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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第一章

    初識

    雨水順著屋檐砸在青石板上,像一串串?dāng)嗔司的珠子。我蹲在茶館倉庫的角落,抹了把額頭上黏膩的汗,指尖沾滿了灰塵。七月的雨來得又急又猛,潮濕悶熱的空氣里飄著陳年茶葉和木質(zhì)書架混合的霉味。

    小梔!把倉庫的普洱拿出來!母親的聲音穿過雨幕從大堂傳來。

    知道了!我應(yīng)了一聲,踮起腳去夠最上層那個落滿灰塵的紫砂罐。就在我手指碰到罐子的瞬間,一摞泛黃的病歷本從架子邊緣滑落,嘩啦啦散了一地。

    我嘆了口氣蹲下身去撿,卻在翻開最上面那本時僵住了。那是父親的病歷,封面上林正南三個字已經(jīng)褪色,內(nèi)頁的診斷書上大片大片的墨跡遮蓋了關(guān)鍵信息,但最下方醫(yī)生簽名欄被墨水洇開的痕跡下,隱約能辨認出一個陸字。

    窗外的雨聲忽然變得遙遠,我盯著那個模糊的姓氏,耳邊又響起父親臨終前嘶啞的聲音:小梔...那架鋼琴...別碰...

    轟隆——一聲驚雷把我拉回現(xiàn)實,我手忙腳亂地把病歷塞回書架,抱起普洱茶罐往外走。剛推開倉庫門,一陣穿堂風(fēng)挾著雨絲撲面而來,我下意識閉眼,再睜開時,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照亮了后院那棵老槐樹。

    樹下有人。

    我屏住呼吸。那是個穿白襯衫的少年,背對著我坐在一架黑色三角鋼琴前。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在琴鍵上濺起細小的水花。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鍵間躍動,肖邦的《雨滴前奏曲》在雨聲中流淌,每一個音符都像砸在我心上。

    我鬼使神差地向前走去,雨水很快浸透了我的布鞋。在距離他還有三米遠的地方,我的腳踢到了一塊碎瓦片。琴聲戛然而止。

    他轉(zhuǎn)過頭來。

    閃電再次亮起,我看清了他的臉。蒼白的皮膚,漆黑的眼睛,右眼尾有一顆小小的淚痣。他的白襯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腕上有幾道暗紅色的痕跡,像是被什么器械勒出來的。

    抱歉,他的聲音比我想象的要低沉,我路過聽見雨聲,覺得這里很適合彈這首曲子。

    我盯著他濕透的襯衫下隱約可見的鎖骨線條,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這是私人院子...

    我知道。他站起身,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你是林小梔,對嗎

    我后退半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指了指茶館后門上的招牌——小梔茶館,嘴角揚起一個淺淡的弧度:猜的。說著彎腰合上琴蓋,我注意到鋼琴右側(cè)邊角處刻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母:SOS,像是用鑰匙之類的東西匆忙刻下的。

    這是你的鋼琴我問。

    暫時是。他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這個動作讓他袖口的暗紅痕跡更加明顯,雨小了,我該走了。

    等等!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叫住他,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轉(zhuǎn)身時,槐樹上一串水珠正好落在他肩上:陸遠舟。遠方的遠,輕舟的舟。

    陸遠舟。我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突然想起病歷本上那個被墨水遮蓋的陸字。還沒等我再問什么,他已經(jīng)單手拎起琴凳,另一只手推著鋼琴向院子角落的雨棚走去。那架鋼琴底部裝著滑輪,但在泥濘的地面上移動仍然很吃力。

    我下意識上前幫忙,手指碰到鋼琴側(cè)面的瞬間,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竄上來。那不是木質(zhì)的觸感,而是某種金屬,冰冷得不像是這個季節(jié)該有的溫度。

    謝謝。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種說不清的復(fù)雜,這架鋼琴...很特別。

    特別冷。我脫口而出。

    陸遠舟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輕笑出聲:是啊,特別冷。他拍了拍琴蓋,這是醫(yī)用鋼琴,手術(shù)室里用的。

    手術(shù)室

    嗯,外科手術(shù)時播放背景音樂用的,全金屬結(jié)構(gòu)方便消毒。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琴鍵,我父親是醫(yī)生。

    我想起病歷本上那個陸字,心跳突然加快:你父親...在哪家醫(yī)院工作

    陸遠舟的表情突然變得警惕:市中心醫(yī)院。怎么了

    沒什么。我移開視線,就是好奇為什么會有醫(yī)用鋼琴這種東西。

    雨又大了起來,砸在槐樹葉上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陸遠舟抬頭看了看天色:我得走了。他從琴凳下面取出一個黑色背包,動作很快,但我還是看到了里面露出的注射器和幾個小藥瓶。

    明天...他猶豫了一下,明天我還能來彈琴嗎這院子...很安靜。

    我本該拒絕的。陌生人,奇怪的鋼琴,可疑的醫(yī)用器械。但當(dāng)他用那雙漆黑的眼睛望著我時,我聽見自己說:茶館九點開門,之前沒人會來后院。

    陸遠舟點點頭,轉(zhuǎn)身走向院墻邊的小門。就在他推門的瞬間,一陣狂風(fēng)卷著雨點襲來,吹開了他左臂的襯衫袖口。在閃電的亮光中,我清楚地看到他手腕內(nèi)側(cè)戴著一個藍色塑料環(huán)——和父親住院時戴的那種一模一樣。

    陸遠舟!我喊住他,你...生病了嗎

    他的背影僵住了,但沒有回頭:只是例行體檢。說完就消失在了雨幕中。

    我站在原地看著那架黑色鋼琴,金屬表面凝結(jié)的水珠像眼淚一樣滑落。不知為何,我想起父親去世前一周,突然讓人把家里的鋼琴搬走時說的話:這琴聲...太疼了...

    那天晚上我輾轉(zhuǎn)難眠。凌晨三點,我輕手輕腳地來到后院。雨已經(jīng)停了,月光照在鋼琴上,泛著冷冽的光。我小心翼翼地掀開琴蓋,手指輕輕按下一個C鍵。

    沒有聲音。

    我又試了幾個鍵,全都寂靜無聲。這架鋼琴是壞的。可就在我準(zhǔn)備合上琴蓋時,余光瞥見最低音區(qū)的琴弦上掛著一張小紙條,上面用潦草的字跡寫著一行字:林醫(yī)生不該死的。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紙條飄落在潮濕的泥土上。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像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噩夢的回聲。

    第二章:琴鍵上的心跳

    鬧鐘還沒響,我就醒了。窗外天色剛蒙蒙亮,槐樹的影子斜斜地投在窗簾上,像一幅水墨畫。我盯著天花板發(fā)呆,手指無意識地在被單上敲擊著昨晚那首《雨滴前奏曲》的旋律。

    五點四十三分。我翻身下床,輕手輕腳地洗漱完畢,推開后門時,晨霧還沒散盡。院子里靜悄悄的,那架黑色鋼琴孤零零地立在槐樹下,金屬表面凝著露珠。

    我走近鋼琴,伸手摸了摸琴鍵。昨晚明明按不出聲音的琴鍵,此刻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象牙色。我試著按下一個中央C——

    要這樣彈。

    一個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我嚇得差點尖叫出聲。轉(zhuǎn)身看見陸遠舟站在三步之外,手里拿著兩杯冒著熱氣的飲料。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衛(wèi)衣,襯得皮膚更加蒼白,右眼尾那顆淚痣在晨光中格外明顯。

    你...什么時候來的我按住狂跳的胸口。

    剛剛。他遞給我一杯熱巧克力,鋼琴我調(diào)過了。他說話時嘴角微微上揚,但眼睛里的疲憊藏不住,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我接過杯子,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冰涼得像大理石。你會修鋼琴

    略懂。他放下自己的杯子,掀開琴蓋,手指在琴鍵上流暢地滑過,彈出一段華麗的琶音。陽光正好穿過槐樹枝葉的縫隙,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像給每個骨節(jié)都鍍了層金邊。

    我注意到他的左手小指在彈到高音區(qū)時微微顫抖,但他很快用右手補上了那個音符,流暢得仿佛本來就是這么編曲的。

    想學(xué)嗎他突然問。

    什么

    鋼琴。他的目光落在我捧著熱巧克力的手上,你的手指很適合彈琴。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父親去世后,家里那架舊鋼琴就被母親鎖進了地下室,鑰匙扔進了護城河。她說琴弦里藏著太多傷心事。

    陸遠舟似乎看出了我的猶豫,往琴凳一側(cè)挪了挪:坐。我教你最簡單的。

    鬼使神差地,我坐下了。琴凳比想象中要硬,而且——我皺了皺眉——中間部分有些松動,像是可以打開的樣子。

    《夢中的婚禮》,聽過嗎他的聲音很近,帶著晨起的微啞。

    我點點頭。父親生前常彈這首。

    陸遠舟的右手覆上我的右手,引導(dǎo)我的手指找到中央C的位置。他的手掌很涼,但觸碰到我的皮膚時,我卻感到一陣微妙的灼熱。

    這樣,從C到G...他的呼吸拂過我的耳際,帶著淡淡的薄荷糖味道,慢慢來。

    我跟著他的指引按下琴鍵,簡單的音符連成一段旋律。陽光漸漸變得明亮,照在我們交疊的手上。他的左手一直放在自己腿上,直到需要彈奏低音部時才加入。

    就在我們彈到一個小節(jié)轉(zhuǎn)換時,他的左手突然失控般重重砸在最低音區(qū)的琴鍵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我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他。

    抱歉。他迅速收回左手,攥成拳頭藏在衛(wèi)衣口袋里,小時候出過車禍,左手有時候不太聽使喚。

    我注意到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但他很快用右手手背抹去了。熱嗎我問。

    嗯,天氣太熱了。他扯了扯衛(wèi)衣領(lǐng)口,盡管清晨的氣溫還不到二十度。

    我們又練習(xí)了幾遍,直到我能獨自彈完前八個小節(jié)。陸遠舟的教學(xué)方式很特別——他幾乎不說樂理知識,而是讓我閉上眼睛聽顏色。

    C大調(diào)是淺藍色,他的聲音在晨光中像羽毛一樣輕,F(xiàn)大調(diào)是蒲公英的黃,G大調(diào)是初春的嫩綠。

    我偷偷睜開眼,看見他說話時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喉結(jié)隨著發(fā)音微微滾動。他的衛(wèi)衣領(lǐng)口有些大,露出鎖骨下方一道細長的疤痕,像是手術(shù)留下的。

    專心。他突然用食指輕輕點了下我的眉心,我趕緊閉上眼。

    不知過了多久,茶館后門吱呀一聲開了。母親的聲音傳來:小梔誰在那兒

    陸遠舟迅速站起身,膝蓋不小心撞到琴凳下方。一聲金屬碰撞的輕響,琴凳的蓋子微微彈開一條縫,我瞥見里面閃著冷光的注射器和幾個小藥瓶。

    同學(xué)!我趕緊站起來,擋在琴凳前,我同學(xué)在教我彈琴。

    母親端著茶盤走過來,目光在陸遠舟身上停留了幾秒:這么早

    阿姨好。陸遠舟微微欠身,打擾了,我這就走。

    喝杯茶再走吧。母親放下茶盤,上面是剛泡好的茉莉花茶,小梔很少帶朋友回家。

    我注意到陸遠舟的目光在茶盤上停留了一秒,喉結(jié)動了動,但還是搖了搖頭:謝謝阿姨,但我還有課。他彎腰合上琴蓋,動作流暢得像排練過無數(shù)次,恰好擋住了母親看向琴凳的視線。

    明天還來嗎我小聲問。

    他看了我一眼,睫毛在陽光下近乎透明:如果你希望的話。

    幾點

    老時間。他背起那個黑色背包,我注意到他裝注射器時動作熟練得令人心疼。

    母親去前廳準(zhǔn)備開店后,我獨自站在槐樹下,手指摸著剛才陸遠舟彈過的琴鍵。其中幾個鍵比其他鍵溫度低得多,像是浸過冰水。我翻開琴凳,里面的注射器已經(jīng)不見了,只留下一張折疊的紙片,上面寫著一串?dāng)?shù)字:ALS-7。

    在看什么

    我猛地合上琴凳。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手里捧著一盆綠植。她是沈清歡,隔壁花店老板的女兒,比我大兩歲,在醫(yī)學(xué)院讀書。

    沒什么。我把紙條塞進口袋,你怎么來了

    阿姨訂的薄荷。沈清歡把花盆放在石桌上,目光卻一直盯著那架鋼琴,新買的

    朋友的,暫時放這兒。

    她走近鋼琴,涂著淡粉色指甲油的手指輕輕撫過琴蓋:真漂亮。她抬頭看我,杏仁形狀的眼睛彎成月牙,剛才那個男生是你男朋友

    不是!我感覺耳根發(fā)燙,就是...同學(xué)。

    哦~她拖長音調(diào),突然伸手掀開琴蓋,我小時候也學(xué)過——

    小心!

    沈清歡手中的茶杯突然傾斜,滾燙的茶水潑在我的右手腕上。我痛得倒吸一口冷氣。

    天哪對不起!她慌亂地掏出手帕給我擦拭,袖口隨著動作滑到手肘,露出左手腕內(nèi)側(cè)幾個細小的圓形疤痕——像是針孔,但排列得異常整齊。

    我愣住了。那種疤痕我太熟悉了,父親生病后期,每天都要在同樣的位置注射止痛劑。

    我自己來。我接過手帕,余光卻看見沈清歡的目光落在琴凳上,眼神中有種奇怪的專注。

    真的對不起,她又恢復(fù)了那種甜美的笑容,我請你喝奶茶賠罪吧

    不用了,我得去幫媽媽準(zhǔn)備開店。我揉著手腕,那里的皮膚已經(jīng)紅了一片。

    沈清歡離開后,我重新打開琴凳,發(fā)現(xiàn)那張寫著ALS-7的紙條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茶館的便簽紙,上面畫著一朵小小的茉莉花。

    下午三點,茶館最忙的時段剛過,我坐在柜臺后揉著酸痛的腳踝。門鈴輕響,我抬頭看見陸遠舟走了進來。他已經(jīng)換了件黑色T恤,懷里抱著幾本書。

    手怎么了他一眼就注意到我手腕上的紅痕。

    不小心燙到了。我下意識用袖子遮住,你不是說有課嗎

    翹了。他把書放在柜臺上,都是樂譜,給你帶的。

    我翻開最上面一本《肖邦全集》,扉頁上有個鋼筆畫的五線譜,上面用紅筆圈出了幾個音符,連起來看像是字母SOS。

    謝謝。我抬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正盯著我的手,怎么了

    這個。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拇指輕輕撫過那片紅腫,疼嗎

    我的呼吸一滯。他的指尖冰涼,觸碰卻像火一樣灼人。還好...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鐵盒,里面是淡綠色的藥膏:涂這個,不會留疤。

    藥膏帶著淡淡的薄荷香,涂在皮膚上立刻緩解了灼熱感。我看著他低垂的睫毛,突然問:ALS-7是什么意思

    陸遠舟的手指頓了一下,但很快繼續(xù)涂抹的動作:一種鋼琴型號。

    騙人。我抽回手,是你留在琴凳里的紙條上寫的。

    他合上藥膏盒,發(fā)出咔嗒一聲輕響:你知道有些問題最好不要問嗎

    為什么

    因為答案可能會改變一切。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很深,像是望不到底的古井,包括你對我那點可憐的好感。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前廳的掛鐘滴答作響,遠處傳來母親哼唱的小調(diào)。

    彈琴吧。陸遠舟突然說,表情重新變得柔和,我教你下一段。

    我們坐在鋼琴前時,陽光已經(jīng)變成了金黃色。他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躍,教我彈《夢中的婚禮》的副歌部分。有那么一瞬間,我錯覺父親就站在身后,像從前那樣輕輕按著我的肩膀。

    彈到一半,陸遠舟突然停下來,右手按住左手手腕,指節(jié)發(fā)白。

    怎么了我問。

    沒事。他勉強笑了笑,就是有點累。但我看見他后頸沁出的冷汗已經(jīng)打濕了衣領(lǐng)。

    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搖搖頭,繼續(xù)彈奏,但節(jié)奏明顯亂了。最后一個和弦,他的左手小指完全沒按下去,曲子戛然而止在一個不和諧的音上。

    今天就到這里吧。他合上琴蓋,動作有些急促,我明天再來。

    陸遠舟。我抓住他的袖子,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看著我,突然笑了:林小梔,你這是在關(guān)心我嗎

    我松開手,耳根發(fā)燙:隨口問問。

    我很好。他站起身,從背包側(cè)袋摸出一個小藥瓶,倒出兩粒白色藥片干咽下去,真的。

    我送他到院門口,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突然轉(zhuǎn)身:那個燙傷你的人...

    沈清歡

    離她遠點。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至少...別單獨和她待在一起。

    為什么

    陸遠舟望著遠處的天空,像是在思考該說多少:她父親是神經(jīng)內(nèi)科主任,和我父親...是同事。

    我還想再問,但他已經(jīng)揮揮手走遠了。回到院子時,我發(fā)現(xiàn)鋼琴蓋上放著一朵新鮮的茉莉花,下面壓著張紙條:明天五點,教你彈左手部分。——V

    我拿起那朵花,突然注意到花瓣背面用針尖刺出的兩個小字:快逃。

    第三章:槐花落下的初吻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陸遠舟的名字跳了出來:現(xiàn)在能出來嗎

    我看了眼床頭的鬧鐘——凌晨一點十七分。母親均勻的呼吸聲從隔壁房間傳來,窗外的老槐樹在夜風(fēng)中沙沙作響。我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回復(fù):去哪

    探險。

    這兩個字讓我的心跳加速。我套上一件深色衛(wèi)衣,從窗戶爬出去,踩著院子里的石凳翻過矮墻。夜風(fēng)帶著初夏的微涼,吹起我散落的發(fā)絲。

    陸遠舟站在巷口的街燈下,黑色夾克襯得他的臉更加蒼白。他手里拿著兩個手電筒,遞給我一個:怕黑嗎

    不怕。我接過手電筒,金屬外殼冰涼,去哪兒探險

    市立第三醫(yī)院,舊院區(qū)。他轉(zhuǎn)身向前走,腳步輕得像貓,聽說那里鬧鬼。

    我小跑兩步跟上他:那不是...你父親工作的地方嗎

    曾經(jīng)是。陸遠舟的聲音突然變冷,十年前就廢棄了。

    街燈在我們身后一盞盞遠去,月光變得明亮起來。陸遠舟走路的姿勢很特別,像是刻意控制著每一步的幅度。他的左手一直插在口袋里,右手隨著步伐輕微擺動。

    為什么是今晚我問。

    今晚有月亮。他抬頭看了看天空,而且...他的聲音低下去,明天我要去趟上海。

    去多久

    一周。也許更久。他從口袋里掏出一顆薄荷糖遞給我,吃嗎

    我接過糖,指尖碰到他的手心,冰涼得不像是活人的溫度。糖在口中化開,清涼的薄荷味中帶著一絲苦澀。

    走了約莫二十分鐘,一棟灰黑色的建筑群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市立第三醫(yī)院的舊院區(qū)被高高的鐵柵欄圍著,大門上掛著生銹的鐵鏈和禁止入內(nèi)的牌子。夜風(fēng)吹過空蕩蕩的窗戶,發(fā)出嗚嗚的響聲,像是有人在哭。

    陸遠舟從背包里拿出一把鉗子,三兩下就剪斷了鐵鏈。跟緊我。他回頭叮囑,眼睛在月光下黑得發(fā)亮。

    我們穿過長滿雜草的前院,月光照在破碎的玻璃窗上,折射出詭異的光斑。主樓的大門半開著,里面黑洞洞的像是巨獸的嘴巴。陸遠舟率先走進去,手電筒的光束掃過積滿灰塵的前臺,一本發(fā)黃的登記簿攤開在上面,紙頁在風(fēng)中輕輕翻動。

    這邊。他帶我走向左側(cè)的走廊,墻上還掛著歪斜的科室指示牌。走廊盡頭有一扇綠色的門,上面的字已經(jīng)剝落,但能辨認出放射科三個字。

    陸遠舟在門前突然停住,呼吸變得急促。他的手電筒光束微微顫抖,照出地板上幾道深色的痕跡,像是干涸的血跡。

    你還好嗎我小聲問。

    他沒有回答,而是伸手推開了那扇門。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一股混合著霉味和某種化學(xué)藥劑氣味的空氣撲面而來。房間里擺著幾臺大型設(shè)備,覆蓋著骯臟的白布,墻角堆著一些玻璃瓶和金屬器械。

    陸遠舟的手電筒照向房間中央的一臺機器,那上面貼著一張泛黃的標(biāo)簽:ALS-7治療儀,僅供研究使用。

    這是什么我走近想看清楚。

    別碰!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拽回來,力道大得讓我生疼,那東西...有輻射。

    我驚訝地看著他:你怎么知道

    陸遠舟松開手,轉(zhuǎn)身走向房間另一側(cè)的文件柜:猜的。他拉開抽屜,里面塞滿了文件夾。他的手電筒光束停在一個標(biāo)著林正南的文件夾上,但沒等他拿出來,整棟樓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像是重物倒塌的聲音。

    有人我緊張地抓住他的袖子。

    陸遠舟迅速關(guān)上抽屜:我們得走了。他拉著我往外跑,卻在門口突然停下。走廊盡頭,一個黑影正朝我們移動。

    我的心跳幾乎停止。陸遠舟把我推進放射科旁邊的一個小儲物間,自己也擠了進來。儲物間狹小得只能勉強站下兩個人,我的后背緊貼著冰冷的墻壁,他的胸膛幾乎貼著我,薄荷混合著藥香的氣息包圍著我。

    別出聲。他在我耳邊低語,溫?zé)岬暮粑鬟^我的耳垂。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手電筒的光從門縫下掃過。我屏住呼吸,感覺到陸遠舟的心跳透過衣料傳來,又快又亂。黑暗中,他的左手始終插在口袋里,右手撐在我耳邊的墻上,小臂肌肉緊繃。

    腳步聲在放射科門前停住了。我緊張得咬住下唇,直到嘗到鐵銹味才意識到自己咬破了嘴唇。陸遠舟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拇指輕輕撫過我的唇瓣,擦去那絲血跡。

    門外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音,然后是低沉的男聲:儀器還在...文件也沒少...

    另一個聲音回答:繼續(xù)找,實驗記錄必須銷毀...

    腳步聲漸漸遠去,陸遠舟卻沒有動。儲物間里空氣稀薄,我的臉頰發(fā)燙,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他的靠近。月光從門縫上方的小窗照進來,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

    是誰我用氣音問。

    他搖搖頭,示意我繼續(xù)等待。又過了幾分鐘,外面徹底安靜下來,他才輕輕推開門:我們得從后門走。

    我們躡手躡腳地穿過幾條走廊,陸遠舟似乎對這棟建筑的布局非常熟悉,帶著我七拐八繞地避開所有可能發(fā)出聲響的雜物。后門被一堆木板堵住了,他挪開木板時,我注意到他的左手動作很不自然,像是使不上力。

    月光重新照在我們身上時,我長舒一口氣。夜風(fēng)吹來,帶著遠處槐花的香氣。我們沿著一條小路跑出醫(yī)院范圍,直到確認沒人追來才停下。

    剛才那些人...我氣喘吁吁地問,是誰

    陸遠舟靠在路邊的一棵槐樹上,臉色蒼白得嚇人:不知道。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藥瓶,倒出兩粒藥片吞下,但那個文件夾...是你父親的。

    我父親我瞪大眼睛,他在這家醫(yī)院工作過

    不。陸遠舟的眼神變得復(fù)雜,他是...病人。

    夜風(fēng)突然變大了,吹落一樹槐花。白色的花瓣紛紛揚揚地落在我們之間,像一場小小的雪。我伸手接住一片花瓣,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槐花...開的時候...離醫(yī)院遠點...

    陸遠舟。我抬頭看他,你認識我父親,對不對

    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月光照在他脖頸上那道細長的疤痕上:嗯。

    怎么認識的

    很晚了。他避開我的問題,我送你回去。

    我知道問不出什么了,只好跟著他往回走。夜更深了,月亮被云層遮住,只剩下幾顆星星微弱地閃爍。走到半路,陸遠舟突然停下,從背包里拿出一個保溫杯:喝點水嗎

    我接過杯子,溫?zé)岬乃畮е奶鹞逗退幭�。這是什么

    甘草茶,對嗓子好。他笑了笑,你剛才咬嘴唇的樣子,讓我想起我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

    你也咬嘴唇了

    不,我吐了。他的語氣輕松,但眼神很沉,那時候我九歲。

    我想問他九歲為什么會在深夜來廢棄醫(yī)院,但話到嘴邊變成了:你明天真的要去上海

    嗯,父親的安排。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可能要一周才能回來。

    哦。我突然感到一陣失落,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

    林小梔。他輕聲叫我的名字。

    嗯

    他伸手拂去我頭發(fā)上的槐花花瓣,手指在我耳際停留了一秒:閉上眼睛。

    我順從地閉上眼,感覺到他的氣息越來越近。然后,一個輕柔如羽毛的吻落在我的唇上,帶著薄荷和藥的味道,轉(zhuǎn)瞬即逝。

    我睜開眼,看見他后退了半步,右手攥緊了我的衣擺又松開,左手始終插在口袋里。夜風(fēng)吹起他的衣角,那股混合著藥味的槐花香更加明顯了,莫名讓我想起葬禮上的白花——像是某種告別。

    等我回來。他說,聲音輕得幾乎被風(fēng)吹散,我有東西給你。

    我們沉默地走完剩下的路。到了茶館后院,他幫我翻過圍墻,在我要跳下去時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記住,別告訴任何人今晚的事,尤其是...

    尤其是沈清歡。我接過他的話,我知道。

    他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右眼尾的淚痣在月光下像一滴未落的眼淚:,林小梔。

    我看著他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黑色夾克漸漸融入夜色。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唇上還殘留著薄荷的涼意。

    回到房間,我輕手輕腳地關(guān)上窗,卻在窗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朵新鮮的槐花,下面壓著一張紙條。展開紙條,上面是陸遠舟工整的字跡:

    放射科第三個抽屜,鑰匙在鋼琴最低音區(qū)的琴弦上。——V

    我把紙條對著臺燈看了又看,翻到背面時,發(fā)現(xiàn)還有一行小字:PS:初吻應(yīng)該是什么味道的

    我忍不住笑了,把紙條貼在胸口,那里跳得厲害。窗外,一陣風(fēng)吹過,槐花落下的聲音像是誰的嘆息。

    第四章:裂痕

    鬧鐘顯示凌晨四點十八分,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陸遠舟三天前去了上海,除了到達時發(fā)來一條平安外再無消息。窗外的雨下了整夜,打在槐樹葉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像是某種密碼。

    我翻身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陸遠舟離開前留下的紙條就壓在我的枕頭下,邊緣已經(jīng)被我摸得起了毛邊。放射科第三個抽屜,鑰匙在鋼琴最低音區(qū)的琴弦上。

    雨聲漸小,我披上外套溜出房間。院子里彌漫著雨后泥土的腥氣,那架黑色鋼琴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泛著冷色調(diào)。我掀開琴蓋,手指伸向最低音區(qū)——那里的琴弦比其他區(qū)域更冰涼,像是浸過液氮。

    指尖碰到一個堅硬的物體,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勾出來。那是一把銀色的小鑰匙,系著褪色的紅繩。鑰匙剛離開琴弦,鋼琴最低音的A鍵突然發(fā)出沉悶的嗡鳴,嚇得我差點松手。

    奇怪...我按了按那個鍵,沒有反應(yīng)。但當(dāng)我把鑰匙重新靠近琴弦時,A鍵又發(fā)出一聲輕響,仿佛在確認什么。

    鑰匙在我手心留下一道淺淺的紅痕,像是被凍傷了。我把它藏進貼身口袋,寒意透過布料滲入皮膚。天邊泛起魚肚白,我趕緊溜回房間,剛好聽見母親起床的動靜。

    小梔這么早就醒了母親推開我的房門,手里拿著一封信,有你的信,塞在門縫里的。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沒有郵票和地址,只有我的名字用打印機字體整齊地印在上面。我接過信封,心臟突然跳得厲害。

    誰寄來的母親問。

    不知道,可能是...同學(xué)。我把信封塞到課本下面,我換好衣服就去幫忙。

    母親離開后,我鎖上門才拆開信封。里面是一張對折的紙,展開后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那是父親死亡證明的復(fù)印件,醫(yī)生簽名欄上的墨跡比我在倉庫病歷本上看到的清晰得多:陸明遠。

    陸遠舟的父親。

    紙張從我指間滑落,飄到地上。我彎腰去撿,突然一陣眩暈。父親去世時的場景浮現(xiàn)在眼前:他躺在病床上,瘦得脫形的臉上只有眼睛還亮得嚇人。小梔...別相信...穿白大褂的...這是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來,敲打著玻璃。我強迫自己深呼吸,把死亡證明重新折好藏進日記本里。鑰匙在口袋里似乎變得更冷了,貼著我的大腿皮膚像一塊冰。

    小梔!下來吃早飯了!母親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來了!我應(yīng)道,機械地換好校服。鏡子里的我臉色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早餐時我食不知味,母親的話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傳來。...高考最后沖刺...你爸要是還在...

    媽,我突然打斷她,爸是怎么認識陸醫(yī)生的

    母親的筷子停在半空:哪個陸醫(yī)生

    陸明遠。我盯著她的眼睛,市中心醫(yī)院的。

    瓷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熱粥濺到我的腳背上,但我感覺不到疼。母親的手在發(fā)抖,她彎腰去撿碎片時,我清楚地看見她后頸滲出細密的汗珠。

    不...不認識。她的聲音尖得不像自己,你從哪聽來的這個名字

    爸的病歷上看到的。我撒了謊。

    母親站起身,動作太急把椅子都帶倒了:以后別翻那些東西。她轉(zhuǎn)身走進廚房,水龍頭開到最大,水流聲蓋過了其他一切聲音。

    我蹲下來幫忙收拾碎片,鋒利的瓷片邊緣劃破我的指尖,血珠冒出來,我卻感到一種奇怪的解脫。母親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陸明遠和父親的死有關(guān),而她知道。

    去學(xué)校的路上,雨越下越大。我撐著傘,卻還是被淋濕了半邊身子�?诖锏蔫匙貼著皮膚,寒意滲入骨髓。經(jīng)過市中心醫(yī)院時,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這座白色建筑在雨中顯得模糊而遙遠,像一座冰山。

    林小梔!

    一個熟悉的聲音讓我回過頭。沈清歡站在醫(yī)院門口的雨棚下,白大褂下面露出淺藍色的護士服。她朝我招手,笑容甜美如常:來避避雨吧!

    我搖搖頭準(zhǔn)備離開,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醫(yī)院側(cè)門走出來——陸遠舟。他穿著黑色風(fēng)衣,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右手拖著一個小型行李箱。他沒帶傘,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但他似乎感覺不到,只是快步走向停車場方向。

    陸遠舟我不由自主地喊出聲。

    他猛地停住腳步,轉(zhuǎn)身時表情從驚訝迅速變成某種我讀不懂的復(fù)雜情緒。小梔...他的聲音被雨聲沖淡,你不該來這里。

    沈清歡不知何時走到了我身邊,她的手臂親密地挽住我的:遠舟哥哥,你回來啦

    陸遠舟的眼神變得銳利:放開她。

    沈清歡反而挽得更緊了,她的指甲陷入我的上臂,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氣:怎么了我和小梔是好朋友啊。

    陸遠舟大步走過來,一把拉開沈清歡的手。在那一瞬間,我看見他左手手腕上多了一個藍色塑料環(huán),上面印著7F和一條條形碼。

    回家去。他對我說,聲音低沉而急促,現(xiàn)在。

    可是—

    聽話!他幾乎是在吼了,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睫毛上掛著水珠,今晚七點,老地方見。我會解釋一切。

    沈清歡突然笑起來,聲音清脆得像風(fēng)鈴:解釋什么解釋ALS-7嗎還是解釋你爸爸—

    閉嘴!陸遠舟一把推開她,力道大得讓沈清歡踉蹌著后退幾步。她站穩(wěn)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冷得像毒蛇。

    你會后悔的,陸遠舟。她輕聲說,然后轉(zhuǎn)身走進醫(yī)院,白大褂在風(fēng)中翻飛。

    雨幕中只剩下我和陸遠舟。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右手緊握成拳,左手無力地垂在身側(cè)。

    那是什么我指著他手腕上的塑料環(huán)。

    他下意識用右手蓋住它:住院手環(huán)。例行檢查而已。

    你生病了

    沒有。他移開視線,快回去上課吧,要遲到了。

    我知道他在撒謊,但雨水太冷,我的校服已經(jīng)濕透,貼在身上像第二層皮膚。陸遠舟脫下風(fēng)衣披在我肩上,布料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和淡淡的藥香。

    七點。他又說了一遍,一定要來。

    我點點頭,轉(zhuǎn)身走向?qū)W校方向。走出十幾米后回頭,看見他還站在原地,雨水沖刷著他的臉,黑色襯衫貼在身上,勾勒出過于單薄的輪廓。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他像是要融在這場雨里,永遠消失。

    整個上午的課我都心不在焉�?诖锏蔫匙和藏在日記本里的死亡證明像兩塊燒紅的炭,灼燒著我的思緒。午飯時間,我溜出學(xué)校,直奔廢棄的市立第三醫(yī)院。

    白天的廢棄醫(yī)院比夜晚更加陰森。陽光透過破碎的窗戶照進來,灰塵在光束中飛舞,像是無數(shù)細小的生命。我輕車熟路地找到放射科,門上的綠色油漆剝落得更厲害了。

    第三個文件抽屜上了鎖,我掏出那把銀色鑰匙,插進去時發(fā)出清脆的咔噠聲。抽屜里只有薄薄一個文件夾,標(biāo)簽上寫著ALS-7實驗記錄(林正南陸遠舟)。

    我的手指顫抖得幾乎拿不穩(wěn)文件夾。翻開第一頁,是一張父親的照片,他躺在病床上,身上連著各種儀器,眼睛半閉著。照片下方寫著:第7代基因治療實驗體,出現(xiàn)嚴重排異反應(yīng),終止治療。

    后面幾頁是密密麻麻的醫(yī)療記錄和專業(yè)術(shù)語,我看不懂,但一張夾在中間的紙條吸引了我的注意:林正南出現(xiàn)腎衰竭癥狀,建議停止實驗。責(zé)任醫(yī)師:陸明遠。日期是父親去世前三天。

    文件夾最后是另一組照片,這次是陸遠舟。他看起來比現(xiàn)在年輕許多,大概十三四歲的樣子,躺在同樣的病床上,左臂插著輸液管。照片邊緣寫著一行小字:7號實驗體,基因適配度98%,持續(xù)觀察。

    我的視線模糊了,淚水砸在紙面上,暈開一片。父親不是病死的,他是某種實驗的犧牲品。而陸遠舟...陸遠舟也是實驗的一部分

    窗外突然傳來汽車引擎聲,我慌忙合上文件夾塞回去,鎖好抽屜。鑰匙剛拔出來,就聽見走廊盡頭有腳步聲和說話聲。

    ...必須找到那些記錄...

    ...7號實驗體最近情況不穩(wěn)定...

    ...他父親堅持繼續(xù)治療...

    我屏住呼吸,躲到一臺大型設(shè)備后面。透過縫隙,我看見兩個穿白大褂的人走進來,其中一個背影我很熟悉——陸明遠。他直接走向第三個抽屜,我的心跳幾乎停止。

    奇怪,鎖有被撬過的痕跡。陸明遠的聲音冷得像手術(shù)刀。

    會不會是7號實驗體他最近不是一直在調(diào)查這個案子嗎另一個人問。

    不可能,他今天剛做完強化治療,現(xiàn)在應(yīng)該連筷子都拿不穩(wěn)。陸明遠冷笑一聲,繼續(xù)找,所有相關(guān)記錄今天必須銷毀。

    我蜷縮在設(shè)備后面,冷汗浸透了后背。直到他們的腳步聲完全消失,我才敢移動已經(jīng)發(fā)麻的腿。離開醫(yī)院時,陽光刺得眼睛生疼,我一路跑回學(xué)校,剛好趕上最后一節(jié)課。

    放學(xué)時,暴雨再次降臨。我站在校門口,看著雨水在地上匯成小河。陸遠舟的風(fēng)衣還在我書包里,散發(fā)著淡淡的藥香。七點,他說七點見面�,F(xiàn)在才五點,我卻已經(jīng)等不及了。

    我冒雨跑回茶館,后院空無一人,鋼琴蓋著一層防水布,在雨中顯得格外孤獨。我坐在廊下等,雨聲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扎在皮膚上。

    六點半,后院的小門被推開。陸遠舟走了進來,沒打傘,渾身濕透。他走路的姿勢很奇怪,像是每邁一步都要用盡全力。更讓我心驚的是,他左手手腕上多了一條紗布,隱約滲出血跡。

    你來了。他看見我,勉強笑了笑,我...我有點事耽擱了。

    我站起來,雨水順著屋檐滴落,在我們之間形成一道水簾:陸遠舟,你父親對我爸爸做了什么

    他的笑容凝固了:你...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我爸爸是某種實驗的犧牲品!我的聲音在發(fā)抖,我知道你也是實驗的一部分!我從口袋里掏出那把鑰匙扔在地上,這是什么通向真相的鑰匙還是你們父子倆的殺人工具

    陸遠舟的臉色變得慘白,他彎腰去撿鑰匙,動作遲緩得像老人。就在他直起身的瞬間,后院的門再次被推開,陸明遠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金屬醫(yī)藥箱。

    遠舟,該注射了。他看都沒看我一眼,仿佛我不存在。

    現(xiàn)在不行。陸遠舟站直身體,擋在我前面,我們說好的—

    沒有商量余地。陸明遠的聲音不容置疑,你的指標(biāo)又惡化了,必須立刻強化治療。

    我后退一步,撞到了廊柱。陸明遠這才看向我,他的眼睛和陸遠舟很像,但冷得沒有溫度:林小姐,請你離開。這是家事。

    不!陸遠舟突然提高了聲音,她有權(quán)知道真相!

    陸明遠冷笑一聲:什么真相真相就是你活不過二十歲還是你父親用她父親做實驗的真相

    這句話像一記耳光,抽得我耳膜嗡嗡作響。陸遠舟的身體晃了晃,右手扶住墻壁才沒有倒下。

    爸...求你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至少...不要在這里...

    陸明遠嘆了口氣,打開醫(yī)藥箱。里面是幾支裝著藍色液體的注射器和一個小藥瓶,標(biāo)簽上清清楚楚寫著ALS-7。

    把袖子卷起來。他命令道。

    陸遠舟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滿是歉意和某種我讀不懂的決絕。然后他慢慢卷起左臂的袖子,露出手臂內(nèi)側(cè)密密麻麻的針孔。有些已經(jīng)結(jié)痂,有些還泛著青紫。

    陸明遠熟練地消毒、扎針、推藥。藍色液體進入血管的瞬間,陸遠舟咬緊了嘴唇,額頭上滲出冷汗。他的右手死死抓著窗臺邊緣,指節(jié)發(fā)白。

    好了。陸明遠拔出針頭,回家休息吧,明天還有一輪。

    他轉(zhuǎn)身離開時終于正眼看了我一下:林小姐,如果你真的關(guān)心我兒子,就離他遠點。每一次情緒波動都會加速他的病情惡化。

    雨聲中,院門關(guān)上的聲音格外刺耳。陸遠舟靠著墻慢慢滑坐在地上,呼吸急促。

    對不起...他輕聲說,我本想...親自告訴你...

    我跪在他面前,雨水和淚水模糊了視線: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肌萎縮側(cè)索硬化癥,俗稱漸凍癥。他笑了笑,嘴角有些歪斜,家族遺傳病,我父親...一直在尋找治療方法。你父親...是早期實驗志愿者之一。

    所以他...是因為實驗...

    排異反應(yīng)。陸遠舟閉上眼睛,我父親...隱瞞了風(fēng)險。等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太晚了。

    我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雨越下越大,砸在屋頂上像鼓點。陸遠舟試圖站起來,卻差點摔倒,我扶住他,感受到他身體的顫抖。

    我該走了。他勉強站穩(wěn),父親...會擔(dān)心的。

    等等。我跑進屋里,拿出那封死亡證明復(fù)印件,這個...是你送來的嗎

    陸遠舟看了一眼,表情變得震驚:不...不是我。他抬頭看我,但我知道是誰。沈清歡...她父親是我父親的助手,一直想拿到實驗數(shù)據(jù)。

    為什么

    因為...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她也有同樣的病...她想活下去...

    我送他到院門口,雨絲毫沒有停的意思。陸遠舟突然轉(zhuǎn)身抱住我,他的心跳透過濕透的襯衫傳來,又快又亂。

    高考...加油。他在我耳邊說,然后松開手,走進雨幕中。

    我站在雨里,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模糊。回到房間,我拿出那封死亡證明,一點點撕成碎片。窗外電閃雷鳴,一道閃電照亮了整個后院。借著那一瞬間的光亮,我看見二樓某個窗口,陸遠舟正用止血鉗夾自己左手的手指,而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疼痛的表情。

    第五章:沉默的告別

    高考第一天,清晨的空氣里飄著槐花將謝未謝的甜膩香氣。我站在考場學(xué)校的大門前,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準(zhǔn)考證邊緣。人群像潮水一樣涌進校門,我踮起腳張望,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在找誰呢沈清歡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白裙子在晨風(fēng)中輕輕擺動,手腕上戴著一串藍色琉璃珠,正好遮住那些針孔疤痕。

    沒誰。我把準(zhǔn)考證塞進透明文件袋,你怎么在這里

    志愿者啊。她晃了晃胸前的工作牌,醫(yī)學(xué)院預(yù)備生優(yōu)先呢。她湊近我耳邊,薄荷香水味掩不住身上淡淡的藥味,陸遠舟不會來了。

    我猛地轉(zhuǎn)頭,嘴唇差點擦過她的臉頰:你說什么

    字面意思。她后退半步,笑容甜美如毒莓,他父親昨晚緊急把他轉(zhuǎn)去上海了,病情惡化得厲害。她歪著頭,他沒告訴你嗎真可憐。

    鈴聲響起,考生開始入場。沈清歡把一支2B鉛筆塞進我手里:好好考,別辜負他最后的心愿。

    我攥著鉛筆直到筆桿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走進考場時,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像一條通往未知的路。

    我的座位靠窗,而陸遠舟的考號應(yīng)該是在教室另一側(cè)的角落。每場考試開始前,我都會看向那個方向——空蕩蕩的座位灑滿陽光,桌面上連一絲灰塵都沒有,仿佛從來就沒有人該坐在那里。

    最后一科是英語。窗外突然下起太陽雨,雨滴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像無數(shù)墜落的星星。答題到理解時,一篇文章讓我手指僵直:

    ALS,

    also

    known

    as

    Lou

    Gehrigs

    disease,

    is

    a

    progressive

    neurodegeive

    disorder...

    Most

    patients

    die

    within

    3

    to

    5

    years

    of

    diagnosis

    due

    to

    respiratory

    failure...

    (肌萎縮側(cè)索硬化癥,又稱盧·格里克病,是一種進行性神經(jīng)退行性疾病...大多數(shù)患者在確診后3到5年內(nèi)因呼吸衰竭死亡...)

    鉛筆尖在答題卡上戳出一個黑洞。我抬頭再次看向那個空座位,陽光現(xiàn)在移到了桌角,照亮了桌腿上一個小小的刻痕——一朵五瓣槐花,和我曾經(jīng)在陸遠舟課本角落畫的一模一樣。

    交卷鈴聲響起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半邊試卷被淚水浸得微微發(fā)皺。走出考場,雨已經(jīng)停了,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校門口擠滿了等待的家長和鮮花,我穿過人群,像一條逆流而上的魚。

    林小梔!

    沈清歡的聲音像刀片劃過玻璃。她站在校門口的槐樹下,手里拿著一個牛皮紙信封:他留給你的。

    我接過信封,輕得幾乎沒有重量:他...怎么樣了

    誰知道呢。她聳聳肩,也許正在某個無菌病房里數(shù)著剩下的心跳,也許...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陷入皮膚,已經(jīng)變成了一組數(shù)據(jù)。

    我甩開她的手,信封差點掉在地上。沈清歡不以為意,整理了下裙擺:對了,聽說你家茶館收到了一份匿名禮物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后傳來她帶著笑意的聲音:記得看看鋼琴里面哦!

    回到家,茶館門口果然停著一輛小型貨車,兩個工人正小心翼翼地搬下一架三角鋼琴。母親站在門口,手里拿著簽收單。

    小梔!她朝我招手,快來看,有人匿名捐贈了一架斯坦威鋼琴!

    鋼琴通體漆黑,在夕陽下泛著柔和的光澤,與陸遠舟那架冰冷的醫(yī)用鋼琴截然不同。我走過去,手指輕輕撫過琴蓋,木質(zhì)觸感溫潤如玉。

    有張卡片。母親遞給我一個白色信封。

    卡片上只有一行打印字:給永遠能聽見顏色的人�!猇

    你認識捐贈者母親問。

    我點點頭,喉嚨發(fā)緊:一個朋友。

    工人們把鋼琴安置在后院原先那架醫(yī)用鋼琴的位置,后者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搬走了,只留下草地上幾道拖拽的痕跡和幾片枯萎的槐花瓣。

    試試音色。母親期待地看著我。

    我掀開琴蓋,黑白琴鍵在暮色中像一條無限延伸的路。手指放上去的瞬間,我意識到這架鋼琴被調(diào)成了和陸遠舟那架一模一樣的音高,連觸鍵力度都分毫不差。

    彈什么呢《夢中的婚禮》太痛,《雨滴前奏曲》太傷。最后我彈起了父親生前最愛的《星空》,簡單的旋律在黃昏中流淌,母親悄悄抹了抹眼角。

    彈到一半,我的小指碰到琴蓋內(nèi)側(cè)一處凹凸不平的地方。湊近看,那里刻著一串細小的數(shù)字:

    31.2304°

    N,

    121.4737°

    E

    經(jīng)緯度坐標(biāo)。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想起陸遠舟曾經(jīng)說過的話:如果我消失了,就跟著坐標(biāo)找我。

    怎么了母親問。

    沒什么。我合上琴蓋,音色很好。

    晚飯后,我回到房間打開沈清歡給的信封。里面只有一張照片——陸遠舟躺在病床上,身上連著各種儀器,眼睛閉著,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道陰影。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字:你想知道的所有答案都在放射科第三抽屜。

    我打開手機搜索那組坐標(biāo),結(jié)果讓我屏住了呼吸——上海浦東新區(qū)某私立醫(yī)療研究中心,專門從事神經(jīng)退行性疾病研究。網(wǎng)頁最下方有一行小字:本院設(shè)有臨終關(guān)懷病房,為終末期患者提供安寧療護。

    窗外最后一絲天光也消失了,黑夜像一塊厚重的絨布籠罩下來。我坐在床邊,一遍遍撥打陸遠舟的電話,直到語音提示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變成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凌晨三點,我悄悄下樓來到后院。新鋼琴在月光下像一艘黑色的船,隨時準(zhǔn)備起航。我掀開琴蓋,再次確認那組坐標(biāo),然后用手機拍下來。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合上琴蓋時,月光照在琴鍵上,我注意到最高音區(qū)的幾個鍵上有細微的磨損——那是《夢中的婚禮》最常使用的幾個音符。

    我試著彈了那幾個音,鋼琴突然發(fā)出一聲不和諧的共鳴,最低音區(qū)的A鍵自動下沉,發(fā)出低沉的嗡鳴。我彎腰查看,發(fā)現(xiàn)琴箱深處有一個小小的金屬物體在月光下閃爍。

    伸手進去,指尖碰到一個冰涼的圓形物體——一枚銀色戒指,內(nèi)側(cè)刻著LYZ&LXZ,外側(cè)鑲嵌著一顆極小的藍寶石,在月光下像一滴凝固的淚。

    戒指下面壓著一張紙條,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有些模糊:如果找到這個,說明我不能再教你彈琴了。這枚戒指的材料來自那架醫(yī)用鋼琴的琴弦,它聽過我最不堪的時刻,現(xiàn)在把它送給你。不要找我,不要原諒我,只要記得我�!戇h舟

    我把戒指攥在手心,金屬的寒意滲入皮膚。月光突然被云層遮住,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鋼琴的黑影靜靜矗立,像一座墓碑。

    第二天清晨,我被門鈴聲吵醒。開門看見一個快遞員拿著一個長方形的包裹:林小梔國際快遞,需要簽收。

    包裹的發(fā)件人欄只寫著一個V,寄出地是上海。我拆開包裝,里面是一個精致的木盒,盒子里靜靜地躺著一支鋼筆,筆身上刻著一行小字:寫我們的故事。

    盒底墊著一張便簽紙:高考作文題目是什么我猜是遺憾�!猇

    鋼筆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U盤,插上電腦后,里面只有一個音頻文件,命名為《給十七歲的你》。點擊播放,鋼琴聲從揚聲器里流淌出來,是《夢中的婚禮》,但彈到一半突然中斷,接著是陸遠舟的咳嗽聲和一陣雜音。

    小梔...他的聲音比記憶中沙啞許多,如果你聽到這個,我大概已經(jīng)...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已經(jīng)不能親自彈給你聽了。這首曲子我們沒能一起完成,就像...紙張翻動的聲音,...就像很多其他事一樣。對不起,還有...錄音在這里突然結(jié)束,像是被強行切斷。

    我關(guān)上電腦,走到窗前。院子里,母親正在給新鋼琴蓋上防塵布,動作輕柔得像在給熟睡的孩子掖被角。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手機突然震動,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鋼琴坐標(biāo)是他選的墓地位置。他父親答應(yīng)等他死后把他葬在那里,面向東方,每天都能看見上海的第一縷陽光�!粋你不喜歡的朋友

    我把戒指戴在左手無名指上,大小剛好。窗外的槐樹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花瓣像雪一樣飄落。十七歲的夏天才剛剛開始,但有些故事已經(jīng)提前寫好了結(jié)局。

    后來我查了那組坐標(biāo)的詳細資料,發(fā)現(xiàn)那個位置正對醫(yī)療研究中心頂樓的一個特殊房間——那里四面都是落地窗,可以俯瞰整個上海。網(wǎng)頁上介紹說,那是為特殊病例準(zhǔn)備的觀察室,也被稱為天使房,因為大多數(shù)住進去的患者,最終都變成了天使。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我收到上海一所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母親高興得哭了出來,張羅著要在茶館舉辦慶祝宴。我坐在新鋼琴前,彈了一首自己創(chuàng)作的曲子,名字叫《無菌病房》。

    彈完后,我發(fā)現(xiàn)琴鍵上落了幾滴透明液體,不知道是汗還是淚。母親走過來抱住我:你爸爸會為你驕傲的。

    我點點頭,看向窗外的槐樹。最高的那根枝條上開著一朵孤零零的槐花,在夏日的熱風(fēng)中搖搖欲墜。

    媽,我輕聲問,你相信人死后會變成星星嗎

    母親摸了摸我的頭發(fā):我更愿意相信他們會變成音樂。你每次彈琴的時候,他們就在音符里活著。

    那天晚上,我夢見陸遠舟站在天使房的落地窗前,背對著我彈鋼琴。陽光透過他的身體,在地板上投下淡藍色的影子。我想叫他,卻發(fā)不出聲音;想走過去,卻怎么也邁不開腿。

    他彈完最后一個音符,轉(zhuǎn)身對我笑了笑,右眼尾的淚痣在陽光下像一顆小小的星星。然后他張開嘴,說了三個字。沒有聲音,但我知道他說的是:

    忘記我。

    醒來時,枕巾濕了一大片。窗外,那朵最高的槐花終于墜落,在晨風(fēng)中打了個旋,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第六章:音樂廳重逢

    上海冬季的雨總是來得突然。我站在東方藝術(shù)中心的休息室里,看著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手指無意識地在窗欞上敲擊著今晚要演奏的旋律——《無菌病房》,我的原創(chuàng)鋼琴曲,靈感來自一個已經(jīng)模糊的夢。

    林老師,十五分鐘后上場。場務(wù)小姑娘探頭進來,眼睛亮晶晶的,VIP區(qū)已經(jīng)坐滿了,聽說有幾位音樂學(xué)院的教授專門從北京飛過來聽。

    我點點頭,把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指轉(zhuǎn)了一圈。十年過去,戒指已經(jīng)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內(nèi)側(cè)LYZ&LXZ的刻痕被磨得有些模糊,唯有那顆藍寶石依然冷冽如初。

    化妝鏡里的女人已經(jīng)不是我十七歲時的模樣。及肩的黑發(fā),眼角淡淡的細紋,唯有右眼尾那顆淚痣還在原位,像是一個固執(zhí)的印記。我拿起琴譜,封面上印著今晚音樂會的主題:《歲月如歌》。

    走廊盡頭傳來工作人員的說笑聲,夾雜著天才鋼琴家、最年輕作曲獎之類的字眼。這些標(biāo)簽像一件不合身的外套,我花了十年時間才學(xué)會如何穿著它自如行走。

    舞臺燈光亮起的瞬間,我深吸一口氣。觀眾席像一片黑色的海,只有安全出口的綠燈像是遙遠的燈塔。鞠躬,落座,手指懸在琴鍵上方三厘米處——這個距離我練習(xí)過成千上萬次。

    第一個音符落下時,我聽見觀眾席中傳來一聲壓抑的咳嗽。那聲音很輕,卻像一根針,精準(zhǔn)地刺穿了我筑建十年的平靜假象。我的手指在琴鍵上微微一頓,但職業(yè)素養(yǎng)很快接管了身體,《無菌病房》的前奏如流水般傾瀉而出。

    這是一首關(guān)于等待的曲子。高音部清澈如點滴瓶中的藥水,低音部沉重如監(jiān)護儀的心跳聲。彈到中段時,我的余光瞥見VIP區(qū)第三排有個黑影動了動——那是一個穿黑大衣的男人,帽檐壓得很低,只能看見一截蒼白的下巴。

    我的手指突然記起了另一種觸感——冰涼的醫(yī)用鋼琴,少年帶著藥香的氣息,以及雨夜里那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吻。音符在指下變得滾燙,我?guī)缀跻獜楀e段落,但肌肉記憶拯救了演出。

    最后一個和弦余音裊裊,掌聲如潮水般涌來。我起身鞠躬,目光不由自主地掃向VIP區(qū)——那個座位已經(jīng)空了,只留下一道陰影,像是誰不小心打翻的墨水。

    安可!安可!觀眾的呼聲此起彼伏。

    我重新坐下,手指自動找到了《夢中的婚禮》的起始位置。這是十年來我第一次公開彈奏這首曲子,每一個音符都像是一把鈍刀,緩慢地割開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

    演出結(jié)束后的簽售環(huán)節(jié)人潮涌動。我機械地在節(jié)目單上簽名,對每一位觀眾的贊美報以微笑。直到人群散去,場務(wù)開始收拾場地,我才允許自己松懈下來。

    林老師,您的東西。場務(wù)小姑娘遞給我一個牛皮紙信封,剛才有位先生讓我轉(zhuǎn)交給您。

    信封很輕,沒有任何署名。我道謝后走進化妝間,鎖上門才拆開它。里面是一張照片——十七歲的陸遠舟站在槐樹下彈琴,陽光透過樹葉在他白襯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字:你彈得比我想象中還要好。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照片飄落到化妝臺上。鏡子里的女人眼圈發(fā)紅,像是突然被拽回了那個夏天。門外傳來敲門聲,我迅速抹了抹眼角。

    請進。

    場務(wù)探頭進來:林老師,您在找這個嗎她手里拿著一個藥盒,清潔工在VIP區(qū)撿到的。

    我接過藥盒,塑料外殼還殘留著體溫。說明書上肌萎縮側(cè)索硬化癥幾個字被指甲反復(fù)劃出深深的凹痕,幾乎要穿透紙面。藥盒側(cè)面貼著一張便利貼:每日兩次,飯后服用�!蜃o士

    沈護士。沈清歡。

    藥盒在我掌心變得滾燙,我?guī)缀跻阉笏�。場�?w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異常:您沒事吧

    沒事。我把藥盒塞進包里,能幫我調(diào)一下VIP區(qū)的監(jiān)控錄像嗎有人可能落了貴重物品。

    監(jiān)控室里,保安快進著錄像:您說大概什么時間

    晚上八點二十左右,VIP區(qū)第三排最右側(cè)座位。

    屏幕上的畫面跳動著,觀眾陸續(xù)入場。八點十八分,一個穿黑大衣的高挑身影出現(xiàn)在畫面邊緣。他走得很慢,右手扶著座椅靠背維持平衡。即使在模糊的監(jiān)控畫面中,那種克制而優(yōu)雅的姿態(tài)也讓我一眼認出了他——陸遠舟。

    他在第三排最右側(cè)坐下,全程沒有摘下帽子。八點十九分,我上場演奏,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像是要把每一個音符都收入耳中。八點三十五分,當(dāng)《無菌病房》進行到中段時,他突然低頭劇烈咳嗽,右手死死按住胸口。八點三十七分,他起身離開,在通道盡頭扶墻停頓了整整十七秒,才繼續(xù)向前走去。

    要再往前看看嗎保安問。

    不用了,謝謝。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走出藝術(shù)中心時,雨已經(jīng)停了。上海的夜空難得露出幾顆星星,冷冷地俯視著霓虹閃爍的街道。我攔了輛出租車,司機問了三遍目的地,我才回過神來。

    浦東新區(qū),花木路...我報出那組刻在心里的坐標(biāo)。

    司機詫異地從后視鏡看了我一眼:那邊都是高端私立醫(yī)院啊,小姐這么晚去探病

    嗯。我摩挲著藥盒邊緣,一個...老朋友。

    車窗外的城市燈火流轉(zhuǎn),高樓大廈的玻璃幕墻映出扭曲的影像。我打開藥盒,里面整齊地排列著七粒藍色膠囊,和當(dāng)年陸明遠給陸遠舟注射的藥物顏色一模一樣。盒底粘著一張小紙條:臨床試驗階段,副作用包括劇烈頭痛、肌肉痙攣及暫時性失語。

    出租車在高架橋上飛馳,陸家嘴的摩天大樓在夜色中像一座座發(fā)光的墓碑。我掏出手機,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那個十年沒有打過的號碼。

    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機械女聲冰冷地宣告。

    師傅,掉頭吧。我突然說,不去花木路了。

    司機嘟囔著變換車道。我搖下車窗,讓冷風(fēng)吹散眼中的霧氣。手機相冊里有一張十年前的照片——陸遠舟坐在鋼琴前教我彈琴,陽光透過他的白襯衫,勾勒出少年單薄的輪廓。那是高考前一周拍的,當(dāng)時我們都不知道,那將是青春最后的定格。

    回到公寓,我把藥盒放在書桌上,旁邊是今晚收到的照片。電腦屏幕還亮著,顯示著我昨天搜索的新聞頁面:《青年鋼琴家自愿成為新藥試驗者,突破性療法為ALS患者帶來希望》。配圖是陸遠舟坐在輪椅上的側(cè)影,比記憶中消瘦許多,但右眼尾那顆淚痣依然清晰可見。

    文章日期是三個月前。

    我打開抽屜,取出一沓泛黃的紙頁——十年前從廢棄醫(yī)院放射科偷拿出來的實驗記錄。最后一頁是陸遠舟的體檢報告,日期恰好在高考前一周:7號實驗體出現(xiàn)急性排異反應(yīng),建議立即終止治療。責(zé)任醫(yī)師:陸明遠。

    報告下方有一行后來添加的筆記,筆跡已經(jīng)褪色:患者堅持繼續(xù)實驗,自愿承擔(dān)一切風(fēng)險。目標(biāo):在病情惡化前完成藥物安全性測試。

    我關(guān)上抽屜,手指碰到了書架上那本《肖邦全集》。書頁間夾著一張紙條,是十年前陸遠舟留給我的最后字跡:不要找我,不要原諒我,只要記得我。

    窗外,一輪明月悄然升起,清冷的月光灑在鋼琴上。我坐下來,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卻遲遲沒有落下。墻上時鐘的秒針走動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像是某種倒計時。

    十七秒。監(jiān)控錄像里他扶墻停頓的時間。

    我打開手機地圖,再次輸入那組坐標(biāo)。放大后能看到一棟白色建筑的衛(wèi)星圖像,屋頂有一個透明的圓形結(jié)構(gòu)——天使房的玻璃穹頂。

    地圖下方的最新評論寫著:這里的夕陽很美,尤其是冬天。病友們說,如果能在這里度過最后一個黃昏,靈魂就會變成音樂�!�7床患者

    我的眼淚終于落下來,砸在琴鍵上,發(fā)出輕微的嗒聲。十七歲的陸遠舟曾經(jīng)說過,C大調(diào)是淺藍色,F(xiàn)大調(diào)是蒲公英的黃,G大調(diào)是初春的嫩綠。而此刻我心中回蕩的旋律,是消毒水的慘白,是心電監(jiān)護儀的墨綠,是再也回不去的、槐花般的純白。

    手機突然震動,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演出很精彩。你的戒指還在戴,我很高興�!猇

    我盯著那條信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動熄滅。鏡子里的女人淚流滿面,左手無名指上的藍寶石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像一滴永不干涸的淚。

    窗外,一陣夜風(fēng)吹過,帶著黃浦江上潮濕的氣息。我拿起藥盒,發(fā)現(xiàn)便利貼背面還有一行小字:明日10:00,第七次藥物測試。如果你來,請在窗外槐樹下等�!�

    我打開電腦搜索肌萎縮側(cè)索硬化癥第七代治療,最新論文顯示:ALS-7在少數(shù)攜帶特定基因突變患者中顯示出驚人療效,但需在病情終末期前開始治療...

    論文配圖中,一只蒼白的手正在簽署知情同意書,手腕上的藍色住院手環(huán)清晰可見:7F-7。

    我關(guān)上電腦,走到陽臺上。上海的夜空難得晴朗,可以看見幾顆特別亮的星星。其中一顆在東方,閃爍著微藍的光,像少年右眼尾的淚痣,像戒指上永不褪色的藍寶石,像十七歲夏天那場再也回不去的雨。

    第七章:避不開的交集

    浦東醫(yī)療研究中心的玻璃幕墻反射著上午十點的陽光,刺得人眼睛發(fā)痛。我站在門口的槐樹下,手指無意識地轉(zhuǎn)動著戒指。這棵槐樹比老家那棵要矮小許多,枝干上還綁著支撐架,像是某種諷刺的隱喻。

    手機顯示9:58,我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淡淡的槐花香。研究中心的大門自動滑開,幾個穿白大褂的人匆匆進出。沒有人注意到樹下的我,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提前兩分鐘,你還是這么守時。

    我轉(zhuǎn)身的瞬間,呼吸凝固在胸腔。沈清歡站在三步之外,白大褂下面露出淺藍色的護士服,手腕上的琉璃珠串換成了醫(yī)用腕帶。十年時光似乎對她格外寬容,除了眼角幾道細紋和更加銳利的眼神,她幾乎沒變。

    他在等你。她沒給我說話的機會,轉(zhuǎn)身向側(cè)門走去,跟我來。

    我的雙腿像灌了鉛,每一步都沉重?zé)o比。沈清歡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響,她走路的速度很快,仿佛在逃離什么。

    他...怎么樣了我終于問出口。

    沈清歡的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你自己看吧。

    電梯上升到七樓,門開后是一條長長的走廊,盡頭是一間四面玻璃的圓形房間——天使房。陽光透過弧形玻璃頂傾瀉而下,房間中央放著一架黑色鋼琴,旁邊是幾張醫(yī)療設(shè)備和一張病床。

    病床上坐著一個人,背對著我們,正在翻閱一本樂譜。即使隔著這么遠的距離,我也能認出那挺拔的肩線——陸遠舟。

    第七次藥物測試半小時后開始。沈清歡遞給我一張門禁卡,他有二十分鐘自由活動時間,現(xiàn)在意識清醒,語言功能正常,但左手已經(jīng)完全失去知覺。她的語氣平靜得像在匯報天氣,別刺激他,別哭,別問為什么。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沈清歡的嘴角扯出一個算不上笑的表情:因為這是他同意見你的條件。她轉(zhuǎn)身前最后看了我一眼,對了,他右腿裝了外骨骼支架,別表現(xiàn)得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

    玻璃門無聲滑開,我站在門口,突然失去了前進的勇氣。病床上的人似乎感應(yīng)到什么,慢慢轉(zhuǎn)過輪椅——是的,輪椅。我這才注意到床邊放著一輛銀灰色的電動輪椅。

    小梔。他叫我的名字,聲音比音樂會上聽到的更加清晰,卻帶著我從未聽過的疲憊,進來吧。

    十年光陰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那個在槐樹下彈琴的少年已經(jīng)變成了眼前這個瘦削的男人,蒼白的皮膚下可見淡青色的血管,右眼尾的淚痣成了整張臉上唯一有顏色的部分。唯有那雙眼睛,依然黑得純粹,像是能把所有光都吸進去。

    演出很成功。我走到離他一米遠的地方停下,謝謝你的花。

    輪椅上的人微微挑眉:花

    匿名送到后臺的白色風(fēng)信子。我觀察著他的反應(yīng),不是你送的

    陸遠舟搖搖頭,左手無力地搭在輪椅扶手上,右手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坐。

    床邊唯一的椅子顯然是為訪客準(zhǔn)備的。我坐下時,注意到床頭柜上放著一本醫(yī)學(xué)雜志,封面正是那篇《青年鋼琴家自愿成為新藥試驗者》的報道。

    你看了監(jiān)控錄像。他說的是陳述句,不是疑問句,我本來不想讓你看見那部分的。

    哪部分你咳嗽的部分,還是扶墻的部分我的聲音比預(yù)想的要尖銳。

    陸遠舟笑了,眼角的紋路舒展開來:都有。他試圖用右手去拿水杯,但杯子放得有些遠。我搶先一步把杯子遞給他,指尖相觸的瞬間,他的溫度低得讓我心驚。

    藥物副作用,體溫調(diào)節(jié)功能受損。他輕描淡寫地解釋,像在討論別人的病情,不過對疼痛的感知也降低了,算是因禍得福。

    我盯著他左手無名指——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道淺淺的凹痕,像是長期佩戴戒指留下的印記。陸遠舟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右手下意識蓋住了那道痕跡。

    工作需要,不能戴飾品。他解釋道,金屬會影響核磁共振成像。

    一陣沉默。陽光透過玻璃頂灑在我們之間的空地上,形成一塊明亮的方格,像是棋盤上的楚河漢界。

    為什么要參加藥物試驗我終于問出這個盤旋在心頭的問題。

    陸遠舟的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輪椅扶手:為了活下去。他抬頭看我,或者說,為了有尊嚴地活下去。

    那為什么不聯(lián)系我十年,陸遠舟,整整十年。

    因為我父親死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冷,五年前,腦溢血。臨終前他告訴我,當(dāng)年給你父親用的實驗藥物有嚴重缺陷,所有接受治療的患者都會在十年內(nèi)出現(xiàn)腎衰竭。他直視我的眼睛,我想等你安全度過那個期限。

    我像是被人當(dāng)胸打了一拳,所有氧氣都被擠出肺部。父親去世已經(jīng)十一年。

    所以你是在...贖罪

    不。他搖頭,我只是不想讓你經(jīng)歷兩次同樣的失去。

    窗外傳來輕輕的敲擊聲,沈清歡站在玻璃外,指了指手表。陸遠舟點點頭,轉(zhuǎn)向我:我得準(zhǔn)備藥物測試了。如果你愿意,明天有個項目會議,我是顧問之一。

    他從床頭抽屜里取出一張名片遞給我:線上參加就行。

    我接過名片,背面用鉛筆寫著一行小字:晚上八點查郵箱。

    沈清歡推門進來,手里拿著注射器和藥瓶:時間到了。

    我站起身,突然不小心碰倒了床頭的水杯。水灑在陸遠舟的褲腿上,沈清歡驚呼一聲去拿毛巾,而我蹲下去撿杯子——從這個角度,我清楚地看到了他右腿褲管下的金屬支架反光,以及左腿不自然的僵硬。

    對不起。我遞還杯子,強迫自己不要盯著他的腿看。

    陸遠舟的表情沒有絲毫波動:沒關(guān)系。他接過杯子放在一邊,明天見。

    這明顯是逐客令。我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卻在鋼琴前停下腳步。那是一架普通的立式鋼琴,但琴蓋上刻著一行小字:給能聽見顏色的人。

    你還在彈琴嗎我問。

    偶爾。他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左手不太配合了。

    走出研究中心時,陽光依然刺眼。我在槐樹下站了很久,直到雙腿發(fā)麻。那棵年輕的槐樹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像是在向我揮手告別。

    第二天的項目會議在上午十點。我打開筆記本電腦,登錄會議系統(tǒng)時,心跳快得不正常。這是一個關(guān)于音樂療法的學(xué)術(shù)研討會,我的發(fā)言排在第三位。

    前兩位演講者講話時,我一直在參會者列表中尋找陸遠舟的名字。直到我的發(fā)言結(jié)束,問答環(huán)節(jié)才開始有動靜——陸遠舟(顧問)加入了會議。

    他的攝像頭只拍到胸口以上的部分,背景是純白色的墻壁。我講述音樂對神經(jīng)康復(fù)的作用時,注意到他的攝像頭微微晃動,像是他在調(diào)整坐姿,但畫面始終保持在胸線以上。

    問答環(huán)節(jié),他發(fā)來一條私信:能聽見顏色的鋼琴家,請問D大調(diào)是什么顏色

    我差點笑出聲,這是十七歲時我們之間的玩笑。公開回答完幾個專業(yè)問題后,我回復(fù)他:D大調(diào)是日落時分的橙紅,帶一點紫羅蘭的尾韻�!硗�,你的攝像頭歪了。

    畫面那頭有幾秒鐘的靜止,然后攝像頭角度微微下調(diào),露出了他穿著病號服的上半身和一部分輪椅扶手。他的右手出現(xiàn)在畫面中,手指修長但蒼白得不健康,正無意識地在扶手上敲擊著《夢中的婚禮》的節(jié)奏。

    會議結(jié)束后,他發(fā)來一個加密鏈接:今晚八點。

    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練琴時彈錯了好幾個音,煮咖啡時把鹽當(dāng)成了糖。晚上七點五十九分,我坐在電腦前,刷新著郵箱頁面。

    八點整,一封沒有主題的郵件準(zhǔn)時送達。附件是一個PDF文件,打開后,我的呼吸停滯了——

    那是一張泛黃的課本內(nèi)頁掃描圖,邊角處畫著一朵小小的五瓣槐花,旁邊寫著LXZ

    LYZ。我的筆跡。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是高二上學(xué)期,陸遠舟請假三天后回來上課,我發(fā)現(xiàn)他的物理課本不見了,就把自己的借給他,隨手在角落畫了那朵花。當(dāng)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用指尖輕輕碰了碰那朵花,然后合上課本放進書包。

    PDF最后一頁是一張近期拍攝的照片:同一本物理課本,現(xiàn)在被保存在一個透明密封袋里,邊角已經(jīng)磨損,但那朵槐花依然清晰可見。照片下方寫著一行字:十七歲的夏天從未結(jié)束。

    我盯著屏幕直到眼睛酸澀。窗外,上海的夜空罕見地出現(xiàn)了星星,微弱但堅定地閃爍著。我打開手機相冊,翻到十年前的照片——陸遠舟在槐樹下彈琴,陽光透過他的白襯衫,勾勒出少年纖細的輪廓。

    那時的我們以為,最痛苦的事不過是高考和分離。

    凌晨一點,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手機突然震動,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明天藥物測試后會有36小時窗口期,你想見見真實的我嗎——V

    我回復(fù):告訴我時間和地點。

    不用。早上你會收到提示。

    第二天清晨,我在門把手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藥房塑料袋,里面是一盒止痛貼和我的那枚發(fā)繩——十年前被陸遠舟偷走的那枚。發(fā)繩已經(jīng)褪色,但上面的小梔子花裝飾依然完好。

    藥盒里有一張紙條:晚上七點,穿上你最喜歡的那條藍裙子。——V

    我打開衣柜,最里面掛著一條從未穿過的天藍色連衣裙——那是大四畢業(yè)演出前買的,最終因為顏色太像某個人的眼睛而沒能穿上臺。

    夜幕降臨時,我站在鏡子前,藍色連衣裙襯得膚色越發(fā)蒼白。戒指在無名指上閃著微光,像是某種無言的承諾。七點整,門鈴響起。

    門外沒有人,只有一張輪椅停在那里,扶手上貼著一張便利貼:想去外灘看夜景嗎

    我走出門,看見電梯正在下行。輪椅顯然是留給我的交通工具,但我選擇走樓梯。剛到樓下,就看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路邊,后車窗降下一半,露出陸遠舟的半張臉。

    上車嗎,鋼琴家小姐他的聲音里帶著笑意,比昨天有生氣得多。

    車門打開,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居然沒有坐輪椅,而是穿著黑色西裝靠在座椅上,右腿褲管下隱約可見金屬支架的輪廓。他的左手依然無力地垂在身側(cè),但氣色比昨天好很多。

    藥物測試很順利我坐進車里,小心不碰到他的腿。

    嗯,暫時性癥狀緩解。他示意司機開車,副作用是36小時內(nèi)會像個正常人。他轉(zhuǎn)頭看我,右眼尾的淚痣在車內(nèi)燈光下像一滴墨,你今天很美。

    外灘的燈火如星河傾瀉,我們并肩站在觀景臺上,夜風(fēng)帶著黃浦江的濕氣拂過臉頰。陸遠舟拄著一根手杖,站姿挺拔如松,只有微微發(fā)抖的右手暴露了他的虛弱。

    能堅持多久我問。

    站姿十五分鐘。生命他輕笑一聲,看運氣。

    我瞪他一眼,他卻突然抬起右手,指尖輕輕碰了碰我的眼角:別這個表情。至少今晚,讓我們假裝時光倒流。

    江面上游船駛過,彩色的燈光在水面投下?lián)u曳的倒影。陸遠舟的手杖突然一滑,我趕緊扶住他,手掌貼在他的后腰處。隔著西裝布料,能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和不自然的僵硬。

    去那邊坐坐吧。我指向長椅。

    坐下后,他從西裝內(nèi)袋掏出一個小盒子:給你。

    盒子里是一枚胸針,銀質(zhì)的五線譜上點綴著幾顆小鉆石,組成《夢中的婚禮》開頭幾個音符的圖案。

    我自己設(shè)計的。他的右手在空氣中虛彈了幾下,可惜沒能親手做出來。

    我別上胸針,金屬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陸遠舟突然湊近,呼吸拂過我的耳際:其實今晚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什么

    他退后一點,右眼里閃爍著狡黠的光:我騙了你。藥物測試根本沒有36小時窗口期。他舉起右手,手指微微顫抖,這只是止痛劑的功效,最多維持到午夜。

    那你為什么—

    因為我想看你穿這條裙子。他打斷我,聲音突然變得柔軟,十七歲那年,我就想象過你穿藍色的樣子。

    江對岸的鐘樓敲響十下,陸遠舟的臉色在燈光下越發(fā)蒼白。他左手無力地垂在身側(cè),右手緊握成拳放在膝上,指節(jié)發(fā)白。

    回去吧。我說。

    他搖搖頭:再等一會兒。右手伸進西裝口袋,掏出一把鑰匙,這是我公寓的鑰匙。書桌抽屜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我沒有接:你可以親口告訴我。

    有些事...說出來太痛了。他把鑰匙放在我掌心,尤其是對你。

    回程的車上,他靠在我肩上睡著了,呼吸輕得像羽毛。我小心地扶著他的頭,生怕驚擾這短暫的安寧,窗外的霓虹燈如光陰的長河悄然流去。

    第八章:遲到的真相

    上海的梅雨季來得又急又猛。我站在舊書店的屋檐下躲雨,手里攥著陸遠舟公寓的鑰匙。雨水順著玻璃櫥窗流淌,模糊了店內(nèi)昏黃的燈光。鑰匙在我手心留下一道深深的壓痕,像是某種無聲的催促。

    書店門鈴叮咚作響,撲面而來的是陳舊紙張和油墨混合的氣息。店主是個戴圓框眼鏡的老人,頭也不抬地說了句隨意看,就繼續(xù)埋頭修補一本脫線的古籍。

    書架按照類別排列,我在醫(yī)學(xué)區(qū)域前停下腳步。陸遠舟說過他經(jīng)常光顧這家書店,也許能在這里找到關(guān)于ALS-7的更多信息。手指掠過一排排書脊,突然在一本《神經(jīng)退行性疾病研究進展》后面摸到一個硬物。

    抽出來一看,是個牛皮紙包裹的筆記本。翻開第一頁,我的呼吸停滯了——這是陸遠舟的筆跡,工整得近乎刻板,但越往后越顯凌亂,最后幾頁的字跡幾乎難以辨認。

    2015年6月17日:父親終于承認ALS-7存在致命缺陷。所有第一代受試者在用藥后7-10年出現(xiàn)腎衰竭癥狀。林正南醫(yī)生是第六例死亡病例...

    雨聲突然變得遙遠,耳邊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我迅速翻到下一頁,一張泛黃的紙條從夾頁中飄落。拾起來一看,上面是父親歪歪扭扭的字跡:別讓那孩子知道�!终�

    紙條背面是陸明遠的筆跡:患者明確拒絕告知家屬實驗風(fēng)險,要求保密。責(zé)任醫(yī)師:陸明遠。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筆記本差點掉在地上。父親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自己會死,卻選擇不讓那孩子——我——知道真相。

    小姐,您沒事吧店主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沒事。我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這本書...我想買。

    付錢時,雨水打在筆記本封面上,暈開一片深色的痕跡。我把它緊緊抱在胸前,仿佛這樣就能阻止更多秘密流失。走出書店,雨勢稍緩,我攔了輛出租車,報出陸遠舟公寓的地址。

    車窗上的雨滴扭曲了外面的世界,我低頭繼續(xù)翻閱筆記。中間幾頁記錄了陸遠舟大學(xué)時期的醫(yī)學(xué)課程筆記,夾雜著一些鋼琴譜片段。翻到2019年的部分,一則剪報吸引了我的注意:

    《青年鋼琴家自愿成為新藥試驗者,突破性療法為ALS患者帶來希望》

    配圖是陸遠舟坐在輪椅上簽署文件的照片,左手綁著監(jiān)測儀,右手握筆的姿勢依然優(yōu)雅如彈琴。文章提到這是ALS-7改良版的首次人體試驗,由已故陸明遠醫(yī)生的團隊研發(fā),其子陸遠舟作為第七代遺傳患者自愿參與。

    我的指尖輕輕撫過照片上他的臉,比現(xiàn)在年輕些,但眼中已經(jīng)有了如今的沉靜與決然。剪報旁邊是陸遠舟的筆記:

    改良版修復(fù)了腎毒性缺陷,但引入了新的神經(jīng)抑制因子。父親至死都在尋找平衡點...也許這就是我的使命。

    再往后翻,筆記內(nèi)容逐漸變得零散,有些頁面上甚至只有幾個重復(fù)的單詞:疼痛、麻木、期限。最后一頁貼著另一張剪報——我的首場個人音樂會報道,旁邊寫著:她做到了。而我,也快了。

    出租車在雨幕中停下,眼前是一棟低調(diào)的灰白色公寓樓。電梯上升到21層,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動的聲音異常清晰。推開門,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撲面而來,混合著些許藥味。

    陸遠舟的公寓整潔得近乎空曠。白色沙發(fā),黑色茶幾,一架鋼琴靠窗擺放——不是立式鋼琴,而是小型三角鋼琴,琴蓋上放著一個相框。我走近看,呼吸一滯——那是十七歲的我和他在槐樹下的合影,我甚至不記得什么時候拍的。

    鋼琴旁邊是一張書桌,上面整齊地堆放著醫(yī)學(xué)期刊和樂譜。我拉開最上層的抽屜,里面只有一個黑色文件夾,標(biāo)簽上寫著LXZ。

    文件夾里有三樣?xùn)|西:一份父親當(dāng)年的完整病歷復(fù)印件;一封信,信封上寫著致小梔;還有一張我的照片,大學(xué)演出時在鋼琴前謝幕的瞬間。

    我拿起信,又放下�,F(xiàn)在還不到時候。轉(zhuǎn)而翻開病歷,父親的名字林正南三個字刺得眼睛生疼。診斷書上詳細記錄了ALS-7實驗藥物的使用劑量和副作用發(fā)展過程,最后一頁是死亡證明的草稿,上面有陸明遠潦草的筆記:

    林醫(yī)生自愿承擔(dān)雙倍劑量以測試藥物極限,為后續(xù)改良爭取時間。臨終前反復(fù)叮囑別讓我女兒知道,并請求照顧好那孩子(指其子待確認)

    我的視線模糊了,淚水砸在紙面上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父親說的那孩子不是指我,而是陸遠舟他們之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聯(lián)系

    手機突然震動,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找到答案了嗎——S

    沈清歡。我放下病歷,環(huán)顧四周。公寓里安靜得可怕,只有雨滴敲打窗戶的聲音。我走向書架,上面整齊排列著醫(yī)學(xué)書籍和音樂理論著作,中間一層放著幾個相框——陸遠舟和父母的合影,陸明遠穿著白大褂的樣子嚴肅而陌生;陸遠舟在舞臺上彈鋼琴的照片,眼神專注如炬;還有...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父親和陸明遠站在一起,中間是個戴眼鏡的陌生男人,照片背面寫著ALS研究小組,1999。

    書桌抽屜深處還有一個上鎖的小盒子。我試了試鑰匙串上的每一把,都不匹配。正準(zhǔn)備放棄時,注意到鋼琴凳側(cè)面有個不易察覺的暗格。按下去,彈出一個更小的抽屜,里面是一把銀色的小鑰匙。

    鑰匙輕松打開了小盒子。里面是一疊住院手環(huán),日期從十年前延續(xù)至今,全部寫著陸遠舟,ALS,7F-7;幾管空的藥劑瓶,標(biāo)簽都是ALS-7改良版;還有...我的發(fā)繩,和今天早上出現(xiàn)在我門把手上的那枚一模一樣。

    最下面是一封信,信封已經(jīng)泛黃,上面是父親的筆跡:致陸遠舟同學(xué)。

    信紙上的日期是父親去世前一周:

    遠舟同學(xué):

    如果你讀到這封信,說明我已經(jīng)不在了。請不要自責(zé),我的選擇與你父親無關(guān)。作為醫(yī)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ALS-7的風(fēng)險。之所以接受雙倍劑量,是因為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你是唯一一個對藥物產(chǎn)生正向反應(yīng)的受試者。保護好自己,你的生命不僅屬于你,也屬于所有等待治愈的患者。最后,請幫我照顧小梔,別讓她知道真相,那孩子太像她媽媽,心思重...

    信紙在我手中簌簌作響。父親知道陸遠舟他們不僅是醫(yī)患關(guān)系為什么從未提起過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雷聲。我跌坐在鋼琴凳上,手指無意識地按下一個琴鍵——無聲。這架鋼琴是靜音的。

    手機再次震動,這次是陸遠舟:看到新聞了嗎

    我打開新聞網(wǎng)站,頭條赫然是:《醫(yī)學(xué)突破!改良版ALS-7通過二期臨床試驗,主要研究者陸遠舟病情顯著改善》

    配圖是陸遠舟站在研究中心門口的照片,他穿著白大褂,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拿著資料夾,對著鏡頭微笑。文章中提到陸遠舟作為第七代遺傳患者和主要研究者,自身病情在用藥后得到驚人控制...

    但照片里他的站姿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實。我放大圖片,注意到他右腿褲管下隱約的反光——外骨骼支架。還有他刻意藏在口袋里的左手,很可能已經(jīng)失去知覺。

    我回復(fù):看到了。你看起來很好。

    他很快回信:演技不錯吧:-)

    明天下午三點,來研究中心嗎有個重要檢查,想見你。

    好。

    放下手機,我重新審視這個公寓。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訴說著一個刻意維持的假象——靜音鋼琴讓他可以在不打擾鄰居的情況下練習(xí);醫(yī)學(xué)書籍和樂譜的并存顯示他從未放棄任何一個身份;那些照片,尤其是我們的合影,被放在鋼琴上最顯眼的位置...

    書桌上的致小梔信封像一塊燒紅的炭,我不敢觸碰,卻又無法忽視。最終,我把它放進包里,決定在一個更合適的時間地點。

    離開前,我注意到門廳的衣帽架上掛著一件黑色風(fēng)衣,口袋里露出藥盒的一角。抽出來看,是強效止痛藥,說明書上標(biāo)注僅限劇痛時使用。藥盒底部貼著一張便利貼:忍到極限再吃�!�

    回到家中,雨已經(jīng)停了,但空氣中依然彌漫著潮濕的氣息。我坐在書桌前,遲遲沒有勇氣打開那封信。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燈光一盞盞亮起,像星辰墜落凡間。

    門鈴?fù)蝗豁懫穑揖X地抬頭。透過貓眼,門外空無一人,只有門把手上掛著一個藥房塑料袋。打開門取下袋子,里面是一盒新的止痛貼,和...一張老照片。

    照片上是十七歲的陸遠舟,站在茶館后院的老槐樹下,手里拿著一枚發(fā)繩——正是今天早上出現(xiàn)在我門把手上那枚。照片背面寫著:偷走的不只是發(fā)繩,還有一個吻。2009.7.21

    我站在門口,突然明白了什么,沖回書桌拿出那本舊書店找到的筆記。翻到2009年7月21日那一頁:

    今天偷走了她的發(fā)繩,還有一個吻。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但這一刻,我想假裝能活到八十歲。

    淚水終于決堤。原來從那時起,他就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命運。而父親,父親在臨終前將那個秘密和我的未來,都托付給了這個那孩子。

    我拿起手機,撥通了陸遠舟的電話。這一次,他沒有拒接。

    看到禮物了他的聲音比想象中清晰,背景音很安靜,可能已經(jīng)在病房。

    嗯。我抹去眼淚,陸遠舟,我去了你的公寓。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找到你想知道的了嗎

    一部分。我深吸一口氣,為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父親和你的事

    因為承諾。他的聲音輕了下來,對你父親的,也是對我自己的。我想等到...等到藥物真的有效的那一天。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他頓了頓,現(xiàn)在我只需要你明天來見我。三點,別忘了。

    掛斷電話后,我終于拆開了那封致小梔的信。里面只有一張紙,上面是陸遠舟工整的字跡:

    小梔:

    如果你讀到這封信,說明我終于有勇氣面對過去。十年前那個雨夜,我在槐樹下彈琴不是為了偶遇,而是為了告別。我父親告訴我,林醫(yī)生的女兒就住在這棟茶館里,而林醫(yī)生因為ALS-7實驗去世了。我想看看你,然后永遠離開。

    但你出現(xiàn)了,帶著滿眼的星光和滿手的音符。那一刻,我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我知道自己終將步林醫(yī)生的后塵,卻還是貪心地想要一個夏天。

    十年后的今天,我改良了ALS-7,修復(fù)了那個害死你父親的缺陷。這不是贖罪,因為罪無可贖。這只是...一個兒子對另一個兒子的承諾。

    無論明天檢查結(jié)果如何,請記�。菏邭q的陸遠舟,真的愛過十七歲的林小梔。不是以病人的身份,不是以罪人的身份,只是以一個男孩愛一個女孩的最簡單的方式。

    你永遠的,陸

    信紙在我手中顫抖,淚水已經(jīng)模糊了視線。窗外,一輪明月悄然升起,清冷的月光灑在鋼琴上,那里擺著兩樣?xùn)|西:陸遠舟送我的銀色戒指,和父親留給我的舊懷表。

    時間已經(jīng)走到了現(xiàn)在,而答案,將在明天的陽光下揭曉。

    第九章:最后一次嘗試

    醫(yī)療研究中心七樓的走廊比記憶中更長。我的腳步聲被厚實的地毯吸收,只有急促的呼吸在耳邊回響。沈清歡站在天使房門口,白大褂上沾著可疑的深色污漬。

    他等了你一整天。她聲音嘶啞,眼睛紅腫,檢查結(jié)果...不太好。

    我握緊門把手,金屬的冰涼透過皮膚直達心臟:有多不好

    進去吧。沈清歡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遞給我一副無菌手套,別碰他的輸液管。

    推開門,首先聞到的是濃重的藥味,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氣。房間里的鋼琴被移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醫(yī)療設(shè)備。中央的病床上,陸遠舟半靠在升起的床背上,右手手背插著輸液針,青紫色的淤血沿著血管蔓延。他的左臂平放在床邊,像一件不屬于他的物品。

    小梔。他轉(zhuǎn)頭看我,右眼尾的淚痣在蒼白的面容上格外顯眼,你來了。

    窗外的陽光很好,照在他身上卻像一層薄霜。我走到床邊,注意到床頭柜上擺著一個相框——十七歲的我們站在槐樹下,照片邊緣已經(jīng)泛黃。

    檢查結(jié)果呢我直接問道。

    陸遠舟用右手輕輕拍了拍床邊。我坐下時,床墊微微下陷,他的身體向我這邊傾斜了一點,又被他費力地調(diào)整回去。

    改良版ALS-7對運動神經(jīng)元的保護效果比預(yù)期好。他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討論別人的病情,但引發(fā)了不可逆的自主神經(jīng)損傷。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心跳、呼吸、消化...都在慢慢罷工。

    我的視線落在他胸口的心電監(jiān)護儀上,波形忽高忽低,像一首走調(diào)的歌。

    多久我問。

    樂觀估計,三個月。他試圖微笑,但嘴角的肌肉不太配合,剛好能看到槐花開。

    窗外的樹枝光禿禿的,離春天還遠。我抓住他的手,針頭附近的皮膚冰涼得像大理石:還有其他治療方案嗎

    我自愿加入了終末期試驗。他的手指在我掌心輕輕動了動,算是...最后一份數(shù)據(jù)。

    床頭柜抽屜半開著,里面露出一角文件。我瞥見臨終關(guān)懷和遺體捐獻的字樣,胃部一陣絞痛。

    推我出去走走吧。陸遠舟突然說,今天陽光很好。

    走廊盡頭的電梯直達一樓花園。輪椅上的陸遠舟輕得驚人,我?guī)缀醺杏X不到重量。花園中央有一棵年輕的槐樹,枝干上綁著支撐架,和研究中心門口那棵很像。

    推我過去。他指了指槐樹,最高的那根枝條看見了嗎

    我抬頭,一根細長的枝條孤零零地伸向天空,頂端有幾顆微小的芽苞。

    幫我折枝最高的花。他說,聲音里帶著我從未聽過的渴望。

    現(xiàn)在還沒有花。我輕聲提醒。

    很快就會有的。他固執(zhí)地看著那根枝條,槐花開的時候,香氣能傳很遠。

    我去工具房找了把小凳子,回來時看見陸遠舟正費力地用右手去夠那根枝條,輪椅危險地傾斜著。我跑過去扶住輪椅,他的手臂無力地垂下來。

    算了。他輕聲說,聲音突然變得很疲憊,回去吧。

    回病房的路上,我們沉默不語。他的頭微微低垂,后頸的骨節(jié)在薄薄的皮膚下清晰可見。電梯里,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你父親...最后是什么樣子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父親躺在病床上,瘦得脫形的臉,只有眼睛還亮得嚇人。很平靜。我撒謊道,像睡著了一樣。

    陸遠舟點點頭,似乎看穿了我的謊言但沒有戳破。電梯門打開,沈清歡等在門口,手里拿著新的輸液袋。

    該換藥了。她說,眼神在我和陸遠舟之間游移,林小姐需要回避一下。

    讓她留下。陸遠舟的聲音很輕但很堅決,她遲早要知道。

    沈清歡猶豫了一下,最終點頭同意。她熟練地拆下舊輸液袋,換上一個標(biāo)有ALS-7終末期試驗的銀色袋子。液體是詭異的藍色,和十年前陸明遠注射的一模一樣。

    這是最后一搏。陸遠舟向我解釋,高劑量沖擊療法,要么殺死我,要么...他沒有說完。

    藥物進入血管的瞬間,他的身體猛地繃緊,右手抓住床單,指節(jié)發(fā)白。監(jiān)護儀上的波形變得混亂,警報聲刺耳地響起。沈清歡迅速按下靜音鍵,給他注射了一針鎮(zhèn)靜劑。

    每天如此。她低聲對我說,他已經(jīng)堅持了兩周。

    藥物反應(yīng)過去后,陸遠舟陷入淺眠,呼吸急促而微弱。沈清歡示意我出去說話。

    護士站的咖啡機發(fā)出沉悶的轟鳴。沈清歡遞給我一杯黑咖啡,自己則拿出一支煙,在指間來回轉(zhuǎn)動卻不點燃。

    他騙了你。她突然說,改良版ALS-7根本不是他父親研發(fā)的,是你父親。

    咖啡杯在我手中傾斜,滾燙的液體濺在手背上,我卻感覺不到疼。

    什么

    林醫(yī)生在發(fā)現(xiàn)原始藥物缺陷后,私下改良了配方,但還沒來得及測試就...沈清歡終于點燃了那支煙,深深吸了一口,陸遠舟這些年一直在完善你父親的研究。他參加藥物試驗,不僅是為了自救,更是為了完成林醫(yī)生的遺愿。

    我的視線模糊了,護士站的燈光在淚水中暈染成一片慘白。

    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

    因為他不讓說。沈清歡苦笑,陸遠舟固執(zhí)起來像頭驢,你比我清楚。

    回到病房時,陸遠舟已經(jīng)醒了,正試圖用右手去夠床頭的水杯。我快步走過去幫他,水杯在他干裂的唇邊傾斜,小部分流入口中,大部分順著下巴滴落在病號服上。

    謝謝。他輕聲說,然后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淡紅色的沫子濺在紙巾上。他迅速把紙巾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但我已經(jīng)看見了。

    沈清歡告訴你了他問。

    我點點頭,用濕巾擦去他額頭的冷汗:為什么不早說

    因為愧疚。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槐樹上,我父親害死了你父親,而我...我甚至沒能完成林醫(yī)生的研究。

    但你嘗試了。我握住他的手,十年,陸遠舟,你堅持了十年。

    他搖搖頭,右手顫抖著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U盤:這里有完整的實驗數(shù)據(jù)和未完成的治療方案。也許...也許將來有人能用得上。

    U盤上貼著標(biāo)簽:致下一個能聽見顏色的人。

    夜幕降臨,病房里的儀器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滴聲。陸遠舟的呼吸變得淺而快,眼窩在昏暗的燈光下深陷如井。我坐在床邊,手指輕輕梳理他汗?jié)竦念~發(fā)。

    彈首曲子給我聽吧。他突然說。

    這里沒有鋼琴。

    虛擬的也行。他閉上眼睛,彈《夢中的婚禮》,就像十七歲那年你學(xué)的那樣。

    我的手指在空氣中懸停,然后落在想象的琴鍵上。寂靜的病房里,只有監(jiān)護儀的滴滴聲充當(dāng)節(jié)拍器。彈到副歌部分時,陸遠舟的右手輕輕抬起,在空氣中與我合奏,他的手指微微顫抖,但位置分毫不差。

    最后一個和弦彈完,他長舒一口氣,右手無力地落回床上:完美。

    護士來查房時,我們都假裝睡著了。她記錄完數(shù)據(jù)離開后,陸遠舟突然小聲叫我:小梔。

    嗯

    如果我變成植物人,別讓我拖太久。

    我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用力搖頭。

    還有...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把我的骨灰撒在茶館的槐樹下。那里...有我最美好的記憶。

    凌晨三點,我被一陣奇怪的響動驚醒。陸遠舟的病床微微晃動,他正用牙齒撕扯左手上的輸液管,蒼白的唇上沾著血跡。我沖過去按下呼叫鈴,同時輕輕捧住他的臉。

    為什么我問,淚水滴在他的臉頰上。

    太痛了。他的聲音含糊不清,而且...沒有意義了。

    醫(yī)護人員沖進來,給他注射了鎮(zhèn)靜劑。混亂中,沈清歡把我拉出病房:他經(jīng)常這樣。藥物引起的神經(jīng)痛...沒有止痛藥能完全緩解。

    走廊的長椅上,我蜷縮成一團,十七歲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陸遠舟在槐樹下彈琴的樣子,教我彈《夢中的婚禮》時專注的側(cè)臉,雨夜里那個帶著薄荷味的吻...每一個畫面都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切割著心臟。

    天亮?xí)r分,沈清歡允許我回到病房。陸遠舟安靜地躺著,像是睡著了,但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轉(zhuǎn)動,顯示他正陷入藥物引起的譫妄。我握住他的右手,輕聲哼起《夢中的婚禮》的旋律。

    他的眼皮顫了顫,但沒有睜開。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字跳動著,像某種密碼。窗外的天空漸漸亮起,第一縷陽光穿過玻璃,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他的蒼白透明,我的沾滿淚痕,卻緊緊相扣。

    護士交班時的低語從門外傳來:7床昨晚又嘗試自傷,記錄一下...

    我俯身在陸遠舟耳邊輕聲說:堅持住,槐花就要開了。

    不知他是否聽見,但監(jiān)護儀上的心率突然變得平穩(wěn),像一場暴風(fēng)雨后的海面。

    第十章:絕望婚禮

    雨從清晨就開始下,細密而持久,打在黑傘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我站在殯儀館門口,懷里抱著一個老式錄音機,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播放鍵。沈清歡穿著黑色連衣裙走過來,琉璃珠串換成了純黑的瑪瑙,依然嚴嚴實實地遮住手腕。

    都準(zhǔn)備好了。她說,聲音比平時低沉,按他的要求,沒有放遺像。

    靈堂布置得異常簡潔——純白的百合,幾把椅子,一臺鋼琴。沒有挽聯(lián),沒有花圈,甚至沒有骨灰盒。陸遠舟的遺體已經(jīng)捐獻給了醫(yī)療中心,這是他在還能簽字時就做好的決定。

    音樂帶來了嗎沈清歡問。

    我點點頭,把錄音機放在鋼琴上。這是一臺老式卡帶錄音機,十年前的產(chǎn)品,表面有幾處掉漆,但保養(yǎng)得很好。陸遠舟在遺囑里特別注明要用這臺機器播放葬禮音樂。

    來的人不多,大多是醫(yī)療中心的同事和幾位音樂學(xué)院的老教授。他們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偶爾低聲交談,目光不時瞟向那臺鋼琴。我坐在第一排,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指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

    沈清歡走到鋼琴前,輕輕清了清嗓子:感謝各位來參加陸遠舟的告別儀式。按照他的意愿,今天不放哀樂,只播放一段錄音。

    她按下播放鍵,錄音機發(fā)出輕微的機械轉(zhuǎn)動聲。幾秒空白后,鋼琴聲流淌而出——是《夢中的婚禮》,但只有右手旋律,左手部分空缺著,像是一個未完成的夢。

    我咬住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松開。這是我們最后一次合練時錄的,當(dāng)時陸遠舟的左手已經(jīng)完全失去知覺,但他堅持用右手彈完了自己的部分,說留著我以后補上左手。

    琴聲在最高潮處戛然而止,留下一段令人心碎的空白。沈清歡從鋼琴上拿起一本泛黃的琴譜,翻開最后一頁面向眾人——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對不起,字跡從開始的工整有力到后來的歪斜顫抖,最后幾個幾乎難以辨認。

    這是他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句話。沈清歡的聲音哽咽了,從確診那天起,他每天寫一遍,直到...直到再也拿不起筆。

    我的視線模糊了,手指不自覺地撫上那些字跡。最開始的幾行墨水已經(jīng)褪色,紙張也因為反復(fù)觸摸而變得柔軟;中間部分的筆畫開始不穩(wěn),像被雨水打濕的蛛網(wǎng);最后幾行則淺淡得幾乎看不見,需要側(cè)著光才能辨認。

    就在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站起來走到鋼琴前。沈清歡疑惑地看著我,但我已經(jīng)無暇解釋。我顫抖著手指從第一行對不起開始數(shù)起,一直數(shù)到最后一行——三百六十五行,整整一年。

    他不是隨意寫的。從確診到離世,正好三百六十五天,他每天寫一遍對不起,即使在最疼痛的日子里也沒有間斷。這是他的倒計時,他的告別式,他的...愛的證明。

    我能...我轉(zhuǎn)向沈清歡,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我能彈完它嗎左手部分。

    沈清歡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黯淡下去:但他沒有錄——

    我記得。我打斷她,每一個音符都記得。

    我在鋼琴前坐下,手指懸在琴鍵上方。錄音機里的旋律剛好循環(huán)到開頭,我深吸一口氣,在右手旋律響起的同時,加入左手的和弦。

    音樂頓時豐滿起來,像是黑白畫面突然有了色彩。我閉上眼睛,想象陸遠舟坐在我右側(cè),他的右手與我的左手在琴鍵上交錯,就像十七歲那年他教我彈這首曲子時一樣。高音部清澈如初春的溪流,低音部深沉如暮色中的海,兩個聲部交織在一起,講述著一個關(guān)于相遇、離別和永恒的故事。

    彈到最后一個和弦時,我沒有按照原譜結(jié)束,而是加入了陸遠舟曾經(jīng)改編過的一個小轉(zhuǎn)折——將主和弦變?yōu)閷倨吆拖�,讓曲子停在一種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仿佛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只是暫時告一段落。

    余音在靈堂里回蕩,沒有人鼓掌,只有幾聲壓抑的啜泣。我睜開眼,看見沈清歡站在角落,手里拿著一個小木盒,眼淚無聲地滑過臉頰。

    儀式結(jié)束后,大部分人都離開了。沈清歡把那個木盒遞給我:他留給你的。

    盒子里是一盤磁帶,標(biāo)簽上寫著《無菌病房》完整版,還有一張字條:放給槐樹聽。——V

    他最后一個月錄的。沈清歡解釋道,那時候已經(jīng)不能彈鋼琴了,用的是音樂盒裝置,一個音符一個音符調(diào)出來的。

    我小心地取出磁帶,下面還有一疊照片——全是十七歲的我。我在茶館擦桌子的樣子,在槐樹下看書的側(cè)影,彈鋼琴時微微皺眉的表情...有些角度明顯是偷拍的,畫質(zhì)模糊但情感鮮明。

    他這些年一直帶著這些我問,手指撫過照片邊緣的磨損痕跡。

    沈清歡點點頭:從不離身。即使在最痛苦的治療期間,也要放在看得見的地方。她頓了頓,他說那是他的止痛藥。

    雨還在下,但變成了細密的霧狀。我抱著木盒走出殯儀館,沒有打傘,任由雨水打濕頭發(fā)和衣服。路邊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車窗降下,露出一個白發(fā)老人的臉——是陸明遠的同事,照片上那個戴眼鏡的男人。

    林小姐,他叫住我,有時間聊幾句嗎

    咖啡館里暖氣開得很足,但我依然冷得發(fā)抖。老教授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文件夾:陸遠舟托我轉(zhuǎn)交的,說是研究筆記的補充。

    文件夾里是幾篇醫(yī)學(xué)論文和一堆手寫筆記,最新的一頁寫著:ALS-7改良版最終配方,基于林正南醫(yī)生的原始研究完成。臨床驗證:陸遠舟(7號實驗體),部分有效。

    他成功了我抬頭問。

    老教授搖搖頭,又點點頭:延長了生存期,改善了生活質(zhì)量,但...沒能逆轉(zhuǎn)病程。他推了推眼鏡,不過他為后續(xù)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礎(chǔ)。你父親和陸遠舟,他們改變了ALS治療的未來。

    我翻開最后一頁,發(fā)現(xiàn)背面寫著一行字:給小梔: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只要你還記得彈琴,我就活著�!戇h舟

    雨停了,夕陽從云層中透出一縷金光。我告別老教授,獨自走向音樂廳——我今晚還有一場演出,曲目單上赫然列著《無菌病房》完整版。

    后臺化妝間里,我取出那盤磁帶放進老式錄音機。陸遠舟的聲音先傳出來,比記憶中虛弱但依然清晰:小梔,如果你聽到這個,說明我已經(jīng)變成星星了...

    背景音里有醫(yī)療設(shè)備的滴滴聲,他的呼吸聲很重,像是每說一個字都要用盡全力:這首《無菌病房》我重新編了曲,加入了槐花的意象。記得嗎你說過F大調(diào)是蒲公英的黃,那槐花的白是什么調(diào)我用了降E大調(diào),希望沒猜錯...

    音樂響起,簡單的音樂盒音色卻有著驚人的感染力。旋律比我寫的原版更加豐富,高音部清澈如點滴瓶中的藥水,低音部沉重如監(jiān)護儀的心跳,中間卻穿插著一段輕盈的旋律,像是槐花在風(fēng)中舞蹈。

    我閉上眼睛,仿佛看見陸遠舟躺在病床上,用最后的氣力調(diào)整每一個音符,就為了給我留下一份禮物,一份能超越時間的禮物。

    演出開始前,我在鋼琴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便簽:今晚的觀眾里有一顆星星在看著你�!猄

    音樂廳座無虛席。我走到鋼琴前,沒有鞠躬,直接坐下。當(dāng)手指落在琴鍵上的瞬間,我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存在——好像有另一雙手懸在我的手之上,引導(dǎo)著旋律流淌�!稛o菌病房》的每一個音符都像是一滴眼淚,落在琴鍵上又反彈回心里。

    彈到中段時,我即興加入了陸遠舟改編的那個音樂盒旋律,兩個主題交織在一起,像是對話,又像是告別。觀眾席中有人開始小聲啜泣,但我不為所動,繼續(xù)在琴鍵上傾瀉所有未說出口的話。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余音繞梁。我緩緩抬頭,看向VIP區(qū)第三排最右側(cè)的座位——那里空著,但有一束白色風(fēng)信子放在椅子上,在昏暗的燈光下像一顆小小的星星。

    回到后臺,一個包裹等在我的化妝臺上。拆開后,我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那是一本裝幀精美的樂譜,封面上燙金的字寫著《歲月如歌:陸遠舟鋼琴作品集》。翻開第一頁,是《夢中的婚禮》的完整版,下方標(biāo)注:四手聯(lián)彈,與林小梔。

    最后一頁夾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新婚快樂。里面是一張照片——十七歲的陸遠舟和十七歲的我站在槐樹下,陽光透過樹葉在我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照片背面寫著:這是我們本該有的婚禮�!愕男吕�,陸遠舟

    我抱著樂譜走出音樂廳,夜空中繁星點點。風(fēng)吹過,帶來遠處槐花的香氣,雖然現(xiàn)在根本不是開花的季節(jié)。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指在月光下泛著微光,藍寶石像一滴永不干涸的淚。

    回到家,我把磁帶放進錄音機,陸遠舟的音樂盒版《無菌病房》在房間里流淌。窗外,一陣風(fēng)吹過,老槐樹的枝條輕輕搖晃,像是在跟著節(jié)奏起舞。

    我走到鋼琴前,翻開那本《歲月如歌》,找到《夢中的婚禮》四手聯(lián)彈版。右手彈奏主旋律,左手填補他留下的空白。當(dāng)兩個聲部完美融合時,我仿佛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息,和一句幾乎不可聞的:

    謝謝你,完成了我們的婚禮。

    第十一章:茶館新雪

    十年后的冬天,小梔茶館迎來了最大規(guī)模的改建。我站在門口,看著工人們將老舊的柜臺一塊塊拆下,揚起的灰塵在晨光中飛舞,像一場微型雪暴。母親去年搬去了南方養(yǎng)老,把茶館全權(quán)交給了我。

    林老板,這地板要全撬了重鋪嗎工頭老張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板問我。

    我蹲下來,手指撫過那些被無數(shù)腳步磨得發(fā)亮的木紋:撬吧,底下鋪層防潮膜。

    電鉆聲響起時,我躲進了后院。十年前那架斯坦威鋼琴還在老位置,琴蓋上落了一層薄灰。我掀開琴蓋,隨手彈了幾個音符,音準(zhǔn)依然完美。這些年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每年槐花開的時候,就在這里彈一曲《夢中的婚禮》,仿佛那個穿白襯衫的少年還會從墻角轉(zhuǎn)出來,笑著說彈錯了,這里是升F。

    林老板!老張的喊聲從茶館里傳來,您來看看這個!

    他的聲音里帶著某種奇特的緊張。我走進去,看見幾個工人圍在剛撬開的地板處,交頭接耳。見我過來,他們自動讓開一條路。地磚下露出一個生銹的鐵盒,約莫巴掌大小,表面布滿劃痕。

    在西北角地板下找到的,老張搓著手,怕是之前房主藏的寶貝。

    我接過鐵盒,沉甸甸的,輕輕搖晃沒有聲響。鎖已經(jīng)銹死了,我借來老張的鉗子才擰開。盒蓋掀開的瞬間,一股淡淡的松木香飄出來——是陸遠舟慣用的那種鉛筆的味道。

    盒子里墊著一層褪色的藍絲絨,上面躺著一塊男士腕表。表盤是深邃的星空藍,指針永遠停在了5:21。我的生日,五月二十一日。

    手指觸碰到表盤的瞬間,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是高考前最后一次見面,陸遠舟送我回家時,我隨口提了一句明天我生日,你要送我什么。他笑著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表:時間,我所有的。

    當(dāng)時我以為那只是一句情話。

    表盤背面刻著兩個小小的字母:LXZ。我翻過表帶,內(nèi)側(cè)有一行更小的字:即使世界停止,愛你的時間永恒。

    工人們識趣地散開了,留我一人跪在撬開的地板上,捧著這塊停止在十年前的表。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在表盤上,折射出細碎的藍光,像是星星的碎片。

    還有東西呢。老張去而復(fù)返,遞給我一個信封,粘在盒子底下的。

    信封已經(jīng)泛黃,但字跡依然清晰:給我三十歲的小梔。——二十五歲的陸遠舟

    我攥著信封回到后院,手指抖得幾乎撕不開封口。里面是一張折疊的紙和一把小鑰匙。紙上是一幅鉛筆素描——我伏在鋼琴上睡著的側(cè)臉,陽光透過槐樹葉在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畫作右下角標(biāo)注的日期是他去世前三個月。

    鑰匙上掛著一個小小的標(biāo)簽:銀行保險箱

    712。我認得這是市中心銀行的標(biāo)記,陸遠舟曾經(jīng)指給我看過,說那是上海最老的銀行金庫。

    午后的陽光變得溫暖起來,我坐在槐樹下——它比十年前粗壯了許多,樹干上爬滿歲月的皺紋——一遍遍看著那塊停走的表。秒針固執(zhí)地停在12的位置,仿佛在等待一個永遠不會來的指令。

    林老板,這樹要砍嗎老張指著槐樹問道,根系可能會破壞新地基。

    不砍。我條件反射般回答,手指撫過樹干上的一道舊疤痕——那是十年前陸遠舟嘗試折那根最高的枝條時留下的劃痕。

    工人們下班后,我獨自整理著從茶館搬出來的舊物。在一個積滿灰塵的茶葉罐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卷用絲帶綁起的茶單,每一張背面都寫滿了樂譜片段。最上面那張標(biāo)注著:給小梔的催眠曲,希望她少做噩夢�!�2010.7

    那是我父親去世后,我經(jīng)常被噩夢驚醒的時期。原來陸遠舟那時就注意到了,卻從不說破,只是默默寫下這些安神的旋律。

    天色漸暗,我點亮后院的老燈籠,繼續(xù)翻檢著那些被時光遺忘的角落。鋼琴凳的暗格里有幾顆已經(jīng)硬化的薄荷糖;賬本夾層中夾著一張電影票根,日期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日子;甚至在那盞早已不用的銅茶壺里,也藏著一枚用琴弦彎成的小書簽,上面串著三顆淡藍色的玻璃珠。

    每一件小物件都像是一個時光膠囊,打開它,十七歲的夏天便呼嘯而來,帶著槐花的香氣和雨水的潮濕。

    夜深了,我抱著鐵盒和那堆寶藏回到臨時租住的公寓。表針依然固執(zhí)地停在5:21,我把它放在床頭,聽著那不存在的滴答聲入睡。夢里,陸遠舟站在天使房的玻璃窗前彈琴,陽光透過他的身體,在地板上投下淡藍色的影子。

    第二天清晨,銀行的經(jīng)理親自帶我去了712號保險箱。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異常清脆,箱子里只有一本厚厚的筆記本和一個音樂盒。筆記本封面寫著《給小梔的999封情書》。

    翻開第一頁,是陸遠舟工整的字跡:

    親愛的小梔:

    如果你讀到這個,說明我已經(jīng)離開很久了。這些是我想說卻沒機會說的話,每天寫一封,寫了近三年。不是故意湊999這個數(shù)字,只是寫到這時,醫(yī)生說我大概還有三天壽命。

    最后三封,我留了空白,因為想當(dāng)面說給你聽。

    我隨手翻到中間一頁:

    今天在醫(yī)院走廊看見一個女孩,背影很像你。我追出去,結(jié)果摔倒了。護士問我為什么這么激動,我說那可能是我未婚妻。她同情地看著我說陸醫(yī)生,那是清潔工阿姨�?�,我連幻覺都開始寒酸了。

    字里行間的自嘲讓我笑出聲,隨即又捂住嘴,怕驚擾了這些跨越時空的告白。

    音樂盒是手工制作的,底座刻著無菌病房主題變奏。上緊發(fā)條,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比磁帶里的更加豐富,多了大提琴的低沉吟唱。音樂盒底部有一個隱藏夾層,里面是一小袋槐花干和一張字條:幫我去看看那根最高的枝條開花了嗎

    回到茶館時,工人們已經(jīng)開始鋪新地板。我繞到后院,仰頭尋找那根曾經(jīng)遙不可及的枝條——十年過去,它已經(jīng)長得更高更壯,但末端竟然低垂下來,剛好懸在我的窗前。

    更令人驚訝的是,在這隆冬時節(jié),那根枝條上竟然結(jié)出了一個淡綠色的芽苞,在枯枝中格外顯眼。我搬來梯子,小心地觸碰那個不合時令的芽苞,花瓣竟然在我指尖緩緩舒展——是一朵早開的槐花,蒼白得近乎透明,像是用月光捏成的。

    你看到了嗎我輕聲問空氣中并不存在的那個人,它終于開花了。

    風(fēng)吹過,花朵輕輕點頭,一片花瓣飄落,正好落在我左手無名指的戒指上。我忽然想起陸遠舟在某一封情書里寫的話: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槐花在冬天開放,那一定是我在想你。

    傍晚時分,我抱著鐵盒和那本情書回到槐樹下。表針依然停在5:21,像是被施了魔法的永恒。我用小鏟子在樹下挖了一個小坑——那里已經(jīng)埋著他的部分骨灰,按照遺囑,沈清歡悄悄撒在這里過——然后將鐵盒放進去。

    現(xiàn)在你所有的時間都屬于我了。我對著泥土低語,眼淚終于落下,滲入土壤。

    蓋上土后,我靠在樹干上,感受著樹皮下緩慢流動的生命。暮色四合,第一片雪花開始飄落,輕輕覆蓋在新翻的泥土上。那朵早開的槐花依然在枝頭搖曳,在一片素白中顯得更加蒼白,像是誰特意別在那里的一枚胸針。

    回到屋里,我翻開《999封情書》的最后一頁,發(fā)現(xiàn)最后三封空白情書其實是有內(nèi)容的,只是用了隱形墨水。在臺燈下烘烤片刻,字跡逐漸顯現(xiàn):

    第997封:對不起,沒能陪你到三十歲。

    第998封:謝謝你,記得我這么久。

    第999封:我愛你,從十七歲到生命盡頭,甚至更久。

    窗外,雪越下越大,那朵倔強的槐花依然挺立在枝頭,像是一個不肯離去的承諾。我戴上那塊停走的表,指針冰涼的觸感貼在腕間,像是誰的指尖輕輕一碰。

    表盤在燈光下泛著微藍的光,5:21,一個被凝固的瞬間,一個永不結(jié)束的開始。

    第十二章:歲月盡頭

    初春的雨總是來得突然。我站在音樂廳后臺,看著窗外雨絲將城市的輪廓暈染成水墨畫。今晚是我第十次也是最后一次演出《無菌病房》完整版,之后這首曲子將永久封存。

    化妝臺上的老式錄音機正在播放陸遠舟的音樂盒版本,清脆的音符與雨聲交織,像是一場隔空對話。我拿起他留給我的那本《歲月如歌:陸遠舟鋼琴作品集》,翻到扉頁,那里貼著一張便簽:今晚的觀眾里有一顆星星在看著你�!猄

    沈清歡這些年總是這樣,用最簡潔的方式傳達最復(fù)雜的情感。自從陸遠舟離開后,她成了醫(yī)療中心ALS研究團隊的負責(zé)人,也成了我唯一能談?wù)撍娜恕?br />
    五分鐘準(zhǔn)備,林老師。場務(wù)小姑娘探頭進來,目光在錄音機上停留了一秒,需要幫您收起來嗎

    不用,就放在這里。我合上樂譜,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指。十年過去,藍寶石的光芒依然如初,內(nèi)側(cè)的刻字LYZ&LXZ已經(jīng)被我摸得光滑如鏡。

    舞臺燈光亮起時,我像往常一樣先看向VIP區(qū)第三排最右側(cè)的座位——那里永遠空著,但每次都會有一束白色風(fēng)信子。沈清歡堅稱不是她放的,而花店也沒有訂購記錄。

    鋼琴的黑白鍵在燈光下泛著象牙般的光澤。我坐下,深吸一口氣,手指懸在琴鍵上方。觀眾席安靜得能聽見呼吸聲,雨滴敲打穹頂?shù)穆曇粝袷沁b遠的鼓點。

    第一個音符落下,《無菌病房》的旋律如溪流般傾瀉而出。這首曲子經(jīng)過十年打磨,已經(jīng)與我第一次彈奏時大不相同——加入了更多明亮的轉(zhuǎn)調(diào),尤其是中段那段陸遠舟改編的音樂盒旋律,像是一束光穿透陰霾。

    彈到高潮部分時,我突然即興加入了《夢中的婚禮》的片段。兩首曲子奇跡般地融合在一起,仿佛它們本就該如此。觀眾中傳來幾聲驚訝的吸氣,但我已經(jīng)沉浸在那個由音符構(gòu)建的世界里——那里有十七歲的陸遠舟站在槐樹下彈琴的身影,有他教我彈琴時指尖的溫度,有雨夜里那個帶著藥香的吻。

    最后一個和弦余音裊裊,我保持著手勢,仿佛在等待某個不存在的聲音加入。燈光漸暗,掌聲如潮水般涌來。我起身鞠躬,目光再次落在那束白色風(fēng)信子上——這一次,我似乎看見花瓣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像是有人剛剛經(jīng)過。

    回到后臺,一個陌生的包裹放在化妝臺上。拆開后,我的呼吸停滯了——那是一臺精致的手工音樂盒,底座上刻著給我永遠的新娘。

    上緊發(fā)條,熟悉的旋律響起,是《夢中的婚禮》的簡化版。但放到一半時,曲調(diào)突然變成了一段我從未聽過的旋律,憂傷而溫柔。音樂盒底部有一個隱藏抽屜,里面是一枚男式鉑金戒指,內(nèi)側(cè)刻著LYZLXZ

    2010.7.21。

    那是我們初吻的日期。

    這是陸遠舟設(shè)計的。沈清歡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今天罕見地穿了條墨綠色長裙,頭發(fā)挽起,露出纖細的脖頸,他去世前一個月完成的圖紙,委托瑞士的工匠制作。

    我小心地捧起音樂盒,發(fā)現(xiàn)底部還有一行小字:當(dāng)你想我時,就上緊發(fā)條。

    他...我的聲音哽住了,他什么時候準(zhǔn)備的這些

    沈清歡走過來,手指輕輕拂過音樂盒:從確診那天起就在計劃了。他說如果來不及給你一場婚禮,至少要給你一份聘禮。她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這也是他留給你的。

    信封里是一張地契——茶館后院的那塊地,陸遠舟在去世前一年就悄悄買了下來,產(chǎn)權(quán)人是我的名字。

    他總說,那里有他最美好的記憶。沈清歡的聲音變得柔軟,對了,槐花開了嗎

    開了一朵。我輕聲回答,在冬天。

    沈清歡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一定會喜歡這個消息。

    演出后的慶功宴我早早離席,帶著音樂盒和戒指回到了茶館。改建后的茶館保留了原來的格局,只是后院那架鋼琴被我移到了室內(nèi),換成了一個小型玻璃溫室——里面種著一株從老槐樹扦插的幼苗。

    我坐在溫室里,上緊音樂盒的發(fā)條。旋律在密閉的空間里格外清晰,幼苗的葉子隨著聲波微微顫動。窗外,月光照亮了那棵老槐樹,十年前那根最高的枝條如今已經(jīng)粗壯如臂,上面開滿了白色的槐花,香氣透過玻璃縫隙滲進來,與音樂交織在一起。

    音樂放到那段陌生旋律時,我突然意識到什么,沖到鋼琴前翻開陸遠舟的作品集——在最后一頁,我找到了對應(yīng)的樂譜:《歲月如歌》主題曲,標(biāo)注著四手聯(lián)彈。

    我試著用右手彈奏主旋律,左手填補和聲。彈到第三小節(jié)時,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仿佛有另一雙手懸在我的手之上,引導(dǎo)著音符流淌。我閉上眼睛,任由手指在琴鍵上起舞,旋律越來越流暢,像是兩個人默契的對話。

    彈完后,溫室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槐花的香氣在流動。我走到那株幼苗前,發(fā)現(xiàn)它竟然也開了一朵小花——在這個不該開花的季節(jié),在這個不該開花的地點。

    你來了,是嗎我輕聲問,手指觸碰那朵小花,花瓣上還帶著夜露的濕潤。

    風(fēng)吹過,花朵輕輕點頭。我摘下它,放在音樂盒旁邊,然后取下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指,與那枚鉑金婚戒并排放在一起。它們在月光下泛著不同的光澤,卻奇異地和諧,就像兩個不同時空的愛情見證。

    第二天清晨,我在鋼琴凳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字條:新婚快樂�!猄字跡旁邊畫著一朵小小的五瓣槐花,與我十七歲在陸遠舟課本上畫的一模一樣。

    我拿著字條來到后院,老槐樹下的泥土上落滿了白色的花瓣,像是誰撒下的祝福。我蹲下來,撥開那些花瓣,露出下面微微隆起的土堆——那里埋著鐵盒、腕表和陸遠舟的一部分骨灰。

    早安,丈夫。我對著泥土說,然后笑了,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十年了,我還是不習(xí)慣這樣叫你。

    風(fēng)拂過樹梢,幾片花瓣飄落在我肩頭,像是誰的回應(yīng)。我取出那兩枚戒指,將它們埋在土堆旁邊,然后從溫室里捧出那株開花的幼苗,栽種在同一個地方。

    現(xiàn)在我們都屬于這里了。我輕聲說,手指撫過幼苗嬌嫩的葉片,你,我,和所有來不及長大的愛情。

    回到茶館,我翻開那本《999封情書》,隨機停在某一頁:

    今天疼得特別厲害,像是有火在燒我的神經(jīng)。但想到你彈琴時微微蹙眉的樣子,我突然覺得這疼痛也有了意義。至少證明我還活著,還能想你�!�563封

    我拿起筆,在空白處寫下一行字:現(xiàn)在換我來想你了,每一天。

    吧臺上的收音機正在播放早間新聞:...由已故鋼琴家陸遠舟創(chuàng)作的《歲月如歌》組曲將于下月在國家大劇院首演,據(jù)悉全部收益將用于ALS患者救助...

    我泡了一杯茉莉花茶,香氣氤氳中,仿佛看見十七歲的陸遠舟站在后院的老槐樹下,白襯衫被風(fēng)吹得鼓起來,右眼尾的淚痣在陽光下像一顆小小的星星。他對我伸出手,手指修長,掌心向上,像是在邀請一場永不結(jié)束的舞蹈。

    茶杯上的熱氣漸漸散去,幻影也隨之消失。我放下杯子,走到鋼琴前,掀開琴蓋。手指落在琴鍵上的瞬間,我仿佛聽見一聲遙遠的謝謝,混合著槐花的香氣和雨水的清涼,在空氣中輕輕回蕩。

    窗外,那株新栽的槐樹苗在晨光中挺直了莖干,頂端的花苞正在緩緩綻放,潔白如雪,溫柔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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