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南海中未分出男女的鮫人。
從小,我就沒有見過娘,只知道她是陸地上的人,卻不知她是生是死,身在何處。
終于有一天,海中水波蕩漾,送來了娘和一個年輕男子。
男子叫許容聰,他眉目含笑對我說:
非煙,只要你愿意,我就帶你回去,正式娶你為我的妻子。
我心神蕩漾,生出男女之心,成了一個女鮫人,跟他回了許府別院。
幾個月后,再見許容聰時,他已經(jīng)認不出我。
只會滿含醋意對我說:
你是什么人,竟敢跟我爭長公主的寵愛
1
我是未分化的南海鮫人。
鮫人生來不分男女,只會隨著年齡漸長,逐漸生出男女之心。
下定決心后,鮫人們便到樊巫那里去,立下決意分化的誓言。
樊巫確定其真心后,便取出對應(yīng)的藥水,讓他們飲下。
紅的是男,綠的是女。
我長到十五歲,卻對自己是男是女毫無想法。
眼看身邊一起長大的小伙伴都去過了樊巫那里,飲下藥水。
出來后,一個個或成為英氣勃勃的男鮫人,或成為溫婉嬌羞的女鮫人。
只有我,還無事人一樣,在這青天碧海的南海中,日日游來游去,無所事事。
非煙,你怎么還未分化
一個男鮫人游過我身邊時,停了下來。
他是有光,明明比我還小一些,前幾日還不分男女,跟在我身后,與我灘邊逐浪。
才幾天,他竟然已經(jīng)分化成男子。
我心里一酸,像偷吃了陸上人的酸葡萄,卻偏偏嘴硬:
分化有什么好的不是變成男子,每天追在女子身后,就是變成女子,整天想著怎么用貝殼裝飾自己。
我才不要分化!我要永永遠遠,在南海做一條自由自在的未分化鮫人。
我尾巴一甩,潑了有光一臉的浪,轉(zhuǎn)身朝著碧海深處游去。
深海水波蕩漾,隱隱約約捎來有光的喃喃自語:
非煙,我,我,我等著你。
我一氣之下,游到爹那里。
爹是這一片鮫人族的長老,每天總有處理不完的事。
什么東家的鮫人孩子弄壞了西家捕魚的陷阱啦;
左邊的鄰居搶了右邊鄰居晾曬海藻的礁石啦。
大大小小的事,忙得爹整天腳不沾地。
我氣鼓鼓游到他面前:
爹,都怪你天天忙這忙那,總不理我。他們一個個都分化,只有我,還是老樣子。
他們都說,鮫人分化,跟爹娘的言傳身教有很大的關(guān)系。
我從小沒有娘,爹又天天這么忙,難怪我一直想不通,沒辦法分化。
爹放下手里的事,溫柔地替我抹去粘在頭上的一株水草,笑了:
又有誰欺負我們非煙沒有分化了
還不是那個有光!他趾高氣昂在我身邊游來游去,嘲笑我怎么還不分化。
爹笑著搖了搖頭:
說別人,爹還信。有光這孩子,他怎么會欺負你明明他是為了你才……
爹打住了,收起了笑意。
非煙,鮫人分化,本不是必經(jīng)之路。若你一輩子不知道情之苦,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爹的臉上浮起一抹化不開的哀愁,我知道他又想起娘了。
我只知自己從小就沒有娘,但娘為什么和爹分開,又去了哪里,爹從不肯告訴我。
反倒是從其他鮫人口中,我陸陸續(xù)續(xù)聽說,我娘不是鮫人。
她是陸上的人,乘的船只觸礁失事后,跌進了海中。
爹將趴在浮木上暈過去的她救了下來,帶了回來。
但她是怎么變成我娘的,她又去了哪里
爹對此一向閉口不言,我知道這是他的傷心事,也從不會多問。
但今天,我決定追問到底。
2
爹,你是因為我娘才分化的嗎
我娘為什么和你生下我之后,就不見了
她是死了嗎,還是丟下我走了
在我的追問下,爹終于松口了。
他告訴我:
我娘乘的船是來南海采珠的,遇上風(fēng)浪觸了礁。
爹將她救下帶回來后,他們成了親,一年后生下了我。
娘惦記她在陸上的親人,在南海中每天郁郁寡歡。
在我還不到半歲時,娘終于開口求爹讓她回去。
臨走前,爹給了她一袋珍珠。
珍珠是爹你為了娘哭的嗎
南海的珍珠,要么是由蚌孕育而成,要么由鮫人之淚凝結(jié)而成。
蚌在淺海也能生長,而且蚌不會走,所以每年總有絡(luò)繹不絕的采珠人潛下海底,剖蚌取珠。
每次游過那片海域,我總能見到被剖開的蚌殼跌落海底,漸漸地,那一片覆滿了破裂的蚌殼。
甚至有貪心的采珠人打起了鮫人的主意,仗著自己水性好,潛進深海,妄想捉鮫人回去。
爹,你為什么要幫采珠人還要為她流淚
鮫人的眼淚是精血凝結(jié),每流一次,就會傷自己一分。
我恨采珠人,即使她是我的生母。
爹輕嘆一口氣。
你娘也是被逼無奈。
她家道中落,若沒有大筆銀錢救助,就會被賣入青樓為娼。
我怔了一怔。
陸上的世界竟然這樣復(fù)雜,我不喜歡!
誰知,沒過幾日,我從未謀面的娘就出現(xiàn)了,還帶來了另一個陸上的人。
避水珠形成的氣泡里裹著兩個衣冠楚楚的人。
一個是風(fēng)姿綽約的中年女子,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個一身白衣的男子。
他眉目含笑,一見他那一剎那,我的心仿佛停跳了一下。
耳邊只斷斷續(xù)續(xù)飄進幾個字:
……這是我哥哥的兒子,許容聰。
男子向我微微一笑:非煙妹妹,常聽姑姑提起你,今日終于見到了。
海底流過的水聲停止了。
一朵珊瑚花開在我心里。
我心慌意亂,搖搖尾巴游走了。
所以后面是爹告訴我,娘想我了,特地來看我。
還帶上了侄兒,來見識見識海底世界。
他們一連在海底住了十日,許容聰對我極盡溫柔,每天都要我領(lǐng)著他在海底轉(zhuǎn)悠。
有光看到了,一張臉皺成一團,跟在我們身后:
非煙,這個陸人是誰
我表哥。你別跟著我們了!
他不說話了,失落地游走了。
爹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問我:
非煙,你……是要分化了嗎
他嘆氣:
非煙,鮫人和人始終不同,陸人來了,始終只是過客。
就像我和你娘。爹不希望你走上我的老路。
我不明白爹眼里的悲涼,但知道他一定是為了我好。
所以,當(dāng)許容聰約我到礁石上賞月時,我也這么告訴了他。
他不以為意:
那是因為姑父不愿跟著姑姑回到陸地上。
非煙,只要你愿意,我就帶你回去,正式娶你為我的妻子。
我會陪著你,看盡陸上所有你沒看過的風(fēng)景。
他從懷里摸出一只碧綠的青笛,幽幽吹了起來。
我聽得癡了。
一曲吹完,我悄悄去了樊巫那里。
3
娘和許容聰回去時,我也跟著他們走了。
爹雖然不放心,但看我心意已決,只好默然無語。
娘讓他放心,答應(yīng)過個一年半載,就讓許容聰帶我回來。
到時說不定非煙和容聰都有了孩子,不止兩個人回來了。
我紅著臉扭開頭,卻看見珊瑚背后有光失神的臉。
……
我們乘著馬車到了陸上一所宅院前,娘就離開了。
她看了一眼許容聰,匆匆跳下了馬車,嘴里念叨著:
離家這么多天,家里那幾個皮猴子不知怎么樣了,一定眼巴巴盼著我?guī)уX回去買好東西給他們吃。
原來,她早已另嫁他人,和旁人養(yǎng)兒育女。
我想起爹見到她時,那一霎那欣喜又心酸的神色。
在南海那幾日,她從未提過她已經(jīng)再嫁,且孩子都有了好幾個。
若爹知道了,該有多傷心
許容聰跟了下去,車簾掀起一角,我看見他將一錠金子塞到娘手上。
娘笑得合不攏嘴,不知不覺放大聲音:
許公子,我沒有騙你吧,南海的鮫人一個比一個好騙……
她看一眼馬車,猶豫了一下:非煙終究是我女兒,請許公子別太虐待了她。
許容聰皺皺眉,不耐煩地讓她走了。
我如墜冰窖,由魚尾幻化而來的雙腿在衣裙下顫抖起來。
許容聰回到馬車上,似乎察覺到我有些不對勁,溫和地問我:
非煙,你怎么了
沒,沒事。我們這就去見你爹娘嗎
那天在礁石邊,許容聰告訴我,等回了陸地上,他便帶我去拜見他爹娘,然后請他們做主,為我們舉辦婚事。
許容聰臉色一變,隨即自然而然道:
先不急。我們一路趕路,你一定累了,先到我許府的別院好好休息一陣,養(yǎng)好了身體再去見我爹娘。
他開玩笑般說:
若是我爹娘看見你一臉疲憊,風(fēng)塵仆仆,一定不同意我娶你。你也希望我們的婚事能順順利利吧
將我?guī)У秸褐邪仓孟聛砗�,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取了一盒珍珠放在我面前�?br />
非煙,你看這些珍珠如何都是我從采珠人那里千挑萬選得來的。
但我聽說,鮫人眼淚凝成的珍珠比這些從蚌中取出來的要上乘許多,是真的嗎
他眼神狂熱,盯著我的目光中露出的絕不是情意。
任是再不通人事,我也知道,自己被騙了。
許容聰,你并不是要娶我,只是想要我的眼淚凝成的珍珠,對嗎
許容聰吃了一驚,很快冷靜下來。
你娘說鮫人蠢,容易騙,說得有些岔了。非煙,我看你就挺聰明的。
既然你都猜到了,我就實話實說吧。不錯,我花了一錠金子,就是讓你娘帶我去南海一趟,帶一個女鮫人回來。
采珠人都說,南海鮫人凝淚為珠,女鮫人凝成的最好。我?guī)慊貋�,就是要你的眼淚。
他慢慢站起身,居高臨下看著我:
我不想傷害你,但你最好乖乖配合。
我要得到這世上至大、至圓、至美的珍珠,獻給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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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許容聰將我留在房間里,走了。
他在門口吩咐幾個下人:
看著她,每天給她按時送吃的,別讓她死了。
下人們每天給我按時送來清水和食物,但看我的眼神十分怪異,仿佛我是會吃人的怪物。
他們在我門外竊竊私語,于是我知道了,許家是宛城的富戶,許公子更是遠近有名的美男子。
他生性風(fēng)流,雖還未娶妻,但早已姬妾成群。
但幾個月前,他把侍妾都打發(fā)了,因為長公主就要南游到此。
他們口中的長公主,是一個美貌無比、有權(quán)有勢的女子,最關(guān)鍵的是,尚未嫁人。
你們說少爺這次能不能抓住機會,打動長公主,成為駙馬爺
聽說長公主最愛美男子,我們少爺芝蘭玉樹,一定可以。
就是,少爺這次可真是有心了,不僅把侍妾都打發(fā)了,還專門找了那個許婆子帶他去了一趟南海。長公主最喜珍珠,等少爺為她獻上最上乘的珠子,她一定動心。
原來,許容聰費了這么多心思帶我回來,只是為了讓我泣淚成珠,好讓他去取得另一個女人的歡心。
而我娘,明知許容聰?shù)哪康�,還伙同他來騙我,就為了那一錠金子。
我的心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痛過,但卻怎么樣也哭不出來。
三日后,許容聰帶著幾個錦衣子弟一起來看我。
見關(guān)著我的屋子里一顆珍珠也沒有,那幾個人頓時嬉笑起來:
許兄,你說什么鮫人能泣淚成珠,怎么一顆芝麻大的珍珠都沒有
就是,我們還想來開開眼界。是傳說是假的,還是你舍不得讓這個貌美的鮫人流淚
許容聰?shù)哪樕珴u漸鐵青,十分難堪:
非煙,我本來不想傷害你,誰知你這般倔強。
他吩咐下人:
去從院里的水渠里取些污水來,越臟污越好。
鮫人喜潔,不潔的水會像利刃一樣劃傷鮫人的身體。
這是鮫人的秘密,除了我那個在海里和鮫人一起生活了一年的娘,不應(yīng)該有第二個人知道。
果然,下人取來污水后,許容聰說:
許婆子要是敢騙我,我就讓她不得好死。
他親自將一盆污水潑在我身上。
水順著我的身體流下,滑過的地方馬上泛起紅斑。
我的全身像被火燒一樣,劇痛讓我慘叫出聲。
但我仍然沒有流淚。
許容聰緊緊盯著我的臉,漸漸浮起失望。
我忍著痛說:許容聰,我娘難道沒告訴過你,有的鮫人天生就不會哭嗎
我長到十五歲還沒有哭過,只將我生下來便走了的娘當(dāng)然不知道。
許容聰臉如死灰,不可置信:
我辛辛苦苦去南海,竟然帶回了一個不會哭的鮫人
同行的人勸他:
許兄,這鮫人雖然不會哭,但卻長得楚楚動人,不如將她賣到青樓去,一定值不少錢,你也算沒白跑一趟南海。
沒錯。這鮫人美艷不可方物,要不是知道她是個鮫人,畜生一樣,小弟我都想納回家做妾了。
許容聰眼看我痛得全身打顫,但卻無論如何都哭不出來,終于死心了。
罷了。明天一早,就將這該死的鮫人拖到青樓去賣了!
我知道青樓是什么地方,連忙求他:
許容聰,你放我回南海,我一定找來珍珠給你。
他卻冷笑,
非煙,你當(dāng)我像你一樣傻嗎放你回南海,跟放虎歸山有什么區(qū)別
你別怪我騙你,要怪,就怪你太蠢,怪你娘太狠心。
說完,他和那幾個來看稀罕的公子少爺們走了,連幾個下人也一并帶走了。
5
我掙扎著出去尋找逃路,卻發(fā)現(xiàn)院里空空蕩蕩,只有一渠已經(jīng)發(fā)臭的死水,分明是一個廢棄的院子。
但院墻卻有幾丈高,根本爬不出去。
院門也被從外面緊緊鎖住,難怪許容聰也不費心留人看住我。
夜色越來越重,離許容聰說的明天一早越來越近了。
我在黑暗中打定主意,第二天趁著他們將我送到青樓時伺機逃跑。
若實在跑不掉,大不了一死。
夜風(fēng)吹得身上被污水潑過的地方又再刺痛起來,我想起了爹,樊巫,有光……
非煙,我來救你了。
耳邊響起有光的聲音,我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
但抬頭一看,竟然真的是他!
有光,你怎么進來的
他搖搖頭,示意我跟上他,將我?guī)У搅讼惹拔铱催^的那一渠死水前。
只是,月光照耀下的死水里竟然泛起細小的水泡,先前又臭又黑的污水已經(jīng)清澈了許多。
我又驚又喜:這是一渠活水!有光……
我驀地打住了話。月光照耀下,有光的臉也黑得像墨一樣。
一瞬間,我明白了有光是怎么進來的。
他是從這一灘污臭的水中游進來的!
有光的臉揚著欣慰的笑:
非煙,我看到你跟著那個陸人走了,我不放心,就偷偷跟著你。
我發(fā)現(xiàn)你自從進了這個院子后,一連幾天都沒有出來。我很著急,四處找能進這個院子的方法,終于發(fā)現(xiàn)水道中有一個口是連著這個院子的,只是被堵住了。
我聽到那幾個陸人在門口上馬車時,說什么明天要把你賣掉的話,就趕緊游進水道中搬開了堵住連通口的雜物,總算將活水引進來了。非煙,你快從這里逃走吧。
我怔住了。
連通口雖然已經(jīng)疏通,但這渠死水下一定堆滿了各種污物,根本沒有辦法游動。
有光不知道在這渠水里泡了多久,才清理出了一條通道。
我才被許容聰用污水潑在身上,就劇痛難忍,有光卻泡了這么久……
有光捂住胸口大力咳嗽起來,嘴角流下藍色的血。
我驚慌失措,試圖扶住他,手觸碰到他的瞬間,他疼痛難耐,一把將我推開。
我一眼看到,他衣袖下的皮膚露出了觸目驚心的潰爛。
我嗚咽起來。
有光,等回到南海,我們?nèi)フ椅业�,找樊巫,一定能治好你的�?br />
有光再也沒有力氣站立,氣喘吁吁坐在地上,嘴角冒出的藍血越來越多。
非煙,我游不動了。你快走吧,回到南海,我要你重新變成那個自由自在的非煙。
我的心里升起一絲奇異的感覺,有什么東西順著我的臉滾落下來,一顆顆落在地上。
是珍珠。
在有光斷氣的時刻,我學(xué)會哭了。
我將有光負在身上,跳下水渠。
但有光的尸身在碰到水的那一刻,瞬間湮化于無形,永遠地留在小院中。
……
回到南海后,我徑直找到樊巫,在她面前跪下去,求她為我施咒,再度分化。
非煙,你真的要這么做嗎就算耗盡十年壽數(shù),強行施咒也不一定能成功。
樊巫一臉不忍。
鮫人一生之中經(jīng)歷的第一次分化,是天性使然。
若要改變性別再次分化,則要獻上自己的十年壽命,冒險施咒。
鮫人命短,只能活三四十年,所以一直以來,強求第二次分化的鮫人屈指可數(shù)。
我卻堅定地點點頭,手中捏緊從有光衣角上剪下來的一塊布。
他的血肉都消融在許家那灘渠水里,只剩身上的衣服。
我將他的衣服埋在他最喜歡去的珊瑚洞中,只剪了小小一塊,隨身帶著。
有光因我而死,若不能為他報仇,懲罰那些貪心的騙子,我就算活到四十歲,又有什么意義
樊巫長嘆一聲,喃喃念起咒語。
6
兩個月后。
宛城熱鬧非凡,街頭巷尾的人都在談?wù)撻L公主的到來,和她即將舉行的賞珠會。
早聽說長公主最喜珍珠,果然一來咱們宛城,就宣布要辦賞珠大會。
聽說許家公子早有準備,花了大價錢派人四處搜羅了上乘的珠子,就為了在賞珠會上拔得頭籌。
長公主可不光愛珍珠,也愛美男子。這次賞珠會,許家被選上的恐怕不止珍珠。
……
賞珠會上,許容聰重金尋來的珍珠果然大放異彩,吸引了長公主的目光。
長公主輕搖團扇,嘴角含笑:
許公子的珠子果然不俗。本宮十分喜歡,愿重金向許公子買下。
許容聰受寵若驚,恭恭敬敬說:
公主言重了。這匣珠子本來就是小人特地尋來獻給公主的,能入公主的眼,是小人的福分。
長公主身后的人都掩嘴輕笑起來。
一個侍女問:許公子一表人才,又如此知情知趣,不知可有婚配
慚愧。小人不僅尚未婚配,連侍妾也沒有一個。
長公主的目光在許容聰身上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點點頭說:
這次賞珠大會的頭籌,就是……
長公主,小人有一顆珠子,愿獻給公主。
我一身青衣,臉罩面紗,緩步走進廳中。
許容聰先嗤笑一聲:
一顆一顆珠子也好意思獻給公主嗎
我不回答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當(dāng)著眾人的面打開了。
一顆比葡萄還大的珍珠露了出來,整顆珠子散發(fā)著柔和而迷人的光芒。
珍珠的表面圓潤無瑕,光澤卻呈現(xiàn)出微妙的色彩變化,從淡雅的銀白到柔和的粉紫。
有人驚詫出聲:
我活了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粉色珍珠!
我輕輕將這顆珍珠放在許容聰獻上的的匣子旁,匣子里的十幾顆珍珠頓時像米粒一樣普通。
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還蒙著面紗,這珠子一定來歷不明。許容聰急紅了臉。
一陣風(fēng)吹過,掀落了我臉上的面紗。
在場的所有女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個年紀稍大的貴婦人喃喃自語:
天下竟有這樣俊美的男子。
公主手里搖著的團扇也停了一會兒,又再次搖動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這珠子是從哪兒來的
啟稟公主,我叫有光,今年十六。祖輩世代是南海采珠人,這顆珠子就是我父親留下的。只可惜我生來就畏水,無法下水采珠,不能為公主采來更多這樣的珍珠。
長公主搖搖頭,口吻溫和:
既然是世間無雙的珠子,只有一顆便足夠了。更難得的是你的這份心,唯有一顆的珍珠也愿意獻給本宮。
我對上長公主的目光,坦然說:
舉世無雙的珠子自然要配舉世無雙的美人。
長公主聞言一笑,朱唇輕啟,吐出一個賞字。
馬上有人抬了一箱金錠擺到我面前。
饒是廳里的都是富貴人家,見了這一箱黃澄澄金燦燦的元寶,也露出羨慕的神色。
我的目光卻始終只追隨著長公主。
長公主嘴角勾起笑意,慵懶開口:
本宮一向?qū)δ虾R萋労芨信d趣。有光,你家既然世代是采珠人,你一定知道不少奇聞軼事。不如留下來向本宮說說吧。
長公主,千萬不可!
7
許容聰一聽長公主要將我留下,頓時急得臉色發(fā)紅。
長公主,這人來歷不明,千萬不能留下來。
長公主聞言不悅,將團扇擲到地上,冷冷說:
怎么莫非因為本宮現(xiàn)在是借住在許公子府中,所以本宮想留一個人來說說話解解悶,就得經(jīng)過許公子的允許了
為迎接長公主,許家作為宛城的首富,特地騰出了這座精巧的別院,來作為長公主的下榻之處。
許老爺嚇得雙腿打顫,跪到地上連連磕頭。
長公主,小兒魯莽,您千萬別放在心上。
他用眼神示意許容聰一起跪下,好說歹說,總算求得長公主消了怒意。
當(dāng)晚,我留在許府別院。
夜色如水,透過窗楹映入紅綃帳中。
長公主突然吃痛,輕呼一聲。
有光,你怎么如此笨手笨腳,弄痛了本宮。
我垂下眼睫,慌亂得如蝶翼撲騰。
對不起長公主,我,我……
長公主怔了一怔。
有光,莫非你還未經(jīng)人事
我不敢回答,臉上卻生起火辣辣的感覺,從額頭一直到耳尖。
傻孩子,你不用道歉,是我想岔了。我還以為像你這樣俊美無儔的男子,一定是風(fēng)月場中的高手了。誰知你竟是這樣。
公主怒氣頓消,語氣中盡是憐惜,緊緊挨到我懷中。
反倒是像許容聰那樣的二流貨色,自以為長得有幾分俊美,就妄想在本宮面前賣弄。還說什么連侍妾也沒有一個。
公主語聲不屑:
本宮可是派人查得清清楚楚,別說妾室了,就連通房的丫頭,他恐怕都不下五六個。還在本宮面前裝出一副純情的模樣。
我湊到長公主耳邊,壓低聲音說:
許公子貴為宛城首富之子,人又長得芝蘭玉樹。我只是采珠人的后代,自然是沒法比的。
長公主冷哼一聲。
宛城首富在本宮眼中也不過是螞蟻一樣的人物。有光,在我眼里你可比他們金貴得多。
我的呼吸均勻地噴在長公主的脖頸上,惹得她也呼吸急促起來。
有光,我教你……
第二天,長公主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
她一睜開眼,便看到我坐在一旁,手里端著一碗銀耳粥,正癡癡地看著她。
長公主漸漸紅了臉,撲到我懷里,嬌嗔地說:
有光,都怪你。折騰得我腰酸腿軟,下不了床。
8
從此以后,長公主與我形影不離,走到哪兒都要帶著我。
這天,我們?nèi)ネ鸪墙纪赓p花歸來。
我突然想起來要買件物什,便給馬夫指了個方向。
經(jīng)過一條巷子時,我的目光落在一所宅院前,久久沒有移開。
長公主隨著我的目光看出去,只見院子里有一個婦人正在晾曬衣服。
兩個十來歲左右的男孩兒在她身邊蹦蹦跳跳打鬧著。
即便有些距離,仍能看清那個婦人雖然已有三四十歲,仍然豐韻猶存。
長公主臉色一變,重重地掐了我一下。
我回過神來,向長公主道歉:
婉兒,我……沒想到會看到我娘。
長公主吩咐我,只有我們兩個人時,便叫她的閨名婉兒。
長公主怒氣頓消:
你娘就是你說將你生下來后便不管不顧,拋下了你爹和你,重新再嫁人的那個娘
我苦澀地點點頭。
那兩個男孩兒,想必就是我從未謀面的弟弟。只是在他們這個年紀,我每天要為父親準備下水采珠的東西,他下水后在岸邊守著他,為他提心吊膽。他們這樣歡快打鬧的模樣,讓我看了好生羨慕。
我語氣中的悵然若失讓長公主瞇起了眼。
她又看了一眼那個小院和院中的人,若有所思:
看這個院子,這家人雖然用不起仆人,但也算是一個殷實之家。
她說得不錯。
我重新分化來到宛城后打聽過,我娘離開南海后,嫁給了一個開小商鋪的男人,日子過得并不差。
但她仍然為了一錠金子,帶著許容聰把我騙上岸。
并且在到了宛城后,再沒有來看過我一眼,完全不在意我的生死。
長公主攀上我的腰,淡淡說:
有光,傷害你的人,我不會讓他們笑得太久的。
過了幾日,我聽長公主的侍從們說,長公主瞧上了幾個伶俐的小男孩兒,授意將他們帶回宮中做太監(jiān)。
他們說,這兩個男孩兒的娘姓許。
見到兒子們要被拉走時,她跪在地上哭求了半天。
領(lǐng)頭的侍從跟她說:
許婆子,你嫁進這家人之前生下的兒子,如今已經(jīng)進宮,很得長公主寵愛。等他兩個弟弟進了宮,他一定會多多關(guān)照的,你就放心吧。
許娘子愣住了,喃喃說:
兒子我之前并沒有生下什么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啊。
沒有人將她的話放在心上,仍然帶走了她的兩個心肝寶貝兒子。
許娘子跟在馬車后追了很久,回家之后就瘋了,整天嘴里翻來覆去說著一樣的話:
我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非煙,被我換了一錠金子……
9
長公主在宛城徘徊了月余,準備返程回京。
她要將我?guī)Щ鼐┏�,向我承諾:
有光,你出身卑賤,我雖然不能名正言順嫁給你,讓你成為駙馬,但你隨我回京后,我長公主府中一定會有你的一席之地。這顆珍珠,就是見證。
長公主抬起手,纖細白嫩的手指上只戴著一枚珍珠戒指,正是我獻給她的那顆珠子。
這顆珠子是我在分化之后,在埋著有光衣冠的珊瑚洞中哭了整整一個月后,從千百顆凝成的珍珠中精心選出的一顆。
許容聰從采珠人那里搜羅來的普通珍珠,怎么能跟它比
我看著如今被嵌在戒指上的珠子展顏一笑。
婉兒,我這一生孤苦無依,好不容易只碰到你這樣一個疼我愛我的人。我只求能常伴在你身邊,此外別無所求。
長公主聽我說完,眼眶中泛起了一絲薄紅,牽起我的手落在她的衣扣上。
第二天,我給許容聰帶了一個口信,約他晚上到城外的宛河邊一敘。
長公主將我留在身邊后,許容聰還不死心,每天都要打著請安的幌子,來長公主面前轉(zhuǎn)悠。
眼看長公主和我如膠似漆,眼神根本不會落在他身上。
他越來越妒火中燒,每次看向我的眼神都有越來越重的殺氣。
可惜我每天與長公主形影不離,他根本沒有機會下手。
所以我一約他,他就迫不及待地來了。
有光,你是什么人,竟敢跟我爭長公主的寵愛
我許家做珍珠生意起家,和采珠人最熟絡(luò)。我問遍了宛城所有的采珠人,根本就沒有人認識你,還有你爹。你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還有你那顆粉色珍珠又是從哪里得來的
許家之所以能成為宛城首富,正是因為他們獨占了宛城的珍珠生意。
不知有多少采珠人在許家的授意下探南海采珠。
那一片海域中堆滿的破裂蚌殼,都是許家的手筆。
我笑了一笑。
許公子,你家既然常年收珠,想必你應(yīng)該知道,除了剖蚌取珠,還有第二個獲得珍珠的途徑吧
聽我這么一說,許容聰恍然大悟。
你莫非是從鮫人那里獲得了那顆珍珠
我不回答他,反問道:
有光這個名字,在你心中就沒有一絲印象嗎
他在南海時曾和有光打過照面,當(dāng)時我向他介紹:
這是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鮫人有光。
許容聰終于回想起來,眼神難以置信:
有光你是和非煙一起長大的鮫人有光但我明明記得,有光長相普通,卻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整天黏在非煙身后,礙手礙腳。
和長相俊美的許容聰相比,有光的確普普通通。
但他卻為了救我而死了。
我仰起頭,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滑落下來,落到我手心凝結(jié)成珠。
許容聰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手心的珍珠目瞪口呆,全然沒有留意到河邊的樹叢后人影晃動。
我湊近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你錯了,我不是有光,是被你騙來的非煙。
什么非煙不是女子嗎
許容聰目光巨震。
趁他呆若木雞的時刻,我驚叫一聲:
許公子,我無意要和你爭寵。但長公主對我實在太好,我……
話沒說完,我抓起他的手往我身上一推,轉(zhuǎn)頭跳進了近在咫尺的宛河中。
一落入水中,我就撲騰著慌亂地叫:
救命,我不會水!
河流滾滾,轉(zhuǎn)瞬間淹沒了我的喊聲。
長公主驚慌失措趕來,顫抖著雙唇令人跳下河救我。
快去救有光!
10
我暢快地在河流中潛游了幾百米,直到確定游出了他們的視線之外,才在水中抬起了頭。
遠遠只見到河對岸燈火通明,河中游著數(shù)十個人,正四處找我。
長公主在岸上焦急地來回踱步,身后的許容聰已經(jīng)被兩名侍衛(wèi)看住,刀架在他脖子上。
我隔岸觀看了一陣這場由我挑起來的火,搖搖尾巴游走了。
很快,宛城接二連三發(fā)生了幾件大事。
一是長公主下令讓所有的船只,無論商用還是民用,都集合到宛河之上,去打撈一具男子尸身,卻一無所獲。
二是宛城首富許家不知因什么事得罪了長公主,被全家流放,首富之子許容聰更是被當(dāng)眾斬首。
十日之后,長公主啟程回京,這場由她掀起的風(fēng)波終于漸漸平息。
宛河邊上悄然多了一座衣冠冢,上面刻著幾個字:先夫有光之墓。
墓碑雖簡單,但卻用料考究,只是卻沒有立碑人的落款。
墓碑就立在我那天落水的地方。
我站在碑前呆立了一陣,倒沒想到長公主對我用情竟然如此之深。
但按照她的性子,想必回到京城后,很快就會將記憶中的有光忘卻吧。
……
我重新回到了南海之中。
爹已經(jīng)三十多歲,就快要走到鮫人生命的盡頭。
我日夜陪伴在他身邊,一年之后,他在我懷中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臨死之前,他的嘴角蓄起了一抹笑,手在虛空的海水中努力往前伸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些什么。
我始終沒有告訴他,娘伙同許容聰欺騙我的事。
所以我想,他臨死前的那一抹笑意,大概是想起了十幾年前和娘相遇的時候。
在爹死后不久,我的身體也每況愈下,得了重病。
我強行施咒,重新分化,已經(jīng)少了十年壽命。
再加上我為有光哭了太多次,大傷精血。
彌留之際,我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游到有光的珊瑚洞中,那里已經(jīng)堆滿了珍珠。
我從懷中掏出那塊始終帶在身邊的布片放到胸前,嘴角升起和爹一模一樣的笑:
有光,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