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頭三個孩子連名字都沒有就走了。
第四個落地沒哭,我先哭了。
我喊她徐留留。
留下來,別走。
1
留留是我第四個孩子,還沒滿月我就給她取了名。
前頭三個都沒熬過年,連個名字都來不及起。
婆婆說得等男人回來取,可他在東北廠子里當(dāng)會計(jì),一年回不來一趟。
大人等得起,孩子等不起。
所以前三個孩子都沒了。
頭一個生下來沒幾個月,著了風(fēng),咳嗽咳了倆月,小小的身子咳得像要把心肝咳出來,突然就沒了呼吸。
第二個剛滿月燒了三天,抱去縣醫(yī)院,走在半路就沒氣了。抱在懷里,能感覺到他身體里那點(diǎn)熱氣一點(diǎn)點(diǎn)散掉,最后變得跟石頭一樣沉、一樣冷。
第三個更不爭氣,連哭都沒哭一聲,醫(yī)生抱出來時,孩子就涼了。
一點(diǎn)活氣都沒有,連小小的手指甲都是青紫的。
我不認(rèn)命,可那時候,我是真真切切地怕了命。
到了這胎,我不等了。
她一落地沒哭,我先哭了。
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我死死地抱著她,輕聲地喊,
留留。留留,咱們有名字了。有名字,就不能走了啊。
醫(yī)生和婆婆都嚇一跳。
婆婆氣得跺腳,罵我不吉利,罵我腦子不清靈。
我哪里還顧得上這些
這個孩子要是留不住,我也不活了。
生產(chǎn)隊(duì)里分發(fā)了當(dāng)年的新米,那是救命的福利。
我全熬了濃濃的米湯,加上奶水,留留長得健康白胖。
或許是這個名字真有點(diǎn)用,
或許是我骨子里那點(diǎn)不肯向命低頭的勁兒總算起了作用。
可我還沒來得及好好高興高興,院門就被人敲響了。
來人是個男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軍綠色棉衣,肩上還落著沒化的雪。
他說是東北回來的,跟我先生在同一個地方。
坐下喝了口水,就支支吾吾起來,臉色也變得怪怪的。
他說:阿嫂,你家建平,在我們那頭……有個女人,一直跟他住一塊。那女人帶著個孩子,大家都以為是他兒子。
我的心像被什么猛地揪了一下。
婆婆愣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極快的驚訝,隨即低頭喝粥,手卻不受控制地一抖,碗邊濺了一滴湯出來。
我眼角的余光看見她嘴角輕輕動了動,像是要笑,又像是在極力咬住什么話沒說出口。
我腦子里嗡嗡響,沒吭聲,只憑著一股力氣問了一句:是她帶著孩子,還是……他們一起有的
那人更支吾了,臉漲得通紅,說不清。
他撓了撓頭,眼睛不敢看我:反正廠里人都當(dāng)他們是一家子過日子……也沒人敢問太細(xì)。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風(fēng)雪天的冰雹,擋不住地讓人發(fā)寒。
手里的粥碗啪地一聲掉在地上,米湯濺得到處都是,可我一點(diǎn)都感覺不到燙。
屋里明明燒著火,我卻覺得從里到外都透著涼意。
2
我沒再說一個字,只覺得腳底都打飄。
留留剛睡著,小嘴微微張合,還在夢里小口小口地吃奶。
婆婆跟著進(jìn)來,看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不敢抬頭看她的眼睛,只低聲,一字一句地說:反正,村里都是認(rèn)我的。
我這輩子,像是一場被定好的戲。
十八歲,懵懵懂懂,像被交易一樣,村里長輩領(lǐng)著我上了徐家的門。
聽說這門親事還是以前收養(yǎng)我的太太生前給我定好的。
她是個從前大戶人家出身的女人,搬到村邊住,大家都叫她太太。
她不讓學(xué)認(rèn)字,說女人識太多字沒好處,字是規(guī)矩,規(guī)矩多了,命就不安分,會寫自己的名字就行。
婆婆知道我沒念過書愣了下,很快就擺擺手,說進(jìn)了老徐家,好好當(dāng)媳婦、傳宗接代就行。
新婚夜,徐建平,我的丈夫,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模樣,卻從頭到尾黑著臉,一副不情愿的樣子。
他比我大三歲,只冷冷地說:以后別直呼我名,沒規(guī)矩。
又說:你不識字沒關(guān)系,聽話就行。
不到半個月,他就收拾行李走了,說是回東北糧站上班。
我問他是不是不過了
他閉著眼,像在說夢話:回廠。你在這兒過你的。
婆婆拍著大腿數(shù)落他,他卻不耐煩地回:是您讓我娶的。事辦完了,剩下的您自己看著辦。我得走了,廠里離不開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后來婆婆總說:讀書人脾氣就是倔。等你給他生個兒子就好了。
家里就剩兩個女人。
我守著幾畝地和幾只雞,從早到晚地干活。
他一年才回來一次,每次待不了幾天就走得急。
有一年他走后連信都沒留,婆婆說收著了,我晚上偷偷翻她箱子,摸出那封信,是寫給她的,說今年不回來了。
第二天婆婆發(fā)現(xiàn),指著我鼻子罵我沒規(guī)矩。
我低頭不敢吭聲,再也不敢提。
我以為日子就這樣了:等著,過著,熬著。
可東北那人帶來的消息,像把火,嘩啦一下燒掉了我心里最后一點(diǎn)模糊的指望,也燒出了一股不顧一切的勁兒。
我不能再這么等下去了,我得去問清楚。
留留已經(jīng)四個多月了,可以斷奶了。
可她太黏我,嘴一離開就哇哇哭,哭到小臉通紅。
我心疼得肝膽都要碎了,眼淚止不住地往心里流,可這個奶,必須得斷。
第二天一早,趁婆婆還沒起,我悄悄去找了個尖頭紅辣椒,掰開搗碎,只聞著味兒就嗆人。
那個味道沖得我眼睛發(fā)酸。像煙味。
太太以前抽煙,獨(dú)自一人的時候,一口一口,望著窗外。
當(dāng)時我覺得煙味難聞,現(xiàn)在想或許是她扛日子的法子。
用熱水泡了一小碗。
抱著留留,哄住她,狠著心蘸了點(diǎn)辣椒水,輕輕抹在自己胸口。
喂米湯時,婆婆過來,問:怎么不喝奶
我說:留留拉肚子,大概奶水太濃了。
她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下午抱她吃奶,她一口咬下去,立刻皺起小臉,縮回來,嘴一張就哇哇大哭。婆婆聽見進(jìn)來,問:又怎么了
我哄著說可能要長牙,不想吃。
她盯著我胸口看了一會,眼神復(fù)雜,什么也沒問就出去了。
留留哭得厲害,抓著我衣襟不放。
我一邊輕拍她背,一邊往她嘴里喂熬稀的米湯。
她哭著哭著,終于開始大口大口地喝米湯。
那一刻,我心像被人使勁攥了一把,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晚上她還是哭了幾回,又睡了幾回。
我就坐在床沿看她,一邊熬夜一邊準(zhǔn)備自己的包袱。
東拼西湊攢下的幾張糧票,婆婆說留著冬天換棉花的十塊錢,我統(tǒng)統(tǒng)收好貼身放著,感覺像是偷了天大的東西。
太太留給我的那塊紅頭巾,我找出來,疊進(jìn)去又拿出來,又重新疊了一遍,它是這趟渾濁婚姻里,唯一一點(diǎn)屬于我的、體面的東西。
我不知道東北那么遠(yuǎn)的地方怎么走,不知道車票要多少錢。
但我知道縣里有車站,有北上的火車,只要人到了車站,總歸能想辦法出去。
第二天,婆婆在院子里曬醬菜,我去搭把手。
她重重嘆了口氣,把笸籮一扔看著我說:你這幾天怪不對勁的,整天東翻西找,還急吼吼地給孩子斷奶。
她停了一下,語氣變得更硬,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心思活絡(luò)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你個不識字的文盲,出去了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也沒有出路的。
我心底猛地被刺了一下,但臉上沒露出來,沒正面應(yīng)她,只說:太太以前的老親戚托我?guī)c(diǎn)草藥過去,我去跑一趟,順便看看能不能換點(diǎn)米回來。
她哼了一聲,沒有再問。
可我走開的時候,感覺到她往我背后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有懷疑,有擔(dān)憂,也有那種我就看著你能折騰出什么的看好戲一樣的東西。
夜里我沒睡著,只覺得心咚咚跳得厲害。
等天剛蒙蒙亮,雞叫第一聲,我輕手輕腳把包袱背上,彎腰抱起還在睡的留留。
她睡得正香,呼吸淺淺的,小身子貼著我胸口軟軟的。
我在她額頭親了一口,又小心地把她放回去,蓋好被角。
她像是感應(yīng)到了,迷迷糊糊哼了一聲,小手往外伸了伸,抓了個空。
我蹲下來,在她耳邊輕聲說:姆媽去問清楚就回來。
門是我輕手輕腳關(guān)上的,怕吵醒婆婆。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沒有聽到留留醒來的哭聲。
天快亮了,我看著出村的路,深吸了口氣。
不管識得幾個字,不都一樣是人嗎
3
火車站比我想的更亂更吵。
人擠著人,聲壓著聲,汗味、煙味混在一起,直往鼻子里鉆。
我在售票口前站了半天,暈頭轉(zhuǎn)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兜里揣著那幾張揉得發(fā)軟的糧票和那十塊錢,手心都出汗了。
身邊一撥一撥人往前擠,有人扯著嗓子罵人,有人扯著嗓子喊小孩。
我的身子本來就單薄,被人擠得左晃右晃,好幾次差點(diǎn)摔倒,感覺骨頭都要散架了。
售票員在窗口后頭,臉藏在陰影里,只大聲沖外面吼:要問的站到前頭來問!
我鼓起勇氣,好不容易擠到窗口前,張嘴問:去東北,要怎么買
她頭也不抬,一邊撕票一邊飛快地說:去東北啊你得先坐到青島,換船,從青島上船到大連,再轉(zhuǎn)車往里走。東北那么大,你問我要賣哪兒的票
我張著嘴,腦子一片空白,啞了半天,只能問:那……去青島多少錢
她眼皮都沒抬一下,冰冷地報(bào)了個價:糧票七斤,現(xiàn)金三塊五。
我掏出那個裝著錢和糧票的袋子,手有點(diǎn)抖,慌亂中把糧票遞過去的時候還數(shù)錯了張數(shù),被她一把推回來,聲音更大更不耐煩:不夠!下一個!
后頭的人立刻催促著我讓路,我臉紅得厲害,像個犯了錯的小孩,趕緊躲到一邊,手忙腳亂地重新數(shù)了一遍糧票,才紅著臉把票買下來。
拿到那張薄薄的火車票,我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一樣,趕緊把它揣進(jìn)最里層的汗衫口袋,手一直按在心口的位置,生怕它飛了,或者被人搶了。
站臺人頭涌動,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沒有人會多看我一眼。
我靠在冰冷的柱子邊等,包袱緊緊地貼在腳邊。
一個穿著體面的人走過來,笑著問:大妹子,看你著急,是不是頭一回出遠(yuǎn)門票看得懂嗎我?guī)湍憧纯�,別坐錯了車。
他指著我手里的票,還沒等我反應(yīng),就伸過手來。
我下意識護(hù)住口袋,他眼神一變,嘴里嘟囔了句什么難聽的話,轉(zhuǎn)身擠進(jìn)人群里。
我心里一緊,捏著口袋的手都出了汗。
光有票不行,看不懂上面的字,連什么時候上車、去哪里都要靠別人指,太危險(xiǎn)了。
有人過來說:阿妹啊,是不是要換點(diǎn)錢糧票我給你按好價錢調(diào)成鈔票。
聲音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油滑。
我搖頭,他就靠上來,壓低聲音:不換可要吃虧喲�?茨闳雒醋佣紱]帶,外頭人生地不熟的,小心切西北風(fēng)啊!
我心里一緊,警覺起來,抱緊包袱就快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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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啐了一口,在背后罵我:給臉不要臉!
我心跳的厲害,快步跑出站口,一直跑到外面馬路上,大口喘著氣才算緩過來。
外面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也要臟得多。
我在路邊找了個角落坐下,從白天坐到天墨黑,才終于上了那趟北去的火車。
平生頭一次坐火車,車廂里擁擠、嘈雜,煤煙味混合著各種說不清的味道,擠得我?guī)缀跽静蛔∧_,身體像要散架一樣。
開始還有些害怕,身子繃得緊緊的。
后來火車開動,我透過窗戶看見外面黑壓蒙蒙的高山大川,像蟄伏的巨獸,又像連綿的希望,心慢慢安定下來,跟著火車的節(jié)奏晃啊晃。
向身旁的旅客打聽要坐多久,對方說還早著哩,要過一夜才能到青島。
迷迷糊糊打了個盹,被人推了一把,腦袋狠狠磕在鐵扶手上,疼得我眼前直冒金星,眼淚都差點(diǎn)掉下來,瞬間清醒。
睜眼一看,窗外已經(jīng)蒙蒙發(fā)白了。
跟著人流下了火車,又到了碼頭,腥咸的海風(fēng)撲面而來。
風(fēng)像刀刮在臉上,臉上早被冬天的冷風(fēng)吹得又干又疼,裂開了細(xì)小的口子。
換船票的地方人更多,隊(duì)伍排得老長。
換了一張坐船的票,那票比火車票貴得多,得再貼上兩斤糧票和五塊錢。
我把身上僅剩的錢和糧票全掏空了,換來的是一個狹小的木板鋪位,連窗都沒有。
但我一點(diǎn)也不嫌棄,有個落腳的地方就行。
船終于開動了,汽笛拉響,天邊剛透出魚肚白。
我第一次看到大海。
一整片,鋪天蓋地的藍(lán),望不到邊際的水。
深得我不敢眨眼,只怕一眨眼它就會消失不見。
海風(fēng)又大又咸,嗆得我鼻子發(fā)酸,靠在甲板邊,鞋子早被涌上來的水打濕了,頭發(fā)也濕濕地貼在臉上,冰涼的。
我低頭,看見腳邊涌上來的水里,浮著一個個半透明的東西。
鼓鼓的,圓圓的,像個盤子,身體下頭有觸須一圈一圈地甩在海浪里,跟著波浪一下一下地起伏。
旁邊一個乘客說:那是水母,小心別碰著,碰了會痛死。
我沒動,只是盯著它看。
它就在那里飄著,一下一下地,好像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飄在海面上,要去向哪里。
像個沒人要的東西。
我忽然想起留留剛出生那天,軟綿綿地躺在我懷里,也是一團(tuán)不知所措的肉。
我摸了摸貼身的口袋,那張薄薄的票還在,隔著汗?jié)竦囊律�,能感受到它的輪廓�?br />
包袱壓在腳邊,被海浪浸濕了一個角,散發(fā)著一股混合著濕泥和衣物的味道。
天邊慢慢亮起來了,海水泛出一點(diǎn)點(diǎn)銀光,帶著冰冷的波光。
我知道,我已經(jīng)離家很遠(yuǎn)了,遠(yuǎn)得再也回不去了。
目的地不遠(yuǎn)了。
馬上,我就能見到我先生了。
4
靠著婆婆給的地址,我一邊走一邊向路人打聽,順著他們指的方向,終于在黃昏時分,找到他宿舍所在的那個院子。
我揣著那張寫著模糊地址的紙條,一路問過來,問了好幾個路人,才確定他工作的糧站就在眼前這片望不到邊的廠區(qū)里。
那院門敞開著,沒有鎖,我推開,走了進(jìn)去。
門邊的小屋子里,一個戴紅袖章的大媽正低頭織毛衣,她抬頭掃了我一眼,眼神帶著慣有的審視和冷漠。
我抬頭跟她打招呼:大姐,我找人。
她沒理我,又低下頭繼續(xù)織她的毛衣。
我順著灰磚鋪成的小路往里走。
兩邊是一排排的工棚、庫房,空氣里飄著柴油味。
這里是另一個世界,與我熟悉的農(nóng)村完全不同。
前頭幾步遠(yuǎn)的辦公樓外墻上,貼著一塊鮮紅的紙,邊緣被風(fēng)吹得翹起來,顯得歪歪扭扭的。
我腳步不由自主地朝著它走過去。
上面是糧站今年評選出的優(yōu)秀家庭名單和照片。
我的目光在那堆黑白照片中迅速搜尋,一眼就看見了他。
他站在照片的正中間,穿著筆挺的中山裝,系了腰帶,背挺得筆直,臉上帶著一絲公式化的微笑,是我印象中那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模樣,又有些陌生。
他旁邊緊挨著站著一個女人,頭發(fā)盤得利落,穿著翻領(lǐng)毛衣,臉上也帶著笑。
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一個五六歲小孩的肩膀上。
那個小孩剪著板寸,看著鏡頭,露著缺了一顆門牙的笑。他們?nèi)齻人站在一起,緊密,和諧,像一個真正的家。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張照片,心臟狂跳,耳朵里一片嗡鳴。
我拉住一個經(jīng)過的人,焦急地問:同志,那上面寫的什么
哦,你不識字啊。
寫的:優(yōu)秀家庭戶:徐建平與妻子沈蘭。
照片上他們緊挨著,笑得那么自然,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家庭。
我不知道自己在辦公樓前站了多久,腿像不是自己的一樣,挪不動半分。
廠區(qū)里下班的工人說笑著走過,沒人注意到我這個站在角落里,臉白得像紙片一樣的女人。
夕陽最后一絲余暉褪去,
我在辦公樓旁邊的樹下癱坐下來。
千里迢迢,我扔下孩子,帶著全部的積蓄和所有的指望,來到這里。
就為了看這個
看他在這里,和另一個女人,過著優(yōu)秀的生活
5
夜色深了,廠區(qū)里安靜下來,只剩下遠(yuǎn)處傳來的機(jī)器轟鳴聲。
我蜷縮在樹下,又冷又餓,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辦公樓的大門。
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下班,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從這里出來。但我必須等。
不知過了多久,大樓里稀稀拉拉走出幾個人。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來。最后一個走出來的身影,戴著眼鏡,穿著中山裝,背挺得筆直.
他朝院子門口走來,大概沒料到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看到我。
夜色里,他的腳步頓了一下。
我站在陰影里,沒有立刻出聲。直到他走近,離我不到五米遠(yuǎn),我才喊了一聲:
建平。
他的身子僵住了,轉(zhuǎn)過頭,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著我。
先是疑惑,接著是驚訝,然后,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就被疏離取代。
他皺起了眉,看著我這個不期而至的麻煩。
你……你怎么在這里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質(zhì)問和不悅。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見沒人注意,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他沒有帶我去他的宿舍,而是領(lǐng)我走到院子更深處一個堆放雜物的小屋旁,
這里更隱蔽,不會被人看見。
他背對著門,靠著墻站定,再次問:你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跑這兒來了
我看著他,一路長途緊繃的神經(jīng)讓我的委屈和憤怒漫出胸口。
我指著來時的方向,聲音干澀:
我千里迢迢來的……就想問問你,家里怎么辦留留怎么辦
他眼神閃躲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fù)了那種冰冷的平靜。
家老家不是好好的嗎姆媽不是在嗎他打斷我,語氣帶著一絲明顯的不耐煩,孩子的事,我知道了。你也別太傷心了,這次的不是活了嗎
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委屈,
那是我們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怎么熬過來的你在外面享清福,知不知道家里是什么樣!
他煩躁地抬手打斷我的話:行了行了,別哭哭啼啼的。大晚上的,被人聽見像什么樣子。
他往前一步,壓低聲音,眼神卻更加冰冷:你看到那張照片了
他沒有否認(rèn)照片的存在,但緊接著說出的話,卻像一把刀子,狠狠捅進(jìn)了我的心窩。
那是廠里評先進(jìn),為了響應(yīng)號召,樹立榜樣。沈蘭她是我的同事,愛人犧牲了,一個人帶著孩子不容易,廠里照顧她,讓她跟我住一個院兒方便互相搭把手。孩子是她哥哥的,跟著她。那照片……只是為了廠里的面子。
他語氣里帶著那種斯文讀書人特有的、自以為是的解釋和開脫。
仿佛只要他這樣說,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被輕易抹去。
同事搭把手我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照片上寫的是…妻子!
那只是個稱呼,你別帶著那些不堪的想法去揣測一個正經(jīng)女人。他皺著眉,用那種教育人的語氣看著我,仿佛錯的人是我,是我思想骯臟。
不堪的想法正經(jīng)女人我的腦子里一片混亂,只剩下這句話在盤旋。
他竟然說我不堪的想法,在他光明正大和別的女人以夫妻名義示人之后,他竟然指責(zé)我揣測一個正經(jīng)女人
心里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嘣地一聲斷了。
不是憤怒得想跟他大吵大鬧,而是一種徹底的,連最后一絲辯駁力氣都被抽空的無力和冰冷。
他看著我僵住的樣子,以為我聽進(jìn)去了,或者說,他以為我已經(jīng)相信了他的鬼話。
他語氣放緩了一點(diǎn),但依然帶著那種不容置疑的安排。
我知道你遠(yuǎn)道而來不容易。你先找個地方住下,明天我給你拿點(diǎn)錢和糧票。他就像在談一筆生意,或者在處理一件麻煩事,而不是面對自己的妻子,
你回家去吧。這邊的事情你別管了。我會按月給你寄錢,你照顧好姆媽就行。
他根本沒問我的辛苦,沒問孩子現(xiàn)在好不好,沒問我為什么一個人來。
他只想著如何用錢把我打發(fā)走,如何讓我繼續(xù)回到那個他不需要承擔(dān)責(zé)任的老家,替他照顧他要的那個家。
我看著他那張斯文卻冰冷的臉,看著他眼中那種打發(fā)乞丐似的眼神,忽然覺得荒謬至極。
來時滿腔的委屈和指望,在這一刻化為烏有。
我沒要他的錢,也沒跟他多說一個字。
我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廠區(qū)里漫無目的地走著,夜風(fēng)吹在臉上,又冷又疼。
他的話還在耳朵里回響:不堪……正經(jīng)女人……回老家去……
恍然間,太太彌留時期的對我說的話又想起:會寫自己的名字就行……認(rèn)得自己,能把日子過下去就行。
人,要認(rèn)得自己。
我千里迢迢來,不是為了被他否認(rèn),被他打發(fā)。
他可以否認(rèn)我的人,否認(rèn)我的感受,否認(rèn)我的委屈。
但他否認(rèn)不了名分,否認(rèn)不了戶籍表上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我背上包袱,沒去車站,也沒去找他。
我揣著那張地址,找到廠區(qū)行政大樓的方向。
我要去查戶籍表,查職工名冊。
我要看到的不是照片上的沈蘭,而是她到底有沒有資格站在那里。
我要看到的,是我到底有沒有名分。
6
廠里管檔案的女職工,姓杜。五十多歲,說話細(xì)聲細(xì)氣,眼角都是笑紋。
她原先不肯管,怕惹事。
直到我說: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婚書也有,只想看看自己是不是還在紙上。
她看了我半晌,說:今天誰都不在,你自己翻吧。
她手指一動,指了個方向。
我咽了口口水,艱難開口:我,不識字。能麻煩您幫我翻嗎
我把剩下的糧票塞給她。
她嘆了口氣,替我翻到那一頁,指著配偶欄問我:自己的名字認(rèn)識嗎
認(rèn)識。
沈蘭的名字不在戶籍上。
她不是配偶,不是母親,只是被貼在紅榜上的臨時演員。
而我是登記了的張?zhí)m英,是他不敢提起的那一欄。
我手里的那張紙,寫著我的名字,藍(lán)字清楚,蓋著章。
這就夠了。
我沒去敲門。
我只是來確認(rèn):我不是他口中的老家那個。
我回去了。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坐上了回鄉(xiāng)的火車。
留留還在等我。
可我知道,她不會沒有娘。
她的姆媽,走過千里,拿回了一張紙。
在這張沒人會看的紙上寫著我的名字。
寫得清清楚楚,蓋著章,不容否認(rèn)。
我是徐建平的妻子。
我也是徐留留的母親。
7
回程沒像去的時候那樣害怕。
鐵軌響的時候,我靠著車窗睡了好幾覺,沒夢。
夢的事,都在現(xiàn)實(shí)里過完了。
門沒插,推開就是冷風(fēng)一撲。
留留聽到響動,從床上哼了一聲,爬都不會,還是掙著朝我這邊翻。
我一把把她抱起來,她就笑了,嘴里喊:啊、啊、啊。
她認(rèn)得我。
婆婆抬頭看了一眼,你回來了。
然后又低下頭繼續(xù)剝蔥,菜籃在灶臺邊上,去拿。
她把那張紙拿出來,在炕頭放下。
婆婆掃一眼,眼里那點(diǎn)子防備、嘴上的冷嘲,全都沒了。
她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
從那之后,她再沒提文盲這兩個字。
村里冬天比以往更冷。柴不夠,鹽也不夠。
不知道算不算慶幸,家里只有三個女的。
不用眼巴巴的等著工分換糧。
跟你是誰不明白比起來,冷和餓是能解決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
從有記憶起,我就跟著太太生活。她一個人搬到村邊住,收養(yǎng)了我。
村里人都叫她太太,我也跟著這么喊。
她臨走那年,拉著我的手,只說了兩句:
認(rèn)得自己,好好活。
女孩子,識得名字就夠了。
那時我信,現(xiàn)在我不信了。
8
太太是為了我好,可她錯了。
有的地方,是認(rèn)得自己也活不下去的。
不識字,哪怕認(rèn)得自己,也只能被人寫在看不見的角落。
識字不是規(guī)矩,是出路。
規(guī)矩護(hù)不了我,出路能。
把家里養(yǎng)的兔子賣了,十幾斤的肉,換了一塊多錢。
我捏著那點(diǎn)錢,抱著留留,去了村小學(xué)。
門外貼著停課通知,教室窗戶上蒙著塑料布。
我沒敢進(jìn)去。
我一連幾天站在小學(xué)門口,張老師終于忍不住問:你找誰
我說:我來學(xué)認(rèn)字。
她看了我一眼,笑的溫柔:你來得晚。
說完,把門打開了點(diǎn)縫。
我在張老師家學(xué)識字的消息很快在村里傳開了。不少人背地里議論。
不好好叫過日子,學(xué)什么字
讀了書就能變金子嗎別把孩子帶壞了。
我看是心思活絡(luò)了,想飛出去了吧有些以前還算和氣的孃孃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帶著點(diǎn)探究,更多是幸災(zāi)樂禍的看戲模樣。
可我顧不上這些,耳朵里只回響著建平的話,婆婆的嘲諷。
從那天起,我每天下地干完活,就去她家借課本,坐在灶前的矮凳上一筆一畫描字。
手里的鉛筆笨拙得像根木棍,簡單的橫豎撇捺,寫出來總是歪歪扭扭。
天地人我……有時一個字,我學(xué)了半天,剛覺得記住了,下次提筆卻又忘了。那種感覺像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又沮喪又灰心。
有好幾次,真想把書本一扔,回炕上躺著算了。
可一閉眼,就想起婆婆的嘲諷,想起建平看我的眼神,想起留留那雙等著我的亮晶晶的眼睛。
牙一咬,又拿起筆,繼續(xù)描那些像小蟲子一樣的符號。
我把我寫得最大。
寫歪了就擦掉再寫,寫錯了就抄十遍。
留留趴在我腿邊,咿咿呀呀學(xué)我比劃。
她還小,認(rèn)不得字。
這是通往更遠(yuǎn)地方的鑰匙,是我不再被人打發(fā)回家的路。
有一天晚上我借完書去還,張老師接過書沒說話,只轉(zhuǎn)身從鍋邊拿了塊熱米糕出來,遞給我:你慢點(diǎn)走,別把孩子凍著。
她沒說學(xué)得怎么樣,也沒說你別費(fèi)勁。
她知道我不是玩一陣的。
我是個文盲,這三個字曾被婆婆當(dāng)成刀子往我身上扎。
現(xiàn)在我把這刀子磨了,拿回來削拴著我的繩。
我有手有腳,我能學(xué)字,也能干活。
我要把這個孩子帶出去,不是靠嫁人,不是靠求人,是靠字,靠學(xué)問,靠我自己。
有一晚,我正描人字,留留撲在我背后,小手指著我寫的字,大聲喊了句:
人!
我愣住了,手還攥著筆,眼淚卻啪地一聲落下來。
她是人。
是個有名字、有來路、有未來的人。
她不是留不住的命,是會走出這小地方的孩子。
留留長得快,性子開朗,像個小太陽。
有一年徐建平回來了,難得地帶她坐公交去了趟市里。
她回來時撲在我懷里,睜著眼睛說:姆媽,以后我?guī)闳コ抢�!你也去看看�?br />
農(nóng)忙的時候,她硬要幫忙,扛不動爬犁,就戴著草帽在院里撒稻谷。
沒一會兒,我就聽她在院子那頭喊我:姆媽,看!
我過去一看,地上一圈一圈,歪歪扭扭地,推成一個留字。
她指著那個字,大聲說:這是我!
我笑了,笑得眼睛發(fā)澀。
是的,這是她。
她的名字,會寫在紙上。
也會寫在更大的地方。
9
留留初中畢業(yè)那年,全村只有兩個女孩讀完了初中。
她拿著那張錄取通知書回來,興沖沖地念:姆媽,我考上縣高中了!
我一時沒說出話來,只是接過通知書,手指摸著那幾個字,心跳得厲害。
婆婆聽了,倒是先開口:可以了,可以了,讀書讀這么多干什么明年家里可以多承兩畝地。我也該歇歇了。
我沒吭聲,只是點(diǎn)頭,把留留拉進(jìn)屋里。
當(dāng)天晚上,我在灶間點(diǎn)燈,把太太留下的東西全翻了出來:一根金項(xiàng)鏈,一塊舊懷表,還有個印章。
這是太太留下僅有的東西了,我一直沒舍得動。
我把這些一一包好,第二天一早進(jìn)了鎮(zhèn)上的供銷社,全賣了。
拿著錢,我去縣里租了一個半地下的屋子,靠近糧站后街,墻是潮的,被褥是借來的。
租房那天,我一句話都沒跟婆婆說,只是把留留的書本一摞,抱著就走。
走到院門口,婆婆突然沖了出來,像發(fā)了瘋一樣一把拽住留留的胳膊,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不走!留留是徐家的!你要帶她去哪兒!你自己心思野還要帶壞孩子!
留留嚇得死死抓住我的衣襟。
我心里像刀絞,但只是死死護(hù)住孩子,看著婆婆通紅的眼睛,和扭曲的臉,強(qiáng)壓住胸口的翻涌,平靜卻堅(jiān)決地說:姆媽,她考上了,跟我不一樣,她有出路。她不是徐家的工具,也不是您拴著我的繩。
然后咬著牙,使出全身力氣,掰開婆婆的手,護(hù)著留留快步走了出去。
婆婆的哭喊聲在身后響著,我不敢回頭,眼淚模糊了雙眼。
我不想她停下,也不想她在可以了的地方,被人慢慢耗光。
一開始沒路,我就從老路里找。
我靠縫棉褲換飯吃,天冷得早,手腫得拿針都拿不住。
有一天傍晚,鄰近送信的小伙子見我在門口寫紙條,問:你識字能幫我寫兩封信嗎
我說:你說,我寫。
第二天,他帶了人來,說:她寫得清楚。
漸漸地,洗衣婦、挑菜的、賣醬油的……都知道后街有個女人會寫字。
白天我縫衣裳,晚上點(diǎn)燈寫信。屋外墻上我寫了一句話:
代寫書信
換舊棉
我寫得慢,但寫得端正。
寫給母親的,寫給當(dāng)兵的兒子的,寫給遠(yuǎn)在外地的丈夫的。
我全寫過。
我不再等徐建平寄錢,也不靠婆婆看眼色過日子。
我有事做,有錢賺,還有一個正在讀書的女兒。
留留晚上放學(xué)回來,坐在小板凳上看我寫,有時會學(xué)我念信開頭:XX同志,……今收到來信甚喜……
我看著她眼睛亮亮的,心里就熱。
10
七七年高考恢復(fù)。
留留參加了。
她是全村唯一一個去參加高考的孩子。
考試那天我站在大門口,目送她進(jìn)考場。
她背挺得很直,我的好留留,姆媽好驕傲。
成績下來的那晚她回家晚了,推開門一頭撲進(jìn)我懷里,只說了一句:姆媽,我考上了。
我點(diǎn)頭:嗯。乖囡真棒。
她報(bào)的是師范,說以后想當(dāng)老師,不想回村種地。
我說好,咱家總要有一個人,不再靠地吃飯。
消息傳開后,婆婆硬是要在村里請客吃席。
她像是忘了自己當(dāng)初怎么說的:讀書讀那么多干啥。
現(xiàn)在她卻樂呵呵地挨家挨戶通知:我孫女考上大學(xué)咯,留留是有出息的,咱徐家有大學(xué)生了。
我沒拆穿她,按她的意思擺了席,熱熱鬧鬧吃了一下午。
徐建平?jīng)]回來。
我給他寫過信,告訴他留留考上了,讓他抽空回來看看,哪怕說一句恭喜。
他回信說:
恭喜。‘他’今年落榜,明年再考,我這邊得照看著。
留留既然考上縣里,不如直接到市里來吧,我這邊人脈廣,能給她安排更好的學(xué)校和前程。你在老家看好媽就行,外面的事女人操心不來。
那個他,就是他跟沈蘭那個兒子。他把全部心思給了另一個孩子,卻從沒問留留讀的是什么,在哪兒讀,要帶多少東西,要多少錢學(xué)費(fèi)。
他以為他現(xiàn)在隨口一句讓她過來,就能抹掉過去這么多年他的缺席和我們吃的苦
就能輕而易舉地接手我靠命拼出來的留留的未來用他的人脈來安排
他甚至還想用這種方式把我永遠(yuǎn)釘死在老家!
我沒生氣。我不意外。
他的事,我早看透了。
他以為用一張紙,用幾個錢,用幾句輕飄飄的話,就能掌控一切,把我打發(fā)了。
幸好,我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不識字的張?zhí)m英了。
走那天,村口的班車一早就來了。
我扛著鋪蓋,留留背著書包,我們娘倆并肩往站牌走。
婆婆追出門,給了我包糕點(diǎn)和手絹包起來的幾十塊錢。
嘴里念叨著:省著點(diǎn)吃,也……別餓著自己。
我接過來,說了聲:嗯。
上車的時候,留留搶著把我拉上去,說:姆媽,你得陪我認(rèn)路。
我笑:嗯,陪你認(rèn)。
我偷偷報(bào)了學(xué)校旁邊食堂的幫工名額,打飯、擦桌子、抄菜譜,換兩頓飽飯,換一個能離她近點(diǎn)的地方。
我不讀書,但我能守著她讀完。
我坐在車尾,看她坐在窗邊翻錄取通知書,陽光照在她頭發(fā)上,每一根都在發(fā)光,發(fā)亮。
(番外)
我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
從有記憶起,我就跟著太太生活。
她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女人,家道中落后,一個人搬到了我們村子邊上住。
村里人都叫她太太,我也跟著這么喊。
一開始大家對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什么資本家小姐落難之類的風(fēng)涼話。
可太太不理會,她每日里自己挑水做飯,有時也抽煙,日子過得悠然自得。
后來有一天,村里生產(chǎn)隊(duì)長把還在襁褓里的我抱到她面前,說我是剛死了爹娘的孤女,可憐得很,讓太太收養(yǎng)。
我就這么成了太太的孩子。
太太并不像一般人家的娘那樣管教孩子。
她從不逼我學(xué)認(rèn)字,也不指使我干很多活兒。
小時候的我整天在村里瘋跑,跟野孩子似的滿田野鉆。
等我累了餓了,才想起往家跑。
太太總會煮好一鍋熱乎乎的飯等我。
她自己吃得簡單,倒是會悄悄給我留一個紅薯或者一個煮雞蛋。
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這些東西有多金貴,只知道吃得肚子滾圓。
太太抽的是自卷的葉子煙,嗆人得很。
我小時候不懂事,問她為什么愛抽煙。
她吐出一口白霧,笑道: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
我就趴在桌沿上,學(xué)她用紙卷干樹葉,結(jié)果被嗆得直掉淚,她卻哈哈笑。
她的笑聲爽朗,我也跟著笑起來。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孩子,有娘依靠,有笑聲可聽。
可惜太太沒能陪我太久。
她身體一直不太好,可能年輕時過過富貴日子,吃不了什么苦。
到了我十三歲那年,太太突然病重,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村里赤腳醫(yī)生來看過,說是肺病,再加上年紀(jì)大了,很難好轉(zhuǎn)。
我嚇壞了,整天守在她床邊,不敢離開半步。
那時候我才明白,原來我早把太太當(dāng)成了親娘,要是她走了,我就又成了孤零零一個人。
太太彌留的那幾天常常昏睡,但清醒時會拉著我的手叮囑:
以后一個人,也要好好活。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你不識字不打緊,會寫自己的名字就行……認(rèn)得自己,總能把日子過下去。
我哭著說我不想她走。
太太用滿是皺紋的手背蹭了蹭我的臉,輕聲道:
傻孩子,人哪有不走的呢每個人遲早都得走。我走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
辦完太太的后事,我跪在她的墳前,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塊。
后來村里人看我可憐,就在隊(duì)里給我安排了點(diǎn)雜活,勉強(qiáng)混口飯吃。
我漸漸長大,成了村里不起眼的窮丫頭。
再后來我到了十八歲,村里長輩領(lǐng)著我上了徐家的門。
是太太給我安排的后路和生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