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形狀和的牢籠
“中午好，恰爾洛夫中尉，我可以和您單獨談談么？”赫爾佐格像一團影子，悄無聲息的出現(xiàn)在我的后方。他穿深灰色毛呢大衣，軟氈帽壓的很低，除去胸口的瓦爾塔標識外看起來和戰(zhàn)前知識分子沒有任何區(qū)別。
“當然可以�！蔽尹c點頭，“現(xiàn)在么？”
“如果您方便的話�！�
我和赫爾佐格向門外走去。路上我注意到一件非常有趣兒的事兒，每個顧問在看到我后，都自動將語言轉(zhuǎn)化為米加斯語，即便雙方都是卡扎羅斯人。這是件悲哀的事兒，雖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每個卡扎羅斯人都會盡量少軍官面前用卡扎羅斯語。他們的生存空間被壓縮到角落，他們的語言是污穢，是罪惡，是禁忌，不可以被發(fā)出。囚犯們僵硬著舌頭，努力學習陌生的語言，他們必須為自己感到恥辱，忘掉過去，成為新世界別扭的存在。語言是有力量的，大多數(shù)軍官不屑于學卡扎羅斯語，用拳頭和面包和她們的戰(zhàn)俘溝通。她們熟練的用名詞，動詞，形容詞和俚語，取笑卡扎羅斯男人笨拙的發(fā)音和近乎孩童的遣詞造句。主人不需要學奴隸的語言，謝瓦爾德總這么說。學習過程中的男人看起來很蠢，哪怕是里克特這樣的博士也像牙牙學語的幼兒一樣無助愚鈍。他費力的發(fā)出彈舌音，用不合適的動詞名詞搭配，手舞足蹈，急的滿臉通紅，看起來像個裝滿發(fā)酵蔬菜，即將爆開的壇子。
我想埃里希過去也這么看我。我的卡扎羅斯語并不完美，會犯下許多無傷大雅，引人發(fā)笑的錯誤。埃里希從書頁上方睥睨地凝視我，綠眼睛被鏡片的反光模糊。他沾沾自喜的挑剔我的語法和發(fā)音，嘴角掛著矜持得意的笑。他能流利的說很多語言，像個恰到好處的卡扎羅斯紳士，看過的米加斯語書比我還多。我喜歡聽他用各種不同的語言說話，我喜歡他信手拈來的典故和外國諺語。說不同語言的埃里希是不同的人，我癡癡地問他是怎么學會的，他沉吟片刻，回答說他從沒意識到自己是在“學”一門語言，因為身邊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會三四種語言。
于是我開始怨恨他，我怨恨他會始終比我聰明，比我有智慧，有修養(yǎng)。我怨恨他對我的語言了如指掌，甚至比我說的更好，更從容不迫。我羨慕他，所以我怨恨他，我也想上學，我也想學知識，我也想生活在克萊茨這樣的家庭，能盡情的學個痛快，而不是小學沒畢業(yè)就輟學回家。
我對他的報復也很簡單－－我在臥室里對他施以毫無緣由的暴力，我將他揍的口鼻滴血，睜不開眼，頭發(fā)汗津津的黏在額前。他爛泥似的躺在床上，嘴唇哆嗦，微弱的一張一合。我把耳朵湊過去，聽到他沙啞的呻吟，“停下求你”他斷斷續(xù)續(xù)，聲音模糊，然而毋庸置疑，說的是卡扎羅斯語。我終于把埃里希剝削到所剩無幾，剔除掉所有高貴的特質(zhì)。他躺在米加斯村姑的花毯子上，不過是個奄奄一息的卡扎羅斯男人。
赫爾佐格的身型挺拔，幾乎可以忽略掉瘸腿對他產(chǎn)生的影響�！澳罱^得如何？”我不無惡意，純屬關(guān)切的問，期望消減一點沉默帶來的尷尬，“聽說哈克斯和里克特都感冒了，您可要多保重。”
“承蒙關(guān)照，您也是�！焙諣栕舾裆驳�算禮貌，抿抿嘴唇，“您抽煙么？”
“我在戒煙�！�
“費多申科醫(yī)生會很高興的，”他的眼周肌肉動了動，幅度很輕，“她認為您是她最親密的朋友�！�
“您似乎對她很了解？”
一陣溫柔的漣漪出現(xiàn)在赫爾佐格蒼白如石膏的臉上，盡管只存在剎那，卻逃不過我的眼睛。他的嘴唇翕動，在最后一刻改變主意，“我想跟您談談埃里希·克萊茨先生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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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讓咱們談談埃里�！た巳R茨先生的事兒�！蔽覒蛑o的將重音放在先生兩字上。
“我認為他已經(jīng)達到出院標準，如果保持入院治療狀態(tài)有害無益。他現(xiàn)在的問題，間歇性低燒，夢囈，夜驚和筋攣，大多是心理因素。我的專業(yè)意見是不論對于他本人還是恩斯特先生來說，克萊茨先生回家修養(yǎng)是一個更理性明智的選擇�！�
我注意到赫爾佐格講話時會將左手微微揚起，好像在梳理看不見的思緒。一個人的思維比語言更快就容易這么做。我喜歡赫爾佐格的手指，修長白皙，被拔掉的指甲已經(jīng)重新長出來修剪圓潤。這是一雙知識分子的手，我的腦子里出現(xiàn)這句話，埃里希的手也是這樣，只是多了一些武器摩擦的繭，如今也幾乎消失殆盡。
一個人的手能講很多故事，格略科諂媚地說我有英雄的手，瑪麗亞會算命的老姨媽看著我的手說我注定不斷心碎，萊勒諾夫說我的手結(jié)實的像個男人，正適合扛槍，“你的眼睛在畏懼，但你的手在行動。”他贊許的拍拍我的臉頰，“眼睛朝前，手別抖，列兵恰爾洛夫�！蔽艺J為我有一雙村姑的手，農(nóng)村人的手和軍人的手同樣斑駁，布滿疤痕，龜裂粗糙，甲縫里有洗不去的泥土。我父親被勞動和酒精折磨的指骨變形，指甲被鐮刀劈開的印跡清晰可見。我母親的手因關(guān)節(jié)炎無法完全伸開，被藥膏染成淺褐色。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好好的洗了一個澡，用刷子刷干凈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晌疫�是不干凈。我嘴唇發(fā)炎，耳朵凍傷，指甲淤青，似乎永遠無法干凈。戰(zhàn)爭，貧窮，勞作烙在我身上，就像我皮膚，我頭發(fā)，我眼睛的顏色。我無法隱藏我的身份，我是個村姑，是個女兵，是個混血雜種。我坐在浴室里，在氤氳的蒸汽里哭，我知道我可以放心大膽地流淚，因為熱水能洗凈淚痕，因為很多女孩都在哭。一個人的手可以講很多故事，一個人的身體也可以講很多故事。我們有多久沒看自己的身體了？我們有多久沒看看自己了？我們有多久沒感覺是個人了？我們都認不出自己的身體了。我們臟的惡心。瘦的沒有乳房和臀部，看不出丁點女人的模樣。浴室外有人在唱歌，唱的是被改了詞兒的《再見了，家鄉(xiāng)的草原》，唱歌的女人也有男人，伴奏的有手風琴也有吉他。當唱到，“我將步槍代替捧花，帆布當作婚紗”時，一個女孩爆發(fā)出尖銳的抽泣，將臉埋進毛巾�！拔以撛趺醇奕税。彼D(zhuǎn)身向我們展示自己平坦的胸部，突出的盆骨和大片起伏不平的燒傷疤痕�！罢l會娶我啊！我要怎么生孩子��！我要怎么喂奶啊！我從前是個多漂亮的姑娘啊！”她撕心裂肺的哭起來，跌坐在地，“現(xiàn)在我全家都死了，我還要往哪兒走啊�！彼薜哪敲磪柡Γ灾劣谶^了好一會兒卡季卡和柳鮑芙敢走過來給她裹上毯子，安撫她，送她休息。
我能大致分辨出浴室里那些姑娘是干什么的，皮膚發(fā)黃發(fā)綠的是兵工廠的，肩膀上黑了一塊兒的是槍炮手，指關(guān)節(jié)有墨水的是文職人員。我們站在外面，喜氣洋洋的互稱軍銜，恭喜勝利，可等赤身裸體站在熱氣騰騰的澡堂里時，忽然脆弱又無助。我們不是所向披靡，捷報頻傳的軍人，不是炮兵大尉，通訊兵少尉，軍醫(yī)中士，而是寶琳娜，阿廖娜，葉卡捷琳娜，是村姑，裁縫和室內(nèi)女工。我們錯愕驚慌的面對這一切，意識到弄不清楚女兵到底該如何規(guī)劃未來。繼續(xù)現(xiàn)在的職位？可等男人回來，國家真的需要那么多女人么。結(jié)婚，生子？可男人還會愛上一個女兵么？讀了最多書的卡季卡會告訴你歷史上還從沒有人面對過這種抉擇。我不清楚我要做什么，
我用毛刷和肥皂清洗污垢，刷的渾身發(fā)紅。戰(zhàn)爭完全的改變了每一個人。不論他們?nèi)绾稳鲋e，你都不再是離開家的那個人了。我討厭赤裸，我喜歡制服的安全感。所以我剝奪了埃里希感到安全的權(quán)利。我讓他脫光，一絲不掛的站在我面前，轉(zhuǎn)身，彎腰抱膝，最后跪下，手掌貼地。我在他光潔白皙的矜貴中產(chǎn)皮膚上留下凌虐羞辱的痕跡，他的身體從此只講述一個故事，一個軍人如何淪為階下囚的故事。我征服他，逼迫他跪在地上服從我意志。他同時是抽象的概念也是具體的人。我踩住他的手指，慢慢碾壓，埃里希渾身發(fā)抖，咬緊牙關(guān)不敢吭聲，冷汗直流，像故事里被羞辱的英雄主角一樣沉默的忍受。他的手腫了，破了，青了，被打上膏藥，我捏著他的手腕笑嘻嘻的提議干脆下次將十根指頭全部踩斷，這樣更像是“戰(zhàn)犯的手”。
“恰爾洛夫中尉�！焙諣栕舾袂迩迳ぷ�，“您的意見如何？出院以后，他只要每三天來復查一次就可以了。如果沒有意外，兩周后就不用再來了�！�
我點點頭，“明天出院吧，麻煩您了�！�
“我可以問一下為什么今天不方便么？”
“我要準備一下。”我說，“我希望家里的一切都有助于他修養(yǎng)身體，畢竟，我是他有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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