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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陽光透過薄紗窗簾灑進房間,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茗坐在梳妝臺前,小心翼翼地用顫抖的手指將珍珠耳環(huán)戴上。今天是她和斌結(jié)婚五十周年的日子,孩子們說要來慶祝。

    老頭子,你看我戴這對耳環(huán)怎么樣茗轉(zhuǎn)頭問道,聲音里帶著老年人特有的輕微顫抖。

    斌正站在衣柜前挑選領(lǐng)帶,聞言轉(zhuǎn)過身來。七十五歲的他背已經(jīng)有些駝,但眼睛依然明亮。他瞇起眼睛打量了一會兒,笑著說:好看,就是你第一次去我家見我父母時戴的那對吧

    茗點點頭,眼角泛起細密的皺紋,你還記得啊。

    怎么不記得,斌走過來,輕輕按住妻子的肩膀,那天你緊張得把茶都灑了,我媽后來跟我說,這姑娘實在,就她了。

    兩人相視一笑,五十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在這一刻化作默契的溫情。茗伸手想幫斌系領(lǐng)帶,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已經(jīng)不太靈活,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我來吧。斌接過領(lǐng)帶,熟練地打了個溫莎結(jié)。他的動作比年輕時慢了許多,但依然準(zhǔn)確。

    門鈴響了,孩子們到了。

    爸!媽!金婚快樂!女兒小雨一進門就給了茗一個大大的擁抱,手里還拎著一個蛋糕盒。兒子小磊跟在后面,提著大包小包的食材。

    媽,您今天氣色真好。小磊親了親茗的臉頰,然后轉(zhuǎn)向父親,爸,您這領(lǐng)帶打得還是這么標(biāo)準(zhǔn)。

    茗笑著招呼孩子們進屋,斌則接過兒子手中的袋子,買這么多東西干什么,就我們四個人,吃不完的。

    難得聚一次嘛,小雨已經(jīng)麻利地開始布置餐桌,我特意訂了爸媽當(dāng)年結(jié)婚時的那種奶油蛋糕,雖然現(xiàn)在不流行了,但多有紀(jì)念意義啊。

    看著孩子們忙碌的身影,茗和斌相視一笑。這樣的團聚越來越少了,小雨在城東買了房子,小磊則住在城西,各自有家庭和工作,平時難得一見。

    餐桌上,小雨突然問道:爸媽,你們在老年公寓住得還習(xí)慣嗎

    茗夾了一筷子魚放到斌碗里,隨口答道:挺好的,有食堂,有醫(yī)療室,還有一群老伙伴。

    就是離你們遠了點,斌補充道,坐公交車要一個多小時。

    小磊和小雨交換了一個眼神,茗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細節(jié),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繼續(xù)給斌夾菜。

    飯后,小雨堅持要洗碗,茗便和斌坐在陽臺上休息。五月的風(fēng)帶著花香,吹起茗銀白的發(fā)絲。斌伸手替她攏了攏頭發(fā),這個動作他做了五十年。

    老頭子,孩子們今天有點奇怪。茗低聲說。

    斌嘆了口氣,你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肯定在商量什么事。

    正說著,小磊走了過來,手里端著兩杯茶,爸媽,喝點茶解解膩。

    斌接過茶杯,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赫f吧,你們兄妹倆在打什么主意

    小磊尷尬地笑了笑,坐在父母對面,其實...我和小雨想跟你們商量一下以后的安排。

    茗的心突然揪緊了,她放下茶杯,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杯沿。

    爸媽,你們年紀(jì)大了,住在老年公寓我們總是不放心,小磊斟酌著詞句,我和小雨商量,想接你們到家里住。

    茗松了口氣,笑道:這有什么好藏著掖著的我們當(dāng)然愿意和孩子們住一起。

    問題是...小磊欲言又止,這時小雨也走了過來,接過了話頭。

    問題是,我和磊哥家的情況不太一樣。他家是三居室,但岳父母已經(jīng)住了一間;我家雖然是四居室,但兩個孩子各占一間,我和建軍住主臥...

    茗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的手指緊緊攥住了衣角。

    所以呢斌的聲音沉了下來。

    小雨深吸一口氣,所以我們想...暫時分開照顧你們。爸去磊哥那里住,媽去我那里。等以后條件允許了,再...

    不行!斌猛地站起來,茶杯被打翻,茶水在白色桌布上洇開一片褐色的痕跡。我和你們媽結(jié)婚五十年,從來沒分開過!

    爸,您別激動,小磊趕緊站起來扶住父親,這只是暫時的安排,您和媽媽身體都不太好,分開照顧對你們也好...

    茗感到一陣眩暈,她扶住額頭,眼前發(fā)黑。耳邊傳來小雨的驚呼聲和斌焦急的呼喚,但聲音越來越遠...

    當(dāng)茗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斌趴在床邊睡著了,白發(fā)凌亂,臉上還帶著疲憊的痕跡。她輕輕動了動手指,斌立刻驚醒。

    老婆子,你醒了!斌的聲音沙啞,眼睛里布滿血線,你嚇?biāo)牢伊耍蝗痪蜁灥沽恕?br />
    茗想說話,卻發(fā)現(xiàn)嘴唇干裂得厲害。斌連忙拿起床頭的水杯,小心地扶起她的頭讓她喝水。

    醫(yī)生說是輕微腦溢血,斌輕聲解釋,幸虧送醫(yī)及時,沒什么大問題,但需要好好休養(yǎng)。

    茗點點頭,突然想起了暈倒前的事,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

    別哭,別哭,斌手忙腳亂地擦去她的淚水,孩子們也是為我們好,我們可以再商量...

    正說著,小磊和小雨推門而入,看到母親醒了,都松了一口氣。

    媽,對不起,小雨紅著眼睛說,我們不該突然說那些話。

    茗搖搖頭,虛弱地說:不怪你們...是媽媽身體不爭氣。

    小磊坐在床的另一邊,握住母親的手,醫(yī)生說了,您需要有人隨時照顧。爸一個人照顧您太吃力了,而且爸自己的高血壓也需要定期檢查...

    茗看向斌,看到他眼中的痛苦和無奈。他們都知道孩子們說的有道理,但五十年的相守,怎么能說分開就分開

    讓我們...再考慮考慮。斌最終說道。

    一個月后,茗出院了,但行動明顯不如以前靈活,需要拄拐杖走路。斌的身體狀況也不樂觀,上個月因為照顧茗過度勞累,血壓一度飆升到危險值。

    現(xiàn)實擺在眼前,他們不得不面對那個痛苦的決定。

    老婆子,一天晚上,斌握著茗的手說,也許孩子們是對的。我們這樣互相拖累,對誰都不好。

    茗的眼淚滴在他們交握的手上,可是...五十五年了,我怎么能離開你

    斌的聲音哽咽了,不是離開,只是...暫時分開住。周末我們可以見面,平時可以打電話...

    茗知道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但心就像被撕成兩半一樣疼。她靠在斌肩頭,無聲地哭泣,斌輕輕拍著她的背,就像五十年前她生完孩子情緒低落時那樣。

    決定做出后,日子過得飛快。小磊和小雨開始為父母的搬家做準(zhǔn)備。茗和斌則開始整理他們共同生活了半個多世紀(jì)的物品。

    這本相冊你帶著,斌把一本厚重的相冊放進茗的箱子里,里面有我們所有的照片。

    茗點點頭,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舊書遞給斌,你最愛看的《紅樓夢》,帶著吧。

    他們像準(zhǔn)備一場長途旅行一樣,把回憶和牽掛分裝在兩個箱子里。最讓茗心痛的是,他們不得不把共同養(yǎng)了十年的老貓阿福送到動物收容所,因為小雨的女兒對貓毛過敏。

    分離的日子定在他們結(jié)婚五十五周年的那天,仿佛一個殘酷的諷刺。

    那天早晨,茗起得很早,為斌做了他最愛吃的蔥油餅。斌則默默地把兩人的衣服分開打包。房間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悲傷,連陽光都顯得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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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磊和小雨先后到來,開始搬運父母的物品。茗看著生活了一輩子的家被一點點搬空,心如刀絞。

    媽,時間不早了,我們該走了。小雨輕聲提醒。

    茗點點頭,最后一次環(huán)顧這個充滿回憶的公寓。斌走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兩人都強忍著淚水。

    照顧好自己,斌的聲音沙啞,按時吃藥,別太想我。

    茗想說些什么,但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點頭。她伸手整理了一下斌的衣領(lǐng),這個動作她做了五十五年,以后再也沒有機會了。

    小雨扶著茗慢慢走向電梯,茗忍不住回頭,看到斌站在門口,身影佝僂而孤獨,小磊正在他身邊說著什么。電梯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茗終于崩潰大哭,五十年的相伴,就這樣被現(xiàn)實生生拆散。

    在女兒家的日子平靜而寂寞。小雨和女婿對她很好,專門為她準(zhǔn)備了一間朝南的臥室。但沒有了斌的鼾聲,茗每晚都睡不安穩(wěn)。她開始寫日記,記錄對斌的思念。

    今天下雨了,老頭子肯定又忘記帶傘。他一向如此,年輕時總是我提醒他...日記的每一頁都充滿了這樣的瑣碎回憶。

    每周六是他們約定的通話時間。茗總是提前半小時就坐在電話旁等待。當(dāng)電話鈴聲響起,她總是第一時間接起來,聽到斌的聲音時,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老婆子,你還好嗎斌的聲音通過電話線傳來,顯得那么遙遠。

    我很好,你呢血壓控制得怎么樣

    還行,小磊天天盯著我吃藥。斌頓了頓,我...很想你。

    簡單的三個字讓茗泣不成聲。五十五年來,他們從未分開超過一周,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個月了。

    冬天來了,茗的健康狀況開始惡化。腦溢血的后遺癥加上思念成疾,她變得虛弱不堪。醫(yī)生說是老年抑郁癥加重了身體問題,建議家人多陪伴。

    小雨請假在家照顧母親,看著母親一天天憔悴,她內(nèi)心充滿愧疚。媽,等開春了,我們就和磊哥商量,讓您和爸團聚,好嗎

    茗虛弱地笑笑,沒有回答。她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春天了。

    十二月底的一個夜晚,茗突然發(fā)高燒,被緊急送往醫(yī)院。醫(yī)生診斷是嚴重肺炎,加上原本就脆弱的心腦血管,情況很不樂觀。

    聯(lián)系...你爸...茗在病床上艱難地說。

    小雨立刻打電話給小磊,卻得知他和斌正在外地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要明天才能回來。

    媽,您堅持住,爸明天就回來了。小雨握著母親的手說。

    茗微微搖頭,淚水從眼角滑落。她從枕頭下摸出一封信,給...你爸...

    那夜,茗的病情急劇惡化。凌晨三點十七分,在女兒和女婿的陪伴下,茗永遠閉上了眼睛。她最后的一句話是:斌...等我...

    第二天中午,當(dāng)斌跌跌撞撞沖進醫(yī)院時,茗已經(jīng)被蓋上了白布。斌跪在病床前,老淚縱橫,顫抖的手撫過妻子安詳?shù)拿嫒荨?br />
    我們說好...要一起走的...斌哽咽著說,從口袋里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我給你寫了信...還沒來得及寄...

    小雨哭著將母親的信交給父親。斌用顫抖的手指拆開信封,里面只有簡短的一行字:

    老頭子,下輩子,我們不要再分開。

    斌將信緊緊貼在胸口,失聲痛哭。窗外,冬天的第一場雪悄然落下,覆蓋了整個世界,就像一場無言的告別。

    醫(yī)院的走廊永遠散發(fā)著消毒水的氣味,刺鼻而冰冷。斌坐在長椅上,雙手緊握著那封茗留給他的信,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信紙上的字跡有些顫抖,顯然茗在寫這封信時已經(jīng)很虛弱了。

    爸,您吃點東西吧。小磊遞過來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從醫(yī)院食堂買來的包子和豆?jié){,您從昨天到現(xiàn)在什么都沒吃。

    斌搖搖頭,目光呆滯地盯著對面的墻壁。茗的遺體已經(jīng)被推走了,送往殯儀館。就在昨天早上,他還在和小磊商量要給茗帶什么禮物回去,而現(xiàn)在...他甚至沒能見到她最后一面。

    我應(yīng)該留下來的...斌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如果我留下來照顧她...

    小雨紅腫著眼睛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爸,這些是...是媽媽的一些遺物。醫(yī)院讓我們收拾一下。

    斌機械地接過文件夾,里面是茗的病例、醫(yī)保卡和一些零碎物品。他的手指撫過那個熟悉的錢包——棕色皮革,邊緣已經(jīng)磨損,是他十年前送給茗的生日禮物。

    爸,我們先回家吧。小磊輕輕扶起父親,這里太冷了。

    斌任由兒子攙扶著站起來,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走出醫(yī)院大門時,一陣刺骨的寒風(fēng)迎面吹來,斌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收緊衣領(lǐng)——這個動作茗經(jīng)常提醒他做。老頭子,天冷記得把領(lǐng)子豎起來,別著涼了。她總是這么說。

    小雨家客廳里擺著茗的黑白照片,前面點著香。斌站在照片前,凝視著妻子慈祥的笑容。照片是去年拍的,那時候茗的身體已經(jīng)不太好,但笑容依然溫暖。他伸手想觸摸照片,卻在半空中停住了,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爸,您休息一會兒吧。小雨輕聲說,指了指沙發(fā),我去給您泡杯熱茶。

    斌搖搖頭,轉(zhuǎn)向女兒,我想去看看你媽的房間。

    小雨領(lǐng)著他來到二樓的一間臥室。房間整潔樸素,床頭柜上放著幾本書和一個老式鬧鐘。床上鋪著茗最喜歡的淡紫色床單,枕頭上還留著淺淺的凹痕。斌在床邊坐下,手指輕輕撫過枕頭,仿佛這樣就能感受到妻子殘留的溫度。

    媽最后這段時間...經(jīng)常坐在這里寫東西。小雨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筆記本,好像是日記。

    斌接過筆記本,翻開第一頁。上面是茗娟秀的字跡:

    今天是和斌分開的第一天。小雨家很舒適,女婿也很體貼,但房間里安靜得可怕。沒有斌的咳嗽聲,沒有他半夜起來喝水的腳步聲,我竟然失眠了...

    斌的視線模糊了,淚水滴落在紙頁上。他繼續(xù)往下翻:

    第十三天。今天下雨了,突然想起三十五年前那個雨天,斌冒雨來接我下班,全身濕透卻還傻笑著說不冷。那時候我們多年輕啊...

    每一頁都記錄著茗對過去的回憶和對丈夫的思念。越往后翻,字跡越發(fā)顫抖,有些地方甚至被淚水暈染開。最后幾頁的內(nèi)容讓斌心如刀絞:

    醫(yī)生說我肺部有感染,需要住院。我沒告訴小雨,怕她擔(dān)心。更不敢告訴斌,他那個急性子肯定會不顧一切跑來看我...

    昨晚夢見斌了,夢見我們年輕時候一起去北海劃船。醒來時枕頭都濕了。如果能在走前再見他一面該多好...

    最后一篇日記寫于茗住院前一天:

    把給斌的信寫好了。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說,但手抖得厲害。小雨說斌和小磊明天就回來了,我一定要堅持住...

    日記本從斌手中滑落,他佝僂著背,無聲地哭泣。小雨跪在父親面前,抱住他的雙腿,爸,對不起...都是我們不好...如果我們沒把您和媽分開...

    斌搖搖頭,顫抖的手撫過女兒的頭發(fā),不怪你們...是我們老了...不中用了...

    葬禮定在三天后。按照茗生前的愿望,一切從簡。斌堅持要親自為妻子挑選骨灰盒,小磊陪著他去了殯儀館。

    骨灰盒陳列室里擺著各式各樣的容器,從樸實的木盒到華麗的玉石。斌的目光停留在一個普通的檀木盒上——簡潔的紋路,不張揚卻透著莊重,就像茗的性格。

    就這個吧。斌輕聲說,手指撫過木盒光滑的表面,你媽不喜歡太花哨的東西。

    回家的路上,斌突然要求去一趟老年公寓。小磊猶豫了一下,爸,那里已經(jīng)租給別人了...

    我知道,斌說,我就想看看...看看我們最后一起生活的地方。

    公寓的新住戶是一對中年夫婦,聽說斌的來意后,熱情地邀請他們進屋。房間的布局完全變了,家具換了新的,墻壁也重新粉刷過。斌站在客廳中央,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記憶中的畫面與眼前的景象重疊又分離。

    以前...我和老伴的搖椅就放在那個位置,斌指著陽臺的方向,下午陽光好的時候,她織毛衣,我看報紙...

    新主人禮貌地點頭微笑,但斌知道他們無法理解那種失去半身的痛楚。臨走前,他偷偷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布袋,抓了一把門口的泥土裝進去——這是他和茗共同生活過的地方的最后一點痕跡。

    葬禮那天飄著細雨。來的人不多,主要是親戚和茗以前教過的幾個學(xué)生。斌穿著黑色西裝,胸前別著白花,站在靈堂前接受

    dolences。他的表情平靜得可怕,只有微微顫抖的手指泄露了內(nèi)心的波瀾。

    當(dāng)司儀宣布遺體告別儀式開始時,斌突然掙脫小磊的攙扶,踉蹌著撲向靈柩。透過玻璃罩,茗安詳?shù)靥芍�,穿著那件她最喜歡的藏青色旗袍——那是他們金婚紀(jì)念日時孩子們送的禮物。

    老婆子...你怎么說話不算話...斌低聲呢喃,手指隔著玻璃描繪妻子的輪廓,說好...等我回來的...

    小磊和小雨趕緊上前扶住父親,生怕他情緒失控。但斌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淚水順著皺紋縱橫的臉頰無聲滑落。最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輕輕放在茗的手邊。

    爸,那是...小雨小聲問道。

    你媽最喜歡的珍珠耳環(huán),斌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她戴著去見閻王爺,也能體面些。

    葬禮結(jié)束后,親戚們聚在小雨家吃飯。席間,大家回憶著茗生前的點點滴滴,有人說她教書認真,有人說她善良熱心。斌坐在角落里,一言不發(fā),只是機械地往嘴里送著食物,味同嚼蠟。

    舅舅,茗的妹妹走過來,遞給斌一個紙箱,這是從姐姐抽屜里整理出來的一些東西,我想應(yīng)該交給您。

    斌接過紙箱,發(fā)現(xiàn)里面裝滿了信件——全都是寫給他但從未寄出的。每一封都仔細封好,信封上工整地寫著日期和等見面時親自讀給他聽的字樣。

    抱著紙箱回到臨時住的客房,斌小心翼翼地拆開第一封信。是茗在他們分開一個月后寫的:

    親愛的斌:

    今天整理相冊時看到我們結(jié)婚時的照片,那時候你多英俊啊,西裝筆挺,胸前的紅花襯得你滿面紅光。記得婚禮那天你緊張得把戒指都掉地上了,惹得賓客們哄堂大笑...

    小雨家附近有個小公園,里面的長椅和我們以前常坐的那張很像。今天我坐在那里發(fā)呆,恍惚間好像看見你從遠處走來,還是年輕時的模樣,手里拿著剛買的糖炒栗子...

    信紙在斌手中微微顫抖。他拆開第二封、第三封...每一封信都記錄著茗的思念和他們共同的回憶。最后一封寫于茗住院前一天:

    斌:

    如果你讀到這封信,說明我沒能親口對你說這些話。別難過,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這輩子能和你相守五十五年,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

    記得照顧好自己,按時吃藥,天冷加衣。我讓小雨把阿福的照片放在我骨灰盒里,那只老貓跟了我們十年,現(xiàn)在大概也在喵星等我了...

    唯一遺憾的是沒能見你最后一面。不過沒關(guān)系,下輩子我們早點遇見,再也不分開。

    信的最后,茗畫了一個小小的愛心,就像年輕時他們在情書上常做的那樣。

    斌把信緊緊貼在胸口,淚水浸濕了衣襟。窗外,雨聲淅瀝,仿佛天地也在為這對老夫妻的離別而哭泣。

    茗去世一周后,斌堅持要回自己家看看。小磊拗不過父親,只好開車送他回去。

    推開熟悉的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自從搬去和小磊住后,這房子就空置了。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灰塵在光束中飛舞。家具都蒙著白布,像一個個沉默的幽靈。

    斌徑直走向書房,從書柜最下層取出一個鐵盒。打開后,里面整齊地放著幾十封泛黃的信件——全是他年輕時寫給茗的情書。那時候他在外地工作,每周末都給茗寫信,有時甚至一天一封。

    爸,這些是...小磊好奇地問。

    給你媽寫的情書,斌輕聲回答,手指愛惜地撫過信封,那時候沒有手機,一封信要三四天才到。

    小磊拿起一封,小心地抽出信紙。紙張已經(jīng)發(fā)黃變脆,但字跡依然清晰:

    親愛的茗:

    今天廠里發(fā)了西瓜,我留了最甜的一塊曬成西瓜干給你寄去。你說過喜歡吃,可惜路上要走五天,不知道會不會壞...

    昨晚又夢見你了,夢見我們在北海劃船,你穿著那件藍色連衣裙,美得像畫里的人。醒來時發(fā)現(xiàn)枕頭濕了一片,原來男人也會因為思念流淚...

    小磊讀完,眼眶紅了,爸,您和媽媽...真浪漫。

    斌苦笑了一下,那時候雖然窮,但心里是滿的。他環(huán)顧四周,嘆了口氣,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人卻...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打斷了斌的話。小磊接完電話后,臉色變得很奇怪。

    怎么了斌問道。

    是...動物收容所打來的,小磊猶豫地說,關(guān)于阿福的。

    斌坐直了身體,阿福怎么了

    他們說...阿福自從被送過去后就拒絕進食,昨天...昨天去世了。

    斌像是被雷擊中一般僵在原地。阿福,那只他和茗一起養(yǎng)了十年的橘貓,竟然選擇了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生命。他想起茗信中提到讓小雨把阿福的照片放進骨灰盒,難道她早有預(yù)感

    爸,您別太難過...小磊擔(dān)憂地看著父親。

    斌搖搖頭,站起身走向臥室,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臥室里,斌從床頭柜抽屜里取出一個相框。照片里,茗抱著阿福坐在沙發(fā)上,笑得溫柔。那是去年茗生日時拍的,誰能想到一年后,照片中的兩個生命都離他而去。

    斌躺在床上,鼻尖縈繞著淡淡的霉味,卻仿佛還能聞到茗常用的茉莉花香水的氣息。他閉上眼睛,任由回憶如潮水般涌來...

    那是他們剛結(jié)婚的時候,租住的小屋漏雨,兩人擠在一把傘下過夜;茗懷小雨時特別想吃酸杏,他跑遍半個城市才買到;金婚那天,孩子們圍著他們拍照,阿福調(diào)皮地跳到了蛋糕上...

    記憶的碎片如走馬燈般閃過,最后定格在分離那天的場景——茗被小雨攙扶著走進電梯,回頭望他的那一眼,滿是無聲的愛與不舍。如果早知道那是永別,他一定會沖上去緊緊抱住她,告訴她自己有多愛她...

    敲門聲打斷了斌的思緒。小磊探頭進來,爸,小雨說找到了一些媽媽的東西,問您要不要過去看看。

    斌慢慢坐起身,點點頭,好,我去。

    在小雨家,斌看到了茗珍藏的一個小木盒。打開后,里面是他們的結(jié)婚證、幾封特別的情書,還有一張已經(jīng)泛黃的結(jié)婚照。照片背面,茗用清秀的字跡寫著: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斌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他想起自己給茗寫的第一封情書里也用過這個詞——愿我們生生世世在一起。原來她一直記得,珍藏了整整五十五年。

    爸,小雨猶豫地開口,我和磊哥商量過了...等過了媽媽的七七,您就搬回來住吧。我們可以請個保姆照顧您...

    斌搖搖頭,輕輕放下照片,不用了。我想...回老家住段時間。

    老家小磊和小雨異口同聲地驚訝道。

    嗯,我和你媽長大的那個小鎮(zhèn)。斌的目光變得悠遠,那里有我們所有的青春記憶...我想去看看。

    孩子們還想勸阻,但看到父親堅定的眼神,最終只能點頭同意。

    晚上,斌坐在窗前,望著天上的明月。他拿出鋼筆和信紙,開始寫信——這是茗去世后他養(yǎng)成的習(xí)慣,每天給天堂的妻子寫一封信,訴說思念與日常。

    親愛的茗:

    今天回我們家了,到處都是你的影子。阿福去找你了,你們在那邊做個伴...

    我決定回老家住段時間,去看看我們第一次約會的那棵老槐樹,不知道它還在不在。你總說等退休后要回去養(yǎng)老,現(xiàn)在我替你去...

    寫完后,斌小心地將信折好,放進一個標(biāo)明日期的信封里。然后從書架上取下一本《紅樓夢》,翻到第五十七回——茗生前最愛讀的一段,關(guān)于寶黛愛情的章節(jié)。

    月光如水,灑在泛黃的書頁上。斌輕聲朗讀起來,仿佛茗就坐在對面聆聽,就像過去無數(shù)個夜晚一樣。讀著讀著,他的聲音哽咽了,最終化作無聲的哭泣。

    窗外,一陣微風(fēng)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宛如一聲悠長的嘆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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