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玉簪重生
老巷工作室的冷光燈在午夜三點投下幽藍的光暈,超聲波清洗機的嗡鳴像極了2003年那個暴雨夜卡車的引擎。我捏著鑷子的指尖有些發(fā)麻,玉簪胚在玻璃皿里泛著溫潤的光,放大鏡下的劃痕果然呈不規(guī)則波浪形——是十七歲的少年在顛簸車廂里,用修輪胎的三角銼刀刻下的笨拙筆觸。那些劃痕里嵌著陳年的機油垢,此刻正隨著清洗液的震蕩緩緩剝離,露出黃楊木本身的淡金色紋理。
“小心點,那道縫里有顆砂粒。”蘇言的輪椅在木地板上轉(zhuǎn)了個圈,停在我右側(cè)。他鼻尖沾著橄欖油,指尖卻異常干凈——自從開始修復(fù)玉簪,他每天要洗二十次手,連指甲縫都用牙簽挑過。當(dāng)他的食指蘸著油膏抹過花瓣邊緣時,我看見他袖口滑落的刺青——半朵槐花的斷口處,碎鉆圖案正隨著肌肉起伏明滅,像極了我們在巴黎大皇宮展柜里看見的星群修復(fù)工藝。
“你聞,”他突然湊近,發(fā)梢掃過我耳垂,“橄欖油混著黃楊木的味道,像不像老槐樹夏天的氣息?”我深吸一口氣,清洗劑的化學(xué)味里確實浮著絲若有若無的木質(zhì)香,混著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恍惚間回到十二歲那個偷用張奶奶縫紉機油磨簪子的午后。那時他的后頸還沒褪去嬰兒肥,痱子粉撲簌簌落在我手背,說“等我磨完這支簪子,你就是我的新娘子”。
清洗機“滴”的一聲停了,我用鑷子夾起玉簪胚,迎向冷光燈。三十年的光陰在木頭上刻下細密的牛毛紋,當(dāng)年被卡車壓裂的縫隙里,竟長出了層琥珀色的包漿。蘇言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輪椅扶手與桌面碰撞發(fā)出輕響:“這里不能全磨平,”他的拇指摩挲著裂痕,“你看,這道縫的弧度,和你發(fā)間木簪的斷口一模一樣。”
月光從閣樓天窗斜斜切進來,在他義肢上的槐花貼紙邊緣鍍了層銀邊。那張貼紙是今早他用鑷子小心翼翼貼上的,圖案來自我們十二歲時的糖紙船——他至今還留著那疊泛黃的糖紙,每張都用透明膠帶補過,像修補我們支離破碎的過去�!�3d打印模具調(diào)好了�!蔽抑噶酥腹ぷ髋_上的微型裝置,十二歲的乳牙在樹脂溶液里浮沉,像枚即將墜入時光長河的月亮。
當(dāng)乳牙粉末與透明樹脂混合成淡粉色糊狀物時,蘇言突然按住我的手腕。他的掌心有層薄繭,是常年握砂紙磨出來的,觸感卻比記憶中柔軟——那時他在汽修廠擰螺絲,指尖總沾著黑油,寫信時會在“夏”字末尾洇開小塊墨漬。“留道縫吧,”他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就像我們的故事,總有些地方是補不上的�!�
我抬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睫毛上凝著水光,在冷光燈下微微發(fā)顫。義肢護具的槐花貼紙邊緣卷起一角,露出底下的金屬關(guān)節(jié),那道曾經(jīng)讓他夜夜痛哭的傷疤,如今被打磨得光滑如鏡,反射著月光�!澳阌浀脝幔俊彼蝗恍α�,缺了顆后槽牙的嘴角揚起,“十二歲那年我把乳牙藏進樹洞,你說‘等攢夠三十二顆,就能換玉簪了’,結(jié)果我只攢了三十顆”
“因為第十六顆牙,你替我撿風(fēng)箏時摔掉了�!蔽医舆^話頭,指尖撫過他后槽牙的填充物。那是去年在巴黎,他故意要求牙醫(yī)留下的缺口,說“這樣笑起來,才像當(dāng)年的蘇言”。樹脂溶液在模具里漸漸凝固,淡粉色的槐花形狀初具雛形,斷口處特意留出的縫隙里,隱約能看見底下的木色——像道永遠敞開的門,讓光得以照進。
凌晨五點,第一縷晨光爬上工作臺時,玉簪胚終于有了完整的輪廓。蘇言用細砂紙打磨裂痕邊緣,木屑落在他的婚戒上——那枚銀戒的斷口嵌著半顆碎鉆,是用我們第一次修復(fù)的碎鉆拼的�!爸罏槭裁匆萌檠绬�?”他突然開口,砂紙在木頭上劃出沙沙的響,“因為牙齒是人l最堅硬的組織,就像有些記憶,永遠不會被時光磨碎。”
我摸出發(fā)間的舊木簪,斷口處的“蘇言”刻痕與新簪的裂痕遙遙相對。窗外的老巷在晨光中蘇醒,新栽的小槐樹葉子沙沙作響,某片嫩葉恰好落在工作臺上,葉脈與玉簪裂痕的弧度完美重合。蘇言放下砂紙,從抽屜里拿出個小玻璃瓶,里面裝著2003年暴雨夜的雨水——那是他去年回老巷時,從樹樁裂縫里收集的。
“該給它上最后一層蠟了�!彼麛Q開瓶蓋,雨水混著橄欖油,在玉簪表面形成細小的水珠。當(dāng)?shù)谝坏蜗炗偷芜M裂痕時,我聽見他輕輕說了句:“對不起,當(dāng)年沒刻完�!蔽覔u搖頭,用指尖抹開蠟油,看它滲進木紋深處:“現(xiàn)在刻完了,而且多了道縫,讓光可以漏進來�!�
晨光完全籠罩工作室時,玉簪終于重生。它躺在黑色絨布上,裂痕處的淡粉色樹脂像朵永不凋零的槐花,斷口的縫隙里嵌著顆極小的碎鉆,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蘇言轉(zhuǎn)動輪椅,從背后抱住我,下巴抵著我的肩膀,義肢護具的槐花貼紙蹭過我的手背:“你看,破碎的東西真的能重新發(fā)光�!�
手機在此時震動,是改造辦發(fā)來的消息:“老巷文創(chuàng)公園明日奠基,樹洞裝置已預(yù)留展示位�!蔽铱粗聊簧系恼掌Aд掷锏睦匣睒錁杜�,工作人員正在調(diào)試led燈光。蘇言指著照片里的樹洞,輕笑一聲:“你說,當(dāng)年我們藏的乳牙,會不會也在某個裂縫里,等著被時光磨成鉆石?”
我轉(zhuǎn)身吻了吻他的睫毛,咸咸的,帶著橄欖油的味道。窗外的小槐樹在晨風(fēng)中輕輕搖晃,某片花瓣落在玉簪的裂痕上,恰好填記了那道縫隙——不是修補,而是自然而然的生長。就像我們的故事,曾經(jīng)以為是無法愈合的傷口,如今卻在裂痕里,長出了新的枝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