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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村塾上學(xué)的光景里,俺們幾個崽子在村塾后頭的南山坳深處搭了個草棚子。

    說是草棚子,倒也有模有樣,幾塊松木板拿鐵釘釘牢,約莫三疊炕席那般大,能遮住雨水擋些山風(fēng)。

    散學(xué)后,俺們常蹲在里頭嚼炒豆子,翻連環(huán)畫冊,倒像是得了片獨屬的天地。

    常往那草棚子鉆的,是俺和栓柱還有鐵蛋,外加兩條在南山坳野慣了的土狗。

    村塾二年生伏天那陣,俺們仨合計要在草棚子里過夜。

    俺們各自哄了爹娘說是去同窗家歇宿,大家一起湊了些銅板,到合作社買了蜜餞、炮仗和酸梅湯。

    那滋味比趕廟會還叫人心里撲騰。

    日頭偏西時,俺們在村塾墻根碰頭,踩著碎石路往南山坳走去。

    進了山溝子,約莫爬了小半個時辰,便到了草棚子跟前。

    這地界原是那兩條土狗(公的叫大黑,母喚二花)的地盤。

    故而離草棚子還有百十步,兩條狗便從草窠子里躥出來,尾巴甩得風(fēng)車似的。

    俺們沖狗兒說辛苦嘍!,挨個揉揉它們的腦門,各塞了個油酥饃。

    進了草棚子,俺們各自把帶來的物品堆在角落。天光還敞亮,便去旁邊葦子塘釣魚。

    可鉤子上掛的全是青蛙。

    (順帶一提,釣的青蛙都喂了狗。)

    釣著釣著,四下山影漸濃,俺們便點炮仗耍。

    大黑和二花比俺們還歡實,躥得老高去咬火星子。

    原以為炮仗買得夠多,沒成想半個鐘頭就放完了,只得返回草棚子。

    頭一遭在深山坳里過夜。

    三人擠在豆油燈晃悠的草棚子里,耳朵里灌滿了蛐蛐兒叫。

    起初還嘎嘣脆嚼著棗子,說些相好的姑娘的腌臜事。

    草棚子外頭忽然傳來一聲撲通�。ㄏ袷鞘裁礀|西栽進葦子塘),忽而簌簌�。ㄏ袷且拔锊炔蒿樱瑵u漸叫人后脊發(fā)涼。

    不知是誰先嘀咕方才那響動邪性,要是撞上黑瞎子咋整,眾人真真慌起來。

    約莫戌時三刻。

    草棚子里悶得像蒸籠,蚊子嗡嗡撞臉,可這些都比不得山坳里的靜更瘆人。

    俺們悔得腸子都青了,只盼著快些熬到雞叫頭遍。

    商量來商量去,到底是受不住悶熱,又怕黑瞎子摸到跟前瞅不見,決意摸黑下山。

    俺肚里直打鼓,恨不能插翅飛回家里的土炕!

    俺舉著氣死風(fēng)燈照路,腳尖貼著草根子走,走得比旱地里的蚰蜒還快。

    頭半盞茶工夫,大黑二花還在前后撒歡,叫人心里稍安�?赊D(zhuǎn)眼倆畜生扭頭回草棚子了。

    白日走慣的山道,夜里竟像換了乾坤。

    三人貼著尺把寬的羊腸子路走,大家都害怕腳下打滑,所以都悶頭走道不言語。

    忽然后頭的栓柱揪住俺褂子,壓低嗓門說:那邊有人!

    俺們齊刷刷趴進草窠,掐滅了風(fēng)燈。支棱著耳朵聽,當(dāng)真?zhèn)鱽砟_步聲。

    嚓、嚓,分明是兩條腿在蹭草稞子的動靜。

    順著聲兒望去,約莫二三十步開外的茅草亂晃。

    那人一手攥著氣死風(fēng)燈,另一只手拖著根棍子,

    他用棍子撥開齊腰深的草稞子,正往山梁子上攀。

    俺們起初嚇得卵子發(fā)緊,可瞧見是個人,還是單蹦兒的,膽子又壯起來,崽子們的好奇心噌噌冒。

    俺跟他倆咬耳朵:這貨是甚路數(shù)跟上去瞅瞅

    栓柱和鐵蛋眼里直迸火星子,分明是在說跟上去!

    借著那人影晃悠的風(fēng)燈火光,俺們踩著草稞子的簌簌聲貓腰尾隨。

    那人影又攀了約莫兩袋煙工夫,忽地立住不動了。

    俺們在他后方大約三十米的地方,完全辨不出他是男是女,也瞅不清他的眉眼。

    只能瞅見個影影綽綽的輪廓。

    那人立定后,卸下背上的褡褳,窸窸窣窣擺弄物件。

    這主兒獨個兒來這作甚哩莫不是來逮天牛的俺暗自揣摩。

    再往前挪挪!栓柱攛掇。

    為著不踩著枯葉碎枝,俺們踮起腳板貓著腰,悄悄往前挪。

    正在俺們憋著壞笑往前挪騰時,

    咚!

    一聲脆生生的敲擊聲在耳根炸響,驚得俺們心窩子直抽抽。

    咚!

    又一聲。

    俺慌忙扭頭看鐵蛋和栓柱,鐵蛋哆嗦著指向前頭:是他!他...他在敲東西!

    定睛望去,那人正掄著榔頭往樹干上釘物件。咚!咚!咚!一聲緊似一聲。雖瞅不清楚,俺脊梁骨倏地發(fā)涼——這莫非是傳說中的草人咒!

    先前只當(dāng)是大家伙嚼舌根的閑話,此刻卻親眼見著,榔頭起落間,仿佛是在把誰的照片釘?shù)綐涓缮�。栓柱壓低嗓門:細瞅,怕是個婆娘。鐵蛋跟著起哄:敢不敢湊近看眉眼說罷兩人壯著膽往前挪。

    俺硬著頭皮跟上,貓在樹影里偷瞄。那婆娘生得精瘦,齊耳短發(fā)亂蓬蓬的,腳邊撂著氣死風(fēng)燈和雙褡褳,正對著一張泛黃的相片死命釘釘子。樹皮上已釘了六七根銹釘。

    汪!

    大黑和二花搖著尾巴從草稞子里鉆出來,吐著舌頭歪頭瞅俺們,活像在問:耍甚把戲哩

    栓柱嗷地嚎了一嗓子,撒丫子就跑�;仡^只見那麻臉婆娘掄著榔頭撲來,嘴里嘰里咕嚕念著咒,眼珠子瞪得賽銅鈴。俺正要逃,左肩忽被鐵鉗似的手揪住往后拽,仰面摔在硬土坷垃上,咚地一聲胸口悶痛,喉頭泛腥。

    麻臉婆娘的千層底碾在俺胸口,俺牙關(guān)咬得咯吱響,渾身打著顫。死死盯著她的下巴和太陽穴暴起的青筋,連錘頭的銹斑都瞧得真真兒的。二花猛地撲上她后背,那婆娘一個趔趄,俺趁機起身要逃,卻被她揪住衣領(lǐng)——

    趁著這空當(dāng),大黑也竄過來,繞著麻臉婆娘又吠又跳,想阻攔她的暴行。

    許是平日里俺們常同這兩條狗耍鬧,它們對生人全無戒心。

    俺抓住這難得的時機,用力掙脫開她的手,豁出命往前頭奔。

    快跑!快跑!遠處,栓柱和鐵蛋舉著氣死風(fēng)燈,在夜風(fēng)里晃作兩團星子。

    俺朝著那點光亮,跑得腳底板發(fā)燙。后頭傳來咚的悶響,像是榔頭砸在腦瓜子上。

    俺嚇得三魂七魄都要散了,哪敢回頭張望,只顧著把粗布短褂跑得灌滿了風(fēng)。

    待俺們?nèi)齻一口氣躥出南山坳,月亮婆子都斜到西邊樹杈子后頭了。雖說后頭草稞子沒再響動,總覺得那麻臉婆娘要攆上來,直跑到栓柱家的土坯房檐底下,才敢扶著膝蓋大喘氣。

    進了堂屋,緊繃的脊梁骨才松下來,不知怎的竟撲哧笑出了聲。許是剛從閻王殿門口繞回來,這劫后余生的滋味真教人發(fā)癲。

    看到鐵蛋突然蹲在炕沿上抹眼淚。俺嗓子眼也發(fā)緊:往后可不敢去草棚子了,那婆娘保不齊正滿山尋咱們。

    憨貨!鐵蛋把鼻涕甩在粗布衫上,天擦亮就得折回去!

    俺正懵著,栓柱往豆油燈跟前湊了湊:你能從麻臉婆娘手底下逃命,全仗著大黑和二花!那婆娘要敲你后心窩時,大黑豁出命撲上去擋了榔頭!

    鐵蛋抽抽搭搭接話:那瘋婆子...連二花也...話沒說完就嚎開了,嚇得窗外的蛐蛐兒都不叫了。

    后來聽栓柱說,俺逃命那會兒,麻臉婆娘掄著榔頭要追,大黑又躥上去咬她褲腳,生生挨了記狠的。二花繞著瘋婆子打轉(zhuǎn),也叫榔頭砸了天靈蓋。那婆娘最后沒追俺們,倒是把氣全撒在兩條狗身上,直砸得血點子濺在老樹皮上。

    栓柱非說天明要再進山。俺自然應(yīng)承。這一宿在炕席上翻來覆去烙餅,剛見葦子塘浮起魚肚白,三人胡亂塞了兩塊油酥饃,晌午前又摸到南山腳下。

    為防再碰上那麻臉婆娘,俺們個個揣著長棍子,栓柱腰里還別著彈弓。這回不敢走老路,專揀茅草深的地方鉆。日頭明晃晃地照著,樹影里斑斑駁駁漏著光,知了在樹杈子上扯著嗓子叫,倒像昨夜是場噩夢。

    越往昨日撞見瘋婆子的地界走,腳底板越沉�?葜β淙~在鞋底下咯吱作響,三人都閉著嘴,昨夜的場景一一在眼前浮現(xiàn)。

    待瞧見那棵歪脖子老榆樹,手心早被冷汗浸透了。樹根子邊上蜷著團黑乎乎的東西——是大黑的尸首,叫血糊得辨不出模樣。眉心釘著根銹釘,蒼蠅圍著打轉(zhuǎn),還有些叫不上名的蟲子在血肉里鉆。二花的尸身卻沒見著,許是被野獸拖走了。

    俺們仨釘在原地,誰也不敢近前。日頭曬得后脖頸發(fā)燙,卻覺得有涼氣順著脊梁骨往上爬。樹皮上還粘著半張泛黃的相片,叫風(fēng)刮得撲棱棱響。

    見大黑死的這么凄慘,俺后脊梁發(fā)毛,不由得想起昨日那麻臉婆娘。若是再撞見她,俺怕是也要落得同大黑一般下場這念頭剛起,便像腳踩進了冰窟窿,只想趕緊往家蹽,半刻不愿在這野林子里多待。

    這時鐵蛋突然說:二花......二花的尸首咋沒見著二花準(zhǔn)還活著!栓柱跟著嚷:對!二花準(zhǔn)是蹽了!八成躲在咱的草棚子里!俺也盼著二花平安,三人當(dāng)即順著南山坳的土坷垃道兒往草棚子奔。

    眼瞅著草棚子的茅草頂從老樹后頭冒尖,打頭的栓柱卻猛然剎住腳。俺和鐵蛋還當(dāng)是撞見了那麻臉婆娘,慌得往草窠里一蹲,渾身汗津津的。俺偷摸抬眼瞧栓柱,只見他攥著棗木棍的手直打顫,嗓子眼發(fā)緊:這...這是啥

    俺和鐵蛋這才慢慢支起身子。草棚子上好似掛著啥物件,上面釘滿密密麻麻的銹釘子。三人躡手躡腳挨近細看——竟是鐵蛋昨日落在草棚子里的學(xué)生證!那學(xué)生證被百十根銹釘釘死在草棚子柱子上。

    俺們仨杵在原地,后脊梁溝子把衣服洇濕了一片。這草棚子定是被麻臉婆娘尋著了!栓柱攥緊棗木棍,貼著土墻根往門邊走。俺和鐵蛋舉著彈弓落后半步,眼珠子滴溜轉(zhuǎn)的四下搜尋。

    栓柱的手剛碰到木門,他猛地一推——娘咧!他嚎了一嗓子,摔在硬土坷垃上,連滾帶爬往后退。俺和鐵蛋舉著彈弓往門縫里瞅,只見二花的尸首血糊得辨不出是什么動物,它的天靈蓋上釘著根五寸長的銹釘,蛆蟲在身上拱動。

    鐵蛋突然嗷地哭出聲。俺們順著栓柱哆嗦的指頭望去,草棚子土墻和炕席上密密麻麻刻著鐵蛋,咒你早死,粗糲的刻痕里還釘著鐵釘。那釘在茅草屋上的學(xué)生證上,分明用鋼筆寫著村塾五年級三班鐵蛋。

    俺和栓柱快要哭了。

    年級、班號,還有名字,都被那麻臉婆娘曉得了。

    再逃不脫了。

    俺和栓柱也馬上要暴露。

    俺們腦殼里空蕩蕩的。

    咱們怕是要像大黑和二花似的,叫銹釘釘在天靈蓋上……

    栓柱說:找鄉(xiāng)里治安員吧!真撐不住了。

    俺慌得直打顫:若叫治安員曉得草棚子的事,還有昨昨晚扯謊來這兒的事,要叫爹娘知道,要挨笤帚抽的!

    俺話都說得不利索了。

    比起麻臉婆娘,俺們更怕爹娘的責(zé)罵……

    倒是鐵蛋一直抽抽搭搭。

    嗚,嗚……

    俺這會連半句寬心話都憋不出。

    鐵蛋悶頭扯下釘在茅草屋上的學(xué)生證,塞進雙褡褳里。

    俺們誰也沒言語,摸著黑往南山坳下頭蹽。

    鐵蛋的眼淚就沒斷過。

    下山的路上,俺還覺著那麻臉婆娘可能還在哪個草窠里貓著,讓俺后脊梁發(fā)毛。

    下了南山坳,栓柱說:往后別上這來了。躲上些時日,那麻臉婆娘興許就把咱們忘了。

    俺說:是這理兒。反正這事就咱仨曉得!咱先避避風(fēng)頭。

    栓柱點頭,鐵蛋卻用粗布領(lǐng)子抹著臉,哭得直打嗝。

    那天俺們各自回家后,整個伏天俺們仨再沒碰過面。

    半月后開學(xué),俺去村塾,獨不見鐵蛋的影兒。

    栓柱倒是來上學(xué)了,俺倆尋思莫不是鐵蛋叫那婆娘……,散學(xué)后便想著跟栓柱往鐵蛋家去。

    俺叩響木門,鐵蛋娘脆生生應(yīng)道:來咧!

    俺問:鐵蛋在么嬸子笑:難為你們記掛。

    那娃在炕席上歪著呢,進屋吧,俺和栓柱鉆進西廂房。

    鐵蛋!俺們進來咧!

    俺撩開粗布門簾,

    鐵蛋正蜷在炕席上看連環(huán)畫。

    見他全須全尾的,俺和栓柱胸口頓時松快了些。

    栓柱問:你今兒咋沒去村塾

    俺問:嚇?biāo)纻人!你害頭疼腦熱了

    鐵蛋:……

    鐵蛋合上連環(huán)畫,把臉埋進粗布衫里。

    這時嬸子端著油酥饃和酸梅湯進來,

    這娃打十天前就害了癢癢病,渾身起紅疙瘩

    估摸是吃炒豆子吃頂著了

    嬸子笑著退出去。

    俺和栓柱打趣:咳!俺當(dāng)是啥大事,害癢癢病嘛!莫不是撿土鱉子吃了

    說笑著,鐵蛋卻把腦袋垂得更低。

    栓柱捅他:咋了鐵蛋,鐵蛋悶聲脫了藍布衫。

    渾身紅疙瘩連成片。

    確是癢癢病。

    俺說:抹點土鱉子粉就成。

    鐵蛋卻說:俺這是中了麻臉婆娘下的咒……

    說著把脊梁轉(zhuǎn)過來。

    后背上疙瘩疊疙瘩。

    栓柱說:胡吣啥咒不咒的。早點把那件事忘逑了!

    鐵蛋紅著眼嚷:瞅瞅俺肋巴骨!

    肋巴骨那搭……

    紅疙瘩是密些,可俺看不出門道。

    鐵蛋顫著聲:瞪大眼瞅!這不是張人臉么!

    俺和栓柱細瞧之下,后脊梁躥起涼氣。

    約摸五寸見方的地界,疙瘩腫成一片,偏生像極了那張婆娘的臉,眉眼都洇著膿水。

    俺和栓柱說:想岔了吧勉強算個臉模樣。

    但他卻說:咋瞅都是一張臉��!果真就俺被咒住了!

    俺和栓柱尋摸不著寬慰鐵蛋的話頭。

    倒不如說,是被鐵蛋那偏執(zhí)勁兒給壓住了。

    平素里溫厚老實的鐵蛋……

    咋瞅都不對勁。

    臉煞白煞白的,眼窩子發(fā)烏。

    一準(zhǔn)是心里頭遭了罪,被逼到犄角旮旯了。

    俺和栓柱覺著在鐵蛋家待不踏實,就尋思著回村去。

    散學(xué)的道上,俺問栓柱:

    栓柱哥,你咋尋思鐵蛋真是中了咒術(shù)

    栓柱一梗脖子:這世上哪來的咒術(shù)!

    不知咋的,他這話倒給俺壯了膽。

    過了三日。

    鐵蛋還是沒來村塾。

    俺和栓柱雖然急得慌,但是不敢往鐵蛋家打電話,也不曉得他咋樣了。

    就聽先生說:鐵蛋害了癢癢病,得歇些日子,這才略略安了心。

    可打那時起。

    散學(xué)的道兒上,老有個裹著粗布外褂、趿拉破草鞋的麻臉婆娘,拿眼珠子剜人似的挨個瞅娃娃。

    后晌散學(xué)時,俺心窩子直打顫。

    前日黑天在山上和她遭遇時,就俺挨她最近,叫她瞅了個真切。

    俺找栓柱討主意。

    栓柱為著讓俺安心,出奇地穩(wěn)當(dāng):怕個球!黑燈瞎火的能瞅清啥就算那日叫她瞅見了,早忘干凈嘍!

    最熬煎的是,俺和栓柱走的道兒是反方向的。

    俺跟鐵蛋是隔壁院兒的,可鐵蛋歇了炕,俺就得獨個兒回。

    俺拽著栓柱袖子:送俺一程,中不俺有點瘆得慌。

    栓柱咂吧下嘴,到底應(yīng)了:就送到鐵蛋回村塾為止!

    自那日起,栓柱天天送俺到家門前。

    那日沒撞見麻臉婆娘。

    隔日,再隔日,都沒見著。

    可那麻臉婆娘還隔三差五的上村塾門口來。

    栓柱陪俺散學(xué)的第五日,俺們尋思該去瞅瞅鐵蛋。

    捎帶了豆沙包當(dāng)晌午飯。

    到鐵蛋家,叩了木門。

    照舊是鐵蛋他娘,熱絡(luò)地迎俺們進西廂房。

    鐵蛋還是蔫頭耷腦。

    紅疙瘩雖然消了不少,可他自個兒說肋巴骨上那張臉,一日比一日顯,俺和栓柱橫豎瞅不出來。

    倒覺著比上回見時好了些。

    許是鐵蛋心里受了驚。

    俺們沒提麻臉婆娘上村塾門口守著的事。

    臨出門時,鐵蛋他娘追出來,

    鐵蛋可是在村塾里挨別人欺負了

    她攥著粗布領(lǐng)子問。

    俺們只能搖頭,沒法說實情,心里頭虛得慌。

    又過了三日。

    那日難得,俺和牛娃子、春兒、栓柱四個一道散學(xué)。

    俺和栓柱早把那麻臉婆娘的事撂一邊了。

    那日四人約著去耍,走了條生道兒。

    四人樂顛顛走著,牛娃子突然喊:哎!那不是村塾門口的麻臉婆娘春兒也嚷:老天爺!可不就是!瘆人巴拉的!

    俺壯著膽朝那麻臉婆娘瞅,心里頭直念佛祖保佑認錯人了!

    婆子拎著合作社的褡褳,戳在還冒著熱氣的黃土道上,跟個木頭樁子似的。

    她耷拉著腦袋,眉眼都藏在草帽影里。

    栓柱一邊害怕的低下頭,一邊悶聲說:都別抬頭!

    俺們和那婆子的距離一步步縮近。

    后脊梁溝子洇了汗。那婆子還是不動彈,就杵在那兒。

    當(dāng)俺們和那麻臉婆娘相隔約莫五丈遠時,她忽地抬起臉,直勾勾盯著俺們四個學(xué)生。

    俺發(fā)覺她的眼珠子正往俺們胸口上瞄——

    �。�!

    她在瞅咱們的學(xué)生證!

    俺后脊梁發(fā)毛,強裝鎮(zhèn)定。只一打眼的工夫,那張蠟像似的寡淡面孔,竟叫俺記起山里的腌臜事,胸口咚咚撞得慌。

    錯不了,就是這麻臉婆娘!

    俺垂著頭往前蹭,腳底板直打滑,生怕她冷不丁撲過來。

    牛娃子咧著嘴打趣:瞅見她那眼神沒活脫脫一個瘋婆子!春兒也跟著哄笑:伏天裹得這么嚴實,也不怕捂出痱子!俺和栓柱卻笑不出聲。牛娃子突然怪叫:糟了!她耳朵靈著呢!還在盯咱們!

    俺一回頭,正撞上麻臉婆娘的眼神——

    那張木雕似的臉皮子猛地一抽,嘴角咧到耳根子,露出排黃牙。俺后脊梁溝子登時洇濕一片。

    這輩子頭一遭,俺竟嚇得尿了褲襠。

    她認出咱們了肯定是記著鐵蛋那檔子事既然是認出來了,咋還不動手

    栓柱倒沉得住氣:她方才可把咱們的學(xué)生證瞅了個仔細......村塾五年級三班,在鐵蛋的學(xué)生證被她撿到時就露了底......俺氣得直跺腳:那咋整!早晚得叫她摸到炕頭上!

    不如找鄉(xiāng)里治安員。栓柱悶聲道,把南山坳那些釘在老樹疙瘩上的泛黃相片,還有大黑跟二花的尸首拍下來當(dāng)證據(jù)。

    俺雖怵再去野林子,也只得硬著頭皮應(yīng)了。

    為躲那站在路邊的麻臉婆娘,俺們繞了五里黃土道。平日兩袋煙的工夫,今兒足足耗到月亮婆子爬樹梢。

    剛進家門,俺便抓過電話給栓柱撥了過去:她要是連夜摸來咋辦!俺嗓子眼顫得不像話。

    栓柱說道:天擦麻亮就去南山坳,記著揣上豆沙包。

    俺蜷在炕席上,聽著外頭蛐蛐兒叫,忽地明白鐵蛋為啥魔怔了——學(xué)生證叫人釘在草棚子上,任誰都得瘋。

    窗根底下忽起陣脆生生的響動,像是銹釘刮過木板門。

    栓柱寬慰俺說:沒事的,她不會那么快尋見的!

    這時節(jié),俺忽覺著,雖說平日里咱倆像伙計似的沒大沒小,可栓柱待俺總透著當(dāng)哥的體貼。

    自然,那夜里俺烙餅似的翻騰到天明。

    草窠里蛐蛐兒撲棱一下,都能驚得俺脊梁溝子發(fā)涼,闔上眼窩子,那麻臉婆娘吊梢眉下瘆人的笑模樣,就跟刻在腦仁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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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晌午頭,俺去村塾念了功課,日頭偏西散學(xué)后。

    俺和栓柱摸到南山坳口上,可腳底板就跟生了根似的挪不動。

    麻臉婆娘,被糟踐得沒個狗樣的大黑和二花,釘滿老樹疙瘩的銹釘。

    前夜里那些情形,在眼前打轉(zhuǎn)轉(zhuǎn)。

    俺偷眼瞅向栓柱。

    栓柱悶聲不言語,直勾勾盯著野林子深處。他八成也憷得慌。

    俺心里巴不得他能說一句要不咱回吧...。

    栓柱從粗布褲兜里掏出照相機,攥在右手心。

    他沒如俺的愿,只低低道了聲走,抬腳就往林子里蹽。

    俺讓那藍布衫后生的背影牽了魂,深一腳淺一腳跟著跑。

    栓柱頭也不回地蹽,俺豁出命追。

    因為怕落了單讓麻臉婆娘逮著,俺連喘帶嚎地攆。

    這會子想來,栓柱當(dāng)時后脊梁也洇著冷汗吧。

    正是因為憷得慌,才悶頭往死里蹽不是

    那地界漸漸近了。

    本不愿回想,可那夜的光景偏生越發(fā)真切,腥膻氣直往鼻子眼里鉆。

    正待腿肚子轉(zhuǎn)筋的當(dāng)口,俺倆到了那陰森的地界。

    麻臉婆娘釘釘子的老樹疙瘩,麻臉婆娘害了大黑二花的地界,俺被麻臉婆娘拖倒的黃土道,俺與麻臉婆娘撞個正臉的葦子塘。

    俺忽覺著草稞子里有人,四下里張望。

    不,不是覺著有人。是覺著麻臉婆娘就貓在哪個草窠里。

    野林子的死寂里摻著俺胸口的突突聲,膝蓋直打顫。

    栓柱沒理會哆嗦成篩糠的俺,徑直往那棵歪脖子老樹走去。

    他像是瞅見啥,往草窠里一蹲。

    大黑...

    這話讓俺忘了腿軟,連滾帶爬湊過去。

    大黑早跟泥巴似的混作一團了。

    頭蓋骨支棱著,天靈蓋上釘著根生了銹的鐵釘。

    俺剛要伸手拔釘,栓柱卻悶聲喝住慢著!,他舉起那個照相機咔嚓照了影。

    俺愣怔他這份穩(wěn)當(dāng),到底沒言語,又去夠那釘子。

    指頭剛碰上鐵釘,狗頭骨里突然涌出密麻麻的蛆,像是老巢被侵占了似的往外拱。

    娘咧!

    俺縮手蹦起來,后脊梁毛都炸了。

    讓蛆嚇破了膽,再不敢近大黑的尸首。

    不光這個,俺肚子里翻江倒海,哇地嘔出酸水。

    栓柱也不言語,用粗糲的手掌拍俺的背。

    那夜俺眼睜睜看大黑咽氣,這會子又瞅著它爛成了泥。

    天底下再沒比俺更窩囊的慫貨了吧。

    栓柱又舉起照相機,要對準(zhǔn)老樹疙瘩拍照。

    咦鐵蛋!快來瞅!

    栓柱尋見啥蹊蹺,顫著聲喚俺。

    俺提心吊膽挪過去。

    栓柱指著樹皮上一處:這物件,前晌可沒有

    順?biāo)割^瞧,老樹疙瘩上釘著泛黃的相片...不對啊前晌見的是個四五歲女娃的相片,就在邊上...就是說,相片添了!看那相片挺新的,頂多這兩三日釘上去的。

    原先那張相片,早讓日曬雨淋得辨不出眉眼。

    新釘?shù)南嗥彩悄莻四五歲的女娃。

    俺沒言語,可胸口突突直跳,生怕新相片上是俺!栓柱用照相機拍下那些釘在樹上的相片。

    末了他說:回頭去草棚子拍刻痕,說完又悶頭往林子里蹽。

    俺覺著四圍像是貓著個麻臉婆娘,生怕獨個兒落了單,緊趕慢趕攆上栓柱。

    眼瞅要到草棚子那地界兒,心里忽地打了鼓,俺一把拽住栓柱的粗布衫子。

    不對勁。

    往常這時候,早該瞅見草棚子的茅草頂了,可眼下空落落的一片。

    栓柱也咂摸出味兒來,眉頭擰成了疙瘩。

    腦仁里冷不丁閃過那麻臉婆娘的影兒,胸口突突地跳,手心洇出一層涼汗。

    栓柱悶聲道:咱繞到后頭,從豁口子那條道進。

    俺咬著嘴皮子點頭。

    那豁口子是早年間為防野物禍害,特意在葦子塘邊的蒿草窠里扒拉出的暗道。說是暗道,實則不過貓著腰在草稞子里鉆。

    當(dāng)年挖這路時,只當(dāng)是耍子,誰承想今兒倒派上了用場。若草棚子里真貓著那麻臉婆娘,打這兒摸過去也難叫人察覺。

    俺和栓柱佝僂著脊梁,手腳并用地往草窠深處拱。老蒿桿子扎得臉皮子生疼,蛐蛐兒撲棱棱往褲襠里鉆。

    蹭到離草棚子五步遠的地界兒,可算明白過來——那草棚子叫人掀了個底朝天,破木板子七零八落撒了一地。

    俺倆貓在草窠里瞅了半柱香工夫,見沒動靜才敢湊近。原先支棱著的床也早散了架,連拴狗的棗木樁子都叫人挖出來扔在老樹疙瘩下頭。

    栓柱蹲下扒拉破木板,忽地倒抽涼氣。俺湊過去一瞅,刻著鐵蛋,咒你早死的破木板下頭,綠頭蠅嗡嗡亂飛。掀開半拉爛席子,二花的尸首早叫蛆啃得辨不出眉眼。

    俺的胸口像叫人釘了銹釘。接連丟了大黑,二花這兩條活蹦亂跳的土狗,它倆可比草棚子金貴多了。

    栓柱腮幫子咬得死緊,掏出相機把爛木板和狗尸照了個遍,然后他啞著嗓子說:咱們趕緊去鄉(xiāng)里治安所,把相片交了,看那麻臉婆娘往哪蹽!

    俺倆豁出命往山下蹽,布鞋底子拍得黃土道噗噗響。路過村頭相館時,求掌柜的給洗相片。穿藍布衫的伙計說等三炷香工夫,俺倆就蜷在門檻上干等,脊梁溝子叫汗洇得精濕。

    月亮婆子爬過老槐樹梢時,相片總算得了。

    藍布衫伙計滿臉疑惑地瞅著俺們,將盛著相片的信封遞過來:相片洗得了,瞅瞅可對

    也難怪,那相片里盡是血糊得辨不出眉眼的狗尸,還有釘進老樹疙瘩的少女相片,擱誰都得發(fā)懵……栓柱立時從信封里掏出相片,挨張驗過,悶聲道:沒錯,謝了,他摸出幾個銅板子往柜臺上一拍。

    出了店門,俺們?nèi)鲅咀油?zhèn)口的鄉(xiāng)里治安所蹽。

    這檔子糟心事總該了結(jié)了……俺們一頭扎進治安所的門檻。

    咋了出啥事了里頭穿藍布衫的后生治安員笑模笑樣迎上來。

    俺們撲到案桌前,嗓子眼直發(fā)緊:救救俺們!

    俺和栓柱抖著聲講那晚撞見的邪乎事,把相片一張張攤在案桌上。末了補一句,那麻臉婆娘至今還貓在暗處盯著俺們哩。

    話頭剛落,治安員慢悠悠的說:你們跟爹娘言語沒

    見俺們搖頭,他說道:那給俺說說你們家里的電話號碼

    栓柱脖梗子青筋直蹦:關(guān)俺們爹娘啥事遭罪的是俺們!

    要論起來,栓柱的爹是衛(wèi)生所的赤腳醫(yī)生,娘在藥房抓方子。他家大哥在城里念洋學(xué)堂,算咱村塾頂體面的人家,家里規(guī)矩也最嚴苛。那晚俺們誆爹娘說是去草棚子耍,誰承想撞上這檔子事。要讓他家里人知曉了,栓柱準(zhǔn)得叫棗木棍抽爛腚。

    您是吃官糧的,倒是管管��!栓柱拳頭攥得咔咔響。

    治安員苦笑著搖頭:毛孩子家家說話不作數(shù),叫你們大人來。

    這般驢唇不對馬嘴地掰扯了半晌,那后生竟問起:你們村塾先生叫甚名號

    這話茬子直往俺們天靈蓋上劈——分明是不把俺們小孩子當(dāng)回事!

    要擱平日,找爹娘或村塾先生求助是正理。可眼下這光景,滿腦子盡是回家挨棗木棍的場面。眼瞅著治安員要套出俺們住處,俺們后脊梁溝子洇濕了一片——這藍布衫壓根不信咱的話!

    俺們豁出命尋來這些證據(jù)......

    俺抖著手將相片推到案前:您瞧這狗尸!就是那麻臉婆娘下的黑手!

    治安員捏著相片角端詳許久,冷不丁冒了句:這......是狗

    啥俺和栓柱四只眼瞪得像銅鈴。

    那后生竟不是開玩笑,正兒八經(jīng)的指著團爛成泥的物什:腦袋瓜兒怎么在這旮沓著

    俺抄起相片要辯,話卻卡在嗓子眼。定睛細瞧,茶褐色的骨頭上掛著幾綹毛,說是狗尸,倒像裹了臟抹布的土坷垃。那日二花剛咽氣時,好歹能辨出狗模樣�?山星x這么一咬,現(xiàn)在擱外人眼里,只怕當(dāng)是爛泥堆里裹著塊破布頭。

    栓柱把刻著鐵蛋,咒你早死的相片拍在案上,還有釘滿銹釘?shù)纳倥嗥��?蛇@些零碎物什,真能定了麻臉婆娘的罪

    鄉(xiāng)里治安員以為這是村塾里的娃兒搞的惡作劇,從方才起便總念叨著家長教書先生。

    俺覺著在這治安所里實在兇險。

    再不走,他們怕是要喊俺爹娘來!俺貼著栓柱的耳根子嘀咕。栓柱悶聲點頭,拿下巴頦朝外頭一揚,俺倆便貓著腰往外溜。

    下一霎,栓柱猛一擰身蹽開了,俺緊跟著躥出去。后頭傳來鄉(xiāng)里治安員喂!的吆喝,俺倆頭也不回地豁出命蹽,直躥出鄉(xiāng)里治安所。那些戴大檐帽的果然沒追——八成當(dāng)是搗蛋的村塾娃子露了餡才逃。

    在葦子塘邊歇腳時,脊梁溝子洇濕的汗還沒干透,俺倆便開起了緊急會議。

    往后可咋整

    還能咋整...

    俺倆對著枯樹葉子發(fā)愣。最后指望的鄉(xiāng)里治安所也靠不住,再沒了能對付麻臉婆娘的法子。原想著這招能解困,誰承想落得這般光景。

    再磨蹭下去,家庭住址早晚要叫那婆娘摸透...俺攥著粗布褲兜直打顫。栓柱卻說:這些日子留神些,避著那婆娘...

    俺急得嗓門都劈了:避個球!鐵蛋那村塾五年級三班都叫她摸了底,咱倆的學(xué)生證怕是也要漏風(fēng)!

    可那婆娘...栓柱突然蹲在老樹疙瘩上,真要對咱下黑手,上回散學(xué)的道兒上遇見時,就該撲過來了。

    他拿棗木棍戳著碎木片子接著說:還有野林子里...真要咒咱,早該添新把戲了。

    他這話把俺噎住了。確實,上回去南山坳尋那草棚子,雖說叫人掀成了破木板堆,釘在樹上的女娃相片也見了,可上頭沒寫鐵蛋的名號,更沒咒俺倆的刻痕。俺腦袋里翻騰著,想說些啥,話到嘴邊又咽了。

    栓柱拿樹枝在土坷垃上劃拉:她要是真恨透了咱,早該在上山道上擺些血糊肉了。這話聽著像在寬俺的心。末了他又補了句:她在村塾附近轉(zhuǎn)悠,許是尋相片里那女娃哩

    倒也是...俺揪著粗布領(lǐng)子應(yīng)聲,這話倒像說給他自己聽的。月亮婆子的清輝照著俺倆蜷在草窠里的相,活脫脫兩只嚇破膽的蛐蛐兒。

    栓柱八成也慌,可眼下實在沒轍,俺倆便扯著嗓子壯膽:那麻臉婆娘早把咱忘腦后了!

    保準(zhǔn)連咱的學(xué)生證都記岔了!

    白害怕了這些日子!

    趕明兒非找她報仇不可!

    夜風(fēng)卷著野林子的腥膻氣掠過,草稞子響動又叫俺膝蓋打起顫�?勺焐先苑胖菰挘路疬@般嚷著,就能把釘進老樹疙瘩的鐵釘嚇褪了銹。

    俺們互相逞強。

    某種意義上,更接近于互相打氣。

    俺們在那兒扯了一會兒閑話,說了些麻臉婆娘的腌臜話頭。

    天光暗下來,俺們合計著該回家了。

    到了和栓柱分道的岔口,俺說:明兒散學(xué)后,去瞅瞅鐵蛋吧!

    中!就這么定了!俺們裝出歡喜的模樣,揮揮手分別。

    俺胸口松快了些。

    是了……就像栓柱說的,那麻臉婆娘興許早把俺們忘到腦后了……俺反復(fù)念叨著,像給自己下咒似的。

    俺腳底生風(fēng),踢著硬土坷垃往家走。

    抬頭望天,月婆子的清輝灑得四野通亮,星子密密麻麻,野林子上頭的夜空凈得像水洗過。

    先前被麻臉婆娘的事嚇成個慫貨,這會兒想想,真臊得慌。

    快到家時,忽地想起今兒有想看的連環(huán)畫,俺撒丫子往家蹽。

    草稞子被踩得簌簌響,聲兒在夜道上蕩得老遠。

    簌簌……簌簌……這夜靜得能聽見耗子打洞。

    簌簌……嗯

    簌簌……除了俺的動靜,后頭咋還有別的草稞子響

    俺猛一回頭。

    黑黢黢的野林子影里,啥也瞅不清,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興許是俺魔怔了。

    俺罵自個兒窩囊,又埋頭往前蹽。

    簌簌……簌簌……不對,真有人!

    俺剎住腳,抻長脖子往后瞅。

    ……還是沒人。

    可俺分明聽見,那聲兒就混在俺的腳步聲里,跟催命似的貼在后脊梁!

    莫不是俺也像鐵蛋那樣,叫麻臉婆娘逼得腦仁里生了癔癥

    俺杵在原地,眼珠子快瞪出眶。

    胸口突突地跳,活像胸口揣了只嚇破膽的蛐蛐兒。

    離家十來步遠時,俺看見后面的土墻根下,有團黑影貓在破木箱子后頭。

    她是在躲藏。

    月婆子的光暈里瞧不清楚,可那件粗布外褂的輪廓,扎眼得很!

    俺腦仁嗡地炸了,渾身的血都往天靈蓋沖。

    麻臉婆娘!麻臉婆娘!這四個字在俺喉嚨里翻江倒海,俺差點把膽汁嘔出來。

    腿肚子打著顫,可下一瞬,腦仁里有個聲兒炸雷似的吼:蹽!豁出命蹽!

    俺蹽得比野林子里的黑瞎子還瘋,耳畔只剩呼哧帶喘和風(fēng)聲。

    眼瞅著家就在前頭,再蹽十步就到了!

    好!能跑掉!

    �。�!

    腦仁里忽地劈過一道閃——要這么蹽回家,麻臉婆娘不就知道俺家的住址了

    俺牙一咬,蹽過家門,拐進野林子后頭七扭八歪的羊腸小道。

    為甩掉后頭的催命鬼,俺漫天地亂蹽了約莫三炷香工夫。

    最后蹽得肋巴骨生疼,不得不扶著老樹疙瘩捯氣兒�;仡^一瞅——野林子死寂,草稞子不響了,連綠頭蠅的嗡嗡聲都沒了。

    俺一邊警惕地張望著四下,一邊緊著碎步往家的方向趕。

    再走到離家約莫十丈遠的地界,俺又貓著腰瞅了遍周遭,一貓腰躥到木板門前。

    因著爹娘都下地做活,俺自家揣著鑰匙,俺麻利地捅開門閂,閃身鉆進屋子,反手將門栓插得嚴嚴實實。

    呼——

    俺捯著氣,好不容易擺脫了。

    尋思著得趕緊給栓柱打電話報信,正脫了破草鞋要往炕席上爬,忽聽得門板子外頭有窸窸窣窣響動。

    !

    俺半弓著身子僵在原地,眼珠子直勾勾瞪著木板門上的磨砂玻璃。這木門上有塊磨砂玻璃,眼下磨砂玻璃里——影影綽綽的映出個佝僂的身形。

    那麻臉婆娘就立在離俺不到三尺遠的門檻外!

    俺憋著氣,連眼皮都不敢眨。倒不如說是被嚇丟了魂,活像被黃皮子盯上的雞,只能干瞪著玻璃上那團黑魆魆的影。

    約莫半炷香工夫,那影子紋絲不動。

    她莫不是瞅見俺貓進來了

    正想著,玻璃窗外頭慢悠悠探出條枯樹枝似的胳膊。一條生銹的鐵簽伸進門縫,正在挑門閂,發(fā)出咔噠,咔噠的細響。

    俺的胸口突突直跳,渾身都在打顫。那婆娘試了一會,沒挑開門閂,又慢吞吞縮回胳膊,木頭樁子似的戳在門口。

    俺后脊梁溝子洇濕一片,連腳底板都釘死在原地。

    冷不丁那影子矮了半截——麻臉婆娘竟蹲下身,將左耳朵死死貼在玻璃上。月婆子的清輝里,玻璃上映出個耳朵的形狀,活似夜梟蹲在枝頭聽響。

    俺嚇得苦膽水直往嗓子眼泛,心臟快要從肋巴骨里蹦出來。連自家呼哧帶喘的動靜都嫌響,生怕叫外頭的主聽出端倪。

    約莫三炷香工夫,那耳朵忽地一縮。玻璃上的黑影晃晃悠悠退后,漸漸淡在月光里。

    走了俺半點不敢放松。保不齊這婆娘貓在草窠里窺探,又或是早摸清俺躲在屋里。若叫她瞅見俺鉆進這屋,定要繞著土墻轉(zhuǎn)悠。

    俺輕手輕腳褪了草鞋,光著腳摸黑往西廂房挪。豆油燈是萬萬不敢點的,火星子一亮,可不就是給她指路

    俺抄起電話,憑著記性撥了栓柱家的號碼。三聲鈴響后,那頭傳來悶聲:哪個

    栓柱哥!壞事了!那麻臉婆娘摸到俺家門口了!俺壓著嗓門,指甲掐進老榆木桌沿,眼瞅著要破門!

    啥說清楚!電話那頭栓柱的聲氣也緊了。

    那瘋魔婆子正在俺家門前轉(zhuǎn)悠!你快帶鄉(xiāng)里治安員來!

    你先穩(wěn)�。¢T窗都閂死了

    閂是閂了,可那婆娘方才把耳朵貼在玻璃上聽響!

    你先把各屋的窗戶再插一遍,俺這就去鄉(xiāng)里叫人!

    撂下電話,俺摸著黑往茅房去。月光從窗戶縫里漏進來,照得老樹疙瘩影子張牙舞爪。每走一步,草窠里的蛐蛐兒就叫喚一聲,震得人后脊梁毛直炸。

    當(dāng)然,俺沒點家里的豆油燈,只貓著腰,拿身子貼著土墻往茅房摸。

    俺先輕手輕腳合上茅房的磨砂玻璃窗,沒發(fā)出半點響動。接著是隔壁的澡房,窗戶門閂插得嚴實實。摸到西廂房時,月亮婆子的光正照在玻璃窗上——左邊窗根子底下扒著個影影綽綽的黑影,活像只壁虎。

    那麻臉婆娘把臉貼在窗戶上,手指頭蜷成筒,眼珠子恨不得鉆透窗欞。屋里黑,外頭亮堂,照得她肋巴骨都顯出形來。俺膝蓋直打顫,縮成團蹲在炕席邊上。玻璃窗被刮得吱啦吱啦響,像是銹釘在撓心窩。

    忽地那婆娘扭身蹽了,葦子塘邊的土道上晃著紅燈籠。到底是鄉(xiāng)里治安所的驢車來了!俺癱在炕席邊上,捯不過氣,褲襠早洇濕一片。

    電話冷不丁響起來,嚇得俺嗓子眼發(fā)苦。栓柱問:咋樣了俺抖著聲把麻臉婆娘扒窗的事說了。那頭栓柱悶聲道:俺早跟爹娘說了,你也趕緊跟爹娘說了吧。

    三炷香工夫后,娘踩著碎步回屋。俺走到木門前,瞅見娘,俺的眼淚唰地淌成河。爹扛著榔頭后腳也到,聽完俺的話,蹲到西廂房瞅窗戶——上頭橫七豎八的手指頭印。

    鄉(xiāng)里治安員舉著氣死風(fēng)燈來查問時,俺把伏天里野林子的事全抖摟了:老樹疙瘩上釘?shù)姆狐S相片,鐵蛋的學(xué)生證釘在草棚子上,麻臉婆娘貓在家門口的黑魆魆影......爹悶聲不言語,娘摟著俺直哆嗦。

    似乎鄉(xiāng)里的偵緝隊也派人來了,在俺絮叨的時候,他們正用毛刷蘸著石墨,在玻璃窗上拓印指紋。

    俺絮叨得最多的,是那釘在老樹疙瘩上泛黃的相片。鄉(xiāng)里治安員追著問相片上那閨女的模樣。俺支支吾吾說不上來,腦門子上的汗直往下淌。末了讓俺用炭條在粗麻紙上描畫了南山坳的羊腸道,說是天擦麻亮要去探探。

    臨走前,治安員用棗木棍子敲了敲木門,說夜里要派驢車在草棚子外頭巡邏�?蓚删冴犕赜×税胩�,那玻璃窗上一個指紋都沒有。

    日頭剛偏西,栓柱和鐵蛋的爹娘就打來了電話。電話那頭絮絮叨叨,倒不像是說麻臉婆娘,竟在商量咋跟村塾先生圓謊。俺縮在西廂房的炕席上,聽著野林子里的蛐蛐兒撲棱,脊梁溝子洇濕了一片。

    那夜俺蜷在爹娘炕頭,月亮婆子的光從玻璃窗漏進來,照得胸口突突直跳。

    俺日上三竿才被娘搖醒,藍布衫后襟還沾著墻灰。娘說今兒個不去村塾了,灶上煨著苞米糊糊。鐵蛋他爹天沒亮就踩著碎步往治安所趕,栓柱怕是叫棗木棍抽得屁股開了花。俺攥著粗布褲兜里的相機,終究沒敢說。

    晌午頭剛扒拉完苞米糊糊,外頭咚地一聲悶響,震得玻璃窗簌簌抖。俺當(dāng)是栓柱那混小子拿硬土坷垃砸窗根子,伸脖子一瞅,巷子口的草窠里空蕩蕩。正納悶?zāi)�,院里突然炸開娘的尖嗓子。

    俺扒著窗欞子往外瞅,娘呆立在墻根底下,粗布領(lǐng)子叫風(fēng)扯得歪斜。順著她哆嗦的指尖,俺看見墻皮上黏著團紫不溜秋的漿水。再往草窠里細看——好家伙!一只癩蛤蟆叫人開了膛,綠頭蠅圍著肚子打轉(zhuǎn)。

    腥膻氣直往鼻子眼里鉆。俺后脊梁的毛茬子全都奓了起來,腦仁里嗡嗡響的全是白日里治安員棗木棍敲門的脆響。

    俺立馬尋摸那麻臉婆娘,可四下里哪還有她的蹤影。

    娘突然像被蝎子蟄了似的,跌跌撞撞躥回西廂房,抄起電話給治安所打了電話。她的臉皮子白得跟糊窗紙似的,怕是這會子才咂摸出那麻臉婆娘的狠毒。可不是么,那婆娘渾身透著邪性,這會子保準(zhǔn)貓在哪個草窠里,瞅著俺們娘倆慌手慌腳的樣兒偷著樂哩!

    俺咬著后槽牙暗想:鄉(xiāng)里治安所的驢車咋還不來這草棚子早不是安生窩了,倒成了麻臉婆娘的鳥籠子,俺們一舉一動都在她眼皮底下。

    約莫三炷香工夫,外頭傳來驢車的動靜。這回換了兩個生面孔的治安員,一個貓著腰在土坯墻皮外頭轉(zhuǎn)悠,拿石墨粉拓朝墻上拓指紋;另一個悶聲問些沒頭沒腦的話:瞅見啥人沒聽見啥想動沒

    末了那治安員撂下句叫人后脊梁發(fā)毛的話:昨兒個也是這麻臉婆娘作怪吧這瘋魔怕是要蹬鼻子上臉。俺眼淚唰地淌成河,扯著嗓子嚎:就是那穿粗布外褂的麻臉婆娘!求爺們快逮了她!

    治安員拍著俺肋巴骨說:俺們剛在后山野林子里瞅見血糊肉,老樹疙瘩上釘著對你小伙伴的咒語,還有那閨女泛黃的相片。說完又湊到俺娘跟前嘀咕,隱約聽著叫你們當(dāng)家的...這話頭。

    俺拿相機照了墻皮上癩蛤蟆留下的痕跡,驢車吱呀呀走遠了。正中午時爹踩著碎步回屋,怕是昨兒個的事叫他胸口突突直跳。西廂房里,娘在灶臺前攪著玉米糊糊,爹攥著晚報悶聲不言語,家里靜得能聽見蛐蛐兒撲棱。

    那天夜里,月亮婆子的清輝剛爬上炕席,木板門前突然炸了街似的嚎:站住!接著是那催命的啊!��!聲,活似索命無常來勾魂。全家跟踩了熱鏊子似的蹦起來,爹貓著腰往木板門前蹽。娘把俺箍在粗布外褂里,聽著門口的響動。

    別動!老實點!再撲騰,電棍伺候!外頭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犬牙呲咧的嚎叫混著草稞子嘩啦啦響。俺后槽牙硌得生疼,腦仁里盡是野林子血糊肉的模樣。

    這時候,俺才醒過神來是鄉(xiāng)里治安員!把麻臉婆娘逮住了!

    那麻臉婆娘扯著嗓子喊,鬼哭狼嚎似的。

    俺膝蓋直打顫,癱在娘懷里動彈不得。當(dāng)家的踩著碎步回屋,拿袖子給俺抹汗:總算抓著現(xiàn)行了,外頭的治安員要你出去認認,可是在后山撞見的那人

    俺嗓門都劈了,胸口突突直跳,卻想著這樁糟心事總該到頭了。俺悶聲應(yīng)了句嗯,俺扶著土坯墻皮往木門前挪。

    外頭炸了街似的嚎:天殺的!都來作踐俺!那聲氣嚇得俺腳底打滑,當(dāng)家的趕緊扶住俺肩膀。磨砂玻璃的木門前,兩個治安員正按著麻臉婆娘的膀子。

    俺腦仁里嗡嗡作響,只敢瞅著草窠里的碎土坷垃。當(dāng)家的在后頭拍俺脊梁,俺才顫著聲抬起眼皮。

    那婆娘叫治安員按得下巴頦蹭地,眼珠子鼓得像癩蛤蟆,涎水順著嘴角流到地上。粗布外褂扯得七零八落,頭發(fā)亂得像草窠里的蛐蛐兒窩。俺叫無常來索你們命!俺叫無常來索你們命!她撕心裂肺地嚎,掙得治安員差點脫了手。

    這人是你在后山撞見的那位嗎治安員問俺。俺喉嚨里像塞了團油漬布頭,只把頭點了點。鐵鏈子嘩啦套上她腕子時,婆娘突然掙開,腦門子上的紅疙瘩洇著膿水:你們不得好死!你們不得好死!

    俺們隨治安員到了治安所,治安員從案卷里翻出一份卷宗,上頭用寫著俺的名字。俺后脊梁溝子洇濕一片。娘摟著俺哭成淚人,粗布領(lǐng)子蹭得俺腮幫子生疼。

    治安員悶聲說開:這婆娘原是南山坳的,當(dāng)家的和崽子坐驢車的時候撞沒了......那年為避讓個躥道的丫頭片子,自家撞上老樹疙瘩......

    俺聽著這話頭,胸口像叫人釘了銹釘。那婆娘眼窩子黑洞洞的,看著瘆人。治安員又說:然后她就魔怔了,天天往那丫頭家潑泔水湯子......

    ◇

    俺蜷著身子在炕席上烙餅似的翻騰到天明。五年光景打馬過,栓柱和鐵蛋早從村塾畢了業(yè),各奔東西討生活�?擅炕爻蛞娔景彘T上的磨砂玻璃窗,總覺著外頭草窠里貓著個黑魆魆的影。

    伏天的晌午,俺正蹲在家里頭剝豆子,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鐵蛋那悶葫蘆似的聲音從電話里傳過來:栓柱哥!

    俺拿袖口抹了把汗,聽著這五年沒聽過的聲兒。鐵蛋在電話里呼哧帶喘地說他騎自行車摔斷了腿,如今在衛(wèi)生所躺著。俺故意拿話刺他:騎自行車都能摔成這熊樣你可真給咱村塾五年級三班丟人!

    鐵蛋突然壓低嗓門:你還記得那年伏天在野林子撞見的麻臉婆娘不俺膝蓋直打顫,手里攥著的豆子撒了一地。那婆娘蠟黃的臉皮子,還有她拿錘子釘進老樹疙瘩里的釘子,記憶一點點浮現(xiàn)出來。

    每天夜里過了戌時,總有個清潔工貓在俺粗布帳外頭......鐵蛋的話讓俺后脊梁毛都炸了。木門仿佛又響起了銹釘撓心窩的聲,那年俺們?nèi)齻藍布衫后生豁出命蹽出野林子時,褲襠都叫腥膻氣洇透了。

    俺緊著碎步往衛(wèi)生所趕,手里提著果籃。月亮婆子的光潑在黃土道上。趕到衛(wèi)生所,六張病床上都躺著病秧子。

    在最里面,靠窗根子底下的左手邊,俺瞅見了鐵蛋的身影。

    喲!鐵蛋,好久沒見著咧!

    嚯!可不是,好久沒見!

    見鐵蛋比俺想的還精神,俺這心窩子才算穩(wěn)當(dāng)些。把果籃放到他床邊。俺倆扯了半晌閑篇,在病床邊上笑鬧,恍惚又回到村塾墻根底下耍彈弓的光景。

    日頭走得快,眼瞅著探病的時辰到了。俺該回咧......俺話音沒落,鐵蛋忽地沉了臉:前些日子在電話里頭說過的......俺搶著問:是麻臉婆娘那檔子事鐵蛋搓著粗布條子裹的傷腿:許是俺多心......可每日這個時辰,總有個清潔工來......

    你咋凈瞎尋思!俺故意把嗓門扯得老高。鐵蛋梗著脖子急了眼:都說是俺看岔了!慫包軟蛋活該叫人笑話!穿堂里突然響起輪子的吱呀聲,鐵蛋猛地攥緊炕席:她來了......

    門簾子一掀,進來個靛藍粗布衫的老婆子。俺暗松口氣——這不就是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么她挨個收了藥湯罐子,最后轉(zhuǎn)到鐵蛋炕前。鐵蛋扯俺袖子:快瞅她眉眼!

    俺定睛細看那婆子的臉,后脊梁唰地沁出冷汗——活脫脫就是那麻臉婆娘的模樣!那婆子沖俺們點點頭,推著垃圾車往穿堂外去了。鐵蛋直勾勾盯著俺:咋樣是俺魔怔了嗎

    就是個尋常清潔工!俺嗓門虛得發(fā)飄�?赡敲佳鄯置飨衲锹槟樒拍�,在腦仁里洇開散不去。趕緊把傷養(yǎng)好了!別整天瞎尋思!俺撂下話就往穿堂外蹽。

    月亮婆子的清輝灑在黃土道上,俺緊著碎步往家趕。那清潔工的臉總在眼前晃悠——麻臉婆娘癲起來可是要拿錘子夯人天靈蓋的,方才那婆子倒安靜得像尊泥菩薩�?梢f不是同一個人,那眉眼咋就分毫不差

    家里的木門閂插了三道,俺蜷在炕席上翻烙餅。夜風(fēng)卷著野林子的腥膻氣往窗根子底下鉆,窗戶上的樹影子張牙舞爪。鐵蛋說那婆子日日都來,明兒得再往衛(wèi)生所走一遭......

    果然還是很在意……

    那天晚上,俺一直惦記著這茬,直烙餅似的翻騰到天明。

    第二天,俺還是對清潔工的事放不下心,干脆提前收了短工的活計,往衛(wèi)生所趕。

    從俺做活的地界蹬著二八大杠到衛(wèi)生所,得三炷香工夫。

    等俺趕到時,月亮婆子早爬上了野嶺子,探視時辰早過了。

    俺曉得清潔工準(zhǔn)回家了,可俺還是從偏門摸進去,先往鐵蛋的病房尋摸。

    躡手躡腳撩開布簾子,見病床四周的粗布帳子掖得嚴實。俺尋思他睡瓷實了便悄悄扯開條縫偷眼瞅。

    哎呦喂!鐵蛋驚得直往炕席里縮。

    俺拍著他肋巴骨說:怕你悶得慌,俺來陪你嘮嘮嗑。

    鐵蛋感動的聲氣兒直打顫:這兒太悶!要不咱上穿堂喝酸梅湯去

    俺應(yīng)了聲,把輪椅推過來,架著他胳肢窩往輪椅里挪。鐵蛋壓低嗓門提醒:穿堂在頂頭,當(dāng)心叫赤腳醫(yī)生逮著!

    俺倆跟偷油耗子似的貼著墻根挪,好幾回差點撞上巡夜的,憋著氣往犄角旮旯一蹲。好不容易摸到穿堂,和白天兩樣,穿堂里只亮著氣死風(fēng)燈的微光。

    鐵蛋突然說:這黑燈瞎火貓著,倒像那晚跟蹤麻臉婆娘。俺接茬道:可不當(dāng)時咋就迷了心竅要跟蹤她......

    話頭一撂,穿堂里就剩野林子刮來的腥膻氣。俺本想說今兒是為清潔工來的,可瞅著鐵蛋還要在炕席上將養(yǎng)月余,怕說了又勾出他渾身起紅疙瘩的癥狀。

    鐵蛋冷不丁問:你是為那麻臉婆娘來的吧俺裝傻:啥他直勾勾盯著俺:甭蒙俺,準(zhǔn)是!那清潔工瞧著像不像那麻臉婆娘......

    叫他一通逼問,俺只得承認:模樣倒是挺像,就是氣質(zhì)不像。鐵蛋腦門子抵在輪椅靠背上,聲氣悶得跟老井似的:那天俺剛躺在病床上第二宿,折了的骨頭疼得鉆心,翻個身都難。熄了燈后,俺閉著眼數(shù)羊,剛迷瞪過去......

    他忽然打了個顫:就覺著有雙招子,跟銹釘似的釘在俺天靈蓋上。

    俺當(dāng)是巡夜的赤腳醫(yī)生,就沒往心里去�?煽傆X得耳根子后頭有哈...哈...的喘氣聲。

    莫不是鄰床的病號夢游了

    俺閉著眼皮裝睡,眼睛里咪出一條縫�?匆姶植紟ぷ咏姓l掀開三指寬的縫,那縫里嵌著雙招子,油亮亮的招子正往俺炕席上剜。嘴角還掛著笑,那笑跟老樹皮似的,又冷又扎人。

    俺后脊梁溝子洇濕了一片,硬是憋著氣裝睡。等天擦麻亮睜眼,粗布帳子早合嚴實了�?赡抢蠘淦に频男�,倒像在哪兒見過——可不就是前日收拾垃圾的麻臉婆娘!

    鐵蛋裹著藍布衫,轉(zhuǎn)著輪椅往俺跟前湊:那清潔工來收垃圾桶時,招子總往人身上黏。冷不丁抬眼,準(zhǔn)能撞見她咧著嘴,那笑跟老墳頭飄的磷火似的......俺攥著酸梅湯罐子的手直打顫,瓦罐沿兒磕得牙幫子咯咯響。

    月亮婆子剛爬上野林子,穿堂里忽地亮起盞氣死風(fēng)燈。鐵蛋!赤腳醫(yī)生踩著碎步過來,粗布衫子掃過土坯墻,跟你說了掐燈后不許亂躥!這位家屬探視時辰早過了!鐵蛋的輪椅叫醫(yī)生推得吱呀響,臨了鐵蛋還扯著嗓子喊:過幾天再來探視啊!

    俺往衛(wèi)生所外頭蹽時,月亮婆子的清輝把黃土道照得泛白。前頭葦子塘邊貓著個影兒,粗布外褂上泔水湯子味兒老遠就能聞見。那麻臉婆娘半蹲在垃圾堆里,手正往垃圾袋里塞垃圾。

    俺貓在草窠里,瞅見她把垃圾分裝進垃圾桶。酒精味混著腥膻氣直往嗓子眼里鉆,三伏天的夜風(fēng)愣是激得人后脊梁毛炸起。那清潔工的垃圾袋鼓鼓囊囊。

    這時,身后傳來一聲吆喝。

    俺說,咋還貓在這兒呢探視時間早過了,明兒再來吧!

    是方才的那赤腳醫(yī)生。

    俺被唬得一激靈,忙應(yīng)道:噯,俺這就回去!回見...

    說著朝葦子塘邊張望,那麻臉婆娘的招子掃過來,直勾勾盯著這廂。

    不省心的!赤腳醫(yī)生啐了口,貓著腰轉(zhuǎn)回穿堂繼續(xù)巡夜了。

    壞了!俺叫麻臉婆娘逮個正著!

    俺胸口突突地跳,后脊梁毛炸起。是蹽還是去尋赤腳醫(yī)生求助腦仁里攪成糊,偏那麻臉婆娘把招子挪開了,佝僂著身子收拾垃圾,垃圾分作三堆,活像沒瞅見俺這人。

    奇了!俺的目光釘死在水泥地上。原想著她要撲過來,哪成想只悶頭分揀垃圾。粗布衫上沾著污泥印,小推車吱呀作響。莫不是認岔了人這麻臉婆娘當(dāng)真與清潔工只是長得像

    正犯嘀咕,那婆子忽地貓腰轉(zhuǎn)過來,招子直戳俺面門:都長這般大嘞...

    俺腦漿子嗡地糊住。長這般大她識得俺麻臉婆娘褪了油手套,月亮婆子的清輝潑在她的臉上。俺嗓門劈了,后槽牙直打顫,臉皮子怕是早扭成老樹疙瘩。

    麻臉婆娘走到俺跟前,拿眼珠子上下下地打量著俺:

    長得跟老榆樹疙瘩似的壯實了...多少年沒見了參加工作了吧她這樣問俺。

    俺腦仁里嗡成漿糊,壓根辨不出這婆娘葫蘆里賣的啥藥。

    這老太太到底要做甚

    是存心要臊俺的臉皮子

    還是瞅著俺嚇得跟落套牲口似的,要拿俺尋樂子

    她究竟圖個啥

    莫不是要看俺后脊梁沁冷汗的慫樣解悶

    俺抿著嘴不言語,喉嚨里像塞了棉花。

    你那鐵蛋兄弟也出息了...可惜,騎自行車摔折了腿。你這當(dāng)哥的可得小心嘍!她還在絮絮叨叨。

    俺腦漿子攪成糊,實在對不上這老太太的話茬子。難不成她忘了舊年光景,在南山坳草棚子里對俺們下黑手的腌臜事這話茬哪像是從惡婆子嘴里吐出來的

    麻臉婆娘臉上仍掛著笑,粗布衫子蹭著垃圾桶:還有個黑皮小子...可還安生

    ��!

    這是要拿栓柱說事!

    這老太太到底要作甚妖!

    她倒像跟老相識拉家常似的,這光景實在瘆得慌。麻臉婆娘袖口沾著泔水湯子,油手套在月亮婆子底下泛著冷光。

    俺死盯著這婆子,眼珠子恨不得在她臉上烙出窟窿。她莫不是要耍什么新把戲帶玻璃窗的木門在夜風(fēng)里嘎吱,穿堂里艾草煙味直往鼻子里鉆。

    過去...真是對不住啊...

    麻臉婆娘說著就往俺跟前湊,粗布鞋底蹭著土坯臺階。俺后槽牙硌得生疼,往穿堂暗處退了三步,脊梁溝子洇濕了一片。

    早該給你們仨崽子賠不是...

    俺耳刮子嗡的一聲。這老太太真要服軟還是憋著新招眼瞅著她離俺就剩三指寬的間距,油手套都快蹭著俺粗布褲兜。

    如今俺比她高出半個腦袋,膀子能頂她兩個寬。心窩子突突跳地發(fā)狠:這婆子敢碰俺半根毛茬子,俺定要用錘子夯她個天靈蓋開花!

    麻臉婆娘揚起老樹皮似的臉,招子直勾勾盯著俺。怪的是那招子里既沒仇恨也沒火氣,倒像老井水似的死沉。

    俺要給你們仨崽子正經(jīng)賠禮...

    她又往前挪,泔水腥膻氣直往俺鼻子眼里鉆。俺膝蓋直打顫,扭頭就往葦子塘邊蹽,破草鞋在黃土道上揚起三尺灰。

    蹽出半里地才敢回頭瞅,月婆子清輝底下空蕩蕩。怪了,這老太太竟沒追來俺貓在草窠里喘成破風(fēng)箱,腦仁里洇開一灘墨坨子——這賠罪話當(dāng)?shù)谜?br />
    俺踩著碎步溜回衛(wèi)生所后墻,隔著玻璃窗縫瞧見麻臉婆娘正在分揀垃圾。油手套利索地收拾著,粗布衫子汗得能擰出水來。這光景跟舊年的惡婆子判若兩人,倒真像個悶葫蘆清潔工。

    俺攥著棍子的手直打滑,后槽牙硌得生疼。

    那天俺還是回家了。蜷在炕席上,腦仁里洇開混沌。人當(dāng)真能轉(zhuǎn)了性么舊年的光景里,那個害了大黑和二花,將俺和栓柱、鐵蛋逼到墻根子底下,連草棚子都拆了的瘋婆子,當(dāng)真能說出掏心窩子的對不住莫不是俺的疑心病,將自個兒熬成了油鹽不進的悶葫蘆接了麻臉婆娘的道歉,就能將這刻進骨子里的陰魂散了

    俺打定主意要再會會那麻臉婆娘。這回定要當(dāng)面鑼對面鼓的說道清楚!

    月亮婆子爬過茅草頂時,俺方捱著炕席迷糊過去。

    天擦麻亮,俺向做活的地界告了假,蹬著破二八大杠往衛(wèi)生所趕。到了鐵蛋的病房,將昨日的光景細細說與他。末了道出要尋麻臉婆娘對證的心思。鐵蛋起先急得肝火竄天靈蓋:那婆娘心腸黑著哩!俺拿棗木棍戳著水泥地說:莫非要在草窠陰魂里蜷一輩子

    鐵蛋悶聲半晌,喉頭滾著苦膽水:你要非去...俺陪著你蹚這道渾水...

    穿堂里艾草煙味漸濃,眼瞧著探視時辰要到,輪子碾過水泥地的響動突地傳來。來了...鐵蛋嗓門劈著,粗布繃帶裹的傷腿直打顫。俺拿袖口掩了鼻息,招子釘死在小推車旁。

    嘎吱——嘎吱——

    輪子在病床前歇了腳。木門吱呀推開,穿著粗布衫的麻臉婆娘貓腰進來,悶葫蘆似的收拾垃圾桶。有臥炕的招呼聲辛苦,她便拿棉絮般的聲氣應(yīng)著,眉眼軟得教人辨不出舊年的瘋魔相。

    待收到鐵蛋病床前時,那婆娘始終耷拉著頭,油手套攥緊垃圾袋。俺正捯不過氣,鐵蛋忽地扯著嗓子吆喝:喂!你這黑心腸的,算計啥咧

    麻臉婆娘肩頭一顫。

    還還記著這肋巴骨上的疤瘌不鐵蛋扯開藍布衫,他的胸膛突突直跳,有沒有啥要說的

    那麻臉婆娘聲氣細得似老井回音:對不住...

    鐵蛋驚得后槽牙直硌,俺忙接茬:嬸子...當(dāng)真轉(zhuǎn)了心性

    那婆娘抬起布滿皺紋的臉:千錯萬錯在俺,害鐵蛋折了骨頭茬子...她用粗布袖口抹著眼窩子。

    俺倆面面相覷,這說道的怕不是一樁事

    俺急道:早先害狗崽子的腌臜事!還有貓在俺家外邊...

    都怪俺這榆木疙瘩腦殼!麻臉婆娘撲通跪在水泥地上,用油漬布頭擦著涕淚,要沒舊年作孽,鐵蛋也不能落得這般光景...對不住...對不住...賠罪聲讓滿屋探視的都抻長脖子往這廂瞅。

    鐵蛋臊得臉膛發(fā)燙,捶著蕎麥皮枕頭嚷道:甭絮叨咧!再說這自行車摔車,與你八竿子打不著!

    麻臉婆娘佝僂著粗布衫子,把病炕邊的垃圾往垃圾袋里塞,嘴里翻來覆去念叨著對不住,臨了貓著腰鉆出粗布帳子。穿堂里轱轆聲漸漸遠了,倒襯得病房里愈發(fā)悶得慌。鄰病床幾個將養(yǎng)的老漢都支棱著耳朵,鐵蛋索性把臉埋進枕頭,后槽牙咬得咯咯響:這瘋魔婆娘!早年間在草窠里的狠勁哪去了

    俺望著粗布帳子,忽然咂摸出滋味——她那聲對不住,怕是沖著舊年光景里在野林子擺弄的邪祟勾當(dāng)。臘月天脊梁溝子陡然沁出冷汗,那婆娘當(dāng)真信了在草棚子里對鐵蛋下的咒。

    鐵蛋翻了個身,輪椅被他踹得吱呀響:早年間見了她就跟耗子撞見貓似的,如今瞧著倒像個魔怔的清潔工。話里雖然摻著氣憤,倒是把胸口墜著的磨盤卸了。

    俺順著這話頭接茬:可不是么,如今咱身板比她強壯。月亮婆子的清輝透過玻璃窗根子,照見他額頭洇著層薄汗。

    轉(zhuǎn)過天,俺給栓子打電話,栓柱在電話里頭驚得直抽氣:那麻臉婆娘竟轉(zhuǎn)了性么等鐵蛋下了炕,咱仨去后山放炮仗!

    三伏天頭晌,鐵蛋拄著棗木棍立在俺家門前。俺瞅見他腿上結(jié)著痂,到底是從小摔打的皮實。西廂房炕席上攤著油酥饃,話頭從村塾扯到酸梅湯,末了總要繞回南山坳那檔子事。

    月亮婆子爬過老樹疙瘩時,栓柱蹬著二八大杠也來了。這藍布衫后生曬得跟黑瞎子似的,袖口還沾著污泥。三人蹲在黃土道上,棗木棍戳著硬土坷垃,話本子里那些個舊事,到底叫燈籠火把照淡了。

    衛(wèi)生所里穿堂風(fēng)掃過,那麻臉婆娘貓著腰收拾垃圾的影兒在墻根子底下晃。鐵蛋突然咧嘴笑:你們說,那婆娘莫不是叫榔頭夯了天靈蓋才轉(zhuǎn)了心性栓柱喉頭咕咚咽下酸梅湯,三人笑作一團,驚得草窠里蛐蛐兒撲棱棱亂躥。

    野林子的腥膻氣被風(fēng)吹過來,話匣子里的嗚咽聲,終究叫月亮婆子的清輝裹著,散進蚰蜒道盡頭的霧里。藍布衫后生們踩著露水往家蹽時,誰也沒瞧見清潔工攥著銹鐵釘,在穿堂暗處縮成個悶葫蘆。

    那時,俺們各自心頭最怕的麻臉婆娘,如今也成了清潔工的模樣。

    俺和鐵蛋絮絮叨叨同栓柱講了衛(wèi)生所里的事,栓柱叼著草莖子笑:擱舊年光景,俺定然怕得腿肚子轉(zhuǎn)筋�,F(xiàn)如今那婆娘若敢撲過來,看俺不用棗木棍給她開了瓢!

    風(fēng)掠過葦子塘,卷起土腥氣。對俺們來說,麻臉婆娘早成了老黃歷,就像野林子里的草窠子,白日里看著瘆人,夜里借著月亮婆子的清輝一照,倒顯出幾分憨態(tài)。

    日頭西斜時,三人貓進鎮(zhèn)口酒館的隔間。鐵蛋拄著棗木棍,把桌子拍得啪啪響:掌柜的,給咱溫三碗酒!說是酒,實則是摻了酒的米酒,喝得直教人嗓子眼發(fā)燙。藍布衫伙計端著粗陶碗來回三趟,褡褳里銅板子叮當(dāng)響。

    月亮婆子剛爬上老樹疙瘩,鐵蛋已鼻尖沁汗。栓柱突然把碗往榆木案板上一磕:走,給大黑二花燒紙錢去!

    鐵蛋的棗木棍咣當(dāng)杵在土坷垃地上:怕個卵!他紅著眼眶往野林子方向蹽,藍布衫后襟叫汗洇得深一塊淺一塊。栓柱抄起氣死風(fēng)燈,壞笑著往南山坳方向引:當(dāng)心草窠里竄出癩蛤蟆!

    三人在黃土道上深一腳淺一腳,褡褳里油酥饃碎成渣。鐵蛋的棗木棍不時杵進泥窩子,驚起草稞子里蛐蛐兒亂撲棱。栓柱故意把燈往老榆樹上晃:瞧這刻痕,當(dāng)年麻臉婆娘就是在這兒下的黑手!

    月亮婆子的清輝漏過樹杈子,照著老樹疙瘩上橫七豎八的銹鐵釘。鐵蛋突然蹲下身,從褲兜里摸出把炒豆子,撒在樹根旁。栓柱悶聲不言語,只把酒潑在草窠里。

    一陣風(fēng)掠過,三人脊梁溝子齊齊洇了層冷汗。鐵蛋的棗木棍咔嚓砸在老樹皮上,驚得葦子塘里青蛙叫聲一片。

    大黑就是在這沒的......

    他一邊說,一邊用氣死風(fēng)燈照著地面。

    雖說早已尋不著大黑的血糊肉了,可他心里明鏡似的記著那地界。俺把油酥饃和酒供在那處,三人悶聲不言語地作了揖,往草棚子那廂去。

    踩著蚰蜒道往草棚子舊址走時,鐵蛋冷不丁冒出一句:經(jīng)了恁多糟心事,這地界倒是叫人心里發(fā)酸。

    栓柱說道:要那夜沒在草棚子過宿,興許就碰不上麻臉婆娘那檔子腌臜事。

    這話在理。若不是在野林子里撞見那麻臉婆娘,這草棚子原該是咱們的清凈地界。

    約莫就是這樣......栓柱頓住腳步。

    草棚子舊址早叫野物刨得七零八落,連木板都不見半塊。鐵蛋悶頭蹲下,擺上油酥饃和酒,三人脊梁溝子洇著冷汗作了揖。

    靜了半晌,栓柱喉頭滾了滾:要不是黑瞎子和二花......咱們的骨頭茬子早漚爛在土里了。

    鐵蛋嗓子眼發(fā)緊:嗯......

    俺接道:沒成想那麻臉婆娘轉(zhuǎn)了性兒......話頭噎在嗓子里。

    栓柱忽地舉起氣死風(fēng)燈往葦子塘照去:這搭原是咱的地界,咋多了恁些垃圾

    燈籠火把照處盡是垃圾袋和繃帶布頭。鐵蛋顫著聲:早年間咱們拾掇得多利索......

    話音未落,栓柱炸了街似的嚎:天爺!這是甚!

    氣死風(fēng)燈的光定在老榆樹上,只見繃帶被釘子釘?shù)脵M七豎八。鐵蛋膝蓋骨突地打顫:啊呀!這......這是俺往衛(wèi)生所時換下的繃帶......

    栓柱扯下塊繃帶,背面歪歪扭扭寫著鐵蛋,咒你早死。三人腦仁嗡地炸開,老樹疙瘩上釘著的繃帶片子,片片都洇著這咒語。葦子塘忽地卷起腥膻氣,月亮婆子的清輝里,樹杈子張牙舞爪活似索命無常。

    俺扯著鐵蛋的粗布領(lǐng)子吼:蹽!趕緊蹽!

    鐵蛋卻魔怔了似的念叨俺換下來的繃帶......,他的褲襠早叫尿水洇透了。栓柱架著他肋巴骨往山下蹽,俺后脊梁毛炸得生疼,總覺著草窠里有蛐蛐兒撲棱的響動。

    如今八載寒暑過去,那野林子俺們是再沒去過。麻臉婆娘可還在草棚子陰魂不散保不齊正貓在哪個草窠里下黑手。萬幸三條命還在,只是鐵蛋的腿......打那日起就再沒利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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