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雨夜重逢
七年前,程野在暴風雨夜拋下妹妹程雨逃離了那個充滿暴力的家。七年后,當他終于鼓起勇氣回來,面對的不僅是滿心怨恨的妹妹,還有自己無法釋懷的愧疚。
程雨已成為一名幫助家暴受害者的社工,用專業(yè)與冷靜筑起高墻,卻始終無法治愈自己的創(chuàng)傷。當兄妹倆被迫共同面對過去的陰影
母親的死、父親的暴虐、以及那個改變一切的雨夜
他們必須選擇繼續(xù)逃避,還是直面?zhèn)�,在廢墟中重建親情。
雨水順著程野的劉海滴到鼻尖上,帶著初秋特有的涼意。他站在那棟灰褐色老式公寓樓下,抬頭數(shù)到五樓那個熟悉的陽臺
晾衣架上掛著件紅色衛(wèi)衣,在灰蒙蒙的雨天里刺眼得像道傷口。
七年了。程野把煙頭碾滅在積水的臺階上,喉結(jié)動了動。樓道里飄來燉肉的香味,混合著潮濕的霉味,和他記憶中的氣息分毫不差。501室的門漆比周圍都要新,貓眼反射著走廊燈,像只冷漠的眼睛。
他舉起的手懸在半空,突然聽見背后傳來鑰匙碰撞的聲響。
讓讓。
這個聲音像把鈍刀直接捅進程野的太陽穴。他轉(zhuǎn)身時差點撞翻對方手里的塑料袋,橙子滾了一地。穿紅色衛(wèi)衣的女孩蹲下去撿,后頸露出一小塊淡黃色的舊傷疤。
程雨。他的聲音啞得不像話。
塑料袋撕裂的聲音格外刺耳。程雨站起來時臉色比身后的墻還要白,幾縷濕發(fā)粘在臉頰上,嘴唇顫抖著: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去了老房子,鄰居說
那棟房子早賣了。程雨打斷他,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像子彈上膛,我現(xiàn)在很忙。
程野抓住門框:就五分鐘。
七年換五分鐘程雨突然笑了,眼睛亮得可怕,真劃算啊哥哥。她最后兩個字咬得極重,猛地推開門又狠狠摔上。程野的指尖被門夾住的瞬間,聽見屋里傳來玻璃杯砸在墻上的碎裂聲。
他在樓道里坐到天黑。501的燈始終亮著,偶爾有人影掠過窗簾。九點十七分,門突然打開,一袋垃圾被扔出來,差點砸中他的膝蓋。
你他媽到底要干什么程雨站在逆光里,影子長長地拖到程野腳邊。
程野站起來時關(guān)節(jié)咯吱作響:爸死了。
程雨的表情凝固了一秒,然后扭曲成某種古怪的笑容:兩年前就死了。酒后斗毆,被人用啤酒瓶捅穿脖子。她歪著頭,你沒去葬禮
程野的胃部抽搐起來。他想起最后一次見到父親的情景,那個滿身酒氣的男人揪著程雨的頭發(fā)往墻上撞,而他縮在玄關(guān)像只受驚的老鼠。
我去了外地...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程雨的聲音突然拔高,在空蕩的樓道里激起回聲,知道我后來被他打斷兩根肋骨知道我被關(guān)在儲物間三天沒飯吃她的指甲深深掐進自己手臂,還是知道你逃跑那晚我追了三條街最后昏倒在馬路上
程野的視野模糊了。他伸手想碰程雨的肩膀,卻被狠狠推開。
明天早上八點,城東社區(qū)服務(wù)中心。程雨甩上門前扔下一句話,來看看你拋棄的小妹妹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了。
2
社工程雨
社區(qū)服務(wù)中心的玻璃門上貼滿彩色海報。程野透過反光看見自己浮腫的眼睛,昨晚他在程雨樓下站到凌晨三點。推門進去時,前臺阿姨正打著毛線:找誰
程雨。
程老師在小教室。阿姨的毛線針指向走廊盡頭,今天有青少年團輔。
程野悄悄推開后門。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切出整齊的光帶,十幾個孩子圍坐成圈,程雨穿著米色針織衫坐在中間,正在分發(fā)彩色卡紙。她笑起來時眼角有細小的紋路,和昨晚判若兩人。
今天我們做情緒天氣預(yù)報。程雨的聲音溫柔得像在哄幼兒入睡,就像晴天、陰天、暴雨...把你們最近的心情畫出來。
角落里一個戴棒球帽的男孩突然打翻水杯。程野看見他露出的手腕上有淤青,和自己小時候如出一轍。程雨立刻走過去蹲下,遞紙巾的動作自然得像呼吸,手指輕輕拂過男孩發(fā)抖的手背。
我家老頭子也這樣。男孩突然說,聲音粗糲得不合年齡,喝完酒就變天。
程雨點點頭,從口袋里掏出顆水果糖:我哥哥有件和你一樣的棒球外套。她剝開糖紙的動作很慢,每次我爸發(fā)火,他就把我塞進衣柜,自己擋在外面。
程野的呼吸停滯了。他不記得自己做過這種事
或者說,他只做過一次,在逃跑前的最后一個晚上。
活動結(jié)束已是中午。程野在停車場攔住程雨:那個男孩...
家暴受害者,父親是酒鬼。程雨把資料袋塞進包里,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和你當年一樣。
我...
你來看過了,滿意了程雨拉開車門,我現(xiàn)在專門幫這種孩子,諷刺吧
程野按住車門:為什么幫他
陽光從云層間劈下來,程雨瞇起眼睛:因為沒人幫我。
這句話像記悶拳打在程野心口。他想起剛才教室里程雨撫摸男孩頭發(fā)的樣子,想起她提到哥哥時微微發(fā)抖的嘴角,突然明白這七年她如何活下來
把自己破碎的童年拼湊成別人的救生圈。
對不起。程野的眼淚砸在車門上,我那時候太害怕了...
程雨的手突然抓住他的衣領(lǐng),力道大得驚人。她的呼吸噴在程野臉上,帶著咖啡的苦香:你害怕那我呢十五歲的我該多勇敢她的指甲幾乎要穿透衣料,你知道我多恨你嗎每天晚上!
停車場有車鳴笛。程雨猛地松開手,轉(zhuǎn)身時后頸那塊舊傷疤在陽光下泛著蠟光。程野認出那是煙頭燙的痕跡
父親慣用的懲罰手段。
程雨!他追上去,聲音碎在風里,給我個機會...求你...
程雨的背影僵住了。她慢慢轉(zhuǎn)身,眼淚在臉上縱橫交錯:你記得我追你那晚穿什么衣服嗎
程野的喉嚨像塞了團棉花。他只記得自己拼命奔跑時耳邊呼嘯的風聲,甚至沒敢回頭看。
紅色連衣裙。程雨拉開衣領(lǐng),鎖骨下方露出更密集的疤痕,第二天他把我按在廚房灶臺上,說這就是背叛家人的代價。
程野跪在了地上。七年來第一次,他真正看清了自己逃跑的代價。停車場的水泥地粗糙磨著他的膝蓋,就像當年父親罰他跪碎酒瓶的玻璃渣。
我可以彌補...
每周三下午四點。程雨的聲音從高處傳來,輕得像片落葉,來當志愿者。她的高跟鞋聲漸漸遠去,那個戴棒球帽的孩子...他很喜歡你送的變形金剛。
程野抬頭時,程雨已經(jīng)走到陽光最盛處。她的紅衛(wèi)衣像團火焰,在秋風中獵獵作響。遠處傳來孩子們的嬉笑聲,某個音調(diào)突然讓他想起很久以前,有個小女孩總愛拽著他衣角喊哥哥等等我。
他抹了把臉,發(fā)現(xiàn)掌心全是淚水。
3
志愿者之路
周三下午三點零七分,程野已經(jīng)第三次整理志愿者胸牌的掛繩。社區(qū)服務(wù)中心前臺的阿姨從老花鏡上方打量他:程老師說四點才開始。
我想先熟悉環(huán)境。程野摸了摸口袋里的小汽車模型
昨天跑遍七家玩具店才找到和記憶里相似的那款。接待區(qū)墻上的照片欄里,程雨穿著白大褂摟著幾個孩子笑得燦爛,右下角日期是去年冬天。
三點四十三分,后門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程雨抱著一摞文件夾走進來,發(fā)髻松散地挽著,一縷鬈發(fā)垂在耳際�?匆姵桃皶r她腳步頓了一下,文件夾最上面的那本滑落在地。
來得真早。她彎腰撿文件時,程野看見她后頸的傷疤被粉底遮蓋得幾乎看不見。
那個孩子...今天會來嗎
程雨直起身,嘴角繃緊:小凱他每周都來。她突然抓住程野的手腕,聽著,在這里你只是志愿者。別用那種...哥哥的眼神看他們。
活動室陸續(xù)來了十幾個孩子。小凱進門時棒球帽壓得很低,看見程野后突然加快腳步,差點撞翻拼圖桌。
給你的。程野蹲下來掏出小汽車,1995年產(chǎn)的雪佛蘭科邁羅,橘紅色車身上有黑色條紋。
小凱沒接。他盯著模型看了足足十秒,突然說:我爸砸了我的遙控車。
程野的手懸在半空。他想起十二歲生日那年,父親喝醉后把他珍藏的火車模型踩成碎片的聲響。
這個摔不壞。他輕輕把模型塞進男孩口袋,合金的。
程雨拍手召集孩子們圍坐時,程野注意到小凱偷偷摸了摸口袋里的凸起。陽光透過紗簾照在孩子們頭頂,程雨正在教他們用黏土捏安全屋。有個扎羊角辮的女孩把自己的作品捏成帶柵欄的城堡。
我家不需要鎖。女孩得意地展示作品,媽媽說我們是幸福的一家人。
小凱突然把自己的黏土摔在地上:騙子!他尖叫著推了女孩一把,所有大人都說謊!
程野沖過去時身體先于思考。他抓住小凱揚起的手腕,男孩的袖子滑落,露出新舊交錯的淤青。時間仿佛突然倒流,他看見八歲的程雨縮在墻角,父親皮帶扣的反光在黑暗中劃出銀色弧線
松手!
程雨的聲音像刀割開幻覺。程野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發(fā)抖,而小凱正用驚恐的眼神看著他。活動室里鴉雀無聲,所有孩子都僵在原地。
外面。程雨拽著他胳膊的手像鐵鉗。走廊盡頭的儲物間堆滿教具,程雨關(guān)門的力道震落一盒蠟筆。
你干什么她聲音壓得極低,但每個字都像子彈上膛,在這里動手
程野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胳膊上
窗戶外傳來孩子們的竊竊私語。程野盯著評估表上密密麻麻的紅色標注,胃里翻涌著酸水:我只是...不能看著他們...
那就學會用正確的方式!程雨突然扯開自己衣領(lǐng),露出鎖骨下那片傷疤,你以為靠沖動能保護誰當年你要是沒逃跑,現(xiàn)在墳頭草都兩米高了!
儲物間的節(jié)能燈管嗡嗡作響。程野看著妹妹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突然意識到她憤怒的不是他的魯莽,而是那個永遠無法改變的過去
無論對她,還是對這些孩子。
對不起。程野伸手想碰她的肩膀,又在半途收回,我明天去培訓(xùn)。
程雨深吸一口氣,整理好衣領(lǐng):今晚有外展。貧民區(qū)有個十四歲女孩失蹤了,疑似被家暴后出走。她轉(zhuǎn)動門把手時停頓了一下,...你可以一起來。
晚上八點的貧民區(qū)飄著飯菜和垃圾混合的腐臭味。程野跟著程雨穿過迷宮般的違建房,手電筒光束掃過潮濕的墻面上孩子們的涂鴉。同行的社工老林突然蹲下,從排水溝里撿起一只粉色發(fā)夾。
小敏的。老林臉色凝重,上周團體活動她一直戴著。
程雨立刻轉(zhuǎn)向最陰暗的那條窄巷。程野跟上時踩到什么軟物,手電照下去是只死老鼠,腹部爬滿蛆蟲。巷子盡頭有個用木板和塑料布搭的窩棚,隱約傳出抽泣聲。
小敏程雨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柔軟,我是程老師。給你帶了三明治。
窩棚里竄出個黑影。女孩臟兮兮的臉上掛著淚痕,右眼腫得睜不開�?匆姵逃陼r她愣了一秒,突然轉(zhuǎn)身就跑。
程野條件反射地追上去。女孩光腳踩過碎玻璃的聲響讓他想起程雨逃跑的那個雨夜。轉(zhuǎn)過第三個岔路口時,他猛地撲住女孩,兩人一起摔在污水橫流的地面上。
放開我!女孩撕咬他的手臂,他會打死媽媽的!
程野僵住了。這個瞬間的猶豫讓女孩掙脫開來,但她沒繼續(xù)跑,而是蜷縮在墻根發(fā)抖:他說要是告訴老師...就把媽媽從樓上推下去...
程雨氣喘吁吁地追上來,蹲下時污水浸濕了她的褲腳。她沒急著碰女孩,只是慢慢掏出手機:記得報警按鈕怎么按嗎屏幕亮起,顯示著110的撥號界面,現(xiàn)在警察叔叔會同時去你家和你媽媽工作的地方。
小敏盯著手機看了很久,突然撲進程雨懷里嚎啕大哭�;爻痰能嚿�,程野透過后視鏡看程雨給女孩包扎腳底傷口的樣子,想起十五歲那年他給程雨處理膝蓋擦傷時,她也是這么咬著嘴唇不喊疼。
今天謝謝你。安頓好小敏后,程雨在停車場突然開口。夜風吹散她的發(fā)髻,長發(fā)像簾幕般遮住表情,...哥。
這個七年未聞的稱呼讓程野的心臟停跳了一拍。程雨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自己的車,但在駕駛座的門關(guān)上前,他聽見很輕的一句:明天培訓(xùn)九點開始...別遲到。
程野望著那輛白色小車駛出停車場,尾燈在夜色中劃出兩道紅線,像小時候他們偷偷在除夕夜放的仙女棒。他摸出手機,把下周的出差機票取消了。
培訓(xùn)室的空調(diào)發(fā)出沉悶的嗡鳴。程野坐在最后一排,手指無意識地在筆記本上敲擊。投影儀藍光里,程雨正在講解家暴干預(yù)的步驟:永遠不要代替受害者做決定,我們的角色是提供選擇,不是
但如果她決定留下呢程野突然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聲響,就眼睜睜看著她和孩子繼續(xù)挨打
二十多個志愿者齊刷刷回頭。程雨激光筆的紅點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秒:坐下,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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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明知道有些人不值得第二次機會!程野的聲音在密閉空間里炸開,像爸那種人
出去。程雨合上文件夾的聲響像手槍上膛。她的嘴唇幾乎沒有血色,現(xiàn)在。
走廊盡頭的自動販賣機吞掉程野第五枚硬幣時,手機震動起來。小凱的號碼在屏幕上閃爍,接通后只有急促的呼吸聲。
程...程叔叔...男孩的聲音壓得極低,背景里有玻璃碎裂的聲響,媽媽流血了...
4
母親忌日
程野的拇指懸在程雨號碼上方顫抖。培訓(xùn)手冊第三頁用加粗字體寫著切勿單獨介入高危情境,但電話那頭傳來女人凄厲的慘叫時,他沖向了停車場。
小凱家住在城北的老舊筒子樓。程野三步并作兩步跨上樓梯,402室的門虛掩著,門框上有新鮮的裂痕。客廳里一片狼藉,小凱母親蜷縮在餐桌下,額頭滲出的鮮血糊住了左眼。
你他媽誰啊醉醺醺的男人拎著啤酒瓶搖搖晃晃站起來,身高至少一米九。程野聞到他身上混合著酒精和汗酸的惡臭,和父親當年的氣味一模一樣。
社區(qū)服務(wù)中心。程野擋在女人前面,聲音比自己預(yù)想的冷靜,我們已經(jīng)報警了。
酒鬼爆發(fā)出刺耳的大笑:條子來之前我能把你倆都
根據(jù)《反家庭暴力法》第十六條,我們有權(quán)對正在發(fā)生的家庭暴力行為強行制止。
程雨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穿著印有機構(gòu)logo的制服,舉著執(zhí)法記錄儀的樣子像個全副武裝的戰(zhàn)士。醉漢的視線在她和程野之間游移,啤酒瓶在掌心轉(zhuǎn)動。
程老師!小凱從臥室沖出來,臉上掛著淚痕。這個分神的瞬間,醉漢突然掄起酒瓶向程野砸來
程雨的動作快得像演練過千百遍。她按下手機某個鍵,預(yù)設(shè)的警笛聲驟然響起,同時把防狼噴霧對準醉漢眼睛:警察四十秒到!
后來程野總想不通酒鬼為什么會被這么簡單的伎倆唬住。也許暴力本質(zhì)上是種懦弱,當對方展現(xiàn)出更強硬的姿態(tài)時,施暴者就會像戳破的氣球一樣癟下去。
救護車帶走小凱母親后,程雨在樓道里狠狠推了程野一把:你瘋了嗎他要是真有刀怎么辦
路燈從她背后照過來,睫毛在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程野突然注意到她手機屏保還是七年前那張家門口拍的櫻花
他離職前最后一個春天。
你一直沒換手機號。程野說。
程雨鎖屏的動作頓了一下:工作號不能隨便換。她轉(zhuǎn)身走向樓梯,卻又停住腳步,...小凱打給你前先打給了我。
這個解釋在去醫(yī)院的出租車上被拆穿了。程雨睡著時手機滑落,程野撿起來時看到通訊錄里自己的名字后面標注著緊急聯(lián)系人,最后編輯時間是七年前。
醫(y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道讓程野想起母親去世那晚。程雨正在安撫小凱,男孩突然仰起淚痕斑駁的臉:程老師,你媽媽也...
也死在醫(yī)院。程雨的聲音很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鎖骨下的傷疤,但不是因為家暴。她是...
肺癌。程野接上話。記憶像洪水般涌來:母親咳在紙巾里的血絲,父親拒絕支付醫(yī)藥費的叫罵,還有那個雪夜,程雨跪在急診室門口求醫(yī)生再試試的瘦小背影。
程雨猛地抬頭看他,眼睛里閃爍著程野讀不懂的情緒。小凱靠在她肩上睡著了,呼吸間帶著抽噎后的顫抖。
其實...程雨開口時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警察來做筆錄了。但在這短暫的幾秒鐘里,程野確信自己聽見她說:那天晚上我追你,是想告訴你媽媽臨終前說的話...
護士推著藥車經(jīng)過,碾碎了后半句話。程雨迅速戴上專業(yè)面具走向警察,留下程野站在走廊中間,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指甲印。母親最后清醒時他因為害怕父親而躲去了網(wǎng)吧,只有程雨守在病床前。
凌晨三點十七分,小凱在觀察室睡著了。程野買了兩罐咖啡回來,發(fā)現(xiàn)程雨站在窗前看月亮,側(cè)臉被手機藍光照得慘白。
查到了。她把屏幕轉(zhuǎn)向程野,是份案件記錄,小凱父親三年前就因為家暴被拘留過。她咬著下唇,和爸一樣...都是屢教不改。
這是七年來她第一次主動提起父親。程野的咖啡罐在自動販賣機上磕出凹痕:媽最后...說了什么
程雨的瞳孔微微擴大。遠處傳來心電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像某種倒計時。
她說...程雨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對不起,沒能保護好我們。一滴眼淚砸在手機屏幕上,還有...讓你帶妹妹走得越遠越好。
程野的視野突然模糊。他想起逃跑那晚背包里確實塞了兩張車票,但在長途車站看到警察巡邏時,恐懼壓倒了一切
未成年兄妹會被送回家,而暴怒的父親會變本加厲。
我買了去深圳的票。程野喉嚨發(fā)緊,但...
但你覺得我一個人更安全。程雨擦掉眼淚,嘴角扯出苦笑,結(jié)果剛好相反。
護士站傳來換班的聲響。程野突然抓住妹妹的手,就像小時候過馬路時那樣自然:現(xiàn)在呢我還來得及...當個稱職的哥哥嗎
程雨沒有抽回手。月光透過百葉窗在他們腳底畫出交替的光暗條紋,像通往某個未知未來的階梯。
下周三是媽媽忌日。她最終說,手指輕輕回握了一下,...一起去掃墓吧。
程野站在花店前,手指無意識地揉搓著玫瑰莖稈上的尖刺。店主包好的白玫瑰束在晨光中晶瑩剔透,像他們母親生前總別在衣襟上的那朵。
再要一支單獨的吧。他突然說。
花店門鈴第N次響起時,程雨踩著點出現(xiàn)了。她穿著素白的棉麻連衣裙,頭發(fā)松松地挽起,露出后頸那塊淡黃色的舊傷疤�?匆姵桃笆掷锬侵为毜陌酌倒�,她睫毛顫了顫,但什么也沒說。
墓園在城郊的山坡上。出租車里彌漫著尷尬的沉默,程野盯著窗外飛逝的梧桐樹影,聽見程雨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某種節(jié)奏
是母親常哼的那首《茉莉花》。
張管理員還在嗎程野突然問。
程雨搖搖頭:退休了�,F(xiàn)在是他女兒管。她頓了頓,你走后的第三年,爸來鬧過一場...把媽媽照片砸了。
程野手里的玫瑰花刺扎進拇指,血珠滲出來,在潔白花瓣上格外刺眼。他想起父親唯一一次帶他們來掃墓,醉醺醺地把供果踢得到處都是,罵母親拋夫棄子的賤人。
墓園新鋪了青石板路,兩側(cè)松柏郁郁蔥蔥。程野數(shù)著臺階,心跳隨著步數(shù)加快。轉(zhuǎn)過第七個轉(zhuǎn)角時,他看見了那個熟悉的青灰色墓碑
比記憶中更舊了,但照片換成了母親年輕時的笑臉。
去年重修的。程雨蹲下來擦拭碑面,用了我第一個月轉(zhuǎn)正的工資。
程野喉結(jié)滾動。他放下花束時發(fā)現(xiàn)碑前已經(jīng)擺著一小盒杏仁酥
母親生前最愛的點心。程雨注意到他的視線,輕聲說:她最后那周...一直想吃這個。
山風突然變得猛烈,吹散了程野手中那支單獨玫瑰的花瓣。他跪下來,手指觸碰冰涼的碑石:媽...我回來了。
這句話像打開了某個閘門。程雨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那天晚上...她的聲音哽住了,我追你,是想告訴你...媽媽說...她不怪你。
程野的膝蓋重重磕在石板上。七年來反復(fù)折磨他的噩夢突然清晰起來
那個雨夜,他不是沒聽見程雨在身后喊他,而是不敢回頭。他害怕看見妹妹臉上和母親如出一轍的失望表情。
她知道的...程雨的手心覆上墓碑照片,知道你每晚都偷偷給她的止痛藥加量...知道你去工地搬磚攢錢想帶我們走...
程野的額頭抵在碑上,眼淚砸在花崗巖表面。他從未告訴任何人,母親去世前夜,他其實回過醫(yī)院。從門縫里看見父親抓著母親的氧氣管威脅要拔掉時,他像懦夫一樣逃走了。
我看見了。程野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爸他...最后一次...
程雨的手突然收緊。他們從未討論過那個雪夜的具體細節(jié),就像從不提起衣柜里腐爛的骨架。
第二天凌晨四點十七分。程雨說,每個字都像從冰里鑿出來的,醫(yī)生宣布死亡時間時...爸在廁所吐酒。
一只知更鳥落在附近的墓碑上,歪頭看著這對痛哭的兄妹。程野顫抖著從口袋里掏出個舊鐵盒,里面是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母親一手牽著一個孩子站在游樂園門口,程雨的沖天辮上扎著紅色蝴蝶結(jié)。
我一直帶著。程野撫平照片卷邊,在深圳最難的時候...就看看這個。
程雨接過照片時,一滴淚暈開了母親的笑臉。她突然開始講述那些程野離家的歲月
如何靠獎學金讀完高中,如何在社工實習時發(fā)現(xiàn)幫助別人能減輕自己的痛苦,以及父親醉酒斗毆致死的那個凌晨,她接到電話時竟感到解脫。
下葬那天...程雨把杏仁酥掰成兩半,我在他墳上踩了三腳。
陽光穿過云層,墓碑上的母子三人仿佛在光影中重聚。程野正想說什么,身后傳來遲疑的腳步聲。
小雨真是你�。�
穿褪色中山裝的老人拄著拐杖走近,渾濁的眼睛盯著程野看了好久:這是...小野
程雨站起來時臉色變了:張叔。
程野認出了父親當年的酒友。老人顫巍巍地從兜里掏出個布包:上個月收拾倉庫...找到你媽織的毛衣。他遞給程雨時瞥了眼墓碑,老程后來...常一個人來這兒。有回我撞見,他跪著哭呢...
程雨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程野盯著母親墓碑前那塊被磨得發(fā)亮的石板,突然意識到那可能是父親長年跪拜留下的痕跡。
下山時起了風,遠處雷聲隆隆。程野把那支殘缺的玫瑰插在母親碑前,聽見程雨在背后輕聲說:其實...我每年今天都能看見新鮮的花。
暴雨來得猝不及防。他們跑到墓園門口時已經(jīng)渾身濕透,程雨的連衣裙貼在身上,露出后背幾道淡白色的舊傷痕。程野下意識脫下外套罩住她,就像小時候下雨天共用一把傘那樣。
紅燈亮起,湍急的車流隔斷了馬路對面的公交站。程野看著程雨在雨中發(fā)抖的側(cè)臉,突然想起她六歲那年被野狗追趕時,也是這么死死抓著他的衣角。
程雨。他鼓起勇氣,當年我...
我知道。程雨打斷他,濕發(fā)粘在蒼白的臉頰上,你害怕。我也是。
紅燈轉(zhuǎn)綠。程野邁步的瞬間,一只冰涼的手滑進他的掌心。程雨沒有看他,但手指緊緊扣住他的,就像他們小時候每次過馬路時母親教的那樣。
下周...她的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小凱媽媽開庭...你能來嗎
程野握緊那只手。雨幕中的城市模糊成一片水彩,但他分明看見程雨唇角微微上揚
這是七年來,他第一次看見妹妹真心實意的微笑。
法院三號庭的空調(diào)出風口正對程野后頸,吹得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小凱母親坐在原告席上,像片枯葉般縮在寬大的椅子里,右手不停地把離婚協(xié)議書邊緣卷起又撫平。
我妻子有被害妄想癥。小凱父親的聲音在法庭里回蕩,他今天刮了胡子,穿著筆挺的藍襯衫,像個模范丈夫,那些傷是她自己弄的,為了搶孩子撫養(yǎng)權(quán)。
程野聽見身旁的程雨猛地吸氣。她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注意事項,此刻鋼筆尖正戳破紙面,漏出一團藍色墨漬。
反對!檢察官站起來,被告有三次家暴出警記錄。
法官敲法槌時,程野注意到小凱父親嘴角閃過一絲笑意
和當年父親在社區(qū)調(diào)解會上如出一轍的表情。旁聽席最后一排,小凱蜷縮在校服里,棒球帽壓得看不見眼睛。
請社工代表程雨女士發(fā)言。
程雨站起來時,程野看見她手腕內(nèi)側(cè)有四個半月形的指甲印。她翻開評估報告的聲音很輕,但念到右肋第三、第四骨折陳舊傷時,聲音突然尖銳起來: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抗議!被告律師舉手,證人情緒化發(fā)言影響判斷。
程雨的手指攥緊了講臺邊緣。程野從未見過她在工作場合失態(tài),但現(xiàn)在她整個人都在發(fā)抖,像是隨時會坍塌的堤壩:法官大人,這個孩子每天活在恐懼中
程老師!法官皺眉,請陳述客觀事實。
一陣詭異的寂靜。然后程雨突然把文件夾摔在桌上,紙張雪花般散落:事實就是他是個畜生!就像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臉色變得慘白。程野跳起來扶住她搖晃的身體,感覺到襯衫下凸起的脊椎骨。小凱母親在原告席上捂住嘴,眼淚大顆大顆砸在起訴書上。
休庭鈴響得像急救車的警笛。程野半拖半抱地把程雨帶出法庭,她在洗手間吐得昏天黑地,妝全花了,露出眼底常年失眠的青黑色。
和媽媽當年一樣...程野遞紙巾時聽見她含糊的低語,那個調(diào)解員也說...夫妻吵架很正常...
冷水嘩嘩沖刷著程雨慘白的臉。程野突然想起某個被刻意遺忘的午后
十二歲的他躲在衣柜里,看見母親悄悄把一張火車票藏進圣經(jīng)內(nèi)頁。那天晚上父親醉醺醺地回來,票最終變成了煙灰缸里的灰燼。
她本來可以走的。程野脫口而出。
程雨關(guān)水龍頭的動作頓住了。鏡子里他們的眼睛在同樣位置有顆淚痣,像母親留給他們的隱秘印記。
什么
媽有次買了去成都的票。程野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第二天早餐時...她給我們做了杏仁酥。
走廊長椅上的小凱突然沖過來,棒球帽下的小臉滿是淚痕:程叔叔!我爸后備箱有...他警惕地看了眼洗手間方向,湊到程野耳邊說了幾個字。
程野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他蹲下來平視男孩:你確定
小凱從手機相冊里調(diào)出一張模糊的照片
轎車后備箱墊子下露出黑色金屬反光。拍攝時間顯示是昨天凌晨兩點十七分。
媽媽不知道...男孩拽著程野的袖子發(fā)抖,他會殺了我們的...
程野摸手機時發(fā)現(xiàn)程雨已經(jīng)站在身后。她看了眼照片,職業(yè)面具立刻重新戴上:需要立即報警,但走正常流程至少
你警局那個同學呢程野打斷她,畢業(yè)去了緝毒隊的...
程雨的眼神變得銳利:我們不能濫用私人關(guān)系。
去他媽的專業(yè)操守!程野抓住她肩膀,那是槍!你忘了爸當年
我沒忘!程雨甩開他,聲音在空蕩的走廊產(chǎn)生回音,但程序正義存在是有原因的!如果我們今天破例,明天就可能
小凱突然哭出聲。這個聲音像把刀刺進程雨的胸口,她看著男孩手腕上的淤青,整個人像被抽走了脊梁骨般垮下來。
...給我五分鐘。
程雨走向消防通道的背影單薄得像張紙。程野透過門縫看見她蹲在樓梯間打電話,左手無意識地摳著右手腕那些指甲印,那是她極度緊張時的小動作。
十分鐘后,三個便衣警察出現(xiàn)在法院地下停車場。程野看著他們帶走小凱父親時,那個男人回頭看了一眼,眼神中的暴戾讓他想起父親最后一次被帶走的場景。
他同學調(diào)到了槍械科。程雨不知何時站在他身旁,聲音疲憊,會以非法持槍罪先行拘留...離婚案能順利多了。
這是程野記憶中妹妹第一次動用私人關(guān)系解決問題。他想起她辦公室里那些整齊歸檔的案例筆記,每份都嚴格遵循著程序正義的原則。
謝謝。程野輕聲說。
程雨搖搖頭,目光追隨著被帶上警車的身影:我只是...不想再看另一個孩子變成我們。
夕陽從法院的彩繪玻璃透進來,在他們腳下投出斑斕的光影。小凱母親抱著兒子哭得不能自已,而程雨靜靜地看著他們,左手悄悄抓住了程野的衣角,就像小時候害怕打雷時那樣。
5
心理評估
下周...程雨突然說,我要去做個心理評估。她轉(zhuǎn)頭看程野時,眼中有種他從未見過的脆弱,機構(gòu)規(guī)定...情緒失控的社工必須接受輔導(dǎo)。
程野的心跳漏了一拍。這是程雨第一次承認自己需要幫助
那個從小就算骨折也不哭的女孩,終于肯展示她的軟肋。
我陪你去。程野說,不是問句。
程雨沒有拒絕。法院鐘聲敲響六下時,她依然攥著哥哥的衣角,仿佛這是茫茫大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遠處,小凱正把棒球帽戴在媽媽頭上,這個簡單的動作讓程野喉頭發(fā)緊
他想起自己離家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珍藏的漫畫書塞進程雨的書包。
周三早晨八點十五分,程野第三次確認心理咨詢中心的地址。副駕駛座上的程雨不斷調(diào)整安全帶的位置,她今天穿了件從沒見過的淺藍色襯衫,袖口有細小的褶皺。
導(dǎo)航說前面右轉(zhuǎn)。程雨的聲音比平時高半個調(diào),你開過了。
程野在后視鏡里看見她第十次整理頭發(fā)。那個永遠一絲不茍的程老師此刻正神經(jīng)質(zhì)地檢查每縷發(fā)絲是否服帖,就像當年母親參加家長會前的樣子。
你看起來很好。程野說。
程雨的手指停在半空:機構(gòu)有規(guī)定,過度憔悴會影響來訪者信任度。她摸出粉餅補妝時,程野注意到她手腕內(nèi)側(cè)又添了新的指甲印。
陽光心理咨詢中心的招牌是柔和的鵝黃色。推門前程雨突然抓住程野的手腕:如果我說要停止...你就帶我走。
咨詢室比想象中狹小,淡綠色的墻壁上掛著幅海浪油畫。咨詢師姓林,是個眼角有笑紋的中年女性,她遞給程雨一杯薰衣草茶時,程野看見妹妹的手指在杯沿留下濕漉漉的指紋。
今天想從哪里開始林醫(yī)生問。
程雨的坐姿筆直如尺:上周三的法庭事件。我的專業(yè)判斷出現(xiàn)了嚴重偏差。
在那之前,林醫(yī)生輕輕打斷她,我注意到你一直在摸左手腕。那里有什么嗎
程野這才發(fā)現(xiàn)程雨的右手正無意識地摩挲著左腕某處。她的動作突然僵住,襯衫袖口滑落,露出一道細長的白色疤痕
不是煙頭燙的,更像是刀痕。
2018年3月。程雨的聲音機械化,執(zhí)業(yè)第一年。有個家暴受害者...跳樓了。
窗外的麻雀嘰喳叫著。程野的胃部絞緊,他突然明白為什么程雨辦公室的窗戶都裝了限位器。
林醫(yī)生沒有追問疤痕的事:說說你小時候最溫暖的記憶吧。
這個問題像按下了某個開關(guān)。程雨的表情瞬間空白,茶杯在她手中傾斜,茶水浸濕了淺色褲子。程野以為她會發(fā)怒,但她只是盯著那片水漬,嘴唇開始發(fā)抖。
我...五歲生日...程雨的聲音突然變成小女孩般的尖細,媽媽用紅頭繩給我扎了蝴蝶結(jié)...哥哥偷了爸爸的打火機...給我烤紅薯...
她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手指抓住沙發(fā)邊緣,指節(jié)泛白。程野想起那個遙遠的下午
父親發(fā)現(xiàn)打火機不見后,把五歲的程雨鎖在儲物間整整六小時。
程雨林醫(yī)生向前傾身。
但程雨已經(jīng)聽不見了。她滑到地上蜷縮成一團,雙臂緊緊抱住膝蓋,額頭抵著地毯。這個姿勢程野太熟悉了
五歲那次,當他偷偷從門縫塞進烤糊的紅薯時,妹妹就是這樣縮在黑暗的角落里。
呼吸,跟著我。林醫(yī)生示范著深呼吸,程野,你能握住她的手嗎
程野跪下來時膝蓋發(fā)出脆響。程雨的手像冰塊,指甲深深掐進他掌心。她的瞳孔擴大,目光渙散:儲物間...有蜘蛛...
她在這里。程野把妹妹的頭按在自己肩上,聞到淡淡的洗發(fā)水味道
和二十年前一樣的水果香,沒有蜘蛛,沒有黑暗,哥哥在這里。
程雨的顫抖漸漸平息,但她的眼神依然空洞。林醫(yī)生輕聲問:程雨,你哥哥離開那年,你經(jīng)歷了什么
咨詢室的掛鐘秒針走動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程野感覺懷里的身體瞬間繃緊。
皮帶。程雨的聲音輕得像羽毛,他喝了伏特加...說我放跑哥哥...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摸著后頸的傷疤,抽到第三下時...我喊了哥哥的名字...
程野的眼淚砸在程雨的發(fā)旋上。他記得那個皮帶扣
銅質(zhì)的,邊緣有父親特意磨出的銳角。離家后的無數(shù)個夜晚,他都在噩夢里聽見它劃破空氣的哨音。
后來呢林醫(yī)生問。
程雨的眼神逐漸聚焦:我學會了不哭。她突然坐直身體,迅速擦干眼淚,抱歉,這種情緒化反應(yīng)很不專業(yè)。
林醫(yī)生沒有揭穿她重新戴上的面具:如果現(xiàn)在有機會對十五歲的自己說句話,你想說什么
程雨張了張嘴,卻只發(fā)出氣音。她的手指又開始摸那道腕間的疤痕。程野突然明白了
那個跳樓的女人,或許就是十五歲程雨的鏡像。
我來說吧。程野握住妹妹的手,你會活下來,而且活得比所有人都明亮。你會成為別人的光,哪怕自己始終站在陰影里。
程雨猛地抬頭看他,眼淚沖掉了精心涂抹的睫毛膏。林醫(yī)生微笑著遞來紙巾:程先生很了解你。
不。程雨接過紙巾時指尖擦過哥哥的手背,他只是...記得我本來的樣子。
咨詢結(jié)束時鐘指向十一點二十。程野在簽名處代妹妹寫下日期時,發(fā)現(xiàn)她的手不再發(fā)抖。走廊盡頭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們腳下畫出交替的光影。
餓了嗎程野問,對面有家
去游樂園吧。程雨突然說,陽光下她的眼睛呈現(xiàn)出罕見的琥珀色,就現(xiàn)在。
程野愣在原地。這是他們母親生前最常帶他們?nèi)サ牡胤�,但父親嚴禁提起。有次程雨小學作文寫了游樂園,被父親當眾撕碎,說她懷念那個賤人。
你確定
程雨已經(jīng)走向電梯,步伐比來時輕快許多:我想坐旋轉(zhuǎn)木馬...就一次。
出租車駛過護城河時,程雨搖下車窗。風吹亂她好不容易整理好的頭發(fā),但這次她沒有試圖修復(fù)。程野看著后視鏡里妹妹的倒影,突然想起母親常說的話:頭發(fā)亂了才像活著的樣子。
游樂園門口的氣球小販正在打瞌睡。程野買了兩個棉花糖,遞給程雨時她笑了
真正的笑容,眼角擠出細小的紋路。
記得嗎她指著褪色的旋轉(zhuǎn)木馬,你總搶那匹黑馬,我只能坐粉色的。
程野咬了口棉花糖,甜得發(fā)膩:因為你說粉色像公主。
后來我發(fā)現(xiàn)黑馬跑得更快。程雨突然抓住他的手,這次換我騎黑的。
木馬啟動時播放著走調(diào)的《天空之城》。程野看著前面那匹黑馬上的程雨,她隨著音樂輕輕搖晃,陽光穿過彩色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斑斕的光斑。當最高潮的樂章響起時,她突然回過頭,嘴唇動了動。
風聲太大,程野沒聽清。但從口型看,那應(yīng)該是句簡單的謝謝。旋轉(zhuǎn)木馬轉(zhuǎn)過第十二圈時,他看見程雨對著天空做了個放飛的動作
就像母親葬禮上,他們一起放走的那只白氣球。
旋轉(zhuǎn)木馬的彩漆剝落得比程野記憶中更厲害。黑馬的眼睛掉了一顆,露出銹跡斑斑的內(nèi)里,但程雨還是毫不猶豫地跨坐上去,裙擺掃過馬背上積年的灰塵。
音樂要開始了。她回頭對程野說,黃昏的光線給她側(cè)臉鍍上金邊,睫毛在臉頰投下細碎的陰影。
手風琴版的《天空之城》從老舊的音響里流瀉出來,比二十年前更加走調(diào)。程野抓緊粉色木馬的金屬桿,看著前面的程雨隨著旋律輕輕搖晃。當木馬轉(zhuǎn)到第三圈時,她突然松開雙手,像小時候母親教他們的那樣張開雙臂。
小心!程野條件反射地喊道。
程雨的笑聲混在風里飄過來:我早不是會摔下去的小孩了。
這句話像把鑰匙,突然打開了某個塵封的記憶匣子。程野眼前浮現(xiàn)出母親站在柵欄外的樣子
她總是穿著那件鵝黃色開衫,在程雨每次轉(zhuǎn)到這個角度時揮手。而現(xiàn)在,那個位置空蕩蕩的,只有一片被夕陽染紅的云。
木馬停下時,程雨的黑馬正好停在許愿池旁邊。池子里堆滿銹蝕的硬幣,中央的小天使雕像缺了半邊翅膀。程野看著妹妹蹲下來,從錢包里取出一張泛黃的紙條,小心翼翼地折成小船。
媽媽教我的。她頭也不抬地說,化療最后階段...她手抖得厲害,但還是堅持教我折這個。
程野的呼吸停滯了。他從未聽程雨提起過母親臨終前的細節(jié),那些日子被他刻意封存在記憶最黑暗的角落。
她說了什么程野蹲下來,膝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程雨的手指靈巧地翻折著紙片:說每個紙船都能載走一份痛苦。她折好最后一下,突然抬頭直視程野的眼睛,她讓我...等你回來時告訴你。
許愿池的水渾濁發(fā)綠。程野看著那個小紙船在水面打轉(zhuǎn),想起離家那天背包里確實塞著一只類似的船
是程雨偷偷放的,他直到深圳才在夾層里發(fā)現(xiàn)。
我一直留著這個。程野從錢包最里層抽出一張照片,邊緣已經(jīng)磨得起毛。照片上的母親抱著兩個孩子在旋轉(zhuǎn)木馬前微笑,程雨頭上別著紅色蝴蝶結(jié)。
程雨接過照片時,一滴眼淚落在母親的笑臉上。她輕輕把照片放進新折的紙船,推向池子中央。夕陽正好照在水面上,紙船像被點燃般泛著金光,緩緩沉向池底。
我原諒你了。程雨突然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不是作為社工對來訪者說的那種...是妹妹對哥哥說的。
程野的視野突然模糊。七年來他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獲得原諒的場景,但沒有一種像現(xiàn)在這樣簡單而疼痛。他跪在潮濕的水泥地上,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額頭抵著許愿池冰涼的邊緣。
程雨的手落在他顫抖的背上,力道很輕,卻讓他想起母親最后一次撫摸他的溫度。那天晚上...程野的聲音支離破碎,我聽見你喊我...我真的聽見了...
我知道。程雨的手指穿過他汗?jié)竦念^發(fā),你只是太害怕了...我也是。
游樂園的彩燈突然亮起來,劣質(zhì)燈泡在漸濃的暮色中閃爍不定。程野抬頭時,發(fā)現(xiàn)程雨正看著天空,那里有顆很早出現(xiàn)的星星。
小時候媽說...程雨指著那顆星,先出來的星星要負責守護后出來的。
程野想起深圳那些失眠的夜晚,他總是盯著同一顆星星看�,F(xiàn)在它懸在程雨頭頂,像枚閃亮的發(fā)卡。
回程的地鐵上,程雨靠著程野的肩膀睡著了。她的呼吸平穩(wěn)而深沉,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陰影。程野小心地調(diào)整姿勢讓她靠得更舒服,突然發(fā)現(xiàn)妹妹的手機屏保換了
不再是七年前的櫻花,而是今天在旋轉(zhuǎn)木馬前拍的合照。
哥。程雨在到站時突然醒來,聲音帶著睡意,老房子...要不要搬回來住她揉著眼睛補充,次臥一直空著。
地鐵的熒光燈在程雨臉上投下冷色調(diào)的光,但她的眼睛是暖的。程野想起今早出門時,看見她小心翼翼地把他們兒時的合照放進了錢包。
6
并肩而行
好。程野說,不是作為懺悔者的回應(yīng),而是家人間的承諾。
走出站臺時,程雨的手自然地滑進他的掌心,就像小時候過馬路那樣。夜風吹起她的裙擺和發(fā)梢,路燈下兩個拉長的影子終于不再是一前一后,而是并肩而行。遠處游樂園的摩天輪亮起彩燈,像顆巨大的、緩慢旋轉(zhuǎn)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