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導(dǎo)語:我是被病痛啃噬的秦家二家病鬼。
她是雙手盡廢、被兒子折磨的侯府管事。
七年卑微,一朝逃離,我們以為就此解脫。
誰知他們懸賞萬金,瘋魔追尋,只為留住曾經(jīng)輕賤的我們。
回來!小烈離不開霜月,我離不開你!厲煊卑微懇求。
晚晴,我后悔了!求你回來!厲霆紅著眼眶。
01
我的名字叫晚晴。聽起來多么詩意,仿佛能看見晚霞鋪滿天際,晴空萬里。可我的世界只有潮濕陰冷的院子,以及體內(nèi)日夜啃噬骨頭的病痛。自我有記憶起,我便是秦家那個體弱多病的二小姐,被家族精細地養(yǎng)在閣樓深處,連風都怕吹到。后來,秦家因通敵叛國的罪名覆滅,我與我的義姐霜月——她本是我父親的貼身侍女,與我焚香結(jié)拜,情同姐妹——如今卻成了鎮(zhèn)北侯府最低賤的侍婢。
義姐比我大幾歲,她曾是京城有名的女紅圣手,一雙巧手能繡出活靈活現(xiàn)的百獸圖�?汕丶沂掳l(fā)那夜,她在亂軍中為了護我,雙手被利刃所傷,筋骨斷裂,如今只剩下兩只扭曲、僵硬、疼痛難忍的枯手,連握筆都困難,更別提拿起繡針。
鎮(zhèn)北侯厲家,世代武將,粗獷跋扈。侯府兩位公子,長子厲煊,承襲侯位,冷硬如鐵;次子厲霆,陰鷙多謀,不務(wù)正業(yè)。我們姐妹的命運,便被他們隨意擺弄。
厲煊需要一個能打理他混亂后宅、照顧他亡妻幼子的能人,看中義姐過去的身份,強留她在身邊,讓她用那雙傷手去操持瑣事,去哄那個被侯府上下寵壞的少爺厲小烈。厲小烈刁鉆刻薄,視義姐為眼中釘,常常變著法兒地折磨她,而厲煊對此視而不見,只要求義姐將小烈伺候得舒心。義姐不敢反抗,只能用那雙顫抖的手,去做那些連尋常丫鬟都嫌累的活計。
而我,被厲霆發(fā)現(xiàn)我雖病骨纏身,但頭腦尚算清晰,對秦家過去的政商人脈有所了解。他將我鎖在這個陰暗潮濕的院子里,名義上是侍婢,實則把我當成了他的活地圖和智囊。
他頻繁地來,帶著各種見不得光的文書和賬簿,逼我替他梳理關(guān)系,出謀劃策。我的病痛日益加重,咳嗽不止,夜不能寐,但他從不關(guān)心,只在乎我能否為他所用。我只是他豢養(yǎng)的一個工具,一個隨時可能病死的廢人。
七年了,我們就在這侯府里,一個用斷手操持著厭惡的少爺,一個用病體承受著無盡的剝削。日子像是一潭死水,發(fā)著腐臭的氣味。直到那天,義姐找到我,她的眼中帶著從未有過的死寂。
晚晴,她聲音沙啞,我要走了。
我心頭一顫:怎么了
她坐在我床邊,那雙扭曲的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角。小烈……他今天打碎了我給他熬了三天的藥膳碗,然后……然后他用那塊最尖銳的瓷片,狠狠地劃傷了我的手背,就在舊傷上。她抬起手,我看見那條新添的、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我再也受不了了。她低聲哭泣,眼淚無聲地滑落,我用這雙手伺候他七年,他卻這樣對我。我告訴厲煊,他只說‘孩子不懂事,你忍忍’……
她將這些年克扣下來的、少得可憐的月錢都塞給我,那疊銅板在她手中顯得如此沉重。晚晴,你好好照顧自己,想辦法活下去。
我抓住她那冰涼的斷手,胸口像是堵了塊石頭。義姐,我想跟你一起走。
霜月扶著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好,一起走。我們……相依為命。
02
我開始收拾我的包袱,不過是一個破舊的布袋,里面只有兩套漿洗得發(fā)硬的舊衣裳,還有幾枚銹跡斑斑的銅錢。義姐看著我那可憐的布袋,眼中滿是憐惜。只有這些嗎
我點點頭,摸了摸她同樣干癟的包袱。七年了,我們在侯府里像牲口一樣勞作,像鬼魂一樣活著,到頭來,屬于我們的東西竟如此微薄。心里的酸楚像毒藥一樣蔓延。
義姐攙扶著我,我步履蹣跚地走出那陰暗的院子,路過侯府后宅的花園。正值春日,園中花木繁盛,可在我眼中,只有壓抑的灰色。厲小烈正帶著我的親生兒子厲小影——他三歲時就被抱到厲霆的正妻房中撫養(yǎng),從未叫過我一聲娘,甚至不知道我是他生母——在假山邊踢著石子。
義姐停下了腳步,她看著厲小烈單薄的身子,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小烈少爺,您素來體弱,春日濕寒,不宜在假山久留,仔細受涼。這是她七年里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反應(yīng)。
厲小烈叉著腰,那張本該天真的小臉卻滿是刻薄與傲慢,他沖著義姐怒罵:你個丑八怪,我不要你管!你就是記仇,想趁我爹不在囚禁我!
厲小影也幫腔,他學著厲小烈的樣子,一臉嫌惡地看著義姐和我:大哥是嫡長子,你一個斷手的老媽子也敢欺負他!他轉(zhuǎn)向我,眼神冰冷,你這個病秧子在這里杵著干嘛晦氣!
我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身體因憤怒而顫抖,劇痛也隨之而來。我用盡力氣,顫抖的手指掐住厲小影細瘦的手腕,聲音因病痛和情緒而沙啞:一點規(guī)矩也沒有!這是你義姨!
厲小影猛地甩開我的手,狠狠地咬了我一口,然后對我拳打腳踢,雖然力氣不大,但充滿了惡意。你又不是我娘!這個斷手的老媽子怎么會是我姨!他指著我,惡毒地喊道:我娘是正經(jīng)主母,才不是你這個見不得光的病鬼!
我的兒子,他對我不僅沒有一絲親情,甚至到了厭惡的地步,覺得我的存在讓他蒙羞。我已經(jīng)習慣了,面對他的惡毒話語,心早已麻木得像一潭死水。反而是義姐,她的眼底還會有失望和難過,為孩子的涼薄,也為自己七年的付出。
我理解她。這七年,她是真的把厲小烈當成了親骨肉。厲小烈體弱多病,義姐為了給他調(diào)理身體,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用那雙傷手去廚房做藥膳,常常被燙傷。為了讓他強身健體,義姐忍著劇痛,隔三差五地陪著他去練武場,一等就是一天,看著他揮汗如雨。厲小烈嫌教書先生迂腐,趕走了無數(shù)先生,義姐沒辦法,重新拿起書本,用那雙僵硬疼痛的手,沒日沒夜地練習寫字,然后教給他。
可惜,她付出的一切,都入不了厲小烈那顆被寵壞的心。
看著義姐眼底那抹微弱的光芒也即將熄滅,我握緊她冰涼的手指,沙啞道:阿姐,不理他們,我們走。
厲小烈張開雙臂,擋在我面前:你們要去哪兒他學著大人模樣,趾高氣揚,爹爹說過,不許你倆出門丟人現(xiàn)眼!
義姐麻木地推開他,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我們會離開侯府,不會給你們丟人。
我也平靜地對厲小影說,聲音帶著一絲我未曾察覺的顫抖:回去告訴你爹,我不會回來了。讓他對外宣稱我死了吧。
厲小影拽住我的袖子,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被惱怒取代:你不能走!他尖聲叫道:你走了誰來幫我娘處理瑣事!誰來給我找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我勾了勾唇角,病態(tài)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你們要是舍不得就明說。我故意刺激他們,只要你們承認,離了我們就活不下去,我們就留下。
厲小烈一把拉開厲小影,眼中滿是嫌惡:二弟,別跟她們廢話!你沒看出來這兩個女人是在欲擒故縱,想讓咱們的爹回心轉(zhuǎn)意,多給她們點好處嗎!
厲小影急忙拉開跟我距離,氣憤得小臉通紅:你這個病鬼真是詭計多端!
厲小烈像個小大人一樣,將我倆推出院子:要鬧就鬧唄,誰怕誰反正沒幾天也得灰溜溜地回來求饒!他毫不關(guān)心,甚至帶著一絲命令的口吻,正好,你倆去城外黑風山,采點我爹要的續(xù)命草回來,他最近常常頭疾發(fā)作,藥快沒了!
厲小影聞言,也頤指氣使地命令我:回來的時候給我?guī)С抢镒詈玫奶呛J!他又想了想,補充道:還有,夫子說我那塊暖玉佩舊了,你給我找塊新的,要最通透最值錢的那種!
我拉著義姐,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只留下了一句話,聲音沙啞而堅定:你們愿意等,就等著吧。
這七年,侯府里許多不見光的、棘手的事情,基本都是我和義姐在處理。說是侍婢,其實更像被榨干價值的囚犯。但我們寄人籬下,只能選擇忍氣吞聲。一次又一次的退讓,沒有換來一點尊重,反而讓他們更加得寸進尺。不過還好,這一次,我們都決定不忍了。
03
我們步履維艱地朝城門走去。我病體虛弱,義姐雙手不便。出城,這終究不是長遠之計。我幼時曾隨家族游歷,對各地風物和草藥略有耳聞,想著或許能尋些草藥換錢。
剛走到城門口,恰巧碰到處理完公事回來的厲煊和厲霆。他們騎著高頭大馬,身后跟著一隊隨從,風塵仆仆。厲煊一眼看見我們背上的簡陋包袱,眉頭下意識地皺緊,眼中閃過一絲不悅,沉聲問義姐:霜月,你要去哪里
義姐曾是秦府的得力管事,素來知書達理,溫順恭敬,對侯府也是唯命是從。我本以為面對厲煊,她會退縮,會找借口。沒想到這次她那雙傷手緊緊握拳,抬起頭,眼中沒有了往日的畏縮:厲侯爺,我與晚晴要離開了。您……多加保重。
厲煊顯然沒把她的話當回事,他輕蔑地冷笑一聲,馬鞭輕輕敲打著掌心。還在為小烈的事賭氣嗎他才八歲,你作為管事,就不能多包容一點他語氣傲慢,仿佛在施舍,實在不行,我以后給你安排個清閑的活計,補償你就是了。
義姐的聲音不再像以前那樣溫順,更多的是一種死寂和冰冷。年紀小,不是傷人的借口。她看著自己那雙扭曲的手,聲音輕得像嘆息,而且我也不是小烈的娘親,在侯爺和少爺心里,我只是個操持瑣事、伺候你們的老媽子。她抬起頭,直視厲煊那雙冷硬的眼睛,如今我累了,不想再繼續(xù)了。
我看著義姐那雙枯槁的手,和毫無生氣的臉,心里堵得喘不過氣來。她曾是秦府最受敬重的管事,是能與主子姐妹相稱的女子,落落大方,巧奪天工。想要巴結(jié)她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厲煊過去也曾對她有過幾分敬重,稱贊她能干�?墒敲\弄人,秦家倒塌后,曾經(jīng)說著要對她好的人,全都避之不及。唯獨只有厲家,愿意收留我們姐妹,不過是看中了我們的價值。
從那以后,義姐決定好好做一個本分的下人,哪怕伺候的孩子不是自己親手帶大,她也付出了全部真心�?上�,真心沒有得到該有的回應(yīng)。
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厲煊下意識地拉住義姐的手臂。他的眉頭皺得死緊,眼中閃過一絲惱怒:霜月,你如果走了,如何對得起侯府的收留之恩
義姐側(cè)對著他,連正眼也沒看他,聲音冰冷而淡漠:這七年,我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收留之恩,我用這雙手,用這七年的血淚,早已還清了。她猛地甩開厲煊的手,那雙傷手因為用力而顫抖得厲害,厲侯爺,我不欠你了。
習慣了義姐溫順性子的厲煊,突然被她這副冷漠決絕的樣子刺激到了,他更加篤定義姐是在賭氣,是在以退為進。他一把扯下我和義姐背上的包袱,將里頭那幾枚可憐的銅錢和那疊舊衣裳抖落出來,語氣帶著嘲諷:這些東西,都是侯府給你的,都不能帶走。
我氣得身體發(fā)抖,劇烈的咳嗽讓我彎下了腰,聲音沙啞而尖銳:這些是我和義姐用血汗換來的!是我們的月錢!
看著厲煊那副不容拒絕的傲慢樣子,義姐輕輕捏了捏我顫抖的手,搖了搖頭,聲音疲憊:算了,我們有手有腳,能活下去。
厲霆在一旁一直冷眼旁觀,此刻他走上前,冷聲嘲諷道:一個病鬼,一個廢人。我倒要看看離開了侯府,你們怎么活下去他轉(zhuǎn)向我,壓低了聲音,帶著威脅:晚晴,別以為你走了就萬事大吉。你兒子還在侯府,你的那些秘密……我隨時可以公之于眾。
義姐一聲不吭,拉著我往前走,頭也沒回。身后傳來厲煊不悅的聲音:霜月,你太自大了。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傲慢,離開了我,你什么也不是。我相信用不了幾天,你會跪著回來求我的。
厲霆的聲音也傳來,更加陰冷:晚晴,你最好想清楚。侯府的大門一旦關(guān)上,再想進來可就難了。別逼我做絕。
04
沒了分文,我和義姐只能徒步出城。外面的世界再艱難,也比那里自由。
我記起厲小烈提過的黑風山,那里據(jù)說草藥繁多。我?guī)еx姐,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黑風山走去。
我們在山腳下找了個避風的山洞暫歇。我辨識了一些尋常草藥,勉強采了一些,想著能拿到鎮(zhèn)上換點微薄的吃食。剛背著一背簍草藥走出山林,便被一大一小兩個人攔住了去路。
厲霆牽著厲小影的手,臉上帶著不耐煩的神色,冷冰冰地盯著我。厲小影看見我背簍里的草藥,眼睛一亮,高興得手舞足蹈,邀功似的對厲霆道:爹爹你看!我就說這個病鬼是嚇唬人的吧!咱們家里供她吃喝,她怎么舍得真的離開他指著我的背簍,還不是乖乖聽大哥的話,來給大伯采藥了!
我對厲霆沒有感情,只有利用與被利用的冰冷關(guān)系。他從未關(guān)心過我的死活,只在乎我的腦子能否為他帶來利益�?墒菂栃∮安灰粯�,他畢竟是我十月懷胎,冒著生命危險生下的孩子。雖然知道他的本性涼薄,但麻木的心還是不免因他的話而抽痛。
厲霆聽了厲小影的話,眼中沒有絲毫的質(zhì)疑,仿佛理所當然。他一把搶過我的背簍,語氣生硬:給大哥的續(xù)命草我先帶回去了。你要是沒鬧夠就繼續(xù)鬧,別耽擱了五日后小影的啟蒙禮就行。
我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厲小影已經(jīng)到了開蒙的年紀。每年他的生辰和重要日子,我總是提前很久就開始準備。我的月錢少得可憐,買不起貴重禮物,便自己親手做,用盡心力。那是作為生母,我唯一能表達心意的方式。
厲小影年紀小,壓根看不出我眼中的痛苦和復(fù)雜情緒,仍舊趾高氣揚地命令我:我知道大伯父收了你們的包袱,這次啟蒙禮,我不要你給我準備別的。你就給我找回秦家那塊‘山河社稷圖’的殘片吧!我聽人說那東西很值錢!
他小大人一樣叉著腰,滿臉嫌棄地說:你這個病鬼別的本事沒有,但找東西的本事倒是不錯。
原來,我在厲小影心里,只是個合格的尋寶工具�?墒窃趤淼胶罡埃腋粯�,也是被父母姐姐捧在心尖上的小姑娘,何曾受過這等屈辱生下厲小影以后,他雖然被抱到了正妻房中,但我仍舊擔心他過得不好。不僅日日忍痛擠出母乳偷偷送過去,還特地利用秦家舊脈絡(luò),為他找尋各種有助于啟蒙的稀罕物件。
可他三歲生辰那天,卻當著我的面,親手將我忍著病痛為他繡的平安符撕得粉碎。小小的人兒對著我拳打腳踢,尖聲叫道:你這個討厭的病鬼!繡的是什么破爛東西!晦氣!
看著我失落痛苦的樣子,義姐勸我說,孩子年紀還小,別跟他一般見識,不管怎么說,你總歸是他娘親,他以后會明白你的苦心的。
聽到義姐的話,厲小影紅了眼,撿起地上的繡線,狠狠地纏繞在義姐受傷的手指上,勒得她臉色發(fā)白。你個斷手的老媽子胡說八道!這個病鬼不是我娘親!我娘親是主母,我是父親的嫡子!
我淚流滿面地解開義姐手指上的繡線,從那以后再也沒有親手為厲小影做過任何東西,也再沒有把自己當成過他的娘親。
思緒被稚嫩卻惡毒的聲音拉回。病鬼聽到?jīng)]有啟蒙禮上如果看不到‘山河社稷圖’殘片,你就死定了!
我揉了揉因咳嗽而酸澀的眼眶,將幾乎快要落下的眼淚憋了回去,平靜沙啞道:我找東西的能力有限,小少爺還是花點錢自己去尋吧。
厲小影氣得小臉通紅,似乎還想撒潑,卻在看見我身后的人時,立刻轉(zhuǎn)變了臉色。他歡呼雀躍地奔過去,臉上難得見到孩子的天真與依賴。娘親!您怎么來了
05
我不用回頭便知道來人是誰。那是厲霆的正妻,林氏。她的父親曾是我父親的同僚,我們兩家過去也算有些往來�?晌壹冶怀液�,她爹踩著我父親的尸骨上位,她對我姐妹的態(tài)度也從過去的客氣變成了如今的傲慢與敵意。甚至因為以前的巴結(jié)討好,她對我和義姐有一種很明顯的報復(fù)心態(tài),事事都想壓我們一頭。
如今也一樣,她一手抱著厲小影,一手挽著厲霆的胳膊,臉上帶著勝利者的微笑,示威般地走到我面前,語氣陰陽怪氣:喲,這不是晚晴妹妹嗎這是要去哪兒呀她輕蔑地瞟了一眼義姐那雙傷手,冷哼道:這么多年了,難道你還在記恨我養(yǎng)著小影嗎你呀,就是不懂事,跟著你義姐瞎胡鬧。她假惺惺地嘆了口氣,她孤家寡人一個,想走也就走了,了無牽掛�?赡悴灰粯影�,你忍心扔下自己的親生骨肉一走了之嗎
我看著依偎在林氏懷里的厲小影,心中一片冰冷。我強忍著咳嗽,麻木地笑道:有什么不忍心的在他心里,你才是他娘親。我不過是個生了他,又被他嫌棄的病鬼罷了。
見我不吃這一套,林氏又換了種語氣,帶著一絲虛偽的關(guān)切:好了晚晴,我知道你委屈。以后我會多讓小影來陪你。這樣你總不生氣了吧
我太清楚林氏的脾氣了,她哪里是真心想留我她只是擔心我不在了,她這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無處展現(xiàn)罷了�?晌移幌胨炝怂囊猓翰槐亓恕N矣辛x姐陪著就夠了。我看著厲小影,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與我無關(guān)的事情,至于孩子……這個就送給你了。將來我若是還想要,再找個人生一個就是。
一句話,讓林氏、厲霆和厲小影一家三口都愣在原地。厲霆最先回過神來,臉上閃過一絲惱怒,一把揪住我的衣領(lǐng),低聲威脅:秦晚晴!你是我的侍婢!沒有我的允許,你敢出去找別的男人!
我身體因他的拉扯而劇痛,忍不住咳嗽起來,聲音沙啞而帶著一絲嘲諷的苦澀:厲二公子!你連個正經(jīng)的侍婢文書都沒給我!我連個名分都沒有!憑什么想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是啊,當初他們兄弟二人嫌棄我和義姐,怕污了侯府門楣,連個正式的收留文書都不肯給我們。只用了一頂破舊的軟轎,便將我抬進了這個陰暗的院子。如今,卻還想用那虛無的身份束縛住我們簡直是癡心妄想。
我堅決的態(tài)度勾起了林氏的勝負欲,她摟著厲霆的胳膊,嗲聲嗲氣地撒嬌:夫君,你千萬不能讓她離開!她還得給我生個女兒呢!你答應(yīng)過我的,要讓我兒女雙全!
厲霆安撫般地拍著林氏的肩膀,用那種施舍般的、高高在上的口吻對我道:晚晴,聽話。等生了女兒,圓了兒女雙全的夢,我可以再給你一個孩子,養(yǎng)在你膝下,讓你余生有個依靠。
他以為孩子是我唯一的軟肋。他的語氣讓我覺得好笑又可悲。厲二公子,你真以為我非你不可嗎你想用我的肚子哄夫人開心,另請高明吧!
厲霆的眉頭越皺越深,猛地松開我的衣領(lǐng),讓我跌坐在地上,劇痛讓我眼前一陣發(fā)黑。他俯下身,聲音冷得像冰錐:晚晴,賭氣也應(yīng)該有個限度。我可以容你冷靜五日。他指了指厲小影,若是五日后小影的啟蒙禮你不回來,別怪我心狠手辣!我知道你從小就嘴硬心軟,不可能舍得拋下自己的親生骨肉不管!
五日夠了。足夠我和義姐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了。我不想再跟他糾纏,強忍著疼痛,假裝妥協(xié)道:我……我會好好考慮的。
以為我妥協(xié)了,厲霆這才滿意地站起身,帶著林氏和厲小影揚長而去�?粗麄冞h去的背影,我的心冷得像這黑風山的石頭。我掙扎著站起來,義姐連忙扶住我,她那雙傷手冰涼而顫抖。
晚晴……她輕聲喚我。
我搖了搖頭,咳了幾聲,沙啞道:阿姐,我們走。越遠越好。
06
五天時間過得很快。我和義姐靠著采摘和我的草藥知識,勉強換了些干糧,一路往北,朝著傳說中不受侯府控制的邊陲小鎮(zhèn)前進。我的病痛時輕時重,義姐的傷手也經(jīng)常發(fā)作,但我們相互扶持,從未想過回頭。
侯府里,五日之期到了。一大早,厲霆就幫厲小影換上了簇新的衣裳,臉上帶著自信滿滿的笑容。他問管家:晚晴回來了吧小影要的‘山河社稷圖’殘片準備好了嗎
厲煊帶著厲小烈正好踏進屋里,聞言也問道:霜月是不是也在晚晴屋里你去通知她一聲,讓她趕緊過來帶小烈去收拾收拾,今日啟蒙禮要見客!
管家捏著衣角,臉色有些發(fā)白,支支吾吾道:二位……二位姨娘,沒回來……
厲煊和厲霆臉上自信的表情瞬間凝固,異口同聲地問道:說什么!
老奴一早派人去請了,可是……可是她們住的院子空無一人,問了灑掃的婆子,說……說兩位姨娘五天前就往北去了……
06
兩對父子同時變了臉色。厲小影年紀最小,最沉不住氣。他哭喪著臉,抓著厲霆的袖子不停地搖晃:爹怎么辦呀!那個病鬼真的跑了!我的暖玉佩和糖葫蘆怎么辦呀!他最在乎的,只是那些許諾的好處。
厲小烈聽到弟弟的話,也看向厲煊,眼中帶著一絲不解:是啊爹爹!這幾天霜月那個斷手的老媽子不在,晚上的藥膳都沒人做了!我的功課也沒人輔導(dǎo)了!他想到的,是義姐提供的便利。
厲霆從小就依賴厲煊,遇到事總是先聽大哥的意見。大哥,要不咱們派人去找找吧他心里莫名的不安和空虛,是晚晴離開后,他再也找不到人替他處理那些棘手的舊賬和人脈。
心里莫名的煩躁和隱隱的恐慌讓厲煊沒有一點猶豫,他點了點頭:走,一起去找。霜月離開后,他發(fā)現(xiàn)后宅亂成一團,小烈更是無人管束,他才意識到那個默默操持的女人并非可有可無。更重要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那個身影,竟有了一絲過去從未有過的在意。
剛準備出門,就被林氏帶著幾個仆婦擋在了門口。她緊緊地挽住厲霆的手臂,臉上帶著一絲冷笑,不慌不忙道:大哥,夫君,你們別急。
她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作為女人,我最了解女人的手段了。那個斷手的和那個病鬼,這會兒肯定躲在哪個地方,等著你們先服軟去找她們呢!她語氣輕蔑,絲毫不把我和義姐放在眼里。
厲小影雖然不太聽得懂,但他從小就最信任林氏,聞言立刻十分配合地說道:娘親說的肯定沒錯!斷手的和病鬼定是在欲擒故縱!
厲小烈也被說動了,他覺得林氏說得有道理:就是啊爹,她倆離開了侯府,一個有病,一個廢了手,恐怕連活都活不下來,又怎么會真的離開呢肯定藏起來了!
厲霆一向耳根子軟,更何況這話還是他的正妻說的,林氏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更是讓他打消了親自去尋的念頭。他明顯的動搖了,對厲煊道:大哥,婉兒說得有理。咱倆親自去,只會自降身份。不如就派下人先去找吧。
厲煊沉默了半晌,他雖然不像厲霆那樣容易被林氏左右,但他骨子里的傲慢讓他不愿相信那兩個低賤的侍婢真的敢徹底離開他。他終于下定了決心,點了點頭:行,就這么辦吧。他眼中閃過一絲陰鷙,只要她們姐妹倆還在大昭境內(nèi),就不愁找不到人!
明明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厲煊和厲霆兄弟倆,卻總是覺得心里不安。即便在厲小影的啟蒙禮上,也時不時伸長了脖子往外看�?梢恢钡搅巳胍�,也沒見派出去的下人回稟。
哄睡了鬧脾氣的厲小烈,厲煊輾轉(zhuǎn)反側(cè),實在等得心煩意亂。他披上衣服出門,找到了同樣在院子里踱步的厲霆。兄弟倆坐在院子里,各懷心事,夜風吹過,帶來一絲寒意。
厲霆憂心忡忡地問:大哥,要是她們真的不回來了怎么辦他心里想著的是那些只有晚晴才知道的秘密人脈和賬本,沒有她,他的許多計劃都停滯了。
厲煊沒有說話,他不想讓弟弟看見一向運籌帷幄的侯爺此時的無措。事實上,他比厲霆更加慌張。因為至少厲霆還有個正妻,可他呢亡妻留下的爛攤子,全靠著霜月那個斷手女人支撐著。更重要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霜月,那個七年來默默忍受他兒子折磨的女人,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情緒。
而且有件事他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霜月剛到侯府時,雖然雙手已傷,但她那份清冷的氣質(zhì)和隱忍的眼神,曾讓他有過片刻的失神。他知道她過去曾是秦府最受敬重的女子,甚至有過機會嫁入高門,只是命運捉弄。在他看來,霜月是因為走投無路,才不得不依附他。滿心的不甘和征服欲,讓他收斂了那份微末的欣賞,一直強迫自己不許給霜月好臉色,也一直縱容厲小烈,去折磨她,侮辱她。他以為,孤苦無依的霜月,早已離不開侯府,離不開他。
可如今,他卻有了不好的預(yù)感。也許從一開始,霜月就不是非他不可。她之所以選擇隱忍,是因為對秦家的忠誠,因為對晚晴的責任,因為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堅韌。
厲煊第一次反思了自己。他偷偷在心里問自己,難道這一次,他是真的錯了嗎錯得一塌糊涂
08
另一邊,厲霆也沒好到哪里去。他自問從來不曾愛過秦晚晴。這丫頭打小就病懨懨的,卻偏偏嘴巴厲害,秦家將她養(yǎng)得無法無天,誰也不放在眼里。他記得很清楚,十四歲那年,他試探著問了秦晚晴對未來的打算。
可秦晚晴卻不以為意,她當時正靠在軟榻上咳嗽,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她說:我這種病鬼,能活多久都不一定,還談什么將來就算要嫁人,也絕不嫁那種只會躲在兄長身后,沒有半點主見的懦夫。她并沒有專門針對他,但他卻覺得她的話像刀子一樣扎進了他的心。從那以后,厲霆就將那份隱秘的、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在意深深地壓在了心底,轉(zhuǎn)而用刻薄和利用來偽裝。
他娶了溫柔順從的林氏,看著林氏對自己百依百順的模樣,他覺得比秦晚晴那種帶刺的性格好太多了。后來秦晚晴跟著霜月來找大哥,他心里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情緒,也許是想為年少的意難平出一口氣,也許是看中了晚晴腦子里的東西,他偷偷告訴大哥,要將秦晚晴收為侍婢。
后來秦晚晴懷孕了,厲霆心里很開心。他知道她身體虛弱,生孩子九死一生,可她還是為他生下了兒子。他心里涌起一絲莫名的情愫,可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小心思,更不想讓林氏知道。所以在林氏要求領(lǐng)養(yǎng)孩子時,他只能咬牙答應(yīng),將孩子抱離了晚晴的身邊。
到現(xiàn)在,他都還清晰地記得,秦晚晴生產(chǎn)那天,孩子被抱走時,她躺在床榻上,蒼白憔悴的臉上那份失落不舍的表情。他的心軟了。他走到秦晚晴身邊,想要安慰她,想要說些什么�?墒乔赝砬缣髲娏�,一點也不會服軟。她用最冰冷的語氣趕他走,說什么孩子給了你,我們就兩清了,以后別再來煩我。他憤怒地扔下了她,直到孩子滿月他都沒再去看過她。
時間久了,厲霆發(fā)現(xiàn)自己常常會很想秦晚晴。想聽她沙啞的聲音,想看她病態(tài)的臉上偶爾露出的嘲諷表情,甚至想念她為他整理那些混亂賬目的樣子�?擅恳淮握医杩谌タ此龝r,她都冰冷生硬得像一塊石頭,不說話也不會笑,只有劇烈的咳嗽聲。唯獨跟他吵架,被他逼迫時,秦晚晴才像個活生生的人,眼中閃爍著光芒。所以厲霆開始有事無事地去氣秦晚晴,找她麻煩,給她派各種棘手的任務(wù),他覺得只有這樣,他們才更像在一起。他也沒有真的想讓秦晚晴為林氏生女兒,只是他找不到更合適的借口來維持這種聯(lián)系。他想著,只有這樣才能既留住秦晚晴,又能保住自己的臉面。
可是這一次,他好像錯了。以秦晚晴的性格,要不是為了義姐,又怎么會愿意忍著病痛和屈辱,在他身邊熬了那么多年他明明知道她吃軟不吃硬,卻還拿孩子威脅她。
厲霆真的后悔了。他想著,如果當時自己說一句軟話,如果他能像正常人那樣關(guān)心她一句,秦晚晴一定不會離開的吧。
想到這里,厲霆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主意,他猛地站起身,對厲煊說:大哥,我不等了,我親自去找!
出乎意料的,厲煊沒有阻止。他眼中閃爍著復(fù)雜的光芒,點了點頭,聲音低沉:我跟你一起去。
兄弟倆人正準備出門,院子里探出兩個鬼鬼祟祟的小腦袋。厲小烈牽著厲小影的手,臉上帶著一絲局促不安,小聲開口:爹……二叔……我們也想一起去……
厲煊皺眉道:小孩子別胡鬧!趕緊回去休息,明天還有早課呢!
厲小烈梗著脖子,倔強道:爹!霜月那個老媽子不在,我晚上睡不著!她每天晚上都要給我講故事的……
厲小影也撅著小嘴說道:我也是!那個病鬼不在,我這幾天都沒有吃飽飯!娘親做的東西一點都不好吃!
厲霆看著兩個孩子,心里涌起一絲復(fù)雜的情緒。他們對生母和義姨的感情如此淡漠,卻又如此依賴她們帶來的便利。他替兩個孩子說情道:大哥,就讓他們跟著吧,畢竟是他們的……是她們曾經(jīng)照顧過的人……
厲煊嘆了口氣,看了看兩個孩子,又看了看滿天星斗,似乎做了某種決定,松口道:走吧,一起去吧。
誰知四個人剛走出門,身后就傳來林氏尖銳的聲音。厲霆!厲小影!你們哪也不許去!她沖出來,臉上帶著憤怒和不容置疑,大哥我管不著!但是你倆要是踏出這個門,咱們就和離斷親!我林家的女兒,絕不容忍夫君為了兩個低賤的侍婢拋家舍業(yè)!
09
我和義姐一路往北,雖然艱辛,但每一步都遠離了侯府的陰影。我的病痛似乎在大漠干燥的空氣中得到了一些緩解,雖然依然咳嗽,但那種蝕骨的痛楚減輕了些許。義姐的傷手在跋涉中反復(fù)疼痛,但她咬牙堅持,眼中閃爍著從未有過的堅定。
我們進入了傳說中不受大昭律法完全管轄的大漠邊陲。這里的風沙很大,天氣變幻莫測,但卻讓人覺得心里無比暢快。義姐雖是大家侍女出身,卻從小在我身邊耳濡目染,向往著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是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如今托厲家兄弟的福,倒是終于勇敢了一次。
途中,我們遇到一個被困在流沙中的老人,他衣衫襤褸,氣息奄奄。我和義姐費盡力氣,用盡了我們僅剩的力氣,合力將他救了起來。
那老人昏迷三日后醒過來,第一句話便是:小姑娘,你的病,和你姐妹的手,老夫都能治。
聞言我們才知道,我們竟誤打誤撞救了聞名天下、行蹤不定的鬼手醫(yī)仙,人稱枯榮先生�?輼s先生為了報答我們的救命之恩,不僅用他鬼神莫測的醫(yī)術(shù),奇跡般地治好了我的頑疾——雖然無法根除病根,但已能大幅度緩解病痛,讓我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他還用特殊的藥膏和手法,為義姐治療了她那雙扭曲的傷手,雖然無法恢復(fù)如初,但至少疼痛大減,甚至能勉強執(zhí)筆寫字了。他還收留了無家可歸的我們,教我們醫(yī)術(shù)和辨藥。
一晃三個月過去�?輼s先生為了照顧我和義姐,留在了這個邊陲小鎮(zhèn),開了一間小小的醫(yī)館。我和義姐也因此有了落腳之處,學習醫(yī)術(shù),幫助病人。
那日,醫(yī)館難得清閑,只有一個從大昭來的商人水土不服,前來求醫(yī)。他看見我和義姐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急忙從懷里掏出一張畫像。他仔細比對了半天,有些不太確定地喃喃自語:長得挺像的呀……他看了看義姐不再扭曲的手,又看了看我紅潤了一些的臉色,可是……畫像上是斷手和病鬼啊……
我有些好奇地湊上去,見畫像赫然正是我和義姐,雖然畫得有些失真,但輪廓和特征卻分明。我忍不住詢問:敢問先生,這畫像從何而來
商人解釋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們大昭境內(nèi),尤其是北方,早已貼滿了這兩幅畫像。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絲神秘,聽說是鎮(zhèn)北侯府的兩位公子在尋人,懸賞……懸賞已經(jīng)從三個月前的千金,漲到了現(xiàn)在的萬金!
我忍不住笑出聲,低聲對義姐道:阿姐,咱倆從來沒有這么值錢過。
義姐不在意地笑了笑�;謴�(fù)了大部分功能的手,讓她臉上也多了些生氣。短短三個月,她已是這小鎮(zhèn)上赫赫有名的妙手姑娘,雖然手依然有些僵硬,但那份沉靜的氣質(zhì),讓她顯得與眾不同。
我從小就沒有義姐生得漂亮,但病痛減輕后,我略顯蒼白的臉上也有了一絲血色,眼中也多了些光彩。這小鎮(zhèn)上單身的兒郎,許多都借著看病的名頭來醫(yī)館晃悠,許多媒人也愛來找?guī)煾刚f親。
師父每次都打哈哈說:她倆主意正著呢,我可做不了主!
這樣的日子過得平靜又安樂。我們以為,厲家兄弟跟我們一樣,樂得自在,終于擺脫了我們這兩個麻煩。沒想到這么久了,他們竟然還在尋找我們。
可我和義姐都不會再動心,也不會再心軟了。我替商人收好畫像,面不改色道: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先生認錯人了。
本以為這只是一個不足掛齒的小插曲,誰曾想半個月后,我和義姐卻聽師父說,鎮(zhèn)北侯府的人來大漠了。他們還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啊。雖說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和義姐還是跟師父告了假,躲在后院足不出戶。
10
一天下午,師父出門采藥去了。我和義姐正坐在院子里,義姐在用那雙不再完全僵硬的手練習寫字,我在整理新采的藥草。突然聽見前廳傳來不小的動靜,伴隨著粗獷的呵斥聲。
我倆以為醫(yī)館遭了賊,急匆匆地跑出去查看。誰知,卻見到了我們最不想見到的人——厲煊和厲霆,身后還跟著他們的兒子。
八目相對,彼此的眼里都有震驚和詫異。唯一不同的是,兄弟二人的臉上掛著找到獵物的驚喜和急切。而我和義姐,則是滿臉的冷漠,仿佛面對的是兩個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
沉默了許久,還是厲煊先開口打破了這尷尬的局面。他看著義姐那雙雖然不再扭曲,但依然能看出舊傷痕跡的手,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光芒,語氣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柔和:霜月……晚晴……我們得到線索,第一時間就趕過來了。沒想到……沒想到真的是你們。
義姐卻像沒聽見一樣,她走到醫(yī)館門口,打開門,做出送客的手勢,聲音平靜得像一碗沒有溫度的水:二位認錯人了。出去吧。今日醫(yī)館不營業(yè)。
厲煊當先開口道歉,語氣帶著一絲他過去從未有過的低沉:霜月,我錯了。別跟我生氣了。
義姐忍不住笑出聲,那笑聲帶著一絲尖銳的嘲諷:怎么鎮(zhèn)北侯府找不到合適的老媽子,厲侯爺又想起我了
厲煊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他很快克制住,愧疚又急切地解釋道:霜月,我沒把你當成過老媽子……我一直把你當成侯府最得力的管事,當成小烈的……長輩。他試圖拉近關(guān)系,但用詞依然帶著侯府的傲慢。
義姐冷笑著搖頭,眼中滿是譏諷:我一個無名無份,連侍婢文書都沒有的人,怎么配做厲侯爺最得力的管事怎么配做小少爺?shù)拈L輩她指了指自己那雙依然帶著傷痕的手,厲侯爺別胡說,省得毀了我的名聲。
厲煊一時啞口無言,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厲霆身上。他用手肘輕輕地拐了拐厲霆,示意他開口。
厲霆這才回過神來,他快步走到我面前,不顧我的閃躲,緊緊地握住我冰涼的手腕,哀求道:晚晴,我這次和大哥來是真心給你們道歉的。你別再生我的氣了,也勸勸你義姐吧。他眼中帶著一絲焦躁,仿佛我一松手,他那些停滯的計劃就再也無法啟動。
我猛地甩開厲霆的手,身體因為被觸碰而感到一陣惡心。我嘲諷地笑道:厲侯爺胡鬧就算了,厲二公子是有妻室的人,怎么也跟著胡鬧我看著他,眼中滿是冰冷,趕緊把你大哥帶回去吧。重新找個好人家的姑娘,好好過日子吧。別再來打擾我們這種‘低賤’的人了。
厲霆心虛地垂下眸子,但他還是鼓起勇氣開口道:晚晴,我知道你不喜歡婉兒,可她畢竟沒有做錯什么事,我不可能為了你休妻……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但是你放心,大哥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等你們回去,他就明媒正娶,迎霜月過門,給她一個夫人該有的體面。他又轉(zhuǎn)向我,至于你……雖然不能給你正妻之位,但我也不會虧待你的。我會給你一個側(cè)室的名分,讓小影回到你身邊……將來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我實在有些不明白厲霆的想法,忍不住好奇道:厲侯爺對我義姐總歸是有些舊情,那二公子你呢我看向他,眼中帶著一絲探究,你從小就跟我針鋒相對,我走了你不是應(yīng)該很開心嗎那些麻煩事再也沒人替你做了,不是正好嗎
厲霆局促地揉著衣角,臉上泛起一絲不自然的紅暈,低聲道:我……我不開心……他聲音很低,仿佛怕被厲煊聽到,晚晴……從小到大……都是你在針對我,是你瞧不上我……我……我從來沒有想跟你針鋒相對過……他抬起頭,眼中帶著一絲復(fù)雜的情愫,你忘了嗎十四歲那年,我試探過你……我想著你若是對我有意思,我便表白……是你壓根不為所動,還取笑我,只會聽哥哥的話……
經(jīng)過厲霆的提醒,我恍惚記起了一點舊事。我十四歲那年的生辰,厲霆送了我一件他親手打磨的玉佩。把禮物遞給我時,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問了一句讓我聽不懂的話。秦晚晴……你以后……要嫁給什么樣的人呀
我當時病得厲害,并沒有往心里去,只是靠在軟榻上咳嗽了幾聲,然后大大咧咧地回道:嫁誰都行,反正我不嫁那種沒有主見,什么事都聽旁人話的懦夫。我并沒有專門針對他,只是隨口說出了心里對侯府男子的看法,卻沒想到,是他自己誤解了我的意思。只是我沒想到,這個誤會竟然在厲霆心里埋藏了這么多年。難怪他成親那日得意洋洋地跟我說:秦晚晴你看,我也是有人要的!
厲霆的催促讓我的回憶戛然而止。我使勁搖了搖頭,將過往一切驅(qū)逐出了腦海。那些年少的情緒,早已被侯府的冰冷消磨殆盡。我平靜地回答道:不管是因為什么,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看著厲霆,聲音沙啞而堅定,厲二公子,你們回去吧。我和義姐在這里過得挺好的。我眼中沒有一絲波瀾,你們?nèi)羰钱斦鎯?nèi)疚,就別再來打擾我們。放過我們,也放過你們自己。
厲煊見厲霆也說不動我,他心有不甘,將目光轉(zhuǎn)向義姐。霜月,我知道你從小就是脾氣最好的,你勸勸你妹妹吧。他語氣軟了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你們姐妹倆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萬一被人欺負了,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他描繪著未來的保障,回侯府吧。至少還有我們可以護著你們。
義姐平靜地笑了笑,那笑容中沒有一絲溫暖,只有一種看透世事的蒼涼。從前我就是相信你們會護著我們姐妹,才選擇了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她那雙傷手輕輕撫摸著袖口,如今我才明白,天高海闊,哪里都是容身之處。真正能護著自己的,只有自己。她看向厲煊,眼中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厲侯爺,也謝謝你。謝謝你教會了我,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她頓了頓,聲音堅定,我和妹妹商量過了。大漠很好,比大昭更適合我們。所以……我們不打算回去了。
11
本以為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厲家兄弟會識趣地離開。沒想到他們二人帶著孩子竟然厚臉皮地住了下來,趕也趕不走。他們住在醫(yī)館附近的客棧里,日日前來醫(yī)館,試圖打動我們。厲煊試圖回憶過去對義姐的好,厲霆則不停地訴說他離開我后的痛苦和不便。我和義姐只覺得厭煩。
我和義姐正頭疼,醫(yī)館卻迎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林氏。她風塵仆仆,臉上帶著一絲疲憊和憤恨,氣勢洶洶地闖進醫(yī)館,不分青紅皂白,抬手就打了我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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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晚晴你賤不賤�。∪硕甲吡�,還要勾引別人夫君!她尖聲叫道,眼中滿是嫉妒,也不知道你一個罪臣之女,到底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讓夫君對你如此死心塌地!連家都不要了!
話音未落,林氏臉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義姐猛地站在我面前,甩著她那只依然有些僵硬的手掌,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憤怒和凜然:我們雖是罪臣之女!但也不是你能辱罵的!你再敢說一句污蔑我妹妹的話,別怪我不客氣!
林氏愣在原地,一手捂著臉,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別說林氏,我都有些傻眼。因為這還是我第一次見溫婉隱忍的義姐動手打人。不過我心里是高興的,從前我總覺得義姐雖然是天下最好的人,但總歸缺了些血性,太容易被欺負。如今看著她鮮活的、帶著怒氣的模樣,我心里只覺得欣慰。
磨難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心志不堅韌的人會被它壓垮。可心志堅韌的人,卻可以背著它負重前行。我如此,義姐也如此。
正想跟林氏說清楚,厲家兄弟帶著兩個孩子聽到動靜,沖了出來。
厲霆皺著眉,看到林氏臉上的巴掌,又看見義姐眼中的怒意,臉上閃過一絲復(fù)雜。他訓(xùn)斥林氏道:我說了讓你好好在家呆著!你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林氏紅著眼眶,指著我,聲音帶著哭腔:你為了個沒名沒份的侍婢,連侯府都不回了!將我一個人留在京城讓人笑話!怎么還有臉斥責我!
厲霆嘆了口氣,試圖解釋:我跟你說了!只要晚晴原諒我,我就回去!
林氏看見厲霆臉上堅定的表情,不甘心地轉(zhuǎn)頭問厲小影:小影!你也不跟我走嗎!
厲小影縮在厲霆身后,害怕卻又毫不猶豫地說:不走!我要等我娘親!他指著我,眼中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渴望,你在家什么也不給我做!還總是罵我沒用!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了!
林氏氣得牙癢癢,她猛地一拍桌子,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好�。〖热蝗绱�!你們父子倆就跟她過去吧!說完,她拿起桌上的筆和紙,手顫抖著寫下和離書,遞給厲霆。你自己選!今日要么跟我走,要么和離!
本以為和離能夠威脅到厲霆,誰知他卻毫不猶豫地接過筆,在和離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跡帶著一絲顫抖,卻無比清晰。好!既然你想和離!那我成全你!
厲霆的舉動讓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厲煊。林氏臉上血色盡失,她沒想到厲霆竟然真的敢這樣做。她指著我,眼中滿是怨毒:秦晚晴!都是你!都是你這個賤人!
林氏憤恨地離開了大漠,帶著她的丫鬟,狼狽不堪。她前腳剛走,一個威嚴的聲音就從醫(yī)館外傳來。
鎮(zhèn)北侯,厲家兄弟的父親,竟然親自來了。他揪著厲家兄弟的耳朵,臉上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怒意,大聲罵道:為了追女人!家國都不顧了嗎!侯府不要了!
厲霆大喊道:爹!你再給我們一點時間!義姐和晚晴一定會答應(yīng)我們回去的!
鎮(zhèn)北侯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中充滿了無奈和疲憊:當初要是你們對她們姐妹好一點!她們又怎么會忍心扔下孩子離開!他指著我倆,語氣復(fù)雜,如今人走了!你們倒是知道后悔了!
厲煊跪在地上,對鎮(zhèn)北侯磕頭道:父親說得沒錯!我們確實是后悔了!他聲音低沉,所以還請父親給我們一個挽回的機會吧!
鎮(zhèn)北侯無奈地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光芒:就算我給你們再多時間,你們也挽回不了了!他看向我和義姐,眼中帶著一絲敬重,知道為父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嗎他指了指我倆,正是霜月和晚晴給我去了信!讓我親自過來帶走你們!他聲音帶著一絲沉重,她們姐妹啊……這是打定了主意,要跟你們恩斷義絕……
厲煊和厲霆雙雙傻了眼,愣在原地,仿佛遭受了晴天霹靂。
我和義姐從外面回來,正好看見這一幕。我們剛剛聽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心里不禁覺得酸楚。我沒像之前那樣冷聲冷語,而是嘆了口氣,聲音沙啞而疲憊:二位公子,你們?nèi)羰钦嬗X得愧疚,就跟侯爺大人回去吧。我看著他們,眼中沒有怨恨,只有一種深深的悲憫,你們對不起的人太多了,不止我和義姐,還有林氏。我頓了頓,說出了剛剛聽到的消息,如今她因為你們喪了命……你們?nèi)羰沁B她最后一面都不去看看,那就真的不配為人了……
厲霆聞言,猛地抬頭,臉上血色盡失,顫抖著聲音問:她……她怎么了!
我閉了閉眼,聲音輕得像羽毛:死了……回去的路上,遇到流寇劫掠,被……被殺了……
12
我和義姐將他們一行人送出了小鎮(zhèn)。兩個孩子不愿意走,哭哭啼啼地撒潑打滾。厲小影哭著要我給他買糖葫蘆和暖玉佩,厲小烈哭著要義姐給他做藥膳和講故事。他們的哭聲里沒有對我們的留戀,只有對失去便利的惱怒。
鎮(zhèn)北侯命人打暈了他倆,強行扛上了馬車。厲煊和厲霆也滿是不舍,頻頻回頭,眼中帶著悔恨和復(fù)雜,似乎還在等我們回心轉(zhuǎn)意,等我們追上去。
我和義姐卻視而不見,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開了。我們回到了醫(yī)館,回到了我們平靜的新生活。
那天的落日很圓,余暉灑在大漠上,照得天地一片金黃。我和義姐并肩坐在醫(yī)館門口的臺階上,臉上只有釋懷。
義姐握著我不再冰涼的手,輕聲問:會后悔嗎
我搖搖頭,體內(nèi)久違的輕松讓我感到愉悅。我本來就不喜歡厲霆,只是被他利用。有什么好后悔的我看向義姐,眼中帶著一絲探究,倒是義姐你……跟厲侯爺在侯府里糾纏那么多年,當真沒有一點感情嗎哪怕一絲感激
義姐笑了笑,那笑容溫暖而平靜。說不上來。嫁給他之前,他是我的主子,我是他的管事,只有敬畏。嫁給他之后,看著他兒子,看著侯府的后宅,出于責任,似乎又有了些……習慣。她輕輕嘆了口氣,眼中沒有悲傷,只有一種看淡,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他高高在上,我低如塵埃,我們終歸不是一路人。
我欣慰地靠在義姐肩膀,看著這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美景,喃喃地問道:阿姐,咱倆以后……還嫁人嗎
義姐堅定地點點頭,眼中閃爍著光芒:為什么不嫁她握緊我的手,她的手雖然有傷痕,卻不再顫抖無力,咱倆還那么年輕,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若是能遇到個懂得珍惜、能并肩而行的人,才不算辜負了我們這一遭磨難。
我握緊義姐的手,心中充滿了力量。好,姐姐嫁,我就嫁。我看著遠方的落日,我要陪姐姐一起,看遍這世間好的,與不好的。我們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