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相親
我蹲在土坯房的門檻上,第三根旱煙都快抽到過濾嘴了。遠房趙叔的自行車鈴鐺在巷口一響,我慌忙把煙屁股按在青石板上,蹭得褲腿都是灰。
這是我第三次相親。前兩次姑娘嫌我家徒四壁,說跟著我喝西北風(fēng)都沒個熱乎的。這次趙叔拍著胸脯打包票:阿強,叔給你尋了個好的!水靈得像剛摘的蜜桃,保準成!我盯著自己磨破的解放鞋,鞋底沾著今早鏟糞的泥點子,心里直打鼓。
院門外傳來咯吱咯吱的木板車聲,比村里老黃牛拉犁還費勁。我攥著門框的手出了汗,指甲在掉漆的木門上劃出細痕。先看見碎花裙擺掃過門檻,粉白的小花瓣在夕陽里打著旋兒。等我抬頭,整個人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
姑娘的臉確實像趙叔說的,白生生的像剛出鍋的蒸饃,眼睛水潤得像泡在井水里,笑起來兩酒窩能盛半碗甜酒�?赏驴�,她的肩膀比我寬兩指,腰粗得能把門框填滿,裙擺繃得緊緊的,布料被撐開的紋路清晰可見,走起路來木板車吱呀吱呀直叫,像是隨時會散架。她身后的木板車上,兩床大花棉被堆得老高,壓得車轱轆都陷進泥里半指深。
阿強,這是桂花,老李家閨女。趙叔的咳嗽聲驚醒了我。桂花低頭搓衣角,袖口滑下來,露出手腕上三道褶子,像三節(jié)蓮藕堆在一起。她身上飄來股淡淡的皂角香,混著汗味,倒不難聞。
我張了張嘴,嗓子眼像塞了團棉花。村里光棍們的玩笑話突然在耳邊炸開:討媳婦要是只看臉,不如買幅年畫貼墻上。可眼前的年畫,是會喘氣、會害羞的活人。她偷偷瞥我一眼,睫毛撲閃得像受驚的蝴蝶,臉上的肉跟著顫了顫。
屋里坐。我干巴巴地擠出一句,轉(zhuǎn)身時撞翻了墻角的水缸,水花濺到桂花的繡花鞋上。那鞋比我的43碼解放鞋還大兩圈,鞋面繡著的蓮花被水暈開,像兩朵蔫了的花。
趙叔打著哈哈把我們推進堂屋:你倆嘮嘮,我去村口老張家討口水喝。竹椅在桂花身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只坐了半個屁股,雙手絞著裙擺,把布料擰出深深的褶皺。我盯著她脖頸處堆疊的軟肉,突然想起村頭王嬸說的胖人脖子腌酸菜都不用壇子,心里沒來由地一陣發(fā)緊。
聽說...聽說你會做衣裳我沒話找話,眼睛卻不敢往她身上瞟。窗欞漏進的夕陽在她肚子上投下光斑,把藍布衫繃得發(fā)亮。
桂花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花:在鎮(zhèn)上裁縫鋪打過下手,粗活都會些。她伸手去夠桌上的搪瓷缸,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針眼,納鞋底、裁布料都行的。
我這才注意到她指甲縫里沾著線頭,拇指肚磨出厚厚的繭子。突然想起趙叔說她爹走得早,她靠給人做活養(yǎng)活娘倆,媒人來了十幾撥,都嫌她胖。此刻她縮在竹椅里,龐大的身軀卻顯得格外局促,像只被關(guān)進籠子的小獸。
院外傳來趙叔的笑聲,驚得屋檐下的麻雀撲棱棱亂飛。桂花慌忙起身,竹椅吱呀一聲差點散架。她轉(zhuǎn)身時帶翻了桌上的暖瓶,開水潑在腳邊,騰起的熱氣模糊了她通紅的臉。我瞥見她轉(zhuǎn)身時,后腰的布料被撐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肉。
對、對不起!她蹲下身收拾碎片,裙擺下露出的腳踝卻細得驚人,和臃腫的上身形成詭異的反差。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扶,觸到她的胳膊,軟乎乎的像發(fā)好的面團,溫度燙得驚人。
趙叔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桂花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低聲說:要是...要是你嫌我...話沒說完,趙叔已經(jīng)掀開門簾,臉上笑出兩朵菊花:聊得咋樣啊
我望著桂花慌亂躲開的眼神,又看看地上的碎瓷片,喉嚨發(fā)緊。夕陽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座小山似的把我整個罩住�?赡怯白舆吘壝兹椎模陲L(fēng)里輕輕晃動,倒像是片溫柔的云。
2
成親
趙叔的笑聲震得門框上的紅綢都跟著晃悠:成了!倆娃都沒意見,這事兒就這么定了!話音未落,桂花突然站起身,竹椅吱呀一聲發(fā)出最后的哀鳴。她轉(zhuǎn)身時帶起一陣風(fēng),把桌上的瓜子皮都卷到了地上,我慌忙彎腰去撿,額頭卻咚地撞上她圓滾滾的肚子。
對、對不起!我漲紅著臉后退,卻被她一把扶住。桂花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衣裳滲過來,軟乎乎的像塊剛出鍋的年糕。她垂著眼簾,睫毛在臉頰投下扇形的影子:是我占地方。聲音輕得像怕驚飛梁上的燕子。
三日后迎親,桂花從板車上下來時,木轱轆吱呀叫得比上次還慘。她穿著大紅嫁衣,寬大的裙擺掃過滿地鞭炮屑,鳳冠上的流蘇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可當(dāng)她跨過火盆時,火苗突然竄起來燎到裙擺,我下意識沖過去撲火,卻被她一把推開。她龐大的身軀擋在我面前,用袖口生生拍滅了火苗,嫁衣下擺焦了一大片。
沒事兒吧我抓住她的手腕,觸到一片燙人的溫度。桂花卻笑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嫁衣上的金線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大喜日子,見紅好。
鬧洞房的光棍們把窗戶紙捅得稀碎。王嬸扯著嗓子喊:新郎官抱新娘子上炕咯!我望著桂花寬大的后背,喉結(jié)上下滾動。她似乎察覺到我的窘迫,低聲說:要不...我自己走話音未落,我已經(jīng)一咬牙攬住她的腰。她比我想象中沉得多,懷里軟乎乎的像抱著團棉花,卻又帶著溫?zé)岬捏w溫。
起——我憋足勁將她抱起,腳下的青磚咔嚓裂了道縫。桂花嚇得摟住我的脖子,發(fā)間的珠花蹭得我臉頰生疼。鬧房的人笑得東倒西歪,我卻聽見她在我耳邊小聲說:阿強,放我下來吧。聲音里帶著哭腔。
好不容易把人放到炕上,桂花局促地揪著嫁衣邊角。紅燭搖曳的光影里,她臉上的汗珠順著脖頸滑進衣領(lǐng),襯得皮膚白得像新雪。我笨手笨腳地掀起她的蓋頭,鳳冠上的珍珠垂在她眼前,晃得那雙水潤的眼睛忽明忽暗。
喝點糖水我端起桌上的搪瓷缸,手抖得糖水灑出小半。桂花接過缸子時,手指擦過我的手背,軟嫩的觸感讓我心里一顫。她仰頭喝糖水的模樣像只小貓,喉結(jié)輕輕滾動,脖子上的肉也跟著顫了顫。
窗外的嬉鬧聲漸漸散了,月光透過窗欞爬上炕頭。桂花突然掀開被子往里挪了挪,大紅綢緞被面被壓出深深的褶皺:阿強,進來吧。她穿著睡衣就躺下了。我看著這龐大的身軀,手足無措,只得慢慢的靠近。
我壯著膽子湊近,能感受到她溫?zé)岬暮粑p輕拂在臉上。她身上的氣息愈發(fā)清晰,是皂角混合著若有若無的汗味,意外地讓人安心。我的手碰到她的胸口,像觸到一團溫?zé)岬拿藁�,柔軟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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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渾身一顫,想要往后躲,卻被我攬住了肩膀。
別躲。
我貼著她的耳邊輕聲說,聲音沙啞得自己都陌生。
她慢慢放松下來,靠進我懷里。我低頭吻住她的唇,她的嘴唇柔軟而濕潤,帶著淡淡的甜味,像是剛吃過的麥芽糖。她先是僵著不動,隨后輕輕回應(yīng),笨拙卻熱烈。
我們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我能感覺到她滾燙的體溫透過衣裳傳來。我將她壓在身下,她圓滾滾的身子,讓我變成了一頭耕地的牛。
紅燭漸漸燒到盡頭,跳動的火苗將我們的影子投在墻上,交疊成一團模糊的輪廓。在這個狹小的土炕上,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個曾經(jīng)讓我慌亂的胖媳婦,嘗到了人肉味。
3
三百斤的溫柔
婚后第三日清晨,我蹲在灶間往灶膛里添柴,柴火噼里啪啦的聲響混著鍋里的粥香,在狹小的廚房里打轉(zhuǎn)。正愣神間,頭頂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抬頭便看見桂花踮著腳,試圖夠房梁上懸掛的玉米囤。她身上那件藍布衫被撐得緊繃,圓滾滾的肚子像是隨時要把布料撐破,寬大的后背宛如一堵厚實的墻,將清晨的陽光都擋住了大半。
你歇著,我來。她察覺到我的目光,扭頭沖我笑了笑。轉(zhuǎn)身時,圍裙兜住的玉米棒子簌簌掉落,我慌忙伸手去接,指尖不經(jīng)意間碰到她的手,觸感軟乎乎的,像是剛出鍋的白面饅頭,帶著溫?zé)岬臏囟取9鸹ǖ膭幼鞅任蚁胂笾徐`巧許多,三兩下就掰下幾個玉米,動作麻利得讓我想起小時候看娘干活的模樣。
夜里躺在土炕上,炕席被壓得咯吱咯吱直響。桂花側(cè)身朝里,背對著我,寬大的背影像一堵密不透風(fēng)的墻,將我和她分隔開來。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滿心都是白天村里人看我們倆時那異樣的眼神,還有王嬸在井邊說的風(fēng)涼話。正胡思亂想著,桂花突然小聲開了口:阿強,你要是嫌我胖,明天我去鎮(zhèn)上抓副減肥藥。她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軟軟塌塌的,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望著屋頂發(fā)黑的梁木,想起清晨她蹲在井邊洗我衣裳的場景。肥皂水在她白胖胖的胳膊上堆起泡泡,那雙布滿針眼的手搓得飛快,每一處污漬都不放過,洗好的衣裳比我自己洗得還要干凈。別瞎想。我悶聲回了一句,側(cè)過身假裝睡覺,心里卻泛起一陣說不出的滋味。
第七天晌午,我挑著木桶去村口井臺打水。路過老槐樹時,王嬸和張嫂的說話聲飄進耳朵里。你瞧老李家那閨女,屁股比磨盤還寬,阿強怕是要被壓得翻不了身喲!張嫂尖細的笑聲刺得我耳膜生疼,扁擔(dān)猛地晃了晃,桶里的水潑出來,濕了鞋尖。
我黑著臉往家走,遠遠就看見桂花坐在門檻上,低著頭專心納鞋底。她身前放著個大笸籮,里面堆滿了剪好的鞋樣和各色的線團。那雙鞋底比普通的寬出兩指,針腳細密得像精心繡出的花紋。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臉上的肉堆起來,眼睛彎成兩道月牙:阿強,你腳大,我多納層底,耐磨。
我喉嚨發(fā)緊,突然想起相親那天,她從木板車上搬下的兩大箱被褥。當(dāng)時我還嫌占地方,此刻卻記得那些被褥針腳雖歪歪扭扭,卻都繡著并蒂蓮,滿滿的都是心思。累不累我把水桶重重放下,蹲在她身邊。
桂花搖搖頭,手上的動作沒停:比在裁縫鋪輕松多了。她手腕翻轉(zhuǎn),銀針在陽光下閃著光,就是這線總纏在一起。說著,她抬起手理順線團,我這才看清她手腕上的褶子里藏著細密的針眼,是常年做針線活留下的痕跡。
傍晚做飯時,我站在灶臺邊燒火,看著桂花在狹小的廚房里忙碌。她轉(zhuǎn)身拿調(diào)料時,寬大的身軀幾乎占滿了整個灶臺,可動作卻出奇地穩(wěn)當(dāng)。鍋里的油滋滋作響,她熟練地把切好的白菜倒進鍋里,鏟子在她手里翻飛,不一會兒,香噴噴的炒菜味就飄滿了屋子。
嘗嘗咸淡。她用筷子夾起一筷子菜,遞到我嘴邊。我張嘴吃下,白菜脆嫩可口,咸淡正好。抬頭撞見她期待的眼神,臉上還沾著些面粉,像個偷吃糖的孩子。好吃。我悶聲說,心里卻有些發(fā)燙。
夜里,月光透過窗戶灑進屋里。我正迷迷糊糊要睡著,突然感覺身邊動了動。睜眼看見桂花正小心翼翼地往我這邊挪了挪,動作輕得像怕驚醒什么。夜里冷,你別著涼。她小聲說,聲音里帶著困意。我沒說話,卻往她那邊靠了靠,感受到她身上傳來的溫?zé)帷?br />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桂花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墻角的蜘蛛網(wǎng)吧沒了蹤影,灶臺上的油垢也被擦得干干凈凈。她還在院子里開辟了一小塊菜地,種上了青菜和豆角。每天清晨,我都能看見她蹲在菜地里,寬大的身影籠罩著嫩綠的菜苗,像是在守護著什么珍貴的寶物。
這天我從地里干活回來,遠遠就看見桂花站在院子里,懷里抱著一堆新裁好的布料。阿強,你試試這件褂子。她迎上來,臉上帶著興奮的紅暈,我照著集市上的樣子做的,就是布料窄了點。
我接過褂子,布料還帶著她身上的溫度。試穿時,發(fā)現(xiàn)尺寸剛剛好,針腳細密整齊。你咋知道我穿多大碼我有些驚訝。
桂花低頭笑了,臉頰上的肉擠出兩個深深的酒窩:那天你換衣裳,我偷偷量的。她頓了頓,又說,等秋天了,我給你做件棉襖,絮最厚的棉花。
我望著眼前這個總把笑容掛在臉上的女人,心里某個角落悄然融化。她或許沒有輕盈的身姿,沒有纖細的腰肢,可她用那雙布滿針眼的手,把我這破敗的家,一點點捂熱了。
4
暴雨夜
入秋后的第一場暴雨來得毫無征兆。天空像被捅破的墨水瓶,濃稠的烏云壓得人喘不過氣。傍晚我剛把曬在院子里的玉米收進倉房,豆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砸下來,轉(zhuǎn)眼間,雨幕就將整個村子籠罩其中。
我縮在炕上,聽著雨點敲打屋頂?shù)穆曇�,心里直打鼓。這土坯房年久失修,前幾日就發(fā)現(xiàn)西墻有些滲水。正想著,身旁的桂花突然坐起身,眼神透著焦慮:阿強,我去看看房梁,昨兒聽著有響聲。她說話間已經(jīng)披上蓑衣,寬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燈下顯得格外醒目。
這么大雨,明早再看!我伸手去拉她,卻只抓住一片衣角。桂花回頭沖我笑了笑,臉頰上的肉隨著動作輕輕顫動:不礙事,我心里有數(shù)。說完,她就頂著雨出了門,木板門被風(fēng)撞得哐當(dāng)作響。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得心神不寧。約莫過了一刻鐘,突然聽見轟隆一聲巨響,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屋頂。我猛地坐起身,只聽見桂花在外面大喊:阿強!快起來!瓦塌了!聲音里帶著明顯的慌亂。
我抄起手電筒沖出門,雨水瞬間澆透了全身。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看見桂花站在房檐下,踮著腳往瓦縫里塞草席。她的睡衣被雨水澆透,緊緊貼在身上,顯出圓滾滾的輪廓,像只落湯的大白鵝。快躲到墻角!她轉(zhuǎn)身沖我喊,頭頂?shù)耐咂青暌宦暳验_,泥塊混著雨水劈頭蓋臉砸下來。
我下意識撲過去拉她,卻被她一把推開。桂花龐大的身軀擋在我面前,后背硬生生挨了幾塊碎瓦。別管我!糧食!她大聲喊道,聲音被雨聲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墻角堆著剛收的麥種,要是被雨水泡了,來年的收成就全完了。
我轉(zhuǎn)身去搬擋雨的木板,卻發(fā)現(xiàn)梯子在泥水里打滑。正著急時,桂花已經(jīng)挪到我身邊,一手扶住搖晃的梯子,一手接過木板往上遞。她的頭發(fā)緊貼在臉上,雨水順著下巴滴落,砸在地上濺起一朵朵水花。阿強,接著!別讓糧食泡水!她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我踩著濕滑的梯子往上爬,每走一步都心驚膽戰(zhàn)。低頭看見桂花在下面穩(wěn)穩(wěn)扶著梯子,她的布鞋已經(jīng)陷進泥里,龐大的身軀卻像棵老槐樹般紋絲不動。突然一陣狂風(fēng)刮過,梯子劇烈晃動,我險些摔下來。危急時刻,桂花猛地用肩膀頂住梯子,大喊:抓緊!我能感覺到她肩膀的力量,那是一種沉甸甸的、讓人安心的力量。
折騰了近一個小時,我們終于用木板暫時擋住了漏水的地方。桂花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后背的衣服被碎瓦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血跡混著雨水往下淌。你受傷了!我蹲下身,聲音有些發(fā)顫。
桂花卻擺了擺手,擠出一絲笑容:小傷,不打緊。她伸手去摸我的頭發(fā),掌心帶著暖意:你沒淋感冒吧我望著她疲憊的臉,突然想起相親那天,她小心翼翼坐在竹椅上的模樣。此刻這個曾經(jīng)讓我覺得笨重的女人,用她三百斤的身軀,扛住了這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
回到屋里,我趕緊燒了熱水。桂花坐在炕沿上,看著我手忙腳亂的樣子,突然笑出聲:阿強,你燒水的樣子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她的笑聲清脆,像是能驅(qū)散屋里的陰霾。我白了她一眼,把姜湯端給她:趕緊喝,發(fā)發(fā)汗。
桂花捧著碗,熱氣氤氳在她臉上,把那雙明亮的眼睛襯得更加溫柔。對不起,她突然說,聲音很小,我娘說,胖人經(jīng)凍,沒想到連個屋頂都扛不住。我鼻子一酸,想起昨夜她趴在漏水處,用身子擋住雨水,護著墻角的麥種,自己卻在雨里泡了大半個時辰。
說什么傻話。我伸手摸她的額頭,發(fā)現(xiàn)燙得驚人,你都發(fā)燒了!桂花卻把姜湯遞給我:你也喝點,別著涼。我接過碗,姜湯的熱氣模糊了視線。這一刻,我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比任何時候都高大。
后半夜,桂花發(fā)起了高燒,嘴里不停地說著胡話。我守在她身邊,用濕毛巾給她降溫。借著微弱的月光,我看著她熟睡的臉龐,肉乎乎的臉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她的呼吸聲很重,卻讓我莫名心安。原來在不知不覺中,這個總把笑容掛在臉上的胖媳婦,已經(jīng)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天快亮?xí)r,雨漸漸停了。桂花的燒也退了些,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我守在身邊,嘴角微微上揚:阿強,辛苦你了。我握住她的手,軟乎乎的,帶著體溫:該說辛苦的是我,謝謝你,守住了這個家。
5
臘月
臘月初八,北風(fēng)卷著雪粒子往門縫里鉆,我縮在屋里翻箱倒柜找棉鞋。往年都是湊合著穿舊鞋過冬,今年桂花說啥也要給我做雙新的。扒開柜底的雜物,一雙嶄新的棉鞋露了出來,針腳細密得像天上的繁星,鞋幫上還歪歪扭扭繡著平安二字。
我拿起棉鞋準備試穿,一張泛黃的紙從鞋底滑落。撿起來湊近油燈一看,上面多囊卵巢綜合征幾個字刺得我眼睛生疼。診斷書上寫著建議長期服藥,易致肥胖,墨跡暈染處,還有行小字:別讓阿強知道,他娶我已不易。
手里的棉鞋突然變得千斤重。眼前浮現(xiàn)出平日里的點點滴滴:桂花總說鎮(zhèn)上裁縫鋪活多,實則半夜還在油燈下納鞋底;吃飯時她把白面條推到我碗里,自己啃著沾著鍋底的餅子,說我愛吃粗糧;每次我問她手腕上的針眼,她都笑著說做活計不小心扎的……原來她的胖,是病根子扎在身子里,可她把苦藥咽進肚子,把甜笑留給了我。
阿強,你在找啥桂花的聲音從堂屋傳來。我慌忙把診斷書塞回鞋底,心跳快得像擂鼓。她裹著厚厚的棉襖走進來,棉襖被撐得緊繃,臉上卻笑出兩個深深的酒窩:我剛蒸了豆包,快來嘗嘗。
我看著她端來冒著熱氣的蒸籠,指甲縫里還沾著面粉。桂花,我喉嚨發(fā)緊,你...是不是有事兒瞞著我她的手猛地一抖,豆包差點掉在地上。抬頭時,笑容已經(jīng)有些僵硬:說啥呢,能有啥事
我從鞋底抽出診斷書,遞到她面前。屋里突然安靜得可怕,只有油燈芯噼啪的爆裂聲。桂花的臉瞬間沒了血色,龐大的身軀微微顫抖:你...你都看見了。她低下頭,雙手死死攥著圍裙,指節(jié)發(fā)白。
為啥不告訴我我聲音發(fā)顫。
桂花咬著嘴唇,半天才開口:我怕...怕你嫌棄我。她抬起頭,眼睛里閃著淚花,趙叔說你相親好幾次都沒成,我想著,哪怕你只圖我能干活,能把家操持好...我也知足了。
我的鼻子一酸,想起暴雨夜她用身體護住麥種,想起她納鞋底時專注的模樣,想起她把熱乎的飯菜端到我面前的樣子。傻婆娘,我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你以為我娶你是圖你瘦我圖你把破房子收拾得暖乎乎,圖你納的鞋底比鐵還結(jié)實,圖你下暴雨時把我護在身后。
桂花愣住了,眼淚大顆大顆砸在衣襟上:可我這病...治不好,還拖累你。
誰說治不好我握緊她的手,明天咱就去鎮(zhèn)上醫(yī)院,大夫肯定有辦法。我突然想起上個月偷偷去醫(yī)院咨詢的事,大夫說只要慢慢調(diào)理,病情能好轉(zhuǎn)�?杀绕疬@個,我更清楚,就算她一直這樣,我也認了。
夜里,雪下得更大了。桂花靠在我肩頭,輕聲說:阿強,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又怕嚇著你。她頓了頓,我這病要忌口,不能吃太油膩,可看你干活辛苦,就想給你補補身子。
我把她摟得更緊,感受著她身上的溫度:以后咱一起忌口,我陪你慢慢養(yǎng)。黑暗中,桂花的手摸索著找到我的手,十指相扣。她的手依舊軟乎乎的,卻讓我心里踏實得很。
轉(zhuǎn)天,我們頂著風(fēng)雪去了鎮(zhèn)上醫(yī)院。大夫看著診斷書,又給桂花做了檢查:恢復(fù)得不錯,堅持治療,體重會慢慢降下來的。聽到這話,桂花偷偷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滿是驚喜。
回家的路上,雪地上留下兩串深淺不一的腳印。桂花突然停下腳步,從棉襖兜里掏出個油紙包:我在鎮(zhèn)上買的,你最愛吃的糖炒栗子。她剝開一顆,塞進我嘴里,大夫說我能吃,你可不許搶。
我嚼著香甜的栗子,看著她被凍得通紅的臉,突然覺得,這場雪下得真好。它蓋住了往日的艱辛,也讓我看清了心里最珍貴的東西。這個被村里人笑話像座山的女人,用她的善良和堅韌,為我撐起了一片天。
開春時,老槐樹抽出新芽。桂花在西墻根種下的月季開了,粉嫩嫩的花朵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她蹲在菜地澆水,肚子比去年小了些,可動作依舊利落。等花開得旺些,我給你做件新褂子,就照這花色。她抬頭沖我笑,陽光灑在她臉上,把酒窩照得透亮。
遠處傳來趙叔的笑聲:阿強,你媳婦那身板,抵得上三個壯勞力!我望著在菜地里忙碌的桂花,心里滿是驕傲。是啊,她不僅是能扛住生活重擔(dān)的壯勞力,更是我這輩子最寶貝的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桂花的病慢慢好轉(zhuǎn),體重也減輕了不少。
來年準能給我生個胖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