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列位看官,今日且聽一段試婚奇談。話說在那云淵朝,世族聯姻多有試婚之俗。所謂試婚,便是貴胄子弟成婚前,先由家中女眷指派貼身丫鬟與未婚夫相處三月,名曰試康健、驗品性。
這試婚丫鬟需與男子同塌而眠,若有身孕便生下試生子,卻無名無分,不過是府中活計一般的存在。今日故事的主角,便是虞府大小姐虞姝身邊的試婚丫頭——暄兒。
虞府乃江南望族,家主虞文淵在朝為禮部侍郎,膝下唯有一女虞姝,生得如花似玉,許配給了同朝光祿寺少卿之子鹿鳴。這鹿家公子年方弱冠,生得豐神俊朗,只是聽聞身子骨有些單薄,虞家便尋思著按例派試婚丫頭過去。
虞姝身邊有兩個貼身丫鬟,一個是暄兒,年方十六,生得眉清目秀,只是因自小在府中做活,面上總帶著幾分怯懦;另一個叫巧兒,生得機靈古怪。
虞夫人想著,暄兒性子溫順,最是合適做這試婚丫頭,便將她喚到跟前。
暄兒啊,你自小在府里長大,夫人待你如何虞夫人端坐在梳妝臺前,緩緩開口。
暄兒忙跪下,道:夫人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
如今有個差事要交給你,你可莫要推辭。虞夫人放下手中的簪子,鹿家公子身子單薄,按例需派試婚丫頭過去,夫人想著,你最是穩(wěn)妥。
暄兒心中一驚,試婚丫頭的事她早有耳聞,那意味著要與陌生男子同榻而眠,生下的孩子也無名無分,一輩子只能做個卑賤的存在。她抬起頭,眼中滿是驚恐,卻見虞夫人面色冰冷,知道此事斷無回轉的余地,只得叩頭道:奴婢謹遵夫人吩咐。
三日后,暄兒便被送到了鹿府。鹿府氣派非凡,她被帶到一處精致的小院,管事媽媽道:這便是你住的地方,明日起,你便要與公子同用膳、同歇息,記住了,萬事以公子為先,若有差池,仔細你的皮。
當晚,暄兒坐在床邊,雙手絞著帕子,心中忐忑不安。忽聽得門聲響,抬頭只見一個身著青衫的男子走了進來,正是鹿鳴。鹿鳴見她這般模樣,心中也有些不自在,便道:你便是虞府派來的試婚丫頭
暄兒忙站起來,福了福身子,道:回公子的話,奴婢叫暄兒。
鹿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見她生得倒也清秀,只是渾身透著一股怯懦,便道:既來了,便安心住著,我也不為難你,只是按例行事罷了。說罷,便自顧自地去書桌前看書了。
暄兒見他這般,心中稍安,卻也不敢多言,只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燭火搖曳。
次日起,暄兒便開始了試婚的日子。每日清晨,她要早早起來,伺候鹿鳴洗漱用膳,然后便陪著他在府中散步、讀書。鹿鳴雖對這試婚之事有些抵觸,但見暄兒乖巧懂事,倒也不反感與她相處。
一日,兩人在花園中散步,鹿鳴忽見暄兒盯著池中的錦鯉發(fā)呆,便道:你可是喜歡這錦鯉
暄兒回過神來,忙道:奴婢只是覺得這錦鯉自在快活。
鹿鳴笑了笑,道:你若喜歡,日后常來便是。說罷,又道:你家中可還有親人
暄兒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低聲道:奴婢自小被賣到虞府,早已不知爹娘是誰了。
鹿鳴心中一怔,忽覺眼前這丫頭甚是可憐,便道:既是如此,你便安心在這鹿府住著,我自會護你周全。
暄兒抬起頭,見他眼中滿是溫柔,心中竟生出一絲暖意,忙低下頭,道:謝公子體恤。
日子一天天過去,兩人的相處也越來越自然。這日夜里,鹿鳴喝了些酒,回到房中時已有三分醉意。暄兒忙扶他到床上躺下,正要轉身去打水,卻被鹿鳴一把拉住手腕。
暄兒,你可怨我鹿鳴醉眼朦朧地看著她。
暄兒心中慌亂,掙了掙手腕,卻掙不脫,只得道:公子說笑了,奴婢怎敢怨公子。
鹿鳴忽然坐起身來,盯著她的眼睛道:我知道,這試婚之俗甚是荒唐,可你我都身不由己。說罷,竟俯身吻了上去。
暄兒只覺一陣眩暈,腦海中一片空白,等她回過神來,已是衣衫不整,躺在床上。她看著身邊熟睡的鹿鳴,眼中滿是淚水,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后,兩人的關系便有了微妙的變化。鹿鳴對暄兒多了幾分溫柔,暄兒心中雖有抗拒,卻也漸漸對他生出了一絲情愫。
這日虞姝帶著丫鬟來鹿府拜訪,鹿鳴親自到門口相迎。暄兒遠遠地看著,只見虞姝身著一襲粉色長裙,膚如凝脂,笑靨如花,宛如仙子下凡。鹿鳴見了她,眼中竟閃過一絲驚艷,忙迎上前去,噓寒問暖,殷勤備至。
暄兒站在一旁,看著兩人相談甚歡,心中忽然涌起一陣酸楚。她這才明白,自己不過是個試婚丫頭,在鹿鳴心中,真正在意的還是虞家大小姐。
此后,鹿鳴便常常與虞姝出去游玩,把暄兒晾在一邊。暄兒每日獨守空房,心中滿是孤寂。一日,她忽覺身體不適,惡心嘔吐,請來大夫一看,竟是有了身孕。
她滿心歡喜地想告訴鹿鳴,卻見鹿鳴正與虞姝在花園中賞花,兩人有說有笑,親密無間。暄兒站在遠處,看著鹿鳴眼中對虞姝的深情,忽然覺得自己就像個笑話,這試婚丫頭的身份,終究是上不得臺面的。
她默默轉身回到房中,淚水止不住地流。原來,在這試婚的日子里,她早已對鹿鳴動了心,可如今看來,不過是自己一廂情愿罷了。
鹿鳴對她的溫柔,不過是出于憐憫,真正的心意,都給了虞姝。
自從虞姝來了之后,鹿鳴便很少回到暄兒的小院。暄兒懷孕后,身子越來越重,卻無人照顧,每日只能自己打點一切。府中的下人也對她態(tài)度冷淡,常常給她臉色看。
一日,虞姝來到暄兒的房中,看著她隆起的肚子,眼中閃過一絲厭惡,道:你不過是個試婚丫頭,竟也敢有身孕,若生下個健康的孩子便罷,若是個體弱的,看你如何交代。
暄兒低頭不語,心中滿是委屈。虞姝又道:以后你便搬到偏院去住吧,省得礙了鹿哥哥眼。說罷,便轉身離去,留下暄兒在房中暗自垂淚。
沒過多久,暄兒便被搬到了偏僻的偏院,那里又小又潮,連基本的生活用品都不全。她拖著笨重的身子,自己收拾房間,心中對鹿鳴的期盼也漸漸變成了失望。
這日,鹿鳴忽然來到偏院,暄兒心中一喜,忙迎上去,道:公子可是來看奴婢的
鹿鳴看了看簡陋的房間,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卻很快被冷漠取代,道:我今日是來告訴你,我與姝兒的婚期定了,三日后便成親。
公子,你忘了我們相處的日子了嗎你忘了你說過會護我周全的嗎。
鹿鳴別過臉去,道:那不過是試婚的例行公事罷了,你莫要當真。你放心,孩子生下后,我會讓人好好照顧,但你,終究只是個試婚丫頭。
說罷,他便轉身離去,留下暄兒在原地撕心裂肺地痛哭。她終于明白,自己在鹿鳴心中,不過是個試婚的工具,用完了便可以棄如敝屣。
接下來的日子,對暄兒來說更是一場噩夢。她在偏院無人問津,生產時竟連個穩(wěn)婆都沒有,最終在痛苦中生下了一個男嬰�?珊⒆由潞�,便被抱走了,她連孩子的面都沒見上一眼。
身體的虛弱加上心中的悲痛,讓暄兒病倒了�?杉幢闳绱耍矡o人來看望她,她只能蜷縮在冰冷的床上,獨自承受著這一切。
轉眼間,鹿鳴與虞姝成親已有月余。這日,虞夫人忽然來到鹿府,見到暄兒的慘狀,心中竟沒有一絲憐憫,反而道:你這試婚丫頭,如今孩子也生了,留著也是個麻煩,不如……
她話未說完,便有幾個粗壯的婆子走了進來,抓住暄兒的手腳。暄兒驚恐地看著她們,不知道她們要做什么。
夫人說了,試婚丫頭生下孩子后,若身子有恙,便要挖心掏肝,以保孩子平安。一個婆子冷冷地說道。
暄兒聞言,心中大駭,拼命掙扎,卻哪里掙得脫。她看著虞夫人冰冷的眼神,看著鹿鳴站在門口無動于衷的樣子,忽然覺得這世界太過冰冷,自己的一生,終究是個悲劇。
鹿鳴,你當真要如此對我暄兒眼中滿是淚水,大聲喊道。
鹿鳴別過臉去,不敢看她,道:這是試婚的規(guī)矩,我也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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暄兒笑了,笑得凄涼,笑得絕望,她知道,自己終究是逃不過這一劫了。在婆子們的拉扯下,她漸漸失去了力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明晃晃的刀子朝自己胸口刺來……
且說暄兒在鹿府遭逢劇變,本以為命喪黃泉,卻不想那刀子臨身時,鹿府忽然來了急報——鹿家大小姐鹿溪遣人傳信,言說丞相之子沈懷安即將議親,需得力試婚丫頭,鹿家能攀上沈家也是好事。
虞夫人本就嫌暄兒是個累贅,當下便順水推舟,著人用草席裹了她那半死不活的身子,連夜送往沈府。
這沈府乃京城顯貴,丞相沈秉之權傾朝野,其子沈懷安年方十九,生得玉面朱唇,卻是出了名的試婚煞星。
原來沈府試婚之俗與別府不同,既非驗男子康健,亦非試品性,卻是專以試婚丫頭為活藥引,謂其察血氣、試陰陽,規(guī)矩之苛酷,較鹿府更甚三分。
暄兒被擲在沈府角門時,天正下著冷雨。管事嬤嬤捏著她的下巴左看右看,嫌道:瘦巴巴的,倒像個病鬼。也罷,先送去‘洗塵’,若過不得七關,便喂狗去。
說罷,喚來兩個粗使婆子,拖死狗似的將她拽進后院。
沈府試婚第一關,名曰香湯浴骨。所謂香湯,實則是十余味辛辣藥草熬成的熱湯,滾燙著傾進青石浴桶。
暄兒被剝得赤條條推進去,藥汁激得她渾身冒起紅皰,喉間腥甜翻涌,偏那嬤嬤還拿竹片狠敲她脊背:縮什么沈公子房里要的是能承陽氣的身子,你這般畏冷,怎生試得
第二關銀針探脈,更是生不如死。八個婆子各執(zhí)銀針,照著《黃帝內經》上的三十六處大穴扎下去,專挑沖脈任脈施針,說是要測經血是否順達。
暄兒疼得抽搐,指甲摳進磚縫里,血珠混著淚水滴在青磚上,卻聽得嬤嬤們笑談:上回那個丫頭,第三針便昏死過去,抬出去時渾身紫脹,倒像個紫茄子。
第三關到第六關,或是赤腳踩燒紅的炭盆測耐熱,或是整夜跪坐不許合眼測耐力,或是灌下催吐藥觀察排泄測脾胃——每一關下來,暄兒都覺得自己離死又近了一步。待熬到第七關朱砂點記,嬤嬤用尖筆蘸著摻了麝香的朱砂,在她胸前背后刺下密密麻麻的小字,記的是沈懷安的生辰八字與試婚期限,美其名曰陰陽相契,實則每一筆都刺進皮肉三分,疼得她幾度暈厥。
七關過罷,暄兒被扔進一間狹小的廂房,床上擺著件蟬翼紗衣,薄如無物,領口開至肚臍,袖口短得遮不住肘。
案上擱著一本《試婚手札》,里面詳詳細細記著沈懷安每日的飲食、作息、甚至如廁時辰,末頁朱筆圈著一行字:每夜子時初刻,需記公子呼吸頻率、脈象沉浮,錯漏一處,杖責二十。
暄兒裹著紗衣跪在床前,只敢盯著青磚縫。沈懷安斜倚在榻上,把玩著玉扳指,忽然開口:鹿家送來的丫頭倒比先前幾個順眼些。話音未落,忽然甩過一記皮鞭,抽在她肩頭:誰許你抬頭試婚丫頭的眼睛,該長在公子的脈門上,不是長在臉上!
從此夜夜如此。暄兒須得側躺在沈懷安身側,耳朵貼著他心口數呼吸,手指搭在他腕上測脈搏。有一夜她實在熬不住打了個盹,待驚醒時,沈懷安的脈息已亂了節(jié)律。第二日,管事嬤嬤便按著她趴在長凳上,一五一十打了二十杖,邊打邊罵:你當試婚是享福沈府的試婚丫頭,便是公子房里的活沙漏、脈枕,稍有差池,便是作死!
更難熬的是試味。沈懷安每用一道菜,必讓暄兒先嘗,且須說出咸淡幾分、油溫幾度、佐料幾錢,說錯一味,便要跪舔殘羹。
有次他故意在參湯里擱了三錢黃連,暄兒嘗出苦味,如實稟報,卻被沈懷安掐住下巴灌下整碗苦湯:蠢東西,參湯本就該苦,你喊苦,是嫌我的藥難吃
如此幾月,熬暄兒身上沒一塊好肉,卻偏偏懷上了身孕。那日她對著《試婚手札》嘔個不停,嬤嬤一把扯過她的手腕,冷笑一聲:倒是個能下崽的�?上蚋�(guī)矩——試婚期間有孕,需得先‘驗胎’。
所謂驗胎,竟是讓穩(wěn)婆用銀鉤探入腹中,說是看胎象是否順陽氣。暄兒被按在冷石板上,疼得滿地打滾,穩(wěn)婆卻贊道:胎位正,脈息穩(wěn),是個能承沈家血脈的。
可這夸贊不過是噩夢的開端——沈府試婚丫頭若有孕,每日需飲安胎藥,卻不許下床,連翻身都得由婆子盯著,生怕動了胎氣。
更狠的是,沈懷安自此將她視作祥瑞,卻也更肆意折磨。他常夜半來房里,掀開她的衣襟,用扳指按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聽她吃痛的抽氣聲,笑道:你這肚子,倒是比先前有意思些了。只是若生下的孩子有半分不足,我便剜了你的心肝去喂鷹。
暄兒唯有咬著帕子掉淚,想起在鹿府時,雖也受虐,卻曾有過片刻溫情,如今在沈府,卻連哭都不敢大聲,生怕驚了龍?zhí)�,招來更重的責罰。她摸著肚子里漸漸成形的胎兒,忽然后悔自己為何要活下來——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連孩子都要跟著遭罪。
三個月試婚之期將滿,沈府張燈結彩,預備迎娶尚書之女。暄兒以為苦日子到頭,卻不想等來的是試婚終祭。
那日正午,她被拖到沈家祠堂,赤足跪在青石板上,面前擺著三牲祭品,身后站著沈府上下百口人。丞相沈秉之坐在上位,朗聲道:試婚之禮,貴在察陰陽、驗血脈,今此女已證懷安公子康健,當行‘血祭禮’,以告祖先。
暄兒這才明白,沈府的試婚丫頭,從來不是為了給公子留后,而是用她們的身子做活祭品,若懷了孕,便要在胎兒足月前剜出心肝,以純陽血脈祭祀,換得正妻生子順遂。
她拼命掙扎,卻被按在祭臺上,沈懷安親手執(zhí)起牛耳尖刀,眼中閃過一絲興味:你該覺著榮幸,先前幾個丫頭都沒懷上,唯有你,能給沈家的祠堂添一炷香。
且說暄兒被剜心祭天之時,忽有黑影破窗而入,袖中飛出三枚透骨釘,直取沈懷安眉心。眾人尚未反應,那殺手已將暄兒撈起,足尖點地,破瓦而出。
救她的人,是江湖上人稱血手觀音的阮娘。這阮娘原是前太子太傅府的試婚丫頭,當年被剜去子宮丟在亂葬崗,卻被殺手組織無間閣撿回,練得一身武功。
她掀開暄兒衣襟,見胸前朱砂刺字尚未愈合,冷笑道:又是個被試婚規(guī)矩啃剩的骨頭。也罷,閻王爺不收你,便跟我學殺人吧。
無間閣的地牢里,暄兒被泡在刺骨的藥潭中,阮娘手持浸過醋的皮鞭,每抽一鞭便喝問:還記得鹿鳴怎么看你嗎沈懷安的刀刃刺進來時,你可恨
鞭痕疊著舊傷,痛得她眼前發(fā)黑,卻聽得阮娘說:痛便記住,試婚丫頭的血,不該流在祭臺上,該噴在仇人頸子上。
三個月后,暄兒被丟進滿是毒蛇的石窟,阮娘拋給她一把銹刀:殺不了蛇,便被蛇吃,殺得了蛇,便用蛇膽練眼。
她蜷縮在角落,看青蛇吐著信子逼近,想起在沈府被銀鉤探胎的痛,想起鹿鳴說試婚不過例行公事的冷臉,恨意涌上來,銹刀揮出時竟比蛇信還快——第一刀斬了蛇頭。
江南虞府門前停著輛青布馬車。駕車的老車夫瞇著眼,袖中藏著淬了蛇毒的刀——正是易容后的暄兒。
她盯著虞府匾額,想起當年被虞夫人指派試婚時,自己跪在梳妝臺前的怯懦模樣,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管事嬤嬤正在房里數著克扣試婚丫頭的月錢,忽見窗紙無風自動,一道黑影閃過,喉間已多了把冰涼的刀。還記得香湯浴骨時,你用竹片敲我脊背嗎
老車夫褪去面皮,露出暄兒左頰新紋的蛇形刺青,嬤嬤瞪大雙眼,未及呼救,舌尖已被刀削去——這是當年她讓試婚丫頭跪舔殘羹時,最愛說的狗舌頭不配嘗人食
鹿鳴與虞姝的五周年婚宴上,紅燈籠映著新人笑臉。燈同時熄滅,再亮時,主桌上多了個戴青銅鬼面的女子,腳下踩著鹿府管事的頭顱。
鹿公子可還記得,試婚丫頭生下的孩子,連名字都不配有鬼面下傳來森冷話音,鹿鳴手中玉杯落地,只見那女子甩出九節(jié)鞭,
你說試婚丫頭生下體弱的孩子便要挖心,
鹿鳴跪地求饒時,暄兒忽然笑了,笑得比當年在祭臺更凄厲。她抽出鹿鳴腰間佩劍,卻不用來斬他,而是將劍尖對準他的下體——沈府試婚規(guī)矩,男子若身子不康健,便要廢了傳宗接代的根。
你既拿我當試婚工具,我便替天下試婚丫頭,驗一驗你這‘康健’是真是假。
沈府的冬至祭典,丞相沈秉之正欲宣讀祭文,忽聞祠堂外傳來鎖鏈拖地聲。抬頭只見一人披著試婚丫頭的破舊紗衣。
沈秉之拍案喝令侍衛(wèi),卻見眾人皆僵立不動——早被阮娘帶著無間閣殺手屠了護衛(wèi)營。
暄兒抽出腰間軟劍,劍尖挑起他的官服:你說試婚丫頭是活祭品,今日我便讓你看看,沈家的血脈,該怎么祭天。說罷,劍尖刺入他丹田,卻不致命,只讓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孫子被逐個割喉,血珠滴在當年她躺過的祭臺上。
黎明時分,暄兒坐在沈府墻頭,望著東方既白。阮娘遞來一壺酒。
可還記得你第一次殺人時,吐了三日阮娘替她理了理亂發(fā),此刻的暄兒,左臉刀疤猙獰,卻比當年在虞府時,眼里多了團燒不盡的火。
記得。暄兒飲了口酒,辛辣下肚,燒得舊傷發(fā)疼,但更記得,每個試婚丫頭咽氣前,眼里都有這樣的火。只是她們沒等到天亮,便被埋進了試婚的規(guī)矩里。
新的一天來了。暄兒摸了摸腰間的皮囊,里面裝著虞沈兩家主母的發(fā)絲、鹿鳴的斷指、沈懷安的頭骨——這些不是戰(zhàn)利品,是給天下試婚丫頭的祭禮。
她知道,自己殺不完所有吃人的規(guī)矩,但至少,要讓這世道聽見,試婚丫頭的血,從來不是該被碾碎的塵埃,而是能燒了這舊規(guī)矩的野火。
阮娘忽然指著天際:看,啟明星亮了。
暄兒抬頭望去,只見東方天際有星子閃爍,雖暗,卻固執(zhí)地亮著。她笑了,笑聲驚起寒鴉數只。
這世道或許還暗,但至少,試婚丫頭的魂,不再是任人踐踏的泥,而是能刺破長夜的刃。
且說暄兒血洗虞沈兩府后,并未隨阮娘退隱江湖,反倒帶著無間閣眾人在京城扎下根來。她深知,單靠殺人救不得天下試婚丫頭,唯有毀了那吃人的規(guī)矩,才是正途。
恰逢新帝登基,少年天子趙徹初掌朝政,正欲革新舊制,暄兒便扮作民間訟師,將收集的百余份試婚丫頭證詞,混在萬民書中呈入朝堂。
這日早朝,趙徹展開一卷血書,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寫著:試婚七關,關關催命;試婚三年,年年見墳。附頁上蓋著三十七個血手印,每個手印旁都畫著小小的墳頭——那是阮娘帶著閣中姐妹,跑遍十三州府,從亂葬崗撿來的試婚丫頭尸身所按。
陛下可知道,這血書里的三十七人,最小的才十四歲,暄兒卸了男裝,露出左臉刀疤,殿中大臣皆倒吸冷氣,她們被灌香湯、扎銀針、剜心肝時,喊的不是疼,是‘憑什么’——憑什么生為女兒,便要做試婚的活靶子
你便是那血洗沈府的‘血手’
正是小女。暄兒不跪不拜,小女殺人,是律法不容;可試婚之俗殺人,卻是律法縱容。陛下看這滿朝文武,哪家沒有試婚丫頭的冤魂哪家的祠堂地基,不是拿試婚丫頭的骨頭墊的
忽有吏部尚書出列,斥道:賤籍丫頭本就是奴婢,試婚乃千年舊俗,豈容你等賤民置喙
暄兒冷笑一聲,甩出血淋淋的賬冊:這是沈府近十年試婚丫頭的‘消耗賬’,每年買進二十人,記作‘試婚耗材’,用壞便丟去亂葬崗。
尚書大人府上,怕也有本這樣的賬吧賬冊甩在地上,露出內里夾著的斷指、碎發(fā),正是從各府密室搜出的試婚丫頭證物。
無間閣早已在各府安了暗樁——有做廚房丫頭的,有當門房小廝的,專記試婚惡行。此時聽得暄兒號令,二十余暗樁涌入殿中,各自呈上證據:有人捧著裝試婚丫頭骨灰的瓷罐,有人舉著記錄試婚酷刑的畫軸,最駭人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撩起裙擺露出腿上烙鐵印的試字,哭道:大人說我試婚時叫了痛,便烙了字丟去喂狗,是這位姐姐救了我……
趙徹猛地拍案:夠了!試婚之俗,竟比酷吏刑堂還狠他掃過面色慘白的大臣,朕原以為試婚不過是驗驗身子,不想竟是拿人命當兒戲!
刑部尚書還欲辯解,暄兒卻拋出殺手锏——已故太子太傅的手札,里面詳述當年阮娘被剜子宮的經過,末頁朱筆圈著:試婚非試人,乃試權;試婚丫頭非丫頭,乃權柄刀下的魚肉。這手札原是阮娘貼身收藏,此刻呈給皇帝,正戳中舊制要害。
三日后,皇宮正門懸出黃綾鳳詔,明晃晃寫著:著即廢除試婚之俗,凡貴胄之家再行試婚者,以殺人罪論處;試婚丫頭所生子女,皆入族譜,與正妻所出同等待遇。
詔尾蓋著御璽,更特別注明:欽命暄兒為尚儀局正五品女史,專司查察民間疾苦。
這道圣旨像驚雷劈開烏云,傳遍天下。江南虞府前,曾被發(fā)配的試婚丫頭們捧著詔書本痛哭;京城沈府廢墟上,孩子們撿著殘磚刻試婚已廢;
就連邊陲小鎮(zhèn),也有老婦人把當年試婚留下的疤痕給孫女看:以后不會再有了,不會再有了……
暄兒就任尚儀局那日,偏遇著老對頭——鹿府大夫人,如今已改嫁的虞姝。她帶著身孕闖入局里,指著暄兒罵:你不過是個下賤丫頭,憑什么廢了試婚規(guī)矩我肚子里的孩子,以后豈不是要和試婚生子平起平坐
暄兒看著她隆起的肚子,想起自己被奪走的第一個孩子,忽而生出憐憫:你以為試婚護的是你當年鹿鳴若真身子不健,被剜心的該是你,不是我。
這規(guī)矩護的是男人的面子,踩的是天下女子的命。她翻開案上的《試婚罪案錄》,里面記著虞姝當年如何苛待試婚丫頭,如今你既有身孕,便該知道,每個孩子都該被盼著來,不是被試婚試出來的。
正說著有快馬送來急報:嶺南王不服新詔,私設試婚所,虐死三名丫頭。
暄兒冷笑一聲,對虞姝道:你且看著,舊規(guī)矩的牙,我一顆一顆掰下來。
嶺南王府的地牢,比沈府更陰森。暄兒踢開鐵門時,只見六個丫頭被鐵鏈鎖在石床上,身上烙著驗試康健等字,墻角堆著盛滿血水的木桶,桶邊擱著試婚用的銀鉤、皮鞭。
你們王爺說,新帝年幼,試婚規(guī)矩廢不了,暄兒解下披風蓋在最近的丫頭身上,那丫頭卻畏縮著躲開,顯然被折磨得精神恍惚,
可他忘了,這天下的規(guī)矩,從來不是天生的,是被人吃出來的。
她抽出腰間軟劍,斬斷所有鐵鏈,劍尖挑起嶺南王的冠冕:當年沈丞相的頭,被我掛在沈府祠堂三天,你這頂王冠,要不要也掛在嶺南城門三天
王爺跪地求饒時,暄兒忽然看見石床刻著小字,是先前被虐死的丫頭用指甲刻的救我。
十年后,暄兒已是尚儀局最高女官,人稱鐵面女史。
她主持修訂的《閨閣律》頒行天下,其中明定:無論貴賤,女子皆有自主婚配權;試婚之俗,等同殺人,首犯斬立決,從犯流放三千里。
這日她帶著阮娘重游鹿府舊址,墻上刻著每個已知姓名的丫頭生平。阮娘摸著墻上暄兒二字,笑道:當年在亂葬崗撿到你時,只道是撿了具半口氣的尸,不想竟讓你鑿開了這吃人的天。
幾個小姑娘追著紙鳶跑過,裙角揚起的弧度,像極了當年她在虞府花園看見的錦鯉——自在快活,無拘無束。阮娘遞來一杯茶,茶湯里漂著片新綠的茶葉,在陽光下泛著光。
還記得你第一次殺人后,說以后要讓試婚丫頭的血,變成護她們的盾阮娘望著遠處的紙鳶,如今這盾,算是鑄好了。
暄兒飲了口茶,甘苦在舌尖打轉,卻終于嘗到了回甘。她望著紀念館匾額上的新天二字,想起當年在沈府墻頭看見的啟明星——原來星星亮久了,真的能變成太陽,照亮那些曾被規(guī)矩埋在陰影里的人。
風過回廊,吹得檐角銅鈴叮當響,仿佛是萬千試婚丫頭的魂靈,在這新天下里,終于能輕輕嘆一口氣,說一聲:值了。
暄兒者,江南虞氏家婢也,生年不詳,幼失怙恃,鬻于虞府為奴。及笄,以柔懦見選,充試婚丫頭,侍光祿寺少卿子鹿鳴。
試婚之制,云淵舊俗也:凡貴胄議親,先遣婢女伺男子三月,驗其康健,有孕則誕試生子,然無名籍,若草芥。
鹿鳴豐姿俊朗,初遇時稍示溫言,暄兒心漸屬之。未幾,虞姝至,美而嬌,鹿鳴改容相就,視暄兒如敝屣。
及有孕,遭棄偏院,產子即被奪,更逢虞夫人之忌,幾被剜心以祭,幸值沈家需試婚婢,乃徙沈府,得暫延殘喘。
沈府丞相子懷安,性苛暴,試婚之規(guī)尤毒:初歷七關,香湯灼膚、銀針探脈、赤足蹈炭,遍體鱗傷;繼侍枕席,夜測呼吸脈象,稍錯則杖責;有孕則視為胎盆,禁足苛養(yǎng),言笑皆刑。
暄兒忍辱含垢,唯念腹中血胤,然沈府試婚竟欲剜其心肝以祭宗祠,以證陽氣。
瀕死之際,為江湖俠女阮娘所救。阮娘亦前試婚婢,投身無間閣習殺技。攜暄兒入寒潭淬骨,受鐵鞭練心,教以刀劍之術,授以復仇之志。暄兒嘗于蛇窟斬毒蟒,自此柔懦盡去,恨意成刃。
暄兒知,殺一人難絕舊制,乃攜無間閣暗樁,收天下試婚罪證,混萬民書以呈新帝趙徹。金鑾殿上袒露遍體鱗傷,陳試婚七關之酷、耗命之慘,獻沈府耗材賬、太傅手札,力陳試婚非試人,乃試權。
帝震憤,遂頒詔廢試婚之俗,擢暄兒為尚儀局正五品女史,專察民間疾苦。
任職十載,遍歷十三州府,破嶺南王私設試婚所,救螻蟻之命;主修訂《閨閣律》,明定試婚等同殺人,首犯斬、從犯流;
于舊鹿府設館,刻試婚丫頭名姓于壁,正其名,復其籍。
天下試婚生子,皆入族譜,與嫡出同尊。時人頌之鐵面女史,所到之處,舊俗皆廢,生女之家始得安枕。
晚年退居京城,創(chuàng)新天閣,收試婚幸存女子,授以技藝,助其自立。
嘗謂左右:吾非嗜殺,乃借血刃開新天。試婚之毒,非毀其規(guī),難平萬骨冤;女子之命,非正其名,難破千年牢。薨年不詳,或言卒于暮春,見紙鳶翻飛如錦鯉游弋,謂其志已遂,魂歸自由。
史臣曰:暄兒起于微末,經百死而不倒,化恨意為炬火,焚舊制如枯蒿。其行也暴,其心也仁——暴于權貴之腐,仁于弱女之痛。廢試婚一制,非獨為己復仇,乃為天下試婚丫頭爭命也
當是時,男子試康健,女子試死生,她以血肉之軀,撞破千年鐵門,開女子自立之先河。雖手染鮮血,卻照破人間長夜,誠可謂以殺止殺,以生救生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