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灰暗離別
娘走的那天,天是灰的,像灶膛里燒剩下的冷灰,悶得人喘不過氣。日頭躲在云層后面,不肯露臉,村子里的狗也蔫蔫地趴在自家門口,伸著舌頭,有氣無力。
王榮英是后半夜沒的。她病了小半年,身子一天天垮下去,最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眼窩深陷,顴骨凸出來,像掛在墻上的骷髏畫。咽氣的時候,屋子里只有她男人李滿囤和十四歲的閨女李秀英。李滿囤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手里攥著王榮英枯柴一樣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墻角,那里結(jié)著一張老大的蜘蛛網(wǎng)。王榮英的呼吸先是像破風(fēng)箱一樣呼哧呼哧響,后來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就沒聲了。
李滿囤還是那么坐著,一動不動,好像沒察覺什么變化。倒是李秀英先反應(yīng)過來,她撲到床邊,搖著娘的胳膊,喊:娘!娘!
王榮英的身子是溫的,可就是沒一點反應(yīng)。秀英哇地一聲哭出來,哭聲尖利,劃破了后半夜的寂靜。
李滿囤這才像被驚醒了似的,慢慢松開手,站起身。他沒看秀英,也沒看床上已經(jīng)沒了氣息的婆娘,他走到門口,拉開門栓,對著外面漆黑一片的院子站了一會兒,然后啞著嗓子喊了一聲:人沒了——
聲音不大,卻像一塊石頭砸進了村子這潭死水里。很快,鄰居家的燈亮了,腳步聲響起來,院門被推開,有人影綽綽地走進來。
接下來的事,就像一場按部就班的演出。鄰居家的女人們幫著給王榮英擦身、換壽衣,男人們則在院子里搭靈棚,擺桌子。李滿囤就在旁邊遞個東西,搭把手,別人說什么,他就做什么,臉上沒什么表情,像個木頭人。有人勸他:滿囤,節(jié)哀順變。他點點頭,嘴唇動了動,沒發(fā)出聲音。
李秀英哭得抽抽搭搭,眼睛腫得像桃子。她看著爹忙里忙外,看著他接過別人遞來的煙,點上,深深吸一口,吐出的煙霧繚繞在他那張被歲月和勞作刻滿溝壑的臉上。她覺得那張臉陌生得很。娘死了,這個和娘睡了幾十年的男人,怎么能像沒事人一樣他怎么就不哭呢哪怕掉一滴眼淚也好啊。
她想起娘病重的時候,爹還是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回來,一身泥土和汗味。娘疼得哼哼唧唧的時候,爹就坐在旁邊抽煙,一根接一根,滿屋子嗆人的煙味。娘有時候想吃點什么,爹就去弄,弄來了,看著娘吃下去,然后又去忙自己的活計。他話很少,少得像地里的石頭。秀英以前覺得爹就是這樣的人,悶,不會說話。可現(xiàn)在,娘沒了,他還是這樣,她就覺得這不光是悶,這是心硬,是冷。
下葬那天,天更陰沉了。送葬的隊伍拉得很長,嗩吶吹得嗚嗚咽咽,像是要把人的五臟六腑都吹出來。李秀英穿著孝服,被幾個嬸子攙著,一步一晃地往前走。她偷偷看走在最前面的爹。爹扛著一把新鋤頭,腰板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走得很穩(wěn),好像不是去埋自己的婆娘,而是去地里開一塊新荒。
到了墳地,坑早就挖好了。幾個壯勞力七手八腳地把棺材放下去。填土的時候,李滿囤第一個拿起鋤頭。他掄起鋤頭,一鋤一鋤地把黃土鏟進墓坑里,動作熟練,有力,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節(jié)奏感。土塊落在棺材蓋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每一聲都像砸在秀英的心坎上。她看著爹那張被汗水浸濕、毫無表情的臉,看著他手臂上墳起的青筋,看著那一下下精準(zhǔn)而有力的動作,一股冰冷的怨恨,像毒蛇一樣,悄悄地纏上了她的心。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為什么這個人,可以如此平靜地埋葬自己的妻子為什么至親的離去,在他臉上看不到一絲裂痕
葬禮結(jié)束,人群散去。李滿囤把鋤頭往肩上一扛,對還站在墳頭發(fā)愣的秀英說:回家了。
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天要黑了一樣。
秀英沒動,眼淚又流下來。李滿囤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么,自己先轉(zhuǎn)身走了。夕陽的余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根孤零零的木樁,杵在空曠的田野上。
第二章
沉默之痛
娘走了,那個不大的家,好像一下子空了一大半。王榮英是個愛干凈、也愛嘮叨的女人,她活著的時候,屋里屋外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鍋碗瓢盆擦得锃亮,院子里種著幾株月季和一棵石榴樹,夏天開花,秋天結(jié)果。她也總是嘮叨李滿囤太悶,嘮叨李秀英不愛干活。那時候,秀英嫌她煩。可現(xiàn)在,屋子里靜得可怕,再也沒人嘮叨了,秀英反倒覺得這安靜像無數(shù)根針,扎得她渾身難受。
李滿囤好像什么都沒變。他依舊天不亮就起床,喝一碗稀飯,扛著鋤頭下地。中午,秀英把飯做好,他回來,默默地吃,吃完放下碗筷,抽一袋煙,又下地。晚上回來,洗漱,睡覺。日復(fù)一日,像個上了發(fā)條的鐘,準(zhǔn)時,規(guī)律,沒有一點差錯。
只是,他話更少了。以前偶爾還會問一句作業(yè)寫完沒,或者在地里看到什么新鮮事會跟婆娘念叨兩句,現(xiàn)在,他幾乎不開口了。父女倆一天到晚待在一個屋檐下,說的話加起來常常不超過十句。
飯桌上尤其安靜。秀英把菜一樣樣端上來,通常是一盤炒青菜,一碗咸菜,有時候運氣好,爹從河里摸了條魚,或是從集上割了塊肉,就算改善伙食了。兩人面對面坐著,只有咀嚼聲和碗筷偶爾碰撞的輕響。李滿囤吃飯很快,呼嚕呼嚕幾口就扒完一碗飯。他會習(xí)慣性地把自己碗里的好菜夾給秀英,比如那僅有的幾塊肉,或者魚肚子上刺最少的那塊。秀英以前會很高興,現(xiàn)在卻覺得那菜到了自己碗里,也變得沒什么滋味。她低著頭,默默地吃,假裝沒看見爹的動作。有時候,她甚至希望爹不要給她夾菜,那樣她還能自在一點。
爹給生活費的方式也沒變。每個月月底,他會從貼身的口袋里摸出幾張皺巴巴的票子,數(shù)一遍,然后放在秀英枕頭底下。那些票子帶著一股汗味和泥土的氣息。秀英每次拿到錢,心里都五味雜陳。她需要這錢交學(xué)費,買書本,維持基本的生活�?蛇@錢來自那個她認(rèn)定為冷漠無情的父親,這讓她感到一種屈辱。她恨他,卻又不得不依靠他。這種感覺像一根魚刺,卡在喉嚨里,吞不下,也吐不出。
村里人有時候會說:滿囤也不容易,一個人拉扯閨女。
也有人勸秀英:你爹心里苦,只是不說,你要多體諒他。
秀英聽了,心里不以為然。苦誰不苦娘死了,她不苦嗎爹的苦,是自己憋出來的,他但凡對娘、對自己有點熱乎氣,也不至于這樣。她看到的,只是一個在妻子死后迅速恢復(fù)平靜,像沒事人一樣繼續(xù)過日子的男人。她覺得他心里根本沒有娘的位置,或許,也沒有她這個女兒的位置。
怨恨在沉默中滋長,像潮濕墻角的霉斑,一點點蔓延開來。秀英開始用沉默對抗沉默。她不再主動跟爹說話,爹問話,她也常常用嗯、哦來回答。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讀書上�;椟S的煤油燈下,她趴在簡陋的書桌前,把頭埋進書本里,仿佛那里有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沉默和冷漠,可以讓她自由呼吸的世界。她要離開這里,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她心里生根發(fā)芽,長成了參天大樹。
爹似乎并未察覺她的變化,或者說,他察覺了,但并不在意。他依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幾畝貧瘠的土地,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夏天,烈日把地面烤得滾燙,他赤著腳在水田里插秧,彎著腰,一弓就是一天,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滴進水里,暈開一圈圈漣漪。秋天,他揮舞著鐮刀收割稻谷,手臂被稻葉劃出一道道細(xì)小的口子,滲出血珠。冬天,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過田野,他穿著單薄的棉襖,在冰冷的河泥里挖藕,雙手凍得通紅,像兩根胡蘿卜。
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也感覺不到疼痛。秀英有時候放學(xué)回家,看到爹在院子里捶打自己的腰背,或者晚上睡覺時聽到他翻來覆去,偶爾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呻吟,她心里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但很快就被更強烈的怨恨覆蓋了。她想,這是他自找的。是他自己選擇了這樣活著。
只有一次,秀英半夜起來上廁所,經(jīng)過爹的房間門口,聽到里面?zhèn)鱽淼偷偷摹阂值膯柩事�。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一種絕望的痛苦。秀英愣住了,腳步像被釘在地上。是爹在哭嗎那個從不在人前掉一滴淚的男人,會在深夜里偷偷哭泣她想推開門看看,但手放在門板上,卻怎么也使不上力氣。她最終還是悄悄退了回去,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夜無眠。
第二天,爹起床時,眼睛有些紅腫,但神情和往常一樣平靜。他照舊喝稀飯,下地干活。仿佛昨晚那壓抑的哭聲,只是秀英做的一個夢。
那之后,秀英心里的怨恨,又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她更加拼命地讀書,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離開這個家上。她覺得,只要離開了,就能擺脫這一切,擺脫這個沉默的父親,擺脫這令人窒息的生活。她不知道,有些東西,是距離無法隔斷的,就像她和父親之間那條看不見的、充滿誤解和痛苦的紐帶。
第三章
心墻漸筑
時間像磨盤底下的流水,悄無聲息地就淌過去了三年。秀英上了高中,學(xué)業(yè)更緊了。她住校,半個月才回家一次,拿些換洗衣物和爹給的生活費。家對她來說,越來越像一個短暫歇腳的客棧,而不是歸宿。
每次回家,看到那個在田里、在院子里、在昏暗燈光下沉默著的父親,她心里的那股怨氣就像野草一樣,拔了又長。她搞不懂,為什么時間沒有讓爹變得稍微柔軟一點娘的音容笑貌,難道就真的在他心里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嗎她甚至惡意地想,或許爹早就盼著娘死了,那樣他就少了一個累贅,可以更自在地守著他那幾畝破地過日子。
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打了個寒噤,但它就像一顆毒牙,時不時冒出來咬她一口。
爹還是老樣子。只是秀英覺得,他好像老得更快了。鬢角的頭發(fā)添了許多白的,背也好像更駝了些,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上去一樣,又深又密。他干活依然不要命,仿佛要把自己榨干為止。秀英偶爾會看到他坐在門檻上,對著院子里的石榴樹發(fā)呆。那棵石榴樹是娘生前種的,每年都結(jié)不少果子,紅彤彤的,像一個個小燈籠。娘在的時候,總會摘下來給秀英吃,自己舍不得�,F(xiàn)在,石榴熟了,掛在枝頭,紅得晃眼,卻沒人去摘。它們就那么掛著,直到熟透了,自己掉下來,在地上摔得稀爛。
高三那年,日子過得像繃緊的弦。秀英一頭扎進書山題海里,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每天只睡五六個小時,眼睛里布滿紅血絲,人也瘦了一圈。她心里憋著一股狠勁,她要考出去,考到一個離家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一個爹永遠(yuǎn)也找不到的地方。她要把過去的一切都甩掉,像甩掉一件沾滿泥污的舊衣服。
爹對她的拼命似乎無動于衷。他只是在她偶爾回家時,默默地把伙食弄得好一點,比如燉個雞蛋羹,或者炒一盤肉絲。但他從不問她學(xué)習(xí)累不累,也從不說一句加油之類的話。他只是看她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收拾碗筷,繼續(xù)去忙他的事。秀英覺得,爹可能根本不關(guān)心她能不能考上大學(xué),他只是在盡一個父親最低限度的責(zé)任——讓她吃飽飯。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秀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考得不錯,分?jǐn)?shù)超過一本線不少。查完成績,她心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卻并沒有想象中的狂喜,反而空落落的。她拿著成績單回家,把那張紙遞給正在院子里編筐的爹。
爹放下手里的活,接過成績單,瞇著眼睛看了半天。他識字不多,大概只能看懂那幾個數(shù)字和她的名字。他看了很久,然后把成績單遞回給她,說了句:夠了吧
秀英愣了一下,才明白爹是問分?jǐn)?shù)夠不夠上大學(xué)。她點點頭:夠了,能上個好大學(xué)。
哦。爹應(yīng)了一聲,低下頭,又拿起他的竹篾,繼續(xù)編筐,好像剛才看的只是一張無關(guān)緊要的廢紙。
秀英站在原地,看著爹那專注而麻木的側(cè)臉,心里剛剛升起的一點點喜悅,瞬間被澆滅了。她捏緊了成績單,指甲幾乎要嵌進紙里。她轉(zhuǎn)身跑回自己房間,趴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里。沒有哭,只是覺得胸口堵得厲害,像壓了一塊巨石。
填報志愿的時候,秀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南方的一所大學(xué)。那所大學(xué)離家有上千公里,坐火車要將近二十個小時。她甚至沒有跟爹商量,自己就做主填好了。她把填好的志愿表拿給爹看,只是履行一個告知的程序。
爹放下煙袋,接過來看了看學(xué)校的名字和地址,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這么遠(yuǎn)
嗯。秀英硬邦邦地回答。
爹沉默了一會兒,把志愿表還給她:遠(yuǎn)了,要坐很久的火車吧
要一天一夜。
哦,爹又沉默了,半晌才說,去了那邊,人生地不熟,自己要曉得照顧好自己。
就這么幾句話,再沒有別的了。沒有不舍,沒有擔(dān)憂,沒有像別的家長那樣千叮嚀萬囑咐。秀英心里冷笑,果然如此。他巴不得自己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吧。
第四章
遠(yuǎn)行無聲
九月,開學(xué)的日子到了。秀英早就把行李收拾好了,一個舊皮箱,一個塞得滿滿的帆布包。臨走前一天晚上,爹給了她一沓錢,比平時給的生活費多不少,厚厚的一疊,用一根布條仔細(xì)捆著。
路上用,到了學(xué)校也要花錢。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著別處。
秀英接過來,沒數(shù),塞進了口袋里。她知道,這些錢一定是爹省吃儉用,或者低聲下氣找人借來的。但她沒有說謝謝,也說不出口。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爹就用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其他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馱著她和行李往鎮(zhèn)上的火車站去。一路無話,只有自行車的嘎吱聲和清晨的風(fēng)聲。
到了車站,爹幫她把行李搬下來。秀英去買票,爹就在旁邊等著。拿到那張硬邦邦的、通往遙遠(yuǎn)南方的火車票時,秀英心里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她終于要走了。
離開車還有一段時間。父女倆就站在站臺上,一個看著遠(yuǎn)方延伸的鐵軌,一個低頭看著腳下的水泥地。
爹,我走了。秀英先開口,聲音有些干澀。
爹抬起頭,看著她,嘴唇動了動,最后只說:嗯,到了學(xué)校,給家里…捎個信。
他想說打電話,但隨即想起家里根本沒有電話。
知道了。秀英點點頭。
火車進站的汽笛聲響起來,尖銳刺耳。人群開始涌動。
上車吧。爹說。
秀英拎起帆布包,拖著皮箱,隨著人流往車廂門口走。她沒有回頭。她不敢回頭,也不想回頭。她怕自己一回頭,就會看到那個讓她怨恨了這么多年的背影,然后心里會生出不該有的動搖。
她擠上火車,找到自己的座位,把行李安頓好�;疖嚲従忛_動,窗外的站臺開始后退。她下意識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她看到爹還站在原地,像一棵被遺忘的樹,孤零零地站在越來越小的站臺上。他的身影在人群中顯得那么瘦小,那么不起眼。
火車加速,站臺很快消失在視野里。秀英轉(zhuǎn)回頭,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心里空蕩蕩的,說不出是輕松還是失落。她對自己說,新的生活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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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xué)生活是新鮮的,也是辛苦的。南方的氣候、飲食都和家鄉(xiāng)不同,秀英花了一段時間才適應(yīng)。她一心撲在學(xué)習(xí)上,希望能盡快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站穩(wěn)腳跟。她很少想起家,想起那個沉默的父親。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或者看到別的同學(xué)和父母打電話、視頻聊天時,心里會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但很快就被她強行壓下去了。
她給家里寫過兩封信,報了平安,說了說學(xué)校的情況。爹沒有回信。也許是他不識字,也許是他根本不在乎。后來,學(xué)業(yè)越來越忙,生活也越來越充實,寫信的事就漸漸淡忘了。她想,爹大概也不在乎有沒有她的消息吧。他只要按時把生活費寄到學(xué)校就行了,那是他唯一還在履行的責(zé)任。
每次去郵局取生活費,捏著那幾張薄薄的匯款單,秀英的心情都很復(fù)雜。她依賴著這筆錢,又痛恨這種依賴。她盼著自己能早點經(jīng)濟獨立,徹底斬斷和那個家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
大一的寒假,火車票又貴又難買。秀英看著那令人咋舌的價格,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以票不好買,回去一趟太折騰為理由,給家里寄了一封短信,說不回去了。她不知道爹收到信沒有,也沒有收到任何回復(fù)。
就這樣,她和那個家,和那個沉默的父親,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第一年沒有回家,第二年也沒有。遠(yuǎn)方的家鄉(xiāng),在她的記憶里,漸漸變成了一個模糊的符號,一個她刻意不去觸碰的角落。她以為,距離和時間,真的可以沖淡一切。她以為,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她想要的、全新的生活。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個沉默的父親,正在用一種她無法想象的方式,笨拙地、固執(zhí)地維系著那根早已被她單方面剪斷的線。
第五章
斷線思念
日子像流水一樣淌過指縫,抓不住,也留不下什么痕跡。秀英升了大二,又升了大三。大學(xué)生活的新鮮感漸漸褪去,變成了按部就班的日常。上課,去圖書館,偶爾和同學(xué)出去逛逛街,吃一頓便宜的小吃。南方的城市繁華而喧囂,到處都是新鮮事物,但對秀英來說,這一切都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膜。她依然是那個來自北方貧窮鄉(xiāng)村的女孩,敏感而自卑,努力想要融入,卻又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
為了減輕家里的負(fù)擔(dān),也為了早點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她開始找兼職。發(fā)過傳單,當(dāng)過家教,在快餐店做過服務(wù)員。賺來的錢不多,卻讓她心里踏實了許多。她把大部分錢都存起來,只給自己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費。她想,等存夠了錢,就再也不用向那個沉默的父親伸手了。
她和家里的聯(lián)系,幾乎徹底斷了。除了每個學(xué)期初雷打不動寄來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再沒有任何音訊。匯款單上的寄出地址永遠(yuǎn)是那個她早已逃離的村莊,寄件人姓名欄里,是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李滿囤。字跡是郵局工作人員代寫的,工整,卻毫無溫度。
有時候,同學(xué)會好奇地問她:秀英,你怎么從來不給家里打電話
她就含糊地搪塞過去:家里沒電話,寫信又慢,懶得寫。
那你放假怎么不回家看看
遠(yuǎn),車票太貴了。她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并沒有太多波瀾。這似乎是一個理直氣壯的理由。從她上學(xué)的城市到家鄉(xiāng),來回一趟的硬座票就要好幾百塊,臥鋪更是想都不敢想。這筆錢,夠她一個多月的生活費了。她舍不得。她寧愿把錢省下來買書,或者攢著,作為日后徹底獨立的資本。
她也確實很少再想起家,想起父親。忙碌的學(xué)習(xí)和兼職占據(jù)了她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偶爾在深夜里,或者看到校園里其他同學(xué)和父母親昵地走在一起時,心里會像被什么東西輕輕蜇了一下,泛起一點莫名的酸楚。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會被她壓下去。她會告訴自己,她和他們不一樣。她沒有那樣的家,也沒有那樣的父母。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刻意不去想父親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是更老了身體還好嗎還在沒日沒夜地干活嗎這些問題像幽靈一樣,偶爾會從心底冒出來,但她立刻就會把它們驅(qū)散。她害怕去想。她怕自己一旦想多了,那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線就會崩塌。她這么多年的怨恨,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是為了逃離嗎怎么能再回頭
她覺得父親一定也是這樣想的。他肯定也習(xí)慣了沒有她的日子。也許,他巴不得她永遠(yuǎn)不要回去,永遠(yuǎn)不要去打擾他平靜的生活。他寄來的錢,不過是出于一種習(xí)慣性的責(zé)任,就像他每天必須下地干活一樣,是一種不得不完成的任務(wù)。
大二那年暑假,她沒有回家,留在學(xué)校附近的餐館打工。大三的寒假,她依然沒有回去,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她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漂泊的狀態(tài)。春節(jié)的時候,看著宿舍樓下別的同學(xué)大包小包地踏上歸途,她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宿舍里,吃著泡面,看著窗外遠(yuǎn)處零星綻放的煙花,心里有一瞬間覺得荒涼。但很快,她就搖搖頭,把這點脆弱的情緒甩開。這是她自己選的路。
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她從一個青澀懵懂的鄉(xiāng)村少女,變成了一個看起來和城市女孩沒什么兩樣的大學(xué)生。她學(xué)會了說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學(xué)會了用網(wǎng)絡(luò),學(xué)會了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生存下去。她以為自己正在變得越來越堅強,越來越獨立。
她和父親之間,隔著上千公里的距離,隔著三年未曾謀面的時光,隔著昂貴的火車票,更隔著那道因誤解和怨恨而筑起的高墻。她以為這道墻足夠堅固,足以隔斷過去的一切。
她完全不知道,就在這三年里,在她埋頭苦讀、為生活奔波、努力想要斬斷過去的時候,那個她認(rèn)定為冷漠無情的父親,那個連字都認(rèn)不全、大半輩子沒出過遠(yuǎn)門的莊稼漢,已經(jīng)十二次,獨自一人,踏上了那趟長達(dá)十九個小時、沒有座位的漫長旅途。他像一個虔誠的、卑微的信徒,一次又一次地穿越千山萬水,來到她的城市,只是為了在某個角落,偷偷地看她一眼,確認(rèn)她過得還好。然后,再悄無聲息地離開,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他把所有的艱辛、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牽掛,都壓在了心底,都融進了那沉默的背影和日益佝僂的腰身里。他用自己最笨拙、最隱秘的方式,守護著他生命里最重要的珍寶。
而這一切,李秀英一無所知。她依然活在自己構(gòu)筑的世界里,怨恨著,也努力著。直到那個來自家鄉(xiāng)的電話,像一把猝不及防的重錘,砸碎了她平靜的生活,也砸碎了她用三年時間辛苦筑起的高墻。
第六章
生死相隔
大三下學(xué)期的期末考試剛剛結(jié)束。秀英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宿舍,心里盤算著暑假的安排。她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一份在市中心咖啡館的兼職,工資比之前的高一些。她想,再干一個暑假,下學(xué)期的生活費就差不多夠了,或許還能攢下一點錢,給自己買一臺二手的筆記本電腦。
宿舍里只有她一個人,室友們大多已經(jīng)回家,或者出去旅游了�?諝饫飶浡环N考完試后的松弛和空曠。她剛把背包扔到床上,桌上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歸屬地顯示是她的家鄉(xiāng)。
秀英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像冰冷的蛇,悄悄爬上她的脊背。這幾年來,除了郵局寄錢的通知,她幾乎沒有接到過任何來自家鄉(xiāng)的聯(lián)系。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劃開了接聽鍵。
喂她的聲音有些干澀。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急促而帶著哭腔的聲音,是隔壁的王嬸:秀英啊是秀英嗎
嗯,王嬸,是我。
秀英啊,你快回來吧!你爹他…他出事了!王嬸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秀英的腦袋嗡的一聲,像是被人用木棍狠狠敲了一下。她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變得冰涼,血液好像一下子都凝固了。出…出什么事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
你爹他…他沒了!王彪的哭聲終于忍不住,在電話那頭爆發(fā)出來,昨天沒見他下地,今天早上我去叫門,才發(fā)現(xiàn)…他吃了藥,趴在你娘墳頭上…早就硬了…
后面的話,秀英已經(jīng)聽不清了。沒了…吃了藥…趴在娘墳頭上…
這幾個詞像一把把尖刀,反復(fù)捅進她的心臟。她手一松,手機掉在地上,屏幕摔裂開來,像一張破碎的臉。
她呆呆地站著,耳朵里什么聲音都沒有了,只有一片死寂的轟鳴。那個沉默的、像山一樣杵在地里的男人,那個她怨恨了多年的父親…沒了嗎怎么會他那么硬朗,那么能扛,怎么會自己吃藥走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悲痛像山洪一樣瞬間將她淹沒。她甚至來不及去想為什么,來不及去理清那些混亂的思緒,身體已經(jīng)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yīng)。她猛地沖出宿舍,像瘋了一樣往樓下跑,往校門口跑。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在臉上沖開兩道冰冷的河道,又被風(fēng)吹得四散。
她要回家!立刻!馬上!
她跑到校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聲音嘶啞地喊出:去火車站!
出租車司機被她蒼白失魂的樣子嚇了一跳,沒多問,發(fā)動了車子。車窗外,熟悉的城市街景飛速后退,此刻在她眼里卻變得模糊而陌生。她滿腦子都是王嬸那句趴在你娘墳頭上。
到了火車站,她跌跌撞撞地沖向售票窗口,把錢包里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拍在柜臺上:買最快一班回家的火車票!最近的!
售票員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錢,遞給她一張票和一些零錢:三個小時后有一趟,硬座。
好,就要這個!她一把抓過車票,緊緊攥在手心,好像那是能救命的稻草。
三個小時,她像個游魂一樣在候車大廳里坐著。周圍人來人往,喧鬧嘈雜,她卻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腦子里反復(fù)回放著和父親相處的片段,那些沉默的飯桌,那些皺巴巴的鈔票,那個扛著鋤頭的背影,還有…最后一次分別時,他站在站臺上那個孤零零的身影。
她一直以為自己恨他,恨他的冷漠,恨他的無情�?芍钡竭@一刻,直到確認(rèn)永遠(yuǎn)失去他了,她才發(fā)現(xiàn),那種恨意下面,埋藏著更深、更復(fù)雜的東西。那是什么是無法宣泄的愛是未曾說出口的依戀還是因為誤解而產(chǎn)生的、足以將人溺斃的悔恨
火車終于來了。她隨著人流擠上車廂。車廂里擁擠而悶熱,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汗味、泡面味、劣質(zhì)香煙味。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把頭抵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
火車緩緩開動,朝著家的方向駛?cè)�。這一次的旅程,不再是充滿希望的逃離,而是沉重絕望的回歸。鐵軌撞擊的聲音,哐當(dāng),哐當(dāng),像一聲聲沉悶的鼓點,敲打在她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上。
窗外的風(fēng)景不斷變換,從城市的高樓大廈,到郊區(qū)的農(nóng)田房屋,再到越來越熟悉的黃土地。這些景色,她曾經(jīng)那么迫切地想要逃離,如今卻讓她心如刀絞。
她想起父親那雙粗糙的手,那雙長滿老繭、指甲縫里總是嵌著泥土的手。那雙手,曾經(jīng)在她發(fā)燒時覆上她的額頭,曾經(jīng)把她抱上高高的拖拉機,也曾經(jīng)…沉默地遞給她一次又一次的生活費。
她想起父親沉默的眼神,那雙渾濁的、似乎永遠(yuǎn)也看不透的眼睛。他看著她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嫌棄是無奈還是…有那么一絲她從未察覺的溫情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再也沒有機會去問了。
眼淚又一次洶涌而出。她把臉埋在雙臂間,無聲地痛哭起來。周圍的人好奇地看她,又很快移開目光。在這擁擠而嘈雜的車廂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和心事,她的悲傷,渺小得如同塵埃。
火車一路向北,穿過田野,穿過村莊,離那個埋葬了她童年、也即將埋葬她父親的小村莊越來越近。天色漸漸暗下來,又漸漸亮起來。十九個小時的煎熬,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當(dāng)火車終于報出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站名時,秀英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她扶著座椅,踉踉蹌蹌地站起來,隨著下車的人流,踏上了家鄉(xiāng)的土地。
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混雜著泥土和牲畜糞便的味道。陽光刺眼,讓她有些眩暈。她知道,她回來了�;氐搅诉@個她逃離了三年的地方。
只是這一次,迎接她的,不再是那個沉默的父親,而是一場冰冷的、遲到的葬禮。
第七章
荒蕪歸途
從鎮(zhèn)上到村里還有十多里路。沒有班車,只有跑黑車的摩托三輪,車夫是鄰村的光棍漢劉老四。劉老四看到秀英,愣了一下,咧開缺了門牙的嘴,露出一個混合著驚訝和憐憫的表情:是秀英啊回來了
秀英點點頭,聲音沙�。亨�,劉叔,去李家莊。
好嘞,上來吧。劉老四沒多問,幫她把那個破舊的皮箱扛上車斗。他大概已經(jīng)知道了村里發(fā)生的事。在這種小地方,消息傳得比風(fēng)還快。
三輪車突突地發(fā)動起來,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著前進。路兩旁是熟悉的田野,有些地里種著玉米,已經(jīng)長到半人高,綠油油的;有些地還空著,翻出新鮮的紅褐色泥土�?諝饫镉袎m土的味道,莊稼的味道,還有遠(yuǎn)處飄來的豬糞味。這一切都和秀英記憶里一模一樣,卻又好像隔了一層無法穿透的膜。
路過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時,幾個坐在樹下乘涼閑聊的老人看到了她,停止了說話,目光齊刷刷地投過來,帶著探究和同情。秀英低下頭,避開那些目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慌。
三輪車在自家院門口停下。秀英付了錢,劉老四幫她把行李卸下來,嘆了口氣,說了句節(jié)哀,就開著車走了。
秀英站在院門口,看著眼前的一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還是她記憶里那個家嗎
院墻是土坯的,有些地方已經(jīng)坍塌了,露出里面的碎石和干草。院門是兩扇木板門,油漆剝落得斑斑駁駁,其中一扇虛掩著,另一扇歪斜地靠在門框上。院子里,曾經(jīng)被爹收拾得干干凈凈、連根雜草都找不到的空地上,如今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幾乎淹沒了那條通往屋門口的小路。那棵石榴樹還在,枝葉倒是還算繁茂,但樹底下落滿了爛掉的石榴和枯葉,一片狼藉。屋檐下的窗戶玻璃少了一塊,用硬紙板胡亂糊著。
整個院子,彌漫著一股破敗、荒涼、死寂的氣息。
爹活著的時候,再苦再累,家里總是收拾得利利索索。娘走了以后,他一個人,既要下地,又要操持家務(wù),卻也從未讓家里變得如此不堪。這院子,是什么時候開始荒蕪的是爹的心氣徹底沒了還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jīng)病得連收拾院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股巨大的悲涼和悔恨瞬間攫住了秀英的心臟。她仿佛能看到爹最后那些日子里的景象:一個人守著這個空蕩蕩、日益破敗的家,守著對亡妻的思念,守著對遠(yuǎn)方女兒的牽掛,身體一天天垮下去,心也一點點冷下去,最后,絕望地走向了那片埋著他一生摯愛的土地。
她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蘼曀粏。^望,像一頭受傷的、瀕死的小獸。她拍打著地面,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恨不得把心掏出來,把這三年的時光倒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驚動了鄰居。王嬸和幾個相熟的嬸子、媳婦趕了過來�?吹叫阌c坐在地上的樣子,她們也跟著抹眼淚。
秀英啊,可憐的娃,快起來,地上涼。王嬸把她攙扶起來。
你爹…你爹他怎么就這么想不開啊…另一個嬸子唉聲嘆氣。
秀英被她們半拖半扶地弄進了屋子。屋子里光線很暗,彌漫著一股久未通風(fēng)的霉味。陳設(shè)還是老樣子,一張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八仙桌,幾條長條凳,靠墻一個掉了漆的木柜。只是桌上、柜上都落了厚厚一層灰。墻上,娘那張黑白遺像孤零零地掛著,相框邊緣也蒙著灰塵。
爹的房間,門敞開著。秀英走進去,看到一張木板床,床上鋪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被褥,疊得還算整齊。床頭柜上放著一個豁了口的搪瓷缸子,里面插著幾根旱煙。除此之外,再沒什么像樣的東西了。簡單得近乎家徒四壁。
接下來的幾天,秀英渾渾噩噩地應(yīng)付著各種事情。村里人幫忙操辦了喪事。很簡單的儀式,沒有請吹鼓手,就是幾個親戚鄰居幫忙,把爹抬到后山,和他早就準(zhǔn)備好的空棺材一起,埋在了娘的墳旁邊。新堆起的墳包,黃土裸露,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秀英跪在兩座墳前,磕了幾個頭。沒有眼淚,也哭不出來了。她只是覺得冷,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
送走了最后一波前來吊唁的鄉(xiāng)親,家里終于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秀英一個人,守著這座空蕩蕩的老屋。夜晚,風(fēng)吹過院子里的荒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有人在低語。秀英睡在爹的床上,聞著被褥上殘留的、混合著汗味和煙草味的屬于父親的氣息,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點什么。她開始動手收拾屋子,打掃衛(wèi)生,把院子里的荒草一點點拔掉。她想把這個家恢復(fù)到爹活著時的樣子,好像這樣,爹就能回來一樣。
在收拾爹的遺物時,她打開了那個靠墻的、掉了漆的舊木柜。柜子里沒什么東西,幾件打了補丁的舊衣服,一些農(nóng)具零件,還有一個上了鎖的小木箱。
秀英認(rèn)得這個木箱,是爹年輕時自己做的,用來放一些他覺得重要的東西。鑰匙在哪兒她找了半天,最后在爹枕頭底下的一個布包里找到了。那是一把小小的、已經(jīng)生了銹的銅鑰匙。
她的手有些發(fā)抖。她不知道這個箱子里裝著什么。是爹年輕時的照片是娘留下的什么念想還是…別的什么她深吸一口氣,用鑰匙打開了那把小鎖。
第八章
隱秘守護
木箱的鎖咔噠一聲被打開了。箱蓋很沉,秀英吸了一口氣,慢慢掀開。
箱子里沒有她想象中的老照片,也沒有娘的首飾或者別的遺物。最上面是一疊用紅布包裹著的東西,方方正正的。秀英伸手拿出來,解開紅布,里面露出一沓黃色的紙張,看樣子是一些地契或者早年的什么憑證,邊角都已經(jīng)磨損了。她隨意翻了翻,看不懂,又小心地放了回去。
再往下,是一些零碎的東西。一個生了銹的鐵皮小盒子,里面裝著幾枚像章和幾個用過的信封。還有爹用了大半輩子的煙袋鍋,煙嘴已經(jīng)被磨得油光發(fā)亮。
箱子快要見底了。秀英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說不清的茫然。難道爹這一輩子,留下的就只有這些了嗎
她的手摸到了箱底,觸到一疊硬硬的東西,被一根褪了色的紅繩緊緊捆著。她把那疊東西拿了出來。
那是一沓火車票。
厚厚的一摞,捏在手里沉甸甸的。
秀英愣住了。爹怎么會有這么多火車票他這輩子,除了年輕時去縣城趕過幾次集,幾乎就沒離開過這個村子。
她解開紅繩,拿起最上面的一張。那是一張淡粉色的硬紙板火車票,上面印著出發(fā)站和到達(dá)站的名字。出發(fā)站是離家最近的那個小鎮(zhèn)火車站,而到達(dá)站——赫然是她上學(xué)的那座南方城市!
日期是三年前的十月,她剛上大學(xué)沒多久。
票種:硬座。
不對,她又仔細(xì)看了看,那兩個小小的、幾乎要被忽略的字是:無座。
無座
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顫抖著手,一張一張地往下翻。
第二張,日期是三個月后,春節(jié)前夕。到達(dá)站還是她的城市。票種,無座。
第三張,第二年開學(xué)后。無座。
第四張,暑假前。無座。
第五張…第六張…第七張…
每一張,都是從家到她學(xué)校所在地的火車票。
每一張,都是無座。
每一張,都代表著一次長達(dá)十九個小時、沒有座位的、在擁擠不堪的車廂里站著或者蜷縮在某個角落的漫長旅途。
一共二十四張。
整整二十四張!
從她離家上學(xué)的第一年開始,到她接到噩耗的前一個月為止。每隔兩三個月,就有一張這樣的車票。
來回,就是十二次。
那個不識字、沒出過遠(yuǎn)門的父親,那個在她眼里沉默、冷漠、甚至有些無情的父親,竟然在她毫不知情的三年里,偷偷地、固執(zhí)地、卑微地,去那個遙遠(yuǎn)的城市看了她十二次!
秀英的手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那些車票在她手里散開,像一群受驚的蝴蝶,飄落在地上。她眼前一片模糊,淚水像決了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
怎么會這樣
她無法想象。
那個連普通話都說不利索的爹,是怎么一個人買到火車票,找到站臺,擠上那趟永遠(yuǎn)人滿為患的南下火車的
那十九個小時,他是怎么度過的在嘈雜、悶熱、氣味混雜的車廂里,沒有座位,他是不是只能靠著冰冷的車廂壁,或者蹲在廁所旁邊他餓了吃什么渴了喝什么是不是就揣著幾個家里帶的干饃饃
到了那座陌生的大城市,他又是怎么找到她的學(xué)校的是拿著她信封上的地址,一次次向路人比劃著問路嗎他有沒有被人騙過有沒有受過白眼
找到學(xué)校之后呢他是不是就像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新聞里的那些父母一樣,躲在學(xué)校門口的某個角落,偷偷地看她幾眼,看到她和同學(xué)說說笑笑地走出校門,看到她穿著新衣服,氣色還好,就放心了然后,就又一個人,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重新踏上那趟長達(dá)十九個小時的、沒有座位的歸途
他來看她十二次,為什么一次都沒有讓她知道為什么不來學(xué)校找她是怕她嫌棄他這個土里土氣的爹丟人嗎還是怕打擾她美好的大學(xué)生活
秀英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蹲下身,想要把散落在地上的車票撿起來,可手指卻抖得不聽使喚。那些薄薄的紙片,此刻在她眼里,卻重逾千斤。每一張車票,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心上,烙下永不磨滅的悔恨和痛苦。
就在這時,她的手指觸到了木箱底部另一張薄薄的紙。
她把那張紙拿了出來。
那是一張從孩子的舊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紙,邊緣毛糙,紙質(zhì)泛黃。上面有幾處明顯被水漬洇開的痕跡,已經(jīng)干涸,變成了淺褐色的斑點。
是淚水嗎爹的淚水嗎
紙上,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字跡很稚拙,筆畫深淺不一,看得出寫字的人很用力,也很吃力。
那行字是:
榮英,娃兒在外頭過得好,我能放心去找你了。
沒有稱謂,沒有落款,就像一句沒頭沒尾的喃喃自語。
卻是壓垮李秀英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看著那行字,看著那熟悉的、屬于母親的名字,看著那簡單得近乎笨拙的囑托,看著那句我能放心去找你了背后隱藏的無盡疲憊、深沉愛意和徹底的解脫,她再也支撐不住,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哭喊,整個人癱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灘爛泥。
原來,他不是不愛。
他只是愛得太沉默,太笨拙,太深沉。
原來,他不是不悲傷。
他只是把所有的痛苦和思念,都埋在了心底最深處,一個人默默承受,直到再也承受不住。
原來,他去看她,是為了確認(rèn)她過得好,為了能讓自己放心地去另一個世界,陪伴他早已離去的妻子。
而她,那個他用生命去牽掛的女兒,卻一直活在自己的怨恨和誤解里,把他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吝于給他一點點的溫暖和理解,直到他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帶著對她的放心和對妻子的承諾,決絕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悔恨像毒液一樣,瞬間注滿了她的四肢百骸,腐蝕著她的靈魂。
她趴在地上,緊緊攥著那張輕飄飄的信紙,和那沓沉甸甸的火車票,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帐幨幍奈葑永铮挥兴^望的哭聲,和窗外嗚咽的風(fēng)聲,交織在一起,久久不散。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