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冷的鐵鏈子勒得我腕骨生疼,
意識回籠的瞬間,
不是柔軟的床鋪,而是刺鼻的牛糞味和潮濕的霉味。
我霍然睜開眼,
牛棚!
手腕上,那冰冷的觸感并非錯覺,
一條粗糲的鐵鏈鎖著我,另一端固定在牛槽的石柱上。
更讓我頭皮炸開的是,
鐵鏈的鎖扣上,竟用利器刻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10:00沉塘。
沉塘……這個詞像一道驚雷在我腦海中炸開。
前世的記憶決堤般倒灌,
蘇文娟,我的妻子,
在冰冷的河水中掙扎,她被那些人推入冰窟,
臨死前,她手里還死死攥著那半塊舍不得吃的玉米餅……
那半塊玉米餅,此刻就硌在我褲兜里,
硬邦邦的,帶著些微霉味。
老天爺,你這是跟我開什么國際玩笑
重生了,卻直接給我開了個地獄模式,開局就要被沉塘
我掙扎著坐起來,環(huán)顧四周。
牛棚昏暗,只有墻壁上一道狹窄的裂縫透進些許微光。
就在那裂縫里,我看到了一張黃色的紙片。
心頭一動,我忍著手腕的劇痛,挪到墻邊,費力地用指尖將那紙片勾了出來。
半張糧票!
邊緣帶著一圈焦痕,像是被火燎過。
這糧票……跟文娟前世偷偷藏起來的那張?zhí)毓┘Z票,
一模一樣!
她說過,那是留給我補身體的。
難道……
吱呀——
牛棚的破木門突然被推開,刺眼的陽光瞬間涌入,
讓我瞇起了眼。
人呢還在喘氣沒
一個沙啞如破鑼的男聲傳來。
不及細思,
求生欲驅(qū)使我抓起角落煤灰抹臉,虛弱呻吟著癱倒在稻草上,
扮出垂死之狀。
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一股濃重的汗臭味。
頭兒,你看這小子,臉都黑了,怕是熬不過今天了。
另一個聲音說道。
哼,便宜他了。搜搜看,賬本那東西,說不定就藏在這牛棚里。
我屏住呼吸,心臟狂跳。
翻滾躲避搜查時,
我再次摸到了褲兜里那硬邦邦的半塊玉米餅,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悲涼。
文娟,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白白犧牲。
那兩人在我身上和牛棚里胡亂翻找了一通,最終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臨走前還不忘在我身上踹了一腳。
媽的,晦氣!
門再次被關(guān)上,牛棚重歸昏暗。
我顧不得身上的疼痛,確認他們走遠后,立刻爬起來。
時間不多了,必須在十點前找到生機!
窗外,天色陰沉得可怕,
很快,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
噼里啪啦地敲打著牛棚的破舊屋頂。
暴雨!這是老天給我的機會!
我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
將手腕上的鐵鏈在牛槽的石柱邊緣反復(fù)摩擦。
皮膚磨破了,鮮血混著鐵銹,染紅了手腕。
終于,在一次猛烈的拉扯下,鐵鏈最薄弱的一環(huán)咔嚓一聲斷裂。
顧不上歡呼,我推開木門,
一頭扎進了瓢潑大雨之中。
雨水模糊了視線,泥濘不堪的地面讓我的行動異常艱難。
憑借著前世的記憶,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村里的供銷社后院摸去。
張德彪,那個一手策劃了我們悲劇的畜生,
他肯定在那里!
供銷社后院,堆放著一垛垛高聳的糧食。
我剛靠近,就聽到里面?zhèn)鱽韷阂值目奁暫湍腥说暮浅狻?br />
說!陳衛(wèi)東把賬本藏哪兒了不說,老子今天就讓你嘗嘗這烙鐵的滋味!
是張德彪那個狗腿子警衛(wèi)員的聲音!
我心頭一緊,悄悄從糧垛的縫隙中望去。
蘇文娟!
她被反綁在一根木樁上,渾身濕透,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上,
雨水勾勒出她單薄的肩線,
那個警衛(wèi)員手里正拿著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逼近她的臉頰。
一股焦糊味混雜著血腥氣鉆進鼻孔,那是烙鐵靠近皮肉的味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文娟的聲音帶著哭腔,絕望而無助。
還嘴硬!
警衛(wèi)員獰笑著,烙鐵就要印下去。
住手!
腦子里嗡的一聲,什么都來不及想,
我如怒獅般從糧垛后躍出,撲過去將蘇文娟死死護在身下。
糧票在我褲襠里!
我嘶吼道,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diào)。
警衛(wèi)員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出現(xiàn),
手中的烙鐵被我撞得偏了一下。
一股灼熱擦著我的耳朵飛了過去,
燎掉幾根頭發(fā),帶起一陣焦臭。
火辣辣的疼痛瞬間從耳廓蔓延開來。
耳邊那股灼痛還未消散,后頸便是一記重擊,眼前瞬間一黑。
再次恢復(fù)意識,已不在暴雨傾盆的供銷社后院。
四周一片漆黑,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塵土和某種金屬的銹味。
我被粗暴地推搡著,踉蹌幾步,撞在一處冰冷的墻壁上。
老實點!
還是那個警衛(wèi)員的聲音,只是多了幾分不耐煩。
微弱的光線從門縫透進來,我勉強能看清這里像是個廢棄的儲藏室,
或者……防空洞
這個念頭讓我心頭一凜。
蘇文娟的嗚咽聲從不遠處傳來,低低的,充滿了絕望。
張科長,人都在這兒了。
警衛(wèi)員諂媚地說道。
腳步聲響起,一個略顯臃腫的身影擋住了門縫的光。
張德彪!
他沒有立刻說話,空氣仿佛凝固了。
我能感覺到他審視的目光,
像毒蛇一樣在我身上游走。
陳衛(wèi)東,我們又見面了。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戲謔,隨即轉(zhuǎn)向蘇文娟,
弟妹,你說你不知道賬本在哪兒,可有人偏偏喊著糧票在他褲襠里。
這糧票,跟賬本,是不是有點關(guān)系啊
蘇文娟只是哭,不說話。
我心念急轉(zhuǎn),必須想辦法。
視線在昏暗中梭巡,突然,我注意到墻角一塊松動的磚石,
后面似乎是空的。
我的手腕依舊被反剪著,但繩索不算太緊。
張德彪似乎并不急著逼問,
他踱著步,像是在欣賞獵物最后的掙扎。
陳工啊陳工,你說你一個搞技術(shù)的,摻和這些做什么呢安安分分畫你的圖紙,多好。
我沒有理會他的廢話,趁著他和警衛(wèi)員的注意力都在蘇文娟身上,悄悄挪動身體,
用肩膀抵住那塊松動的磚石,一點點地向外蹭。
手指因為之前的掙扎和寒冷,早已凍得有些僵硬。
咔噠。
一聲輕微的響動。
磚石松脫了,后面果然是一個不大的暗格!
我屏住呼吸,用凍僵的手指摸索進去。
觸手冰涼,是金屬的質(zhì)感。我掏出來一看,
竟然是一塊塊嶄新的手表,表盤上印著洋文——勞力士!
成箱的勞力士,
標簽上赫然寫著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
就在這時,啪的一聲,刺眼的燈光驟然亮起。
是張德彪打開了手電,
光柱直直地照在我臉上,也照亮了我手中的手表。
喲,陳工,手腳夠快的啊。
張德彪的冷笑在空蕩的暗室里回蕩,
他一步步逼近,
手中擎著一塊銀色的懷表,
表盤上有一道清晰的裂痕,像是一道猙獰的傷疤,更有一個不起眼的彈孔穿透了表蓋邊緣。
那懷表……我瞳孔針縮。
眼熟嗎
張德彪將懷表在我眼前晃了晃,語帶譏諷,
你老婆,用這個,跟我換了三斤白糖。嘖嘖,三斤白糖,買你一條命,值了。
我看到懷表的鏈子上,纏繞著幾根烏黑的發(fā)絲。
文娟的發(fā)絲!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沖垮了我所有的防備。
那是1968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
我因為一份圖紙的問題去找廠領(lǐng)導(dǎo),
卻意外撞見蘇文娟和張德彪在廢棄的防空洞里密會。
那個防空洞,和眼下這個地方何其相似!
隔著一道厚重的鐵門縫隙,我看見蘇文娟背對著我,肩膀因為恐懼而劇烈顫抖。
她將一塊銀色的東西,正是這塊懷表,顫巍巍地塞進張德彪手里。
求求你,張科長,放過衛(wèi)東……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哀求。
張德彪接過懷表,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
就在那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哨聲,像是巡邏隊。
張德彪臉色一變,猛地將蘇文娟推開,下意識地拔出了腰間的槍!
慌亂中,槍口似乎晃動了一下,
然后……然后發(fā)生了什么
我當時被嚇得躲了起來,只聽到一聲悶響,但因為距離和鐵門的阻隔,并不真切。
現(xiàn)在想來,
那彈孔的位置,與當時他持槍的角度,子彈可能射出的軌跡……
竟然完全吻合!
所以,這懷表上的彈孔,是那個時候留下的
而文娟用它換的,不是三斤白糖,而是我的命
張德彪看著我失魂落魄的樣子,臉上的笑容更加得意:
怎么不相信你老婆為了你,可是什么都肯做啊。
我望向蘇文娟,
她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淚水無聲地滑落。
她想說什么,卻被警衛(wèi)員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又咽了回去。
背叛的酸楚和憤怒如同毒液般侵蝕著我的心臟。
難道我前世今生,都錯信了這個女人
就在這時,
一直沉默啜泣的蘇文娟突然抬起頭,
她的眼神不再是單純的恐懼和無助,反而閃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冷靜,
甚至……是銳利。
她直視著張德彪,用一種我完全陌生的,帶著奇特卷舌音的語言清晰地說道:Коля,товарищ,твоимчасампораменятьбатарейку.(科里亞同志,你的懷表該換電池了。)
俄語!
張德彪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瞳孔猛地一縮,像是見了鬼一般盯著蘇文娟。
警衛(wèi)員也愣住了,
顯然聽不懂這句鳥語。
而我,更是如遭雷擊。
科里亞同志換電池
這都什么跟什么
蘇文娟,我的妻子,
一個柔弱的,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的女人,
竟然會說俄語
而且看張德彪的反應(yīng),這絕不是一句簡單的問候!
前世,我至死都不知道,我深愛的妻子,竟然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一面。
這個女人,到底是誰
張德彪臉上的橫肉抽搐了幾下,
那雙總是閃爍著算計光芒的小眼睛,此刻瞪得溜圓,直勾勾地盯著蘇文娟,
仿佛要將她看穿。
他那平日里耀武揚威的警衛(wèi)員,也張著嘴,
一臉的茫然,顯然這句帶著古怪腔調(diào)的換電池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圍。
你……你說什么
張德彪的聲音有些干澀,不復(fù)之前的囂張氣焰,倒像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貓。
蘇文娟沒有理會他的失態(tài),
目光平靜地迎向他,甚至嘴角還勾起一抹極淡的,我從未見過的弧度,
那不是溫柔,而是一種洞悉一切的冷峭。
Коля,
她又重復(fù)了一遍,每一個音節(jié)都清晰無比,
твоимчасампораменятьбатарейку.科里亞。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進我的腦海,瞬間照亮了某些被刻意遺忘的角落。
塵封的記憶碎片翻涌上來,帶著1968年那個冬天的寒意。
雪,鋪天蓋地,將整個世界染成一片絕望的白。
我,一個滿腔熱血的地質(zhì)隊員,
在祁連山深處發(fā)現(xiàn)了一條儲量驚人的鉻鐵礦脈。
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這是報效祖國的機會,
將詳細的勘探報告和礦脈分布圖鄭重上交。
誰曾想,這份功勞轉(zhuǎn)眼就成了催命符。
張德彪,當時還是礦區(qū)革委會的一個副主任,
嗅到了其中的巨大利益,以及向上爬的階梯。
里通外國,多么可笑又惡毒的罪名。
我嘔心瀝血繪制的圖紙,成了我出賣國家機密的鐵證。
至于通的哪個外國,他們語焉不詳,
只用無盡的批斗和審查將我一步步推向深淵。
文娟……我記得她那段時間的憔悴和奔走。
她開始變得沉默,常常深夜才歸家,
只說是去參加學(xué)習班,或是幫街道的積極分子做事。
我沉浸在自己的冤屈與絕望中,竟沒有深究。
此刻,張德彪那張因驚愕而扭曲的臉,
蘇文娟那句石破天驚的俄語,
像兩把鑰匙,同時捅開了我記憶的鎖。
一個從未親眼目睹,卻無比真實的畫面在我腦中炸開:
昏暗的房間,也許就是類似的防空洞,蘇文娟背對著我,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
她面前,是張德彪。
然后,是清脆的碎裂聲,像是什么珍貴的東西被狠狠砸在地上。
她外婆留給她的那塊祖?zhèn)饔衽�,她一直視若珍寶,貼身佩戴的玉佩!
我仿佛能看見她緊握的拳頭,看見她眼中決絕的光。
她打碎了玉佩,也打碎了過去的自己,
用這種方式,與張德彪達成了某種交換
用她的忠誠,或者別的什么,換取我的一線生機
那所謂的學(xué)習班,
難道就是張德彪對她的秘密訓(xùn)練
科里亞,
張德彪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被無形的手扼住了脖子,
你……你怎么會知道……
蘇文娟的眼神沒有絲毫閃躲,反而更添了幾分壓迫感。
一股寒意從我腳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這寒意,不僅僅來自這陰冷的暗室,更來自另一段被喚醒的,屬于前世的記憶。
1970年的秋天,一場聲勢浩大的批斗大會。
我像一條狗一樣被押在臺上,脖子上掛著沉重的牌子,上面用黑墨寫著我的罪行。
臺下人頭攢動,口號聲震耳欲聾。
石灰粉嗆人的氣味混合著汗臭,幾乎令人窒息。
就在我意識快要模糊的時候,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蘇文娟。她站在人群的邊緣,臉色蒼白,嘴唇緊抿。
突然,人群中一陣小小的騷動,
一個餓得面黃肌瘦的小男孩晃了兩下,栽倒在地。
周圍的人像躲避瘟疫一樣散開。
只有她,幾乎是下意識地,
快步上前,從破舊的衣兜里掏出什么東西,飛快地塞進小孩的手里,
然后迅速退回人群,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是糧票。
在那個人人自危,糧食比命還珍貴的年代,她偷偷地把自己的口糧分給了素不相識的孩子。
也就在她伸手的那個瞬間,她洗得發(fā)白的衣袖向上滑開寸許,露出了手腕內(nèi)側(cè)。
一抹刺眼的紅色疤痕,像一條丑陋的蜈蚣,盤踞在她細膩的皮膚上。
燙傷疤!
我的心臟猛地一抽,疼得幾乎喘不過氣。
那道疤,是我留下的!
前世,就在我被徹底打倒,日日借酒消愁的時候,
有一次,她試圖勸我,我卻在醉酒的狂怒中,
失手打翻了桌上的開水壺……滾燙的水,潑在了她的手腕上。
我記得她當時那聲壓抑的痛呼,和我那無邊無際的悔恨與自責。
此刻,兩段記憶交織,前世她手腕的燙傷疤,
今生她口中流利的俄語,她面對張德彪的鎮(zhèn)定自若,還有那張?zhí)毓┘Z票邊緣的焦痕……
無數(shù)的線索匯聚在一起,指向一個我不敢深思的真相。
科里亞同志,
蘇文娟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暗室中的死寂,她的語氣帶著一絲嘲諷,
你的懷表,是該換塊電池了�;蛘哒f,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錐一樣扎進張德彪的心里,也扎進我的心里,
它的指針,是不是早就停了,只是你自己還沒發(fā)現(xiàn)
換電池……這根本不是字面意思!
這是暗號!
是特務(wù)接頭的暗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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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德彪的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再由白轉(zhuǎn)青,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看著蘇文娟,這個我曾經(jīng)以為柔弱不堪,需要我保護的女人。
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為了我,她究竟付出了多少
那些我不知道的夜晚,
她是如何在張德彪的魔爪下周旋,
如何學(xué)習那些保命的技能,如何咽下所有的屈辱和血淚
前世我怨她,恨她不能與我同甘共苦,甚至懷疑她與張德彪有染。
原來,我錯得如此離譜!
一股巨大的愧疚和心疼淹沒了我。
所謂的背叛,所謂的懦弱,都只是我愚蠢的臆測。
她用她的方式,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進行著一場場九死一生的博弈。
這個女人,我的妻子,她到底還藏著多少秘密
而科里亞這個名字,對張德彪而言,又意味著什么
我隱隱感覺到,我們卷入的,絕不僅僅是一批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手表那么簡單。
這背后,是一個更龐大,更兇險的旋渦。
而蘇文娟,她早已深陷其中。
暗室的鐵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了一條縫,
或許是張德彪的疏忽,
或許是蘇文娟用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法子。
我和她一前一后,如同兩道貼著墻根的影子,在夜色的掩護下逃了出來。
外面依舊是瓢潑大雨,
雷聲在頭頂炸開,仿佛要將這罪惡的天地劈開。
憑借著對地形的模糊記憶,我們跌跌撞撞地摸到了鐵路邊。
遠處傳來火車粗重的喘息聲,一道雪亮的燈柱刺破雨幕,由遠及近。
是運糧的車!
我低吼一聲,扒火車這種事,前世今生都是頭一遭。
冰冷的雨水澆得我渾身發(fā)抖,但心頭卻燒著一團火。
我和蘇文娟趁著火車減速進站的間隙,攀上了一節(jié)露天車皮的邊緣。
車廂里堆滿了麻袋,散發(fā)著新麥的清香。
張德彪那肥碩的身影赫然出現(xiàn)在車廂連接處,
他正對著幾個手下唾沫橫飛地訓(xùn)話,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都給老子看緊了!這批貨要是出了岔子,你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我貓著腰,悄無聲息地靠近。
蘇文娟拉了拉我的衣角,眼神里帶著一絲擔憂,但我顧不上了。
就在這時,張德彪從懷里掏出一張蓋著紅彤彤大印的紙,在手下眼前晃了晃:
看清楚了!省革委會的批文!這批小麥,是運往越南前線的軍糧!
誰敢打歪主意,就是破壞國家支援,就是反革命!
軍糧我心頭一沉,隨即一股怒火直沖腦門。
好一個張德彪,好一個瞞天過海!
放屁!我猛地從麻袋后站起身,指著他的鼻子,
這他媽是老百姓的救命糧!
張德彪顯然沒料到我會出現(xiàn)在這里,臉上的肥肉抖了三抖,隨即換上一副猙獰的面孔:
陳衛(wèi)東你他媽還沒死!
他腰間別著一把手槍,手已經(jīng)摸了上去。
說時遲那時快,我一個箭步?jīng)_過去,趁他不備,一把奪過他旁邊一個手下拿著的鐵皮喇叭。
那手下估計是嚇傻了,喇叭脫手,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鄉(xiāng)親們!鄉(xiāng)親們聽著!
我將喇叭湊到嘴邊,對著漆黑的夜空和雨幕嘶吼,
張德彪!這個狗娘養(yǎng)的!他用咱們的救命糧換手表!換那些狗屁的勞力士!省里用咱們的血汗換那些洋玩意兒!
我的聲音被風雨撕扯著,但依舊頑強地穿透出去。
……
火車正緩緩駛過一個小站臺,昏黃的燈光下,隱約能看到一些面黃肌瘦的身影在雨中張望。
什么救命糧換手表
天殺的��!
隱隱約約的驚呼和怒罵聲順著風飄了過來。
張德彪氣急敗壞,拔出槍指著我:
陳衛(wèi)東!你他媽找死!這是軍糧!是給越南同志的!
軍糧
我冷笑,眼前卻猛地一陣恍惚。
轟鳴的炮火,焦黑的土地,戰(zhàn)友臨死前那雙凹陷的眼睛,他枯瘦的手緊緊抓著我的胳膊,聲音細若游絲:
衛(wèi)東……告訴……告訴后方……運來的……運來的都是空麻袋……我們……我們餓啊……
前世,我在越南戰(zhàn)場九死一生,親眼目睹了那些所謂的支援物資有多少是中飽私囊的空殼!
那些餓死的戰(zhàn)友,那些因為裝備低劣而犧牲的兄弟!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狂怒如同火山般在我胸中爆發(fā)。
我去你媽的軍糧!
我雙眼赤紅,將鐵皮喇叭狠狠砸向張德彪的臉。
他狼狽躲閃,槍口也偏了。
火車突然猛地一震,車輪與鐵軌摩擦發(fā)出尖銳刺耳的怪叫,車廂劇烈地晃動起來,像是要散架一般。
怎么回事!
張德彪的警衛(wèi)員驚叫起來。
前面……前面好像塌方了!
有人聲嘶力竭地喊。
失控了!車廂像脫韁的野馬,瘋狂地向前沖。
張德彪站立不穩(wěn),肥胖的身體在狹窄的車廂連接處左搖右晃。
機會!
我猛地撲過去,用盡全身力氣,將他肥碩的身軀撞向失控搖擺的車廂外側(cè)。
他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雙手在空中胡亂抓撓,
最終像一袋沉重的垃圾般,被甩出了飛馳的火車,消失在濃稠的夜色和雨幕中。
巨大的慣性讓我自己也失去了平衡,腳下一滑,整個人向著車廂外側(cè)倒去。
冰冷的風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
我死死抓住車廂邊緣的鐵欄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暴凸,
身體懸在半空,下面就是飛速倒退的鐵軌和碎石。
完了……這次真的要交代了……就在我意識快要模糊,手臂快要脫力的時候,
一雙不算粗壯但異常有力的手臂突然從上方抓住了我的手腕。
是蘇文娟!
她不知何時也爬了過來,半個身子探出車廂,用盡全力拉著我。
雨水模糊了她的臉,
只有那雙眼睛,在雷電的映照下,閃爍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決絕光芒。
陳衛(wèi)東!
她的聲音在呼嘯的風雨中顯得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
要死也得先活著贖罪!
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拽了上來,我重重地摔回車廂,胸口劇烈起伏,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蘇文娟也脫力般跌坐在我身旁,
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滴落,打濕了我的臉頰,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贖罪……她說的,是我,還是她自己
或者,是我們兩個人
我看著她蒼白的側(cè)臉,
心中百感交集。
這個女人,一次又一次地將我從死亡邊緣拉回來,
她到底背負著什么
又在等待著什么
火車依舊在失控地向前沖,而我們的命運,也如同這列火車一樣,駛向未知的黑暗。
火車在撕心裂肺的金屬扭曲聲中,終于在一處傾斜的土坡上停了下來,
像一頭擱淺的巨獸。
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慘淡的血色霞光割破了東方的天際。
雨勢漸小,只剩下惱人的毛毛細雨。
我和蘇文娟,也不知是哪路神佛保佑,竟然還活著。
車廂翻覆,糧食灑了一地,那些金黃的麥粒在泥水中閃著卑微的光。
也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
附近的村民,那些在饑餓邊緣掙扎的身影,
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從晨霧中、從田埂上,紛紛涌了過來。
他們的眼睛里,燃燒著對食物最原始的渴望。
我們正想招呼大家先救人,再收集糧食,
一個渾身泥漿、狼狽不堪的身影卻從一節(jié)變形的車廂后跌撞著爬了出來。
張德彪!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一條胳膊軟綿綿地垂著,軍裝被撕成了布條,
但那雙三角眼里,怨毒的光芒卻絲毫未減。
這狗日的,命還真硬,
從那么高的火車上摔下去,居然沒死!
估計是掉進了旁邊的河溝里。
都他媽給老子滾開!
他嘶啞地咆哮,另一只健全的手,竟從腰間摸出了一把黑黝黝的駁殼槍,
槍口胡亂地對著我和聚攏過來的村民,
老子說了,這是軍糧!誰敢動,老子一槍崩了他!
他身邊僅存的幾個警衛(wèi)員也掙扎著爬起來,齜牙咧嘴地護在他身前。
張德彪!你這條瘋狗!
我往前一步,將幾個嚇得發(fā)抖的婦女孩子護在身后。
陳衛(wèi)東!你個索命的閻王!
張德彪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老子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村民們被槍口逼得后退了幾步,
但那滿地的糧食,對他們而言,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有人在人群中低聲啜泣,有人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盯著張德彪。
我看誰敢再上前一步!
張德彪拉動槍栓,那咔嚓聲在死寂的黎明中顯得格外刺耳。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的當口,
村頭的大喇叭突然滋啦一聲響了,
緊接著,一個洪亮而威嚴的聲音,
如同九天驚雷,炸響在每個人的耳邊:
中央最新指示!中央最新指示!
即日起,各地革委會、軍事管制委員會,
必須嚴厲打擊、嚴肅查處一切侵吞、倒賣、走私救災(zāi)糧、軍糧的犯罪行為!
一經(jīng)查實,從嚴從重處理,絕不姑息!
重復(fù)一遍……
那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一遍又一遍地在麥田上空回蕩。
張德彪臉上的猙獰和瘋狂,如同被凍住一般,寸寸龜裂。
他握著槍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眼神從兇狠變成了驚恐,再從驚恐變成了絕望。
他身邊的警衛(wèi)員們也傻了眼,一個個面如土色。
完了。
張德彪的天,塌了。
人群的壓抑瞬間爆發(fā),憤怒的村民們?nèi)缤彼阌苛松先ァ?br />
張德彪和他那幾個狗腿子,
轉(zhuǎn)眼間就被淹沒在人潮里,槍被奪了,人被按倒在地,先前有多囂張,現(xiàn)在就有多狼狽。
我沒有再看他一眼,
這種人,自有他的報應(yīng)。
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蘇文娟站在不遠處,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fā),緊緊貼在蒼白的臉頰上。
她的眼神很復(fù)雜,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看不出悲喜。
她慢慢向我走來,從濕透的衣襟里,掏出一個用手帕仔細包裹著的小本子。
那是一個普通的學(xué)生練習簿,封面已經(jīng)磨損,邊角卷曲,
上面還沾染著幾塊暗褐色的、像是干涸了的血跡。
我的心,莫名地揪緊了。
她顫抖著手,將本子翻到最后一頁,遞到我面前。
娟秀的字跡,一筆一劃,卻像一把把尖刀,扎進我的眼睛。
一九七〇年,十月十一日。
這個日期!我腦子里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陳衛(wèi)東被舉報。
同日,女兒出生。
女兒……出生……我……我有一個女兒
巨大的狂喜和突如其來的悲慟交織在一起,幾乎讓我站立不穩(wěn)。
我有一個女兒,
在我被批斗,被投入深淵的那一天,我的女兒出生了!
可蘇文娟接下來的話,卻像一盆冰水,從頭到腳將我澆了個透心涼。
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帶著千鈞的重量,砸在我的心上。
孩子……是張德彪的。
整個世界仿佛都在旋轉(zhuǎn),然后轟然崩塌。
村民們的喧鬧聲,
泥土的腥味,
麥子的清香,
黎明的微光……
所有的一切都離我遠去,耳邊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臟瘋狂的擂動。
張德彪的……我的女兒……是那個畜生的……我死死盯著蘇文娟,
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欺騙,
只有一片死寂的哀慟和深入骨髓的絕望。
那本沾著血跡的筆記本,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無法呼吸。
原來,這才是她所有痛苦的根源。
原來,所謂的背叛,隱藏著這樣殘忍的真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她手中接過那個本子的,
指尖觸碰到她的皮膚,冰冷刺骨。
我慢慢地,從自己同樣濕透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張被我揉搓了無數(shù)遍的結(jié)婚證。
那紅色的雙喜字,已經(jīng)褪色模糊,就像我們早已千瘡百孔的婚姻。
我走到旁邊一個還算完整的麥垛前,小心翼翼地將結(jié)婚證攤開,放在干燥的麥秸上。
那薄薄的一張紙,此刻卻重如千斤。
我轉(zhuǎn)過身,重新望向蘇文娟。她就那樣孤零零地站在晨曦中,像一尊被風雨侵蝕了千年的石像。
文娟,我的嗓子干澀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前世,我沒能走向你。這一世……
我頓了頓,胸口一陣翻涌,
這次,換我走向你。
我邁開了腳步,一步,又一步,走向她。
她靜靜地看著我,眼神空洞。
然后,她緩緩抬起手,解開了頭上那塊灰色的頭巾。
頭巾滑落,露出的,不是我記憶中烏黑的發(fā),也不是這些日子我看到的帶著些許憔悴的青絲。
那是……一片刺眼的雪白!
像是嚴冬提前降臨,
霜雪覆蓋了她的整個頭頂。
那蒼白的發(fā)絲,緊貼著她同樣蒼白的頭皮,
襯著她那張寫滿了滄桑和疲憊的臉,瞬間讓我如遭雷擊。
前世,我沒能等到她白發(fā)蒼蒼的那一天。
今生,她卻……已經(jīng)為我熬白了頭。
這個女人,這個在我重生后一次次救我于水火,
一次次讓我迷惑不解的女人,此刻,
終于在我面前,卸下了她所有的偽裝和防備。
血色的黎明,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投射在這片剛剛經(jīng)歷過掠奪和審判的麥田上。
我繼續(xù)走向她,走向這個遍體鱗傷,卻依舊為我撐起一片天的女人。
我們的路,還很長。
那片刺眼的雪白,像一把鈍刀子,在我心口反復(fù)切割。
血色黎明,麥田無聲。
村民們在短暫的喧囂后,自發(fā)地開始收拾殘局,救助傷員,搬運那些失而復(fù)得的糧食。
張德彪和他那幾個狗腿子,被幾個民兵押著,垂頭喪氣,再沒了半分囂張。
我一步步走向蘇文娟,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沒有躲,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那雙曾經(jīng)清澈如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文娟……
我喉嚨發(fā)緊,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一切言語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她手中的筆記本,那頁寫著女兒出生和孩子是張德彪的的紙張,像一根毒刺,扎在我靈魂深處。
我伸出手,想要碰觸她,她卻微微側(cè)了側(cè)身,避開了。
那細微的動作,比任何利器都更能刺痛我。
我們……回家吧。
良久,我沙啞著說。
家,那個曾經(jīng)充滿歡聲笑語,后來卻只剩下爭吵和冷寂的地方。
現(xiàn)在,它又意味著什么
她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轉(zhuǎn)身,朝著村子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那滿頭白發(fā)在晨曦中格外刺眼。
我跟在她身后,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小心翼翼。
路過村口那棵老槐樹時,
幾個婦人正聚在一起低聲議論著什么,
看到我們,眼神復(fù)雜,欲言又止。
蘇文娟目不斜視,徑直走過。
我們的家,在村子最偏僻的角落,一間搖搖欲墜的土坯房。
院墻塌了半邊,門板也歪歪斜斜。
推開門,一股濃重的霉味和塵土味撲面而來。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透進些許天光。
我看到角落的土炕上,一個小小的身影裹在破舊的被褥里,睡得正香。
那就是……我的女兒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腳步像是灌了鉛,挪不動分毫。
蘇文娟走到炕邊,輕輕將被角掖好,動作溫柔得不像話。
她回過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我讀不懂的悲涼。
她叫……念念。
蘇文娟的聲音很輕,陳念。
陳念。
思念的念。她在思念誰是我,還是……
我不敢想下去。
接下來的幾天,村子里像是炸開了鍋。
張德彪倒臺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十里八鄉(xiāng)。
縣里派來了工作組,調(diào)查糧食走私案,也調(diào)查張德彪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
墻倒眾人推,昔日那些敢怒不敢言的村民,紛紛站出來揭發(fā)他的罪行。
批斗會開了一場又一場,
張德彪像條死狗一樣被押在臺上,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張科長,
如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我沒有去看那些熱鬧。
我只想守著蘇文娟,守著這個家,守著那個叫念念的孩子。
我學(xué)著劈柴,挑水,修補破敗的院墻。
蘇文娟依舊沉默寡言,但她不再刻意避開我。
有時,我會看見她坐在炕邊,看著念念發(fā)呆,眼神空洞得嚇人。
我知道,那本筆記本上的字,
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橫亙在我們之間。
一天傍晚,工作組的李干事找到了我。
他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看起來很斯文。
陳衛(wèi)東同志,
他遞給我一支煙,我擺擺手,
張德彪的案子,基本查清了。
他貪污腐敗,草菅人命,證據(jù)確鑿,數(shù)罪并罰,估計要挨槍子兒了。
我點點頭,心中并無多少快意,只覺得一陣虛脫。
這個惡魔,終于要伏法了。
這是從他辦公室搜出來的東西,有一些……可能跟你有關(guān)。
李干事說著,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袋,遞了過來。
我疑惑地接過,打開一看,里面是一些零散的文件和……一個藍皮的筆記本。
這筆記本的封面,和蘇文娟那個沾著血跡的筆記本,竟然有幾分相似。
我的心莫名一緊。
李干事嘆了口氣:
張德彪這個人,壞事做絕,但有個習慣,喜歡寫點東西。這本東西,記錄了他的一些‘私事’。
我們也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你……看看吧。
我翻開筆記本,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跡映入眼簾,
記錄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日常,還有一些不堪入目的齷齪念頭。
我強忍著惡心,一頁頁翻下去。
突然,我的目光被其中一頁的幾個字死死盯住。
那是一份醫(yī)院的檢查報告,皺巴巴地夾在筆記本里,日期是1969年初。
診斷結(jié)果那一欄,用紅筆潦草地寫著幾個字:
先天性無精癥,無法生育。
無法……生育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張德彪,無法生育!
那……那念念……
我猛地抬頭,望向李干事,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干事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是的,陳衛(wèi)東同志。根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和這份證據(jù),張德彪,他沒有生育能力。
沒有生育能力……
那蘇文娟筆記本上那句孩子是張德彪的……
一股巨大的電流從頭頂劈下,瞬間貫穿我的四肢百骸。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蘇文娟,她是為了保護我,為了讓張德彪那個畜生放松警惕,才故意那么說的!
她用這種方式,承擔了所有的屈辱和誤解,
只為了給我,給這個家,留下一線生機!
而我,我這個混蛋,
竟然還懷疑她,怨恨她!
手中的筆記本和那張薄薄的檢查報告,此刻重如千鈞。
我仿佛看到蘇文娟在那些絕望的日日夜夜里,
是如何咬著牙,忍受著張德彪的威逼,
又是如何在我面前強顏歡笑,將所有的苦楚都咽進肚子里。
那滿頭的白發(fā),不是歲月無情,而是被這無邊的苦難和煎熬,
一根根催白的��!
她……她……
我哽咽著,眼淚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原來,我所以為的背叛,是她最深沉的守護!
李干事拍了拍我的肩膀:
陳衛(wèi)東同志,蘇文娟同志是個好人,她受苦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你們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我緊緊攥著那份檢查報告,像攥著救命的稻草。
我要去找文娟,我要告訴她,我都知道了!
我這個蠢貨,現(xiàn)在才明白她的苦心!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推開門,蘇文娟正坐在炕邊,給念念縫補一件小小的衣裳�;椟S的油燈下,她的側(cè)臉柔和,卻帶著化不開的疲憊。
文娟!
我沖到她面前,將那張檢查報告攤在她眼前,
張德彪……他……
蘇文娟看著那張紙,眼神微微一動,隨即又恢復(fù)了平靜,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
我知道。
她輕輕地說,聲音里沒有波瀾。
你知道我愣住了。
嗯。
她低下頭,繼續(xù)手中的針線活,
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每次……都會吃那些亂七八糟的藥,說是什么偏方,能生兒子。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無盡悲涼的弧度,
可笑不可笑
我的心像是被無數(shù)根針扎著,密密麻麻地疼。
那你為什么……為什么要在筆記本上寫……寫孩子是他的
我聲音顫抖。
蘇文娟抬起頭,目光終于落在我臉上,那雙曾經(jīng)黯淡的眸子里,此刻卻閃過一絲復(fù)雜的光芒,像是冰封的湖面裂開了一條縫隙。
陳衛(wèi)東,
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如果我不那么寫,你以為,我們母女倆,還能活到今天嗎
在那樣的日子里,多一層‘張德彪女人’的身份,就能少一分危險。
至少,那些想對你趕盡殺絕的人,會顧忌他幾分。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一樣敲打在我的心上,
我不能讓你知道,我怕你沖動,怕你……再也回不來。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將她緊緊摟進懷里。
她的身體很瘦,硌得我生疼,但我卻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不見。
對不起……文娟……對不起……
我泣不成聲,所有的愧疚、悔恨、心疼,在這一刻,盡數(shù)化作滾燙的淚水,浸濕了她的肩頭。
她沒有推開我,只是任由我抱著,良久,才輕輕嘆了口氣,那口氣息,帶著說不盡的疲憊和委屈。
衛(wèi)東,
她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都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赡切┛坦倾懶牡膫�,真的能輕易過去嗎
我用盡一生,都無法彌補對她的虧欠。
窗外,夜色如墨,屋內(nèi),油燈的光暈溫暖而恬靜。念念在睡夢中咂了咂嘴,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這個破敗的家,有了溫度。
而我,
陳衛(wèi)東,從今往后,要用我的余生,來守護這份來之不易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