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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明末崇禎年間,西南邊陲群山環(huán)繞形成天然屏障,許多封閉的山村都保留著原始氏族社會的習(xí)俗。

    暮色四合時,陸九齡看見了那座村莊。

    血色的燈籠掛在村口老槐樹上,十二盞紅得發(fā)黑的紙燈籠在無風(fēng)自動,像是十二顆懸在空中的心臟。

    燈籠面上隱約有墨跡,他走近了才看清,那竟是十二張扭曲的人臉。

    這位公子,可是要借宿

    蒼老的聲音驚得他倒退半步。不知何時,槐樹下站著個駝背老嫗,滿頭銀絲梳得油光水滑,發(fā)髻上簪著朵慘白的紙花。

    她腳上的繡鞋沾滿濕泥,卻散發(fā)著新鮮的血腥味。

    陸九齡作了個揖:晚生赴京趕考迷了路,不知可否......

    隨我來。老嫗轉(zhuǎn)身時,他看見她后頸爬滿青黑色的斑紋,像是某種藤蔓的圖騰。

    燈籠的光投在地上,竟沒有老嫗的影子。

    村中巷道七拐八繞,家家戶戶門前都垂著同樣的血色燈籠。

    經(jīng)過一戶敞著門的院子時,陸九齡瞥見堂屋里擺著口黑漆棺材,棺蓋上整整齊齊碼著十二雙繡花鞋。

    最上面那雙鞋尖還在往下滴血,在青磚地上匯成蜿蜒的小溪。

    別看。老嫗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枯枝般的手指冷得像冰,今夜是中元節(jié),陰氣重。

    她的指甲突然暴長半寸,刺進他皮肉里。

    血腥味更濃了。

    祠堂里擺著三桌宴席,坐著二十來個村民。男人們穿著前朝制式的短打,女人們鬢邊都簪著紙花。

    見陸九齡進來,所有人齊刷刷轉(zhuǎn)頭,燭光映得他們的眼白泛著青灰色。

    貴客請上座。主位上的族長起身相迎。那人約莫四十歲,左臉爬滿暗紅色胎記,仔細看去,那胎記竟像是張尖叫的人臉。

    族長腰間玉佩刻著古怪紋樣——十二個圓環(huán)首尾相銜,每個環(huán)中都困著個小人。

    菜肴端上來時,陸九齡的筷子僵在半空。陶盆里燉著大塊暗紅的肉,浮油凝成眼珠的形狀。

    當(dāng)他夾起一片山菇,發(fā)現(xiàn)傘蓋背面長著細密的牙齒。

    怎么不吃右側(cè)的少女突然湊近。她約莫二八年華,杏眼櫻唇,鬢角卻貼著道黃符。少女吐氣如蘭,氣息卻帶著腐葉的腥甜:這些可是用童男童女......

    阿蘅!族長厲聲呵斥,少女立即噤聲。

    她垂首時,陸九齡看見她后頸也有青黑斑紋,只是顏色淺淡,像是剛長出來的幼苗。

    三更梆子響時,祠堂外傳來嗩吶聲。村民們突然集體起身,動作整齊得像提線木偶。

    陸九齡被簇擁著來到曬谷場,看見十二盞血色燈籠圍成圓圈。

    燈籠里的人臉在油紙下蠕動,發(fā)出含糊的嗚咽。

    族長舉起青銅匕首劃破掌心,血滴在燈籠上瞬間被吸收。

    燈籠開始劇烈搖晃,紙面上凸起手掌的形狀。

    陸九齡突然看清那些人臉——全是十四五歲的少女,她們的眼球在燈籠里爆裂,血淚順著竹骨流到地上,蜿蜒成符咒般的紋路。

    阿蘅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冰涼的手指在他掌心寫字:逃。

    她的指甲縫里滲出血珠,寫出的字帶著鐵銹味。

    這時東南角一盞燈籠突然炸開,飛濺的燈油點燃了曬谷場的草垛。

    火光中,陸九齡看見村民們青灰色的皮膚下,有樹根狀的血管在蠕動。

    祠堂地磚滲出的血水沾濕了陸九齡的衣擺。他蜷縮在供桌下,聽著雜沓的腳步聲從頭頂掠過。

    方才阿蘅拽著他滾進神龕后的暗道時,他分明看見少女手腕內(nèi)側(cè)浮現(xiàn)出與燈籠上相同的人臉印記。

    暗道石階長滿青苔,每走一步都有黏膩的回響。

    阿蘅手中的白燈籠忽明忽暗,照見兩側(cè)石壁嵌著森森白骨,那些骨骼纖細如少女,天靈蓋上皆釘著三寸鐵釘。

    她們都是被山神選中的人。

    阿蘅的聲音在甬道里蕩起回聲,燈籠突然映出她眼角滲出的血淚,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躺進水晶棺,桃木樁刺進心口時,才知道所謂山神娶親......

    陰風(fēng)掠過耳際,陸九齡踢到了個圓滾滾的物件。

    低頭看去,竟是個漆金描花的梳妝匣,匣蓋敞開露出十二層抽屜。

    最上層散落著干枯的并蒂蓮,第二層排列著十二枚風(fēng)干的眼球,每顆瞳孔都凝固著臨死前的驚恐。

    地窖深處傳來空靈的哼唱聲。

    十二具水晶棺呈蓮花狀排列,棺中少女穿著相同的茜素紅嫁衣,心口插著的桃木樁已經(jīng)與血肉長成一體。

    當(dāng)阿蘅舉起燈籠靠近,陸九齡的血液瞬間凝固——每具尸體都有著與阿蘅別無二致的容顏。

    她們都是我。阿蘅的指甲突然刺破掌心,血珠滴在最近的水晶棺上。

    棺中尸體倏地睜眼,漆黑的瞳孔擴散至整個眼眶,萬歷四十八年第一次祭祀,天啟六年第二次,今年是第三次......

    陸九齡突然注意到中央棺槨的異樣。這具水晶棺表面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痕,棺中少女的嫁衣顏色格外艷麗,仿佛剛剛?cè)揪汀?br />
    當(dāng)他湊近辨認棺身上的銘文時,后頸突然襲來刺骨寒意——那行朱砂小字寫著崇禎六年七月十五

    陸氏九齡。

    阿蘅的尖叫聲與水晶炸裂聲同時響起。棺中新娘破棺而出,腐爛的指尖撫上陸九齡的臉。

    她的蓋頭滑落瞬間,露出與阿蘅一模一樣的臉,只不過這張臉的下頜骨掛著半截桃木樁,蛆蟲正從她空蕩蕩的眼窩涌出。

    地窖穹頂開始簌簌落灰,裂縫中垂下無數(shù)樹根狀的血管。

    阿蘅拽著陸九齡沖向暗門時,他回頭看見十二具尸體正在融合,嫁衣化作流動的血漿,將那些桃木樁腐蝕成焦黑的骨刺。

    暗門在身后轟然閉合的剎那,陸九齡聽見族長沙啞的笑聲從地底傳來:當(dāng)年我親手把妹妹釘進棺材,如今她的怨靈終于長成了最完美的祭品......

    血色月光浸透祠堂飛檐時,陸九齡被鐵鏈鎖在了槐樹上。

    他右臂皮膚凸起樹根狀紋路,皮下似有活物在血管間游走。

    阿蘅倒在不遠處的祭壇上,嫁衣被撕開露出心口桃木樁,樁頭刻著與族長玉佩相同的銜尾蛇紋。

    村民們正在蛻皮。

    老嫗撕開自己的臉皮,粘連著筋膜的皮下組織里鉆出槐樹氣根。

    男人們用指甲劃開肚腹,掏出內(nèi)臟塞進血色燈籠,腹腔瞬間被蠕動的樹根填滿。

    最可怖的是那些孩童,他們撕下皮肉露出森森白骨,骨縫間開滿猩紅的山茶花。

    吉時到——

    族長的聲音帶著樹皮摩擦的沙沙聲。他赤裸的上身布滿樹瘤,左臉的胎記已蔓延成整張樹皮面具。

    當(dāng)他拔出阿蘅心口的桃木樁,少女忽然劇烈抽搐,傷口處涌出的不是鮮血,而是粘稠的松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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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個蛻完皮的村民抬起水晶棺。

    棺中新娘的嫁衣與血肉融為一體,桃木樁從她后頸貫穿而出,末端掛著個鏤空銀球,里面困著只通體赤紅的山魈。

    那小獸正抱著塊帶血的人骨啃食,尖牙與頭蓋骨碰撞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陸公子好福氣。族長將銀球系在陸九齡頸間,山魈的利爪立刻刺破銀絲,在他鎖骨抓出三道血痕,能與我妹妹結(jié)陰親,是你十世修來的造化。

    銅鑼驟響,村民齊聲高唱古怪童謠:

    槐作轎,血鋪床新娘哭,新郎慌剝了皮囊拜高堂骨頭縫里睡鴛鴦

    陸九齡被推進布置成喜堂的祠堂。

    牌位上的名字都在滲血,供桌擺著十二顆少女頭顱做成的長明燈。

    當(dāng)他看見新娘蓋頭下的面容時,喉間涌上腥甜——紅綢下分明是阿蘅的臉,只是她的嘴唇被黑線縫著,眼皮用桃木釘固定成圓睜的模樣。

    一拜天地——

    族長揮動骨鞭抽在陸九齡膝窩。

    他被迫跪下的瞬間,聽見地底傳來萬千冤魂的哭嚎。

    血月突然暴漲,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烙出符咒,那些符紋竟是用人骨拼成的鎮(zhèn)魂咒。

    二拜高堂——

    水晶棺突然炸裂,新娘的脊椎節(jié)節(jié)拔高,嫁衣下伸出六條蛛腿般的骨肢。

    她縫嘴的黑線崩斷,裂口一直撕裂到耳根,露出滿口倒刺的獠牙。

    陸九齡頸間的山魈銀球開始發(fā)燙,灼燒感順著血脈鉆進心臟。

    夫妻對拜——

    阿蘅的尖叫刺破夜空。本該昏迷的少女暴起撞向喜堂,心口血洞飛出無數(shù)帶火的螢蟲。

    她的皮膚寸寸龜裂,露出底下水晶般剔透的骨骼,骨頭上密密麻麻刻著生辰八字——全是萬歷年間至今的祭祀日期。

    喜燭轟然炸成綠火,祠堂梁柱間垂下無數(shù)血繩。

    陸九齡在混亂中摸到祭壇下的青銅匕首,刀柄纏著的褪色發(fā)帶讓他渾身一震——那正是他七歲時在故鄉(xiāng)橋頭,系在失蹤胞妹腕上的那根。

    地底傳來山崩地裂的巨響,十二盞血色燈籠同時爆燃。

    火光中,陸九齡看見族長的樹皮面具脫落,露出下方與自己七分相似的面容。那人左臉的胎記,正與他臂上樹紋完美重合。

    槐樹洞窟里垂落的根須拂過陸九齡的額頭,帶著腐尸特有的甜膩。

    他攥著染血的青銅匕首,跟著阿蘅水晶骨骼發(fā)出的幽藍微光,鉆進這個吞吐著整個村莊命脈的樹心。

    樹壁上嵌著的人臉突然睜開雙眼。

    這些都是歷代族長。

    阿蘅的骨指撫過一張腫脹的面皮,那張臉的嘴唇立刻蠕動起來:崇禎元年...童女心血澆灌...話音未落,整張臉便融化成琥珀色的樹膠。

    越往深處走,根系越是肥碩如巨蟒。某些半透明的根莖里,可見蜷縮的胎兒輪廓;另一些根須包裹著水晶棺碎片,那些棱角在血肉中生長成倒刺。

    陸九齡臂上樹紋灼痛難忍,十二道紅環(huán)中竟有一環(huán)開始滲血。

    樹心祭壇中央矗立著三人合抱的槐樹主根,表面布滿跳動的血管。

    更可怖的是根莖上鑲嵌的十二顆心臟,每顆心臟都延伸出金絲楠木導(dǎo)管,連接著上方懸掛的干尸——那些穿著各朝官服的尸體,心口都開著黑黝黝的樹洞。

    他們用至親骨肉續(xù)命。阿蘅突然抓住陸九齡的手按在樹干上。

    樹皮瞬間透明,顯現(xiàn)出萬歷年間可怖場景:年輕族長將哭喊的幼妹綁在樹根上,看著槐樹枝條刺穿少女七竅。

    當(dāng)尸體化作飛灰時,族長臉上的胎記便淡去一分。

    陸九齡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臂上紅環(huán)接連亮起,無數(shù)記憶碎片涌入腦海:

    天啟年間暴雨夜,族長把懷孕妻子推入樹洞,看著槐花從她眼眶綻放;崇禎初年大旱,八名男童被活埋根系之下,次日樹冠便滴下血露;

    而最新那道紅環(huán)中,他看見自己襁褓時被釘在祭壇,是母親用簪子挑斷樹根才將他送出山外....

    原來我也是祭品。陸九齡跪倒在地,匕首扎進樹根時濺出的不是汁液,而是粘稠的黑血。

    主根突然劇烈抽搐,懸掛的干尸們齊聲哀嚎,他們心口的樹洞中伸出嬰孩手臂般的嫩枝。

    阿蘅突然撲向主根。她水晶指骨插入心臟間的縫隙,整個槐樹窟窿頓時響起萬千少女的慟哭。

    十二顆心臟同時爆裂,飛濺的碎肉在空中凝成血色讖文——正是陸九齡臂上樹紋的完整形態(tài)。

    快斬斷金線!阿蘅的水晶身軀開始龜裂,那些刻著生辰八字的裂紋中迸發(fā)青光。

    陸九齡揮刀砍向金絲楠木導(dǎo)管時,發(fā)現(xiàn)每根導(dǎo)管里都流淌著晶瑩的液體,其中沉浮著歷代祭祀少女的眼球。

    最后一根導(dǎo)管斷裂的剎那,樹窟穹頂落下血雨。

    主根裂口中爬出個樹皮覆體的怪物,它左臉的木質(zhì)面具正是族長面容。

    但當(dāng)陸九齡的匕首刺入其眉心時,面具剝落露出下方蒼老腐朽的真相——那竟是他記憶中早已死去的母親的臉。

    當(dāng)年我剖腹取你時,就把半條命續(xù)給了山魈。

    怪物喉嚨里傳出母親的聲音,裂開的樹皮肚腹中可見半截水晶棺,現(xiàn)在該把欠了三百年的陽壽,連本帶利還來了......

    腐壞的松脂味從怪物裂開的喉管噴涌而出。

    陸九齡的匕首卡在母親眉心的樹痂里,刀身映出兩張相似的臉——左側(cè)是他自己急速木化的皮膚,右側(cè)是母親眼眶里萌發(fā)的槐樹嫩芽。

    當(dāng)年你啼哭時,祠堂燈籠就淌下血淚。

    母親的樹根纏上他腰間,尖端刺入臂上樹紋,十二盞燈籠十二個祭品,唯有至親骨血能補全輪回......

    阿蘅的殘影突然在樹壁顯現(xiàn)。

    她透明的手指點向主根裂口,那里滲出黑水中漂浮著件襁褓。

    當(dāng)陸九齡抓住血衣的剎那,整個槐樹窟響起嬰兒哭嚎,根系間睜開無數(shù)雙赤紅瞳孔。

    血衣內(nèi)襯密密麻麻寫滿生辰。

    陸九齡的指甲摳破布料時,那些朱砂字突然游進他血管——這根本不是襁褓,而是用三百年前初代族長的人皮制成的鎮(zhèn)魂幡。

    快看!阿蘅的殘音在顫抖。

    主根裂口涌出汩汩血泉,十二具水晶棺正從血水中浮起。

    每具棺槨表面都刻著太極陰陽圖,而陸九齡驚恐地發(fā)現(xiàn),所有陽魚眼的位置都嵌著塊帶胎發(fā)的頭骨,陰魚眼則是他臂上樹紋的拓印。

    母親的笑聲震落樹壁腐肉:陸家男兒生來就是陰棺,女兒才是陽槨。

    你妹妹本該在崇禎元年......

    話未說完,阿蘅的殘影突然撲進血泉。她的水晶骨骼在血水中重組,竟與那些棺槨產(chǎn)生共鳴。

    當(dāng)?shù)谝痪咚Ч渍褧r,陸九齡看見棺中少女后頸的樹紋,與自己臂上圖案拼成完整符文。

    原來我們才是雙生鎖。他終于讀懂樹紋含義——那些扭曲的線條實為兩棵糾纏的槐樹,唯有斬斷連接彼此的根系才能終止輪回。

    血泉突然沸騰。母親發(fā)出非人的尖嘯,樹根將陸九齡甩向刻滿符咒的洞頂。

    下墜時他瞥見驚悚真相:整個洞頂都是塊巨大的人皮,上面用骨灰繪著村莊全景,而每家每戶的地下都延伸出水晶棺形狀的凸起。

    阿蘅的殘骨在此刻聚成利刃。她貫穿陸九齡胸膛卻不留傷痕,只在他心口烙下枚琉璃咒印。

    當(dāng)母親再次撲來時,陸九齡的手掌竟穿透樹皮,從她體內(nèi)扯出段纏繞著銀絲的脊骨——那銀絲正是他當(dāng)年系在妹妹腕上的發(fā)帶。

    哥哥...母親腐爛的聲帶突然發(fā)出童稚呼喚,祠堂井底...

    槐樹窟開始崩塌。陸九齡攥著脊骨躍入血泉,在粘稠的血水中看見無數(shù)嬰靈托舉著水晶棺槨。

    當(dāng)他觸碰到最深處那具刻著自己乳名的棺材時,終于聽見了崇禎元年暴雨夜的真相:

    母親抱著啼哭的嬰孩沖進祠堂,將真正的陸九齡封入井底,卻把山魈化成的妖胎養(yǎng)作親子。

    而此刻正在崩塌的,不過是妖胎用怨氣構(gòu)筑的虛妄輪回。

    血月墜入古井的瞬間,陸九齡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井水倒映出的少年約莫十三四歲,穿著崇禎元年的粗布短打,脖頸纏著那根褪色發(fā)帶。

    當(dāng)真正的陸九齡伸手觸碰水面時,井中少年突然咧嘴一笑——他的口腔里沒有舌頭,取而代之的是盤曲的槐樹根須。

    我等了十二年。井中人的聲音從水底傳來,帶著空洞的回響。

    他掀起衣襟露出心口,那里嵌著塊拳頭大小的樹瘤,細看竟是微縮的祠堂模型,母親把我塞進井里時,你正在喝我的滿月酒。

    阿蘅的殘魂在井沿聚成光斑。

    她指向井壁某處,青苔覆蓋的磚石上留著帶血的抓痕,指甲縫里還卡著半片金鎖——正是陸九齡方才在槐樹窟見過的長命鎖殘片。

    井水突然沸騰。無數(shù)蒼白的手臂沖破水面,每只手腕都系著褪色發(fā)帶。

    陸九齡被拽入水中的剎那,聽見三百年前的哭喊在耳畔炸響:

    萬歷年間,初代族長將雙生子中的女嬰封入井底;天啟四年,他的祖父在井邊勒死發(fā)妻;

    而崇禎元年暴雨夜,母親抱著啼哭的嬰孩躍入井中,水面倒映出她背后族長手中高舉的桃木釘。

    這才是換命井。井中陸九齡的指尖生出根須,刺入他的太陽穴,陽世活人飲下井水,陰間亡魂就能借體重生。

    水底景象驟變。陸九齡看見自己站在祠堂里,正將桃木樁釘進阿蘅心口。

    少女的嫁衣下伸出水晶骨骼,卻不是要反抗,而是溫柔地環(huán)住他木化的手臂:哥哥,這次別再選錯了。

    現(xiàn)實中的井水突然結(jié)冰。陸九齡的呼吸在冰面呵出詭異紋路——那正是陰陽雙槐的根系圖。

    圖中陽槐標(biāo)記著祠堂方位,而陰槐的位置竟是阿蘅消散前指出的無名荒墳。

    破冰聲從井底傳來。妖胎族長掙脫水草束縛爬出古井,他左臉的樹皮面具已與血肉融合,渾身爬滿螢火蟲大小的赤瞳山魈。

    當(dāng)他的樹根刺向陸九齡時,井中突然伸出數(shù)百雙透明手臂——歷代被替換的魂魄在此刻蘇醒。

    阿蘅的殘魂化作水晶簪,刺入陸九齡掌心。

    劇痛中,他看見崇禎元年真相:母親塞進井里的女嬰被陰槐根須包裹,而阿蘅每次輪回消散時,都會有一截水晶骨骼沉入井底滋養(yǎng)陰槐。

    子時到了。井中人突然慘叫。

    他的身體開始融化,樹瘤里傳出祠堂崩塌的轟鳴。

    陸九齡趁機將水晶簪扎進妖胎眉心,簪身浮現(xiàn)的命盤與井水根系圖完美重合。

    陰陽雙槐在地底發(fā)出哀嚎。陸九齡在劇痛中揮刀斬向自己左臂,帶著樹紋的斷肢墜入井水,瞬間被陰槐根須吞噬。

    妖胎族長渾身崩裂,樹皮縫隙中涌出三百年前初代族長的骨灰。

    當(dāng)?shù)谝豢|晨光刺破血霧時,陸九齡在井邊撿起阿蘅最后的水晶指骨。

    骨節(jié)內(nèi)側(cè)刻著微小符咒,在陽光下映出段偈語:

    槐中有鬼終非人,井底照魂方知真,若尋來世清明路,且將枯骨葬紅塵。

    村莊廢墟間,未被摧毀的血色燈籠突然齊齊轉(zhuǎn)向西方。

    燈籠紙面上,十二張少女的面孔正朝著荒墳方向垂淚——那是陰槐最后的根系所在,也是輪回詛咒尚未消散的證明。

    荒墳裂開的口子像道潰爛的傷疤,涌出的黑水里浮沉著水晶槐花。

    陸九齡攥著阿蘅的指骨躍入墳冢,腐殖土中驟然睜開十二雙眼睛——正是血色燈籠里那些祭品的瞳孔,此刻嵌在樹根上,隨他的移動齊刷刷轉(zhuǎn)動。

    地窟中央的陰槐比陽槐更為可怖。

    主干上布滿女性胴體狀的瘤結(jié),每個瘤包都裹著具少女尸骸,她們的臍帶與樹根相連,發(fā)間開滿晶瑩的槐花。

    樹冠垂落的氣根間懸著水晶棺殘片,折射出的冷光在地面拼出崇禎七年的星象圖。

    你終于來了。妖胎族長的聲音從樹心傳來。陰槐主干裂開,露出被根須包裹的少女尸身——竟是陸九齡記憶中早夭的胞妹。

    她心口的樹洞中插著半截桃木樁,樁頭刻著與阿蘅骨紋相同的命盤。

    阿蘅的指骨突然發(fā)燙。陸九齡將其按在陰槐樹身時,整棵巨樹劇烈顫抖,樹瘤中的尸骸同時睜開空洞的眼眶。

    崇禎元年的記憶洶涌而來:

    暴雨夜,母親將真正的陸九齡封入枯井后,抱著妖胎沖向祠堂。

    她在族譜滴血立誓時,妖胎啃斷了她的食指,那截指骨墜入井底,經(jīng)三百年陰槐滋養(yǎng)化作了阿蘅。

    原來你就是...陸九齡的淚水滴在命盤上,阿蘅消散前最后的畫面重現(xiàn)——她將母親指骨煉成水晶簪時,早已算定這是破局關(guān)鍵。

    妖胎族長從樹冠俯沖而下。他渾身樹皮剝落,露出由水晶棺碎片拼湊的骨架,每塊碎片都映出不同年代的殺戮場景。

    當(dāng)他的利爪即將刺穿陸九齡咽喉時,十二盞血色燈籠突然破土而出,燈籠紙上的祭品少女們尖嘯著纏住妖胎。

    陸九齡趁機將水晶指骨刺入胞妹尸身的樹洞。陰槐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哀鳴,根系間滲出泛著熒光的松脂。

    他在脂液中看見驚悚真相——所有被吞噬的祭品魂魄,都成了陰槐年輪里的囚徒。

    用...血...阿蘅的殘音在燈籠間回蕩。

    陸九齡劃開掌心按在命盤上,血液順著星象圖流淌,竟與三百年前初代族長留下的血咒形成對沖。

    當(dāng)崇禎七年的星位被鮮血填滿時,陰槐主干轟然炸裂,妖胎族長的水晶骨架開始片片剝落。

    地窟穹頂墜下血雨。

    陸九齡抱住胞妹正在消散的尸身,發(fā)現(xiàn)她手中攥著片褪色襁褓,上面是母親用血畫的陣圖——陰陽雙槐的命門根本不在根系,而在每個祭品心口未化的淚滴形琥珀。

    陸九齡站在陰陽雙槐的根系交匯處,腳下是十二盞圍成星陣的血色燈籠。

    他左臂斷茬處生出陰槐枝條,右臂陽槐樹紋卻綻放出阿蘅模樣的水晶花。

    子夜梆子響時,他劃開胸腔取出心頭血。血珠墜入燈籠的剎那,三百里山林驟起悲風(fēng),所有槐樹都滲出混著人面的樹脂。

    十二盞燈籠飄向半空,祭品少女的虛影從火光中走出,她們發(fā)間的水晶槐花與阿蘅的指骨共鳴成鎮(zhèn)魂鈴音。

    妖胎族長在鈴聲中現(xiàn)出原形——竟是初代族長心臟化成的山魈,寄生在歷代族長體內(nèi)輪回。

    當(dāng)它撲向陸九齡時,十二道虛影突然織成光網(wǎng),阿蘅的殘魂從命盤中浮現(xiàn),將水晶簪刺入山魈獨目。

    哥哥,點燈。阿蘅的聲音與胞妹重合。

    陸九齡點燃襁褓殘片拋向燈籠陣�;鸸忭樦}燒遍雙槐,樹根間傳出萬千魂靈的嘆息。

    妖胎在烈焰中掙扎著撕開虛空,露出祠堂枯井下的換命法陣,陣眼處赫然是母親抱著嬰兒的森森白骨。

    當(dāng)最后一道根系化作飛灰時,血色燈籠凝成巨大火球墜入地脈。

    陸九齡在強光中看見母親將襁褓塞進井口,轉(zhuǎn)身迎向追兵的桃木釘;看見阿蘅在歷代輪回中偷偷將指骨埋進荒墳;最終看見自己抱起胞妹的殘魂走向晨曦,身后的焦土鉆出株嫩綠的新槐,枝頭掛著十二盞素白燈籠。

    雞鳴三聲,詛咒之地升起濃霧。

    待霧氣散盡后,只余無名荒墳前立著塊水晶碑,碑上無字,唯有一道樹紋與命盤交織成并蒂蓮。

    樵夫傳說每逢雨夜,能聽見少女搖鈴指引迷途者,燈籠映出的卻是朗朗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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