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銅鑾鈴搖曳伴隨馬蹄聲聲,左鄰右舍的孩童好奇的張望,大人們多是瞥了一眼便又自顧自的做起手邊的事兒來。
這兒是京郊,達(dá)官貴人,踏青也好、趕路往返也罷,途經(jīng)此處的不在少數(shù)。
直到馬車停在一戶尋常人家門口,侍女撥開門簾,只見一只白皙嬌嫩的手先探出來,再是清雅華貴的婦人緩緩踏下馬車。
勛貴嬌養(yǎng)出來的,容貌自是上乘,但說不上十分美麗,至少比上個月路過的那位京都第一美人姜小姐差了不止一星半點(diǎn)。
可舉手投足間透露出的沉穩(wěn)大氣,非尋常官家婦人可比擬。婦人只直直站在門口,便有無形威壓而來,她似是無奈又似是嘲諷。
放著好好的姨娘不做,到這兒來吃苦,原是我從未看清你。
我聞言動作一頓,轉(zhuǎn)身看她。
故人顏色依舊,周身氣質(zhì)與三年前天壤之別,倒與久遠(yuǎn)記憶中的身影相重疊。
我重生的第十年,夫人也回來了。
1
我強(qiáng)壓下心頭厭惡,匆忙迎上前去。
您是……明夫人您怎么來了
鐘靈毓上下審視我,嘴角微微勾起,眼睛卻不見彎,是她晚年施壓時最常用的表情。
那時候她早已成了一品誥命夫人,加之年歲大資歷老,只需冷冷的笑笑,兒孫們便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府里的下人更是如臨大敵。
不歡迎我
夫人這說的哪兒的話,濕噠噠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我俯首將她往屋里帶,是我們家太簡陋,沒什么好招待您的。夫人您不嫌棄的話進(jìn)來坐坐,我家那口子還在茶鋪,我馬上托人叫他回來。
鐘靈毓見我的動作粗俗,眉心微不可察的輕蹙兩下,聲音也冷了下去:你成親了我是來找你的,叫他回來做什么。
那不成,夫人大駕光臨,他作為一家之主不露面,豈不是怠慢了。
我是來找你的,鐘靈毓重復(fù)一遍,不容置喙,石榴。
我低垂著頭,語調(diào)平緩道:夫人,我不是石榴。
鐘靈毓兩世為人,只一句話,便已然知曉其中意思,她嘴角上揚(yáng)的弧度漸大,冷意愈烈。
忘恩負(fù)義的東西。
2
石榴。
石榴多子,可上一世,我沒有自己的孩子。
莊戶人家養(yǎng)不起五個孩子,爹娘便把我賣給明家。
這家的主君勤勉,主母寬厚,連帶著府里少爺小姐都比別家來得和善,我娘說若非她娘家遠(yuǎn)親是明家的家生子,還輪不到我被賣進(jìn)來呢。
初入明府,我被分到大少爺院里做灑掃侍女。
大少爺比我小兩歲,從小自恃端方君子,年歲漸長后愈發(fā)板正。因我從不掐尖出頭,他對我另眼相待,將我從外院灑掃調(diào)去伺候筆墨。
后來年紀(jì)更小的二少爺都照例有了通房,大少爺卻還是不近女色,夫人著急了。
剛正過頭,她怕兒子不行。
夫人塞了好多貌美的侍女進(jìn)大少爺屋里,大少爺視她們?nèi)绾樗瞳F,連內(nèi)院門都不讓進(jìn)。其中一個膽大的逮著機(jī)會往少爺身上貼,被罵了個狗血淋頭不說,還被強(qiáng)壓到到夫人處。
大少爺要求打發(fā)出去以正家風(fēng)。
夫人沉默了,因?yàn)槭撬谝狻?br />
她屏退左右,同大少爺說了個清楚。
大少爺也沉默了,當(dāng)日便傳出他有意收通房的消息。
他不近女色的聲名在外,府里上下都知道他喜歡老實(shí)有分寸的,不出意外便是從貼身侍女中提拔。
大少爺?shù)馁N身侍女?dāng)n共就兩個,一個是我,在書房伺候筆墨;另一個是枇杷,負(fù)責(zé)整理里屋。
一時間,我與枇杷炙手可熱。
同時大家也都在猜測,我們兩個老實(shí)人會使出什么手段來爭寵,畢竟按照大少爺?shù)谋�,一個通房不能再多了。
最后是我,原因無他,枇杷不愿意做大少爺?shù)耐ǚ俊?br />
我和枇杷一起進(jìn)的明府,一起進(jìn)的大少爺?shù)脑鹤�。五月石榴花開,枇杷結(jié)果,那會兒大少爺還小,尚不通人事,抬頭見院內(nèi)兩樹花果正好,賜名石榴與枇杷。
后來的侍女就沒我們那么好運(yùn),能得個尋常女兒名字。
大少爺懂得男女之事后,不太愛用侍女,為了讓她們敬而遠(yuǎn)之,甫進(jìn)院里就給改個難聽的名兒。平凡老實(shí)是卯兔未羊,好歹能聽;貌美拔尖的管人家叫戌狗亥豬,渾然不管她們青紅交加的臉色。
我與枇杷多年情誼,她不愿意,那便是我。
大少爺確實(shí)清心寡欲,男女情事一年到頭都不見能做幾次。
我也從不撩撥,除了性格木訥,還有就是那避子湯藥實(shí)在苦,喝下去又實(shí)在難受。
大少爺早已定了書香清貴鐘家嫡長女,沒聽說過哪家正妻未進(jìn)門,先見庶子的。
大少爺金榜題名后洞房花燭,少夫人進(jìn)門半年有了身孕,抬舉我做姨娘,代價是那碗絕子湯與長達(dá)一年的下紅之癥。
我沒得選。
喝下絕子湯的那天晚上,我疼得在地上打滾,眼淚鼻涕糊成一團(tuán)。
我想放聲大哭,大少爺、少夫人、夫人都派了人來。一是敲打我莫要心存怨懟,二是如我忍不住鬧起來,便捆了我的手腳再封了我的嘴,明府素來溫厚,斷不可傳出什么凄厲的喊叫。
當(dāng)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觀我的丑態(tài),除了枇杷。
她抱著我,我聽她聲音應(yīng)當(dāng)也是哭了。
對不起,石榴,都怪我,對不起……
我想說不怪你,誰也不想的……可太疼了,我實(shí)在說不出話來,張嘴出來的就是嘶啞的低吼。
后半夜我一點(diǎn)兒聲音都發(fā)不出了,也沒有力氣再打滾,只一味發(fā)抖。
枇杷勸我別睡,在我耳邊念叨半宿。
又折騰了兩三日,明家才給我請來郎中調(diào)理身子。等我大好,枇杷被少夫人打發(fā)出去。
她與我姐妹情深,又侍奉大少爺左右,少夫人善于扼殺所有不好的苗頭。
少夫人斷了我的子嗣,便讓我多加照看他的子嗣,說這樣他們同我也是打小的情分,算我半個兒女,斷不會令我到無人送終的地步。
她這輩子從少夫人到夫人,再到太夫人,成人的有三兒一女,子孫更不計(jì)其數(shù)。兒女幼時基本是我在照看,可鄉(xiāng)野出生的姨娘三天兩頭到主母院里看顧孩子有礙觀瞻,四個孩子無一例外,六歲之后便不再讓我私底下與小少爺小小姐見面,一應(yīng)事宜全由她親自教養(yǎng)。
大少爺沒有庶子女,皆為少夫人所出,羨煞旁人。
官場上難免交際應(yīng)酬,上峰贈妾,大少爺常以少夫人家訓(xùn)一生一世一雙人為由婉拒。若對方步步緊逼,便再將我拎出來,少夫人將我從通房扶姨娘已是虧欠,而我也是打小伺候他才得成正經(jīng)偏房,若再納妾,不僅寒了少夫人的心,也會傷了與我的情分。
故無人不贊嘆大少爺情深義重,與夫人舉案齊眉,只他家姨娘仗著主君主母念舊,拈酸吃醋惹人嫌。
大少爺于經(jīng)濟(jì)仕途勤勉有加,又有妻子娘家提攜,三次外放,履歷遍布三省,官至丞相兼太子太傅,歷經(jīng)三代帝王。
然而外放時虧空身體,還不到知天命的歲數(shù)多病纏身。
他清雅端正一輩子,臨了臨了,丑態(tài)百出,不愿假手于人,最后只得我這個他什么模樣沒見過的老婦病中伺候。
大少爺重病三月,回光返照吩咐我給他穿上齊整衣裳,讓兒孫們進(jìn)來見他最后一面。
所述遺言從朝堂到內(nèi)宅,從為官之道到兒女姻緣。
最后說到了我,我在明家無依無靠,到底是他的女人,便由他做主送回莊戶上吧,錢財(cái)給足,我娘家哥嫂的孩子自會孝順體貼。
老爺,旁的也罷了,只這一條,斷不可能。
是了,這個時候大少爺早已成了老爺。
夫人也不再年輕,與老爺夫婦一體多年,無二般的顧全大局,老爺顧朝堂,夫人全內(nèi)宅。
石姨娘一年到頭都不見能與她那侄兒見上一面,全是為了錢財(cái),豈能奢望他們盡心盡孝且如今我還尚在,老爺一去我便將老爺?shù)囊棠飻f去鄉(xiāng)下,旁人如何看我更不肖說石姨娘對這幾個都有養(yǎng)恩,知恩不報(bào),咱們明家是會被戳脊梁骨的。
老爺沉默半晌,好像沒有力氣了,眼皮慢慢闔上,聲音輕到不可思議:言之有理。對不住了,石榴。
可不是言之有理嗎
前些年老夫人病重,老爺夫人雙雙親侍湯藥,又是美名一片�?傻降资稚�,每每濕了褥子與衣裳,都是我給老夫人換。老夫人用慣了的老媽媽年紀(jì)大熬不住,夫人又不滿小丫頭們沒輕重,活計(jì)便又落在我這個無所事事用老了的姨娘身上。
人總是在將死時才有善言,老夫人也算欺壓了我半輩子,臨終前同樣對兒子兒媳提起我:家里孩子都大了,你們也老了,把石榴送回她娘家吧,一個無子的姨娘入不得祠堂,不如落葉歸根。
作為小輩不敢當(dāng)面置喙遺言,顧左右而言他。
待老夫人后事畢,老爺同我說:你雖入不得祠堂,但明家兒女會為你養(yǎng)老送終。斷不可能將你送出府去,給旁人戳明家脊梁骨的機(jī)會。
說句以下犯上的話,哪怕日后夫人死在我前頭,臨終又來這么一遭,她的兒女一樣不會同意。
老爺要名聲,夫人要名聲,小少爺們和小小姐都要名聲,只我這位姨娘不要臉面。
我覺得沒意思極了,自老爺去后郁郁寡歡,一病不起。
眼見著我也沒幾天活頭了,明家忙不迭給我在城東京郊買了塊地,聽小廝說大師給算過那是塊風(fēng)水寶地。而且右邊正正好埋的是二十多年前夭折的大小姐,去祭拜大小姐時自然不會忘了旁邊的我。
可笑至極,偶爾能想起給大小姐上香的,明明只有我。
人們說,明家那位姓石的姨娘雖粗鄙淺薄,對主君卻是一往情深。
我可去他的,我不姓石,對明青松也從未有過男女之情。
3
我重生在剛?cè)朊鞲臅r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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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采買進(jìn)府的丫鬟,都要先經(jīng)由周嬤嬤統(tǒng)一管教,識得基本規(guī)矩后才敢往主子跟前送。
過兩日便要將這批丫鬟分至各院,我耍了個心眼,在四小姐明朝露跟前露了臉。
明朝露今年才九歲,最容易被小玩意兒吸引,我與她院里的侍女交好,送了她們一人一個柳條編制的小花籃,被她見到了,便央求夫人將我分到她院子里。
明青松得知此事,冷哼著教訓(xùn)了明朝露:一看便知是鉆營奉承的小人,你如今也到了明辨是非的年紀(jì),該離這種人遠(yuǎn)一些才是。
明朝露癟癟嘴,把我的花籃扔到地上,說不要我了,現(xiàn)在就把我趕出去。
明青松又呵斥她:朝令夕改,如何服眾
她年紀(jì)小,哪里懂得這些彎彎繞繞的馭下之術(shù),不知所措的嚎啕大哭。
明青松見狀搖搖頭,恨鐵不成鋼地離開,留下一地雞毛。
他后來做過帝師,也帶過許多學(xué)生,晚年桃李滿天下,是眾多門生口中誨人不倦的恩師,卻對親妹妹無半點(diǎn)耐心教導(dǎo)。全因他自視甚高,理所當(dāng)然的認(rèn)為他的妹妹也應(yīng)當(dāng)天資聰穎,若不能無師自通,他寧可沒有這個妹妹。
以至于他們兄妹二人少年不和,晚年怨懟。
明朝露是明家唯一的女兒,老爺夫人難免偏愛,故而被養(yǎng)的有些任性,可她卻是府里最心軟的主子。前世曾為了貼身侍女問罪旁支庶子,即便老爺請家法也不曾退縮,雖說最后那個庶子什么事都沒有,明朝露卻被打了個半死,還落了個刁蠻任性的壞名聲。
同樣是她,見我被灌下絕子湯后好幾日都臉色慘白,于心不忍同夫人說該請個郎中來瞧瞧才是,她在外的壞名聲又多一條插手哥嫂房中事。
我編了只松鼠,讓其他侍女拿進(jìn)去逗她開心,她先是不哭了,兩眼放光,把玩一會兒后估摸著是想到明青松剛剛那番話,又給丟出屋外。
我沒在意,往后幾日又編了許多蝴蝶蜻蜓,掛在院子里那棵桂花樹上。
4
明青松又到了惹人嫌的年紀(jì),開始用十二地支與生肖給女孩子做名字。
明朝露面對明青松早已不會哇哇大哭,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說不過他,就去找夫人告狀,找閨中好友訴苦。
都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兄妹水火不容到這般地步,令人咂舌。老爺夫人勸也勸了,打也打了,二人如出一轍的倔。
明朝露走路帶風(fēng),冷笑道:什么端方君子,一被說不行,還不是照樣在娶妻前找通房。
明青松最要名聲,這種帽子扣下來,他再不近女色也得擺一個讓人覺得他行。
他院里仍有一棵石榴樹和一棵枇杷樹,同樣也有一個石榴和一個枇杷,石榴不是我,枇杷也不是枇杷。
自從前世枇杷被鐘靈毓打發(fā)出去后,我再沒見過她。
這一世明青松院里的石榴枇杷為了做他的通房爭得不可開交,富貴迷人眼,令她們忘了明青松最厭惡這種戲碼,通房沒做成還被趕到外院做粗活。
最后選了后院里膽子最小的侍女卯兔,他的考量必定是膽小便不敢生風(fēng)浪。
卯兔每個月會去明青松屋里一兩次,并非府里人吃飽了沒事干關(guān)注大少爺?shù)姆渴�,卯兔膽小體弱,一碗避子湯喝下去得躺個兩天兩夜,實(shí)在很難讓人不注意到
前世他找我一年到頭不過兩三回,虧我還真當(dāng)他清心寡欲,原來是嫌我相貌一般又無趣啊。
卯兔其實(shí)說不上多貌美,但勝在楚楚可憐,是以雖不算縱情聲色,但也絕對說不上清心寡欲了。
明朝露說他偽君子,卯兔都這樣了還雷打不動每月至少一回。
我狗腿的附和誰說不是呢。
明朝露笑道:誰說不是除了你我誰還會說是,也就咱們主仆蛇鼠一窩,其他人都凈說他如何君子,如何有出息,勸我別再傷了兄妹情分。
他們也都是為了小姐好。
明青松是男子,又有功名在身,明朝露對上他總歸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故而這兩年她也收斂了許多,只同我在背后抱怨兩句。
我知道,可我就是更喜歡你和我一起罵他。再等等吧,等過兩年我出嫁了,把你一起帶出府,到時候給你尋一門好親事。
我的小姐哎,你才多大,張口閉口出嫁,讓人聽到可怎么得了
5
我躲在明朝露院子里,只能改變自己的結(jié)局。
鐘靈毓嫁入明家,懷孕,給卯兔抬姨娘灌絕子湯。
卯兔身子比我弱,避子湯喝得又多傷了根本,這一碗虎狼藥下去,翻騰一宿,天亮前斷了氣。
尋常人家正室進(jìn)門,最多將夫君屋里的通房打發(fā)出去,害人喪命的屬實(shí)少有。
明青松與鐘靈毓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這是前世不曾有過的。
到底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又陪伴在側(cè)好幾年,明青松多少于心不忍:卯兔本就體弱,這兩年湯藥不斷,子嗣注定艱難,你已懷有身孕,又何苦步步緊逼現(xiàn)在鬧出人命,如何收場!
夫君這話好生奇怪,鐘靈毓往前挺了挺尚不顯懷的肚子,我分明提前同夫君商議過,是你允諾一切由我處理,怎的現(xiàn)在全怪到我頭上而且若非夫君婆母派去的人多事,見她快要不行了慌里慌張來報(bào),夫君與婆母耳根子又軟真給請來郎中,這事兒能捅到外頭
人都這樣了,不請郎中你待如何
鐘靈毓神色如常:內(nèi)宅之事,關(guān)上門來外人一概不知。索性眼見快要不行了,捂緊消息便是,對外稱她突得急癥,再過兩日去世,又有什么奇怪
明青松被她一番話說的呆愣,臉色煞白,良久才回過神來。
這便是……鐘家的書香清貴
鐘靈毓也反應(yīng)過來,她不該與明青松說這些的,至親至疏夫妻,再榮辱與共,有些東西也不能宣之于口。
明家偽善,鐘家惡毒,很難說哪家更該下地獄,可明鐘治家之道不同,初見端倪。
6
鐘靈毓懷有身孕,唯一的通房又沒了。
上至官場同僚,下至明家長輩,都計(jì)劃給明青松屋里塞女人。
明青松尚且需要鐘家?guī)头�,與鐘靈毓有商有量,從鐘家?guī)淼呐慵奘膛镞x一個開臉。明家人不管是誰,能綿延子嗣便成了,外頭給他塞人可就并非為了他的子嗣著想。
明青松多番推辭,某次宴會后還是不得已帶回來兩個貌美女子,鐘靈毓見狀氣得動了胎氣。
你當(dāng)初是怎么和我爹娘說的,說娶我是你三生有幸,愿意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你允我真心與體面,我投桃報(bào)李,并未要求你真的只我一人,你那伺候慣了的通房,我做主抬舉,她沒了,我再給你找一個。正室做到這份兒上,鐘家只我一人這么窩囊!你竟還不知足!
明青松心懷愧疚,并未言語。
鐘靈毓越說越氣:出爾反爾,言而無信!明青松你算什么男人!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便不入你明家門!
說的愈發(fā)過分,明青松那點(diǎn)愧疚很快散去。
夠了!
桌上的茶具被掀翻,滿地碎片。
你可知這兩個女子,是你爹力勸我收下的!
不可能!鐘靈毓立馬反駁。
怎么不可能你以為納個鐘家的侍女便萬事大吉了,知道外頭怎么說你的嗎說你,明家的少夫人,好手段吶!
明青松朝她比了一個拇指,嘲諷之意溢于言表:面慈心狠,毒殺妾室后扶持自己的貼身侍女,里里外外把持個遍。岳父的對頭當(dāng)著他的面,說你鐘家只管自己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旁人的命都不如你們快活重要,你讓岳父如何應(yīng)對!可不是只能咬牙,讓我把這兩個女人帶回來嗎!
鐘靈毓聞言兩眼一黑不省人事,還見了紅,整個院子亂成一團(tuán)。
她這一胎遠(yuǎn)不如前世來的安穩(wěn),以至于臨盆時傷了根本,郎中說往后可能再難有身孕。
7
在明青松眼里,第一要緊的肯定是他的仕途。
即便這他于情事方面較之前更為熱衷了點(diǎn),但也遠(yuǎn)算不上好女色,如今屋里一妻一妾加兩個暖床丫頭,顯然有點(diǎn)超編,故而并沒有再添人的打算。
可很多明青松的同僚乃至上司特別熱衷于給他送絕色美人,我猜大抵是源于男人的兩大愛好:拉良家下水,勸風(fēng)塵從良。
他們把這套用在自己人身上也毫不手軟:拉忠良上船,勸浪子回頭。
要么全都不收,收過一次便止不住了,總不好他送的你就要,我送的你不收吧,瞧不起人嗎
明青松曾創(chuàng)下兩天帶回來七個女子的壯舉。
能送的他都轉(zhuǎn)頭送出去了,不能送的他也不愛碰她們,可干杵在那兒,鐘靈毓看見也心煩。
人多口雜,再混上一兩個有心眼的,她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上一世這個時候她已懷上第二胎,現(xiàn)在卻肚子平平,整個人較婚前瘦了一大圈。
前世曾有官眷艷羨地對她說:明少夫人真是有福氣,夫婿上進(jìn),自個兒肚子又爭氣,屋里就一個妾,雖性情小氣上不得臺面,至少也還算老實(shí)安分。哪里像我家……唉。
鐘靈毓不留痕跡的帶過話頭與眼底的嘲諷,她從不認(rèn)為她的順?biāo)焓歉舛挚梢砸还P帶過的。
夫婿上進(jìn)是因?yàn)樗龝�,肚子爭氣是因�(yàn)樗齾柡Γ瑑?nèi)宅安寧是因?yàn)樗掠蟹�,這都是她自個兒掙出來的,與旁人無關(guān)。
前世她給我灌絕子湯,說的是莊戶人家的女兒到官員家的姨娘,我該知足了�?尚⌒〗惚豢低蹩瓷�,官員家的女兒到帝王家的妻子,鐘靈毓怎么不知足,千方百計(jì)阻了這門婚事不就是康王和明青松差不多年紀(jì),前頭還死了個正妃,小小姐過去是做填房后娘嗎
康王于小小姐而言,與明青松對我而言并無差別,差別是她有的選,我沒有。
明家這潑天的熱鬧因明青松的外放戛然而止,鐘靈毓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眼不見為凈的機(jī)會,麻利的收拾好東西跟去任上。
如此一來,那病弱的小少爺便成了個麻煩,跟去任上路途遙遠(yuǎn)怕出意外,留在明家鐘靈毓又放心不下。思來想去到臨行前最后一晚,鐘靈毓咬牙將孩子交由夫人照顧。
他們走后,明朝露很快說上了一門親事。
對方是昌平侯家的小兒子,這家侯爺實(shí)打?qū)崙?zhàn)場拼出來的功名,侯夫人出身商賈富的流油,微末時與還是大頭兵的侯爺結(jié)為夫妻,發(fā)跡之后自然不可能下堂去,哪怕外界流言蜚語,昌平侯家自屹然不動。
有權(quán)又有錢,能看上明朝露,全因他家風(fēng)強(qiáng)悍,用侯夫人的話來說,循規(guī)蹈矩的女兒家與他們合不來。
這門親事屬高攀,老爺沒有任何意見,夫人有意見但不重要。
夫人只敢在明朝露面前哭哭啼啼:都說昌平侯家的小兒子不學(xué)無術(shù),娘實(shí)在害怕,你嫁過去是跳入火坑。
結(jié)果明朝露與昌平侯家的小兒子臭味相投,成婚后的日子過得比閨中時快活多了,沒事就和夫君舞刀弄槍,耍累了再去婆母院子里看她撥算盤。
侯夫人算盤打的極好極快,侯府的營收往來對她來說花不了多少功夫,她那算盤撥來撥去,基本撥的是她自個兒名下產(chǎn)業(yè)。明朝露總是崇拜的看著侯夫人,夸她可太厲害了,那么厚的賬本居然可以那么快算好理清。
尋常官家小姐可能也會有陪嫁鋪?zhàn)樱蠖技偈钟谌�,只定期查賬。像侯夫人這般親力親為的十分罕見,畢竟士農(nóng)工商,有失身份。
明朝露卻不以為然,馬屁拍得響亮,侯夫人很是受用,戴了四個戒指、兩個鐲子的手一揮,送了兩個鋪?zhàn)咏o明朝露,讓她理著玩。
日子過得紅火也會令人茫然,明朝露某次參加完哪家夫人的席面回來,悶悶不樂。
你知道嗎,明明我做一樣的事,她們從前說我粗鄙不堪沒規(guī)矩,現(xiàn)在居然成了天真爛漫性情中人
今時不同往日,侯府地位高又護(hù)短,誰敢惹備受府內(nèi)眾人寵愛的明朝露不痛快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明朝露在這個時候和我提起早些年說過的,要給我找一戶好人家。
京都城內(nèi)這些人,大都拜高踩低,虛偽至極,你還是走吧,春娘。
8
夫人這話好生奇怪,我就不是石榴呀。怎么我不是石榴,就……忘恩負(fù)義了
明朝露沒有給侍女改名的愛好,這一世我用的一直是本名何春娘。
明青松外放第三年,明家老爺去世,他攜妻歸家。
鐘靈毓的孩子說是交給她婆母照顧,可管家分身乏術(shù),日常多由鐘靈毓的陪嫁郭姨娘看顧。鐘靈毓自他還是嬰兒便跟著明青松在任上,剛回家孩子不認(rèn)她也在情理之中,偏那孩子與郭姨娘親近,鐘靈毓氣急攻心,回來沒一會兒暈了過去。
她醒來后行事突然雷厲風(fēng)行起來,有條不紊的安排明家喪事,還能空出手來把之前遺留的兩個暖床侍女、七八個旁人送的貌美丫鬟全部處理干凈,以不重樣的罪名,打死的打死、發(fā)賣的發(fā)賣,剩下一個被扒光了壓在院子里跪了半個時辰,當(dāng)天晚上她自己一脖子吊死在梁上。
嚇得郭姨娘瑟瑟發(fā)抖,再不敢見她兒子。
外面都在傳鐘靈毓失心瘋了,做事不怕報(bào)應(yīng)。
她卻說:報(bào)應(yīng)若真有報(bào)應(yīng),我便不會再來這一遭!面子早在我隨夫君外放那年就剩一層遮羞布,當(dāng)前自然是要保住里子才是。
鐘靈毓行事作風(fēng)仿照上一世晚年派頭,可那是她汲汲營營數(shù)十年,成為是丞相之妻、一品誥命夫人后才養(yǎng)成的高位作態(tài)。
拜高踩低,她現(xiàn)在尚是低。
御史在朝堂上彈劾明青松治家有虧,在父新喪期間鬧出人命,明家遭申斥。
鐘靈毓的里子是保住了,明青松和明家的面子里子都被丟了個干凈。
他們夫婦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鐘靈毓思來想去,覺得這一世會過得如此不堪,歸本溯源,應(yīng)當(dāng)是通房從石榴變成卯兔時出的錯,她便去找石榴。
可發(fā)現(xiàn)此石榴非彼石榴后,鐘靈毓察覺出了不對勁兒,找了畫師畫像。明家侍女看過后說有些像四小姐的陪嫁何春娘,這才找上我的門來。
鐘靈毓柳眉倒豎,咬牙切齒:別給我裝蒜,你也回來了對不對!恩將仇報(bào)的賤婢,我允你一世富貴,你卻仗著比我先回來,害我至此!
害她
我承認(rèn)剛剛是在裝蒜,現(xiàn)在成了實(shí)打?qū)嵉牟唤�,我何曾害過她
我對于自己的斤兩有十分明確的認(rèn)知,即便重來一世,也不可能以婢女的身份撼動世家大樹,只離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
若重生的再早些,這輩子都不與明家有任何瓜葛才是。
夫人,您到底在說什么呀以前在明家,我侍奉的是四小姐,您的院子我都沒進(jìn)去過,何來害您一說
你為什么不繼續(xù)做夫君的通房!
此話一出,連她帶來的侍女也不可思議的看她。
我苦笑道:夫人,這是我想做就能做的嗎我真是糊涂了,您大駕光臨就為了同我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恐我招待不周,夫人還請回吧。
鐘靈毓?fàn)钊舣偰В睦镉邪朦c(diǎn)剛剛下馬車時的端莊沉穩(wěn)。
你和我回明家!來人,把她捆了帶回去!
侍女們?yōu)殡y,可鐘靈毓眼神恐怖,令人想起她的內(nèi)宅手段,便又不得不與我糾纏。
我大喊大叫:明夫人,你這是做什么!昌平侯家的少夫人已放了我的身契,我早已不是你明家奴仆,你怎可胡亂綁人我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夫人,這一去也不知是否還有命在,還望左鄰右舍告知我夫君,是明家將我擄走!
雙拳難敵四手,鄰居又犯不著為我得罪官宦,我百般抵抗還是被捆了扔進(jìn)馬車。
窩在馬車角落,我實(shí)在想不明白,鐘靈毓為什么不肯放過我。
明青松與鐘靈毓的確允我一世富貴,可除了吃穿不愁,我得到了什么身體,身體壞了,因?yàn)樗麄兎蚱薅讼嗷ブ坪�;名聲,名聲沒了,為了成全他們舉案齊眉的佳話;子女天倫,壓根沒那福氣;死后也只比一卷草席裹了扔亂葬崗強(qiáng)點(diǎn),墓碑上的名字都不是我的,說是孤魂野鬼也不為過。
太平盛世,文官才有機(jī)會位極人臣。我不做他家妾難道還能餓死了不成,這一世不也活得好好的。
他們到底哪來的臉面,覺著對我有恩
不過是利益交換,而我不得不換罷了。
9
鐘靈毓和明青松說要納我為妾。
明青松氣暈過去,畢竟我已嫁為人婦,夫婿尚在。
他醒后倒出人意料的沒有與鐘靈毓?fàn)幊�,他們夫婦一通氣,原是隔世相逢。
家族興盛,與她一個妾室有何干系你驟然跌落亂了分寸,我不怪你,但往后莫要再胡鬧。當(dāng)下匡扶自身挽回聲名才最緊要,讓底下人統(tǒng)一說法,她在明家做侍女時對我有意,被你知曉一時氣憤上門納妾。不過一場誤會,明兒我和你一道大張旗鼓的把人送回去,切記姿態(tài)要夠低,不能落人口舌。
又來了又來了,又是用我的臉面給他們做筏子。
鐘靈毓撲進(jìn)明青松懷里嗚嗚落淚:夫君,我一個人在這兒好苦��!
她哭夠了,淬了毒的眼神對上我,陰冷的開口:我不信,若非她也重生,怎的所有都不同了就是這個賤婢算計(jì)我們!
明青松聞言,皺起眉頭思考了一會兒。
現(xiàn)在說這些沒用,事已至此,先理清形勢,別添亂。
鐘靈毓:可我恨不得把這忘恩負(fù)義的賤婢千刀萬剮!
先把她送回去,等風(fēng)頭過了,你想如何再說。
呵,死前說對不住我,一活過來就打算拿我的命緩和夫妻關(guān)系,也不避著點(diǎn),有夠不拿我當(dāng)外人的。
我笑出了聲。
鐘靈毓目眥盡裂:你笑什么!
我笑我還是太天真,以為只要不與他們有什么交集便能安穩(wěn)度日。
怎知惡毒夫人道前世榮華富貴皆是他們勤勉刻苦與我無關(guān),今生仕途坎坷全因我沒有供他們敲骨吸髓;偽善君子雖說的好聽家族興盛與我無關(guān),話里話外仍是記了一筆賬在我頭上。
我若能左右明家興衰,哪會讓他們像如今這般青黃不接,只會下死手?jǐn)嗔怂泻舐凡攀牵?br />
10
第二日,他們還未來得及送我回京郊,我的夫婿先一步找上門來。
京郊茶鋪世代相傳,夫君一家又素來與人為善,京都府尹當(dāng)年進(jìn)京趕考捉襟見肘之際便是在他們家落腳,且這么些年從未挾恩圖報(bào)找上門去。
是以案子立的很快。
按常理說民不與官斗,可京都府主事的是那位參明青松的御史的門生,而那位御史又與鐘家的對頭交好。
之前鐘靈毓再怎么大殺四方,終究局限于明家奴仆,外人只能說一聲惡毒至極�,F(xiàn)如今光天化日把良民從城郊擄走,已然是一點(diǎn)王法也不顧了。
明青松朝京都府尹點(diǎn)頭哈腰:誤會,都是誤會。賤內(nèi)的脾氣秉性各位也都知道,就愛拈酸吃醋,家中那些妾室通房清理干凈后還疑神疑鬼,以為我同早年的侍女有首尾,一時心急犯下大錯將人帶來說予我做妾,下官與賤內(nèi)對何氏與其夫君賠禮道歉,還望二位原諒。
夫婿摟著我,并不言語。
不過一碗茶水一張床的恩情,即便上位者愿意還,我們也不能主動要。
京都府尹將他們夫婦二人一頓臭罵,該是他們兩輩子加起來還沒聽過的難聽話。
可也只能如此,京都府尹最后讓明家予我銀錢做補(bǔ),后會將此事上奏朝廷。
就要離去時,我不小心摔倒在地,衣袖翻飛,露出的半截手臂布滿新傷。
強(qiáng)搶民女已夠駭人聽聞,又關(guān)起門來虐待出這么些猙獰的傷口,希望京都府尹的奏折足夠文采斐然。
朝堂上唾沫橫飛,可說來說去也就是些打殺奴仆、毆打良民之事,動不了明青松與鐘靈毓的根本,只在多方運(yùn)作下,得了個明年丁憂結(jié)束后外放嶺南的結(jié)果。
政敵希望他遠(yuǎn)離權(quán)力中心,我卻很想要他們的命。
夫婿祖籍嶺南,在我耳邊悄聲說:嶺南多瘴氣,娘子所想,怕是要成真。
他的聲音極輕,恰如那夜的枇杷。
石榴,別睡,別睡。你會好好的,一定會好好的,相信我。
他又說:如若半年內(nèi)無消息,咱們便回去祭一趟祖宗。
幸甚至哉,在茶鋪?zhàn)詈蒙鈺r不用回去掃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