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春三月,楊柳堆煙。宋青昭立于陸府后園的回廊下,手中折扇輕搖,卻拂不去心頭那團(tuán)亂絮。他目光所及之處,陸家兄妹正在桃樹下對弈。陸明舒皓腕凝霜,指尖拈一枚黑子,眉間微蹙;陸徜則含笑相望,眼中柔情似水,竟不似尋常兄長看妹之態(tài)。
宋公子,可是覺得無趣陸府管家恰從旁經(jīng)過,見他出神,不由問道。
宋青昭猛然回神,折扇啪地一合,勉強(qiáng)笑道:非也,只是見令郎與令愛手足情深,令人欣羨。
這話說得違心。自打半月前在詩會上初遇陸明舒,他便為這位才貌雙絕的陸家小姐魂牽夢縈。誰知越是接近,越發(fā)現(xiàn)她與兄長陸徜之間,竟似有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那日詩會上,陸明舒作《詠蘭》一首,清麗脫俗。宋青昭正欲上前攀談,卻見陸徜已先一步走到妹妹身旁,親手為她拂去肩頭落花。當(dāng)時他只道是兄妹情深,可陸徜指尖在妹妹頸側(cè)流連的剎那,眼中閃過的分明是男子對心愛之人才有的熾熱。
宋兄在想什么清越嗓音忽至耳畔。宋青昭心頭一跳,轉(zhuǎn)頭見陸明舒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側(cè),桃瓣沾衣,暗香盈袖。他慌忙后退半步,眼角余光卻瞥見桃樹下的陸徜正冷冷望來,手中白子捏得死緊。
在下...在下只是在想,令兄棋藝高超,陸小姐想必也得了真?zhèn)�。宋青昭喉頭發(fā)緊,只覺那廂投來的目光如芒在背。
陸明舒掩唇輕笑:兄長確實常教我下棋。她轉(zhuǎn)頭望向陸徜,眼中波光流轉(zhuǎn),只是他總讓著我,倒顯不出真本事了。
這話聽在宋青昭耳中,竟品出幾分撒嬌意味。他心中驀地一刺,暗想:尋常兄妹,哪有這般情態(tài)
回府路上,宋青昭腦中盡是陸徜為妹妹拂花時的神情。他憶起《禮記》有云:男女七歲不同席,縱是兄妹,也該避嫌才是。可陸家兄妹同進(jìn)同出,陸徜甚至?xí)r常為妹妹描眉點唇——這哪是兄長所為分明是...
不可能!宋青昭猛地頓住腳步,驚得身后書童險些撞上。他搖首自嘲:陸公子乃明舒親兄,我怎可如此齷齪揣測
可當(dāng)夜輾轉(zhuǎn)難眠,他眼前總浮現(xiàn)陸徜看妹妹的眼神——那絕不是兄長該有的目光。燭火搖曳中,宋青昭披衣起身,提筆在紙上胡亂寫道:月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寫罷又覺不妥,揉作一團(tuán)擲于地上。
次日拜訪陸府,恰遇陸明舒在亭中撫琴。宋青昭駐足聆聽,但聞琴音淙淙,如清泉漱玉。正陶醉間,忽見陸徜手持披風(fēng)走來,不由分說將妹妹裹住,柔聲道:春寒料峭,仔細(xì)著涼。說話時手指擦過陸明舒耳垂,惹得她耳尖泛紅。
宋青昭看得真切,心中轟然作響。這般親昵,豈是兄妹應(yīng)有他忽然想起前朝秘聞中那些不倫之事,頓時冷汗涔涔。莫非陸徜他...
宋公子臉色怎如此難看陸明舒已發(fā)現(xiàn)了他,起身相迎。陸徜緊隨其后,目光如刀般刮過宋青昭面龐。
許是昨夜讀書太晚。宋青昭勉強(qiáng)應(yīng)答,卻見陸徜忽然伸手,將妹妹鬢邊一縷散發(fā)別至耳后。那指尖在陽光下瑩白如玉,卻在觸及肌膚時微微發(fā)顫。宋青昭心頭劇震——這分明是男子情動之兆!
此后數(shù)日,宋青昭如同行走迷霧之中。每見陸家兄妹相處,便覺有萬千螞蟻啃噬心肺。他試圖說服自己多心:陸家世代書香,怎會出此悖倫之事可陸徜看妹妹的眼神,分明與他在青樓楚館見過的浪子看心上人一般無二。
清明那日,眾人同游城郊。陸明舒貪看野花,不慎崴了腳。宋青昭剛要上前攙扶,陸徜已搶先一步,竟將妹妹打橫抱起。陸明舒驚呼一聲,雙臂卻自然而然環(huán)住兄長脖頸,臉頰貼在他胸前。
放我下來...有人看著呢...陸明舒小聲抗議,語氣卻無半分惱怒。
陸徜低笑:怕什么你我是...
話未說完,忽覺失言般噤聲。宋青昭站在三步之外,如遭雷擊。那句未完之言,在他耳中自動補(bǔ)全——你我是...什么
是夜,宋青昭獨坐書房,對著燭火出神。案上攤著《詩經(jīng)》,終遠(yuǎn)兄弟,謂他人昆八字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忽然想起陸府老仆曾言,陸老爺早年有一胞妹嫁入京城,所生女兒因父母雙亡,自幼養(yǎng)在陸家...
莫非...宋青昭猛地站起,打翻茶盞。若陸明舒并非陸徜親妹,而是表妹,那一切便說得通了!思及此,他竟不知該喜該憂。喜的是自己并非胡思亂想,憂的是若真如此,陸徜便是他名副其實的情敵。
翌日,宋青昭特意尋了由頭拜訪陸府。花園中,他佯裝不經(jīng)意提起:聽聞陸小姐幼時曾在京城住過
陸明舒修剪花枝的手一頓,訝然道:宋公子如何知曉家母去世后,我確是在舅父家寄養(yǎng)過兩年。
這一答坐實了猜想。宋青昭心中五味雜陳,正欲再探,忽見陸徜大步而來,不由分說攬住妹妹肩頭:說什么這般投機(jī)語氣中占有欲昭然若揭。
宋青昭直視陸徜雙眼,忽覺一切明朗如鏡。他終于明白為何每次與陸明舒獨處,陸徜總會適時出現(xiàn);為何陸府下人見小姐與兄長親近,總是匆匆回避;為何陸老爺對兒子過分疼愛外甥女從不多言...
在下忽然想起還有要事,先行告退。宋青昭拱手作別,轉(zhuǎn)身時嘴角泛起苦笑。原來他這些日子的猜疑并非空穴來風(fēng),陸徜對陸明舒,確實懷著男女之情。
暮色漸濃,宋青昭獨坐河邊,看水中自己扭曲的倒影。他想起《左傳》中同姓不婚的訓(xùn)誡,又想起陸明舒與陸徜雖非同父,卻終究是表親。這等姻緣,于禮法究竟...
宋公子好雅興。清冷聲音從身后傳來。宋青昭回頭,見陸徜負(fù)手而立,月白長衫被晚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
二人對視片刻,陸徜忽然道:明舒與我,并非血親。
這話如石破天驚。宋青昭怔在原地,只聽陸徜繼續(xù)道:她母親是我姑母的養(yǎng)女,與我并無血緣。只是自幼喚我一聲兄長,外人便都誤會了。
宋青昭心中轟然,所有疑云豁然開朗。難怪...難怪...
宋公子對舍妹的心意,陸某看在眼里。陸徜語氣轉(zhuǎn)冷,但有些事,強(qiáng)求不得。
這話已是明晃晃的宣戰(zhàn)。宋青昭望著陸徜遠(yuǎn)去的背影,忽覺可笑又可悲。原來這些時日的自我懷疑、輾轉(zhuǎn)反側(cè),不過是一場早已注定結(jié)局的獨角戲。
水中月影破碎又重圓,恰如他此刻心境。宋青昭拾起一塊石子投入河中,看漣漪蕩開,輕聲道:原來如此。
然而就當(dāng)他以為他對陸明舒的這段感情會無疾而終時,情勢突然出現(xiàn)了意外突破。
昭兒,為父與陸尚書已為你定下姻緣。
宋青昭手中茶盞當(dāng)啷一聲落在青石地上,碧綠茶湯濺濕了袍角。他顧不得擦拭,只怔怔望著父親那張素來嚴(yán)肅的臉,此刻竟帶著幾分笑意。
父親是說...陸家小姐他聲音發(fā)顫,生怕聽錯一字。
宋副使捋須頷首:正是陸尚書剛認(rèn)回的公子之妹,陸明舒。說著從袖中取出一紙婚書,陸兄與我多年知交,如今他尋回愛子,又見你對陸小姐一片癡心,便成全了這樁好事。
宋青昭雙手接過婚書,那朱紅印章如一團(tuán)火,燒得他指尖發(fā)燙。他忽然想起月前陸徜在河邊那句并非血親,原來一切早有征兆。陸尚書既是陸徜生父,那陸明舒自然只是養(yǎng)女,他與她之間那些親密,不過是...
昭兒父親的聲音將他拉回現(xiàn)實,三日后下聘,你可要打起精神。
兒子明白!宋青昭深深一揖,起身時眼角竟有些濕潤。多少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多少次望而卻步的躊躇,如今竟這般輕易得償所愿。他忽然覺得,先前對陸徜的那些猜忌實在可笑——既有父母之命,陸徜縱有萬般心思,又能如何
回到書房,宋青昭將婚書供在案頭,取出一方白玉鎮(zhèn)紙壓住。窗外春雨淅瀝,他卻覺得滿目都是晴光。取來珍藏的錦盒,里面靜靜躺著一支蝶戀花銀簪——去歲上元節(jié)初見陸明舒時,他便買下此簪,卻始終不敢相贈。
終于...他輕撫簪上蝴蝶顫動的翅膀,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向書架。最上層有個檀木匣子,里頭是他這些年來為陸明舒寫的所有詩詞。有初見時的月下驚鴻影,有相思時的一寸芳心千萬緒,甚至還有那些猜疑陸徜時的疑云重重終不解。
宋青昭將詩稿一一展開,又一一焚毀�;鹋柚星酂熝U裊,他仿佛看見所有忐忑、猜忌、苦悶都隨之化作灰燼。從此以后,他只需堂堂正正地愛她,再不必躲在暗處窺探,不必因陸徜的一個眼神而惴惴不安。
公子,裁縫來了。小廝在門外輕聲稟報。
宋青昭整整衣冠,親自迎了出去。他要做一身最俊朗的新郎禮服,大紅底子繡金線云紋,腰間玉帶要嵌十二顆南海明珠——他記得陸明舒最愛明珠的光澤。
三日轉(zhuǎn)瞬即逝。下聘那日,宋府中門大開,六十四抬聘禮浩浩蕩蕩向陸府行去。宋青昭騎著白馬走在最前,腰間玉佩叮咚作響。路過醉仙樓時,二樓窗口忽然傳來一陣琴聲,清越如泉。他抬頭望去,一截皓腕正收回窗內(nèi),那腕上戴的正是他上月托人送去的水晶鐲。
小姐在看著呢!身旁喜娘掩嘴輕笑。
宋青昭心頭一熱,險些就要下馬。他想告訴陸明舒,那對鐲子是他親手畫的圖樣;想告訴她,聘禮中的翡翠屏風(fēng)是他親自去庫房挑選;想告訴她,新房里的拔步床特意按她身高定制...但最終他只是整了整衣冠,在馬上挺直腰背。來日方長,這些體己話,留著洞房花燭夜慢慢說也不遲。
陸府門前張燈結(jié)彩,陸尚書親自出迎。宋青昭行禮時偷眼望去,卻不見陸明舒身影。倒是陸徜站在廊下,一襲靛藍(lán)長衫,面色沉靜如水。二人目光相接,宋青昭本能地繃緊神經(jīng),卻見陸徜微微頷首,竟似在道賀。
怪哉...宋青昭心中嘀咕。轉(zhuǎn)念一想又釋然——如今陸徜既認(rèn)祖歸宗,自然要以禮法為重。兄妹名分既定,從前種種,想必都已成過眼云煙。
聘禮交接完畢,陸尚書拉著宋副使去書房敘話。宋青昭獨自在花園踱步,忽見假山后閃過一抹杏色裙角。他心頭一跳,循跡而去,果然看見陸明舒站在一株海棠樹下,正伸手去夠高處一朵將開未開的花。
陸小姐...宋青昭輕喚一聲,喉頭發(fā)緊。
陸明舒回頭,眼中閃過一絲他讀不懂的情緒,很快又恢復(fù)平靜。宋公子。她福了福身,指尖還沾著海棠花瓣上的露水。
陽光透過花枝,在她臉上投下細(xì)碎光影。宋青昭看得癡了,一時竟忘了言語。從前遠(yuǎn)遠(yuǎn)望她,總覺得隔著一層紗;如今婚約已定,他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凝視這張朝思暮想的臉。
那鐲子...可還合意他終于擠出一句話。
陸明舒低頭看了看腕間水晶鐲,輕聲道:宋公子有心了。語氣平靜得聽不出喜怒。
宋青昭卻當(dāng)她是害羞,心中愈發(fā)憐愛。他上前一步,想替她摘那朵夠不著的海棠,忽聽身后一聲輕咳�;仡^見陸徜不知何時已站在三步之外,手中捧著一件藕荷色披風(fēng)。
風(fēng)大了。陸徜徑直走到陸明舒身旁,為她系上披風(fēng)帶子。動作嫻熟自然,仿佛做過千百遍。
宋青昭僵在原地。這場景何其熟悉——從前他會為此輾轉(zhuǎn)難眠,如今卻只覺得好笑。他清清嗓子,故意提高聲音:陸兄放心,日后這些小事,自有宋某代勞。
陸徜手上動作一頓,深深看了他一眼。宋青昭坦然迎上那道目光,心中竟有一絲勝利的快意。是啊,從今往后,為陸明舒添衣加飯的人該是他宋青昭,陸徜再沒資格越俎代庖。
婚期定在下月初六。宋青昭故意當(dāng)著陸徜的面說道,新房就設(shè)在宋府東院,我命人移了十株西府海棠,知道陸小姐最愛此花。
陸明舒睫毛輕顫,忽然抬頭:宋公子不必...
明舒。陸徜輕聲打斷,父親在找我們。
看著二人離去的背影,宋青昭忽然注意到——陸明舒走路時,左手總是無意識地攥緊裙擺。這是她緊張時的小動作,他觀察了整整一年才發(fā)現(xiàn)的秘密。方才她可是在緊張因為婚事還是因為...陸徜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壓了下去。宋青昭搖搖頭,暗笑自己多疑。婚書已下,六禮將行,陸明舒遲早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至于陸徜...他望向那對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忽然發(fā)現(xiàn)陸明舒的腳步似乎總比陸徜慢半步,仿佛不舍得走得太快。
錯覺罷了。宋青昭自言自語,轉(zhuǎn)身向府門走去。陽光正好,照得他腰間玉佩熠熠生輝。這是母親給的傳家寶,說是要送給未來兒媳的。他已經(jīng)在想象陸明舒戴上它的模樣——一定比那水晶鐲更相稱。
回府路上,宋青昭特意繞道去了城南的錦繡坊。掌柜認(rèn)得他,忙不迭捧出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錦:公子來得巧,這是剛到的霞影紗,全城就這一匹。
宋青昭撫過錦緞上暗紋的并蒂蓮,眼前浮現(xiàn)陸明舒穿嫁衣的模樣。他幾乎能想象到紅燭高照時,她低頭淺笑時睫毛投下的陰影,能想象到合巹酒過,她唇上沾的酒液...
包起來。他掏出錢袋,忽然想起什么,再拿一匹月白色的,要繡竹葉紋。
那是給陸徜的謝禮。宋青昭盤算著,雖然從前多有猜忌,但畢竟今后是姻親。更何況...若非陸徜認(rèn)祖歸宗,這樁婚事未必能成。想到此處,他忽然覺得那位大舅哥也沒那么礙眼了。
夜幕降臨,宋青昭在書房對著禮單勾勾畫畫。小廝進(jìn)來添燈油,見他嘴角含笑,大著膽子問:公子這般高興,可是想著新夫人
宋青昭也不惱,反而笑道:去把我那方松煙墨取來。他要親自寫請柬,給陸明舒的那封要用最香的墨,最好看的字。
筆尖觸及宣紙的剎那,他忽然想起今日陸明舒看他的眼神——那么淡,那么遠(yuǎn),像隔著一層紗。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宋青昭蘸了蘸墨,筆走龍蛇。來日方長,他有的是時間讓她明白自己的心意。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照得院中海棠樹影婆娑。宋青昭擱下筆,輕輕念道: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念罷自己先笑了。他終于不必再像從前那樣,只能把心事寫在紙上,然后燒成灰燼。
婚期越近,宋青昭越覺得滿城春光都為他而明媚。連陸徜偶爾投來的復(fù)雜目光,他都解讀成了不舍。畢竟兄妹一場,有些牽掛也是常情。他現(xiàn)在滿心想的都是——下月初六,他的明月終將入懷。
紅燭高燒,喜字滿堂。宋青昭正在新房中親自調(diào)整床帳上懸掛的同心結(jié),忽聽門外小廝急促腳步聲。
公子,陸小姐差人送信來。
宋青昭心頭一跳,接過那方素白信箋時,指尖竟有些發(fā)顫。明日便是大婚,新婦此刻傳書,莫非...他急急展開信紙,但見一行清秀小字:酉時三刻,醉仙樓雅室一見。明舒。
可說了何事宋青昭抬頭問道。
小廝搖頭:那丫鬟只說小姐有要事相商。
窗外日影西斜,離約定時辰已不遠(yuǎn)。宋青昭換了身月白直裰,腰間特意系上陸明舒繡的荷包——那是定親后她送他的唯一禮物。臨行前,他對著銅鏡整了整冠玉,鏡中人眉目含笑,全然不知即將到來的風(fēng)雨。
醉仙樓雅室內(nèi),陸明舒已靜候多時。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衫子,發(fā)間只簪一支素銀釵,與滿城傳頌的宋府豪奢聘禮形成鮮明對比。見宋青昭進(jìn)來,她起身行禮,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
陸小姐何事如此急切宋青昭笑著入座,親手為她斟茶,可是嫁衣有什么不滿意還是...
宋公子。陸明舒突然打斷,聲音輕卻堅決,明日婚事,作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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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壺砰地落在桌上,熱水濺濕了宋青昭的袖口。他怔怔望著眼前人,疑心自己聽錯了。陸小姐說笑...
我心意已決。陸明舒抬起頭,眼中竟有淚光閃動,我...我與陸徜哥哥...
這個名字像一把刀,猛地捅進(jìn)宋青昭心口。他眼前忽然閃過許多畫面:陸徜為陸明舒系披風(fēng)時指尖的顫抖,海棠樹下兩人離去的背影,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蛛絲馬跡...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只是他自欺欺人罷了。
你們...宋青昭喉頭發(fā)緊,每個字都像含著沙礫,何時開始的
陸明舒攥緊了裙角——那個他熟悉的小動作。自幼便有,只是...只是礙于兄妹名分。她聲音漸低,直到父親說明身世...
宋青昭突然大笑,笑聲在雅室內(nèi)回蕩,驚得窗外麻雀撲棱棱飛走。好一個兄妹情深!那我算什么你們戲耍的玩物他猛地站起,腰間玉佩撞在桌角,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
非是如此!陸明舒也站了起來,淚珠終于滾落,我原以為能放下他...可昨日他來見我,說寧可背負(fù)罵名也要...
住口!宋青昭一拳捶在桌上,茶盞傾倒,茶水在信箋上洇開一片褐痕。他胸口劇烈起伏,眼前發(fā)黑。那些他為婚禮準(zhǔn)備的驚喜,那十株西府海棠,那方要送給她的傳家玉佩...全都成了笑話。
沉默如潮水般漫上來。良久,宋青昭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你們打算如何
陸明舒拭去淚水,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這是給宋伯父的。我會寫明是我身份低微,配不上宋家公子...
哈!好個深明大義!宋青昭冷笑,既要私奔,還要保全顏面
不是私奔。陸明舒搖頭,陸徜已向父親稟明心意。我們...我們會離京一段時日。
宋青昭忽然覺得渾身力氣被抽干。他緩緩坐回椅上,盯著桌上那封濕了一半的信。多諷刺啊,昨日他還在這醉仙樓下暢想未來,今日就要親手埋葬那些幻想。
你知道我為你寫了多少詩嗎他輕聲問,更像自言自語,從初見那日起,每月一首,藏在書房暗格里...說著忽然哽住,再也說不下去。
陸明舒的眼淚落得更急:宋公子厚愛,明舒愧不敢當(dāng)。若你恨我...
恨你宋青昭抬頭,忽然發(fā)現(xiàn)她眼角有顆極小的淚痣,是他從未注意過的。原來他從未真正了解這個女子,愛的不過是自己想象中的幻影。不,我只恨自己眼盲心瞎。
窗外暮鼓響起,遠(yuǎn)處傳來小販?zhǔn)諗偟倪汉嚷暋K吻嗾焉钗豢跉�,伸手拿過那封濕信:我會說服父親。但有一個條件——
陸明舒緊張地望著他。
讓我見陸徜一面。
陸府偏廳,燭火幽微。陸徜獨自立于窗前,聽到腳步聲也不回頭:宋兄來了。
宋青昭站在門檻處,忽然覺得無比疲憊。眼前這個曾讓他寢食難安的情敵,此刻看起來竟有些憔悴,眼下兩片青黑,顯然也未曾安眠。
你早就知道。宋青昭陳述這個事實,聲音平靜得自己都驚訝,河邊那日,你說并非血親時,就已經(jīng)...
陸徜轉(zhuǎn)身,眼中竟有愧色:是。但我當(dāng)時...不敢承認(rèn)自己的心思。
懦夫。宋青昭冷笑,既要奪人所愛,為何不早說非要等到婚書已下,六禮將成
陸徜沉默片刻,忽然深深一揖:此事是我負(fù)你。要打要罵,絕無怨言。
宋青昭看著這個曾讓他嫉妒得發(fā)狂的男子,忽然覺得一切都很荒謬。他想起自己曾猜測陸徜對妹妹有非分之想,如今竟一語成讖。若早知如此...
好好待她。他聽見自己說,若讓我知道你負(fù)她...
陸徜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不可置信:你...答應(yīng)了
宋青昭望向窗外那輪將滿的月亮,輕聲道:強(qiáng)扭的瓜不甜。這話像是說給陸徜聽,又像是說服自己。他忽然明白,即使強(qiáng)行成婚,陸明舒的心永遠(yuǎn)在別人身上,這樣的婚姻不過是互相折磨。
離開陸府時,宋青昭在回廊下遇見陸尚書。老人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見到他欲言又止。宋青昭只是深深一揖:世伯放心,晚輩知道如何做。
回到宋府已是三更。宋青昭徑直去了父親書房,不出所料,燈還亮著。宋副使正在看陸明舒那封信,見他進(jìn)來,長嘆一聲:昭兒,此事...
兒子自愿解除婚約。宋青昭跪下,額頭觸地,請父親成全。
糊涂!宋副使拍案而起,我宋家何時受過這等羞辱那陸明舒不過是個養(yǎng)女,也敢...
父親!宋青昭抬頭,眼中血絲密布,強(qiáng)求無益。況且...他苦笑一聲,兒子不愿娶一個心有所屬的女子。
宋副使怔住了,良久才頹然坐下:你當(dāng)真想清楚了
宋青昭沒有立即回答。他想起初見陸明舒時,她在詩會上吟誦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模樣;想起她為他包扎被琴弦割傷的手指時,那轉(zhuǎn)瞬即逝的溫柔;甚至想起今日在醉仙樓,她流淚說愧不敢當(dāng)時的神情...這些碎片拼湊起來,竟比那場永遠(yuǎn)無法舉行的婚禮更真實。
兒子想清楚了。他緩緩起身,從懷中取出一疊詩稿,這些...請父親替我燒了吧。
次日清晨,宋府撤下了所有喜幛。宋青昭站在庭院中,看著仆役們搬走那些精心準(zhǔn)備的新婚物件。小廝捧著那對水晶鐲來問如何處置,他擺擺手:送去陸府。
公子!老管家急匆匆跑來,陸小姐...陸小姐留書出走了!
宋青昭接過信箋,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字:此去江南,勿念。罪女明舒叩首。他捏著信紙,忽然笑了。走得真干脆啊,連當(dāng)面道別都不肯。這樣也好,省得徒增傷感。
公子不難過老管家小心翼翼地問。
宋青昭望向天際南飛的雁陣,輕聲道:難過。但更多的是...釋然。他終于明白,自己愛的從來不是真實的陸明舒,而是那個在詩會上驚鴻一瞥的幻影。真正的她,會為陸徜流淚,會為愛情冒險,會做出驚世駭俗的選擇——這些他從未了解的部分,才是完整的陸明舒。
三日后,城中傳出消息:陸尚書認(rèn)回的公子攜妹南下游學(xué),因陸小姐出身與宋府不匹,兩家婚約自然解除。茶樓酒肆里議論紛紛,有人說看見一對璧人共乘畫舫離京,男子吹簫,女子撫琴,和諧如神仙眷侶。
宋青昭坐在常去的茶樓里,聽著這些傳聞,竟能平靜地啜飲杯中龍井。窗外秋陽正好,照得他案上新鋪的宣紙一片明亮。他提起筆,墨汁在紙上暈開,寫下《解婚書》三字,又覺不妥,揉作一團(tuán)。
公子要寫什么茶博士過來添水,好奇地問。
宋青昭望著窗外悠悠白云,輕聲道:寫一個新的開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