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蘆葦蕩的約定
1987年的春汛來得格外早,烏篷船頭的老陳頭叼著煙斗,渾濁的眼睛盯著河面上翻涌的浪花。十二歲的樹生蹲在船尾補漁網(wǎng),竹梭子在粗糲的指間翻飛,麻繩勒出的血痕被河風吹得發(fā)白。
往左打舵!老陳頭突然大喝。樹生扔下漁網(wǎng)撲向船舵的瞬間,上游漂來的木盆擦著船幫掠過。盆里傳來微弱的啼哭,裹著碎花棉被的嬰孩正揮舞著通紅的小手。
這個在木盆里順流而下的女嬰,被老陳頭取名春桃。從此樹生的背簍里除了漁網(wǎng),還多了個吮手指的奶娃娃。他們跟著老陳頭在青河上漂泊,直到春桃五歲那年,老陳頭咳出的血染紅了船舷邊的浪花。
現(xiàn)在樹生攥著春桃的手站在村長家門前,八月的知了在槐樹上嘶鳴。春桃腕間的銀鐲子硌得他掌心發(fā)疼,那是老陳頭臨終前從懷里掏出的,裹著油紙的鐲子上鏨著長命百歲四個字。
周家來提親了。村長媳婦嗑著瓜子,目光在春桃初綻的身段上打轉(zhuǎn),雖說年紀差得大了些,可人家愿意出兩頭豬、三袋白面...
樹生感覺春桃的手猛地一顫。昨夜在蘆葦蕩,她也是這樣顫抖著把臉埋在他頸窩。十六歲少女溫熱的淚水滲進粗布褂子,她說:樹生哥,我爹要把我賣給周瘸子還賭債。
此刻西廂房傳來摔碗的脆響,春桃爹醉醺醺的咒罵混著女人的抽泣。樹生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春桃娘咳得整夜睡不著,他摸黑去鎮(zhèn)上抓藥。積雪沒到膝蓋,懷里揣著的銅板卻只夠買半副藥方。那天他跪在回春堂的青磚地上,額頭磕出血來,老郎中嘆著氣往藥包里多塞了兩片人參。
下月初八是好日子。村長媳婦吐出瓜子皮,周家說...
我娶她。
樹生自己都被這句話驚住了。春桃的手指在他掌心蜷縮成團,銀鐲子叮咚作響。村長媳婦的瓜子撒了一地,西廂房的咒罵聲戛然而止。
灶房里飄來米粥的焦糊味,樹生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在說:我存了七塊八毛,開春能打三百斤魚。村東頭張木匠說賒給我木料...他說著從褲腰里摸出個布包,層層疊疊的油紙里裹著存折,藍墨水寫的數(shù)字被汗水洇得發(fā)暈。
春桃爹晃著酒瓶沖出來時,樹生已經(jīng)拉著春桃跑到曬谷場。金黃的稻谷鋪成海浪,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驚起成群麻雀。春桃的發(fā)辮散了,笑聲混著喘息落在樹生后頸,癢得像那年她學寫字時,發(fā)梢掃過他手背的觸感。
你當真要娶我春桃突然停住,紅撲撲的臉頰沾著稻殼。樹生望著她水杏似的眼睛,想起老陳頭說過青河最深處的漩渦會吞掉說謊的人。他剛要開口,春桃的食指按在他唇上:我要你對著蘆葦蕩發(fā)誓。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蘆葦叢中驚起一行白鷺,樹生舉起三根手指:等我把新房蓋好...
對岸忽然傳來重物落水聲。樹生轉(zhuǎn)頭時,春桃已經(jīng)甩開他的手沖向河堤。放鴨人的竹竿還戳在水里,穿紅肚兜的孩童正在漩渦中沉浮。
春桃躍入水中的身影像尾銀魚。樹生跟著跳下去時才想起,春桃的水性比他好得多。但這次不同,孩子的胳膊死死纏住她脖頸,兩人在暗流中越陷越深。樹生抓住春桃衣角的剎那,后腦突然撞上暗礁。
最后的記憶是春桃驚恐的面容,還有她腕間銀鐲折射的冷光。血色在河水中漫開時,樹生恍惚聽見老陳頭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丫頭是河神送來的,早晚要回去...
第二章
螢火焚心
樹生在霉味中醒來時,月光正從葦席縫隙漏進來。他伸手摸后腦的布條,指尖沾著草藥苦澀的綠汁。春桃趴在床邊睡著了,睫毛上還凝著淚珠,腕間的銀鐲壓出一道紅痕。
柴門吱呀作響,赤腳醫(yī)生提著馬燈進來:腦殼里有淤血,說不好什么時候發(fā)作。油燈照亮墻上歪斜的劃痕,那是春桃每年生日時他給量的身高。最上面那道還差半掌就到房梁,旁邊用炭筆寫著十六。
春桃突然驚醒,打翻的陶碗在泥地上滾出清脆的響。樹生看見她眼底漫起水霧,卻揚起個帶淚的笑:張叔說再養(yǎng)半個月就能下地。她低頭攪動藥湯時,發(fā)梢掃過樹生手背,還是蘆葦葉的清香。
屋外忽然傳來踢門聲。春桃爹掄著酒瓶撞進來,額角結(jié)著前日的血痂:周家送聘禮來了!他扯住春桃手腕往外拖,銀鐲撞在門框上當啷作響。樹生掙扎著滾下床,被門檻絆倒時看見曬谷場上燃著火把。
兩頭捆著紅綢的肥豬在月光下哼哼,周瘸子的金牙映著火光:老子不嫌你破身子,正月十五過門...他突然噤聲,春桃正握著剪子抵在喉頭,刀刃陷進雪白的皮膚。
讓我爹把賭債清了,正月十五抬棺材來。春桃的聲音比剪子還冷。樹生趴在地上咳嗽,喉間泛起血腥味。他看見春桃娘縮在草垛旁,懷里抱著件大紅嫁衣,金線繡的鴛鴦在火把下閃著凄艷的光。
那夜之后,樹生開始往鎮(zhèn)上販魚。天不亮就撐著老陳頭留下的烏篷船出發(fā),船艙里塞滿撒了碎冰的鰱魚。碼頭魚販子壓價時,他就蹲在青石板上給人刮魚鱗,直到掌心的紋路都浸滿腥氣。
臘月二十三祭灶那日,樹生終于攢夠木料錢。他摸著懷里溫熱的銀元,想起張木匠說過新娘子要踏著杉木門檻過火盆。經(jīng)過周家肉鋪時,卻看見春桃爹蹲在臺階上數(shù)錢,銅板叮當落進酒碗里。
春桃呢樹生攥住他衣領(lǐng)。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周家預付的彩禮...夠老子翻本...樹生沖進周家后院時,正撞見春桃被兩個婆子按在妝臺前,鳳冠上的珍珠串掃過她紅腫的額角。
他們逼我試嫁衣。春桃在蘆葦叢里發(fā)抖,嫁衣金線勾破了袖口。樹生蘸著河水給她敷額頭,月光在銀鐲上淌成一條河。對岸飄來嬰孩夜啼,春桃忽然抓住他的手按在小腹:等不了正月十五了。
樹生耳畔嗡鳴,后腦的舊傷突突跳動。春桃解衣帶的手被按住,樹生把臉埋進她散開的衣襟:我要三媒六聘地娶你。他說這話時,遠處周家燈籠正化作一團模糊的紅霧。
第二天,樹生去縣城賣掉了烏篷船。經(jīng)過碼頭時,船販子掂著銀元冷笑:這可是你爺爺?shù)拿�。樹生沒回頭,背著裝滿喜燭紅紙的竹簍往家走。暮色中忽然傳來嗩吶聲,八個轎夫抬著空花轎從石板路盡頭走來,轎簾上繡的正是春桃撕破的那件嫁衣。
當夜暴雨傾盆,樹生蹲在漏雨的廚房熬米漿。木板拼成的喜字還沒貼穩(wěn),柴門就被砸得砰砰響。春桃渾身濕透撲進來,腕間淤青疊著新傷:他們要把我關(guān)到正月十五!
樹生用喜被裹住她時摸到滿手冰涼。春桃哆嗦著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半塊硬得像石頭的喜餅:周家祠堂供的,我偷來...話沒說完突然干嘔,樹生拍她后背的手僵在半空。
雷聲碾過屋頂時,春桃在樹生手心畫了三個字。指尖劃過的每道紋路都燃起火焰,樹生猛地扯下晾衣繩:現(xiàn)在就走!后腦突然炸開的劇痛讓他踉蹌著撞向水缸,春桃的驚呼和破碎的喜字同時落地。
柴門外火把如龍,周瘸子的鐵拐敲在青石板上:老子的女人也敢碰樹生摸到額角的血,看見春桃被拖進雨幕。她掙扎時甩飛的繡鞋落在門檻上,鞋底還沾著他們昨日采的鳳仙花瓣。
暴烈的雨聲中,樹生聽見布料撕裂的脆響。他抄起柴刀沖出去時,春桃的銀鐲正滾過泥水,鐲身長命百歲的刻痕里滲進血絲。周瘸子舉著火把獰笑,身后壯漢手里的麻繩還在滴水。
給你兩個選擇。鐵拐挑起春桃下巴,要么我現(xiàn)在當著你面入洞房,要么...他忽然壓低聲線,呼出的酒氣混著雨霧噴在樹生臉上,你替我去青龍灘收筆債。
閃電劈開夜空,樹生看見春桃咬破的嘴唇。她搖頭時發(fā)間的銀簪滑落,那是老陳頭留給孫媳婦的。樹生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雨,啞著嗓子問:什么時候
今夜。周瘸子扔來浸透的債契,五十塊現(xiàn)大洋,少一分剁你根手指。他忽然扯開春桃的衣襟,雪白肌膚上蜿蜒著昨夜樹生留下的吻痕,子時前回不來,這些印子就得用血來蓋。
樹生攥著債契往青龍灘狂奔時,聽見春桃在喊他的名字。雨幕中的嗚咽像極了十八年前木盆里的哭聲,只是這次再沒有老陳頭能扭轉(zhuǎn)船舵。他摸到懷里的銀元,那是賣掉烏篷船的錢,本該用來買雕著石榴花的婚床。
青龍灘的老榕樹下,債主撐著油紙傘等候多時。樹生數(shù)銀元的手突然頓住——本該五十塊的債契,在雨水浸泡下變成了五百塊。傘沿緩緩抬起,露出周瘸子堂弟陰鷙的笑臉:暴雨沖壞路基,漲價了。
樹生后退時踩到濕滑的青苔,后腦的舊傷突然涌出熱流。最后看到的畫面是債契在雨中燃燒,火舌舔過五百塊的字樣,將春桃畫在他掌心的那個逃字燒成灰燼。
第三章
斷桅渡
樹生是被冰雨澆醒的。后腦黏稠的血漿已經(jīng)凝成硬殼,掌心還攥著半張燒焦的債契。青龍灘的浪頭拍在礁石上,飛濺的水沫里帶著魚腥味——這是二十年一遇的桃花汛。
他跌跌撞撞跑回村時,周家祠堂的紅燈籠在暴雨中晃成血窟窿。春桃的銀簪扎在門檻上,簪尾的梅花扣掛著半片染血的指甲。樹生抓起簪子往河邊跑,老烏篷船的殘骸正在漩渦里打轉(zhuǎn)。
蘆葦蕩深處傳來布谷鳥的啼叫,三長兩短。樹生摸到系著紅布條的蘆葦桿時,春桃從腐草堆里鉆出來,嫁衣下擺撕成布條纏在腳上。她撲進樹生懷里時,腕間的銀鐲磕到他肋骨,兩個人都疼得一顫。
他們灌我喝符水...春桃的牙齒還在打戰(zhàn),說要是懷了野種...樹生捂住她的嘴,指尖觸到結(jié)痂的咬痕。閃電照亮她頸間的淤青,那些指印比周瘸子的手掌小一圈。
舊船塢里藏著修補過的舢板,這是樹生偷偷準備了三個月的退路。春桃蜷在艙底數(shù)干糧,樹生扯下晾在桅桿上的紅被面——那本該是他們的喜被。暴雨砸在船板上的聲音像催命鼓,他忽然想起老陳頭的話:桃花汛行船,九死一生。
但春桃的手已經(jīng)搭上櫓槳。她搖櫓的姿勢還像小時候那樣,腰肢一擰便蕩開三尺浪。樹生望著她繃緊的側(cè)臉,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吮手指的奶娃娃,如今眼角已經(jīng)有了細紋。
河道在暴雨中暴漲,兩岸的蘆葦只剩尖梢在水面搖晃。舢板像片柳葉在浪尖顛簸,春桃突然指著前方尖叫。半截祠堂的飛檐從渾濁的水面刺出,雕著判官像的梁柱卡住去路。
抓緊!樹生撲過去搶船舵的瞬間,后腦的劇痛像斧子劈進天靈蓋。春桃的銀鐲擦過他下巴,船身猛烈傾斜。判官木雕的獠牙勾住春桃的衣袖,她在驚濤中綻成一朵血紅的花。
樹生扎進水里時,看見春桃的嫁衣在漩渦里舒展成珊瑚。他抓住她散開的腰帶,卻被水草纏住腳踝。春桃突然拼命搖頭,鼓起的腮幫滲出氣泡,手指向水面比劃——周家的火把正在雨幕中蜿蜒逼近。
氧氣耗盡前的剎那,樹生摸到懷里的銀簪。尖銳的簪尾刺破腳踝時,他仿佛聽見十八年前木盆撞上烏篷船的悶響。春桃浮出水面換氣的瞬間,他托著她的腰往船底塞:順著暗流漂到鷹嘴崖...
火把的光暈在水面上暈開,周瘸子的鐵錨砸在船舷。樹生深吸一口氣沉入水底,故意踢起大片水花。他看見春桃咬著櫓槳順流而下,散開的黑發(fā)像一團化不開的墨。
追兵的聲音漸漸遠去時,樹生的肺葉已經(jīng)燒成火炭。他抓住漂過的棺材板——這是上游義莊被沖散的壽材。指甲摳進朽木的裂縫,恍然想起今日原是春桃爹承諾送嫁妝的日子。
暴風雨在黎明前歇了口氣。樹生趴在下游的淺灘上嘔吐,泥水里混著血絲。蘆葦叢里飄來嬰兒的哭聲,他支起身子卻愣在原地——春桃正抱著個襁褓哼歌,濕透的嫁衣泛著詭異的紅光。
我們的孩兒。春桃把襁褓遞過來時,樹生看見她指甲縫里的血痂。嬰兒突然發(fā)出尖笑,皺巴巴的小手里攥著半塊玉佩——那是周瘸子常年掛在腰間的長命百歲鎖。
樹生踉蹌后退,后腦撞上墳塋的殘碑。春桃步步逼近,腕上銀鐲叮咚作響:正月十五出生的孩子,最合河神心意...她突然掀開襁褓,里面裹著的分明是祠堂那尊判官木雕。
驚雷炸響時,樹生從噩夢中驚醒。真實的嬰兒啼哭從巖洞深處傳來,春桃正在用銀簪挑開臍帶。新生的女嬰在她懷里蠕動,胎發(fā)上沾著銀鐲的反光。
判官爺眼皮底下偷來的。春桃虛弱地笑,撕下嫁衣內(nèi)襯包裹嬰兒,祠堂密道連著周家地窖...她突然劇烈咳嗽,巖縫里滲下的雨水泛著粉紅。
樹生顫抖著抱起女兒,嬰兒掌心有顆和他一模一樣的朱砂痣。遠處忽然傳來犬吠,周瘸子的咆哮混著浪濤聲: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春桃推著舢板往激流里送時,樹生死死攥著她的衣角。她掰開他手指的動作很輕,像小時候從他掌心拿走最后一塊麥芽糖:帶著閨女去找赤腳醫(yī)生,他婆娘剛死了孩子...
一起走!
總得有人引開狼狗。春桃把銀鐲套在嬰兒腳踝,哼起老陳頭教他們的采菱歌。在樹生來得及阻止前,她已經(jīng)鉆進暴漲的支流。嫁衣的殘布系在竹竿上,順水漂成一道血痕。
樹生抱著嬰兒在礁石間躲藏時,看見周家的船隊追著那抹紅色遠去。春桃最后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和當年在曬谷場上一模一樣。只是這次她懷里抱著塊石頭,沉下去時連水花都沒有。
七天后,樹生跪在赤腳醫(yī)生家的豬圈里。產(chǎn)婦抱著啼哭的女嬰啐他:克死爹娘克死媳婦,還要克我家的奶娃樹生額頭磕在泔水桶上,懷里的銀鐲子硌著心口發(fā)疼。
當夜他偷了匹驚馬,馱著米湯往青龍灘狂奔。找到春桃時,她正躺在河神廟的供桌上,周瘸子往她嘴里灌香灰:死了也得進我周家祖墳!
樹生舉起火把扔向神龕時,春桃突然睜眼。她撲向周瘸子的動作像條離水的魚,兩人糾纏著跌進燃燒的帷幔。樹生沖進火場時只搶出半截銀鐲,鏨刻的長命百歲被燒得發(fā)黑。
洪水退去那日,渡口漂來許多無名尸。樹生蹲在蘆葦叢里給女兒喂魚湯,忽然聽見采菱歌從下游飄來。他追著歌聲跑到河灣,只見到春桃的銀簪插在沙灘上,簪尾系著半根撕碎的嫁衣腰帶。
第四章
桃花烙
河灣的蘆葦黃了又綠,樹生給女兒取名小滿。赤腳醫(yī)生婆娘說這名字帶三分饑荒氣,樹生卻記得春桃說過,小滿時節(jié)蘆葦蕩里能摸到最肥的鯽魚。
小滿三歲那年,村頭來了測繪隊。穿中山裝的技術(shù)員舉著儀器轉(zhuǎn)悠時,樹生正背著小滿在灘涂挖蜆子。儀器鏡片反光晃到眼睛的瞬間,樹生忽然聽見春桃的笑聲。他轉(zhuǎn)身時只看見蘆葦穗子白茫茫一片,小滿趴在他背上吮著銀鐲子。
爹爹,娘在水里冷嗎小滿指著河面問。樹生握緊鐵耙,河底碎瓷片劃破腳趾。春桃的銀鐲改成的腳環(huán)套在小滿踝間,被泥沙磨得發(fā)亮。
當晚村長帶著周瘸子的堂弟闖進窩棚。樹生把小滿塞進米缸時,看見測繪圖紙上畫著紅線——青河要建水電站,周家祖墳正在淹沒區(qū)。
遷墳費夠買十頭牛。周堂弟的煙頭戳在樹生胸口,但缺個抬棺的。樹生盯著他腰間新配的銅鑰匙,那是當年鎖春桃的鑰匙。
遷墳那日飄著桃花雪。樹生抬著腐朽的棺材往新墳地走,聽見棺木里傳來指甲抓撓聲。周堂弟往他脖領(lǐng)里塞了張黃符:鎮(zhèn)煞的。樹生摸到符紙背面有春桃的筆跡,寫著快逃。
當夜雷聲大作,樹生摸黑去墳地掘棺。撬開棺蓋時,里面滾出個青花瓷壇,壇口封著周瘸子的生辰八字。小滿突然從草堆里鉆出來,指著壇子喊餓。樹生打碎瓷壇,霉變的糯米里埋著春桃的銀簪。
周家?guī)藝「C棚時,樹生正用銀簪給小滿挑腳底的水泡。馬燈照亮小滿踝間的銀鐲,周堂弟突然怪笑:我說當年怎么找不著。他伸手要拽鐲子,小滿咬住他虎口,被甩出去撞到水缸。
樹生抄起柴刀的手突然僵住——小滿趴在地上抽搐,嘴角冒出和春桃當年喝符水時一樣的白沫。赤腳醫(yī)生掰開她眼皮時嘆氣:癔癥,要喝三年晨露。
從此樹生天不亮就拎著陶罐去采露水。蘆葦葉上的露珠沾著鐵銹味,那是上游礦場排的廢水。小滿發(fā)病時把銀鐲子啃出牙印,樹生只能用草繩把她綁在床頭。
水電站動工那日,樹生被派去炸礁石。安全繩扣在腰間的剎那,他看見對岸飄來件紅衣。爆破按鈕按下時,樹生突然解開繩扣沖向河灘。氣浪掀翻采砂船的瞬間,他抱住岸邊浮木,懷里緊緊摟著那件褪色的嫁衣。
監(jiān)理說這是重大事故,要樹生頂罪。周堂弟遞來認罪書時,小滿正在啃生紅薯。坐三年牢,給你閨女治病。樹生按手印時,血泥在文書上洇成桃花狀。
探監(jiān)日總在下雨。小滿隔著鐵窗摸樹生臉上的疤,腕間銀鐲卡在欄桿上。她說周家阿婆給她喝糖水,喝完就能看見娘親撐船來。樹生攥緊春桃的銀簪,直到掌心流血。
第二年春汛特別大,牢房的墻縫滲出血水。獄警說下游決堤,樹生撞開生銹的鐵窗。洪水漫過崗樓時,他游向勞改農(nóng)場的醫(yī)務(wù)室。藥柜上的小滿正在發(fā)燒,懷里抱著個蘆葦編的娃娃。
他們踩著房梁逃生時,樹生后腦的舊傷突然崩裂。小滿用草繩扎住他傷口,動作和當年春桃包扎漁網(wǎng)時一模一樣。漂到鷹嘴崖時,樹生看見新建的水電站閘口正在泄洪,春桃的銀簪在漩渦里打轉(zhuǎn)。
娘在招手。小滿忽然掙脫懷抱。樹生撲過去時只抓住半截草繩,女兒像尾銀魚消失在閘口。他跪在水泥堤壩上嘶吼,指甲摳出小滿兩個字,血水順著壩體流成桃枝形狀。
洪水退后,樹生回到已成廢墟的窩棚。周堂弟帶著拆遷隊正在丈量土地,樹生舉起生銹的柴刀。警笛聲響徹河灘時,他正抱著小滿的破棉襖哼采菱歌。銀鐲子掛在蘆葦桿上,里面結(jié)著張完整的蛛網(wǎng)。
終章
水問
水電站泄洪閘開啟的轟鳴聲中,樹生數(shù)著閘門鐵銹的裂痕。這是第七千三百次日出,他成為守閘人的第十年。監(jiān)控屏幕閃著雪花,墻上掛著用蘆葦穗編的日歷,停在小滿消失的那一天。
春汛前的河床裸露出記憶的骨骼。樹生蹲在干涸的河道上,挖出半片生銹的銀鐲。鏨刻的長命二字嵌著泥沙,被他含在舌下溫養(yǎng)。巡邏的保安啐了口痰:瘋老頭又在刨尸。
入夜后,樹生摸進水電站核心區(qū)。冷卻水管道傳來嗚咽,像極了小滿臨睡前要哭不哭的哼唧。他卸下壓力閥的瞬間,水流沖出閘口的嘯叫與記憶中的嬰兒啼哭重疊。值班員發(fā)現(xiàn)時,樹生正蜷在管壁上刻字,指甲劈裂在春桃的桃字上。
第二天,樹生被罰清掃泄洪道。鋼絲刷擦過混凝土上的青苔,露出半幅褪色的鯉魚畫——這是當年老陳頭畫在烏篷船頭的圖騰。他突然趴下來舔舐水漬,喉結(jié)滾動著吞咽腥甜的河水。
清明節(jié)那日,上游漂來許多紙船。樹生撈起一只,船艙里躺著褪色的塑料娃娃。他想起去年在縣城垃圾場見過這種玩具,小孩子們管它叫鬼新娘。監(jiān)控警報響起時,樹生正把紙船塞進制服內(nèi)袋,肋骨被船舵模型硌得生疼。
梅雨季來臨時,樹生的頭痛發(fā)作得愈發(fā)頻繁。他�?匆姶禾以诳刂剖铱棟O網(wǎng),梭子穿過顯示屏里的水文數(shù)據(jù)。小滿趴在他背上數(shù)閘門開啟次數(shù),腳踝的銀鐲隨著計數(shù)叮咚作響。
七月半中元節(jié),樹生在河神廟遺址燒紙錢�;鸲牙锿蝗徽ǔ鲱w銀珠子,滾進龜裂的香爐底座。他徒手挖開爐灰,找到個生銹的鐵盒,里面裝著春桃的接生記錄——原來小滿本該出生在驚蟄日。
當夜臺風過境,水電站發(fā)布紅色預警。樹生挨家挨戶敲移民新村的防盜門,說青龍灘要決堤。穿真絲睡袍的女人從監(jiān)控探頭里罵他發(fā)瘋,保安亭扔出的易拉罐砸在他舊傷處。
凌晨三點,樹生獨自沖向泄洪閘。手動操作桿已經(jīng)二十年沒用過,齒輪咬住他甩出的制服外套。洪水沖破臨時堤壩的瞬間,他聽見當年烏篷船頭老陳頭的呼喝:往左打舵!
這次樹生扳對了方向。泄洪口偏向無人區(qū)時,他后腦的舊傷綻成桃花。監(jiān)控鏡頭最后拍到的畫面,是他握著一把蘆葦種子的手緩緩張開,種子隨洪流撲向干涸的故河道。
三天后,移民新村的孩子們在灘涂撿到銀鐲子。完整無缺的鐲身泛著奇異的光澤,長命百歲的刻痕里開出一簇蘆葦花。老人們說這是河神娶親的聘禮,年輕人笑著把鐲子扔進回收站。
又到小滿時節(jié),自動泄洪系統(tǒng)精準調(diào)控著水位。新來的守閘人刷著手機短視頻,突然指著河面驚呼。成千上萬的蘆葦種子正破水而出,在混凝土堤岸的縫隙里站成青色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