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谷雨那日,山霧未散,我的藥圃里躺著一個將死之人。
推開籬笆時,濃重的血腥味先于視覺闖入鼻腔。
那人仰躺在我的雪魂草上,玄色錦衣浸透了血。
三處刀傷,一支羽箭,最致命的是左胸那道貫穿傷——能撐到這里,已是奇跡。
嘖。
我的指尖拂過被壓碎的雪魂草,冰藍(lán)汁液沾在指腹,像凝結(jié)的淚。
三個月前為采這株藥,我懸在峭壁半日,如今只剩一地殘蕊。
沈姑娘!后山那片......阿竹的驚呼戛然而止。藥簍砸在地上,曬干的當(dāng)歸滾落進(jìn)血泊。
阿竹撲到藥圃前發(fā)抖:這、這人把雪魂草......話音未落便紅了眼眶。
我按住她顫抖的肩,沾血的手指在她粗布衣上留下暗痕。
去叫石頭。我將殘存的草莖收入玉匣,再燒一鍋雪水。
可這藥......
死了的草藥,和將死的人,都是留不住的。匣蓋合攏時,最后一片花瓣碎成齏粉。
昏迷中的男人突然攥住我的裙角。
蒼白的指節(jié)上沾著泥與血,力道卻大得驚人。
救我…
蕭承煜在徹底墮入黑暗前,視線里最后映出的,是霧中一抹青影。
女子立在藥圃間,青綠衣袍被山風(fēng)掀起一角,像初春新抽的嫩竹。
她發(fā)間系著一段紅綢,濃烈如血,在蒼白的霧氣里格外刺目。
綢帶尾梢掃過他的臉頰,帶著淡淡的藥香,混著血腥氣,成了他昏迷前最后的知覺。
他下意識想抓住那片衣角,可指尖只碰到冰冷的泥土。意識潰散之際,他恍惚聽見她低低的一聲嘆息——
可惜了這些藥。
而后,便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2
阿竹拖著竹耙過來時,我正割斷被他壓住的衣擺。
她盯著我手中染血的銀剪:姑娘真要救
去煮藥。我望向山外皇城的方向,能逃到這里的,多半是閻王不肯收的。
暮色四合時,他肩頭的箭鏃在燈下泛著冷光。
窗外谷雨淅瀝,將血跡沖成淡紅的溪流,蜿蜒流過藥圃那些淡藍(lán)色的草藥。
阿竹,去把這藥給南屋那位公子敷上。我碾著新曬的草藥,頭也不抬地吩咐。
啊沈大夫,我、我尿急!阿竹手里的藥杵咚地掉進(jìn)臼里,少女像只受驚的兔子,眨眼就躥出了門,連鞋都跑丟了一只。
炤臺前的王娘子噗嗤笑出聲:這孩子,怕是還記恨那位公子壓壞了姑娘的雪魂草。
我輕笑著搖了搖頭,將藥膏裝進(jìn)瓷盒。
沈大夫,要不我送過去王娘子擦了擦手,作勢要起身。
不必。我蓋上藥箱,我怕待會兒把藥煎糊了。
王娘子了然地笑了。
整個山谷都知道,沈大夫醫(yī)術(shù)雖精,煎藥卻總是一塌糊涂,不是火候過了就是水干了,最后只得請人幫忙。
行,那您去,我替您看著火。
我端著藥膏推開了南屋的門。
屋內(nèi)光線昏沉,榻上的人影半倚在床頭,墨色衣袍半敞,露出纏著紗布的胸膛。
衣料是上好的云紋錦,暗繡的金線在微弱的光下若隱若現(xiàn)——這樣的料子,尋常富貴人家都穿不起。
我走近時,榻上的人呼吸平穩(wěn),似乎睡著了。
可就在我伸手去解他衣帶的瞬間,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極大,幾乎要捏碎骨頭。
你是誰他聲音低啞,帶著未散的殺意,誰派你來的
我垂眸看了眼自己發(fā)紅的手腕,平靜道:山谷藥師。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你壓壞了我值三百兩銀子的雪魂草。
蕭承煜緩緩側(cè)頭。
屋內(nèi)陳設(shè)極簡,除卻身下這張硬榻,唯有一張木桌,上面散著幾味藥材。
手上的力道松了幾分,卻仍未放開。
窗外一陣風(fēng)過,吹得藥圃里的草藥沙沙作響。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忽然冷笑一聲:三百兩
嗯。我面不改色,利息另算。
3
谷雨過后的第三場夜雨來得又急又兇。
我在藥房分揀新采的黃連時,聽見南屋傳來木榻斷裂的悶響。
推門便見蕭承煜蜷在榻角,中衣被冷汗浸得透濕,五指深深摳進(jìn)床板縫隙。
走開...他喉嚨里滾出困獸般的低吼,眼底猩紅一片。
地上散著打翻的藥碗,碎瓷間混著幾縷血絲。
我緩步靠近。就在我俯身查看他時,一道滾燙的身軀突然將我重重壓在了藥柜上。
母妃...他滾燙的呼吸噴在我頸間,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為什么...背叛我...
我的后腰撞在柜角,疼得眼前發(fā)黑。他的眼淚落在我脖根處,灼熱得幾乎要燙傷皮膚。
就在我摸到銀針準(zhǔn)備反擊時,他的動作突然頓住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將臉埋進(jìn)我肩窩。
我身上沾染的雪見草香似乎穿透了高熱的混沌,他的顫抖漸漸平息下來,沉重的身軀一點點滑落。
我接住他下滑的身體,觸手盡是滾燙的肌膚,他的額頭抵在我鎖骨處。
嘖,這是我救過最麻煩的一個人了。
4
雨聲里混著搗藥的悶響,一聲一聲,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蕭程煜睜開眼時,他試著動了動手指。
姑娘!那人醒了!
少女的嗓音突兀地刺進(jìn)耳膜,隨后腳步聲遠(yuǎn)去。
一把小銀剪擱在粗陶碗旁,刃上還沾著干涸的血跡。
門簾忽地被掀開,風(fēng)卷著雨氣撲進(jìn)來。
他瞇起眼,逆光里,那道青綠身影跨過門檻,發(fā)間紅綢垂落肩頭---是霧里見過的那抹顏色。
她手里端著一碗藥,黑褐藥汁映不出半點光影。
能坐起來么她問,嗓音清凌凌的,和那天的嘆息一樣,聽不出喜怒。
屋內(nèi)燭火輕晃,映得藥汁愈發(fā)黑沉。
我將碗擱在床邊矮幾上,碗底與木面相觸,發(fā)出一聲輕響。
蕭承煜仍靠坐在床頭,蒼白的面容隱在陰影里,唯有一雙眼睛幽深如墨,直直盯著我。
喝了。我道。
他不動,也不言語,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唇角若有似無地勾起一絲弧度。
我蹙眉,你怕我下毒
他仍不答,只是目光落在那碗藥上,又緩緩移回我臉上,眼底似笑非笑。
我輕嗤一聲,公子多慮了。若真想害你,你現(xiàn)在就不會躺在這兒。
藥香在屋內(nèi)氤氳,苦味漸漸彌散。
我瞥了一眼藥碗,想起這藥涼了之后的滋味,不由得皺了皺臉。
蕭承煜捕捉到我的神情,眉梢微挑,眼底閃過一絲惡劣的興味。
姑娘喝了,我才喝。他慢條斯理道,嗓音低啞,帶著幾分病中的倦意,卻又透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我盯著他,他也回視著我,眸色沉沉,似挑釁,又似試探。
半晌,伸手端起藥碗。
這可是五兩銀子的藥!不可糟蹋了……
我眉一皺,閉眼抿了一口。
霎時間,苦澀在舌尖炸開,一路蔓延至喉嚨,嗆得我險些咳出來。
我強忍著咽下,連忙去摸桌上的茶壺,倒了杯清水灌下去,才勉強壓住那股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苦味。
再抬眼時,蕭承煜正看著我,唇角微揚,眼底那抹陰郁竟散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得逞般的笑意。
我頓時明白過來——他在戲弄我。
你這人——我惱了,白皙的面頰因氣惱浮上一層薄紅。
我這兒不是你那江湖打打殺殺的地方,救了你就是救了你,何必還疑神疑鬼,覺得我要毒死你
我將藥碗重重擱回他手邊的矮幾上,碗中藥汁晃蕩,險些濺出。
愛喝不喝。我冷聲道,不喝就滾出我的山谷。
蕭承煜眼底笑意更深。
他伸手,修長的手指握住藥碗,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垂眸看了一眼漆黑的藥汁,又抬眼看我,忽然仰頭,一飲而盡。
喉結(jié)滾動,藥汁入喉,他連眉都沒皺一下。
碗底見空,他隨手將碗擱下,抬袖擦了擦唇角,這才慢悠悠道:
苦。
我瞥了他一眼。
他卻又補了一句,嗓音低啞,帶著幾分病中的倦懶,卻又莫名透著一絲愉悅——
但比姑娘的表情甜些。
我:……
我收拾完藥碗,正欲轉(zhuǎn)身離開,身后忽然傳來一聲低喚——
蕭承煜。他嗓音微啞,帶著幾分病中的倦意,卻又莫名執(zhí)拗,姑娘呢
我腳步一頓,沒回頭,只淡淡道:沈青竹。
沈青竹……他低聲重復(fù),尾音輕揚,像是細(xì)細(xì)咀嚼著這三個字。
屋內(nèi)靜了一瞬,忽聞他輕笑一聲,嗓音低低沉沉,似山澗溪水流過青石,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好名字。他道。
我側(cè)眸瞥他一眼,見他倚在床頭,蒼白的面容因這一笑竟透出幾分鮮活。
青竹……他又念了一遍,似玩味,又似嘆息,倒是襯你。
我懶得理他,抬步便走。
沈青竹。他又喚,這次聲音低了些,像是自言自語,卻又恰好讓我聽見,記住了。
我腳步未停,抬手掀開簾子時,卻聽見身后傳來一陣輕咳,繼而是藥碗碰倒的聲響。
——這人,連喝個藥都能折騰。
我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終究還是轉(zhuǎn)身折了回去。
5
石頭已經(jīng)是第三次被蕭程煜趕出去了…
姑娘,
蕭公子讓你去…石頭為難的看著正在收拾藥材我,說道。
罷了,把藥給我。行醫(yī)這么多年來未見過如此難纏的病人。
不縱著他時,夜晚的咳嗽聲又讓她煩躁,她已經(jīng)后悔救了這個人。
就不應(yīng)該看他身穿華麗,就想討回那雪魂草的銀子…
走進(jìn)屋子里。
便看到那男人倚在床邊,好整以暇的看著她,好似猜定了我會來。
喝!我的好修養(yǎng)都被他搞掉了。
我推門而入時,蕭承煜正把玩著枕下的匕首。
喝藥。我將藥碗擱在床頭矮幾上,碗底與木面相觸,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
他抬眸,眼底帶著病態(tài)的執(zhí)拗:你喂我。
手?jǐn)嗔宋依溲劭此?br />
若是呢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藥碗被帶得一晃,黑褐色的藥汁在碗沿蕩出細(xì)小的漣漪。
我掙開他的手,一把捏住他的下巴。
他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還未及反應(yīng),碗沿已抵上他的唇齒。
藥汁灌入喉間,他嗆得咳嗽,褐色的藥液順著脖頸滑落,在雪白中衣上洇開一片深色痕跡。
滿意了我松開手,拭去指尖沾到的藥汁。
他舔去唇邊殘藥,忽然低笑出聲。這個笑容讓他蒼白的臉驟然生動起來,眼尾微微上挑,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趣的事。
沈大夫的手,他嗓音沙啞,帶著幾分玩味,比我想象的更有力。
我瞥見他腕間被掐出的紅痕,在冷白皮膚上格外刺目。
再有下次,我轉(zhuǎn)身端起空藥碗,就讓你嘗嘗針灸的滋味。
蕭承煜的目光追著我的背影,直到門簾落下,隔斷了他的視線。
6
蕭承煜能下床的第一天,就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后。
你沒事做我頭也不回地碾著藥。
討債。他倚在門框上,玄色衣袍松松垮垮地掛著,三百兩銀子,沈大夫準(zhǔn)備什么時候還
我抓起一把曬干的黃連拍在案板上:是你欠我。
他忽然湊近,帶著的熱度:那我把自己賠給你
藥杵差點砸到手指。
我抬頭瞪他,卻撞進(jìn)一雙含笑的眼里。
陽光透過窗紙,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
阿竹說,那位公子最近很古怪。
我曬藥,他就幫忙翻揀;我出診,他非要跟著背藥箱;就連我去溪邊洗衣,他也要坐在大石頭上守著。
最離譜的是上月初三。村里貨郎的女兒來求診,那姑娘不過多問了幾句他的傷勢,他就冷著臉把人家嚇哭了。
你發(fā)什么瘋我蘸著墨汁寫藥方。
蕭承煜奪過毛筆,在藥方背面重重寫下已有婚約四個大字,墨汁濺得到處都是。
我氣得把搗藥的銅臼塞進(jìn)他懷里:滾去磨藥!
他真就抱著銅臼蹲在院子里磨了一下午。
夕陽西下時,我推開窗,看見他垂著頭認(rèn)真搗藥的樣子,發(fā)梢沾滿藥粉,像落了層雪。
7
雨季來臨前,我發(fā)現(xiàn)藥柜里的芨草用完了。
我去趟鷹嘴崖。收拾藥簍時,陰影籠罩下來。
蕭承煜堵在門口,手按在門框上:我也去。
不行。
要么一起,他瞇起眼睛,要么我現(xiàn)在就去把你的藥圃全壓一遍。
鷹嘴崖的風(fēng)很大。
暴雨說來就來
,前一秒還是晴天。
我們匆忙往回趕,卻發(fā)現(xiàn)山路被泥石流沖斷。蕭承煜拉著我改道,卻在轉(zhuǎn)角處踩空——
青竹!
他猛地拉我,自己卻因用力過猛失去平衡。我反手去抓,只撕下他半幅衣袖。
墜落的過程仿佛被拉長。
我看見他拼命伸手想抓住什么,玄色衣袍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最后落入水中的瞬間,一雙手死死護(hù)住我的后腦。
冰冷的河水淹沒頭頂時,我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蕭承煜用身體替我擋開所有礁石,直到我們被沖進(jìn)一處淺灘。
醒醒!我拍打他蒼白的臉。
他咳出幾口水,睫毛上還掛著水珠,卻勾起嘴角:...現(xiàn)在...是你欠我的了...
高燒來得又快又猛。
我撕開他濕透的衣衫,才發(fā)現(xiàn)舊傷全部迸裂。
傻子...我顫抖著給他敷藥,誰要你救...
他在昏迷中抓住我的手腕:別走...
山洞外的雨聲漸歇。
第三天清晨,阿竹和石頭的呼喊聲從遠(yuǎn)處傳來。我正要回應(yīng),突然被一股力道拽倒。
蕭承煜不知何時醒了,帶著高熱特有的潮紅將我按在干草堆上:我找到新的雪魂草了。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層層包裹里是株完整的雪魂草,根部還沾著泥土。
那天...壓壞你的...他呼吸灼熱,我找了半個月...
我盯著那株草藥,突然說不出話。
鷹嘴崖地勢險峻,他帶著未愈的傷,是怎么...
姑娘!阿竹的驚呼從洞口傳來。
蕭承煜迅速松開手躺回去裝睡,睫毛卻緊張地顫動著。
我看著他泛紅的耳尖,突然覺得心口發(fā)燙。
減五十兩。最多五十…我對著昏迷的某人說。
他嘴角幾不可察地?fù)P了揚,呆子。
返程的馬車上,蕭承煜靠在我肩頭假寐。
陽光透過布簾,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悄悄撥開他額前碎發(fā),發(fā)現(xiàn)那道舊傷已經(jīng)結(jié)痂。
阿竹在車外偷笑,我作勢要彈她腦門,卻被人抓住了手指。
蕭承煜依舊閉著眼,掌心卻溫暖干燥,穩(wěn)穩(wěn)地包裹住我的指尖。
8
蕭程煜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這樣過去…
可是他的身份終究一生平淡不了。
殿下,陛下病危。暗衛(wèi)單膝跪地,聲音壓得極低,二皇子與貴妃已在暗中調(diào)兵,三路人馬正往這邊搜尋。
蕭承煜指尖一頓,藥碗里的湯藥泛起細(xì)微漣漪。
窗外,沈青竹正彎腰整理藥簍,發(fā)間紅綢被山風(fēng)吹得揚起。
知道了。他放下藥碗,瓷底與木桌相觸,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暗衛(wèi)欲言又止:國公爺傳話,若殿下再不回京——
退下。
待屋內(nèi)重歸寂靜,蕭承煜望向藥圃里那道青影。
他本該今早就告別,卻鬼使神差又多留了半天。直到——
村口傳來犬吠與鐵甲碰撞聲。
沈姑娘!阿竹跌跌撞撞沖進(jìn)院子,村口來了好多官兵!把村子全包圍了!
藥簍砰地落地。
沈青竹跑進(jìn)南屋,卻早已人去樓空
官兵將村民趕到曬藥坪,領(lǐng)頭人舉起那枚龍紋玉佩:姑娘,反賊在哪
玉佩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是放在枕頭下面的。
我不知道什么反賊。
領(lǐng)頭人突然拽出人群中的小滿——王娘子六歲的孫子。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刀橫在那孩子脖頸。
不說,就一個一個殺。
王娘子撲通跪下來扯我衣角:沈大夫!求您說告訴那人在吧�。≈車迕耖_始竊竊私語,不知誰喊了句別連累我們。聲音越來越大
我死死咬住嘴唇。
我知道了!王娘子突然尖叫,我煎藥時聽見他們說去后山洞穴!被褥還熱著!
領(lǐng)頭人獰笑著扔下孩子,帶兵往后山?jīng)_去。暴雨就在這時傾盆而下。
我轉(zhuǎn)身就往山上跑。
山泥路被雨水泡得發(fā)滑,摔第三次時,手肘擦出大片血痕。雷聲轟鳴中,我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山洞前腳印雜亂,崖邊還有打斗痕跡。
我撿起沾泥的手帕——是半月前蕭承煜替我擦藥時順走的。
雨水混著眼淚砸在泥地里。我踉蹌著往更深的林子里走,突然被樹根絆倒。
隨后昏迷了過去…
9
我扶著門框勉強站直,渾身骨頭像是被拆散重組過一般。
屋外的爭吵聲卻愈發(fā)激烈。
趙志良!你還發(fā)著高熱呢!阿竹的聲音帶著哭腔,當(dāng)初你摔斷腿,是誰連夜上山采藥救的你
一碼歸一碼。趙志良的嗓門最大,那些官兵要是殺個回馬槍,咱們?nèi)宥嫉门阍幔?br />
就是!杜娘子尖著嗓子幫腔,我家小寶昨夜發(fā)了高熱,沈大夫連張藥方都不肯開!
我猛地推開門,眾人頓時噤聲。雨水順著茅檐滴在我手背上,冰涼刺骨。
王娘子。我看向躲在人群最后的婦人,你兒媳婦的安胎藥,我每月十五都準(zhǔn)時送到府上。
她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阿竹還要爭辯,我按住他顫抖的肩膀:各位的恩情,沈青竹記著呢。
我從懷中掏出賬本。
各位。我虛弱地開口,聲音雖輕卻讓眾人安靜下來,昨日之事確實因我而起。我會離開,不連累大家。欠下的恩情,就此一筆勾銷。
姑娘!阿竹急得直跺腳。
不必多說了。我搖搖頭,轉(zhuǎn)向村長,村長,多謝您和鄉(xiāng)親們這些年的收留。此事由我而起,我自會承擔(dān),絕不連累諸位。
人群騷動起來。老村長拄著拐杖欲言又止:沈丫頭...
三日后我自會離村。撕碎的賬本飄落在泥水里,只是阿竹和石頭得留下——他們與這事無關(guān)。
轉(zhuǎn)身時,我聽見王娘子小聲啜泣:對不住...實在是孩子...
風(fēng)吹過屋檐,帶起一片落葉。我知道,是時候離開了。
姑娘真要走阿竹抱著我的包袱,眼圈通紅。
我接過包袱,里面只有幾件換洗衣物和那套銀針。
其余的都留下了——藥方給了阿竹,珍稀藥材托付給石頭,連妝匣里的碎銀子都分給了村里幾個孤寡老人。
門外傳來馬蹄聲。石頭淋著雨跑進(jìn)來:姑娘,車備好了。
老村長拄著拐杖站在院門口,身后是十幾個村民。王娘子躲在最后面,懷里摟著小滿,不敢與我對視。
沈丫頭...老村長從懷里掏出個粗布包,大伙湊的盤纏。
布包沉甸甸的,能聽見銅錢碰撞的聲響。我喉頭發(fā)緊,只取了最上面那枚帶著體溫的銅板。
留著修葺祠堂吧。我將銅板系在腰間,有它引路,足夠我找到歸途。
馬車駛出村口時,雨幕中突然沖出一個瘦小身影。
小滿光著腳追在車后,手里舉著一把蔫了的野花:沈姑姑!給你治病用!
孩子稚嫩的喊聲刺得心口生疼。我接過那束沾滿泥水的野花,在車輪碾過山彎時,終于淚如雨下。
10
仁心堂外,排著長隊。
下一位。
我放下銀針,凈了手,頭也不抬地喚道。
一名老者捂著胸口,面色青白地被人攙扶進(jìn)來。
心脈淤堵,氣血逆行。我搭上他的脈搏,不過三息,便取針扎入他腕間三寸,深呼吸。
老者猛地一顫,隨即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臉色漸漸恢復(fù)。
神了!旁邊的小藥童瞪大眼睛,師父,這位姑娘比您還快!
仁心堂的老大夫捋著胡須
瞇眼打量我:姑娘師承何人
山野游醫(yī),不足掛齒。我淡淡道。
他沉吟片刻,遞來一塊木牌:三日后,太醫(yī)院招考,姑娘可愿一試
我接過木牌,指尖摩挲過上面的燙金小字——太醫(yī)院·林氏
多謝。
太醫(yī)院的考核,比我想象的簡單。
銀針刺穴,藥方配伍,診脈斷癥——我一一應(yīng)對,毫無滯澀。
直到最后一關(guān),主考官盯著我,緩緩問道:若遇貴人急癥,而藥石罔效,當(dāng)如何
我抬眸,平靜道:先保命,再治病。
他挑眉:何解
貴人命貴,藥可緩,命不可等。
滿堂寂靜。
三日后,我收到了太醫(yī)院的任職文書。
林氏青竹,入太醫(yī)院,任正八品醫(yī)女。
入宮半月,我漸漸熟悉了太醫(yī)院的規(guī)矩。
這日清晨,我剛推開藥房的門,便聽見外面一陣騷動。
聽說是陛下親自下的令,尋一名女子誒……
我手中的藥碾微微一頓,又繼續(xù)研磨。
沈醫(yī)女不去看看同僚好奇道。
不必。我垂眸,藥方要緊。
窗外,秋風(fēng)掃過落葉,簌簌作響。
林醫(yī)女,太后娘娘宣您入慈寧宮!
我放下藥秤,微微蹙眉:為何是我
是我跟太后說讓你試試,你的醫(yī)術(shù)精湛,或許你能治好
是太醫(yī)院的慕太醫(yī)進(jìn)門說道。
我凈手更衣,隨她穿過重重宮門。
慈寧宮內(nèi),熏香濃郁,太后倚在榻上,面色蒼白。
民女參見太后。我跪下行禮。
起來吧。太后聲音疲憊,哀家這頭風(fēng)……
我上前診脈,正欲開口,殿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陛下到——
我的心猛地一顫,慌忙跪伏在地。
玄色龍袍掠過眼簾,那人踏入殿內(nèi),聲音低沉冷冽
母后頭疼,就不要摻和選秀的事。
太后拍桌道:你繼位三月有余,后宮卻無一女!
太后管太多了。
我低著頭,卻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
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我才敢抬頭,只看到一個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
11
傳太醫(yī)院沈青竹為殿前藥侍。
陛下,該用藥了。
我捧著黑漆藥盤跪在龍案前,額頭幾乎觸到冰冷的地磚。
蕭承煜——不,現(xiàn)在該稱陛下了——緩緩放下朱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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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色龍袍袖口掃過奏折,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抬頭。
這聲音比記憶中更加低沉,裹挾著不容抗拒的威嚴(yán)。
蕭承煜我聲音平靜,指尖卻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
他眸色驟然轉(zhuǎn)暗,拇指粗暴地擦過我的唇瓣:現(xiàn)在才認(rèn)出朕
未及回應(yīng),他的吻已壓了下來,帶著半年積壓的暴戾與執(zhí)念。
我被他抵在龍榻邊緣,后腰撞上雕花木欄的疼痛讓我微微蹙眉。
朕翻遍了整個北境,他掐著我的下巴,聲音陰冷如鐵,你卻躲在朕的皇宮里
我抬眸直視他:陛下既已登基,三宮六院...
他忽然伸手,指尖擦過我耳垂。我渾身一顫,藥碗差點脫手。
沒有的。他捻著一截褪色的絲線,朕記得,你從前總系著這個。
我這才發(fā)現(xiàn)發(fā)間紅綢不知何時松脫了一半。這確實是當(dāng)年那條,被山雨打濕過,被藥香浸透過的舊物。
民女......
沈青竹。他打斷我,忽然俯身靠近,你可知欺君之罪當(dāng)誅九族
藥香在我們之間浮動。我望進(jìn)他眼底,看見那潭寒冰下涌動的暗流。
民女入宮時已如實填寫籍貫。我穩(wěn)住聲音,若陛下要治罪......
治罪他冷笑一聲。
藥碗終于還是翻了。褐色的藥汁潑灑在明黃奏折上,像一幅暈染的水墨畫。
12
三日后,蘇太醫(yī)在藥房攔住了我。
沈姑娘,他遞來一個錦盒,這是家傳的玉鐲,是傳給兒媳婦的,不知可否...
她不要。
蕭承煜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臉色陰沉得可怕。
蘇太醫(yī)嚇得跪倒在地,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手腕就被一把攥住。
他拽著我穿過長長的宮道,一路無人敢攔。寢殿門剛關(guān)上,我就被按在了雕花門板上。
蘇術(shù)求娶你他的呼吸噴在我臉上,你答應(yīng)了
殿下…
話沒說完,他的唇就壓了下來。這個吻又兇又急,牙齒磕得我嘴唇發(fā)疼。
我推他,卻被他扣住手腕舉過頭頂。
你是我的。
你背叛了我。
蕭承煜的唇狠狠壓下來,我嘗到血腥味。
他掐著我的腰把我按在柱子上,我疼得抽氣。
我什么時候背叛你了我扯住他頭發(fā)往后拽。
官兵怎么會知道山洞位置他呼吸急促,臉上帶著不正常的潮紅,除了你還有誰
是王娘子告的密!她偷聽我們說話,為了護(hù)她孫子才出賣你!
他僵住了,手指松開我的下巴。
我派兵過去的時候,他們說你已經(jīng)死了
他們是怕被牽連才這樣說的。
我找了三十七個村子...他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每具尸體都親自認(rèn)...可是沒有你,我不相信你死了…
蕭程煜趴在我的頸窩哭了。
我愣住…
13
我被軟禁在偏殿的第三日,太后身邊的孫嬤嬤來了。
姑娘好福氣。她將一套胭脂色宮裝放在榻上,陛下欽點您侍藥,這可是天大的恩典。
我盯著袖口精致的金線芍藥,想起當(dāng)年被泥水浸透的粗布衣衫。
那時蕭承煜發(fā)著高燒,卻固執(zhí)地要替我烘衣裳,結(jié)果把袖口燒出個洞來。
民女是醫(yī)女,只穿太醫(yī)院制服。
孫嬤嬤臉色變了:姑娘可別不識抬舉
殿門突然被推開。
蕭承煜負(fù)手立在門外,陽光將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地磚上,拉得很長很長。
滾出去。
孫嬤嬤連滾帶爬地退下。蕭承煜踱到窗前,伸手撥弄案上新插的白梅。
風(fēng)穿堂而過,梅花簌簌作響。
蕭承煜的手指撫過白梅,聲音低沉:留下來。
我站在藥柜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白玉簪:陛下知道,我不適合這里。
朕可以把御花園辟成藥圃。他轉(zhuǎn)身,玄色龍袍在燭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你想要多少雪魂草,朕就讓人種多少。
我搖頭:那不是一回事。
他的眼神驟然陰沉,手指攥緊了案幾邊緣:那你想要什么自由冷笑一聲,這深宮困不住飛鳥,但朕可以折斷它的翅膀。
我抬眸看他,忽然覺得陌生又熟悉。
他還是那個會在雨夜為我采藥的少年,只是眼底多了化不開的執(zhí)念。
蕭承煜。我喚他全名,你舍得嗎
空氣驟然凝固。他猛地將我按在藥柜上,身后的瓷瓶叮當(dāng)作響。
朕舍不得。他咬牙切齒,呼吸灼熱,所以你別逼朕。
月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我伸手撫平他緊皺的眉頭,觸到一手冰涼。
我可以每月入宮一次,為你調(diào)理舊傷。
不夠。
那半月。
沈青竹!他暴怒地打斷我,卻在看到我平靜的眼神時突然泄了氣,額頭抵在我肩上,...至少三日一次。
我輕輕嘆息:好。
他收緊手臂,像要把我揉進(jìn)骨血里:別想著逃。朕會派人盯著你的藥廬,盯著你走過的每一條街...
知道了。我打斷他的威脅,指尖劃過他心口那道疤,陛下現(xiàn)在,像極了當(dāng)年那個不講理的傷患。
他沉默片刻,忽然低頭吻我。這個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溫柔,卻讓我心尖發(fā)顫。
朕可以放你走。分開時,他輕撫我發(fā)間的玉簪,但這里,永遠(yuǎn)要留著朕的印記。
窗外落雪無聲。我知道,這是我們之間最接近兩全的距離。
殿外落雪無聲,檐下宮燈在風(fēng)中輕晃,映著兩道交疊的影子。
蕭承煜松開我時,眼底的陰郁未散,卻多了幾分妥協(xié)的暗色。他抬手,拇指擦過我微濕的唇,聲音低沉:三日后,朕要見到你。
我攏了攏衣襟,指尖碰到那支白玉簪,冰涼的觸感讓我微微一頓。
若我不來呢
他盯著我,忽然笑了,笑意不達(dá)眼底:那朕就燒了你的藥廬,再把你鎖在寢殿里。頓了頓,又輕聲道,——你知道朕做得到。
我垂眸,唇角卻無意識地彎了彎:嗯,我知道。
他沉默片刻,忽然從袖中取出一枚令牌,塞進(jìn)我手里。
拿著。他語氣生硬,有了它,宮門無人敢攔你。
我低頭看著掌心的令牌,金漆龍紋,沉甸甸的,像是他無聲的退讓。
蕭承煜。我忽然喚他。
他抬眸,眼底暗流涌動。
我伸手,輕輕拂去他肩上的落雪:雪大了,陛下該回宮了。
他定定地看著我,最終只是低低嗯了一聲,轉(zhuǎn)身踏入雪中。
玄色大氅在風(fēng)中翻飛,背影挺拔如松,卻又孤獨如刃。
我站在殿檐下,望著他的身影漸漸被雪幕吞沒,心口忽然泛起一絲鈍痛。
原來,這就是牽掛。
三日后,城郊藥廬。
我正低頭碾藥,忽聽門外馬蹄聲疾。抬眸時,一道玄色身影已勒馬停駐,風(fēng)雪卷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蕭承煜翻身下馬,大步走來,身上還帶著未化的雪粒。
朕來取藥。他冷聲道,眼神卻緊緊鎖著我,像是怕我消失。
我放下藥碾,從架上取下一只青瓷瓶,遞給他:一日一服,忌酒。
他接過藥瓶,指尖若有似無地擦過我的手背,灼熱如烙鐵。
三日后,朕再來。他轉(zhuǎn)身欲走,卻又停住,側(cè)頭看我,——你若敢逃,朕就拆了這藥廬。
我看著他緊繃的側(cè)臉,忽然笑了:嗯,我等著。
他冷哼一聲,翻身上馬,揚鞭而去。風(fēng)雪中,他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卻又像從未離開。
我低頭,看著掌心那枚的令牌,輕輕握緊。
——他就知道,我不會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