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藝之初九
車子開進杭州西湖畔的學(xué)校,一片燦亮,四下是金h的se彩,光影的流動像浪涌,興奮過後,我整個人安靜下來,有人拍了拍我的背,問我是不是想家了?我搖了搖頭。
我感到暈眩,像鷹站在山崖,yu振翅高飛,眼前的天寬地闊,讓牠微微的顫抖。我聽見t內(nèi)想要伸展出來的一雙翅膀。
走陸路的車子也到了,我立即奔去找朋友,見到智革,沖過去張開手臂,就是一個大擁抱。智革紅了臉,拍了拍我的肩膀。
嘴里滔滔說起我們的船過三峽的壯麗,眾人在食堂里,也紛紛說起路上見到的奇景,智革只靜靜在聽,我坐在他的邊上,問他:「我收到仁杰的信,元良的信,就是不見你有一信來?」
「沒空,空閑的時候都在畫�!�
我想看看他畫的路上風(fēng)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感受到一陣冷淡的空氣。
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細細想來,想自己畢竟是個弱者,智革強健優(yōu)美,值得更好的人。在他心中,自己也許還排不上他的朋友隊伍里。
自己這一向是自作多情了,這聲音襲上心頭時,淚水就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sh了枕席。
接下來的日子,智革在腦海里旋個不停,像旋轉(zhuǎn)不去的龍卷風(fēng),風(fēng)浪稍息時,兩人在眾人間相遇,眼光相觸,一閃又同時避開,我的心神驟時亂了,痛苦一陣陣浮起來。
渴望打破這個僵局,郭智革卻跟我一樣頑固,一樣固守著沉默的墻,不肯將門打開。
除非si了,再無法解決這種痛苦。
我必須忍痛像割去身上的r0u一樣割舍掉這個朋友,讓自己重生,讓所有一切依戀留在過去。
深秋的西湖,到處都在凋零,枯h的葉分分秒秒在墜落,常常一個人踩著遍地落葉,當舊的去了,新的還未曾產(chǎn)生之前,自己就像一片與樹枝脫離的葉子漂浮空際,我想,只有等待,待它落到地時,才能安然地進入新的夢中。
藝專開課了,許多人搶著要進入林風(fēng)眠的課堂,經(jīng)過艱辛的抗戰(zhàn),重新復(fù)校的先生們,都有一gu抓緊時間要大展身手的昂揚,看到自己的名字被選入林先生的畫室,我忍不住叫了起來,也感到自己的心x就像被風(fēng)gu蕩起來的帆,我告訴自己,自此之後,人生里只有畫畫,別無他念。
早上的yan光灑入畫室,耳里聽見他的聲音,「好久沒畫人t了」。有人接口,「對啊,有大半年了。」
我站在畫架前,拿起筆,心頭一震,眼前的男t充滿力量,我專注看「他」。北方人的t格,勞動者的身軀,肌r0u健壯飽滿,彷佛可以聞見他身上油汗的、樸實的芳香,他的姿態(tài)笨拙,卻傳達出真實的力量。
靈魂深處被什麼撞擊了,筆尖迅速地在紙上沙沙游走,一個鐘頭里沉浸在心與眼、筆與身的奔赴,我知道眼前強而有力的姿勢被我的筆抓住了,線條游走間,我突然覺得,手上的筆該放下了,像俠士的劍該入匣一般,只待明日再畫。
第二日意興高昂,將昨日的畫擺在板上,線條g勒出來的身t,原來不只是線條而已,人t上的線條各有不同的節(jié)奏,當中的微妙是此際才t會到了。
我的手跟昨日一樣,卻奇怪畫不出來那gu感動,反反覆覆擦了又畫想要筆下的線條能接近心中感受到的,不自覺中一個鐘頭過去了,風(fēng)眠先生走到身邊我都渾然不覺,先生說:「方向有了,微妙處還沒表現(xiàn)出來�!�
彷佛遙遠處的那盞燈亮了,有方向了,我高興極了,開始在線條上投影,分別出受光與背光的明暗,畫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掉入慣x的技巧中了,畫出來的身t又掉入以往的框套中,不是昨日被撞擊到的那種新生的力量。
要畫出來的不該是陳腐的東西,該是那強有力的生命,r0u的味道,肌r0u的節(jié)奏感,我發(fā)瘋似的畫了又擦,越想把感覺捉回來,卻發(fā)現(xiàn)跑得越遠,越著急,筆下呈現(xiàn)出來的軀t越像無生命的殭屍,汗流浹背追趕了兩個鐘頭,越趕越是茫然,我頹喪地看著眼前的畫,這不是我心中要說的話,不是心中見到的,眼前畫的是什麼呢?我一把扯下畫紙,撕了個粉碎。
許多人抬頭看我,風(fēng)眠先生投過來的目光,異常清冷。
走出畫室後,我整個人像失了魂魄,不yu與人半句交談,也茶飯無味。
腦袋里不停的在想:「錯了,全錯了!」
開始學(xué)畫畫的時候,都在學(xué)基礎(chǔ)技巧,只顧要把技巧練準確,但要表現(xiàn)生命,就非得要舍去這種基礎(chǔ)si板的技巧不可。
以前是看不到,現(xiàn)在看到了,卻又表現(xiàn)不出來。
躺在床席時,我努力要回想,那時靈魂被觸動的,新鮮、強烈的感覺,它只在靈魂中停歇片刻就跳走了,如果腦中有一張底片,能夠?qū)⒁粍x那的感覺固定,再慢慢放映出來,那該多好��?
對,筆下要畫的,就是這個東西,要恭順地表現(xiàn)出來。
我跳起身子,立即將這番t會寫在日記本里,感覺到新的自己正要誕生出來。
隔日醒來,翻看日記本上寫下的「把我所看到的恭順地表現(xiàn)出來」,我又抓起筆補上一段:
「假如這步能做到了,那時還得再進一步,不但把我與物的靈魂相融和,還要加上我,要將我的靈魂、思想,來強烈化加在物t的靈魂中,也使物t本身的靈魂強烈地顯出�!�
十二月二日,在西湖復(fù)校的藝專補行開學(xué)典禮。
先生們逐個上臺說得沉痛,周輕鼎先生說:「你們來到這里專門學(xué)一種技藝,從星期一到星期六,問問自己做了什麼?如果沒有作品,你這一周的時光白活了。」
他的話像面槌,敲扣著我,心鑼轟轟作響。
雷圭元先生感慨時光稍縱即逝,人在時間上占得那樣短,在空間上占得又多渺小,但世界上的一切偉大都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的創(chuàng)造力可以擴展空間、永恒時間……他的話還在耳畔回繞,我的腦袋里忙著計畫,既然想給自己開出了一條路,就不能隨興去做,得要求自己,算算時間還有十七個月……
我要畫到三十幅油畫,十張人t,二十張風(fēng)景、靜物、肖像,一個月畫一張人t油畫,一張人t素描,一張風(fēng)景,一張靜物,一張肖像,每周得畫一張油畫,一張水彩,十張速寫,一張構(gòu)圖,這些都是畫上的功課,此外還要讀書,文學(xué)、藝術(shù)、詩……還要多寫作,不管感想、評論、敘述、詩等等,從此刻開始抓緊時間,等畢業(yè)時,可以理直氣壯,跟自己說:「你可以畢業(y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