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十二歲的劉墓，終于把他的傻子哥哥牽回家了。

    五十六歲的劉朝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癥，他變得比和以前還不愛說話了，總是一個人發(fā)呆。

    某一天劉墓從公司回家，發(fā)現(xiàn)劉朝又不在房間里，他也不著急，換上剛脫下來的皮鞋就往家門外巷子口走。

    走出玄關(guān)的時候，他順手拽下了掛在衣架上的白圍巾。

    他們在劉朝確診后，搬回了從小生活的那個房子，因為劉朝迷糊的時候總是和劉墓念叨。

    每一次劉朝不見了，都是在巷口那個便利店門口蹲著，把自己縮成一個蘑菇，和幾十年以前一樣。

    像孢子被風(fēng)吹散了，游蕩了很多很多年，又被吹回了出生地，來年在這里長出來小小的新蘑菇。

    還沒走出巷子，劉墓遠遠的就看見了便利店門口蹲著的那個黑乎乎的影子。

    他慢條斯理走到劉朝的面前，像一個老紳士，穿著體面的西裝，外面還套一件挺闊的黑色大衣，光潔的皮鞋碰劉朝的拖鞋，輕輕踩他赤裸的腳趾。

    劉朝就慢吞吞地抬起頭，那雙眼睛還和年輕的時候一樣干凈清澈，沒有被時間磨去光澤。

    他已經(jīng)不認(rèn)識劉墓了，就安安靜靜地望著劉墓，也不出聲。

    劉墓叫他的名字：“劉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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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朝沒反應(yīng)，他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名字了。

    他只是拽著劉墓筆挺的西裝褲腿，試圖把劉墓挨在他腳趾上的皮鞋挪開。

    劉墓把腳收回了：“你怎么又來這里了？”

    劉朝看他幾秒鐘，慢吞吞的開口：“我、在、等我、弟弟他、去、里面、買東西了”

    劉朝不多和眼前的陌生人講話，他說完就挪開了視線，專心盯著便利店門口。

    便利店里黑乎乎的，什么也沒有了，現(xiàn)在是一個廢棄的商鋪，因為城市新的建設(shè)規(guī)劃，這個舊巷子馬上就要拆除了，他們過幾天也要離開了。

    但是劉朝不懂，他只是很認(rèn)真地盯著這扇永遠不會再打開的玻璃門，在等著十幾歲的劉墓從那里出來。

    涼風(fēng)灌進了他毛茸茸的睡衣里，吹得衣服膨起來，他遲鈍地把睡衣壓緊貼在身體上，頭發(fā)又被吹得散亂糊住了眼睛。

    劉墓不和劉朝爭辯自己的身份，抬腳往巷子的轉(zhuǎn)角走，走到劉朝看不見的地方。

    便利店的鎖很早之前就被他拆掉了，反正也是個無人問津的破舊商鋪，拆掉之后也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重新鎖上。

    他拉開布滿灰塵的玻璃門，盡量觸碰之前蹭干凈的地方，手上也依舊沾上了門把手上的泥灰，搓起來澀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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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手掌下意識往自己的衣服上蹭，潛意識里還記得外套是要給人看見的，專門把手伸到了外套里。

    白襯衫上蹭出來一個黑乎乎的印子，他才反應(yīng)過來，站在空蕩幽暗的商鋪里愣了兩秒，失笑出聲。

    賺大錢裝矜貴了這么幾十年，到頭來本質(zhì)還是窮巷子里的渾小子，只是如今不窮了，真真釋懷了最怨天尤人的那十幾年。

    他認(rèn)真整理了自己的衣著，像見初戀的青澀小子，刻意對著玻璃上映出來的不太清晰的影子，捯飭了下自己本就一絲不茍的頭發(fā)。

    然后他走向劉朝蹲著的那一面，略顯緊張地吸了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塵封已久的玻璃門。

    墻角在塑料垃圾掩埋下的感應(yīng)器感應(yīng)到了開門的動靜，電子音輕快的響起，聲音因為缺電變得低弱，伴隨著沙沙的電流聲。

    “歡迎光臨——”

    還是以前那個最便宜的感應(yīng)器，無論是有人進來還是從里面出去都只會播報一句“歡迎光臨”。

    面前那扇門張開的角度一點點擴大，劉朝的眼睛也一點點變亮了。

    劉墓從玻璃門里走出來，腳步沉穩(wěn)，面容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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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步步向劉朝走近，劉朝的臉隨著他的靠近仰起來，遲緩地眨了眨眼睛。

    劉墓彎下腰，熟練地把手里的圍巾套在劉朝的脖子上，圍起來，裹嚴(yán)實：“我不是說過嗎，以后每一次出門都要記得戴，你怎么又忘記了？”

    其實現(xiàn)在只是早冬，天氣還沒有那么冷，并不會把人凍出毛病。

    再冷一點劉墓就不會去公司了，他要在家里照看劉朝，因為劉朝早年干了太多體力活，腿腳留下了毛病，到冬天冷的時候，就會從骨頭里滲出痛，嚴(yán)重時都下不了床。

    “弟弟”劉朝沒有回答他，乖乖伸著脖子任他打扮，眼睛彎了彎，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他又忘記了剛剛在門口被眼前這個男人搭話的片刻，現(xiàn)在從門里出來的，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弟弟。

    劉墓扶著手臂把人從地上拉起來，劉朝的腿都蹲麻了，站起來的時候哆嗦著往前跌了兩步，被劉墓拽緊了。

    “等了多久了？”劉墓皺起眉。

    劉朝把下巴縮進暖和柔軟的圍巾里，緩緩搖了搖頭：“沒、多久�！�

    劉墓也不指望能從他嘴里聽到實話了，說了幾十年了，這傻子做自己覺得他會生氣的事情的時候，還是喜歡瞞著他，怎么都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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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手往下探，握住劉朝睡衣袖口伸出來的手指：“冷不冷？”

    劉朝的手背已經(jīng)皺起了褶皺，他的也是一樣，皺紋和干枯的繭摩挲在一起，很粗糙。

    “不、冷很、暖和”劉朝又往圍巾里縮了一截，嘴巴鼻尖也一起被遮住了。

    劉墓把他微涼的手掌一并握進自己的掌心，捂熱了，牽著人往來時的方向走：“走吧，回家。”

    玻璃門合上，銹蝕的合頁松了，門在慣性的作用下往里推開一小段距離，感應(yīng)器太靠近門邊，又開始古舊地播報起來。

    循環(huán)往復(fù)的開合里，模糊的電流聲一遍又一遍念著“歡迎光臨”，直到最后門徹底閉合，風(fēng)吹過巷口，卷起地面枯黃的落葉，飛揚，舞動，再落定。

    破敗陳舊的巷子里走著兩個緊挨在一起的年邁者，他們牽著手，腳步緩慢——

    二十一歲的劉墓，在三十年后的便利店門口，終于把他的傻子哥哥牽回家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