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秋雨重逢
雨下得突然。
林小滿站在出版社大樓的玻璃門后，望著外面被雨水模糊的霓虹燈光。深秋的雨帶著刺骨的寒意，她沒有帶傘，手機顯示打車軟件排隊到第47位。
看來要等很久了。
她輕聲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撫上胸口。那里隱隱作痛，像有什么東西在啃噬她的肺葉。她強忍住咳嗽的沖動，不想引來保安關(guān)切的目光。
玻璃門被推開，帶進一陣潮濕的風。
林小滿
這個聲音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她刻意鎖起的記憶盒子。她轉(zhuǎn)身的動作有些僵硬，五年了，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能夠平靜地面對任何關(guān)于他的回憶。
季辰站在那里，黑色風衣上沾著雨水，手里握著一把深藍色的傘。他的眉眼比大學時代更加深邃，下頜線條如他設(shè)計的建筑般棱角分明。
真的是你。
他笑了，眼角浮現(xiàn)出她熟悉的細紋，我剛才在對面餐廳就看見你了，還以為認錯人。
林小滿感到一陣眩暈，不知是因為突發(fā)的低燒還是這意外的重逢。她下意識后退半步，手指抓緊了單肩包的帶子。
季辰……好久不見。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仿佛只是在和一個普通朋友打招呼，但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攪動了一下，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瞬間涌上心頭。
五年零四個月。
他準確地說出時間，仿佛他一直都在心里默默計算著和她分開的每一天，你還在出版社工作
她點點頭，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沖破喉嚨。她急忙轉(zhuǎn)身，從包里摸出手帕捂住嘴�？韧旰�，她迅速將手帕塞回包內(nèi)，但余光看到季辰皺起的眉頭。
你生病了
只是小感冒。
她勉強笑了笑，秋天容易著涼。
季辰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然后舉起手中的傘:
我送你回去吧，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不用了，我叫了車...
取消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jīng)推開了門，外面的雨聲瞬間變得清晰起來，仿佛一下子把整個世界都拉進了這場淅淅瀝瀝的秋雨里，他微微側(cè)過頭，眼神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接著說道：我記得你住城西吧我正好順路。其實林小滿心里清楚得很，這根本就是個借口，季辰的公寓明明在城東，他們大學的時候一起去過好多次，他對那條路閉著眼睛都能走，可這一刻，她卻突然覺得，也許順不順路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愿意在這雨里陪著她，哪怕只是送她回家這么簡單的一件事，也讓她心里暖暖的，又有點酸酸的，畢竟這么長時間沒見了，突然面對他，她的心里亂糟糟的，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任由他拉著自己走進雨里。
雨水打在傘上的聲音隔絕了城市的喧囂。他們并肩走著，距離剛好不會碰到對方，卻又近得能聞到彼此身上的氣息。季辰還是用著那款木質(zhì)調(diào)的香水，而林小滿則換掉了大學時慣用的柑橘香。
你瘦了很多。季辰一邊說，一邊把那杯冒著熱氣的咖啡輕輕推到她面前，眼神里帶著一絲關(guān)切，仿佛在用目光仔細打量著她的變化，那種熟悉又溫柔的語氣讓她心里微微一動，工作很忙他接著問道。
還好。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咖啡，熱氣在眼前裊裊升起，瞬間讓他的臉變得有些模糊，仿佛隔著一層薄薄的霧，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些，然后輕聲問道：你呢聽說你的設(shè)計獲了獎。她其實早就從別人那里聽到了這個消息，但一直沒機會當面說，此刻說出來，心里又有點緊張，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她是在刻意打聽他的事。
哦，那是去年的事了。他微微一笑，手指輕輕轉(zhuǎn)動著咖啡杯，好像在回憶什么，又像是在掩飾自己的情緒，最近剛結(jié)束一個項目……也剛結(jié)束一段關(guān)系。他的話音剛落，咖啡店里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音樂聲，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默，她心里一緊，手里的咖啡杯差點沒拿穩(wěn)，那種突然的緊張感讓她有點不知所措，而他卻像是沒察覺到她的異樣，只是淡淡地說著自己的事。
林小滿的手指突然僵住了，就像被冰凍住了一樣，她心里暗暗責怪自己，怎么就問了這么一個問題呢，她根本就不該關(guān)心這些，畢竟他們已經(jīng)分開這么多年了，可話已經(jīng)說出口了，想收也收不回來，她只能硬著頭皮聽著。
而季辰卻像是沒察覺到她的尷尬，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了下去：三年，還是走不到最后，可能我這種人真的不適合長期關(guān)系。他說話的時候，眼神里帶著一絲無奈，又像是在自嘲，仿佛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可林小滿卻能感受到他話語里的失落，她心里亂糟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怎么會呢，你一直……很溫柔的。她本來想說更多，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畢竟有些話，說多了反而顯得矯情，她只能用這種簡單又笨拙的方式來安慰他，可她心里清楚得很，她這句話其實是在安慰自己，畢竟她一直覺得，溫柔的人，怎么會不被珍惜呢。
這句話讓兩人都陷入了沉默。太多回憶涌上來:大學時他熬夜等她下班，冬天把她的手揣進自己口袋，在她生病時煮難喝的白粥...
其實，季辰突然抬起頭，眼神里透著一絲意外的興奮，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上個月路過母校，那家我們常去的書店關(guān)門了。他說話的時候，語氣里帶著一絲淡淡的懷念，好像那家書店的關(guān)門讓他想起了很多過去的回憶。
我知道。林小滿幾乎是脫口而出的，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懊惱地咬住了嘴唇，心里暗罵自己怎么就這么不小心，這種事怎么可以隨口就說出來呢，這不是明擺著自己一直在關(guān)注著他的過去嘛，她的心里瞬間亂成了一團麻，臉也微微有些發(fā)燙，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面對他。
季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他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語氣里帶著一絲驚喜和急切：你還關(guān)注著那邊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仿佛不敢相信她竟然會知道這件事，而林小滿卻只能尷尬地低下頭，手指不自覺地在桌面上輕輕摩挲著，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她心里清楚，自己早就陷進去了，只是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罷了。
只是……
偶然看到的消息。
她低頭看表，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送她到家樓下時，雨已經(jīng)小了。季辰堅持要看著她進門，就像從前一樣。
小滿，
他叫住準備離開的她，能...加個微信嗎
林小滿望著他伸出的手機，屏幕上二維碼像一道選擇題。最終，她輕輕點頭。
回到家，她立刻沖進洗手間，咳出的血絲在白色洗手池中格外刺眼。她顫抖著從抽屜里取出藥盒，吞下兩片止痛藥。
手機亮起，是季辰的消息:
到家了嗎今晚很開心，改天再聚
林小滿望著鏡子中蒼白的自己，緩緩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她打字回復:
好的，。
藥盒旁，醫(yī)院的診斷書上晚期兩個字被臺燈照得發(fā)亮。
2
甜蜜陷阱
醫(yī)院的消毒水味在鼻腔里停留了三天才散去。
林小滿坐在辦公桌前，指尖無意識摩挲著CT報告單的邊緣。紙角已經(jīng)起了毛邊，像她逐漸潰散的肺泡。半年到一年——張醫(yī)生用紅筆圈出的數(shù)字在陽光下泛著血色。
小滿這份校樣...同事的聲音讓她慌忙將報告塞進抽屜，金屬碰撞聲像一聲短促的尖叫。
手機屏幕亮起，季辰的消息浮在最上方：【記得你說過喜歡琉璃展，今天最后一天】。這是重逢后第七次邀約，頻率密集得讓她想起大學時他追她的樣子。指尖懸在鍵盤上方，胸腔突然涌上的刺痛讓她打出一串亂碼。
沒事吧同事遞來溫水，你臉色很差。
空調(diào)太涼了。她接過水杯，水面上自己扭曲的倒影像某種預兆。手機又震了一下：【我查到家老牌糖水鋪，你咳嗽該潤潤肺】。
林小滿突然捂住嘴沖向洗手間。隔間里，咳在紙巾上的血點像散落的紅梅。她盯著鏡中蒼白的自己，慢慢打出：【好，下班見】。
季辰的車停在老位置，副駕上放著個紙袋。川貝雪梨膏，他自然地接過她的包，我媽的秘方。紙袋透出淡淡藥香，和他袖口熟悉的香水味混在一起。林小滿突然眼眶發(fā)熱，急忙轉(zhuǎn)向窗外。
琉璃展館光線幽暗，彩色光影在他們臉上流淌。季辰站在一組藍色展品前久久不動：記得嗎大學時你說這種藍像...
像凌晨四點的天空。她輕聲接上，同時悄悄將又一張染血紙巾塞進袖口。疼痛在肋間蔓延，但季辰眼里映出的琉璃光讓她舍不得離開。
出館時落雨了。季辰撐開傘自然地攬住她肩膀，體溫透過毛衣傳來。林小滿僵了一瞬——這個動作會讓他摸到突兀的肩胛骨。但季辰只是收緊了手臂：怎么瘦成這樣
編輯都...咳嗽突然襲來，她弓著腰顫抖，直到嘗到喉間鐵銹味。季辰的手掌貼在她后背，熱度幾乎灼傷她。
去醫(yī)院。他的聲音沉下來。
老毛病了，她勉強直起身，糖水鋪還去嗎
糖水鋪的吊燈晃得人頭暈。季辰堅持點了潤肺的百合燉梨，自己那碗?yún)s一口沒動。小滿，他突然抓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徐瑩找過你
林小滿的瓷勺當?shù)刈苍谕胙亍Ｐ飕�，他那個糾纏不清的前女友，上周確實在醫(yī)院走廊攔過她。偶然遇到...她話音未落，季辰的手機亮起，屏保還是徐瑩的自拍。
她非要復合。他皺眉掛斷，手機卻又響起。林小滿趁機起身：我去洗手間。
鏡中的自己像幅褪色水彩。她擰開水龍頭沖走血跡，門外傳來季辰壓低的聲音：我說過別再打來！——語氣里的煩躁卻帶著熟稔。冷水拍在臉上時，她想起徐瑩那天的話：你以為他真不知道你病了他跟我說...
小滿敲門聲驚醒她。回到座位時，季辰手機界面還停留在通話記錄。她注意到最新聯(lián)系人是徐醫(yī)生。
電影院里暖氣太足，林小滿的冷汗浸透了毛衣。季辰選的是他們大學時最愛的文藝片，但熒幕上的對白都化作了耳鳴。當男主角說出有些事不說是因為太在乎時，她突然咳得彎下腰。
我去買水。季辰起身時，他的手機從口袋滑落。屏幕亮起，徐瑩的消息彈出來：【明天復查陪我，就像陪林小滿那樣】
散場時暴雨如注。季辰執(zhí)意送她到家，電梯里兩人渾身濕透。你該上去換衣服。她停在門口，鑰匙在掌心硌出紅痕。季辰突然伸手撥開她黏在臉上的濕發(fā)：我們...
咳嗽比吻來得更快。林小滿蜷在門框邊咳得視線模糊，直到嘗到血腥味。對不起...她慌忙關(guān)門，卻聽見季辰說：明天我出差，回來帶你去醫(yī)院。
門鎖咔噠合上時，她才允許自己滑坐在地上。手機震動，是醫(yī)院預約系統(tǒng)的提醒：【明日14:00
放射科3室】。而季辰的微信同時抵達：【徐瑩非要接機，但我晚上就能見你】。
林小滿慢慢打字：【好好玩】。發(fā)送前又刪掉，改成：【注意安全】。
蘇梅的視頻通話突然切入：檢查結(jié)果怎么樣閨蜜的視線掃過她染血的衣領(lǐng)，聲音陡然拔高：你還在見他！
只是偶爾...
偶爾咳血偶爾疼到睡不著蘇梅的指甲在屏幕上刮出刺響，那個徐瑩都發(fā)朋友圈了！某人專程陪我看病，配圖是季辰的背影！
林小滿打開朋友圈，徐瑩九宮格正中央，季辰低頭看檢查單的側(cè)臉被加了柔光。她突然笑起來：拍得...挺好看。
林小滿！蘇梅紅著眼眶，告訴他真相！
梳妝臺抽屜被拉開，五顏六色的藥盒像某種抽象畫。林小滿取出今天的劑量，就著冷水吞下：我要他愛我，不是可憐我。
窗外雨停了，月亮浮在云層間像塊模糊的疤。她點開季辰朋友圈，最新動態(tài)是轉(zhuǎn)發(fā)的肺癌早期篩查文章。手指懸在點贊上方許久，最終只是輕輕劃過。
data-faype=pay_tag>
3
誤會深重
醫(yī)院的自動門緩緩開啟，消毒水味混著初冬的寒氣撲面而來。林小滿把臉往圍巾里埋了埋，指尖在預約單上掐出月牙形的凹痕。CT室走廊的燈光慘白，映得她手上青紫色的針眼像一串褪色的刺青。
林小姐護士探頭，張醫(yī)生臨時有手術(shù)，換李醫(yī)生給您看診。
診室里，李醫(yī)生將CT片插上燈箱的動作帶著不祥的利落。腫瘤擴大，壓迫到支氣管。他敲了敲片子上那團模糊陰影，必須立即住院化療。
窗外禿樹枝椏劃過玻璃，像某種警告。林小滿盯著自己交握的雙手，骨節(jié)分明得不像二十八歲該有的樣子。如果住院...大概需要多久
先做四個療程，看效果。李醫(yī)生推了推眼鏡，你今天能辦入院嗎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季辰的消息：【晚上空嗎朋友新開的日料店】。她想起昨天他喂她吃抹茶大福時指尖的溫度，甜膩的奶油此刻在記憶里泛起苦味。
我...下周一來可以嗎她抬頭時扯出微笑，有些工作要交接。
走廊拐角突然傳來高跟鞋的脆響。季辰你怎么——熟悉的女聲戛然而止。徐瑩站在三米外，香奈兒套裝與醫(yī)院格格不入，手里捏著和張醫(yī)生同款的CT報告單。
林小姐徐瑩的目光掃過她手中的病歷本，突然笑起來，真巧啊，季辰知道你來醫(yī)院嗎
林小滿下意識將報告單翻面。例行體檢。她側(cè)身想走，卻被徐瑩攔住。
你知道嗎，徐瑩壓低聲音，季辰最討厭別人騙他。她晃了晃手機，鎖屏是季辰熟睡的側(cè)臉，特別是...關(guān)于健康的謊言。
電梯門開合的瞬間，林小滿聽見徐瑩在打電話：嗯，遇到個熟人...對，就是上次跟你提過的...
暮色染紅病房窗戶時，林小滿還在發(fā)呆。護士第三次來催繳費單，她才如夢初醒。手機屏幕亮起又暗下——季辰的未接來電三個，最新消息是：【徐瑩說在醫(yī)院看見你了】
她的手指懸在鍵盤上，胸腔突然涌上熟悉的灼痛�？瘸龅难c濺在屏幕上，正好模糊了徐瑩兩個字。
【腸胃炎復查】她最終回復，又補充：【晚上見】。
日料店的暖簾隔絕了寒風。季辰已經(jīng)等在包廂，桌上擺著她愛吃的海膽壽司。臉色這么差，還逞強出來。他伸手摸她額頭，卻在觸到皮膚時頓了頓，這么燙
店里暖氣太足。林小滿低頭拆筷子，避開他的目光。醬碟里映出季辰欲言又止的臉。
小滿，季辰突然按住她顫抖的手腕，徐瑩今天...
壽司上的芥末辣得她眼眶發(fā)熱。她是你現(xiàn)在的...
前女友。季辰皺眉，但她剛才說...
拉門突然被拉開。服務員端著刺身拼盤進來，話題戛然而止。藍鰭金槍魚的油脂在燈光下泛著珍珠光澤，像她夢里那些消散的泡沫。
她說什么了林小滿輕聲問。
季辰的筷子停在半空。她說你們很熟，經(jīng)常約著...體檢他的眼神帶著探尋，但你從沒提過。
喉嚨里的血腥味更濃了。林小滿夾起一片鯛魚，看著半透明的魚肉在自己筷尖碎裂。不算熟，醫(yī)院偶遇過。
是嗎。季辰放下筷子，那為什么她手機里有你們的合照
林小滿的瞳孔驟然收縮。上個月徐瑩確實在醫(yī)院走廊強行摟著她自拍過，當時她咳得視線模糊，根本沒力氣拒絕。
小滿，季辰的聲音沉下來，你們到底...
劇咳突然襲來。她弓著背咳得渾身發(fā)抖，打翻了手邊的味噌湯。湯汁在桌布上洇開一片棕黃，像擴散的癌斑。
我去洗手間。她抓起包沖出門，身后傳來季辰喊服務員的聲音。
鏡中的自己像被雨水打濕的素描。林小滿用冷水拍臉，血跡卻在白色瓷盆里格外刺眼。門外傳來腳步聲，她慌忙鎖上門。
小滿季辰敲門，你還好嗎
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手機在包里震動，醫(yī)院號碼顯示在屏幕上——是催她住院的提醒。與此同時，季辰的手機鈴聲在門外響起。
喂他的聲音帶著不耐煩，徐瑩，我說過...什么現(xiàn)在
林小滿的指甲陷入掌心。門外，季辰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等她鼓起勇氣開門時，座位上只剩下一件疊好的外套和未結(jié)賬的賬單。
服務生遞來紙條：【徐瑩急事，明天解釋。外套穿上，別著涼】。最后四個字被水漬暈開，不知是茶還是別的什么。
林小滿慢慢穿上季辰的外套。殘留的體溫裹著她，香水后調(diào)混著醫(yī)院帶出來的血腥氣。她掏出手機，給蘇梅發(fā)了條消息：【明天陪我去辦住院吧】。
走出店門時，初雪紛紛揚揚落下。她看見馬路對面徐瑩鉆進季辰的車，副駕窗戶映出兩人模糊的輪廓。林小滿拉高外套領(lǐng)子，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像永遠等不到的回答。
4
漸行漸遠
化療室的窗簾透著不健康的青白色。林小滿數(shù)著滴管里落下的藥液，第三十二滴時手臂靜脈傳來灼燒感，像有火蟻順著血管往心臟爬。
忍一忍。護士調(diào)整著流速，今天加了兩味藥，反應會大些。
手機在托盤里震動。季辰的消息浮在鎖屏：【臨時出差，回來帶你去新開的粵菜館】。這是住院兩周來他第六次改約，每次理由都具體得讓人生不出懷疑——上周是項目審計，前天是客戶突訪，今天變成了深圳分公司的系統(tǒng)崩潰。
林小姐護士突然按住她痙攣的手背，針頭要移位了！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甲已深深掐進掌心。藥液袋搖晃著，映出窗外一截枯枝，像極了季辰昨天朋友圈照片里，深圳四季酒店窗外那株歪脖子榕樹。
我?guī)湍檬謾C護士小聲問。
不用...她話音未落，病房門被推開。蘇梅拎著保溫桶僵在門口，目光盯在亮著的手機屏幕上。
他又放鴿子蘇梅砰地放下桶，知道嗎徐瑩昨天曬的下午茶定位就在深圳四季。
枸杞雞湯的熱氣蒙住了林小滿的視線。她假裝被燙到，趁機抹了下眼角：可能...是偶遇
偶遇蘇梅劃開自己手機，看看這個！徐瑩的九宮格照片里，有張對焦模糊的男士袖口——寶珀腕表與季辰生日時她送的那款一模一樣，袖扣還殘留著她親手換上的孔雀石。
點滴架突然晃得厲害。林小滿彎腰干嘔，蘇梅慌忙按鈴時，她瞥見自己落在嘔吐袋里的發(fā)絲——化療后大把脫落的頭發(fā)纏結(jié)成團，像團枯萎的蛛網(wǎng)。
深夜的病房走廊空得像條隧道。林小滿拖著輸液架去洗手間，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細長顫抖。拐角處突然傳來值班護士的閑聊：
37床的男朋友真一次沒來過
說是忙，倒是每天送花...
花我見都是同城速遞...
冷水撲在臉上時，她發(fā)現(xiàn)鼻血又流了。鏡中人頭頂禿了幾塊，像被蟲蛀的絨布玩偶。手機在睡袍口袋震動，季辰發(fā)來一段深圳夜景視頻：【下次帶你來】。
她慢慢打字：【好】。發(fā)送前又補了個笑臉。
化療第四天清晨，季辰終于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他手里提著果籃，西裝革履得像是剛從會議室出來。
氣色好多了。他站在床尾沒再靠近，領(lǐng)帶夾閃著冷光。林小滿下意識拉了拉毛線帽，蓋住耳邊新禿的斑塊。
項目結(jié)束了
嗯。季辰的手機突然震動，他瞥了眼屏幕，抱歉，得接個重要電話。
走廊傳來壓低的聲音：瑩瑩...說了在醫(yī)院...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遠去。林小滿數(shù)著窗外的梧桐葉，數(shù)到第七十三片時護士來換藥。
您先生呢護士四處張望。
他不是...林小滿突然劇烈咳嗽，血沫濺在雪白被單上，像早春零落的櫻花。
傍晚蘇梅來送粥，看見床頭果籃直接扔進了垃圾桶。知道嗎她擰開保溫桶的手在抖，徐瑩今天發(fā)了個定位在協(xié)和醫(yī)院體檢中心。
林小滿盯著粥面浮著的油星：可能...她真不舒服
不舒服蘇梅翻出朋友圈照片——徐瑩對鏡自拍背景里，分明晃著半件掛在衣架的男士西裝。
深夜監(jiān)控器的滴答聲格外刺耳。林小滿摸出枕頭下的手機，季辰的聊天框還停在白天的位置。她點開他朋友圈，最新動態(tài)是分享的肺癌護理文章，配文值得收藏。
手指懸在點贊鍵上許久，最終劃向相冊。五年前的照片里，青澀的季辰在櫻花樹下?lián)е�，她笑得眼角彎成月牙。那時候癌細胞應該已經(jīng)在肺葉里蟄伏，像枚定時炸彈。
窗外開始下雨。她打開與季辰的對話框，慢慢輸入：【我們是不是該談談】
刪掉。重新打：【你和徐瑩...】
又刪掉。最終發(fā)出一條：【深圳好玩嗎】
消息前很快浮起灰色感嘆號——網(wǎng)絡(luò)信號斷了。林小滿望著窗外被雨水攪碎的月光，覺得這樣也好。
5
最后禮物
化療泵的警報聲在凌晨三點十七分響起。林小滿睜開眼，看見護士正在更換藥袋，淡黃色的液體在燈光下像融化的琥珀。
吵醒您了護士輕聲說，這袋止吐藥快輸完了。
林小滿搖搖頭，目光落在床頭柜的日歷上。紅色圓圈標記著12月24日——季辰的生日，也是醫(yī)生預估的最后期限。窗外飄著今冬第一場雪，窗欞上積了薄薄一層，像撒了鹽的傷口。
手機屏幕亮起，蘇梅的消息：【東西都準備好了，明天帶過來】。她輕輕撫摸枕邊那本手工相冊，牛皮封面下藏著五年來偷拍季辰的每一瞬間。
37床，抽血。護士推著治療車進來，橡膠管扎在她瘦得透明的手臂上。針頭刺入時林小滿沒覺得疼，她正盯著朋友圈里徐瑩剛發(fā)的照片——季辰在會議室打盹的側(cè)臉，配文某人熬夜工作的獎勵。
血管比昨天更難找了。護士皺眉，您得多吃點...
林小滿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染血的紙巾團在掌心像朵凋零的玫瑰。護士慌亂地按下呼叫鈴，她卻指向抽屜：請把...藍色筆記本...給我...
醫(yī)生們圍在床前時，她正在本子上勾畫清單：1.
相冊扉頁題字
2.
生日蛋糕口味
3.
給徐瑩的信...鋼筆突然被抽走，張醫(yī)生嚴肅的臉出現(xiàn)在視野里：林小姐，您現(xiàn)在的血氧...
我知道。她聲音輕得像雪落，所以...要抓緊。
天亮后雪停了，陽光把病房照得透亮。林小滿靠在搖起的病床上，看蘇梅一件件往外掏東西：榛子巧克力蛋糕——按你說要少糖的，信紙和火漆印，還有...蘇梅突然哽住，真要這么做
林小滿接過那枚孔雀石袖扣——季辰生日時她送的禮物，上周在徐瑩的自拍里發(fā)現(xiàn)它別在了別人袖口�？傄�...物歸原主。她摩挲著石面上天然的紋路，像撫摸一段無法復刻的時光。
那賤人昨天還來醫(yī)院做孕檢！蘇梅突然摔出手機，照片里徐瑩在產(chǎn)科走廊比V字手勢，無名指上的鉆戒閃著冷光。
林小滿的指尖在相冊上頓了頓，繼續(xù)寫扉頁上的話：【給永遠二十九歲的辰】。墨水暈開一小片，她假裝沒看見。
午后，護工幫她洗了頭發(fā)。稀疏的發(fā)絲纏在梳齒上，像秋末的蛛網(wǎng)。林小滿對著鏡子戴上栗色假發(fā)，又抹了點腮紅。像...以前嗎她轉(zhuǎn)頭問蘇梅。
蘇梅紅著眼眶點頭，遞來一條駝色羊絨圍巾：按你說的，包裝好了。
林小滿把臉埋進圍巾里深深吸氣，化療后衰退的嗅覺卻捕捉不到任何季辰的氣息。她慢慢系好藏青色包裝盒的緞帶，突然說：我想...去趟天臺。
寒風中的天臺空無一人。林小滿扶著欄桿往下看，住院部門口的人流像五線譜上的音符。她突然睜大眼睛——季辰的黑色轎車正駛?cè)胪＼噲�，副駕上徐瑩的紅圍巾刺目得像警報燈。
別看！蘇梅想拉她回去，林小滿卻掏出手機，對準樓下拍了一張。照片里兩個芝麻大的人影依偎著走向產(chǎn)科大樓，而她鏡頭前的呼吸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
回到病房時儀器警報聲此起彼伏。張醫(yī)生帶著搶救車沖進來，林小滿卻把相冊緊緊抱在胸前：再...等一天...
夜幕降臨時她開始發(fā)燒。昏沉中聽見蘇梅在哭，聽見護士說家屬還沒聯(lián)系上嗎，聽見窗外隱約的圣誕歌聲。凌晨兩點，她突然清醒過來，異常清明地對蘇梅說：把蛋糕...拿出來吧。
奶油在舌尖化開的瞬間，監(jiān)護儀上的曲線變成直線。林小滿最后看見的是相冊里那張大學合影——櫻花樹下，年輕的季辰正把一朵野花別在她耳邊。
三天后，季辰在辦公室收到同城快遞。拆開藍色包裝紙，里面是條駝色圍巾和一張字條：【生日快樂。圍巾我替你試過了，很暖和】。他困惑地翻找寄件人信息，卻在折疊處發(fā)現(xiàn)一小塊暗紅污漬，像干涸的血跡。
手機突然響起，徐瑩的哭腔從聽筒里炸開：季辰！有個神經(jīng)病給我寄了封信...
季辰?jīng)]聽完就沖出門。十二月的風刮在臉上像刀割，他腦海里不斷閃回上周醫(yī)院走廊——那個戴著毛線帽的消瘦背影，當時怎么就沒認出是她
公寓樓下，快遞員正往車上搬件。請問，季辰抓住對方，上周有沒有收過林小滿的包裹
37床那個癌癥病人快遞員翻著單據(jù)，有啊，平安夜那天的加急件，她還特意寫了定時發(fā)送...突然壓低聲音，聽說第二天人就沒了。
季辰的世界突然失聲。他機械地摸出手機，翻到被設(shè)為私密的那條朋友圈——轉(zhuǎn)發(fā)肺癌護理文章下，林小滿是唯一沒點贊的聯(lián)系人。
雪又下了起來。他站在雪地里拆開隨圍巾寄來的卡片，背面還有一行小字：【PS：深圳的夜景，我偷偷P上自己啦】。翻過來，是張合成照片——他拍的深圳夜景前，P著林小滿大學時的笑臉。
季辰跪在雪地里，終于看清孔雀石袖扣背面刻著的日期：2017.12.24——他們分手的日子，也是他永遠錯過的真相。
6
真相大白
季辰站在太平間門口，不銹鋼門把手上凝著冷霧。三天前簽字的遺體捐贈協(xié)議還揣在口袋里，邊角被揉得發(fā)皺。
確認一下。工作人員遞來平板電腦，屏幕上林小滿的遺容蒼白如紙，化療掉光的眉毛讓她的神情顯得格外陌生。季辰的拇指懸在確認鍵上方，突然注意到她耳垂上那個小小的胎記——像極了他們第一次約會時，落在她耳邊的櫻花花瓣。
先生
稍等。他轉(zhuǎn)身撥通徐瑩電話，鈴聲響到第七下才被接起。
我在做產(chǎn)檢呢...徐瑩甜膩的聲音被太平間走廊的回音襯得虛假。
三年前。季辰聲音嘶啞，小滿的體檢報告，是你換掉的
電話那頭突然靜得能聽見醫(yī)療器械的嗡鳴。季辰盯著太平間門縫里漏出的冷氣，想起三年前那個暴雨夜——徐瑩渾身濕透抱著文件袋來找他，說在林小滿辦公室發(fā)現(xiàn)了分手信。
你當時說...只是普通感冒。他攥緊的拳頭抵在墻上，骨節(jié)泛白。
她本來也活不長！徐瑩突然尖叫，現(xiàn)在說這些干什么我們的孩子...
季辰掛斷電話，轉(zhuǎn)身時撞上了推尸床。白布滑落一角，露出林小滿手腕上淡淡的針孔痕跡，排列得像省略號。他突然想起上周在咖啡廳，她問如果重來一次時，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陰影也是這樣的形狀。
季先生張醫(yī)生拿著文件夾走來，捐贈手續(xù)...
她...季辰的喉結(jié)滾動，最后說了什么
張醫(yī)生遞來一個牛皮紙信封：林小姐留給您的。
信封里滑出一張照片——大學時代的林小滿在圖書館睡著，陽光透過書架在她臉上印下斑駁的光影。背面寫著一行小字：【那天你偷親我時，我其實醒著】。
季辰的膝蓋重重磕在地上。記憶突然清晰如昨——大四那天的圖書館，他確實吻了她，而她的睫毛在他唇下輕輕顫動，像蝴蝶振翅。
手機瘋狂震動起來。徐瑩發(fā)來十幾條消息，最后一條是B超照片：【你看孩子多像你】。季辰盯著那個模糊的陰影，突然想起今早在林小滿公寓發(fā)現(xiàn)的日記本。最后一頁寫著：【要是能看看他的孩子就好了，可惜...】
蘇梅的哭聲從走廊盡頭傳來。她抱著個紙箱，看見季辰時眼神像淬了毒：滿意了連她死都要挑你生日！
紙箱里掉出個藥盒，五顏六色的藥片撒了一地。季辰撿起其中一粒藍色藥片——和他上周在徐瑩包里發(fā)現(xiàn)的一模一樣。
這是什么
抗癌藥啊！蘇梅笑得凄厲，怎么徐千金沒告訴你她爸是肺癌專家
太平間的冷氣突然變得刺骨。季辰想起半年前徐瑩父親拍著他肩膀說小瑩就交給你了，那只手上戴著和林小滿主治醫(yī)師同款的限量版腕表。
張醫(yī)生猶豫著遞來另一份文件：其實...林小姐一個月前就停止治療了。紙上林小滿的簽名比平日潦草，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
季辰?jīng)_進停尸間時，工作人員正在給林小滿化妝。棉簽擦過她毫無血色的嘴唇，留下一道虛假的嫣紅。他突然抓住遺體推車，金屬欄桿在掌心冷得像刀。
讓我...他的聲音哽在喉嚨里�；瘖y師驚恐地退開，露出林小滿鎖骨下方那個月牙形疤痕——大二露營時她為他擋下樹枝的痕跡。
手機又響了。徐瑩發(fā)來結(jié)婚請柬設(shè)計稿，背景是深圳四季酒店。季辰看著照片窗外的歪脖子榕樹，突然想起上周林小滿咳血時，他正和徐瑩在那家酒店餐廳碰杯。
季先生...工作人員欲言又止，捐贈手術(shù)...
取消。季辰脫下西裝蓋在林小滿身上，我?guī)丶摇?br />
蘇梅在身后冷笑：家她公寓退租那天你在哪陪徐瑩選婚紗吧
季辰的襯衫袖口蹭到了林小滿臉上的粉底，留下一道白痕，像未愈合的傷口。他小心地擦掉，卻越擦越花�；瘖y師小聲提醒：先生，遺體不能...
她最討厭化妝。季辰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大學表演課...
話沒說完，他突然看見林小滿右手緊攥著什么。輕輕掰開，掌心里是枚褪色的電影票根——日期是他們分手那天，片名被血跡暈染得無法辨認。
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徐瑩挺著根本不存在的肚子沖進來：季辰！你瘋了嗎她的目光掃過遺體，突然僵住——林小滿頸間戴著條眼熟的項鏈，吊墜里藏著季辰二十歲時的照片。
這項鏈...徐瑩聲音發(fā)顫，我明明扔了...
季辰的世界突然安靜。他想起分手那天徐瑩給他看的照片——林小滿和學弟在電影院約會，而現(xiàn)在那張照片上的衣服，分明是林小滿捐給山區(qū)的那一箱。
出去。他說。
什么
滾出去！季辰的怒吼震得頂燈搖晃，全都滾出去！
當最后一個人離開，他跪在推車邊，額頭抵著林小滿冰冷的指尖。太平間的排風扇轉(zhuǎn)著，像倒計時的秒針。在無人看見的角落，一滴淚砸在林小滿手心里，沖淡了干涸的血跡。
窗外開始飄雪。季辰想起五年前初雪那天，林小滿把凍紅的手塞進他口袋時說：聽說一起看過初雪的人，會永遠在一起。
雪越下越大，漸漸蓋住了太平間窗臺上未拆的快遞箱——那是林小滿提前準備的圣誕禮物，標簽上寫著：【給永遠二十九歲的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