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建寧四年春,舒縣周氏別院的棠梨開得正好。十六歲的周瑜斜倚朱欄,腰間蹀躞帶綴著的青玉環(huán)佩輕輕叩著欄桿。遠處傳來車馬喧鬧聲,他卻只是垂眸撥弄著新得的焦尾琴,任由花瓣落滿雪色深衣。忽有疾風(fēng)掠過庭院,琴弦應(yīng)聲而斷,驚起幾只檐下棲鵲。
公子又在撫琴侍童捧著漆盒碎步而來,隔著三重月洞門便嗅到沉水香清冽的氣息,前廳雅集都開了三巡酒,袁氏那位小郎君作《子虛賦》得了滿堂彩,正嚷著要尋您對詩呢。
周瑜將斷弦攏進掌心,殘存的震顫沿著指尖攀上眉梢。他望著驚鵲消失的方向輕笑:取我那支紫竹簫來。侍童怔了怔,欲言又止地瞥向廊下懸掛的青銅劍——那是周氏嫡子及冠時方能佩戴的傳家之物,此刻卻在春風(fēng)里蒙了層薄塵。
前廳的喧嘩隨著周瑜踏入月洞門陡然凝滯。二十四盞連枝燈映得滿堂生輝,汝南袁氏子弟袁胤正倚著鎏金憑幾,醉眼朦朧地舉著酒樽。忽見雪色深衣掠過朱漆屏風(fēng),他手中酒液竟晃出半盞——那少年公子廣袖當(dāng)風(fēng),眉目如畫,偏生額間系著赤色抹額,玉冠下幾縷碎發(fā)被汗浸濕,倒像是剛縱馬歸來的模樣。
久聞周郎通曉音律......袁胤踉蹌起身,錦靴踩碎了案幾上散落的詩箋,今日雅集若只撫琴弄簫,豈不辜負這滿室珠玉他刻意加重珠玉二字,目光掃過席間低眉順目的周氏旁支子弟,忽然將酒樽重重頓在青石地上,不如你我賭酒三巡,以劍器為題作賦如何
滿堂燭火忽然爆了個燈花。周瑜垂眸撫過腰間玉帶鉤,指尖觸到簫管溫潤的紫竹紋路。他望著袁胤袍角沾染的酒漬輕嘆:袁公子既愛《子虛賦》,可知司馬相如作此賦時...忽然揚手將玉簫擲向半空,在眾人驚呼聲中旋身接住,正缺一柄切玉如泥的昆吾劍
簫聲乍起時,連檐角銅鈴都靜了。袁胤踉蹌著后退半步,恍惚看見少年廣袖翻飛如鶴翼,十指在簫孔間起落似寒星。那曲調(diào)分明是《廣陵散》的變徵之聲,卻裹挾著金戈鐵馬之勢,驚得案頭蘭草簌簌發(fā)抖。待最后一聲清嘯刺破暮色,滿堂賓客才驚覺酒樽中的月影已斜了三寸。
好個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席間忽有人拊掌大笑。周瑜轉(zhuǎn)首望去,見是個玄衣少年抱劍倚在門邊,額角還沾著未拭凈的血漬。那人也不顧滿室驚詫目光,徑自走到周瑜案前抓起酒壺痛飲,琥珀色的酒液順著脖頸流進鎖子甲,某自富春而來,沿途斬殺三波流寇,倒不及聽周郎一曲痛快!
袁胤面色鐵青地摔了酒樽:哪來的莽夫敢擾雅集!話音未落,玄衣少年已閃身至他面前,劍鞘重重壓在他肩頭:某姓孫名策字伯符,袁公子可要記牢了。他說話時目光卻始終凝在周瑜指尖,那支紫竹簫正在燭火下泛著幽幽青光。
周瑜忽然輕笑出聲。他伸手按住孫策劍柄,腕間赤玉鐲與玄鐵相擊,發(fā)出清越聲響:伯符兄遠道而來,可愿聽在下再奏一曲說著徑自走向庭院,雪色深衣拂過滿地落英。孫策怔了怔,忽然將佩劍往袁胤案頭一擲,大笑著追了出去。
月華如水漫過九曲回廊。周瑜駐足荷塘畔,望著水中破碎的月影低語:孫文臺將軍的虎子,不該出現(xiàn)在舒縣雅集。孫策正扯了片荷葉蓋在臉上,聞言猛地坐直身子:你怎知......
令尊月前破黃巾于陽人,此刻該在長沙整軍。周瑜指尖掠過水面,驚散幾尾錦鯉,孫郎不在軍中歷練,反倒?jié)撊霃]江...他忽然轉(zhuǎn)身,眸中映著孫策驚愕的面容,莫不是為著丹陽精兵
孫策霍然起身,鎖子甲在靜夜里嘩啦作響。他盯著周瑜看了半晌,忽然仰天大笑:難怪父親說周氏麒麟兒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說著解下腰間玉佩拋進池中,今日得遇周郎,當(dāng)浮一大白!
池水漾開的漣漪尚未平復(fù),忽有馬蹄聲撕破夜色。周瑜蹙眉望向角門,見自家老仆踉蹌奔來:公子!城西佃戶與陳氏豪奴起了沖突,三老爺說要動家法......話音未落,孫策已拎起老仆衣領(lǐng):帶路!
周瑜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背:此乃周氏家事。月光落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峰,方才撫簫時的殺伐之氣盡數(shù)化作春水,煩請伯符兄在此稍候。說罷轉(zhuǎn)身疾行,雪色衣袂掠過紫藤花架時,孫策突然將佩劍擲向他:接著!
劍柄纏著的赤帛尚帶體溫。周瑜反手接住玄鐵重劍,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待他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外,孫策忽然抬腳踹向荷塘邊的石鼓,驚得青蛙撲通入水:這般人物困在雅集里斗詩,當(dāng)真暴殄天物!
此刻城西佃戶村落的火光已映紅半邊天際。周瑜策馬穿過竹林,耳畔盡是婦人哀泣與豪奴叱罵。三個錦衣家丁正拽著老農(nóng)往牛車上拖,粗麻繩在老人腕間勒出血痕,地上散落的粟米混著血跡,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陳三爺?shù)木飘Y值五銖錢清越嗓音破空而來。周瑜翻身下馬,云紋錦靴踏過滿地狼藉,竟俯身拾起塊陶片,建武年間的灰陶,市價不過三銖。說著從袖中取出錢袋擲在地上,這些夠賠了
為首家丁抬腳碾碎陶片:周公子要充善人這老東西砸的可是我們?nèi)隣斪類鄣脑礁G青瓷!寒光乍現(xiàn),周瑜忽然拔劍抵住他咽喉:舒縣誰人不知,陳氏庫房上月剛進了批會稽越瓷劍穗流蘇垂落在家丁顫抖的喉結(jié)上,要我請舒城令開倉驗看么
殘月隱入云層時,遠處忽有馬蹄聲如驚雷。孫策單騎突至,手中長戟映著火光:公瑾!東門糧倉走水了!他瞥見周瑜劍尖血跡,忽然咧嘴大笑,早知你劍術(shù)了得,方才該賭上我那匹烏騅馬!
周瑜還劍入鞘,俯身扶起老農(nóng)。雪白衣袖染了污血,他卻渾不在意地拭去老人額間塵土:明日去別院支十斛粟米。轉(zhuǎn)身時正迎上孫策灼灼目光,忽覺掌心微燙——方才握劍過緊,竟在虎口留下道血痕。
孫策突然扯下頸間紅巾扔給他:裹傷!說罷揚鞭指向天際火光,這場火來得蹊蹺,可要同去查看周瑜將紅巾纏在腕間,赤色映著雪袖煞是醒目。他望著糧倉方向升騰的黑煙,眸中閃過一絲寒意:伯符可聞過焦麥的味道
濡須口的夜風(fēng)裹著焦糊味撲面而來時,周瑜勒馬停在了東門糧倉的斷壁殘垣前。孫策的長戟挑開半截橫梁,火星像受驚的螢火蟲四散飛舞。灰燼里忽然傳來細微的瓷器碰撞聲,周瑜俯身拾起片越窯青瓷,釉面在月光下泛著冰冷的幽光。
陳氏庫房的越瓷。他將瓷片拋給孫策,靴底碾過焦黑的麥粒,三日前這批新糧剛?cè)雮},今日雅集陳氏子弟盡數(shù)缺席。話音未落,暗處突然射來支冷箭,孫策揮戟格擋的瞬間,周瑜的佩劍已刺入偷襲者的右肩。
慘叫聲中,鎖子甲摩擦聲從四面圍攏。十二名黑衣武士執(zhí)弩逼近,箭頭泛著詭異的青芒。孫策將周瑜護在身后,長戟劃出半月光�。汗撕�!卻見周瑜反手扯下腕間紅巾纏住劍柄,雪色身影如鶴掠空,劍鋒精準(zhǔn)挑斷最近兩人的弩弦。
留活口!周瑜的喝聲混在金屬斷裂聲里。孫策的長戟掃倒三人,忽然瞥見周瑜左袖被毒箭劃破,素白綢緞瞬間暈開墨色。小心箭毒!他目眥欲裂,卻見周瑜反手削去染毒衣袖,露出的小臂在火光下白得驚心。
混戰(zhàn)結(jié)束時,滿地哀嚎的黑衣人竟都留著活口。周瑜將劍尖抵在為首者咽喉:陳三爺許你多少金銖買糧倉那人吐著血沫獰笑:周公子不如猜猜,舒城令此刻在何處飲酒
更漏聲穿過焦土傳來,孫策撕下衣擺要給周瑜裹傷,卻被他輕輕推開。少年公子站在廢墟最高處,破碎的月光落在他染血的側(cè)臉:伯符可愿隨我去討杯酒喝
舒城縣衙后堂飄著西域葡萄酒的甜香。舒城令陳瑀正舉著夜光杯與美妾調(diào)笑,忽見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個雪衣少年,驚得酒盞墜地:周、周公子怎夤夜......
來討教《漢律》中監(jiān)守自盜的判例。周瑜徑自坐在主位,指尖把玩著越窯瓷片,建寧三年南陽糧案,主犯腰斬,三族流徙交州。他忽然抬眼微笑,陳明廷覺得,今夜東門糧倉的火光,夠不夠照亮廷尉府的卷宗閣
孫策抱劍斜倚門框,看著陳瑀的臉色由紅轉(zhuǎn)白。當(dāng)周瑜從袖中取出沾毒的弩箭時,這位舒城令終于癱坐在地:下官即刻查封陳氏莊園!
回程的馬蹄聲驚醒了棲鳥。孫策望著周瑜包扎過的左臂,忽然扯開自己衣襟:你方才若慢半分,毒箭便該刺在這里。月光照亮他心口猙獰的舊疤,父親說為將者當(dāng)不避刀劍,我卻覺得公瑾這般殺人不見血的才最可怕。
周瑜輕笑一聲,揚鞭指向遠處山巒:丹陽精兵駐扎的牛渚磯,離此不過三十里。他腕間紅巾隨風(fēng)飄起,拂過孫策驚愕的面龐,孫郎喬裝潛入廬江,當(dāng)真只為游獵
兩人忽然同時勒馬。月光下的小丘上,二十輛運糧牛車正悄悄駛向江北。孫策的指甲深深掐進韁繩:曹豹的徐州兵......話音未落,周瑜的佩劍已斬斷車轅麻繩,金黃的粟米瀑布般傾瀉而出。
三日前入庫的新糧,今日就成了陳倉舊粟。周瑜劍尖挑起袋中霉變的麥粒,好一招偷天換日。他突然揮劍劈開車板,夾層里滾出的越窯青瓷在月光下碎成齏粉。
孫策的長戟抵住糧商咽喉時,江北忽然亮起火光。周瑜望著對岸隱約的曹字旌旗,眸中映出躍動的火焰:袁公路向曹孟德借的兵,倒是比丹陽精兵來得快些。
五更天的梆子聲傳來時,兩人已回到周氏別院。孫策癱在竹席上灌下整壺冷茶,卻見周瑜抱來焦尾琴放在案頭。斷弦處新續(xù)的冰蠶絲泛著銀光,少年公子十指按弦的瞬間,孫策忽然覺得滿室血腥氣都化作了棠梨香。
公瑾可知我為何而來孫策望著琴弦上跳躍的月光,父親要取荊襄九郡,可江東世族......
要借廬江周氏的聲望。周瑜接得從容,指尖流出的《猗蘭操》忽然轉(zhuǎn)成殺伐之音,丹陽太守周尚是我叔父。他忽然按住震顫的琴弦,但我要的不是虛名。
孫策霍然起身,鎖子甲撞翻茶盞也渾然不覺。他盯著周瑜眉間那道被火燎過的紅痕,忽然解下佩劍拍在琴案:孫氏軍中缺個掌書記,月俸二百石!
周瑜輕笑出聲,腕間紅巾垂落琴弦:伯符可知這別院值多少石俸祿他忽然拂袖起身,從博古架上取下卷帛書,這是家父任洛陽令時修訂的《漕運新策》,或許比二百石值錢些。
晨光初現(xiàn)時,侍童發(fā)現(xiàn)兩人醉倒在琴案旁。孫策的玄鐵劍與周瑜的焦尾琴交疊而放,劍穗上沾著的棠梨花瓣正落在琴譜破陣二字上。院外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老仆捧著鎏金拜帖顫抖著稟報:袁公路的使者到了,說要請公子過府鑒賞新得的昆吾劍......
建安元年的初雪落在牛渚磯時,周瑜正站在崖邊調(diào)試新制的五弦箏。江風(fēng)卷起赤色大氅,露出內(nèi)里霜色勁裝,他腕間那道紅巾已褪成淺緋,此刻隨著琴弦震顫,恍若當(dāng)年舒縣糧倉躍動的火光。
公瑾果然在此!孫策的喊聲驚起一群寒鴉。他玄鐵重甲上結(jié)著冰凌,卻將懷中酒壇護得嚴實,剛從袁公路宴上順來的桑落酒,特意用體溫煨著呢。
周瑜指尖未離琴弦,箏音里混進幾分笑意:伯符又擅離軍營,當(dāng)心程普將軍告到吳夫人跟前。話音未落,孫策已盤腿坐在礁石上,酒香混著他身上血腥氣漫開,驚散了試圖靠近的江豚。
忽然箏聲轉(zhuǎn)急,似有金戈破空。孫策拍開泥封的手頓了頓:這是...《楚歌》他望向?qū)Π峨[約的旌旗,劉繇老兒又增兵了
丹陽精兵三日后開拔。周瑜按住震顫的琴弦,從懷中取出帛圖鋪在冰面上,曲阿地形如臥虎,劉繇在虎頸處設(shè)了十二重鹿砦。他指尖蘸酒畫出血色箭頭,當(dāng)以火攻破其膽。
孫策的瞳孔被酒液映得發(fā)亮:就像三年前東門糧倉那把火他忽然扯開衣甲,心口舊疤貼著冰面,當(dāng)年你說焦麥味刺鼻,今日我要讓劉繇嘗嘗焦尸的味道!
驚濤拍岸聲里,忽有馬蹄踏碎薄冰。傳令兵滾鞍下馬時,懷中鎏金請柬跌落雪地——袁術(shù)又要開品劍大會,這次特意注明請周郎攜焦尾琴共賞。
孫策的戟尖挑起請柬扔進篝火:鴻門宴!火焰吞噬錦帛時,周瑜卻望著江心漩渦輕笑:袁公路新得的太阿劍,據(jù)說刻著陳侯之璽四字。
品劍閣的青銅獸首吞吐著龍涎香,周瑜踏入時,十八名袁氏劍士同時按劍。袁術(shù)踞坐白虎皮上,懷中太阿劍尚未出鞘,劍氣已割裂三丈外的紗幔。
周郎來遲,當(dāng)罰酒三斗。袁術(shù)將酒樽擲向半空,渾濁的酒液潑向焦尾琴。周瑜廣袖翻卷接下酒樽,暗紅袍角掃過琴身竟未沾濕分毫:明公可知楚莊王問鼎時,周天子使臣如何應(yīng)答
滿堂劍鳴倏止。袁術(shù)眼角抽搐著撫摸劍鞘上的蟠螭紋:哦
當(dāng)年王孫滿說...周瑜忽然拔劍斬斷垂落的紗幔,劍氣驚得袁術(shù)向后仰倒,在德不在鼎。收劍時順勢挑起案上酒壺,穩(wěn)穩(wěn)斟滿三樽,瑜今日斗膽,替明公試劍。
太阿劍出鞘的龍吟聲里,周瑜的佩劍已架住袁術(shù)手腕。他指尖拂過劍身銘文,忽然嘆道:陳侯之璽這楚篆刻得倒是比越窯瓷片精細些。袁術(shù)聞言色變,劍鋒偏轉(zhuǎn)時削落自己半縷胡須。
好!孫策的喝彩聲從梁上傳來。他倒懸著摘下袁術(shù)玉冠,借力翻身落在周瑜身側(cè):這勞什子品劍大會,不如改稱斷須宴滿堂劍士欲動,卻被周瑜掃過的目光釘在原地——少年將軍不知何時取走了太阿劍鞘,此刻正用鞘尖輕點袁術(shù)咽喉。
回營路上,孫策把玩著順來的玉冠:公瑾怎知那劍是偽造周瑜扯下染血的護腕扔進江中:陳侯之璽該用鳥蟲篆,袁公路找的工匠卻識不得楚篆變體。他忽然勒馬,就像劉繇在曲阿布防,看似銅墻鐵壁......
實則把糧倉設(shè)在了虎臀處!孫策大笑揚鞭,驚起蘆葦蕩中棲息的蒼鷺,今夜燒他個斷子絕孫!
火光沖天時,周瑜的白馬卻在糧倉東南角的樟樹林徘徊。他取下五弦箏橫置馬鞍,信手撥出的《采薇》曲調(diào)竟與火勢起伏相和。奉命埋伏的劉繇部將聽得恍惚,等察覺戰(zhàn)馬皆隨琴律踏步時,孫策的輕騎已沖破防線。
黎明時分,焦土上插著的孫字旗纏滿琴弦。周瑜俯身拾起片燒焦的越窯瓷,與三年前東門糧倉那枚恰好拼成半朵蓮花。孫策用血跡斑斑的戟桿挑起劉繇的金�。涸摻o你也刻方將印了。
報——傳令兵嘶啞的喊聲打斷話頭,袁術(shù)率兩萬大軍往舒縣去了!說是要討伐私藏傳國玉璽的逆臣!
孫策的戟尖沒入焦土三寸。周瑜卻將瓷片收入懷中,撫過琴身新添的灼痕:是時候回舒城看看那些老相識了。他望向東南方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聽說棠梨要開了。
建安二年春,舒縣城頭的棠梨果然開了。周瑜的白馬踏過護城河時,花瓣正紛紛揚揚落在袁術(shù)大軍的槍戟上。他摘下兜鍪仰頭望去,見城樓旌旗已換作后將軍袁的字樣,唇角卻泛起笑意:陳明廷倒是殷勤。
孫策扯斷纏在戟刃上的枯藤,濺起的泥點污了霜色戰(zhàn)袍:那老匹夫開城迎賊時,可想過你會帶著丹陽精兵回來他忽然用戟桿敲擊水面,驚散河中倒影,不如讓我先取他首級祭旗!
不急。周瑜撫過鞍旁五弦箏,冰弦沾了花瓣竟發(fā)出清越鳴響,袁公路此刻應(yīng)在周氏祠堂,對著先祖牌位飲酒吧。他忽然策馬沖向側(cè)門,雪色披風(fēng)掠過之處,守軍竟紛紛避讓——三年前被他斬斷右臂的陳氏豪奴,此刻正蜷縮在角樓陰影里發(fā)抖。
祠堂內(nèi)的龍涎香混著酒氣令人作嘔。袁術(shù)踩著《漕運新策》的殘卷,正用太阿劍挑起供品把玩:聽說周郎擅音律,可會彈《薤露》劍尖忽然指向跪在堂下的舒城令陳瑀,給這位漢室忠臣送終的曲子。
周瑜解劍擲地的聲響驚得袁術(shù)踉蹌后退。他徑自走向焦尾琴案,袖擺掃落三足青銅觚:明公可知,此琴桐木取自舒縣古冢指尖劃過琴身焦痕時,忽有悲鳴自腹槽傳出,昔年蔡邕火中搶木,可沒料到今日真有人來焚琴煮鶴。
袁術(shù)的佩劍撞上琴弦,竟迸出火星。他瞪著裂開的虎口暴喝:玉璽何在!話音未落,祠堂梁柱忽然傳來龜裂聲。周瑜抱琴疾退三步,房梁轟然砸在袁術(shù)方才立足處,揚起帛書碎片如白蝶紛飛。
明公小心。周瑜在煙塵中微笑,這祠堂年久失修。他突然撥動琴弦,奏的正是袁術(shù)索要的《薤露》。悲音里,孫策的玄甲精騎破門而入,馬蹄踏碎滿地供品。
混戰(zhàn)持續(xù)到月上柳梢。周瑜獨坐城樓撫琴,腳下廝殺聲漸息時,忽見袁術(shù)的華蓋車駕歪斜著沖向西門。他信手摘片棠梨含在唇間,清越的哨音立刻引來孫策的烏騅馬。
追!孫策的戟尖還在滴血,眼中卻燃著孩童般的雀躍。周瑜卻按住他韁繩:袁公路出城三里必遇淮水,何須臟了伯符的戟
殘月映著淮河支流的粼粼波光。袁術(shù)的馬車陷在泥沼中時,對岸忽然亮起火把。周瑜的白馬踏著淺灘而來,懷中五弦箏奏著《采菱曲》,身后三千丹陽精兵隨節(jié)奏擊盾踏步,震得河中魚群翻起銀浪。
周郎要弒主嗎!袁術(shù)的金冠歪斜,仍死死抱著太阿劍。周瑜俯視這個曾權(quán)傾東南的梟雄,忽然想起三年前糧倉廢墟里的陳氏豪奴:明公可還記得建寧四年的東門焦麥他揚手擲出半枚越窯瓷片,正嵌進袁術(shù)車轅,當(dāng)年陳氏燒糧嫁禍流民,今日公瑾不過以彼之道。
河水突然暴漲,上游漂來的火船瞬間引燃蘆葦叢。袁術(shù)的慘叫聲中,周瑜撥出最后一個泛音。他望著順流而下的焦木,輕聲道:這曲《淮水吟》,明公可還入耳
黎明時分,孫策在河灘撿到袁術(shù)的斷劍。他望著對岸新壘的京觀,忽然將劍柄擲向周瑜:該給你鑄柄新劍了。卻見周瑜解下腕間褪色的紅巾纏住焦尾琴斷裂的岳山,不必,有此足矣。
舒縣重建宴上,周瑜的琴案卻空著。孫策尋至別院時,見那人正在棠梨樹下埋一甕酒。落英沾了未愈的箭傷,竟比裹傷的紅巾還要艷上三分。
藏的什么好酒孫策奪過鐵鍬要挖。周瑜按住他手背:待你取下吳郡,再飲不遲。忽然有夜風(fēng)吹散花雨,露出泥土里半片越窯青瓷——正是當(dāng)年糧倉殘片拼就的蓮紋。
更漏聲里,忽有快馬來報:周尚病危,丹陽太守印高懸。孫策的酒杯僵在半空,卻見周瑜從容拂去琴上花瓣:明日啟程。他望向東南方的眼神晦暗不明,該會會那位總想當(dāng)我父親的叔父了。
建安二年的梅雨漫過丹陽城堞時,周瑜的白帆舟停在了牛渚渡口。他撐起二十四骨竹傘踏上濕滑的青石階,傘面繪著的棠梨映著江霧,恍惚還是舒縣別院那株。抬首望見城頭新掛的周字旗,忽然輕笑:叔父連將死之時,都要與天地爭這一口意氣。
孫策的玄甲衛(wèi)隊候在城門陰影里,見他來便要牽馬。周瑜卻駐足撫摸城墻上的箭痕:建寧元年黃巾賊留下的指尖沾了青苔往鼻端一嗅,倒是比袁公路的熏香清爽。
太守府藥氣熏天,周尚臥在湘竹榻上,枯手死死攥著虎符。聽見木屐聲近,忽然睜眼嘶吼:逆子!竟帶孫家狼崽來奪印!藥碗應(yīng)聲而碎,周瑜俯身拾起瓷片,正是越窯蓮紋缺失的那一角。
侄兒來為叔父奏《幽蘭》。他解下焦尾琴置于案上,腕間紅巾掃過琴軫,昔年叔父教我讀《楚辭》,說香草美人最易朽,如今看來......琴音忽轉(zhuǎn)高亢,倒是這青瓷片最長久。
周尚暴起奪劍,卻被自己咳出的血染紅衣襟。周瑜不動聲色地將虎符收入袖中:丹陽精兵已隨伯符南下吳郡,叔父安心。他突然按住老者顫抖的手背,當(dāng)年你在我父親靈前摔碎的那方歙硯,我補好了。
雨打芭蕉聲漸密時,親兵呈上朱氏拜帖。周瑜望著灑金箋上敬獻江東第一琴的字樣,忽然將帖角在燭焰上撩過:告訴朱治,我要活的焦尾梧桐。
三日后吳郡捷報與朱氏車隊同時入城。孫策的馬鞭還未擱穩(wěn),先瞥見廊下那頂茜素紅轎:朱公這是給公瑾送棺材抬腳要踹轎簾,卻被周瑜用劍鞘攔�。翰麃砜矗@才是真正的焦尾琴材。
轎中女子懷抱三尺桐木,雪色深衣上金線繡著變徵符號。她抬首瞬間,滿庭雨絲都凝住——眉眼竟與周瑜有七分相似,只是額間貼著花鈿,生生把英氣拗成媚態(tài)。
妾身小喬,見過周郎。她屈膝時桐木落地,裂開細紋如龜甲占卜。孫策的戟尖倏然抵住她咽喉:好個江東朱氏,會挑替身!
周瑜卻俯身撫過桐木裂紋:火候差了半刻。他忽然扯下小喬腰間玉玨擲向雨幕,就像這枚楚式玉龍,本該斷在戰(zhàn)國,偏有人要拿漢綬來續(xù)。
朱治的冷汗混著雨水淌進衣領(lǐng)。他未料到周瑜連玉器斷代都通曉,更未料到那女子突然奪過孫策佩劍:周郎既知我是贗品,可敢看真品劍刃反手劃破自己臉頰,血珠濺上焦尾琴弦,竟發(fā)出裂帛之音。
孫策的虎口按在劍柄蟠螭紋上,忽然大笑:公瑾這琴材我要了!玄鐵劍劈開桐木瞬間,藏在其中的吳郡布防圖飄落在地。周瑜足尖輕點絹帛,朱砂繪制的閶門水道已洇開血色:朱將軍可知,伯符今晨剛從這兒破城
驚雷炸響時,小喬突然撞向焦尾琴。周瑜旋身護琴,左肩硬生生受了她袖中短刃。孫策目眥欲裂地掐住女子脖頸,卻聽周瑜沉聲道:別臟了手。他染血的指尖拂過女子眉梢,告訴朱氏族老,再敢仿制周氏容顏......
檐下雨簾忽然被琴音劈開。周瑜單手撥弦奏起《國殤》,肩頭鮮血順著冰弦流入龍池。小喬怔怔望著這個與自己面容相仿的年輕將軍,突然奪門而出,緋色裙裾消失在雨霧里,像半截斷在風(fēng)中的琴弦。
當(dāng)夜孫策拎著酒壇撞進西廂時,周瑜正在給焦尾琴續(xù)新弦。燭火將兩人身影投在《吳郡水經(jīng)注》上,晃動的光影里,孫策忽然用劍尖在地上劃字:喬氏雙姝,公瑾想要哪個
我要會稽的鹽道。周瑜將染血的冰弦浸入藥酒,和豫章的銅礦。他突然咳嗽起來,肩頭紗布滲出血色梅紋,伯符可知,當(dāng)年越國鑄劍師如何辨銅
孫策的酒壇停在唇邊,看著周瑜將銅錢投入火盆。青焰騰起時,他忽然扯開衣甲,露出心口舊疤:就像這般炙烤周瑜用鐵鉗夾出熔化的銅塊,淬火聲里輕笑:不,是靠聽銅液落砂的聲響。
五更梆子響時,親兵急報朱氏獻城。周瑜披衣推窗,見雨幕中飄來盞盞河燈,燈上竟皆繪著焦尾琴紋。他信手撈起一盞,燈下懸著的越窯瓷瓶里,小喬的斷甲混著丹砂浮沉。
收著。他將瓷瓶系在孫策劍穗上,來日取會稽,用得著這丹砂。忽然有鷓鴣掠過屋檐,他望著鳥羽上的水光喃喃:該養(yǎng)群信鴿了,總比人可靠。
建安三年秋,吳郡的桂花開得正酣。孫策將慶功宴設(shè)在虎丘劍池畔,水汽氤氳著酒香,把將士們的鎧甲都熏得發(fā)軟。周瑜卻獨坐曲廊,借著石燈籠的光暈翻閱會稽鹽務(wù)的竹簡,忽有琴音自池上畫舫傳來,錯了個變宮音。
弦松了半寸。他擱下簡牘輕嘆。話音未落,孫策的玄鐵劍已挑開畫舫珠簾:沒聽見周郎說弦松么樂師們慌忙跪伏,卻見周瑜踏著池中石墩翩然而至,指尖掠過琴腹龍池:杉木年輪過密,需用米漿調(diào)松煙填補。
宴席正酣時,忽有馬蹄踏碎月影。信使呈上的鎏金木匣里,躺著枚殘缺的破虜將軍印——正是孫堅遺物。孫策醉眼猩紅地攥著印紐:袁術(shù)老賊竟敢熔了父親官印鑄錢!
周瑜將印鑒浸入劍池,銅銹在冷泉中泛起漣漪:伯符可知這池水因何名劍他忽然振袖擊水,驚起三丈銀瀑,昔年干將莫邪淬劍于此,如今...寒光閃過,佩劍已削落池邊石碑一角,該淬新刃了。
當(dāng)夜軍營鐵砧聲不絕。周瑜親自掄錘鍛打那方殘印,火星濺在素色襜褕上,燙出點點梅痕。孫策抱來十壇新豐酒,卻在看見熔銅里浮沉的越窯瓷片時怔住——正是三年前舒城糧倉那枚。
公瑾總留著這些零碎。孫策用劍尖挑起瓷片,映著爐火看見自己扭曲的倒影,像婦人收著情箋。周瑜反手將鐵鉗沒入冷水,蒸汽模糊了眉目:江東三十六縣的糧倉分布,可比情箋有趣得多。
五更雞鳴時,新鑄的討逆將軍印落在帥案。周瑜以朱砂拓印試鋒,突然指著印文孫字笑道:伯符該添個吳字。話音未落,帳外忽報豫章太守華歆來降。
晨霧中的受降禮格外冷清。華歆捧著太守印綬,卻見周瑜命人抬來焦尾琴:聞明府擅《鹿鳴》,可否賜教琴音起時,孫策的輕騎已從側(cè)門接管城防。待奏到食野之蘋,守軍兵戈盡數(shù)入庫。
十月霜降,牛渚磯的戰(zhàn)船列陣如雁。周瑜指著對岸劉繇殘部的旌旗:太史子義忠勇,當(dāng)以義降。他親自乘舴艋舟抵近敵寨,白袍被江風(fēng)鼓成云帆。太史慈連射三箭皆被船桅所擋,第四箭卻被周瑜徒手接住。
將軍的箭該指北。周瑜將箭鏃調(diào)轉(zhuǎn)方向,袁本初正缺神射手。當(dāng)夜太史慈單騎來投,孫策解下紫綬帶為他束發(fā)時,發(fā)現(xiàn)箭翎上系著半片越窯瓷——正是周瑜三日前在江心拾得。
慶功宴擺在新修的閶門城樓。吳中世家獻上的舞姬廣袖翻飛,卻總踏不準(zhǔn)《白纻歌》的節(jié)拍。周瑜擱下酒樽輕叩案幾,樂師們慌忙轉(zhuǎn)調(diào)。孫策忽然擲劍劈開編鐘:都滾下去!換公瑾譜的《吳江曲》!
絲竹聲再起時,滿城百姓竟跟著哼唱起來。周瑜倚著箭垛吹塤,忽見長街盡頭有輛青篷馬車緩緩駛近。車簾被秋風(fēng)吹起的剎那,他手中陶塤陡然走了音——簾后女子驚鴻一瞥的眉眼,恍若那日雨中撞琴的小喬。
那是喬公的馬車。朱治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后,自皖城避亂而來。他見周瑜指尖在塤孔上輕顫,又補了句,喬氏雙姝通曉音律,方才的《白纻舞》...
城下忽然傳來清越的琴音,竟將周瑜走調(diào)的塤聲圓了回來。孫策探頭望去,大笑拍欄:公瑾快看!這才是能顧你曲誤的知音!月光恰在此時照亮車簾,少女抱著斷紋琴仰首,額間花鈿映著城頭火把,宛如新點的宮商。
周瑜解下佩劍拋給侍從:取我那卷《清商調(diào)》來。他轉(zhuǎn)身時袍角掃落酒盞,琥珀色的液體漫過城墻磚縫,竟與三年前舒縣雅集潑灑的桑落酒別無二致。夜風(fēng)里不知誰家孩童在唱:曲有誤,周郎顧...
建安四年春,濡須塢的蘆葦還未抽穗,周瑜已站在樓船上調(diào)試新制的銅雀燈。江風(fēng)掠過他新?lián)Q的絳色官服,腰間中護軍銀印與焦尾琴的冰弦相碰,發(fā)出金玉之聲。對岸皖城輪廓漸晰,他忽然按住琴弦:傳令各艦,奏《采菱》入港。
孫策的玄甲騎兵早已候在渡口。他揚鞭指天大笑時,驚起漫天白鷺:公瑾這排場,倒像是來迎親的!話音未落,皖城水門轟然洞開,喬氏父老的青篷船隊載著稻米逆流而來,船頭少女的緋色襦裙像跳動的火苗。
周將軍安好。小喬懷抱焦尾琴走出船艙,發(fā)間木簪刻著變徵符號,皖城水道十八彎,可要聽《涉江》引航她撥弦的瞬間,孫策的坐騎忽然揚蹄長嘶——琴聲竟與江底暗流共振,驚得魚群躍出水面。
當(dāng)夜慶功宴擺在喬氏舊宅。孫策用劍尖挑開紅綢,露出新鑄的廬江太守�。汗魅站蛶е@印綬,還有...他忽然將小喬的琴譜壓在印匣上,江東最好的琴師,去舒城安民。
燭火爆了個燈花。周瑜正擦拭劍上水漬,聞言抬眸望向廊下——大喬捧著藥盞經(jīng)過,杏色披帛拂過孫策的戰(zhàn)靴。他突然以劍擊盾,金戈聲驚落梁上燕巢:伯符該添個吳侯印了。
四月梅雨漲滿芍陂時,周瑜的白帆船泊在了舒城舊址。小喬跪坐艙中補全《廣陵散》殘譜,忽見丈夫?qū)χ鴶啾趶梽ψ鞲瑁何粑彝樱睦嫖吹?..她添了句今我來思,焦尾新調(diào),卻見周瑜指尖凝在劍穗的越窯瓷片上。
重建舒城的告示貼滿江淮。流民們發(fā)現(xiàn)新城水道暗合五音十二律,更奇的是糧倉鑰匙竟是支青銅律管。這日正午,市集忽然響起《黍離》變調(diào),周瑜擲杯而起:西倉有鼠。衙役果然在第七音階對應(yīng)的倉廩抓到貪吏。
秋分那日,孫策的婚訊與戰(zhàn)報同時抵達。周瑜拆開紫綾包裹的吳侯金印,對著輿圖上新標(biāo)的廣陵二字蹙眉:陳元龍在射陽蓄水師,該用火攻。小喬將熱茶放在染血的箭簇旁:夫君何不奏《焚城引》
戰(zhàn)船列陣邗溝時,周瑜的白袍映著晚霞如血。他命士卒將焦尾琴架在樓船最高處,十指輪撥竟奏出金鼓殺伐之音。陳登的水師聞聲騷動,待察覺船底纏滿浸油的蘆荻,火矢已如流星墜地。
凱旋那夜,孫策在曲阿新府?dāng)S戟賭酒。周瑜卻獨坐檐下,就著烽燧余燼給焦尾琴補漆。大喬牽著小喬的手突然出現(xiàn),姊妹倆的玉佩叮咚作響:周郎可愿指點《破陣樂》
建安五年的初雪覆滿吳郡城堞時,周瑜在虎丘試演新陣。忽見信鴿腳環(huán)系著半片越窯瓷,落地化作急歸二字。他踏碎三寸積雪沖入孫策書房,正撞見吳夫人焚香祝禱,案頭藥碗還冒著熱氣。
伯符前日獵虎受了爪傷...吳夫人話音未落,孫策已赤膊闖入,心口新疤還滲著血珠:公瑾來得正好!看看這新繪的許昌宮闕圖!他展開的絹帛上,朱砂勾勒的銅雀臺竟與焦尾琴形制暗合。
上元燈節(jié),秦淮河漂滿繪琴河燈。周瑜陪小喬放燈時,忽見對岸畫舫有人奏錯《鳳求凰》。他本能地轉(zhuǎn)頭望去,卻見孫策擁著大喬笑指星空:公瑾這顧曲的毛病,倒成了夫妻情趣。
更漏三響,侍從急報中護軍府走水。周瑜策馬穿過長街,見藏書閣烈焰沖天,焦尾琴正懸在火舌之上。他劈手奪過水桶澆透全身,闖入火場時聽見梁柱斷裂的哀鳴——就像那年舒城祠堂的房梁砸向袁術(shù)。
建安五年暮春的煙雨漫過吳郡城頭,周瑜抱著焦尾琴沖進孫策寢殿時,檐角銅鈴正奏著變調(diào)的《采菱》。藥香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孫策袒露的胸膛上,虎爪舊傷疊著新添的箭創(chuàng),暗紅紋路如龜裂的陶俑。
公瑾來得...咳咳...正好。孫策突然抓住他手腕,力道大得驚人,看看這廣陵布防圖,像不像...劇咳打斷話語,血沫濺在輿圖射陽二字,暈開成詭異的卦象。
魯肅就是在這時捧著《水經(jīng)注》求見的。這個來自東城的年輕文士布衣芒鞋,開口卻令滿室寂靜:陳元龍在射陽水門暗布九宮陣,將軍的火攻船該走震位。他指尖劃過周瑜懷中焦尾琴的冰弦,就像這變宮之音,破陣當(dāng)在音律相克處。
孫策的瞳孔驟然收縮:你是說用音律定方位他突然扯開中衣,心口舊疤隨著喘息起伏,當(dāng)年公瑾在舒城糧倉...話未竟便昏厥過去,掌心的血印卻留在魯肅袖口。
當(dāng)夜周瑜獨坐水師樓船,焦尾琴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魯肅默然展開泛黃的《淮泗水文圖》,指出射陽水門暗藏的九曲閘:昔年周異大人治水時所建,陳登不過鳩占鵲巢。他忽然以指叩琴,將軍可聞龍池內(nèi)有異響
周瑜劈開琴腹的瞬間,潮濕的帛卷滑落——正是其父周異親繪的閘門機關(guān)圖。魯肅就著烽火辨識墨跡:寅時三刻,水位當(dāng)降三尺六寸。他蘸著江水在甲板推演,屆時巽位生門自現(xiàn)。
五更梆子響時,江東水師桅桿皆懸銅鈴。周瑜白袍立在樓船最高處,十指揮弦如劍舞。當(dāng)《廣陵散》奏至沖冠段,魯肅揮動令旗,火船順著突然出現(xiàn)的渦流突入水門。陳登在箭樓上看見的最后一幕,是焦尾琴的冰弦映著火光,宛如北斗懸天。
凱旋那日,孫策勉強撐到犒軍宴。他將虎符拍在焦尾琴上,轉(zhuǎn)頭對孫權(quán)笑道:事之不成...有公瑾在...話音戛然而止,佩劍墜地的聲響驚飛了殿外青雀。周瑜接劍的手穩(wěn)如磐石,劍穗上的越窯瓷片卻裂成兩半。
喪鐘響徹江東時,魯肅正在驛館煮茶。周瑜踏著滿地白幡而來,手中帛卷還沾著靈前的香灰:子敬如何看待荊州劉表魯肅將茶湯注入越窯盞:昔項羽不用范增,今將軍當(dāng)為桓、文。他突然以箸擊盞,濺出的水漬在案上匯成江河形勝。
秋分祭禮上,孫權(quán)佩劍三次滑落。周瑜當(dāng)眾解下中護軍印綬系在他腰間,轉(zhuǎn)身對諸將舉起焦尾琴:此琴曾碎袁術(shù)偽璽,今當(dāng)為討逆將軍續(xù)弦。冰弦繃緊的瞬間,老臣張昭手中的笏板應(yīng)聲而斷。
建安六年的初雪覆滿柴�?�,周瑜在艨艟艦上演練新陣。魯肅指著對岸的夏口烽燧:劉表遣黃祖重修邾城,城防暗合八陣圖。他忽然取出焦尾琴的斷弦,將軍可記得射陽的九宮陣
當(dāng)夜周瑜獨坐軍帳,將父親的水利圖與焦尾琴殘譜并置。魯肅攜來的《太乙兵書》攤在案角,燭火將三者的影子投在帷帳上,竟拼出完整的江夏地形圖。五更雞鳴時,周瑜突然割破琴弦:該讓黃祖聽聽真正的《廣陵散》了。
火攻那日,江面霧氣濃得化不開。魯肅命士卒在走舸上架設(shè)銅鉦,按《易》卦方位敲擊。當(dāng)《廣陵散》的殺伐之音穿透濃霧,黃祖的艨艟竟自相碰撞。周瑜的白帆船沖破混亂,劍尖挑起的浪花里映著焦尾琴最后的殘影——琴身已在激戰(zhàn)中碎裂,唯余七根冰弦沒入江水。
慶功宴上,孫權(quán)捧著金樽的手仍在發(fā)抖。周瑜將染血的佩劍橫在案頭:此劍隨討逆將軍平江東,今當(dāng)...他突然咳嗽起來,掌心赫然一抹暗紅。魯肅起身接過話頭:今當(dāng)懸于吳侯座右,以彰先將軍遺德。
夜半無人時,周瑜獨坐殘艦撫琴。斷弦在指腹割出血痕,他卻對著江心碎月輕笑:伯符你看,這曲《破陣樂》終究成了絕響。魯肅的腳步聲自船舷傳來,懷抱的漆盒里躺著半片越窯瓷:將軍可愿聽聽魯肅的《榻上策》
建安十三年初冬的霧鎖住長江時,周瑜的白帆艦已經(jīng)泊在了樊口磯。他解下猩紅大氅鋪在甲板上,就著江風(fēng)翻閱襄陽傳來的線報,焦尾琴新續(xù)的冰弦映著晨曦,在竹簡投下細密的影格。魯肅的腳步聲混在浪聲里:劉豫州遣諸葛亮來盟,船已過夏口。
聽說這位孔明擅制連弩周瑜用劍尖在甲板畫出曹軍艨艟的陣列,卻不知可懂《黃鶴引》的變調(diào)。他突然挑斷琴弦,驚飛了桅桿上的信天翁,傳令各艦,奏《采菱》迎客。
諸葛亮的輕舟破霧而來時,江東水師正操演火鳶陣。周瑜倚著樓船雕欄,看那青衫文士踏過跳板,羽扇穗子竟與焦尾琴的冰弦同時顫動。久聞周郎顧曲之名,孔明仰首輕笑,今日這《采菱》的商音,可比建安五年的調(diào)高了三律。
魯肅的瞳孔微微一縮。當(dāng)年射陽水戰(zhàn)前夜,周瑜確在焦尾琴上調(diào)過三律。他正要開口,卻見周瑜振袖擊鼓,鼓點忽轉(zhuǎn)《廣陵散》的殺伐節(jié)奏。諸葛亮羽扇輕搖,袖中滑落的銅錢在甲板排成九宮卦象:都督的火攻,當(dāng)應(yīng)離位。
江風(fēng)突然轉(zhuǎn)向,將周瑜的絳色袍角卷向西北。他按住腰間前部大督銀印,指尖摩挲著孫策佩劍的螭紋:先生可聞過燒焦的船漆味突然揮劍斬斷纜繩,沉沒的曹軍斥候船在漩渦中翻出焦黑的龍骨。
當(dāng)夜軍帳燭火通明。諸葛亮展開的《江夏水文圖》上,朱砂標(biāo)記與周瑜琴譜的冰弦紋路暗合。魯肅添燈油時,燈花爆在烏林二字,映得周瑜眉間舊疤如血:曹軍鐵索連舟,正合《孫子》所言餌兵勿食。
五更雞鳴,周瑜獨自登上赤壁磯頭。霧中忽然傳來熟悉的《破陣樂》變調(diào),他按劍轉(zhuǎn)身,正見諸葛亮在殘碑上擺弄古琴:此曲當(dāng)年討逆將軍最愛羽弦奏到高亢處,江面忽現(xiàn)曹軍夜哨的火光。
好個打草驚蛇。周瑜拔劍擊石,火星濺入江水竟不熄滅——原來早有人在上游傾了魚油。諸葛亮撫掌大笑時,晨霧中突然沖出二十艘走舸,船頭皆縛浸油的枯葦。
聯(lián)軍演練持續(xù)到霜降。這日周瑜校閱水陣,忽見新制的樓船桅桿暗合五音律呂。他奪過鼓槌連敲七記變徵,東南風(fēng)應(yīng)聲而起,吹散了諸葛亮借來的東風(fēng)旗。天時終在人心。周瑜將鼓槌擲給魯肅,今夜該會會蔣干了。
黃蓋的苦肉計演到第三遍時,周瑜正在帳內(nèi)擦拭孫策的舊劍。蔣干盜書得手那刻,他故意碰翻燈臺,讓火舌舔舐案角焦尾琴的斷紋。待更深入靜,魯肅攜來北軍布防圖:曹操果然將戰(zhàn)船鎖在烏林灣。
冬至前夜,周瑜的白袍艦悄然駛近三江口。他命士卒將焦尾琴架在瞭望臺,十指按弦卻不發(fā)聲。當(dāng)曹軍艨艟隨著無聲的韻律調(diào)整陣型時,諸葛亮在七星壇上揮動的令旗,正與琴弦震顫同頻。
子時三刻,黃蓋的火船隊順風(fēng)突進。周瑜突然奏響《廣陵散》,冰弦震斷的瞬間,曹軍鎖鏈應(yīng)聲崩裂。魯肅望見對岸騰起的火龍,忽然想起建安五年孫策臨終時攥碎的藥碗——那裂紋與今日江面的火網(wǎng)何其相似。
黎明時分,周瑜的劍尖挑起曹操的帥旗。焦尾琴在余燼中只剩七根冰弦,他卻將斷弦系在孫權(quán)新賜的吳侯印上:該給伯符奏最后一曲了。諸葛亮搖著羽扇走近,忽然從袖中取出半片越窯瓷:此物可是都督舊識
建安十四年的春雷滾過南郡城頭時,周瑜的箭傷已經(jīng)潰爛見骨。他臥在擔(dān)架上指揮云梯陣,焦尾琴最后的冰弦纏在腕間,隨戰(zhàn)鼓節(jié)奏勒出血痕。曹仁在箭樓望見那襲飄搖的白袍,竟下令收起弩機:放那琴師近些,本將要聽絕響。
魯肅抱著《荊州輿圖》沖進營帳時,周瑜正用匕首剜去腐肉。血水濺在攤開的江防圖上,將夷陵染成暗赭。子敬可知...他忽然以劍拄地起身,當(dāng)年伯符佩劍鑄成時,淬火用的是長江水。
攻城錘撞擊城門的巨響中,周瑜的白馬突然人立而起。他單騎掠過護城河,孫策的舊劍劈斷吊橋鐵索的剎那,諸葛亮在荊山燃起的狼煙恰好遮住落日。曹仁的毒箭就是在這時穿透肩甲的——箭翎系著的布條竟寫著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
當(dāng)夜軍醫(yī)剜箭時,周瑜命人將焦尾琴殘軀架在帳前。魯肅發(fā)現(xiàn)琴腹夾層藏著半卷《塌上策》,竹簡邊緣已被血漬浸透。取我印綬來。周瑜突然割斷冰弦,這南郡,該換個守將了。
春雨漲滿沮漳河時,奄奄一息的曹仁在城頭豎起降旗。周瑜卻下令停止追擊,他指著對岸新筑的烽燧冷笑:劉玄德的斥候,倒比曹軍探馬來得快。突然咳出的血沫灑在諸葛亮贈的《江陵水經(jīng)注》上,洇濕了油江口三字。
魯肅扶他登上臨江的望樓時,巴丘的漁火正映紅江面。周瑜解下南郡太守印放在焦尾琴殘骸上:當(dāng)年舒城糧倉那枚越窯瓷...他喘息著指向西南,該埋在武陵的銅礦脈里。
建安十五年的初雪落進棺槨時,江東的船隊正駛向益州咽喉。魯肅捧著周瑜的佩劍立在船頭,劍穗上的冰弦突然無風(fēng)自鳴。對岸山崖傳來熟悉的《廣陵散》變調(diào),他望見諸葛亮在云霧間撫琴的身影,羽扇所指處,正是周瑜臨終前勾畫的西進路線。
停靈柴桑那夜,小喬將越窯瓷片放入夫君掌心。她輕撥冰弦奏起《長河吟》,卻發(fā)現(xiàn)琴腹藏著的帛書——周瑜用血繪就的《二分天下策》,取蜀并張四字被反復(fù)圈畫,墨跡與建安五年孫策的熱血同色。
江風(fēng)穿堂而過,卷起帛書覆在孫權(quán)送來的金縷玉衣上。魯肅突然拔劍斬斷琴弦,七根冰弦沒入長江波濤,驚起的水紋竟與當(dāng)年赤壁火船的軌跡別無二致。更漏聲里,有漁歌自霧中飄來:曲誤終須周郎顧,弦斷不見江東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