋千似的晃悠,衣擺掃落幾片枯葉,北緯32度的許老板需要補充維生素C。
我慌忙張開圍裙接他:上次摔的淤青還沒消!話音未落,他翻身躍下,帶起的風(fēng)掀開我裝干桂花的竹篩,金燦燦的花雨里精準(zhǔn)地落進我懷中。
動量守恒。他鼻尖沾著桂花碎,變戲法似的摸出個柿子,果蒂上系著麥稈編的指環(huán),嘗嘗,用你熬的麥芽糖催熟的。
柿子破開的瞬間,蜜汁淌過指縫。我慌忙去舔,卻被他捉住手腕。溫?zé)岬纳嗉饴舆^我指尖,驚得我差點摔了陶罐。他耳尖泛紅,語氣卻理直氣壯:量子糖分檢測儀。
村頭忽然傳來敲鑼聲。三叔公騎著二八杠自行車掠過曬谷場,車把上拴的紅綢帶獵獵作響:冬冬!星野!市里大飯店的車陷村口泥潭了,說是要訂什么...量子喜糖
我們深一腳淺腳跑到村口時,黑色轎車正卡在秋收的泥路上打滑。穿西裝的男人舉著合同手舞足蹈:陸先生,我們老板說您研發(fā)的結(jié)晶糖能測情緒波動...
陸星野突然拽著我往草垛后躲。他掌心有薄繭,蹭得我手腕發(fā)癢:就說我不在。熱氣噴在我耳后,他們的儀器測不準(zhǔn)真心。
草垛縫隙漏進的光斑在他臉上游移。我數(shù)著他睫毛投下的影子,忽然發(fā)現(xiàn)他頸側(cè)那道月牙疤在微微發(fā)亮——竟是涂了熒光糖粉。遠處傳來村民趕牛的吆喝,混著轎車引擎的轟鳴,震得草垛簌簌落塵。
為什么拒絕我捻起他衣領(lǐng)上的草屑,不是說量子物理需要應(yīng)用場景
他忽然握住我指尖,引著去碰他鎖骨下的舊疤。指腹傳來細(xì)微的凸起,借著漏進的光看清是串德文紋身——Zuckerguss(糖霜)。
在德國實驗室暈倒那次刻的。他聲音輕得像曬化的霜,他們在我靜脈注射葡萄糖,我卻夢見七歲那年你替我舔傷口上的血珠。
草垛外響起王嬸的大嗓門:城里人走啦!星野你三叔公的拖拉機借不借我們鉆出來時,轎車正灰頭土臉地調(diào)頭。陸星野突然吹了聲口哨,田埂躥出十幾只大白鵝,撲棱著把車攆出二里地。
立冬那日,外婆拆了腿上的石膏。老太太拄著花椒木拐杖,非要去后山摘野山楂。陸星野用無人機探路,發(fā)現(xiàn)整片山坳的柿子樹都掛滿冰凌,在陽光下像千萬盞糖燈籠。
量子氣象站顯示午后有暖流。他往我懷里塞了個暖手爐,現(xiàn)在上山能看見霧凇化糖。
山道上的薄冰咔嚓作響。陸星野背著我走過結(jié)冰的溪澗,講他在阿爾卑斯山采集冰川水樣時,總把融水凍成星星糖。我伏在他肩上哈氣,白霧掠過他通紅的耳尖,凝成細(xì)小的糖晶。
當(dāng)心!他突然旋身,把我護在巖壁間。頭頂?shù)谋鶖嗔�,擦著他肩膀砸進深潭。我攥著他被冰碴劃破的袖管,聽見自己心跳震落松枝上的積雪。
山神廟前的空地上,我們找到外婆說的那株百年山楂樹。紅果裹著冰殼,像冰糖葫蘆串成的瀑布。陸星野架起便攜爐熬糖漿,忽然從登山包掏出個密封罐:柏林墻遺址撿的櫻桃核,試試雜交
糖稀沸騰的甜香里,他教我調(diào)配量子糖衣的比例。無人機嗡嗡地盤旋在上空,鏡頭里我們投在雪地上的影子漸漸重疊。當(dāng)?shù)谝淮巧介f到唇邊時,整片山林的霧凇突然開始滴水,陽光穿過冰珠折射出七彩虹,仿佛天地間懸著巨大的糖絲。
小年夜的祠堂比往年熱鬧十倍。陸星野改裝的老式爆米花機正在院中轟鳴,每聲嘭響都炸出朵棉花糖云。孩子們舉著麥芽糖風(fēng)車在廊下瘋跑,糖絲隨風(fēng)黏在春聯(lián)上,像神佛笑出的皺紋。
我蹲在灶房揉湯圓,窗紙突然被戳破個小洞。陸星野的聲音混著麥芽甜飄進來:許老板,量子占卜顯示你缺個搓湯圓的搭檔。
他裹著寒氣擠進來,掌心托著塊雕成兔子狀的凍糖。我故意把糯米粉抹在他鼻尖,他卻趁機往我湯圓餡里塞了顆星星糖。蒸騰的熱氣里,我們胳膊挨著胳膊揉面團,手背時不時相碰,黏住的不知是糖漿還是汗。
守歲鐘聲響起時,全村燈籠同時亮起。陸星野拉著我跑上曬谷場,無人機群正在夜空拼出巨大的麥穗圖騰。他忽然單膝跪地,卻不是求婚——掌心里躺著枚銅鑰匙,紋路正是當(dāng)年廟會的并蒂蓮。
糖廠改造計劃。他眼里映著漫天光點,你管熬糖,我管把甜蜜發(fā)射到平流層。
我接過鑰匙的瞬間,所有無人機突然撒下糖絮。陸星野起身時,發(fā)梢粘著糖絲的我順勢跌進他懷里。爆竹聲震耳欲聾,我們卻在糖絮紛飛里聽見彼此心跳同頻。他低頭那刻,我嘗到了量子物理學(xué)家唇上的麥芽甜——比二十年前那顆桂花糖還要清冽,還要悠長。
正月十五的渡口,老槐樹抽出了新芽。我們放完最后一盞河燈時,陸星野忽然往我口袋里塞了卷圖紙。展開是糖廠設(shè)計圖,屋頂裝著太陽能板,煙囪畫成攪拌棒形狀。圖紙邊緣密密麻麻的德文注釋里,藏著句描紅的小楷:粒子終會湮滅,但麥芽糖的糾纏態(tài)永不停歇。
河燈順流漂向遠方,像童年那個不敢放燈的夜晚。只不過這次,每盞燈芯都嵌著我們的名字,在春水里晃成雙生的倒影。陸星野的指尖勾著我的小指,溫度透過銅鑰匙烙進掌心。對岸突然升起炊煙,混著新熬的糖香,將月色也染成了琥珀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