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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廣鐘風云

    咸豐十年,英法聯(lián)軍的炮火轟開了大清的國門,也為古老的廣州城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變局。及至宣統(tǒng)遜位,民國肇建,這座南國都會更是風云際會,新與舊、中與西,在這里激烈碰撞,又奇異地融合。珠江水日夜不息地奔流,見證著十三行的余暉灑落,也映照著長堤之上洋樓漸起。西關大屋的趟櫳門后,仍是嶺南人家溫婉的生活,而街面上,剪了辮子的男人與穿著西式裙裝的女子并肩而行,間或還能聽到幾句生硬的洋涇浜。

    就在這新舊交替的喧囂中,西關寶源巷深處,卻有一方寧靜的所在——天工坊。坊名取自宋應星《天工開物》,寄寓著主人對格物致知、精工造物的極致追求。這天工坊,在廣州城內(nèi)專營一項精巧絕倫的生意——制造廣鐘。

    廣鐘,自乾隆年間興起,以其造型之瑰麗、機芯之復雜、功能之奇巧,曾一度與蘇鐘、宮廷造辦處鐘表三足鼎立,名噪一時。天工坊的創(chuàng)始人陳老爺子,便是當年廣鐘名匠中的佼佼者。如今,坊主傳到了第三代,陳志遠手中。

    陳志遠,字默齋,年方二十有六,卻已是廣州城內(nèi)公認的廣鐘第一人。旁人提起他,無不豎起大拇指,贊一聲玲瓏手陳師傅。這玲瓏手的名號,一半得自家學淵源,一半則靠他自己那股近乎癡迷的鉆研勁頭。他不像時下一些追逐新潮的年輕人那般熱衷于談論民主、共和,也不太理會街頭巷尾關于某個軍閥又打了勝仗的喧囂。他的世界,似乎就濃縮在那一方小小的作坊,以及那些叮當作響的齒輪、游絲、發(fā)條之間。

    晨曦微露,珠水氤氳。陳志遠已在工作臺前坐了許久。他身著一件半舊的靛藍竹布長衫,袖口用布帶束起,露出結實而靈活的小臂。他的面容清癯,眉眼專注,鼻梁上架著一副從西洋傳來的水晶老花鏡——并非他眼花,而是為了看得更清那些細如發(fā)絲的零件。此刻,他手中正小心翼翼地拈著一根比繡花針還要纖細的鋼制指針,將其嵌入一個尚未完工的鐘盤。

    這鐘盤非同小可,乃是城中最大的洋行怡和行的買辦李大人親自上門定制。李買辦趾高氣揚,開出的要求也極為苛刻:不僅要時、分、秒精準無誤,還要能顯示日月星辰的軌跡,并附帶自鳴報刻、活動人偶等奇巧功能。最重要的是,外觀需仿西洋風格,大氣典雅,以彰顯洋行的國際氣派。這樣的活計,整個廣州城,也只有陳志遠敢接,也只有他能做。

    他屏息凝神,手腕微微一沉,指針便分毫不差地嵌入了預設的軸孔。他長舒一口氣,摘下眼鏡,揉了揉有些發(fā)澀的眼睛。窗外,晨光已穿透薄霧,將作坊內(nèi)照得亮堂起來。墻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鐘表零件圖紙,有傳統(tǒng)的中國畫法,也有新式的西方透視圖。工作臺上,則整齊地擺放著銼刀、刻刀、小錘、鑷子等上百種工具,每一件都擦拭得锃亮,仿佛是他身體的延伸。

    少爺,該用早點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是福伯,天工坊的老伙計,從陳志遠的祖父輩就在坊里幫忙,如今已是花甲之年,卻依舊精神矍鑠。

    2

    巧手鑄鐘

    陳志遠應了一聲,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他走到窗邊,望著院中那棵老榕樹,榕樹的須根垂落,隨風輕搖,宛如時光的觸手。他知道,這看似平靜的珠水晨曦之下,正涌動著時代的巨浪。而他,一個渺小的匠人,又能在這浪潮中留下些什么呢或許,就是這些凝聚了他心血與智慧的鐘表吧。它們不僅記錄時間,也承載著一個時代的技藝與審美,更銘刻著一顆不甘隨波逐流的匠心。

    那座為怡和行定制的七政演禽圖天文自鳴鐘,歷時三月,終于完工。交貨那天,李買辦帶著幾位洋人親臨天工坊。當陳志遠揭開蒙在鐘上的紅絨布時,眾人皆為之驚嘆。那是一座高逾五尺的立式座鐘,紫檀木雕花外殼,鑲嵌著螺鈿與象牙,既有東方韻味,又不失西洋典雅。鐘盤之上,日月星辰各循其軌,精巧絕倫。待到整點,鐘聲悠揚,頂部的活動人偶——一位手持羽扇的東方仙女和一位懷抱豎琴的西方天使——便會緩緩走出,翩翩起舞,栩栩如生。

    一位金發(fā)碧眼的洋人,據(jù)說是怡和行的技術顧問,反復察看,又用隨身攜帶的精密儀器校對時間,最后不得不贊嘆道:Marvelous!

    Absolutely

    marvelous!

    Mr.

    ,

    your

    craftsmanship

    is

    parable

    to

    the

    fi

    watchmakers

    in

    Switzernd!(太棒了!絕對是太棒了!陳先生,您的技藝足以媲美瑞士最好的鐘表匠!)

    李買辦臉上放光,當即付清了尾款,還額外賞了陳志遠一筆不菲的茶錢。玲瓏手陳師傅的名號,因此事更是傳遍了廣州的商界乃至洋人圈子。

    陳志遠對此卻只是淡淡一笑。他送走客人,回到恢復了寧靜的作坊,重新拿起工具,開始構思下一件作品。對他而言,每一次成功的創(chuàng)造,都只是下一次挑戰(zhàn)的開始。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渾然不覺,一場更大的風雨,已在羊城上空悄然聚集。

    民國初年的廣州,猶如一個巨大的旋渦,各種勢力在此盤根錯節(jié)。城頭變幻大王旗,今日是這位督軍坐鎮(zhèn),明日可能又換了他人。洋人的勢力更是根深蒂固,沙面島上,外國領事館的旗幟迎風招展,儼然國中之國。商業(yè)的繁榮掩蓋不了底層的疾苦,傳統(tǒng)手工業(yè)在洋貨的沖擊下步履維艱。天工坊雖憑借陳志遠的一手絕活暫時無憂,但時代的寒意,已然能夠感受到。

    天工坊的日常,在旁人看來,或許有些枯燥。除了陳志遠,坊里還有兩位常駐人口。一位是福伯,本名陳福,雖與陳家同姓,卻并無血緣。他年輕時便是陳志遠祖父的學徒,資質(zhì)平平,未能繼承廣鐘制造的精髓,卻勝在忠厚老實,勤勤懇懇,打理著坊內(nèi)外的雜務,照顧著陳志遠的飲食起居,幾十年如一日,早已視天工坊為自己的家。

    另一位則是梁仔,大名梁文,年方十五,是陳志遠三年前收的學徒。這梁仔家境貧寒,卻生得機靈通透,尤其對那些復雜的機械玩意兒,有著天生的敏感和熱愛。陳志遠見他是一塊可塑之材,便傾囊相授。梁仔也不負期望,短短三年,已能協(xié)助陳志遠完成一些復雜的部件加工,偶爾還能提出些頗有見地的想法。陳志遠對他十分看重,視若子侄。

    這日午后,陳志遠正在燈下細細打磨一枚擒縱叉,梁仔則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用小刷子清理著一堆剛拆解下來的舊鐘零件。福伯端著一碗冰鎮(zhèn)綠豆沙走進來,放在陳志遠手邊:少爺,歇歇吧,天熱,解解暑。

    陳志遠放下手中的活計,端起碗,慢慢喝著。綠豆沙清甜爽口,帶著一絲陳皮的微香,暑氣頓消。他看著梁仔埋頭苦干的模樣,微微一笑,道:梁仔,那套‘海關鐘’的游絲校準,你來試試

    梁仔聞言,眼睛一亮,有些激動,又有些忐忑:師傅,我……我行嗎那游絲細得很,萬一弄壞了……

    莫怕,萬事都有第一次。你用心看,用心學,總能掌握。這門手藝,看著精巧,其實不過是‘熟能生巧’四個字。陳志遠鼓勵道。

    梁仔重重地點了點頭,放下手中的刷子,洗凈了手,小心翼翼地從陳志遠手中接過那枚小巧的游絲部件和特制的鑷子,屏息凝神地開始嘗試。

    3

    馬刀鬧坊

    就在這片刻的安寧被打破之際,一陣刺耳的鑼鼓聲由遠及近,夾雜著粗俗的叫罵,打破了寶源巷的寧靜。福伯臉色一變:不好,怕是馬三刀那伙爛仔又來了!

    馬三刀,是西關一帶出了名的地痞頭子,手下聚集了一幫潑皮無賴,平日里敲詐勒索,魚肉鄉(xiāng)里,官府也懶得管這些小事。近半年來,這馬三刀不知從哪里聽說了玲瓏手的名頭,便三天兩頭派人到天工坊滋擾,時而說是要孝敬保護費,時而又說要陳志遠為他打造一把能自動上弦的轉(zhuǎn)輪手槍,言下之意,無非是想訛詐些錢財,或是圖謀天工坊的技藝。

    陳志遠眉頭微蹙。他素來不喜與這些市井之徒糾纏,但對方顯然不肯善罷甘休。上次,他巧妙地將一枚普通懷表的發(fā)條稍作改動,使其在特定時間會突然卡殼,馬三刀的手下拿回去后果然出了洋相,被馬三刀一頓臭罵,暫時消停了幾天。沒想到這么快又找上門來。

    鑼鼓聲停在了天工坊門口,一個粗豪的聲音喊道:陳師傅!玲瓏手陳師傅!您老人家在不在啊馬三爺給您請安來啦!

    福伯氣得臉色發(fā)白,正要出去理論,被陳志遠攔住。他放下手中的綠豆沙,平靜地說道:福伯,莫動氣。梁仔,你繼續(xù)你的。我去看看。

    陳志遠走到門口,打開了坊門。只見馬三刀歪戴著一頂破氈帽,敞著懷,露出胸口刺青的惡狼頭,身后跟著七八個歪瓜裂棗的嘍啰,個個手持短棍水喉通,一臉不善。

    喲,陳師傅,您可算出來了!我還以為您這天工坊改成了烏龜殼,只進不出呢!馬三刀陰陽怪氣地說道,引得身后一陣哄笑。

    陳志遠面無表情:馬三爺有何貴干若是要修鐘表,請改日再來,今日小號已打烊。若是他事,恕不奉陪。

    馬三刀嘿嘿一笑,上前一步,幾乎貼到陳志遠面前:陳師傅,明人不說暗話。我馬三刀佩服的是有本事的人。您這手藝,整個廣州城都找不出第二個。這樣吧,您老把那什么‘廣鐘’的圖紙秘方,還有那些個精巧玩意兒的做法,教給我?guī)讉兄弟,以后這寶源巷,乃至整個西關,都由我馬三刀罩著你,保你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如何

    原來是圖窮匕見,想要強奪技藝。陳志遠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平靜:馬三爺說笑了。祖上傳下的手藝,概不外傳。至于這寶源巷的安寧,自有巡捕房操心,不敢勞煩三爺。

    巡捕房馬三刀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陳師傅,你莫不是在跟我裝糊涂那些穿皮的,哪個不認得我馬三刀只要我一句話,他們敢踏進你這天工坊半步他湊近陳志遠,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威脅,我勸你還是識相點,不然……哼哼,這作坊里的瓶瓶罐罐,可都精貴得很吶!

    說罷,他使了個眼色,身后一個嘍啰便拿起短棍,作勢要砸向坊內(nèi)一口盛清水的青花瓷缸。

    就在這時,梁仔突然從坊內(nèi)沖了出來,擋在瓷缸前,漲紅了臉喊道:不許你們亂來!這是我們吃飯的家伙!

    馬三刀一愣,隨即大笑:喲,哪來的毛頭小子,還挺護主陳師傅,你這徒弟倒是有幾分膽色�?上О�,光有膽色沒用,還得有實力!他眼神一厲,對那嘍啰道:給我砸!

    嘍啰獰笑著舉起短棍,狠狠砸下!福伯驚呼一聲,閉上了眼睛。

    鐺!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響起。

    眾人定睛一看,只見那短棍并未砸中瓷缸,而是被一根不知從何而來的細長金屬桿擋住了。金屬桿的一端,握在陳志遠手中。他不知何時移動了位置,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里,手中的金屬桿,竟是一根用來測量鐘表機芯深度的特制長桿規(guī)。

    馬三爺,小本生意,經(jīng)不起折騰。陳志遠的聲音依舊平靜,但眼神中卻多了一絲冷意,今日天色已晚,各位請回吧。

    馬三刀看著陳志遠手中的長桿規(guī),又看看他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心中竟莫名地有些發(fā)怵。這陳志遠平日里看著文弱,沒想到還有這么一手。他眼珠一轉(zhuǎn),知道今日硬來怕是討不到好,便哈哈一笑,道:陳師傅好身手!行,今日就給你個面子。不過,咱們的事兒沒完!改日,我再來‘請教’!說罷,一揮手,帶著嘍啰們罵罵咧咧地走了。

    待他們走遠,福伯才松了口氣,心有余悸道:少爺,這可如何是好這些爛仔,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陳志遠收起長桿規(guī),搖了搖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福伯,不必過于憂慮。今日之事,多虧了梁仔。他轉(zhuǎn)向梁仔,贊許道:好小子,有骨氣。

    梁仔被師傅一夸,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我只是不想他們欺負師傅。

    陳志遠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卻在思忖:這馬三刀背后,是否有什么人指使單純的地痞流氓,怕是沒這么大的膽子,敢明目張膽地覬覦天工坊這塊招牌�?磥�,這廣州城,真是不太平了。

    4

    秦先生來訪

    幾日后,天工坊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此人約莫四旬年紀,身著樸素的長衫,戴一副黑框眼鏡,氣質(zhì)儒雅,自稱姓秦,是一位遠道而來的鐘表愛好者,聽聞玲瓏手陳師傅的大名,特來拜訪求教。

    陳志遠見他談吐不俗,對鐘表機械的見解也頗為獨到,不似尋常愛好者,便與他多聊了幾句。秦先生對天工坊內(nèi)陳列的各種廣鐘精品贊不絕口,尤其對陳志遠正在設計的一款結合了渾天儀原理的座鐘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不時提出一些極具深度的問題。

    臨走時,秦先生從懷中取出一塊小巧的瑞士懷表,表殼已有些磨損,指針也停了。他懇切地說道:陳師傅,此物乃先人所留,于在下意義非凡。不知能否請您費心修復

    陳志遠接過懷表,打開后蓋,仔細察看了一番,道:機芯尚好,只是發(fā)條斷了,部分齒輪也有些磨損�?梢孕迯�,只是需要些時日。

    如此便多謝陳師傅了。秦先生拱手道,修復費用,請師傅盡管開價。他又似不經(jīng)意地補充道:當今之世,風云變幻,如陳師傅這般身懷絕技之人,若能將才智用于更廣闊之處,或可成就一番不世之功。區(qū)區(qū)鐘表,雖能記錄時間,卻難以改變時間的流向啊。

    說罷,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陳志遠一眼,留下名帖和定金,便告辭離去。

    陳志遠拿著那塊懷表和名帖,若有所思。名帖上只簡單地印著秦致知三字,并無任何頭銜或地址。他隱隱覺得,這位秦先生的來意,恐怕不僅僅是為了修復一塊舊表那么簡單。那番話語,更是像在他平靜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顆石子,激起了圈圈漣漪。技藝用于更廣闊之處那又是怎樣的一番天地呢他一時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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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督軍壽禮

    秦先生的拜訪,如同一段小插曲,很快被天工坊日常的忙碌所淹沒。陳志遠依舊每日埋首于那些精密的齒輪與發(fā)條之間,馬三刀也暫時沒有再來滋擾。然而,平靜的日子總是短暫的。半月之后,一頂八抬大轎在鑼鼓家丁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地停在了天工坊的門前。

    從轎中下來一位身著錦緞馬褂、頭戴瓜皮小帽的中年男子,白凈面皮,三角眼,嘴角習慣性地向下撇著,一副倨傲之色。福伯一眼便認出,此人正是廣東督軍府的總管家,張德勝,人稱張總管。這督軍府,在當時的廣州城,便是權力的象征,督軍一言,可決人生死。

    張總管在幾名荷槍實彈的衛(wèi)兵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走進天工坊,也不和陳志遠打招呼,徑直在堂中的太師椅上坐下,端起梁仔剛奉上的茶,呷了一口,便重重地將茶碗往桌上一頓,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陳師傅,張總管拖長了語調(diào),三角眼斜睨著陳志遠,咱家今日來,是奉了督軍大人的鈞諭,給你天工坊一個天大的恩典。

    陳志遠心中一凜,知道來者不善,但面上依舊保持著平靜,拱手道:不知督軍大人有何吩咐小人一定盡力而為。

    張總管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督軍大人下月壽辰,打算在府里大宴賓客。聽聞你陳師傅的‘玲瓏手’乃羊城一絕,能造出各種奇巧玩意兒。督軍大人說了,要你為他老人家趕制一件壽禮,務必新奇獨特,能讓滿座賓客大開眼界。若是辦得好,賞賜自然少不了你的;若是辦砸了……他頓了頓,語氣中充滿了威脅,哼,你這天工坊,怕是也不用再開下去了。

    陳志遠心中暗道不妙,這分明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督軍大人想要什么樣的壽禮還請張總管示下,小人也好斟酌。

    張總管從袖中摸出一張折疊的宣紙,展開來,在陳志遠面前一晃:督軍大人說了,他老人家戎馬一生,見過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shù)。尋常的金玉之物,早已不入法眼。他要的,是一件能歌善舞、能自行敬酒的等身機械人偶!最好還能模仿幾句西洋話,以顯我中華技藝之高超,亦不輸于泰西諸國。

    什么!陳志遠聞言大驚。機械人偶,自古便有傳說,如偃師獻技,能歌善舞。唐宋年間,亦有水力驅(qū)動的水運儀象臺,上有報時木人。他自己也曾制作過一些小型的活動人偶裝置,用于廣鐘的裝飾。但要制造一個與真人等高,且能完成歌舞、敬酒、言語等復雜動作的機械人偶,其難度之大,結構之復雜,簡直匪夷所聞!這不僅僅是技藝的挑戰(zhàn),更是對時間和物料的巨大考驗。

    張總管,這……這等身機械人偶,結構繁復無比,非一朝一夕所能制成。況且,其中涉及的許多機巧,晚生亦未曾涉獵,恐怕難以在督軍大人壽辰前完工啊。陳志遠據(jù)實以告,希望能推脫掉這個燙手山芋。

    張總管聞言,臉色一沉:陳師傅,你這是在推三阻四嗎督軍大人的命令,你也敢違抗我告訴你,這件壽禮,督軍大人點名要你天工坊承制,那是看得起你!一個月之內(nèi),必須完工!若是耽誤了督軍大人的壽宴,后果你自己掂量!

    可……可這實在……陳志遠還想爭辯。

    沒什么可是的!張總管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厲聲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個月后,咱家要見到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機械美人!若是少了一根頭發(fā),或是舞姿不夠曼妙,咱家就先拆了你這天工坊的招牌,再把你下到督軍府的大牢里去!

    福伯在一旁聽得心驚膽戰(zhàn),連忙上前打圓場:張總管息怒,息怒!我家少爺不是那個意思。只是這活計確實精細,怕誤了督軍大人的雅興。我們一定盡心竭力,盡心竭力!

    張總管冷哼一聲,目光掃過陳志遠,又落在作坊內(nèi)那些價值不菲的鐘表和工具上,陰惻惻地說道:陳師傅,咱家勸你一句,識時務者為俊杰。督軍大人高興了,你們自然有好處。若是不識抬舉……哼!他不再多言,一甩袖子,帶著人揚長而去。

    待他們走遠,福伯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顫聲道:少爺,這可如何是好這分明是故意刁難��!一個月時間,怎么可能造出那種東西來

    梁仔也急得滿頭大汗:師傅,那督軍府的人也太不講道理了!

    陳志遠默然不語,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他知道,張總管所言非虛。在這亂世之中,督軍便是天,他的命令無人敢不從。若是抗命,天工坊固然不保,自己和福伯、梁仔的性命恐怕也堪憂。這件差事,名為恩典,實為一道催命符。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福伯,梁仔,事已至此,多思無益。我們只能盡力一試了。

    福伯急道:少爺,那東西根本就……

    福伯,陳志遠打斷他,我知道難。但若不試,便是死路一條。若試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他的目光變得堅定起來,從明日起,天工坊暫停對外的一切活計,我們?nèi)s制這件‘壽禮’。

    當夜,陳志遠徹夜未眠。他將自己關在書房,翻閱了所有能找到的古籍圖譜,從《墨經(jīng)》中的機關消息,到《天工開物》里的奇巧淫技,再到西方傳來的各種機械設計圖紙,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靈感。他鋪開宣紙,手持炭筆,在燈下勾勒著草圖。那機械人偶的內(nèi)部結構,如同一張復雜無比的蛛網(wǎng),在他腦海中漸漸成形。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件壽禮,更可能是一把雙刃劍。督軍府的要求荒唐至極,但也給了他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去挑戰(zhàn)技藝的極限。

    同時,一個念頭也在他心中悄然萌生:或許,這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也能成為某種契機如果能在這機械人偶中,巧妙地融入一些不為人知的玄機,是否能在關鍵時刻,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他想起了秦先生那番意味深長的話,又想起了馬三刀的囂張跋扈,以及張總管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一股莫名的情緒在他胸中涌動。

    他深吸一口氣,將這些雜念暫且壓下,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圖紙上。齒輪的嚙合,杠桿的聯(lián)動,發(fā)條的張弛……無數(shù)精密的部件在他筆下逐漸清晰。他知道,這將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zhàn)斗,對手不僅是時間的緊迫,更是技術的壁壘,以及那高高在上的強權。

    天色將明,陳志遠放下炭筆,眼中布滿了血絲,但嘴角卻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圖紙上,一個初具雛形的機械人偶設計圖已然完成。它的內(nèi)部,比張總管要求的,似乎還要復雜一些。

    接下來的日子,天工坊完全進入了封閉狀態(tài)。陳志遠將坊門緊閉,謝絕了一切訪客和生意,將全部心力都投入到機械人偶的制作中。福伯負責采買所需的物料,從上等的檀木、黃楊木,到特制的鋼材、黃銅,還有各種名貴的絲綢、錦緞,幾乎搬空了小半個庫房。梁仔則成了陳志遠最得力的助手,無論是打磨零件,還是調(diào)試機構,都做得一絲不茍,進步神速。

    制造等身機械人偶,首先遇到的難題便是動力源。如此龐大復雜的機械,若想驅(qū)動其完成歌舞等動作,所需的動力遠非尋常鐘表發(fā)條可比。陳志遠反復思量,最終決定采用一種多組大型發(fā)條并聯(lián)驅(qū)動,并輔以巧妙的杠桿和齒輪傳動系統(tǒng),以最大限度地提高能量轉(zhuǎn)換效率。單是這套動力系統(tǒng)的設計和制作,就耗費了他們師徒近十天的時間。

    人偶的骨架,陳志遠選用了質(zhì)地堅韌而輕巧的楠木,關節(jié)處則以黃銅鑄造,并嵌入了精密的滾珠軸承,以確�;顒屿`活。為了模仿人體的復雜動作,他設計了一套由數(shù)百個齒輪、凸輪、連桿組成的傳動機構,每一個部件的尺寸和嚙合都必須精確到毫厘之間。他繪制了上百張零件圖紙,每一個細節(jié)都反復推敲。梁仔則負責按照圖紙,將這些零件一一制作出來,稍有差池,便要重來。

    最難的部分,是如何讓人偶歌唱和說話。陳志遠借鑒了西方八音盒和早期留聲機的原理,嘗試制作微型的鋼制音梳和蠟筒。他請來廣州城里唱功最好的粵劇名伶,錄下幾段經(jīng)典的唱腔,又請了一位略通洋文的教習,錄下幾句簡單的祝壽吉利話。然后,他再將這些聲音的振動波形,

    painstakingly(煞費苦心地)鐫刻在特制的蠟筒上。當蠟筒旋轉(zhuǎn),連接在振膜上的唱針隨之振動,便能發(fā)出聲音。這在當時,已是極為尖端的技術。

    至于人偶的外形,陳志遠則請了城中最好的畫師,畫出了一位體態(tài)婀娜、面容姣好的古典美人形象。他親自操刀,用黃楊木雕刻出人偶的頭部和雙手,肌膚紋理、眉眼神態(tài),皆栩栩如生。再配上華美的錦衣繡裙,點綴珠翠,一個令人驚艷的機械美人便初具雛形。

    然而,陳志遠的心思,并不僅僅放在如何滿足督軍的荒唐要求上。在那些不眠的夜晚,他對著圖紙反復修改,在人偶看似尋常的結構中,巧妙地融入了多重暗機關。

    例如,在人偶的腰部,他設計了一個隱蔽的卡榫結構。平時,這個卡榫被人偶的衣飾巧妙遮掩,使得人偶的動作流暢自然。但若在特定情況下,通過一個不易察覺的外部觸發(fā)(可能是一塊特制的磁石,或是一個隱藏在底座上的小機關),這個卡榫便會瞬間鎖死或松脫,導致人偶上半身突然失去平衡,或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失控動作。

    又如,在人偶的手臂內(nèi)部,他暗藏了一套微型的彈射裝置,可以無聲無息地射出一枚細小的鋼針,或是噴出少量刺激性的粉末。這裝置的扳機,則與人偶某個特定的舞蹈動作巧妙聯(lián)動,只有在完成那個特定動作時,才有可能被觸發(fā)。

    更絕的是,在人偶的發(fā)髻中,他嵌入了一枚經(jīng)過特殊改造的微型時辰牌。這枚時辰牌不僅能發(fā)出一種極高頻率、人耳難以察覺的聲波,還能在特定時間(例如,午夜子時),通過內(nèi)部的一個微型打火石裝置,產(chǎn)生一束微弱但可見的火花。這火花雖小,但在黑暗中,卻足以引燃一些易燃物,或者作為某種信號。

    這些暗藏的機關,陳志遠并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福伯和梁仔。他只是在圖紙上用自己獨創(chuàng)的符號做了標記,然后在制作過程中,親自動手完成這些關鍵部件的安裝和調(diào)試。他知道,這些機關或許永遠也用不上,但一旦啟用,便可能在某個關鍵時刻,起到扭轉(zhuǎn)乾坤的作用。這既是他對強權的一種無聲反抗,也是他身為一個精密機械大師的某種職業(yè)習慣——凡事預則立,總要留有后手。

    梁仔雖然不知道師傅的全部心思,但他能感覺到,師傅在制作這個人偶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專注,也都要……心事重重。他不敢多問,只能更加努力地做好自己的分內(nèi)之事,希望能為師傅分憂。他常常在深夜看到師傅房間的燈還亮著,第二天早上,師傅眼中便布滿了血絲,但精神卻異常亢奮。梁仔對師傅的敬佩之情,也與日俱增。他覺得,師傅不僅僅是在造一個玩物,更像是在鑄造一件驚天動地的神器。

    就在機械人偶即將完工之際,消失了一段時間的馬三刀,卻又陰魂不散地找上門來。這次,他沒有帶大批嘍啰,只帶了兩個賊眉鼠眼的親信,顯然是想來刺探虛實。

    陳師傅,聽說您老人家最近在忙活一件大寶貝,給督軍大人獻壽的兄弟我特來開開眼界,也好沾沾喜氣!馬三刀依舊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但眼中卻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陳志遠心中厭惡,但想到人偶即將完工,不想節(jié)外生枝,便淡淡地說道:馬三爺消息靈通。只是此物尚未完工,不便示人。待壽宴之后,若有機會,再請三爺品鑒。

    馬三刀哪里肯依,伸長了脖子就想往作坊里闖:哎,陳師傅何必這么小氣都是自己人,看看怕什么

    就在他一只腳將要踏進門檻時,突然哎喲一聲慘叫,整個人向后跌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原來,他踩到了一塊被巧妙偽裝成普通地磚的活板,活板下是一個不深不淺的坑,坑底鋪滿了圓滑的鵝卵石。馬三刀猝不及防,崴了腳脖子。

    馬三爺,您沒事吧陳志遠故作驚訝地上前,哎呀,真是對不住,前幾日坊內(nèi)地板有些松動,我讓梁仔臨時修補了一下,沒想到給您添麻煩了。

    梁仔在一旁強忍著笑,連連道歉。

    馬三刀疼得齜牙咧嘴,在兩個手下的攙扶下才勉強站起來。他知道自己著了陳志遠的道,這玲瓏手不僅手巧,心眼也多得很。他狠狠地瞪了陳志遠一眼,撂下一句你給我等著!,便一瘸一拐地帶著手下狼狽而去。

    福伯看著馬三刀的窘態(tài),又是解氣又是擔心:少爺,您這法子雖然巧妙,可也把那馬三刀得罪狠了。他日后必定會變本加厲地報復。

    陳志遠搖了搖頭,目光深邃:福伯,對付這種人,一味退讓只會讓他們得寸進尺。適當?shù)臅r候,也要讓他們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何況……他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何況,他現(xiàn)在的心思,早已不在這些地痞流氓身上了。那即將完工的機械人偶,以及即將來臨的督軍壽宴,才是他真正需要面對的考驗。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作坊中央那個被白布覆蓋著的神秘身影,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這件凝聚了他無數(shù)心血的作品,究竟會帶來榮耀,還是災禍他無從知曉。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6

    暗夜奔逃

    督軍府的壽宴,如期而至。這一日,廣州城內(nèi)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都接到了請柬。商家巨賈、地方鄉(xiāng)紳、洋行買辦,甚至還有幾位穿著傳教士服裝的洋人,冠蓋云集,車水馬龍,將督軍府門前擠得水泄不通。府內(nèi)更是張燈結彩,鼓樂喧天,一派歌舞升平的奢靡景象。

    陳志遠身著一件新做的體面長衫,帶著同樣換上新衣的梁仔,用一輛特制的大板車,小心翼翼地將那尊用紅絨布罩著的機械人偶運抵督軍府。張總管早已等候在側,一見他們到來,便皮笑肉不笑地迎了上來:陳師傅,你可算來了。督軍大人和各位貴客都等著開眼界呢!他湊近陳志遠,壓低了聲音,東西沒問題吧要是出了什么紕漏,你可仔洗你的皮!

    陳志遠微微頷首,示意一切妥當。在張總管的引領下,他們穿過重重庭院,來到壽宴舉行的正廳。

    正廳之內(nèi),賓客滿座,觥籌交錯。正上方的主位上,端坐著一位身材肥胖、滿面紅光的中年男子,身著戎裝,胸前掛滿了勛章,正是廣東督軍周寶臣。他正與身旁幾位親信談笑風生,不時發(fā)出一陣粗豪的笑聲。

    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張總管清了清嗓子,高聲宣布:各位來賓,今日乃我家督軍大人五十華誕,普天同慶!為賀督軍大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城中‘玲瓏手’陳志遠師傅,特意趕制了一件奇巧壽禮,獻與督軍大人!

    話音剛落,廳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廳中央那尊被紅絨布覆蓋著的神秘物件。周督軍也來了興致,捋著他那兩撇鼠須,笑道:哦‘玲瓏手’陳志遠本督軍早有耳聞�?炜斐噬蟻�,讓本督軍和各位開開眼界!

    陳志遠深吸一口氣,與梁仔一起,將機械人偶推到廳中央。他向周督軍躬身行禮,然后朗聲道:草民陳志遠,恭祝督軍大人松鶴延年,萬事如意!此物乃草民耗費心力所制,名曰‘霓裳獻瑞’,愿博督軍大人一笑。

    說罷,他示意梁仔。梁仔緊張地走到人偶背后,小心翼翼地啟動了機關。

    只聽一陣輕微的機括轉(zhuǎn)動聲響起,覆蓋在人偶身上的紅絨布緩緩滑落。剎那間,滿堂皆驚!

    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的,是一位與真人等高的古典美人。她身著五彩霓裳,云髻高聳,珠翠環(huán)繞,面容秀美,眼波流轉(zhuǎn),仿佛畫中仙子降臨凡間。

    未等眾人從驚艷中回過神來,那機械美人已然動了起來。她先是盈盈下拜,動作優(yōu)雅自然,與真人無異。隨即,悠揚的樂曲從她體內(nèi)傳出,竟是一段婉轉(zhuǎn)動聽的粵曲《祝壽曲》。伴隨著樂曲,美人舒展水袖,翩翩起舞。她的舞姿時而輕盈如燕,時而婀娜如柳,每一個轉(zhuǎn)身,每一個回眸,都充滿了韻味,令人目不轉(zhuǎn)睛。

    好!好��!周督軍看得眉開眼笑,連連拍手稱贊。滿座賓客也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聲。他們何曾見過如此精巧絕倫的機械造物!

    一曲舞罷,機械美人停住身形,微微躬身。緊接著,她竟朱唇輕啟,用清脆悅耳的聲音說道:小女子恭祝督軍大人,福壽康寧,千秋不老!聲音雖略帶一絲機械的生硬,但吐字清晰,語氣也頗為動人。

    這一下,更是讓眾人嘖嘖稱奇。周督軍更是龍顏大悅,指著陳志遠哈哈大笑道:賞!重重有賞!陳志遠,你這‘玲瓏手’果然名不虛傳!來人,賞陳師傅黃金百兩,綢緞十匹!

    陳志遠連忙躬身謝恩,心中卻不敢有絲毫放松。他知道,這只是第一步。

    按照張總管之前的吩咐,機械美人接下來還要表演自動敬酒。只見她蓮步輕移,走到一張擺放著酒壺酒杯的案幾前,伸出纖纖玉手,準確無誤地拿起酒壺,為自己面前的一個空杯斟滿了酒。然后,她端起酒杯,轉(zhuǎn)向周督軍的方向,再次開口:督軍大人,小女子敬您一杯,愿您政躬康泰,鵬程萬里!

    說罷,她竟真的將酒杯湊到唇邊,做了一個飲酒的動作,雖然杯中酒并未減少,但這惟妙惟肖的表演,已足以令人嘆為觀止。

    周督軍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當即命人也為自己斟滿一杯酒,高聲道:好!本督軍就與這位‘霓裳仙子’共飲此杯!

    就在這壽宴氣氛達到高潮,人人都在為這奇巧的機械人偶贊嘆不已,防備也最為松懈之時,異變陡生!

    只聽廳外突然傳來幾聲凄厲的慘叫,緊接著是兵刃相交的鏗鏘之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廳內(nèi)眾人皆是一愣,不知發(fā)生了何事。

    周督軍臉色一變,厲聲喝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話音未落,幾名身著黑衣的蒙面人,手持利刃,如鬼魅般從正門和兩側窗戶闖了進來,直撲主位上的周督軍!他們的動作迅捷狠辣,顯然是訓練有素的刺客。

    有刺客!保護督軍大人!張總管尖聲叫道,嚇得躲到了桌子底下。

    廳內(nèi)頓時大亂!賓客們驚慌失措,四散奔逃,桌椅杯盤被撞得東倒西歪。督軍府的衛(wèi)兵們雖然也反應過來,紛紛拔出槍械兵器,與刺客纏斗起來,但刺客們的目標明確,攻勢凌厲,竟一時難以阻擋。

    周督軍雖然戎馬出身,但養(yǎng)尊處優(yōu)多年,早已不復當年之勇。眼看幾名刺客已突破衛(wèi)兵的防線,離自己越來越近,他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想從座位上逃開。

    陳志遠和梁仔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梁仔嚇得臉色蒼白,躲在陳志遠身后瑟瑟發(fā)抖。陳志遠雖然心中也緊張萬分,但他強迫自己保持冷靜。他的目光在混亂的場中飛快地掃視,尋找著那位秦先生的身影。果然,在刺客之中,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秦先生!原來,他真的是革命黨人!

    眼看一名刺客已高舉鋼刀,即將劈向驚慌失措的周督軍,而周督軍身邊的衛(wèi)兵尚有一段距離,救援不及。千鈞一發(fā)之際,陳志遠腦中靈光一閃!他想起了自己在那機械人偶身上設置的暗機關!

    他不及多想,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刺客和督軍身上,悄無聲息地從懷中摸出一塊小巧的強力磁石——這是他平日里用來吸附細小零件的工具,此刻卻成了啟動機關的關鍵。他瞄準機械人偶腰部那個隱藏的卡榫位置,手腕一抖,磁石便無聲無息地飛了過去,準確地吸附在了預設的部位。

    幾乎在同一時刻,那原本靜立不動的機械美人,突然猛地向前一傾,仿佛失去了平衡,直直地朝著周督軍的方向撲了過去!

    嘭!一聲悶響。

    機械人偶沉重的身軀,不偏不倚地撞在了周督軍的后腰上。周督軍哎喲一聲慘叫,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撞,向前踉蹌了幾步,雖然未受重傷,卻也狼狽不堪,手中的酒杯也失手掉落,摔得粉碎。

    這一下,不僅打亂了刺客的攻擊節(jié)奏,也為衛(wèi)兵爭取了寶貴的時間。幾名衛(wèi)兵趁機沖上前來,將周督軍護在身后,與刺客展開激戰(zhàn)。

    而那機械人偶,在撞倒周督軍后,仿佛完成了使命一般,又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幾個關節(jié)處似乎也因撞擊而有些錯位。

    秦先生等刺客見一擊未中,督軍府的衛(wèi)兵又越來越多,知道事不可為,便虛晃一招,相互掩護著,且戰(zhàn)且退,迅速從原路撤離。

    混亂過后,廳內(nèi)一片狼藉。周督軍驚魂未定,在衛(wèi)兵的攙扶下才勉強站穩(wěn)。他看著地上那個肇事的機械人偶,又驚又怒,指著陳志遠厲聲喝道:陳志遠!你……你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這東西,為何會突然失控傷人!

    陳志遠心中暗道僥幸,連忙跪倒在地,惶恐地說道:督軍大人息怒!草民也不知為何會如此!想必是……想必是剛才場面混亂,驚擾了人偶內(nèi)部的機括,導致其失控!草民罪該萬死!請督軍大人恕罪!

    梁仔也嚇得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張總管此時也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指著陳志遠尖聲道:督軍大人!依奴才看,這陳志遠定是與刺客串通一氣,故意用這妖物行刺!請大人下令,將他拿下,嚴刑拷問!

    周督軍驚疑不定地看著陳志遠。他剛才確實是被那機械人偶撞了一下,但若說這是故意行刺,似乎又有些牽強。畢竟,那人偶只是撞了他一下,并未造成實質(zhì)傷害,反而更像是意外。而且,若陳志遠真是刺客同黨,為何不直接在人偶身上安裝更致命的武器

    就在這時,一名衛(wèi)兵頭領匆匆來報:啟稟督軍大人!刺客已全部逃脫,我方有七名兄弟受傷,其中兩人傷勢較重。從現(xiàn)場遺留的袖箭和部分兵器來看,像是……像是革命黨余孽所為!

    革命黨!周督軍聞言,臉色更加陰沉。他最近正因為清剿革命黨之事受到各方壓力,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大膽,敢在自己的壽宴上公然行刺。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功過難定的機械人偶,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陳志遠和梁仔,眼神中充滿了猜忌。他沉吟片刻,冷冷地說道:此事必有蹊蹺!來人!將這陳志遠和他的徒弟,連同這個惹禍的妖物,一并帶下,嚴加看管!待本督軍查明真相,再做處置!

    幾名如狼似虎的衛(wèi)兵立刻上前,將陳志遠和梁仔粗暴地架了起來。陳志遠心中一沉,知道自己雖然暫時躲過一劫,但更大的危機,恐怕還在后面。他暗暗瞥了一眼秦先生等人撤退的方向,心中默默祈禱他們能夠安全脫險。

    他沒想到,自己精心制作的壽禮,最終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名揚督軍府。而他自己,也從一個備受贊譽的玲瓏手,瞬間變成了階下之囚。這命運的轉(zhuǎn)折,來得如此突然,也如此的……諷刺。

    陳志遠和梁仔被關押在督軍府后院的一間柴房里,門口有兩名荷槍實彈的衛(wèi)兵看守。柴房內(nèi)陰暗潮濕,彌漫著一股霉味。那尊霓裳獻瑞的機械人偶,也被七零八落地堆放在角落,昔日的華彩早已不見,只剩下一堆冰冷的木頭和金屬。

    夜幕降臨,督軍府內(nèi)燈火通明,但搜查和盤問的聲音卻此起彼伏,氣氛緊張詭異。陳志遠知道,周督軍遇刺,此事非同小可,必然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而他,作為獻上肇事妖物的人,無疑是最大的嫌疑人之一。

    果然,沒過多久,柴房的門被粗暴地推開。張總管帶著幾名兇神惡煞的家丁走了進來,手中還提著皮鞭和烙鐵。

    陳志遠!張總管三角眼閃爍著兇光,你還不從實招來!你跟那些刺客到底是什么關系這機械人偶,是不是你故意用來行刺督軍大人的!

    陳志遠強作鎮(zhèn)定,答道:張總管,草民冤枉!草民一介匠人,素來不問世事,怎會與刺客有所勾結那人偶失控,實屬意外,絕非草民有意為之!

    意外張總管冷笑一聲,天底下哪有這么巧的意外早不失控,晚不失控,偏偏在刺客動手的時候失控還正好撞向督軍大人我看你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來人!給我用刑!我倒要看看,是他的骨頭硬,還是咱家的刑具硬!

    兩名家丁獰笑著上前,將陳志遠按倒在地,舉起了皮鞭。

    不要打我?guī)煾�!梁仔見狀,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想用自己的身體護住陳志遠。

    小兔崽子,滾開!一名家丁嫌惡地一腳將梁仔踹開。梁仔瘦弱的身體撞在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疼得蜷縮起來。

    住手!就在皮鞭即將落下之際,一個蒼老而焦急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眾人回頭一看,只見福伯顫巍巍地站在門口,身后跟著兩名看押他的衛(wèi)兵。原來,督軍府的人在關押陳志遠和梁仔之后,便立刻派人去查抄了天工坊,并將福伯也一并抓了來。

    福伯!陳志遠又驚又急。

    福伯不顧衛(wèi)兵的阻攔,快步走到張總管面前,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老淚縱橫地說道:張總管,求求您高抬貴手!我家少爺真的是冤枉的!他一心鉆研技藝,從不與外人結怨,更不可能參與行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啊!

    張總管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老東西,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兒!再敢啰嗦,連你一塊兒收拾!

    福伯卻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抬起頭,眼神堅定地說道:張總管!那……那機械人偶失控,其實……其實是老奴的錯!

    哦張總管和陳志遠皆是一愣。

    只聽福伯繼續(xù)說道:前幾日,老奴在打掃作坊時,不小心碰倒了那人偶,當時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老奴怕少爺責罵,便沒敢聲張,只是偷偷將它扶正了。想必是……是那時碰壞了里面的機括,才導致今日在壽宴上失控。此事全因老奴一人疏忽所致,與我家少爺無關!請總管大人明察,要罰就罰老奴一人吧!

    福伯!你……陳志遠又急又氣,他知道福伯是為了保護自己,才故意攬下這莫須有的罪名。

    張總管狐疑地看著福伯,又看看陳志遠,似乎在判斷這番話的真?zhèn)�。他雖然不信一個老仆人能有這般膽量和巧合,但福伯這番自首,卻也給了他一個臺階下。畢竟,如果真是陳志遠故意行刺,那他這個舉薦之人也難辭其咎。若能將事情定性為意外或下人失誤,他的責任或許能減輕一些。

    他眼珠一轉(zhuǎn),冷笑道:好個忠心的老奴才!既然你自認有罪,那咱家就成全你!來人,把這老東西拖出去,重打四十大板!讓他知道知道,什么是督軍府的規(guī)矩!

    不要!福伯!陳志遠目眥欲裂,想要掙扎,卻被家丁死死按住。

    福伯卻反而松了一口氣,對陳志遠投去一個安慰的眼神,仿佛在說:少爺,別擔心,老奴受得住。隨即,他便被兩名家丁拖了出去,院中很快傳來了皮鞭破空的聲音和福伯壓抑的悶哼。

    陳志遠心如刀絞,他知道,以福伯年邁的身體,這四十大板下去,恐怕性命難保。他恨自己的無能,恨這世道的黑暗!

    張總管看著陳志遠痛苦的表情,露出一絲得意的冷笑:陳志遠,你這老仆倒是有情有義。不過,此事尚未了結。你和這小兔崽子,還得在這里待著,等候督軍大人發(fā)落!說罷,他帶著人揚長而去。

    柴房內(nèi),只剩下陳志遠和蜷縮在角落里低聲飲泣的梁仔。陳志遠掙扎著坐起身,將梁仔攬入懷中,輕輕拍著他的后背。他知道,福伯這一番頂罪,雖然暫時保住了他,但督軍府絕不會就此罷休。張總管那陰鷙的眼神,分明是在告訴他,這事沒完。

    不知過了多久,柴房的門再次被悄悄推開。一個黑影閃了進來,低聲道:陳師傅,是我!

    陳志遠警惕地抬頭一看,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弱月光,認出來人竟是秦先生手下的一個年輕人,曾在天工坊見過一面。

    是你秦先生他……陳志遠又驚又喜。

    那年輕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迅速說道:陳師傅,秦先生已安全撤離。他料到督軍府不會放過你,特派我前來接應。周寶臣已下令,明日一早便要將你和天工坊一案公開審理,實則是想殺雞儆猴,將罪名栽在你頭上,以平息此次遇刺的風波。天工坊也已被查封,督軍府的人正準備將其財產(chǎn)充公。你必須馬上離開這里!

    陳志遠心中一凜,果然不出所料。他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堆殘破的機械人偶,又想起生死未卜的福伯,以及身邊驚魂未定的梁仔,心中充滿了悲憤與不甘。難道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家業(yè),就這樣毀于一旦難道自己的一身技藝,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

    他咬了咬牙,沉聲道:福伯還在他們手上,我不能就此離開!

    年輕人急道:陳師傅,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福伯那里,我們會想辦法營救。你若不走,明日必死無疑!秦先生說了,你的技藝是國家的瑰寶,不能就此埋沒!他日若能驅(qū)逐韃虜,復我中華,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驅(qū)逐韃虜,復我中華……陳志遠喃喃自語,秦先生那番話再次在他耳邊響起。他看著年輕人堅毅的眼神,又看了看身邊依賴著自己的梁仔,心中的天平開始劇烈地搖擺。

    他深知,單純的技藝,在強權面前是何等脆弱。今日之厄,便是明證。若不能改變這黑暗的世道,即便他能造出再精巧的鐘表,再奇妙的機械,又有何用匠心,若無道義的支撐,若無抗爭的勇氣,也終將無處安放。

    一股前所未有的決絕,在他心中升起。

    好!我跟你走!

    陳志遠毅然說道。這不僅僅是為了活命,更是為了一個渺茫的希望,為了一個或許可以用技藝去改變些什么的未來。這便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從一個埋首技藝、不問世事的匠人,他第一次主動選擇踏入這波譎云詭的時代洪流。

    年輕人大喜,連忙道:事不宜遲,我們必須在天亮前離開!我已經(jīng)打通了后門的守衛(wèi),但時間不多。

    陳志遠點了點頭,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緒。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機械人偶,雖然殘破,但其中一些核心的部件和圖紙,對他而言至關重要。他低聲道:梁仔,快,把那個人偶底座下的暗格打開,里面有幾卷圖紙和一些特制的工具,是我們?nèi)蘸蟀采砹⒚谋惧X,務必帶上!

    梁仔雖然害怕,但聽師傅如此說,也立刻行動起來。那暗格是陳志遠特意設計的,極為隱蔽。梁仔按照師傅的指點,很快找到了機關,取出了里面的東西,用布包好,背在身上。

    陳志遠又在柴房內(nèi)快速掃視了一圈,他知道天工坊內(nèi)還有許多自己親手制作的精密機關和小型裝置。雖然大部分已被查抄,但有些藏匿極深的東西,或許還能派上用場。他回憶著作坊的布局,以及自己平時設置的一些小玩意兒,腦中迅速形成了一個計劃。

    就在他們準備離開柴房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和呵斥聲。

    不好!是巡邏的衛(wèi)兵!年輕人臉色一變。

    柴房的門已被從外面鎖上。情勢危急!

    陳志遠卻異常冷靜,他指著柴房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通風口,對年輕人和梁仔說道:從那里爬出去!外面是花園的假山,可以暫時躲避!

    那通風口極小,僅容一人勉強通過。年輕人身手矯健,率先鉆了出去。梁仔也緊隨其后。輪到陳志遠時,外面的腳步聲已經(jīng)越來越近。

    他深吸一口氣,奮力鉆過通風口,在年輕人和梁仔的拉扯下,終于在衛(wèi)兵推開柴房門的前一刻,成功脫身,躲進了假山石的陰影里。

    人呢!柴房內(nèi)傳來衛(wèi)兵驚怒的呼喝。

    搜!他們肯定跑不遠!

    督軍府內(nèi)頓時警鈴大作,火把晃動,人聲鼎沸。搜捕開始了。

    陳志遠知道,這只是第一步。要從戒備森嚴的督軍府逃出去,絕非易事。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年輕人和瑟瑟發(fā)抖的梁仔,握緊了手中從機械人偶身上拆下來的幾枚特制齒輪和彈簧。這些平日里用來制造精巧玩意兒的零件,今夜,或許將成為他們求生的武器。

    夜色深沉,殺機四伏。一場圍繞著玲瓏手陳師傅的暗夜奔逃,正式拉開了序幕。而就在他們逃離柴房后不久,馬三刀賊心不死,竟想趁著督軍府大亂,潛入已被查封的天工坊,看看能不能撈點什么油水。結果,他觸動了陳志遠早先布置在門口的一個小機關,被一桶混合了石灰和辣椒粉的驚喜澆了個滿頭滿臉,狼狽不堪地在地上打滾,反而驚動了巡邏的衛(wèi)兵,被當成刺客同黨抓了起來,也算是惡有惡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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