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導語:
婆婆死后,我的眼前開始飄著一串串的字。
我看不懂。
起初我以為是老太太顯靈,直到后來我認了字,
看清了鬼畫符寫的什么:
【前方高能!渣男退!退!退!】
我盯著這行字陷入沉思:
做鬼了說些鬼話也不是不能理解哈。
1
東北回來快一個月的時候,村小學的王老師叫住我:
來英,建平廠里來信了。
信紙黃黃的,蓋著章。
徐建平申請離婚,理由:長期分居,感情不合。
王老師念到這兒,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接過信,仔細辨認。
已經簽字蓋章的離婚同意書。
最下頭,是我的名字。
眼前的鬼畫符飄的起勁,不知道是不是在罵陳建平。
鬼畫符(彈幕):
【死渣男,啊啊啊我要氣死了!】
【嗚嗚嗚,她知道了,以后怎么過啊�!�
婆婆死后,我每天都能看到眼前飄著字。
大概是老太太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鬼畫符(彈幕)來來回回的翻滾:
【急了急了,這次的女主不識字啊這回!】
【靠!文字她真看不懂�!�
【渣男在東北快活呢,怎么告訴她啊】
【能不能發(fā)圖好像只能發(fā)官方表情!】
【再看不懂我就要下場附體了】
陳建平在東北的糧站里頭當會計。
婆婆知道我不識字,飄了一會給我發(fā)了三個小人的圖,男的女的和孩子。
想來是遺憾我跟陳建平還沒有孩子
為了讓她別再纏著我,早日去投胎,我去了趟東北。
我以為她是想讓我去跟她兒子團聚。
我站在糧站家屬樓外頭等陳建平來接。
樓里傳來奶聲奶氣的喊聲:陳爸爸,我要喝牛奶!
我那一刻才知道,為什么婆婆天天來顯靈。
不是讓我來團聚的,是告訴我陳建平另外有老婆孩子了。
家屬樓外面墻上貼著照片。
他跟別的女人和孩子站在一起,胸前戴著紅花,三個人笑的燦爛。
陳建平解釋說是廠里什么先進分子結對,說我沒念過書,不懂這些彎彎繞繞。
我要回家的時候,他說
什么工會補貼,要填個表。
我就填了。
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是離婚同意書。
我忍住撕掉那張紙的沖動,跟王老師求情:這個事情,您能不能暫時替我保密
王老師嘆氣,沒說什么,點了點頭。
回了家,我把門插上,把自己悶在枕頭里狠狠哭了一頓。
我要去東北跟陳建平同歸于盡。
他怎么能這么騙人!
2
我給婆婆上了炷香,磕了三個響頭。
我回來了,您交代的我也做了。
對著排位我也有怨氣,離婚的事,您應該也知道了。您要是還有事,就托夢給陳建平吧。
可那串鬼畫符還是在,閃的人心煩。
鬼畫符(彈幕)
【這要怎么解釋我們不是她婆婆啊喂!】
【我也想托夢給陳建平,看我打不死他!】
我還要去東北找陳建平算賬的,但是家里錢不夠了。
之前攢的糧票和錢,都花在路費上了。
天剛放亮,我又看見鬼畫符在飄,不偏不倚,貼在我頭頂正上方
死了的婆婆比活著的更煩人。
鬼畫符(彈幕)
【寶寶你懷孕了,要注意身體啊】
跟前兩天的不一樣,這次的圖是個包起來的孩子。
我一下子心跳就快了。
念頭和酸水沖了上來。
這熟悉的感覺,我太清楚了。
我懷上了。
她不是第一個。前幾個,要么胎死腹中,要么生下來沒兩天就走了。
那會兒窮得一個雞蛋都供不上,我也沒力氣哭。
老天真是不想讓人好過。
3
孩子一落地沒哭,我先哭了。
她跟前頭三個一樣,都是見不著爹的。
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我抱著她輕聲的跟她說,
有了你,姆媽就不是一個人了。你要好好陪姆媽呀。
鬼畫符(彈幕)
【女主終于不是孤單一個人了!】
【嗚嗚嗚,這名字騙我眼淚�!�
【母女平安,真好真好�!�
從來沒期待過這孩子。
但看著她胎脂還在的小臉,心里卻踏實起來。
以后我不是一個人了。
隔壁床阿姐撇嘴:哭喪呢孩子都要被你哭短命!
鬼畫符(彈幕)
【啊呸呸呸!我們佩佩長命百歲!】
我哪里還顧得上這些
這個孩子要是留不住,我也不活了。
娘家沒人了,婆家也沒人理。
幸好生產隊里分發(fā)了當年的新米,是我們娘倆救命的福利。
我全熬了濃濃的米湯,加上奶水,佩佩長得健康白胖。
或許是這個名字真有點用,
也或許老天給了我一巴掌之后,愿意給顆糖吃了。
婆婆還是陰魂不散,鬼畫符沒停過。
我每天對著她說話,讓她不要整這些沒用的。
要還有法力之類的,就保佑佩佩健健康康地。
4
剛過完年,天天下雪。
傍晚時分,佩佩突然燒了起來。
村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一邊翻抽屜一邊嘀咕,說是急性腦膜炎,得趕緊抓藥退燒。
他隨手撕下一張紙,潦潦草草寫了處方遞給我,讓我明早趕去縣里配藥。
我不識字,他指著藥名念給我聽:雷可嗪。
雷可嗪這名字怎么聽著怪怪的……我低聲嘀咕了一句。
話音剛落,婆婆那熟悉的鬼畫符又飄了過來。
【雷可嗪這藥哪來的】
【庸醫(yī)啊艸!根本沒這個藥。】
【寶快跑,去醫(yī)院啊,別信他!】
【腦膜炎拖不得,真的拖不得!】
這次不像往常那樣亂七八糟,而是整齊地幾行都飄著醫(yī)生寫的那三個字:雷可嗪。
這三個字后面打了個大紅叉。
我心里猛地一沉。
醫(yī)生今天一直躲著我的眼神,話也說得含含糊糊。
他是陳建平那邊的遠房親戚,一向話都少說,今天卻格外熱心,一直催我快去抓藥。
越是這樣,我越覺得不對勁。
我拿著那張?zhí)幏�,手心直冒汗�?br />
婆婆即便生前再難相處,總不會害自己親孫女吧
既然她提醒我,我不能不信。
我把處方摁在桌子上,盯著他的眼睛問:你這藥名……真的沒有寫錯嗎
他皺起眉頭,煩不勝煩地擺手:你別胡思亂想,趕緊去抓藥就是。
我沒讓步,指著那三個字:這個不對,你得重寫。
他嘆了口氣,嘴里嘟囔:不識字還愛挑理。
但最終還是把藥改成了氯苯胍、青霉素。
先拿這藥頂著,后面通車了再補其他的。
可我哪還敢信這點藥能頂事
我轉身就往家里沖,把佩佩包得結結實實就出了門。
雪下得更大了,北風吹在臉上像是在扇巴掌。
我背著她,快步走向村口那條結著冰殼的公路。
幾十里路,我腳底又冷又疼,幾次幾乎站不穩(wěn)。
路上沒人,也沒車。
孩子臉越發(fā)滾燙,小手卻冷冰冰的。
她迷迷糊糊發(fā)出媽!媽的聲音,我心像被狠狠捏著,眼淚憋都憋不住。
到了縣衛(wèi)生院,燈光晃得我眼花。
醫(yī)生一摸她額頭,立刻推進去輸液,還說來得及時,再晚幾個鐘頭就危險了。
天邊泛起一點光,屋檐下的雪還在滴水。
佩佩在輸液,我靠著墻坐著不動,整個人像被掏空了一樣。
總算,是熬過去了。
5
醫(yī)生說佩佩熬過去了,但得繼續(xù)吃藥、注意衛(wèi)生。
我點點頭,記下了他說的藥名,剛想默念一遍,結果轉頭就已經忘了。
藥名是兩個字,我怎么也復述不出來。
我讓醫(yī)生幫忙寫了紙條塞在袖子里,像藏寶貝似的。
回村那天,路還結著薄冰,
我踩著滑雪似的路,一步一滑地往家走。
眼前的鬼畫符也沒閑著,不曉得婆婆怎么每天都有那么多話說。
【寶,抽時間學認字吧�!�
【1969年,又是農村……太難了�!�
【她娘家都沒人,估計家里不怎么好,沒條件上學�!�
我抬頭對著鬼畫符說話了:
姆媽,別費勁了,你知道我不識字的。
鬼畫符停了一會,又出現(xiàn)了一行。
【婆婆(打叉),彈幕(打勾)】
還是看不懂……
經過村小學門口的時候,腦子里突然蹦出一個念頭。
我把鬼畫符里的四個字記下,拿著去問王老師:這四個字,念撒
王老師瞇著眼看了:婆婆,彈幕。這‘彈幕’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彈……幕
你要學認字么
我低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有那功夫。
回到家,找了塊木牌子,拿木炭一筆一劃描上彈幕兩個字。
點了一炷香,供上兩個紅糕和一盤橘子。
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
彈幕大人……我也不曉得您吃不吃香火。
多謝大人救我佩佩,等以后日子寬裕了,我再供些好的。
彈幕
【啊啊啊使不得使不得!】
【寶不用這樣,哎呀!這真是……】
【第一次被當神仙供,有點方。】
……
眼前不停翻滾出新的字……
還是看不懂。
不過彈幕大人真挺能嘮的。
6
回村后那幾天,我腦子里反復想著那張藥單上的字。
醫(yī)生念出來我記不住,紙條掉了我也找不回來。那一瞬間,我真想過,如果我能自己認字,是不是就不會差點把佩佩交出去
鬼畫符還在飄——
【寶寶你得學點字了】
【地圖、藥單、通知,全都靠認字】
【認字不只是撐面子,是保命】
我那會兒還是想不明白這些虛頭巴腦的。可我忽然想起,那天村西頭廣播里放的歌,說啥火車開到山那邊,夢就到了城里。
我想過一個畫面。以后哪天佩佩長大,要去遠的地方上班上學、找人找路,她回頭問我:媽,哪是南,哪是北
我就不能再指著天說風從哪邊吹了。
我得認得地圖,我得看得懂車票。
【寶,這覺悟我給打滿分!】
我找了個空紙箱,把箱板裁成一塊塊,在上面描路名、畫方位。
佩佩看我描地圖也湊上來問:媽
我說:是咱們家,往北走是供銷社,往南走是小學。再往南,是你以后可能去的地方。
佩佩眼睛一亮。
我握著她的小手一起點:來,這是‘南’,這是‘北’。
【嗚嗚嗚我們佩佩有出息了】
【地理啟蒙計劃啟動!】
6
離婚的事情終是瞞不住人,佩佩一報戶口,村里就都曉得了。
村口曬谷場上,柳家嬸嬸嗓門響得很:張來英被離了,那房子還能賴著不搬
她話一出口,幾個老人都放下手里的簸箕,圍攏過來。
房子是陳家的,婆婆都死了,她又沒生兒子……
我在水缸邊洗米,聽得清清楚楚。
灶膛間里,佩佩在學步車里咿咿呀呀,跟自己聊得正歡。
下午的時候,陳建平的堂哥陳志明來了,帶著兩個村里的后生,一腳踹開了我家院門。
張來英!
我剛從灶房出來,手上還在滴水,他已經把一張紙拍我眼前:
我們陳家的房子,你盡快騰出來!
我低頭一看,是一張手寫證明,蓋著縣里的章。
證明我跟陳建平已經離婚了。
白紙黑字,你自己簽的。這房子跟你沒關系了。
陳志明冷冷地掃了一眼屋里:鍋碗、米缸、被褥,全是陳家的。你娘倆自己看著辦。
佩佩被動靜嚇到,哇地一聲哭出來,撲到我懷里,小臉埋在我脖子上,眼淚順著我脖頸往下滾。
我抱緊她,盡量讓自己冷靜:這紙……我不認。
當初陳建平說是給老太太辦后事用的,我才簽的字。
陳志明哼了一聲:信不信是你的事,簽了就是證據(jù),不認也得認!
他一擺手,兩個小青年往屋里沖。
一個去拉桌子,一個已經蹲在米缸前頭抬頭看我。
我直接沖了過去,手一伸抓起灶臺上的菜刀朝他們揮了兩下,
別動!
屋子你們要收,去找書記來。
屋里的東西你們碰一下試試!
彈幕大人大概也在為我著急,飄的飛快:
【我草這是什么狗親戚!】
【刀拿穩(wěn)!他們不敢動你】
【宅基地歸生產隊所有好不好!】
我握著刀,想到自己簽的字,喉嚨里像卡了根刺。
7
你要是再來,記得帶書記來。
讓我搬可以,起碼得說明白。我給婆婆送終,給陳家生了孩子。
只不過被騙簽了字,怎么就要被趕出去了!
我氣的發(fā)抖,一字一頓地盡量說清楚。
陳志明沒回嘴,轉身走人,臨走扔下一句:
再來一趟就不是勸你,是把你扔出去。
他們走后,我坐在門檻上,抱著佩佩不說話。
都是我沒用,如果我認得字……
我點了燈,把王老師送的《新華字典》翻開。
第一頁不認識,第二頁也不認識。
我的手還在抖,看著字典上密密麻麻的字很想大哭一場。
可佩佩睡在我懷里,我不能哭出聲。
彈幕大人依舊說著我看不懂的話:
【下次他們再來,可能就直接動手了……】
【張來英,打不倒你的會讓你更強大!】
沒過兩天,陳志明真就帶了村支書來了。
一進門,支書皮笑肉不笑地說:
來英啊,房子這事兒,也不能全賴人家建平。
他現(xiàn)在在東北成家了,那孩子……
哪個孩子我打斷他。
我去過東北,那個孩子是陳建平現(xiàn)在女人帶過去的。
跟他有血緣嗎有沒有結婚證
我聲音不高,但句句帶刺。
他騙我說是單位的福利,結果讓我簽離婚協(xié)議;他在外頭養(yǎng)著女人,卻跟我說什么廠里結對幫扶。
現(xiàn)在你們說房子要給東北那孩子住
那我問你,書記,我的佩佩,是不是陳家的!
書記臉上的笑立馬掛不住了。
你們要認那邊沒血緣的孩子,反倒讓這邊親生的斷糧斷戶口!
你們要是說我不是陳家人,那重婚算不算事
我識字不多,但我知道,上頭早有規(guī)定!騙婚重婚,違法。
我摸出寫了一半的信紙,在他們面前一晃。
我信已經寫好了,地址也打聽清楚了!縣婦聯(lián)、區(qū)信訪、糧站紀檢,我全都準備寄。
再過兩天,信到了,你們別怪我沒提醒。
我聲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聽清楚了。
屋外圍了一圈人,有的原本也跟著起哄說我離了婚還賴著不走,
現(xiàn)在也低聲嘀咕起來:原來陳建平早就外頭有人了
這都騙到家門口了,這還是人干的事
老太太尸骨都還沒涼,就逼兒媳婦帶著孩子滾出去
哪有這樣斷人活路的……
書記見風頭不對,連忙轉身勸陳志明: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別搞得太絕。
她畢竟給陳家生過孩子,是咱村里的。
房子就讓她住吧,孩子也能在咱村讀書。
陳志明臉漲得通紅,嘴張了幾次,終究沒反駁。
8
他們終于走了。
我重新拿出那張寫了一半的信紙,折好收進字典里。
這根本不是信,是我照著字典前兩頁描的。
上面的字,我還認不全。
我有字典,有彈幕的輔導。
彈幕大人比我想的要耐心得多。
只要我問,有問必答。
我指著雞蛋問:蛋字長撒樣子
彈幕就會給我看:
【蛋!雞蛋的蛋!】
【寶,你多寫幾遍。】
我照著彈幕翻字典。
字典前幾頁翻得都卷了邊,我現(xiàn)在能靠自己認三十多個字了。
每認一個字就像從水缸里摸出一條泥鰍,得使勁抓住記住。
雖然很慢,但每天都在增加。
彈幕教我養(yǎng)雞。
【雞窩不能濕,雞會抑郁的�!�
【母雞聽音樂產蛋多!你試試給它們哼個歌�!�
【地龍,蚌殼粉最補,生熟混喂,一周見效】
我照做。
雞真就爭氣了。
連著下了好幾窩蛋。
我把多的雞蛋換了糧票,攢了些糧票又偷偷去了縣里一趟。
我不敢驚動王老師,就站在他家窗下放下一包東西,里面是我挑了好久的禮物:
一條毛巾,還有一瓶紅糖。
多下來的錢給佩佩買了新衣服。
她穿著紅色毛線背心高興的很,圍著雞窩蹦了一圈,嘴里喊:母雞咯咯噠!
村里人見我日子稍微過得順點,立刻炸了鍋。
張來英怕是靠死人發(fā)了財。
她怎么還有票去縣里誰給的
她哪來那么多雞蛋不是投機倒把是啥
有人去大隊告我,說我私下交易,倒騰票證。
書記叫我過去問話。
我把他帶到雞窩邊上給他看。
雞一邊咕咕叫,一邊下了蛋。
彈幕興奮地狂刷:
【啊哈哈哈,當場下給你看!服不服!】
【笑死我了,雞太給力了�!�
書記抽著煙,坐在板凳上,說了句:
人家娘倆也不容易。雞養(yǎng)得好多下了些蛋而已。你們要是閑得沒事,也去抓地龍去。
再來告她的,就讓他先交五十斤雞糞再說話。
他這話一出,舉報風頭才算壓了下去。
臨走的時候他突然回頭問:這‘科學養(yǎng)雞’的字,誰教你的
我一愣,正看見佩佩拿著小樹枝在泥地上比劃雞字,忙用腳一抹。
雞教的。我指著那只還沒走遠的母雞,它說想吃地龍,吃飽就下蛋。
彈幕瞬間炸了:
【哈哈哈,不是我教的啊!】
【她已經學會睜眼說瞎話了!】
書記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行,那讓它們多教教你。
又朝房梁看了一眼,說:房子的事……不用操心。
9
農忙時節(jié)。
這是隊里最苦最累的活計之一,得彎腰在水田里一整天。
早上分地,我被分到最角落里那塊,泥深,水也深,面積大得一眼望不到頭。
我沒說什么,擔著秧苗下田。
一擔秧才放下,還沒喘勻,就發(fā)現(xiàn)少了一半。
幾個女的在不遠處彎著腰插秧,秧苗堆得高高的。
我過去看了一眼,她們抬頭沖我笑得甜:
哎喲,張來英,你家秧怎么這么少啊
彈幕炸開:
【偷你秧還敢陰陽怪氣,打她啊!】
【快撈一把淤泥糊她臉上,不然我要生氣了!】
現(xiàn)在鬧起來只會讓人笑話,工分也別想要了。
我硬生生把那股火壓下去,只在心里罵了幾句。
這點秧苗不夠,就得自己跑更遠去挑。
一趟趟來回,別人休息了,我還得多跑幾趟才能插完。
累得像條死狗,腰都要斷了。
收工回家,佩佩從院子跑出來接我,小手抱著一籃子雞蛋給我看。
我摸了摸她頭,只說了一句:乖。
煤油燈下,彈幕刷得飛快:
【寶,做張表格!】
【你先畫格子……】
【人名不會寫就畫格子,我們來教你】
我從箱子底翻出徐建平留下的舊本子,按彈幕教的,一格一格畫表。
不會寫的名字,我就空著。
秧苗幾擔、哪塊田、誰插的,寫得明明白白。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我就拿著本子去了組長家。
組長揉著眼出來,見是我,愣了半天:來英這大早上……
我把本子一翻,聲音平穩(wěn):這是昨天你們分的,組長看看,是不是這么分的
組長看了表格一眼,臉色立刻變了。
儂懂啥哪有這么算的
我一頁頁翻過去,露出我畫的格子,一行一行寫著秧苗幾擔哪塊田誰插的。
名字我不會寫,你們寫。但這活是我干的,這賬不能糊涂。
這時,已有幾個人圍過來看熱鬧。
表格畫得清清楚楚,誰多誰少,一目了然。
隊長也趕來了,看了幾眼就知道遮不住了。
行了!他拍了桌子,就按來英的記來。以后分工記清楚,賬上都得寫明白!
彈幕大人也很高興:
【我們寶!會記賬了!】
【學會維權第一步,動筆!】
10
從那之后,沒有人再明著為難我。
背后的風言風語還在,只是聲音小了點。
漸漸地,有人靠過來:
來英啊,你認字對吧幫我瞧瞧這封信,寄來半年了,一直沒人念。
我點頭,替人念了信。
人家又塞給我五個雞蛋,讓我?guī)兔匾环狻?br />
晚上點上煤油燈,我照著彈幕教的格式寫信。
一筆一劃,認認真真。
秋收到了。
曬谷場上鋪滿了稻子。
佩佩跟在我屁股后頭推谷子,小胳膊推不動,就干脆趴地上用頭拱,拱得臉通紅。
她還學著我打掃雞窩,手里拿著雞毛,在院子里追著母雞跑,咯咯叫得比雞還真。
晚上,我描字,佩佩蹲一旁畫貓畫狗。
彈幕刷:
【親子啟蒙計劃啟動】
【今天教日月山水�!�
我拉過她的小手,一筆一劃教她寫。
她咬著手指頭念:三……
我笑著拍拍她腦門:錯了,重來。
她眼睛亮晶晶,接著描,接著念。
彈幕飄:
【咱們留寶也開始識字啦~】
【跟媽媽一起學,都是好樣的�!�
【寶,今天也記得記賬啊�!�
我記得彈幕提醒,翻開我那本賬本,
今日雞蛋六顆,換糧一斤,曬谷三籮。
佩佩歪著頭看完,指著封面奶聲奶氣地問我:姆媽,這是不是‘賬’
我看著她,小小一團,忍不住親了一口。
對,這就是‘賬’。
11
那年冬天冷得早,雞圈水缸邊都結了厚霜。
我燒火做飯的時候,廣播正放著什么市里的匯演表彰節(jié)目,我壓根沒在聽。
直到我聽見:二等獎獲得者,代表縣文工團:陳佩佩。
那時候我正拿著柴火,聽到陳佩佩三個字,手一抖,柴火啪地掉進灶膛。
【啊啊啊上廣播了!】
【媽媽的驕傲時刻上線】
【寶你養(yǎng)出個金疙瘩】
我跑出去問村支書:昨天廣播你聽了嗎
支書樂呵呵地說:你家佩佩早就偷偷報了名,作文和手工雙料選上,還不告訴你,怕你擔心路費。
我聽完話半天沒緩過來。
她從鎮(zhèn)上回來那天,背著干癟的布包,一身凍得紅撲撲的,還帶了一張油光锃亮的獎狀。
姆媽,他們在縣廣播里念了我名字!
她抱住我那一刻,我只覺得耳根子像被灶膛火烤著,熱得發(fā)燙。
第二天一早,我出門串門,嘴上不經意地問了句:
你們昨天聽廣播沒……我家佩佩,廣播里念了她的名字哦。
【媽你別裝淡定了好嗎哈哈哈】
【她是你炫耀一輩子的資本】
那天晚上,我點了煤油燈寫了一封信。
寫得慢,歪歪扭扭。
只寫了兩句話:
佩佩,姆媽沒有能走出縣里。
你能走得更遠,就等你念我一次名字。
12
七七年高考恢復。
佩佩參加了。
她是全村唯一一個去參加高考的孩子。
考試那天我站在大門口,目送她進考場。
她背挺得很直。
彈幕刷:
【(咬手絹哭唧唧)留寶,加油!】
【我們留寶真好看��!】
天快黑了,她才回來,一進門書包一扔,整個人撲我身上。
姆媽,我……中啦!
她說得哽咽,我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我點頭:嗯。乖囡真棒。
她報的是師范,說以后想當老師,不想回村種地。
我說好,咱家總要有一個人,不再靠地吃飯。
陳建平沒回來。
我給他寫過信,告訴他佩佩考上了,讓他抽空回來看看,哪怕說一句恭喜。
他回信說:
她考上了是好事。他那邊今年差了一點,明年再爭爭氣。我這邊得照看著。
佩佩既然考上了,不如畢業(yè)了到我這邊來吧,我這邊人脈廣,能給她安排更好的前程。
彈幕炸:
【滾你XX的人脈廣】
【苦一口沒吃,倒想收割成果做夢!】
他把全部心思給了另一個孩子,他在那邊的兒子。
從沒問過佩佩讀的是什么,在哪兒讀,要帶多少東西,要多少學費。
他一句讓她來我這兒發(fā)展,說得輕巧得像在遞一封請?zhí)?br />
可這些年,我背她過冬、熬病、扛活,他有在身邊一日嗎
我沒生氣,也不意外。
我通知他不是因為我心里還念著這個人。
只是因為他是佩佩的爸爸。
幸好,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識字的張來英了。
我要陪著佩佩去京里上大學。
走那天,村口的班車一早就來了。
我扛著鋪蓋,佩佩背著書包,我們娘倆并肩往站牌走。
上車的時候,佩佩把我拉上去,說:姆媽,你得陪我認路。
我笑著回答:嗯,陪你認。
彈幕說:【你是她的起點,也是她的后盾】
這句話看的我心里酸漲。
彈幕何嘗不是我的起點和后盾。
我偷偷報了學校旁邊食堂的幫工。
打飯、擦桌子、抄菜譜,換兩頓飽飯,也能換一個能離她近點的地方。
我不讀書,但我能守著她讀完。
我坐在車尾,看她坐在窗邊翻錄取通知書。
陽光照在她頭發(fā)上,一根一根都很亮。
彈幕不停地刷著:
【我們的佩佩,上大學了�!�
【啊啊啊我要大吃一頓去慶祝一下!】
13
七九年冬天,北風吹得干冷。
我剛擦完灶臺,佩佩飛奔進來,壓低聲音跟我說。
姆媽,外面有人找你。
我正要開口,門已經被敲響。
門口那人拄著拐,左腿拖著,衣服皺巴巴的,一臉憔悴。
是陳建平。
王老師寫信告訴過我,陳建平因為貪污做假賬已經被糧站開除了。
他不再是記憶里的文人樣,眼里沒光,嘴角也沒有笑意。
佩佩,我是你爸。
彈幕浮現(xiàn):
【渣男退!退!退!】
【他竟然還有臉來】。
陳建平低頭揉著那條跛腿,喃喃道:
來英,我知道錯了。能不能借一點錢是我那孩子,他也想讀書,可…
佩佩站在我身邊,一動不動。
讓我一時間都不敢看她。
她走上前一步,聲音不大,卻字字珠璣:
這么多年,第一次見面,您什么都不問,就為了給你另外的兒子借錢
我媽媽教過我,做人要知恩圖報,但您算哪門子恩
彈幕不能更同意了:
【當年騙簽離婚的協(xié)議!】
【房子差點被搶,孩子差點病死的時候你在哪呢!】
我翻找出一個袋子,裝了兩個蘋果遞給他。
這是還給你的福利,我說,拿著這個去救你兒子的命吧。
陳建平愣了一下,沒有伸手接。
彈幕替我不平:
【真的不打他一頓嗎】
【以后別在來了!看見就錯氣!】
他欲言又止,卻什么也沒說,轉身走了。
14
我跟佩佩住在大學南門外租的小屋子里。
墻上掛著她親手寫的對聯(lián):識字破迷霧,明理開新天。
每天早上我去食堂幫工,中午掃地,晚上繼續(xù)跟著彈幕認字。
我已經知道彈幕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
一群可愛又知識淵博的人。
在我跟佩佩最困難的時候,伸手拉我們的人。
彈幕刷:
【學無止境,來英真棒!】
周末,佩佩帶我去圖書館。
那房間好大,滿墻都是書,我都不敢大聲喘氣。
直到我站在一面墻前,看到上頭貼著幾個熟悉的字:
婦女能頂半邊天。
彈幕浮現(xiàn):
【自己撐起了一整片天哦!】
我站在原地好一會,才慢慢地笑了。
15
那年國家放出公派留學指標。
佩佩被選上了。
她攥著那張通行證,一遍遍給我念上頭的英文單詞。
姆媽,我要坐飛機了。她說,我得去更遠的地方看看。
我?guī)退帐靶欣睢?br />
臨走那天,我們坐上開往機場的大巴。
她翻著那本厚厚的外語書,回頭看我一眼:姆媽,這次換我教你認外國字。
彈幕刷屏:
【留寶,來英,前路似錦!加油!】
【直播要結束了,好舍不得。心里漲漲的�!�
我望著車窗外的云,一層層翻卷。
我已經跟著佩佩走了這么遠,還會一直走下去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