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紫藤絮語
顯慶三年的春日總帶著幾分黏膩,長安城的柳絮撲在朱漆屏門上,像未掃盡的殘雪。蘇綰綰伏在紫藤花架下的石案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列女傳》泛黃的紙頁,墨香混著花氣涌進(jìn)鼻尖,讓她想起去年上元節(jié)偷嘗的薄荷酪——涼絲絲的,卻帶著說不出的悶。
裴家二郎在安西都護(hù)府時(shí),曾單騎劫過突厥人的糧草。崔媒婆的聲音從月洞門后飄來,金步搖撞擊的脆響驚飛了棲在花串上的粉蝶,您瞧這庚帖,生肖八字合得跟天造地設(shè)似的,蘇相和裴相又是同殿為臣……
石案上的宣筆在孟光舉案四字上洇開個墨團(tuán)。綰綰盯著畫像里婦人低眉順目的模樣,忽然覺得那些垂落的紫藤花瓣都成了枷鎖,沉甸甸地壓在肩頭。三日前在慈恩寺的偶遇如浮光掠影:月白團(tuán)花錦袍的少年勒住韁繩,眉間朱砂痣比檐角銅鈴還要灼眼,他翻身下馬時(shí)腰間玉佩叮當(dāng),驚起滿地楊花。
姑娘可是蘇相千金當(dāng)時(shí)他的聲音混著寺鐘余韻,在下裴行儉,隨家母來祈本年的戰(zhàn)事順?biāo)臁?br />
那時(shí)她攥緊帕子的指尖還在發(fā)燙,綠枝的耳語像片小葉子貼在耳邊:裴家二郎去年在龜茲砍斷過突厥人的彎刀,左肩胛骨還有道寸長的疤呢�?纱丝堂狡趴谥械牧季墔s讓她想起庫房里封存的前朝銅鏡,鏡面映得出妝容,卻照不見人心。
雕花木門吱呀推開的聲響驚得她慌忙合上書卷,母親房氏的裙裾帶著紫藤香襲來,銀鎏金發(fā)簪在春陽下晃出細(xì)碎光斑:你父親已應(yīng)了裴家的聘。三日后納采,你隨我去挑幾匹益州新貢的蜀錦。
案頭博山爐飄起的青煙忽然轉(zhuǎn)了方向,綰綰望著母親鬢角的銀絲,喉間忽然泛起澀意。她想起上個月在西市見過的波斯琉璃瓶,兩株并蒂蓮的根須在水中交纏,胡商說若分開栽種,不出三日便會枯萎。原來這世間的天造地設(shè),從來都是根系被人強(qiáng)行捆縛的無奈。
母親,她忽然抓住母親的手腕,觸到那串世代相傳的纏枝蓮銀鐲,裴郎……裴公子常年在外征戰(zhàn),可曾……
房氏的手指輕輕覆住她冰涼的手背,溫香粉的氣息裹著嘆息落下:傻孩子,關(guān)隴貴胄誰家不是聯(lián)姻固勢當(dāng)年我與你父親……話音突然頓住,她抽出手,替綰綰理了理歪掉的披帛,去前院吧,崔媒婆要與你說些親儀規(guī)矩。
紫藤花瓣落在《列女傳》翻開的頁腳,恰好遮住從一而終四字。綰綰起身時(shí),石案上的宣筆滾落在地,在青石板上畫出道歪斜的線,像極了慈恩寺那日少年眉間跳動的朱砂,也像極了即將在她生命里劃下的、再難回頭的軌跡。
月洞門外,崔媒婆的笑聲混著柳絮紛飛:裴家送來的聘禮單足有三尺長,光是和田玉就備了十六方……
她忽然想起少年腰間那柄未佩玉玨的青銅劍,劍穗上的星紋在記憶里明明滅滅。原來有些姻緣,從一開始便是刀光與簪纓的碰撞,是朱砂痣與墨字的交疊,容不得你說一聲不。
春風(fēng)掀起垂落的紫藤花簾,蘇綰綰望著光影斑駁的庭院,忽然覺得自己成了案頭那方新得的澄心堂紙——素白潔凈,卻早已被人研好的松煙墨,默默洇染出既定的紋路。
第二章:燭影搖紅
臘月廿三的北風(fēng)卷著細(xì)雪,將長安城的暮色凍成青灰色。蘇綰綰的繡鞋碾過裴府正堂前的馬鞍,紅蓋頭下的世界只剩一片晃動的金紅,繡著并蒂蓮的喜帕被掌心汗?jié)瘢ぴ谥父股舷駢K化不開的糖霜。
一拜天地——
贊禮官的唱喏混著椒酒香氣涌進(jìn)鼻腔,她跟著裴行儉的身影跪下,膝頭觸到青磚上的冰涼花紋。父親說過,關(guān)隴舊族的婚禮必以青銅馬鞍為憑,取鞍者,安也的吉兆,可此刻她只覺得那鞍韉上的獸紋硌得人生疼,像極了三日前在閨房看見的、裴行儉送來的聘禮清單——十六抬禮盒里,唯有半柄青銅劍的劍穗上,系著片不知從何處撿來的、刻著佛經(jīng)殘句的龜茲陶片。
二拜高堂——
抬頭時(shí),裴老夫人鬢間的紅寶石簪子刺得人眼眶發(fā)緊。這位曾隨丈夫駐守玉門關(guān)的女將,此刻端坐在鎏金交椅上,目光掃過綰綰腕間的纏枝蓮銀鐲,唇角掠過一絲極淺的笑——與母親房氏在她出嫁前,對著銅鏡為她描眉時(shí)的神情,竟有七分相似。
夫妻對拜——
紅蓋頭被玉如意挑起的剎那,燭火在裴行儉眉間跳動。他今日未著戎裝,月白中衣的領(lǐng)口微敞,鎖骨下方的刀疤在暖光里泛著淡紅,像道未愈的傷口。那是去年在碎葉川與突厥人廝殺時(shí),被彎刀劃開的痕跡,綠枝曾偷偷說,傷口深可見骨,足足養(yǎng)了三個月才見好轉(zhuǎn)。
合巹酒,共長醉。
喜娘遞來的玉杯里,兩盞酒液在紅燭下晃出細(xì)碎漣漪。裴行儉的指尖覆上她的手背,虎口處的薄繭擦過她的手腕,帶著經(jīng)年握劍的涼硬。酒液入喉的辛辣混著他身上若有若無的沉水香,讓她想起三日前在西市看見的波斯商人,那些用香膏涂抹全身的異邦人,總讓她覺得香氣下藏著說不出的疏離。
更漏滴答,喜宴的喧嘩漸漸退成背景。當(dāng)?shù)窕ò尾酱驳尼♂1谎诀叻畔聲r(shí),裴行儉正對著案頭的兵書蹙眉,青銅劍斜靠在圈椅上,劍穗垂落的角度,恰好遮住他眉間那點(diǎn)朱砂痣。
我在外間歇。他擱下狼毫,墨跡在《孫子兵法》的虛實(shí)篇上洇開個小團(tuán),你……早些歇息。
紅燭淚砸在喜帕上,燙出焦黑的斑點(diǎn)。綰綰望著他轉(zhuǎn)身時(shí),中衣下擺掠過的那道刀疤,忽然想起及笄那年,在后園看見的那只斷翼燕——翅膀被頑童用剪刀剪去半片,卻仍拼了命往檐角的窩里飛。此刻的自己,是否也像那只傷燕,明知巢里早已沒了可以棲息的暖枝,卻不得不收攏被折的羽翼
裴郎。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碎滿室紅妝,那柄劍……
劍他回頭,目光落在她腕間的銀鐲上,喉結(jié)輕輕滾動,是家母讓我?guī)У�。她說……裴家的新婦,總得有些防身的物什。
話音未落,窗外忽然傳來打更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梆子聲驚飛棲在檐角的寒鴉,也驚散了案頭未合的兵書。綰綰看見,在兵貴神速四字旁,不知何時(shí)多了道用朱砂畫的、振翅的鷹,翅尖所指,正是龜茲城的方位。
帳中熏香漸濃,她解下鬢間的鎏金步搖,忽然觸到發(fā)間藏著的、那片龜茲陶片。殘句上的梵文在燭影里明明滅滅,像極了裴行儉看她時(shí),眼底偶爾閃過的、讓她捉摸不透的光。
更漏三聲,外間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綰綰吹滅燭火,黑暗中,青銅劍的穗子在夜風(fēng)里搖晃,發(fā)出細(xì)碎的響。那聲音混著遠(yuǎn)處的駝鈴,恍惚間竟與慈恩寺的檐角銅鈴重疊,讓她想起那日少年勒馬回望時(shí),眉間跳動的朱砂——原來有些相遇,從一開始便是帶著傷的,就像這洞房里的紅燭,明明照亮了彼此的眉眼,卻照不穿各自心頭的霜。
繡被上的并蒂蓮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綰綰摸著被角的針腳,忽然發(fā)現(xiàn)蓮花的根莖處,不知哪個粗心的繡娘多縫了根絲線,讓兩朵花的根須看起來,像是被人強(qiáng)行擰在了一起。
第三章:曲江春瀾
顯慶四年春分,曲江池的水泛著細(xì)鱗般的金波,兩岸桃枝垂入水面,將一池春水染成流動的胭脂。蘇綰綰扶著游舫的朱漆欄桿,齊胸襦裙的桃紅色錦緞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繡著纏枝蓮的月白羽紗襯裙——那是裴老夫人特意讓府中繡娘趕制的,說關(guān)隴貴胄的新婦,斷不能在山東士族面前失了儀度。
裴郎婦這雙孔雀紋金縷鞋,可是出自益州薛娘子之手同席的盧氏婦舉著琉璃盞,葡萄釀的紫暈映得她眉間花鈿愈發(fā)鮮艷,昨日在崇仁坊見裴二郎騎馬經(jīng)過,馬鞍上竟還擱著半卷未合的《西域圖志》,真真將軍本色。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欄桿上的牡丹紋,綰綰望著遠(yuǎn)處畫舫上的文人揮毫,忽然想起昨夜在裴行儉書房看見的羊皮紙。龜茲城的輪廓旁,用朱砂標(biāo)著安西都護(hù)府,而碎葉川附近,密密麻麻注滿了突厥營帳的方位。他握筆的手懸在地圖上方,指腹還沾著未洗的墨漬,像極了新婚那日,他擱在兵書上的、帶著薄繭的虎口。
快看,弘文館的李學(xué)士來了。鄰座的崔氏婦壓低聲音,金步搖撞在琉璃屏風(fēng)上叮當(dāng)作響,聽說他上周在御前力陳‘廢五姓七望之弊’,氣得裴相拂袖退朝呢。
畫舫轉(zhuǎn)過彎角,青衫男子立在垂楊下的身影映入眼簾。他手中握著的詩稿被風(fēng)掀起幾頁,墨香混著柳絮飄來,綰綰聽見他正與身旁的寒門士子笑談:某昨日在城西粥廠,見粉墻上題著‘安得廣廈千萬間’,筆力剛勁如刀,竟出自婦人之手,可見女子讀書,未必輸與須眉。
袖中忽然一緊,是綠枝悄悄拽住了她的手腕。三日前在粥廠施舍時(shí),她趁人不備題下杜子美的詩句,不想竟被這李學(xué)士撞見。此刻指尖觸到袖中藏著的、裴行儉前日送她的《女誡》——翻開首頁,婦德篇旁用小楷注著:德者,容也,非才也,字跡清瘦,與她妝匣里那本《列女傳》的批注如出一轍。
李學(xué)士謬贊了。她福身時(shí),鬢邊的辛夷花落在錦鞋上,閨閣女子習(xí)字,不過是打發(fā)晨昏的消遣,哪敢與學(xué)士們的錦繡文章相較
李義府轉(zhuǎn)身時(shí),目光落在她腕間的纏枝蓮銀鐲上,笑意微深:裴夫人過謙了。某聽聞裴二郎在龜茲時(shí),曾將夫人的題詩刻在佛窟殘磚上,隨身攜至戰(zhàn)場——這等紅袖添香的美談,可是長安士子們的佳話呢。
琉璃盞中的酒液突然晃出漣漪。綰綰抬眼,看見裴行儉正從另一艘畫舫上走來,月白缺胯袍的下擺沾著些許草屑,腰間青銅劍穗子掃過船板,發(fā)出細(xì)碎的響。他眉間朱砂痣在春陽下格外鮮明,卻掩不住眼底掠過的暗云。
夫人倒是好興致。他在她身旁站定,指尖忽然覆上她握欄桿的手,將她的食指按向掌心,這繭子生在筆鋒處,倒像是握慣了狼毫的。溫?zé)岬恼菩膸е鴦η实臎鲆�,薄繭擦過她的指腹,讓她想起昨夜替他謄抄兵書時(shí),他忽然按住她的手:婦人字宜柔媚,不該帶劍氣。
畫舫撞上石磯的輕晃打斷了思緒。綰綰望著水中破碎的桃枝倒影,忽然聽見李義府與旁人笑談:裴郎這是怕夫人的筆鋒,比他的劍鋒更利么四周傳來低低的笑聲,像春冰初融時(shí)的細(xì)響,卻讓她后頸泛起涼意。
裴行儉的手松開了,卻在袖中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腕——那是新婚次日,他教她握劍時(shí)的手勢。此刻他望著遠(yuǎn)處的樂舞船,聲音輕得只有兩人可聞:明日隨我去演武場。頓了頓,又補(bǔ)了句:帶《女誡》。
春風(fēng)掀起帷幔,送來岸邊歌姬的《柳枝詞》:縱使長條似人發(fā),不堪攀折苦難禁——綰綰摸著袖口繡著的并蒂蓮,忽然發(fā)現(xiàn)其中一朵的花瓣被線勾住,歪斜地綻在枝頭,像極了裴行儉方才按她手指時(shí),眼底一閃而逝的、讓她心悸的光。
曲江池的水依舊潺潺,畫舫劃過處,攪碎滿池霞光。她望著水面上漂著的辛夷花,忽然明白有些綻放,從一開始便帶著被折枝的痛,而她腕間的銀鐲、袖中的詩稿、還有那個人掌心的溫度,終將在這盛世春瀾里,織成一張她掙不脫的網(wǎng)。
第四章:秋笳驚夢
顯慶五年的秋陽斜得格外早,未到申時(shí)便已垂至長安城頭,將裴府后園的梧桐葉染成半透明的金箔。蘇綰綰握著螺子黛的手突然發(fā)顫,銀鎏金簪子當(dāng)啷墜入瑪瑙妝奩,在鏡中映出她發(fā)白的指節(jié)——妝臺上的青銅燭臺正滋滋作響,三日前從碎葉川加急送來的軍報(bào),此刻正躺在裴老夫人膝頭。
賀魯?shù)亩f鐵騎已過銀山道。老夫人的聲音像被秋風(fēng)吹皺的池水,手中佛珠碾過不動明王的紋路,行儉卯時(shí)接的旨,申時(shí)便要往右威衛(wèi)點(diǎn)兵。
螺子黛在眉峰處洇開墨團(tuán)。綰綰望著鏡中老夫人鬢角的銀線,忽然想起上個月隨她去感業(yè)寺祈福,檀香繚繞中,老夫人摸著她腕間銀鐲嘆道:我嫁入裴家那年,他父親剛打完遼東之戰(zhàn),鎧甲里的血痂粘住中衣,脫下來時(shí)連皮帶肉扯下一片。
去收拾他的行囊吧。老夫人覆上她冰涼的手,佛珠上的朱砂痣硌著她的掌心,他總說軍糧里的胡餅摻了沙,把你新制的玫瑰茯苓膏裝三罐,再備兩匹隴右快馬的鞍韉——碎葉川的雪,能埋住戰(zhàn)馬的眼睛。
妝奩里的纏枝蓮銀鐲突然發(fā)燙。綰綰踉蹌著起身,袖中滑落的,是昨夜替裴行儉謄抄的《西域水經(jīng)注》,龜茲城旁的溫宿大峽谷處,他用朱砂畫了只振翅的鷹,翅尖指向東北方的碎葉川。
演武場的刁斗聲穿透三重月洞門時(shí),暮色已給校場的旗桿鍍上血邊。綰綰抱著描金錦盒,看見裴行儉正在演練破陣十三式,明光甲在秋草上投下晃動的影,每一道甲葉的縫隙里,都漏出他去年在龜茲新添的傷——右肩甲胄下露出的半截繃帶,正滲著暗紅。
這是給龜茲商隊(duì)的蜀錦。她避開他揮劍的軌跡,錦盒底的瓷罐相撞,發(fā)出細(xì)碎的響,二十匹緋色團(tuán)窠瑞錦,換他們的止血草和火折子。
他收勢的動作驚起棲在旗斗上的寒鴉,眉間朱砂痣在暮色里像滴未干的血:誰讓你過問軍資的話音未落,目光已掃過她抱著的錦盒,看見露出一角的、繡著北斗紋的錦囊——那是她昨夜熬到子時(shí),用裴老夫人給的、他少年時(shí)的舊戰(zhàn)袍改的。
里面是《孫子兵法》的節(jié)錄。她望著他甲胄上的右威衛(wèi)徽記,忽然想起新婚夜他擱在案頭的兵書,首頁兵者,詭道也旁,不知何時(shí)多了行小楷:婦人之道,在緘口,字跡與她妝匣里《列女傳》的批注分毫不差。
裴行儉的手指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帶起的甲風(fēng)刮得人面皮發(fā)疼:你該記住,他的聲音混著遠(yuǎn)處的駝鈴,裴家婦只需在月朔之日,替我給玉門關(guān)的將士們繡雙護(hù)腕。松開手時(shí),她腕間銀鐲的纏枝蓮紋,在他掌心壓出道淺紅的印。
錦盒跌在枯黃的草窠里,玫瑰茯苓膏的甜香混著秋霜的冷。綰綰蹲下身,看見他靴底沾著的、來自龜茲的紅柳碎屑,忽然想起三日前他深夜歸府,解甲時(shí)從衣襟里掉出的佛窟殘磚——上面刻著的,正是她去年在城西粥廠題的詩句,墨跡被血汗浸得發(fā)皺。
戌初刻開拔。他轉(zhuǎn)身走向帥帳,甲葉相撞的聲響像極了她心跳的節(jié)奏,若收到軍報(bào),頓了頓,聲音輕得像被秋風(fēng)吹散的沙,若畫的是展翅的鷹,便是要你備馬。
更深露重時(shí),綰綰跪在佛堂替他抄經(jīng),狼毫在黃麻紙上洇開墨團(tuán)。供桌上的青銅劍穗無風(fēng)自動,穗子末端系著的殘磚突然跌落,梵文在燭影里拼成個歸字——那是她方才在經(jīng)文中寫錯的、被他用朱砂圈住的別字。
窗外傳來打更聲:小心火燭——梆子聲驚飛檐角棲著的寒鴉,卻驚不醒案頭未合的《西域圖志》。綰綰摸著殘磚上他新刻的星圖,忽然明白有些等待,從他系上那柄青銅劍的那日起,便成了她鬢邊永不褪色的、如秋霜般的白。
硯臺里的墨汁漸漸凝結(jié),她望著經(jīng)卷上歪斜的平安二字,忽然聽見演武場傳來戰(zhàn)馬的嘶鳴。秋風(fēng)吹開佛堂的窗,將她鬢間的步搖吹落在地,那串珍珠流蘇碰撞的聲響,竟與他方才收劍入鞘的清鳴,詭異地合了節(jié)拍。
第五章:風(fēng)雪叩門
顯慶五年的初雪來得格外兇,未到子時(shí)便已積了三寸,裴府角門的銅環(huán)在風(fēng)雪中凍成冰坨。蘇綰綰握著暖爐的手突然發(fā)緊,窗紙上晃動的火把光像游弋的鬼火,三日前隨軍報(bào)送來的那片龜茲殘磚,此刻正硌著她藏在袖中的掌心——磚面新刻的北斗星圖旁,用朱砂畫著只收攏翅膀的鷹。
咚咚咚——
拍門聲混著北風(fēng)撞進(jìn)耳鼓,比更夫的梆子聲還要刺耳。綠枝的手在門后抖得握不住門閂,她看見自家娘子擱下暖爐的動作穩(wěn)得出奇,鬢邊的銀蝶步搖卻在發(fā)間輕輕打顫——那是裴老夫人晨起時(shí)給她別上的,說男人在前線拼殺,婦道人家的頭面便是府里的門面。
裴府婦孺,奉旨清查。
火把照亮了叩門者的魚符,五品巡院官的青衫上落滿雪粒,腰間懸著的不是佩刀,而是卷扎著黃綾的文書。綰綰觸到袖中殘磚的棱角,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在朱雀街遇見的場景:武后身邊的女官捧著金冊經(jīng)過,裙擺掃過的地方,連御史中丞都要退避三尺。
官爺深夜造訪,可是有何憑據(jù)她按住綠枝要開門的手,聲音像凍透的琉璃盞,清泠中帶著裂紋,我家郎君西征未歸,公爹隨駕洛陽,若有公務(wù)——
奉中書令大人手諭。巡院官抖開文書,火漆印在雪光下泛著暗紅,有人密告裴府私藏突厥細(xì)作信物,需搜查西跨院的文書庫。
北風(fēng)卷著雪片灌進(jìn)領(lǐng)口,綰綰望著對方腰間晃動的銅鑰匙,忽然想起昨夜裴老夫人在佛堂說的話:許敬宗上周升任中書令,此人當(dāng)年在玄武門之變時(shí),可是親手砍過李建成府中幕僚的頭。
西跨院的門鎖咔嗒打開時(shí),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風(fēng)雪。文書庫里的檀木柜還帶著裴行儉臨走前的墨香,最下層的暗格里,整齊碼著他從龜茲寄回的羊皮地圖——每幅圖角都畫著振翅的鷹,唯獨(dú)有幅碎葉川地形圖,鷹爪緊攥著半片殘磚。
官爺看這滿架兵書,她指尖劃過《通典·兵典》的書脊,故意讓暖爐的熱氣熏到巡院官的臉,都是郎君從安西帶回來的,要說信物——忽然瞥見對方目光落在暗格邊緣,那里露出半幅繡著北斗紋的錦囊,正是她替裴行儉縫在戰(zhàn)衣里的,怕是認(rèn)錯了門吧
巡院官的手突然頓在半空,盯著她腕間的纏枝蓮銀鐲:蘇相千金的陪嫁,果然與眾不同。話音未落,忽聽得角門方向傳來喧嘩,裴老夫人的轎輦在十?dāng)?shù)盞羊角燈簇?fù)硐录瘪Y而入,披風(fēng)上的狐貍毛沾滿雪粒,怎么回事
火光照亮老夫人眉間的朱砂痣,與裴行儉如出一轍。巡院官的喉結(jié)滾動兩下,文書在風(fēng)中嘩嘩作響:卑職奉命——
奉命老夫人從袖中抖出塊鎏金腰牌,瑞獸紋在雪光里泛著冷光,這是先皇親賜的‘銀青光祿大夫’誥命,你要查裴府,先過我這把老骨頭。
風(fēng)雪突然靜了片刻。綰綰望著老夫人手中腰牌,想起去年冬至家宴,裴行儉曾指著廊下懸掛的鎧甲說:祖母當(dāng)年在玉門關(guān),曾用這腰牌調(diào)過三城兵馬。此刻老夫人的手指正按在腰牌的瑞獸眼睛上,而她袖中的殘磚,北斗星圖的尾端,恰好指著瑞獸昂首的方向。
巡院官的鑰匙當(dāng)啷落地,在雪地上砸出個小坑。他彎腰拾鑰匙時(shí),綰綰看見他衣領(lǐng)里露出的、繡著牡丹紋的里子——正是山東士族崔家的族紋。昨夜父親派人送來的密信突然在腦海中浮現(xiàn):武后欲立李弘為太子,關(guān)隴舊族與山東寒士之爭,已到水火不容之時(shí)。
既無實(shí)證,便請回吧。老夫人的聲音像冰錐劃破夜色,若再有驚擾,哀家明日便去蓬萊宮,向陛下討個說法。
巡院官退下時(shí),火把的光影在院墻上拉出扭曲的影。綰綰望著雪地上凌亂的腳印,忽然發(fā)現(xiàn)其中一串鞋印,與三日前在崇文館看見的、李義府隨從的鞋印分毫不差——那時(shí)她正替裴老夫人送冬衣,聽見李義府與許敬宗在廊下低語:裴家那小子在碎葉川斷了我們?nèi)龡l糧道……
更樓聲在風(fēng)雪中顯得格外遙遠(yuǎn)。綰綰跟著老夫人走進(jìn)暖閣,看見案頭擱著的軍報(bào)——封火漆上的鷹紋比往日深了三分,而她藏在袖口的殘磚,此刻終于露出完整的星圖:七顆星子連綴成勺,勺柄所指,正是碎葉川的方位。
去把庫房第三格的波斯琉璃瓶取來。老夫人忽然開口,把并蒂蓮移到暖房。
綰綰轉(zhuǎn)身時(shí),聽見身后傳來錦盒開啟的輕響。回頭望去,老夫人正對著裴行儉臨走前留下的青銅劍出神,劍穗上的殘磚在燭火下泛著微光,磚面不知何時(shí)多了道新刻的痕跡——是只在風(fēng)雪中展翅的鷹,翅尖滴落的,不知是朱砂還是血。
雪粒子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像極了碎葉川的風(fēng)沙。綰綰摸著腕間銀鐲,忽然明白,有些叩門聲,叩開的從來不是一扇門,而是一個時(shí)代的裂縫——在這裂縫里,她腕上的銀鐲、袖中的殘磚、還有那個在風(fēng)雪中遠(yuǎn)去的身影,終將成為關(guān)隴舊族在浪潮中沉浮的錨點(diǎn)。
暖爐的炭火爆出火星,映得老夫人鬢間的白發(fā)如落雪。綰綰忽然想起裴行儉出征前那晚,他隔著窗說的那句話:若畫的是展翅的鷹,便是要你備馬。此刻窗外的風(fēng)雪愈演愈烈,而她知道,屬于她的戰(zhàn)馬,早已在這朱門深鎖的庭院里,踏碎了所有關(guān)于閨閣的幻夢。
第六章:琉璃碎響
顯慶六年的立春來得慳吝,長安城的柳枝剛泛出鵝黃,護(hù)城河的冰面便結(jié)了新霜。蘇綰綰握著波斯琉璃瓶的手被凍得發(fā)木,瓶中并蒂蓮的根須在溫水里蜷曲如舊,卻比三日前少了片浮葉——就像裴府西跨院的梅樹,昨夜被御史臺的人踹折了半枝椏。
夫人,右威衛(wèi)的陳校尉求見。綠枝的聲音隔著暖閣門,帶著不易察覺的顫音,說有碎葉川的急報(bào)。
琉璃瓶底在紫檀木案上磕出輕響。綰綰望著瓶中交纏的根莖,忽然想起五日前收到的殘磚——北斗星圖旁的鷹羽缺了三根,像是被利刃削斷。她理了理鬢邊的銀簪,故意讓纏枝蓮銀鐲在晨光里晃出冷光:請他去花廳,上龜茲來的磚茶。
校尉的鎧甲還帶著塞北的雪氣,肩甲上的右威衛(wèi)徽記缺了角,露出底下暗紅的血漬。他遞上的羊皮卷邊緣焦黑,火漆印上的鷹紋扭曲如斷翅:裴中郎將在溫宿大峽谷遇伏,斷后時(shí)墜了馬。
茶盞在掌心發(fā)燙。綰綰盯著羊皮卷上模糊的朱砂印,那是裴行儉獨(dú)有的星紋標(biāo)記,此刻卻歪歪斜斜,像極了去年他教她畫鷹時(shí),她第一次握劍留下的歪斜劍痕。傷在哪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浸了冰的絲帛,清泠中透著脆意。
左肩舊傷復(fù)發(fā),又中了流矢。校尉的喉結(jié)滾動,視線掠過她腕間銀鐲,軍醫(yī)說箭簇淬了突厥的烏頭毒,全靠中郎將自己用佩刀剜了肉……
暖閣的炭盆突然爆出火星,驚飛了案頭棲著的麻雀。綰綰看見羊皮卷角落,用刀刻著半行小字:護(hù)好琉璃瓶——是裴行儉的筆跡,瓶字末筆拖得老長,像極了他墜馬時(shí)在雪地上拖出的血痕。
朝廷派了新的監(jiān)軍。校尉忽然壓低聲音,手按在劍柄上,是許敬宗的侄子許彥伯,昨日剛到碎葉川,便要奪中郎將的兵符。
窗外傳來老夫人的杖聲,沉香木拐杖敲在青磚上,每一聲都像敲在人心窩。綰綰望著校尉腰間晃動的青銅劍穗——與裴行儉那柄是同制式,卻少了星紋裝飾,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在演武場,他說過的話:真正的將士,劍穗上的星子是用敵人血來染的。
勞煩校尉回復(fù)中郎將,她從袖中取出片新刻的殘磚,磚面用朱砂畫著并蒂蓮,根莖處纏著北斗星,長安的琉璃瓶已移入暖房,根須每日用溫水養(yǎng)著。頓了頓,指尖按在蓮蕊處,那里藏著極小的忍字,還有,去年他教我的‘破陣十三式’,我每日卯時(shí)都在西跨院練。
校尉的瞳孔驟然收縮,顯然認(rèn)出了殘磚上的星紋密碼。他接過殘磚時(shí),袖口露出道三寸長的刀疤,與裴行儉肩上的傷幾乎在同一位置——那是龜茲之戰(zhàn)時(shí),他們同屬一個小隊(duì)的印記。
裴老夫人到——
通報(bào)聲未落,老夫人已掀開棉簾,披風(fēng)上的狐貍毛沾著細(xì)雪,眉間朱砂痣比炭火還要灼人。她掃了眼校尉的肩甲,忽然從袖中摸出個鎏金小盒:里面是天山雪蟾的毒解藥,讓行儉敷在傷口上。
校尉的手指在盒蓋上捏出青白,忽然跪地叩頭:末將替中郎將謝過老夫人!
起來吧。老夫人望向窗外結(jié)冰的琉璃瓦,聲音輕得像怕碎了什么,去告訴那小子,他父親當(dāng)年在遼東被高句麗人射穿肩胛骨,是咬著弓弦給自己剜的肉。裴家的骨血,凍不壞,也毒不倒。
校尉退下后,暖閣陷入死寂。綰綰望著老夫人顫抖的指尖,突然發(fā)現(xiàn)她鬢邊的白發(fā)比昨日又多了幾根——就像琉璃瓶中的并蒂蓮,每掉一片浮葉,便多一道肉眼難辨的裂痕。
去把庫房的金錯刀取來。老夫人忽然開口,再備三匹汗血寶馬,馬具用突厥式樣的。
母親是要……
許敬宗既然要奪兵符,老夫人轉(zhuǎn)身時(shí),披風(fēng)掃過案頭的琉璃瓶,哀家便讓他知道,關(guān)隴的婦孺,也不是能隨便折枝的花。
冰棱從檐角墜落,砸在青石上碎成齏粉。綰綰摸著琉璃瓶上的纏枝紋,忽然聽見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不是報(bào)平安的輕快,而是帶著鐵蹄踏冰的冷硬。她知道,屬于她的戰(zhàn)場,從來不在閨閣的妝奩前,而在這朱門深鎖的庭院里,在每一片需要守護(hù)的、刻著星紋的殘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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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瓶中的并蒂蓮輕輕晃了晃,兩片浮葉相觸,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響。那聲音混著老夫人研磨金錯刀的沙沙聲,竟與碎葉川的風(fēng)雪,在她腦海中詭異地重合——原來有些守護(hù),從系上那道纏枝蓮銀鐲的那日起,便注定要像琉璃瓶中的根須,哪怕被凍裂、被毒侵,也要在冰水里,纏出一道生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