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蘇泰錚第一次見到向曦是在1998年,少城下了一場將所有顏色沖刷干凈的大雪,一個男孩筆直地站在隔壁學(xué)校的天臺上,雪一片片落在他的肩膀頭頂,校服慢慢被雪水浸透,在淺咖色的毛呢布料上留下一團團深色印記。男孩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看著皮鞋一點點埋沒在越來越厚的積雪中。
蘇泰錚不知道為什么,左手不可控制地舉了起來,兩個學(xué)校隔著一條街,他卻能清晰地看到男孩下巴滴落的淚水,他怔怔地看著對面,雙腿陷在雪里無法動彈,然后——
——然后,男孩終于抬起了頭,目光聚焦在他左手指間的半根煙上,火星還亮著,一直沒被雪澆滅。
他看到男孩的眼睛突然變得明亮,他琢磨著為什么晶亮的淚水沒有在男孩的臉頰上結(jié)冰。
男孩離開了,轉(zhuǎn)身時肩膀上的一層雪滑落下來,像是從他背后掉下來的羽毛,蘇泰錚僵硬地杵在原地,直到煙灰落到手腕的血管,與周遭完全不同的滾燙使他瞬間清醒。
我在想什么呢……他自言自語道,隨后也離開了天臺。
男孩像是夢里的片影,那天之后他很快忘記了這個片段,他也不關(guān)心對面學(xué)校里的孩子會有什么傷心事,他更愿意認為那天傍晚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幅巨大逼真的油畫,男孩站在一片白色之中,沒有人能打破這畫面的平靜,只有男孩自己抬起頭,那一片白色瞬間被彩色的漩渦吞噬。
你說……外國語的小孩兒會有什么憂愁呢
一節(jié)數(shù)學(xué)課上,蘇泰錚盯著黑板上陌生的公式喃喃道,一旁的同桌把腦袋從胳膊間抬起來:你問我嗎
他沒說話,眼睛繼續(xù)注視著黑板,林椽碰了碰他的手肘:你問我啊
你知道嗎蘇泰錚揚起嘴角笑了,我總覺得對面的小孩兒什么都不用愁什么都不用怕。
那可不��!林椽伸了個懶腰,他們要是都有愁的,我們還能愁什么��!
蘇泰錚用力吐了口氣,雙手伸進褲兜里:走,廁所。
換個地兒啊哥哥,臭死了……
林椽跟著他站起來,倆人垮著肩膀快步從后門離開教室,墻邊的同學(xué)見了他們的舉動也貓著腰站起來跟著溜出后門。
你跟著干啥�。∽呃壤锪执欀己浅�,那么多人回頭找罵……
林椽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叨叨著,蘇泰錚靠在廁所窗邊抽著煙,眼睛不自覺地看向操場上打鬧的學(xué)生,外國語在另外一邊,這邊只能看到一中簡陋的球場和臟兮兮的校服。他瞇了瞇眼睛,腦中描繪出想象中外國語操場的樣子——破舊的塑膠慢慢從邊角掀開,像是被撕扯著碎成了一片一片,然后在掙扎中變成粒粒塵埃升騰到灰色的天空中;光裸的土地中突然冒出翠綠的嫩草接著蔓延到每一個角落,一只巨大的手將兩個球門放到草坪兩頭,最后一群穿著精致運動服的少年蜂擁進來,占據(jù)了幽幽綠草的每一平米。
蘇泰錚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他將煙頭滅在窗框上,自顧自地走出了廁所,林椽還在和對方絮絮叨叨,他將凍得發(fā)紅的手縮回衣兜里,這個時候正好響起了鈴聲。
少城自那場大雪之后氣溫稍有回升,但陰冷的濕氣仍讓人難受,周五放學(xué)蘇泰錚沒有回家,他去了臺球廳,他要花四個小時給人當(dāng)陪練賺生活費。臺球廳老板是個慷慨之人,知道蘇泰錚的難處所以出手很大方,四個小時五十塊錢,一個星期刨掉飯錢還能剩下不少。
抵達臺球廳的時候剛好七點,蘇泰錚熟絡(luò)地走到前臺和老板打招呼:賴哥,有活兒嗎
有�。≠嚫邕肿煨�,露出缺了一半的門牙,那邊那小男孩兒,看到?jīng)]他要人教。
蘇泰錚轉(zhuǎn)過身去,小男孩兒不難找,一群五大三粗打扮粗野的男人中間有一個瘦削的男孩,他穿著突兀的高端校服,正恍然無措地站在墻邊,雙手攥著球桿,垂下的眸子不安地左右晃動。
蘇泰錚笑了:他啊那我過去了啊……
他走過去,男孩似乎也意識到他就是那個老板口中的可以教他打球的小哥,于是抬頭扯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你好,蘇泰錚大方地打量著他,他有些想笑,沒想到會這么巧,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沒想到人上來就問名字,聲音有些微微顫抖:向,向曦……
哪個向哪個西
向左向右的向,向曦輕輕垂下頭,晨曦的曦。
蘇泰錚好奇地打量著他,向曦似乎很拘謹(jǐn),始終沒有抬頭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男孩終于小聲開口道:你們這里……有沒有包間。
有啊,貴一點,能接受嗎
嗯……
蘇泰錚把人領(lǐng)到二樓的包間,向曦跟在他后面,當(dāng)包間門關(guān)上時,男孩一直緊張的肩膀終于放松地下沉,蘇泰錚覺得太有趣了,所以他并不著急教他打球,而是靜靜地看著白凈的男孩。
我們見過,他說,記得嗎
向曦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皺著眉頭似乎是在努力辨認眼前的人。
天臺,蘇泰錚提醒道,那天下雪的時候,我也在天臺上,不過我在一中的天臺。
向曦的眼睛突然瞪大,薄薄的角膜下眼珠顫抖著,里面投射著蘇泰錚費解的表情,然后他咬住嘴唇,忍了好久,淚水還是控制不住地從眼眶溢了出來。
太丟人了……
2
蘇泰錚躺在床上,腦袋側(cè)向一邊,已經(jīng)起毛的枕頭讓他有些鼻癢。
陳舊的床頭柜上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疊紙幣,這已經(jīng)遠遠超出四個小時的五十塊了。他慢慢將手從被窩里伸出來,費勁地拉開抽屜,然后將那一沓紙幣塞進抽屜里。
他轉(zhuǎn)過身子平躺,怔怔地盯著頭頂已經(jīng)剝離的天花板,心里很是堵得慌。
你……我給你學(xué)費,你不要告訴別人……男孩露出乞求的眼神將錢包里的紙幣全部塞到他手里,不要告訴別人,我去了天臺,也不要告訴別人我來了這兒……行嗎
當(dāng)時他看著手里的錢,那是他這輩子都沒見過的巨款,又匪夷所思地看向眼前的男孩,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就已經(jīng)逃也似地跑掉了——和上次在天臺上一模一樣。
蘇泰錚實在不解,碰到傷心事在天臺上哭又不丟人,臺球廳門口也沒有掛著未滿十八歲不得入內(nèi),而且他又能跟誰說,首先他就沒什么朋友,他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朋友更不可能和向曦這樣的人接觸,他覺得好笑,手里的錢沉甸甸的,腳下卻輕飄飄的,他得把錢還回去,但等他追出臺球廳人家早就不見了。
所以最后他回了家,左手揣在衣兜里,狠狠攥著那沓錢,手心的冷汗把它們弄得潮乎乎的。一路上冷風(fēng)吹在臉頰上,眼睛有些刺痛,刺痛到想要流眼淚,他用力眨眼,眼前浮現(xiàn)出男孩掙扎又害怕的樣子。
錢還是得還回去,小時候母親一直告訴他,不是自己的東西,不管多想要也不能拿。
蘇泰錚很少跟別人借錢,他做事同他做人一樣很有節(jié)制,他自知生活沒有退路,所以從不會逾越能力的界限去過度消費。正是因為他沒跟人借過錢,所以他更不知道該怎么還錢,他想了很久,最后只能硬著頭皮在一個星期后的周五,放學(xué)的時間,像個找茬的傻子一般守在外國語門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從校門里走出來的精致少年們,期望從中能發(fā)現(xiàn)向曦的身影。
他從六點等到八點,就在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傻逼的時候,向曦一個人孤零零地從學(xué)校里出來了。
向曦!
他大聲喊道,接著他看見向曦被電擊了似的瑟縮著抬起頭,眼睛里盡是恐懼,但當(dāng)向曦看清他是誰時,緊張的肩膀又沉了下去,向曦咧開嘴輕松地笑了,同時露出了額頭上剛剛結(jié)痂的傷疤。
向曦蘇泰錚走過去,試探著伸手撩開他額前的碎發(fā),怎么弄的
向曦連忙向后退開,一只手將劉海按住,聲音細若蚊吟:摔,摔的……
蘇泰錚當(dāng)然不信,這種疤多半是挨打留下來的,當(dāng)然他也沒有立場去問,于是直入主題地從兜里掏出裝錢的信封,學(xué)著之前向曦的樣子,強迫著塞到他手里。
還給你,蘇泰錚笑道,賴哥說你已經(jīng)給過錢了。
不是!向曦張大嘴想要辯解,這個不是——
是封口費,對嗎蘇泰錚看著向曦驚恐的目光,心底發(fā)酸,遂軟下聲音盡量溫柔地說道,不用這樣,我誰也不會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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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沉默了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問:我能留你的電話嗎
蘇泰錚笑了:嗯,我沒有傳呼機,給你家里的電話
向曦聽罷連忙從書包里拿出作業(yè)本和筆,雙手抓著期待地等著他報號碼。
蘇泰錚把家里的電話給了他,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估摸著男孩是想請他吃飯,他連忙找了個理由脫了身。
這是他第三次和向曦見面,他覺得這個男孩很可憐,眼睛里總是帶著穿刺的孤獨,他對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想要知道這個男孩身上發(fā)生過的故事,想要知道為什么男孩比他活得還要憋屈還要小心翼翼。
向曦之于他,就像是一個沒有被拆開的禮物盒子,他不知道里面裝著什么,他好奇地想要拆,忍不住知道里面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3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時間成功沖淡了蘇泰錚對于向曦的好奇,他依然每天在家、學(xué)校和臺球廳之間渾渾噩噩地度過,只是每次從學(xué)校出來,他總會不經(jīng)意地朝對面外國語的大門望,他謹(jǐn)小慎微地讓眼球在那個方向停留兩秒,然后迅速像其他的一中學(xué)生一樣埋下頭佝僂著背,腳步輕浮地扮演著這個時代的失敗者。
林椽曾經(jīng)跟他說過,他們一中的孩子就是被社會拋棄的野種,老師不關(guān)心他們,家長不關(guān)心他們,沒有人會生出一點憐憫關(guān)心他們,他們活在社會的邊緣,特別是和對面外國語的精英少年們比起來,他們顯得格格不入——但也僅僅是和隔壁的對比起來,他們才會在這條街上留下一些蹤跡,為過往的行人留下一點談資。他們應(yīng)該慶幸有了這樣顯著的對比,要不然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他們會變成妥妥的編外人員。
蘇泰錚表面不在乎,但每當(dāng)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家,回到那間狹小的屋子,他仍然會忍不住嘆氣。
這是每天他都將經(jīng)歷的必須過程,他也會去回憶自己并不孤獨的童年,雖然他早就記不清母親的模樣,但他記得母親相當(dāng)愛他。屋子里沒有一張家庭合影,因為他只要看到母親的樣子,就會聯(lián)想到他那個不爭氣的父親,如果這個男人還存有哪怕一丁點責(zé)任感,他們這個家也不會落到如今的地步。
那個男人還有兩個月就要被執(zhí)行死刑了,他心里暗藏微小的慶幸,背上也馱著沉重的壓力,當(dāng)然,還有害怕。
一個星期后的夜晚,家里的電話突然毫無征兆地響了,刺耳的鈴聲讓蘇泰錚迅速從床上彈起來,一陣心悸。
他有些暈眩地去接了電話,大腦還沒有完全清醒,聽筒里傳來清冽顫抖的聲音。
我,是我……向曦……你能來接我嗎……
蘇泰錚皺起眉頭,反應(yīng)了好久才意識到電話那頭聲音的主人是向曦。
你……他揉了揉后腦勺,怎么了
你能來接我嗎……
蘇泰錚不是個遲鈍的人,他能聽出來向曦很害怕,聲音里帶著隱忍的哭腔。
你在哪兒
我在……那頭傳來細細簌簌的聲音,似乎還有別人在,過了一會兒向曦才小聲支吾道,西門,足球場,的電話亭。
你在足球場做什么——
電話已經(jīng)被掛斷了,蘇泰錚怔愣著放下電話,心里猶豫著要不要去。
不可能是什么好事情,他看向掛鐘,已經(jīng)一點了,那頭還有別人,和向曦見過三次面,他對這個男孩完全不了解,也許是向曦惹上什么人攤上什么事了,他去了自己也不一定有好果子吃。
他心里衡量著,外國語的天臺出現(xiàn)在他的記憶里,想到男孩佇立在大雪里一動不動流著眼淚的樣子,他突然自嘲地笑了,有什么呢他蘇泰錚什么都不剩,他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披上外套,抓了鑰匙就往外跑,傍晚下過雨,雨水浸濕了運動鞋和褲腿,冰涼的觸感從腳尖蔓延到膝蓋,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濕潤的冷空氣。
他徹底清醒了,一年前也是這樣,接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同樣的猶豫和同樣濕漉漉的地面,如果那個時候能像現(xiàn)在一樣跑得再快一點,也許那個男人現(xiàn)在就不會蹲在監(jiān)獄里倒數(shù)著生命最后的時日。
他家離西門的足球場并不遠,趕到時他已經(jīng)出了一身汗,他沒有找到電話亭,便睜大眼睛用力望著足球場里黑色的草坪,最終在正中央發(fā)現(xiàn)了向曦的身影。
那個男孩抱著膝蓋,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他慢慢小跑著過去,身手敏捷地翻過足球場邊界的鐵絲網(wǎng),草坪又潮又軟,差點讓他摔了跟頭。
向曦!
他大喊了一聲,黑暗中的男孩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瑟縮著將蒼白的臉抬起來,他詫異地盯著逐漸靠近的人,喉嚨里發(fā)出沙啞的聲音:你……怎么來了……
蘇泰錚站定,然后蹲下身子喘著氣,不禁皺起眉頭: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我是叫你來了……向曦扯起嘴角,眼珠左右晃動著,我以為,你應(yīng)該不會來。
人呢蘇泰錚已經(jīng)大致看過了,向曦并沒有受傷,其他人呢
向曦愣愣地看著他,生怕他跑掉似的:走了……我把錢給他們,他們就走了。
蘇泰錚反應(yīng)了半天,終于被氣笑了:你被人堵在這里要錢,然后你不想給,就給我打電話讓我來替你收拾人,你電話打了,結(jié)果你又把錢給了,是這個意思嗎
他見向曦不說話,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擋在男孩眼前的劉海,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溫柔:你倒是跟我說說,為什么呢
向曦垂下眼睛,盯著被自己捏得發(fā)紅的虎口,半晌才小聲道:我以為你也不會來。
4
蘇泰錚,我的名字。
那天向曦終于知道了他的名字,說來也讓人覺得好笑,向曦沖他要了電話也給他打了電話,卻始終不知道他叫什么。
蘇州的蘇,否極泰來的泰,錚錚鐵骨的錚。
向曦聽著他的解釋,眼角慢慢耷拉下去,眼睛里透出軟軟的笑意:我能猜到的。
倆人坐在潮濕的草地上,向曦一直緊繃的身子終于慢慢放松下來,雖然已經(jīng)很晚了,蘇泰錚卻已經(jīng)徹底沒有了睡意,他一邊看著向曦順從的樣子,一邊好奇地問道:向曦,能跟我講講到底是怎么回事嗎你們學(xué)校有人欺負你
向曦一開始沒說話,過了會兒,他認真地看向蘇泰錚的眼睛,小聲問:我們……是朋友了嗎
蘇泰錚被問得一怔,他看著向曦小心翼翼的模樣,覺得這男孩怎么這么有意思
是,我不過來救你了嗎
向曦也笑了,嘴唇張開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垂首軟聲:我沒有朋友,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我以為像你們學(xué)校這種,不應(yīng)該會有——唔,校園暴力
不是校園暴力,向曦笑道,只是我的性格不討喜。
我的性格也不討喜。
不一樣的,向曦扯了扯嘴角,似乎是不愿意多做說明,你能來我真的很開心,謝謝。
蘇泰錚等不到向曦的解釋,其實心里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他雖然不知道向曦身上發(fā)生過什么,但一身名牌零花錢花都花不完,還有什么事情是辦不到的
他覺得向曦在無端自怨自艾,在青春期四十五度做無謂的傷感,他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再加上向曦自己也不愿意多說,倆人聊了一會兒無關(guān)緊要的學(xué)校的事情,他便提出要送向曦回家。
倆人走在朦朧的月光下,他注意到向曦毫不避諱地在水凼里趟著,小腿的褲子全濕了,他看著心不在焉的男孩,心里愈發(fā)煩躁。
我到了,向曦突然在一家酒店前停下來,抬起頭露出溫柔討好的笑容,謝謝你,我會報答你的。
5
謝謝你,我會報答你的。
蘇泰錚不可能把這種話放在心上,他覺得向曦像是在給他演電視劇,之前的那些好奇和好感已經(jīng)快被向曦的無病呻吟給磨沒了,心里甚至也萌生出一點想要欺負他的沖動。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
他當(dāng)然不可能變成那種人,他最痛恨的就是那種人,欺軟怕硬,為了自己的利益和快感把痛苦加之于弱者身上——那個男人就是這樣,母親被他打得頭破血流,但當(dāng)年幼的他手握菜刀立在男人面前時,男人立刻放下拳頭,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
他說:錚錚,快放下刀,我跟媽媽鬧著玩兒呢……
于是蘇泰錚真的放下了刀,男人一把抓過刀柄,把刀背甩在母親孱弱的后背上,蘇泰錚嚇得大哭,接著被男人一腳踹開。他匍匐著,臉頰貼著冰涼的瓷磚,他看到自己的母親也同他一樣趴在地上,身體發(fā)出脆弱的警告,母親看向他,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淚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絕望和千絲萬縷的不舍。
那一次之后,母親決然離開了,他追著母親的大巴車硬生生跑了五公里,母親沒有回過一次頭,沒有看他一眼。他的童年、家庭、親情,同那輛固執(zhí)的大巴車一起越來越遠,他氣喘吁吁地撐著膝蓋,死死盯著大巴車離開的方向,一地塵埃告訴他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個時候他雖然小,但他也知道,母親不會回來接他的,那些歡笑重逢破鏡重圓的都是電視劇、都是童話,所以他一開始就沒有抱以任何希望。
家沒有了母親的支撐,在那個男人的手里一片片碎得渣都不剩,他每天和男人打著游擊戰(zhàn),他害怕男人打他,害怕男人拿走他僅剩的最后一點尊嚴(yán)。
直到一年前,這個罪大惡極的男人,在深夜往家里打了一通電話,他接起來,聽著男人顫抖痛苦的乞求不得不去往男人告知的地點。他是跑著去的,但是在中途又慢慢放緩了腳步,他掙扎著,心里放不下,但又期盼著去到那里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jīng)涼透了。
可惜沒有,當(dāng)他來到廢棄的化工廠,正好撞見男人將刀刺入另一個年輕人的身體,他看著從年輕人身體里噴涌出的鮮血,耳朵里嗡嗡作響。
你為什么不來救我!
男人質(zhì)問他。
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直到警察將男人團團圍住,他才顫抖著對警察說:人是他殺的。
年輕人和男人是因為什么糾紛鬧到要送命的地步,蘇泰錚一點都不關(guān)心,他看著男人滿身是血的被警察帶走,這才如夢初醒般摸向發(fā)麻的左臉——一手的赤紅,散發(fā)著鐵銹的味道,那是男人剛剛一巴掌印在他臉上的血,是他和男人之間的最后一次身體接觸。
噩夢結(jié)束了,蘇泰錚親眼見證了男人自己把自己送進監(jiān)獄,并且在不久的將來會被板上釘釘?shù)貓?zhí)行死刑。
他去過一次監(jiān)獄,那個男人越發(fā)消瘦,看到他的時候隔著玻璃惡狠狠地問他:你那天為什么不早點過來!早點過來救我我就不會殺了他!
蘇泰錚愣愣地看著這個恬不知恥的男人,努力之后也無法從他的表情里找到哪怕一丁點愧疚,于是他笑了,輕松地笑了。
我以為,那天你跟我打電話,就像你打我媽的時候一樣,是跟我鬧著玩兒呢。
6
男人執(zhí)行死刑的前一天,少城的溫度突然降到了零下。
蘇泰錚放學(xué)之后忍住了去見男人最后一面,用羽絨服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然后回家,但剛出校門就被人叫住了。
蘇泰錚,向曦穿著厚厚的呢子大衣,臉頰凍得紅彤彤的,他搓著雙手,討好地對著蘇泰錚笑,是我,晚上有空嗎
蘇泰錚打量著男孩,說實話,今天晚上他實在不想和任何人呆在一起。
向曦,真的對不起,他盡量輕松地解釋道,明天我老漢兒就要被槍斃了,我今天想一個人靜一靜。
向曦反應(yīng)了半天,這才意識到他現(xiàn)在所站的位置是一中的大門口,也許這種事情對于這里面的孩子來說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他慌亂地掩飾著臉上的尷尬,垂下眼瞼將落寞和失望關(guān)在里面。
對不起,那個,那我回去了。
嗯。
蘇泰錚往家的方向走,走了二十幾米鬼使神差地轉(zhuǎn)過頭看了看后面——向曦還站在那兒。
男孩隔著人群望著他,就像那天他們在天臺望著對方,今天比那天還要冷,今天的向曦看上去,比那一天還要悲傷。
蘇泰錚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人攥住了,他想到了多年前的自己,站在不知名的道路上目送著母親的大巴車,就像現(xiàn)在向曦目送著自己的樣子,可憐可悲,無助絕望。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向男孩走去,穿過人群,穿過時間,穿過空間,走到那條還未修好的水泥路的交叉口,一把將過去的自己抱住,他用力勒緊手臂,像是要把眼前的人揉進自己的身體里,像是要把過去的美好記憶重新找回來。
你想去哪兒……他喃喃道,想吃什么,想做什么,想去哪兒玩,我都陪你。
向曦將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哽咽道:明天……我要走了,以后,也不會回少城了。
我爸真的和我媽離婚了,男孩閉上眼睛,我要跟我媽離開,而且,而且少城也容不下我……
為什么容不下你
因為我媽。
那為什么你還要跟你媽走
因為我爸有了別的女人。
蘇泰錚摟著向曦的肩膀,一邊慢慢走著,一邊聽著向曦跟他講自己的故事。
向曦是出生就拿了好劇本的人,家庭富裕,父親是房地產(chǎn)公司的大老板,只要是向曦想要的東西,沒有父親弄不回來的。向曦的母親很愛他,幾乎是溺愛,在他還未懂事之前,以為這一切都是極好的,但當(dāng)他慢慢步入青春期,有了自己的想法,他發(fā)現(xiàn)母親對于他的愛,更像是一種束縛。
每天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母親都會給他安排好,上學(xué)會送他,放學(xué)了也會來接他,他沒有辦法安排自己的時間,更沒有辦法答應(yīng)同學(xué)們的邀約,他在學(xué)校里慢慢變得有些孤僻。
有一天我媽突然來了學(xué)校,她覺得我被班里同學(xué)欺負了,其實沒有,我和我的同桌發(fā)生了一些口角,我們都動了手,臉上都留了傷口,回家被我媽質(zhì)問,第二天她就來了學(xué)校,她直接把我同桌拽到走廊上劈頭蓋臉一頓教訓(xùn)……
我當(dāng)時真的覺得很丟臉,真的。
因為這件事情,向曦被同班同學(xué)徹底孤立,然后流言傳到了別的班級,全年級都知道了三班有個還沒斷奶的孩子。再到后來,高年級的開始來找茬,甚至動手。
這些經(jīng)歷對于蘇泰錚來說,可能算不了什么,他經(jīng)歷過的事情可要比向曦的精彩多了,但是向曦和他不一樣,向曦是個乖寶寶,是需要人呵護和關(guān)愛的玻璃娃娃,他既想要逃離母親的控制,又割舍不掉他需要的母愛,矛盾讓他變得敏感多疑又小心翼翼,他習(xí)慣了被人指指點點議論品嚼,直到母親發(fā)現(xiàn)父親出軌了別的女人,然后把所有的怒氣和怨恨全部發(fā)泄在了他身上。
她跟我說,如果我像我爸一樣離開她,她一定會掐死我。
他們一路走到天黑,月亮高高懸在頭頂,像一輪巨大的鐘。
不說這些了,向曦側(cè)過頭看向蘇泰錚,我已經(jīng)辦好退學(xué)手續(xù)了,行李也收拾好了,蘇泰錚,我在少城最后的這段日子里能認識你,我真的很開心……謝謝。
蘇泰錚不知道該說什么,心里竟也生出了不舍,他從來沒有交過像向曦這樣的朋友,聽話、懂事、富有,和他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卻和他分享著自己的痛苦。
向曦
身后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倆人紛紛回頭,向曦肩膀變得僵硬,極不情愿地看著面前的一對男女,毫無底氣地喊了一聲爸。
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
我明天就要走了……向曦垂下頭,小聲道,今天和朋友,聚一聚。
又不是以后不回來了,中年男人放緩了語氣,東西收拾好了嗎我已經(jīng)跟那邊的學(xué)校說了,你去了就住校,別跟你媽住一起,省得又鬧出事情來……
向曦默默聽著,始終不敢抬頭,蘇泰錚打量著眼前的男人,他和向曦眉眼有幾分相似,身旁站著的女人比他年輕不了多少,這應(yīng)該就是男人出軌的女人。
蘇泰錚感嘆人心復(fù)雜、人性復(fù)雜,卻在看清女人長相的時候徹底愣住了。
他松開摟著向曦肩膀的手臂,慢慢往前走了一步,兩眼死死盯著女人,淚水突然從眼眶涌出來。
他微微張開顫抖的嘴唇,念出了那個多年未曾發(fā)出的單音。
媽……
7
這么多年了,蘇泰錚早已經(jīng)放棄了對母親的念想,對童年的回憶和對家的思念都被深深埋在神經(jīng)末梢的最深處,這個時候,母親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和另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站在一起,看向他的眼里盡是陌生。
你認錯了吧女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淡淡地說,我沒有小孩兒。
蘇泰錚張著嘴,怎么也閉不上,因為眼淚模糊了視線,渾濁的剪影把他卷進黑色的漩渦。
我……
我只是想問問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去了哪些城市我只是想和你講講這些年我經(jīng)歷的事情,想跟你講講,我是怎么見證那個打你的男人被送進監(jiān)獄的,跟你講講今天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我想跟你講講,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一個人也能生活得很好,我能自己賺錢,學(xué)校雖然不怎么樣但我和同學(xué)都處得不錯。
想跟你聊聊,聊聊那間曾經(jīng)裝著我們一家三口的屋子,自從你走了之后,里面的布置一點都沒有變過,跟你聊聊我每隔幾天就會做一次大掃除,跟你聊聊其實你的照片我一直珍惜地藏了起來。
有沒有你在,其實我都能過得很好,所以我不怪你多年前把我扔在沒有人的馬路上,我不怪你這么多年一次都沒有跟我聯(lián)系,我一度懷疑之前的家庭和睦都是假象,但是我又無數(shù)次說服自己,你是真的愛我,至少曾經(jīng)愛過我。
對不起……蘇泰錚擦掉眼淚,扯開嘴角笑得很難看,我認錯了,對不起……
最后這條街上只剩下他和向曦,兩個單薄的身影被月光照得發(fā)熱發(fā)燙,他知道向曦比他還要驚訝,所以向曦一句話也不敢說,一個字也不敢問。他調(diào)整好自己的情緒,然后再一次摟住向曦的肩膀,隔著大衣在他瘦削的肩胛骨上捏了捏。
送你回家。他吸了吸鼻子,我還沒問你,你離開少城,是去哪兒
莘城,向曦聲線顫抖,蘇泰錚,我說過,我會報答你,我現(xiàn)在可以回去跟我爸——
不需要!蘇泰錚呵斥著,隨后又盡量溫柔地解釋,不需要,向曦,謝謝你。
蘇泰錚,我……對不起。
蘇泰錚嘆了口氣,慢慢說道:向曦,去了那邊,不要再說對不起,我今天看得特別明白,我們不需要討好別人,沒有人是無私的……去了那邊你——
你的電話號碼會變嗎向曦突然打斷他,變了要告訴我,我會給你打電話。
嗯。蘇泰錚釋懷了,知道。
8
那天,蘇泰錚接到了兩個電話,第一個是監(jiān)獄打來的,通知他那個男人就要被執(zhí)行死刑了,家屬可以有最后一次探望和告別,他拒絕了。
掛掉電話坐在沙發(fā)上,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走著,他摸著自己的手腕,薄薄的皮膚下脈搏鮮活地跳動著,有的人的生命即將到此為止,但是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無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活著。
然后他接了第二個電話,一聽到那頭的聲音便露出了輕松的笑容。
蘇泰錚我到了,向曦似乎很興奮,莘城好冷啊,比少城冷多啦……
是嘛,他貼緊了冰涼的聽筒,加油啊向曦。
嗯……你也是——那頭突然頓了頓,蘇泰錚!下雪了!好大的雪!
他側(cè)頭看向窗外明晃晃的天空,手指在身側(cè)緊緊握成拳。
是啊,他喃喃道,好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