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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楔子·山雨欲來

    光緒二十三年驚蟄,湘江上浮著一層青灰色的霧。

    陳三水蹲在船頭,將半截發(fā)潮的煙絲按進(jìn)銅煙鍋里。

    江水漫過他草鞋上開裂的縫隙,涼得人后槽牙發(fā)酸。

    往常這時(shí)候,江面早該漂滿漁戶點(diǎn)亮的紅燈籠,可今日放眼望去,竟只有他家這一葉孤舟浮在墨汁般濃稠的夜霧里。

    桃枝兒,收網(wǎng)吧。

    他朝船尾喚了一聲。

    往常只要聽到這渾厚的調(diào)子,妻子總要脆生生應(yīng)一句當(dāng)家的急什么,可今日船尾靜得能聽見水珠從漁網(wǎng)墜落的滴答聲。

    陳三水心里忽地一緊,抓起桅桿上掛的油燈就往船尾跑。

    桐油燈昏黃的光圈掃過空蕩蕩的甲板,半張濕透的漁網(wǎng)癱在積水里,網(wǎng)上還纏著條通體雪白的鯉魚。

    那魚眼珠子泛著詭異的青,魚尾拍打甲板的聲響像是誰在敲打悶鼓。

    陳三水蹲下身要去解漁網(wǎng),指尖剛碰到魚鰓,整條魚突然嘭地炸開,腥臭的血肉濺了他滿臉。

    桃枝兒!

    他胡亂抹了把臉,油燈掃過船舷時(shí)照見半枚濕漉漉的腳印——

    那分明是妻子新納的千層底布鞋印子,可鞋印盡頭赫然浸在江水里。

    陳三水一個(gè)猛子扎進(jìn)刺骨的江水。

    三月的湘江還裹著碎冰碴子,他憋著氣在船底摸索,忽然觸到一團(tuán)水草似的發(fā)絲。

    待他奮力拽出水面,卻見手里攥著的竟是個(gè)扎紅繩的稻草人,人偶胸前別著支褪色的桃木簪——

    正是他去年七夕送給桃枝兒的定情物。

    天邊炸開第一聲春雷時(shí),陳三水渾身濕透地癱在碼頭上。

    對岸岳麓山黑黢黢的輪廓被閃電映得忽明忽暗,山腰處隱約傳來幾聲悶響,像是有人把戰(zhàn)鼓埋在了地底。

    翌日清早,十八灘碼頭炸開了鍋。

    陳三水是被此起彼伏的驚呼聲驚醒的。

    他沖出窩棚時(shí),正撞見老船工李駝子踉蹌著倒退,手里舀水的葫蘆瓢當(dāng)啷摔在青石板上。

    江面上密密麻麻漂著翻肚的魚尸,白花花一片望不到頭,連常年盤旋的江鷗都躲得不見蹤影。

    作孽��!

    李駝子突然撲通跪在岸邊,沖著岳麓山方向砰砰磕頭,

    山神爺息怒!山神爺息怒!

    陳三水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渾身血液霎時(shí)凍住——

    在漂滿魚尸的江心,赫然浮著只褪色的繡花鞋。

    靛青鞋面上用金線繡著并蒂蓮,鞋幫處還沾著星點(diǎn)黃泥,正是桃枝兒昨日穿的那雙。

    那是…是響鼓嶺的土!

    獵戶孫老七不知何時(shí)出現(xiàn)在人群后。

    這精瘦老漢平日最是膽大,此刻卻臉色煞白,腰間掛的野雞還在撲棱翅膀,倒襯得他活像個(gè)紙?jiān)娜伺肌?br />
    陳三水一把揪住孫老七的羊皮襖:

    你說清楚!

    孫老七喉頭滾動兩下,渾濁的眼珠掃過圍觀的漁戶。

    人群突然死一般寂靜,幾個(gè)婦人慌慌張張扯著孩子往家跑,有個(gè)穿開襠褲的稚童剛要哭出聲,就被他娘死死捂住嘴。

    三十年前…

    孫老七從牙縫里擠出話來,也是驚蟄,也是百魚浮尸,江寡婦在響鼓嶺采菌子時(shí)…

    他猛地頓住,枯樹枝似的手指突然指向陳三水身后。

    眾人齊刷刷轉(zhuǎn)頭。

    江面不知何時(shí)漫起濃霧,隱約可見個(gè)戴斗笠的灰影立在烏篷船頭。

    那船無槳無帆,卻逆著水流朝岳麓山方向漂去,船頭懸著的慘白燈籠上,赫然寫著一個(gè)血淋淋的囍字。

    晌午時(shí)分,陳三水攥著繡花鞋闖進(jìn)了響鼓嶺。

    老槐樹盤根錯節(jié)的影子像張巨網(wǎng)罩在山路上,鞋底碾碎的枯葉散發(fā)出腐敗的甜腥氣。

    他循著記憶找到昨日拾到稻草人的江灘,卻見岸邊歪著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樹,虬結(jié)的樹根間纏著件眼熟的碎花布衫——

    正是桃枝兒昨日穿的衣裳。

    桃枝兒!

    陳三水瘋了似的扒開樹根。

    樹皮縫隙里滲出的黏液沾了滿手,聞著竟像混了鐵銹的血腥味。

    忽然有冰涼的水珠滴在后頸,他抬頭望去,瞳孔猛地收縮——

    離地三丈高的樹杈上,整整齊齊掛著七雙繡花鞋!

    最末那雙靛青鞋面的布鞋還在往下滲水,鞋尖正對著岳麓山深處。

    陳三水正要攀樹,身后突然傳來樹枝斷裂的脆響。

    后生仔,這樹爬不得。

    瘆人的童聲驚得陳三水一個(gè)激靈。

    轉(zhuǎn)身卻見個(gè)不足四尺的老者拄著棗木杖,皺紋堆疊的臉上竟生著雙孩童般清澈的眼。

    老人蓑衣上沾滿蒼耳,腰間銅鈴隨著腳步叮咚作響,分明是副云游道人的打扮。

    此樹名喚陰陽樁。

    道人用木杖輕點(diǎn)樹根,腐葉下立刻翻涌出密密麻麻的蜈蚣,

    根須纏著七條人命,枝頭掛著七雙冥鞋,專等第八個(gè)祭品…

    陳三水劈手揪住道人衣襟:

    你把我媳婦弄哪去了!

    貧道來時(shí),樹上已有七雙鞋。

    道人也不掙扎,從袖中摸出三枚泛綠的銅錢,

    倒是施主不妨擲個(gè)卦,看看尊夫人是生是死。

    銅錢落地時(shí)發(fā)出詭異的顫音。

    陳三水盯著呈品字形倒扣的錢幣,突然聽見山風(fēng)里夾雜著細(xì)碎的嗚咽聲。

    那聲音忽遠(yuǎn)忽近,像是誰家新婦在哭嫁,又像是夜貓子拖著長調(diào)的悲鳴。

    履卦九四,愬愬終吉。

    道人彎腰拾起銅錢,指尖撫過錢幣上

    乾隆通寶的字樣,

    湘江底藏著鼓,古寺里鎖著蜈蚣,道觀后懸著口會飛的鐘——

    這三件兇物齊鳴之日,便是你夫妻重逢之時(shí)。

    道人說罷徑自往山下走去,棗木杖點(diǎn)地的節(jié)奏竟與山間隱約的鼓聲漸漸重合。

    陳三水正要追問,忽覺掌心刺痛。

    展開緊攥的拳頭,那枚本該在桃枝兒發(fā)間的桃木簪,不知何時(shí)已深深扎進(jìn)皮肉,簪頭雕刻的桃花苞里,正緩緩滲出一滴猩紅的血珠。

    第二章

    響鼓嶺·山魂泣

    祝哥傳說

    陳三水蜷縮在響鼓嶺的巖洞里,洞外暴雨砸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擂鼓般的轟鳴。

    他攥著那支滲血的桃木簪,眼前忽明忽暗的火堆將巖壁映得如同跳動的臟器。

    恍惚間,洞外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

    像是裹著濕布的足尖輕點(diǎn)地面,又像是藤蔓在石縫間游走。

    當(dāng)家的...

    他猛地翻身坐起,火堆爆開的火星中,分明瞥見個(gè)碎花布衣的側(cè)影掠過洞口。

    陳三水抓起柴刀追出去,暴雨頃刻澆透了粗布短打。

    閃電劈開夜幕的剎那,他看見二十丈外的老槐樹下立著個(gè)女子,濕漉漉的發(fā)梢垂在靛青繡鞋旁,正是昨日桃枝兒的打扮。

    桃枝兒!

    驚雷炸響的瞬間,女子身影如煙消散。

    陳三水撲到槐樹下,卻見樹根縫隙里滲出暗紅液體,順著雨水蜿蜒成血溪。

    他發(fā)狠地劈開糾結(jié)的樹根,柴刀突然當(dāng)啷砍在硬物上——

    半截生銹的斧頭嵌在樹心,斧柄纏著早已碳化的紅綢。

    血水順著斧刃滴落,陳三水眼前突然天旋地轉(zhuǎn)。

    巖洞、暴雨、老槐樹都化作扭曲的色塊,耳邊響起悠遠(yuǎn)的山歌聲:

    三月采茶茶發(fā)芽喲,妹繡荷包等哥還...

    祝哥蹲在崖邊磨斧頭,山風(fēng)裹著新茶的清香掠過鼻尖。

    這是他第十七次望向來時(shí)的小路——

    桃姑說好申時(shí)送飯,眼下日頭都偏西了,莫不是被周財(cái)主家的惡犬?dāng)r了道

    祝哥!祝哥快跑!

    凄厲的呼喊驚飛了林間宿鳥。

    祝哥抄起斧頭往山下沖,遠(yuǎn)遠(yuǎn)望見自家茅屋前圍著一群青衣家丁。

    竹籬笆被踏得稀爛,桃姑素日里蒔弄的鳳仙花全碾作了紅泥。

    小娘子莫犯倔,我們老爺瞧上你是福分。

    管家捏著桃姑的下巴,將一紙賣身契抖得嘩嘩響,

    你爹賭錢畫押時(shí),可是連閨女帶祖墳都押上了。

    桃姑一口咬在管家手背上,轉(zhuǎn)身就往崖邊跑。

    鵝黃襦裙被荊棘扯破,露出滲血的腳踝。

    祝哥抄近路截住眾人時(shí),正撞見桃姑將發(fā)間桃木簪抵在喉頭:

    再往前一步,我立時(shí)血濺當(dāng)場!

    要死也得進(jìn)周府再死!

    管家啐了口血沫,

    抬走!

    四個(gè)壯漢一擁而上。

    祝哥的斧頭劈開雨幕時(shí),帶起的風(fēng)聲驚落了崖邊野桃花。

    沖在最前的家丁捂著斷臂慘叫,血霧中桃姑趁機(jī)掙脫桎梏,卻一腳踩空跌向深澗。

    抓��!

    祝哥半個(gè)身子探出崖外,桃姑冰涼的手指堪堪擦過他指尖。

    那抹鵝黃身影墜入云霧時(shí),祝哥分明聽見妻子最后的呼喊:

    莫信山神娶親...

    陳三水在劇烈的頭痛中蘇醒。

    巖洞外的雨不知何時(shí)停了,晨曦透過水簾滲進(jìn)來,在石壁上投下粼粼波光。

    他攤開掌心,昨夜攥著的銹斧竟變成段焦黑的桃樹枝,樹皮上深深嵌著半枚銅錢——

    正是云游道人占卜用的乾隆通寶。

    這不是夢。

    陳三水盯著樹枝斷面滲出的淡紅汁液,突然發(fā)瘋似的刨開洞內(nèi)積土。

    腐葉下露出塊青石板,板上用朱砂畫著幅褪色的鎮(zhèn)邪符,符咒中央赫然印著個(gè)帶血手印——

    掌紋走向竟與自己分毫不差!

    石板移開的剎那,地底傳來沉悶的鼓點(diǎn)。

    陳三水順著狹窄的甬道爬行,鼻端縈繞著濃重的鐵銹味。

    爬出暗道時(shí),他險(xiǎn)些栽下萬丈懸崖——

    這里竟是處懸空平臺,對面石壁上布滿碗口大的孔洞,山風(fēng)穿過時(shí)發(fā)出嗚咽般的低鳴。

    平臺中央立著塊人形石碑,碑前散落著腐爛的供果。

    陳三水抹去碑上青苔,露出樵夫祝氏諱勇之位幾個(gè)陰刻大字。

    碑頂放著個(gè)褪色的桃木匣,匣中錦帛寫著:

    正德七年,周氏仆縱火焚山逼嫁,祝妻桃姑自縊殉節(jié)。

    祝郎悲慟,持斧連劈七七四十九日,終見妻尸懸于妖藤...

    陳三水喉頭滾動,錦帛上的墨跡突然扭曲起來。

    山風(fēng)驟烈,平臺四周的孔洞齊聲轟鳴,恍惚間竟有金戈鐵馬之聲破空而來。

    祝哥跪在焦土上,手中斧刃已崩出七個(gè)缺口。

    周府那場山火燒了三天三夜,把整片茶林化作煉獄。

    他翻遍每具焦尸都沒尋到桃姑,卻在老茶樹下?lián)斓桨虢責(zé)沟募t綢——

    正是成親時(shí)系在桃姑腕上的同心結(jié)。

    后生仔,可是尋人

    瘸腿老獵戶從煙霧中走來,肩頭蹲著只獨(dú)眼山貓。

    這老者是出了名的陰鷙,據(jù)說年輕時(shí)獵殺過懷崽的母虎,從此被山神詛咒。

    桃姑沒死。

    老獵戶的獨(dú)眼在暮色中泛著綠光,

    那夜我瞧見周府的人把她捆進(jìn)麻袋,往響鼓嶺方向去了。

    祝哥霍然起身,斧柄幾乎捏出木屑:

    響鼓嶺

    山神娶親吶...

    老獵戶突然扯開衣襟,露出心口碗大的疤,

    三十年前我追白鹿到嶺上,撞見個(gè)穿嫁衣的姑娘吊在古槐樹上。

    才砍斷繩索,地底下就鉆出黑藤把我往土里拖...

    話未說完,老獵戶突然掐住自己咽喉。

    祝哥上前攙扶時(shí),驚覺老者后背爬滿藤蔓狀的黑斑,那些斑紋竟如活物般在皮下蠕動!

    快...走...

    老獵戶七竅滲出黑血,

    它們醒了...

    陳三水踉蹌著扶住石碑,錦帛從他指間滑落。

    平臺開始輕微震顫,細(xì)碎的石子滾落懸崖,久久聽不見回響。

    他望向?qū)γ娌紳M孔洞的石壁,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孔洞正在緩慢收縮擴(kuò)張,仿佛整面山崖變成了巨獸的肺葉。

    咚!

    地底傳來的鼓聲震得陳三水單膝跪地。

    這次他聽得真切,那根本不是鼓聲——

    是某種巨大心臟的搏動!

    巖縫中滲出猩紅霧氣,在石碑上方聚成模糊的人形。

    陳三水摸出桃木簪刺向紅霧,簪頭突然爆出青光。

    霧氣幻化出個(gè)樵夫背影,那人肩頭血肉模糊,手中斧頭正往下滴落黑血。

    祝哥

    陳三水大著膽子靠近,樵夫猛然回頭——

    祝哥的草鞋陷在泥里,每走一步都帶起粘稠的聲響。

    響鼓嶺的土壤泛著詭異的油光,老獵戶所說的古槐樹就在前方,可那分明是棵三丈高的妖藤!

    碗口粗的黑藤纏成樹形,藤蔓間垂下數(shù)百條須根,每條須根末端都卷著具森森白骨。

    最高處的藤枝上纏著個(gè)鵝黃身影,桃姑蒼白的腳腕上還系著半截紅綢。

    桃姑!

    祝哥的斧頭劈在藤蔓上,濺出的汁液竟如膿血般惡臭。

    妖藤劇烈抽搐,藤枝間突然睜開無數(shù)猩紅眼睛。

    地面裂開數(shù)道縫隙,蟒蛇粗的黑藤破土而出!

    祝哥被藤蔓纏住左腿甩向山崖,千鈞一發(fā)時(shí)抓住巖縫里的老樹根。

    妖藤勒住他的脖頸緩緩收緊,視線模糊間,他望見桃姑腰間別著的桃木簪——

    那是他親手刻的,簪尾藏著枚淬毒的銀針。

    活下去...

    桃姑突然睜開雙眼,瞳孔泛著妖異的金。

    她拔下發(fā)簪刺入心口,血珠濺在藤蔓上的剎那,整座山嶺發(fā)出痛苦的嘶吼。

    祝哥重重摔在巖臺上。

    妖藤如遭雷擊般瘋狂扭動,桃姑的尸身化作漫天血雨。

    他嘶吼著咬破舌尖,將心頭血噴在斧刃,瘋魔似的劈砍主藤。

    每劈一斧,山體就跟著震顫,直到第四十九斧落下——

    咚!

    地底傳來戰(zhàn)鼓般的轟鳴,被斬?cái)嗟难賴姵龊谘查g腐蝕了整片山巖。

    祝哥抱著桃姑遺留的繡鞋跌坐在地,看著無數(shù)黑藤縮回地縫。

    最后一縷陽光消失前,他瞥見地縫深處閃著金光的鱗片...

    陳三水在血霧中劇烈咳嗽,手中桃木簪燙得幾乎握不住。

    石碑上的刻字正在融化,青石表面浮現(xiàn)出細(xì)密的鱗片紋路。

    地底傳來的鼓聲越來越急,整座平臺開始傾斜。

    快走!山要醒了!

    云游道人的暴喝驚醒了陳三水。

    老道士不知何時(shí)出現(xiàn)在巖洞出口,棗木杖往地上一頓,竟將傾斜的石板生生定住。

    陳三水連滾帶爬沖進(jìn)暗道時(shí),最后回頭望了一眼——

    血霧凝成的祝哥幻影立在碑前,手中銹斧指向西南方的山谷。

    順著他所指方向,陳三水看見成片的古樹正在集體向東傾倒,仿佛在給什么東西讓路...

    貪財(cái)者現(xiàn)世報(bào)

    光緒二十三年

    清明

    賈仁義蹲在桐油布搭起的帳篷里,金絲眼鏡片蒙著層水霧。

    他掏出懷表瞄了一眼,子時(shí)三刻,正是葬經(jīng)里說的陰門洞開的時(shí)辰。

    帳外傳來土夫子老吳的干咳聲,這是約定好的暗號——

    挖到東西了。

    輕點(diǎn)!你當(dāng)是在刨紅薯呢!

    賈仁義撩開帳簾就罵,話尾卻卡在喉頭。

    慘白的月光下,三尺深的土坑里露出半面獸皮鼓。

    鼓身裹著層腥臭的黏液,鼓面繃著的竟不似尋常牛羊皮,倒像是...人皮。

    老吳舉著火把的手在發(fā)抖,火光映得鼓面浮現(xiàn)出張模糊的人臉,鼻梁處有道猙獰的刀疤。

    掌柜的,這鼓邪性。

    土夫子咽了口唾沫,

    方才鏟子碰到鼓邊時(shí),我聽見地底下有人嘆氣...

    放你娘的屁!

    賈仁義一腳踹在老吳腿彎,奪過火把跳進(jìn)土坑。

    他這些年倒騰冥器見過多少怪事,去年從明王妃墓里拖出血玉棺材都沒眨過眼。

    手指觸到鼓邊的瞬間,山林間忽然刮起怪風(fēng),火把噗地熄滅。

    黑暗中響起細(xì)碎的沙沙聲,像是無數(shù)節(jié)肢動物在枯葉堆里穿行。

    賈仁義摸出洋火連劃三根,火光乍亮的剎那,坑壁上密密麻麻的蜈蚣正潮水般退去,最粗的那條足有小兒臂膀大小,額間兩點(diǎn)朱砂紅刺得人眼疼。

    是山神鼓!

    隨行的風(fēng)水先生突然尖叫。

    這老頭晌午還在吹噓自己祖上是劉伯溫門徒,此刻卻抖如篩糠,湘中志異有載,響鼓嶺下有陰鼓,聞?wù)咂呷諆?nèi)必見血光...

    閉嘴!

    賈仁義掄起鼓槌砸向鼓面。

    他盤算得清楚,京城慶王爺最好收集邪門玩意兒,這鼓少說能換三百畝水田。

    咚——

    悶響震得眾人耳膜生疼。

    鼓面那張刀疤臉突然睜開雙眼,嘴角咧到耳根。

    賈仁義還未及反應(yīng),鼓槌已脫手飛出,直直插進(jìn)老吳眉心。

    陳三水蹲在溪邊搓洗布衫上的血漬。

    自那日從懸空碑回來,他右臂便生出片暗紅斑紋,每日寅時(shí)脹痛難忍。

    山澗倒影里忽然多了個(gè)戴瓜皮帽的胖子,他警覺轉(zhuǎn)身,正撞見賈仁義帶著兩個(gè)伙計(jì)往響鼓嶺方向去。

    這位兄弟,可曾見過穿灰布衫的老道

    賈仁義笑得像尊彌勒佛,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泛著油光。

    陳三水瞇眼打量那輛騾車。

    車轍印深得反常,篷布下凸起的形狀分明是洛陽鏟。

    他故意把搗衣棒往青石上重重一磕:

    前日倒是見過個(gè)哭喪臉的,背著面血糊糊的皮鼓...

    賈仁義眼角抽搐,突然朝伙計(jì)使眼色。

    陳三水后頸挨了記悶棍,最后的意識停留在騾車簾角晃動的銅鈴——

    鈴鐺上刻著蜈蚣吞日的圖騰。

    醒來時(shí),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反綁在祭壇般的石臺上。

    四周巖壁插著火把,地上用朱砂畫著巨大的八卦陣,陣眼供著那面人皮鼓。

    賈仁義正在往鼓面涂抹猩紅液體,嘴里哼著詭異的童謠:

    點(diǎn)鼓眼,開天門,陰兵借道莫點(diǎn)燈...

    你們在煉尸油

    陳三水嗅到熟悉的腥氣,那是他追查妻子下落時(shí)在山洞聞到的味道。

    賈仁義猛地轉(zhuǎn)身,金絲眼鏡后射出兇光:

    倒是小瞧了你這泥腿子。

    他蘸著陶罐里的粘稠液體,在鼓面畫第三只眼睛,

    戌時(shí)三刻北斗倒懸,正是喚醒山神鼓的吉時(shí)。

    等破了這山中禁制,底下埋的戰(zhàn)國金餅...

    話音未落,洞外傳來凄厲的鴉啼。

    火把齊齊暗了一瞬,鼓面未干的血符突然沸騰般鼓起氣泡。

    陳三水趁機(jī)磨蹭繩索,瞥見巖縫里滲出黑霧,霧中隱約有細(xì)長的影子游動。

    暴雨砸在帳篷上時(shí),老吳的尸首正在發(fā)臭。

    賈仁義啐了口唾沫,這土夫子暴斃三日,尸身竟不僵不腐,反而漲得像個(gè)注水豬玀。

    他掀開蓋尸布查看,險(xiǎn)些被惡臭熏個(gè)跟頭——

    老吳眉心插著的鼓槌周圍,密密麻麻爬滿米粒大的白蛆。

    掌柜的,您看他的嘴!

    伙計(jì)二狗突然慘叫。

    月光穿透篷布縫隙,照見老吳的嘴角正緩緩向耳后撕裂。

    賈仁義抄起鐵鍬要拍,尸體的喉管突然劇烈鼓動,噗地吐出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

    那物件落地發(fā)出金玉之聲,竟是個(gè)鎏金嬰戲紋長命鎖。

    是...是周家的東西!

    風(fēng)水先生突然癲狂大笑,

    三十年前周府滿門暴斃,七個(gè)姨太太都戴著這種鎖!

    賈仁義頭皮發(fā)麻。

    他祖上正是靠吞并周家產(chǎn)業(yè)發(fā)的家,老太爺臨終前說過,周家七口棺材下葬那夜,守靈人聽見棺蓋里有指甲抓撓聲。

    帳篷突然被狂風(fēng)吹塌。

    賈仁義連滾帶爬鉆出來,見二狗舉著馬燈呆立雨中。

    燈影里,老吳的尸首正以詭異的姿勢爬向人皮鼓,每挪一步,就有蜈蚣從七竅鉆出。

    咚!

    人皮鼓無人自鳴。

    鼓面那張刀疤臉扭曲嘶吼:

    第七個(gè)!第七個(gè)!

    賈仁義這才驚覺,二狗的后脖頸上不知何時(shí)多了七個(gè)針眼大的血洞。

    陳三水咬斷最后一根草繩時(shí),洞外炸響的驚雷震落了巖壁碎石。

    賈仁義等人早不見了蹤影,唯余那面人皮鼓在陣法中央微微顫動。

    他抄起石塊砸向鼓面,鼓皮卻像活物般凹陷,將石塊吞得無影無蹤。

    別白費(fèi)力氣了。

    云游道人鬼魅般現(xiàn)身,棗木杖挑開鼓邊的符紙。

    陳三水這才看清,鼓身纏著的根本不是獸皮,而是用頭發(fā)編織的繩索——

    那些發(fā)絲間還纏著褪色的紅頭繩。

    此鼓需飲足七人精血方能現(xiàn)世。

    道人指尖掠過鼓面刀疤,

    三十年前周家七口,昨夜又添三條人命...

    陳三水猛然想起騾車上的銅鈴。

    賈仁義、二狗、風(fēng)水先生加上土夫子老吳,不正湊足七人

    他抄起木棍要往外沖,卻被道人橫杖攔住。

    你聽。

    雨聲中夾雜著整齊的腳步聲,像是軍隊(duì)在泥濘中行進(jìn)。

    陳三水扒著洞口望去,渾身血液瞬間凝固——

    暴雨沖刷的山路上,七個(gè)無頭人影正抬著猩紅花轎疾行。

    轎簾被風(fēng)吹起的剎那,他看見新娘嫁衣下露出靛青繡鞋,鞋面金線繡的并蒂蓮正在滲血。

    賈仁義癱在泥水里往后蹭,金絲眼鏡早不知丟在何處。

    二狗的尸體就橫在五步外,天靈蓋被掀飛,腦漿混著雨水流進(jìn)人皮鼓下的土坑。

    掌柜的...掌柜的救我...

    垂死的風(fēng)水先生突然抓住他腳踝。

    這老頭胸口裂開個(gè)大洞,臟器間纏滿蜈蚣,最駭人的是那張嘴——

    嘴角撕裂到耳根,露出滿口細(xì)密的尖牙。

    滾開!

    賈仁義抄起長命鎖砸過去。

    鎖片嵌入老頭眼眶的瞬間,整座山嶺響起凄厲的哭嚎。

    人皮鼓突然直立起來,鼓面刀疤臉的五官開始移位。

    賈仁義終于看清那面容——

    分明是他曾祖父的臉!

    族譜記載,賈家太爺正是臉上帶刀疤的劊子手,當(dāng)年為奪周家祖產(chǎn),連夜帶人屠了周府滿門...

    咚!咚!咚!

    鼓聲催命般炸響。

    賈仁義發(fā)瘋似的用拳頭砸鼓,指骨破裂也渾然不覺。

    鼓面突然裂開血盆大口,將他整條右臂吞了進(jìn)去。

    劇痛中,他瞥見鼓身浮現(xiàn)出七張人臉,正是周家七口扭曲的面容。

    第七個(gè)祭品齊了。

    云游道人的嘆息在身后響起時(shí),賈仁義已經(jīng)被拖進(jìn)鼓中。

    最后一絲意識消散前,他聽見山崖上傳來陳三水的怒吼,看見暴雨中浮現(xiàn)出巨大的蜈蚣虛影...

    陳三水掄起山石砸向人皮鼓的瞬間,鼓面突然吐出團(tuán)血肉模糊的東西。

    那物件在地上滾了三圈,停在他腳邊——是賈仁義的頭顱。

    這顆頭顱異常鮮活,仿佛剛從活人身上斬下。

    嘴唇還在嚅動,反復(fù)念叨著:

    桃姑要七條人命...

    更詭異的是,無數(shù)蜈蚣正從脖頸斷口處涌出,眨眼間便爬滿整個(gè)頭骨。

    暴雨突然停了。

    陳三水踉蹌后退,踩到個(gè)硬物。

    低頭看是那枚長命鎖,鎖面嬰戲紋不知何時(shí)變成了群蜈蚣分食尸體的圖案。

    他猛然想起祝哥傳說中地縫里的金鱗,想起懸空碑文里七命鎮(zhèn)山的記載,渾身冷汗浸透了粗布衫。

    山路上傳來吱呀聲響。

    那頂猩紅花轎去而復(fù)返,轎簾無風(fēng)自動,露出雙靛青繡鞋。

    陳三水剛要上前,云游道人突然按住他肩膀:

    仔細(xì)看鞋面。

    月光穿透云層,照亮繡鞋上的并蒂蓮——

    左邊那朵浸著血漬,右邊那朵卻還是含苞待放。

    還差最后一條命。

    道人棗木杖指向鼓面,那里正在凝結(jié)第八張人臉,

    等并蒂蓮開全了,山神就該來迎親了...

    古鐘異變

    光緒二十三年

    谷雨

    了覺小沙彌提著掃帚穿過庭院時(shí),一片銀杏葉貼在了他光溜溜的后腦勺。

    小和尚伸手去摘,指尖卻傳來刺痛——

    那葉片邊緣竟生著細(xì)密的鋸齒,葉脈泛著詭異的暗紅。

    師父!銀杏樹落血葉子了!

    稚嫩的喊聲驚飛了檐角銅鈴。

    住持明鏡禪師推開禪房門,手中念珠突然繃斷,菩提子滾落滿地。

    庭院中央的千年銀杏正在瘋狂落葉,那些本該翠綠的葉片在半空化作飛灰,落地時(shí)竟發(fā)出簌簌的泣音。

    寅時(shí)三刻,晨鐘未鳴。

    明鏡禪師望向鐘樓,袈裟下的手指微微發(fā)抖。

    自他接任住持三十年來,麓山寺的晨鐘從未遲過半刻香火。

    了覺順著師父的目光望去,突然尖叫著跌坐在地。

    鐘樓檐角垂著的驚鳥鈴不知何時(shí)爬滿銅銹,那些鑄成蓮花狀的鈴鐺里,正緩緩滲出暗紅的液體。

    陳三水是被鐘聲引到山門的。

    自響鼓嶺那場血雨后,他右臂的暗紅斑紋已蔓延至肩胛,每日五更天便如火灼般疼痛。

    此刻這疼痛卻突然轉(zhuǎn)向左胸,仿佛有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心臟。

    他踉蹌著扶住石獅,望見麓山寺的匾額在晨霧中滲出細(xì)密水珠——

    不,那是血珠!

    施主留步。

    明鏡禪師立在染血的臺階上,手中錫杖橫攔。

    老和尚目光掃過陳三水滲血的衣襟,忽然誦了聲佛號:

    阿彌陀佛,檀越可曾見過會飛的鐘

    陳三水正要開口,鐘樓方向突然傳來金屬撕裂的銳響。

    兩人趕到時(shí),正撞見了覺癱坐在香爐旁。

    小和尚哆嗦著指向懸在梁間的鐵蜈蚣雕像——

    這尊鎮(zhèn)寺之寶長逾兩丈,百足纏繞青銅巨鐘,此刻蜈蚣尾部三節(jié)鐵鱗不翼而飛,斷口處掛著暗紅的肉絮。

    它...它剛才動了!

    了覺指著蜈蚣尾部的鐵索,

    弟子擦拭銅鐘時(shí),聽見鎖鏈嘩啦作響,回頭就看見鐵蜈蚣在蛻皮...

    明鏡禪師突然劇烈咳嗽,僧袖掩口時(shí)濺上點(diǎn)點(diǎn)猩紅。

    老和尚顫抖著掀開蒲團(tuán),露出青磚上深深的凹痕——

    那是鐵蜈蚣尾部在地面拖出的印記,磚縫里還粘著片指甲蓋大小的銀白鱗片。

    禪房里的鎮(zhèn)妖志攤在康熙四十年那一頁。

    陳三水摩挲著書頁上的工筆繪像,畫中鐵蜈蚣栩栩如生,唯獨(dú)雙目處暈染著朱砂紅。

    明鏡禪師將藥碗擱在案頭,苦香中混著淡淡的血腥氣。

    康熙四十二年夏,湘江泛赤潮。

    老和尚指尖劃過泛黃紙頁,

    有巨蟒興風(fēng)作浪,水漫長沙城三月不退。

    燭火忽然爆開燈花。

    陳三水望向窗外,暮色中的鐵蜈蚣雕像仿佛活了過來,百足在月光下泛著幽藍(lán)冷光。

    當(dāng)時(shí)寺中有位瘋秀才寄居。

    明鏡禪師的聲音忽遠(yuǎn)忽近,

    那書生自稱在響鼓嶺得了仙緣,夜夜對月吐納...

    知客僧推開柴房門時(shí),差點(diǎn)被腥風(fēng)掀個(gè)跟頭。

    瘋秀才蜷縮在墻角,懷中緊抱青布包裹,裸露的皮膚上爬滿銀白鱗片。

    窗外暴雨如注,江水拍岸聲震得瓦片簌簌作響。

    快走...

    秀才十指摳進(jìn)磚縫,指甲縫里滲著黑血,

    白娘娘要醒了...

    江水咆哮聲驟然逼近。

    知客僧撲到窗前,見十丈高的黑浪正撲向山門,浪尖上隱約可見燈籠般的幽綠豎瞳。

    瘋秀才突然暴起,懷中包裹滾落——

    竟是顆拳頭大的明珠,內(nèi)里游動著血紅絮狀物。

    還給我!

    秀才嗓音變得嘶啞異常,嘴角裂至耳根。

    他撲向明珠的瞬間,窗外巨浪轟然拍碎鐘樓一角,青銅古鐘咣當(dāng)墜地,將瘋秀才砸成肉泥。

    翌日清晨,匠人們在血泥中發(fā)現(xiàn)明珠已化作頑石。

    監(jiān)院法師以熔化的銅鐘為材,照著浪中巨影鑄成鐵蜈蚣,用百丈鐵鏈纏住殘鐘鎮(zhèn)于江畔。

    說也奇怪,鐵蜈蚣落成當(dāng)日,洪水便退去三丈...

    陳三水手中的茶盞突然炸裂。

    禪房地面不知何時(shí)漫起薄霧,霧中浮動著魚腥氣。

    明鏡禪師背后的鎮(zhèn)妖志無風(fēng)自動,書頁嘩啦啦翻到最新一頁——

    那里粘著片銀白鱗片,正隨著霧氣起伏微微翕動。

    當(dāng)年鐵蜈蚣落成時(shí),監(jiān)院法師留過偈語。

    老和尚閉目捻動佛珠,

    蜈蚣斷尾日,妖瞳照江時(shí)...

    驚雷劈開夜幕。

    了覺的尖叫從鐘樓傳來,陳三水沖出門時(shí)差點(diǎn)被狂風(fēng)掀翻。

    暴雨中的鐵蜈蚣雕像正在扭曲變形,斷尾處伸出肉紅色的觸須,百足鐵爪深深摳進(jìn)梁柱。

    最駭人的是那雙嵌著紅寶石的眼睛——

    原本慈悲的佛目化作猙獰豎瞳,正隨著雷光明明滅滅。

    陳三水突然想起響鼓嶺石碑上的鱗紋,右臂灼痛瞬間竄上太陽穴。

    施主請看!

    明鏡禪師突然拽住他衣袖。

    順著老和尚所指,陳三水望見江面升起七盞慘白的燈籠。

    燈籠排成北斗狀緩緩移動,所過之處江水翻涌如沸。

    當(dāng)斗柄指向麓山寺時(shí),鐵蜈蚣發(fā)出金屬撕裂般的嘶吼,整座鐘樓轟然坍塌!

    陳三水從瓦礫堆里爬出時(shí),嘴里全是鐵銹味。

    明鏡禪師半截身子埋在殘磚下,手中仍死死攥著那串染血的佛珠。

    往...往后山...

    老和尚每說一個(gè)字,嘴角就涌出股黑血,

    銀杏樹...樹洞...

    了覺的啜泣聲從香積廚方向傳來。

    陳三水跌跌撞撞穿過廢墟,見小沙彌正抱著半截鐵蜈蚣尾哭泣。

    那截鐵器上布滿牙印狀的凹痕,最深處嵌著片銀白鱗甲——

    與鎮(zhèn)妖志中夾著的一模一樣。

    暴雨中的銀杏樹如同垂死的巨人。

    陳三水摸索到樹干背陰處,指尖觸到個(gè)拳頭大的樹洞。

    當(dāng)他探頭望去,洞內(nèi)突然亮起兩點(diǎn)幽光——

    那是雙屬于爬行動物的豎瞳!

    樹洞深處傳來鱗片摩擦的沙沙聲。

    陳三水正要后退,右臂斑紋突然灼如烙鐵。

    他鬼使神差地將手臂伸進(jìn)樹洞,竟摸到塊冰涼的青銅碎片。

    碎片離洞的剎那,整棵銀杏樹劇烈震顫。

    陳三水借著閃電看清碎片上的銘文,那是半句被銅綠侵蝕的古篆:

    ...萬民泣血,鑄鐘...

    江心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

    陳三水回頭望去,只見鐵蜈蚣?xì)堒|正緩緩沉入江水,浪花間翻涌著大團(tuán)銀白鱗片...

    第三章

    麓山寺·鐵蜈蚣劫

    封印松動

    光緒二十三年

    芒種

    賈仁義的尸首浮出湘江時(shí),渾身爬滿銀鱗的水猴子正在啃食他的腳趾。

    陳三水撐著竹篙靠近,篙頭剛觸到尸身,那具腫脹的軀殼突然翻了個(gè)面——

    兩顆猩紅的眼珠從賈仁義大張的口中滾出,落水時(shí)竟濺起火星。

    快退!

    云游道人的暴喝驚飛了蘆葦叢中的夜梟。

    陳三水猛撐竹篙,烏篷船擦著尸身蕩開三丈遠(yuǎn)。

    水面突然咕嘟冒起血泡,賈仁義的尸首如同被無形之手拖拽,眨眼間沉入江心漩渦。

    道人立在船頭,棗木杖尖挑起條掙扎的蜈蚣。

    那毒蟲額間兩點(diǎn)朱砂紅,百足泛著鐵器般的冷光:

    鐵蜈蚣的鱗,你也敢碰

    三更天的麓山寺后院,了覺小沙彌被尿憋醒了。

    他迷迷糊糊摸到銀杏樹下,正要解褲帶,忽然聽見地底傳來咯吱咯吱的啃噬聲。

    月光穿過樹影,照見樹根處裂開道兩指寬的縫隙——

    一只覆滿銀鱗的手爪正從地縫中伸出!

    了覺的尖叫卡在喉嚨里。

    他踉蹌后退時(shí)踩到塊硬物,低頭見是半片鐵鱗,邊緣還粘著暗紅的血肉。

    小和尚想起白日里鐵蜈蚣雕像斷尾的異狀,褲襠瞬間濕了一片。

    晨鐘未響,全寺僧眾已被急促的木魚聲驚醒。

    明鏡禪師率眾趕到后院時(shí),銀杏樹周圍三丈內(nèi)的地磚盡數(shù)龜裂,裂縫中滲出粘稠的黑水,散發(fā)著濃重的魚腥氣。

    阿彌陀佛...

    老住持手中佛珠突然崩斷,檀木珠子滾落裂縫,眨眼被黑水吞沒。

    陳三水蹲在江邊石灘上,右臂的鱗狀瘀痕已蔓延至肘部。

    昨夜從賈仁義尸身上撈起的鐵鱗就攤在面前,鱗片背面刻著蠅頭小楷:

    周氏永鎮(zhèn)。

    周家滅門時(shí),七口棺材都釘著這種鱗片。

    云游道人用杖尖撥弄鐵鱗,

    賈家祖上靠劊子手的刀發(fā)的橫財(cái),如今該還債了。

    江風(fēng)忽然轉(zhuǎn)涼,陳三水后頸汗毛倒豎。

    他猛地轉(zhuǎn)身,見十丈外的淺灘上立著七個(gè)濕漉漉的孩童。

    這些孩子雙目緊閉,腳踝纏著水草,正手挽著手朝江心走去。

    是東塘村的娃!

    陳三水認(rèn)出打頭那個(gè)穿紅肚兜的男童,

    他們爹娘找瘋了...

    話音未落,男童突然回頭。月光照亮他慘白的臉——

    嘴角撕裂至耳根,露出滿口細(xì)密的尖牙。

    陳三水涉水狂奔,江水漫過腰際時(shí),右臂鱗痕突然灼如烙鐵。

    最末的女童離他僅三步之遙,腦后麻花辮散開成縷縷黑絲,發(fā)梢竟生著吸盤狀的肉瘤。

    低頭!

    道人的暴喝伴著破空聲襲來。

    陳三水本能縮頸,棗木杖貼著他頭皮飛過,正中女童后心。

    那具小小的身軀轟然炸開,飛濺的卻不是血肉,而是無數(shù)扭動的銀鱗蜈蚣!

    江心漩渦驟然擴(kuò)大,漆黑的水面下亮起兩盞幽綠燈籠。

    陳三水拽住最近的男童正要后撤,忽覺腳踝被鐵鉗般的手爪扣住。

    低頭望去,水底浮著張巨大的蛇臉——

    額生肉冠,頰覆銀鱗,分明是條即將化蛟的巨蟒!

    看著我的眼睛!

    沙啞的嘶吼在耳邊炸響。

    陳三水不由自主望向那雙豎瞳,右臂鱗痕突然暴長三寸。

    劇痛中,他瞥見蟒瞳深處映著個(gè)書生背影,那人手中捧著顆血珠,正是鐵蜈蚣鎮(zhèn)壓的白蟒內(nèi)丹...

    康熙四十二年,那瘋秀才原是白蟒精化身。

    破戒僧了塵撕開僧袍,露出胸口碗大的傷疤。

    這中年和尚獨(dú)居后山茅棚,棚內(nèi)供著褪色的韋陀像,香案上卻擺著酒壇與油浸的狗腿。

    陳三水按著滲血的右臂,看對方從梁上取下個(gè)油布包裹。

    包裹里是半冊伏妖錄,紙頁間夾著片銀鱗,與他從江中打撈的一模一樣。

    當(dāng)年監(jiān)院法師熔鐘鑄蜈蚣時(shí),留了個(gè)死穴。

    了塵灌了口烈酒,

    鐵蜈蚣每百年需蛻皮一次,尾部三片護(hù)心鱗便是命門。

    油燈突然爆出青焰。

    了塵翻開泛黃的書頁,指尖劃過工筆繪制的鐵蜈蚣圖樣:

    賈仁義盜走的哪里是尋常鐵鱗那是白蟒精被抽出的三根龍骨!

    窗外傳來鱗片摩擦聲,陳三水掀簾望去,見后山竹林成片傾倒。

    月光下,數(shù)百條銀鱗蜈蚣正朝著江邊匯聚,最粗的已有扁擔(dān)長短,額間兩點(diǎn)朱砂紅宛如鬼眼。

    二更天的東塘村死寂如墳。

    陳三水踹開賈家祠堂大門時(shí),梁上驚飛的蝙蝠撞翻了祖宗牌位。

    供桌下蜷縮著個(gè)人影,正是失蹤多日的風(fēng)水先生——

    此刻他渾身爬滿銀鱗,十指已化作利爪,正抱著鐵蜈蚣?xì)堶[啃噬。

    第七個(gè)...

    風(fēng)水先生喉嚨里擠出非人嘶吼,

    白娘娘要七個(gè)童男...

    陳三水掄起門閂砸去,對方卻如壁虎般竄上房梁。

    瓦片紛落間,他瞥見祠堂匾額后藏著口烏木箱,箱面朱砂符咒已被抓爛,鎖孔里插著半截桃木簪——

    正是桃枝兒的物件!

    還給我!

    陳三水剛躍上供桌,屋頂突然炸開大洞。

    月光傾瀉而下,照見條水桶粗的蟒尾掃來,梁柱應(yīng)聲而斷。

    煙塵中,風(fēng)水先生發(fā)出最后一聲慘叫。

    陳三水抱著烏木箱滾到墻角,箱蓋震開的瞬間,無數(shù)銀鱗蜈蚣潮水般涌出。

    最可怖的那條鉆入風(fēng)水先生耳孔,眨眼間便將其吸成空殼!

    五更梆子響時(shí),陳三水癱在江邊柳樹下。

    烏木箱里除了桃木簪,還有張泛黃的婚書——

    男方竟是康熙年間的瘋秀才,女方署名處暈著團(tuán)血漬,依稀可辨周氏二字。

    云游道人蹲在尸骸旁,正用棗木杖挑弄那條吸飽人血的蜈蚣。

    毒蟲額間朱砂紅已化作暗金,百足泛著青銅光澤:

    賈家祖上屠了周府滿門,如今周家孤魂借白蟒精復(fù)仇,因果循環(huán)啊...

    江心忽然升起濃霧,七盞白燈籠再次排成北斗。

    陳三水握緊桃木簪,簪頭突然刺破掌心。

    血珠滴落的剎那,他聽見霧中傳來熟悉的嗚咽——

    像是桃枝兒在哭,又像是三百年前溺斃的周家新娘在笑。

    佛前因果

    光緒二十三年

    夏至

    了塵和尚的茅棚里供著三尊邪佛。

    陳三水盯著香案上扭曲的鎏金像:

    中間那尊四面佛脖頸纏繞銀鱗巨蟒,左側(cè)觀音手持骷髏念珠,右側(cè)羅漢腳下踩著具帶爪人尸。

    破戒僧將狗腿肉拋給齜牙的貍奴,油手翻開伏妖錄最后一頁。

    康熙四十二年臘月初八,監(jiān)院法師圓寂前說了句怪話。

    了塵指甲摳著書頁上的血漬,

    百年后若有莽漢取鱗,便叫那禿驢還俗娶妻去。

    燭火突然爆出三寸青焰。

    陳三水右臂鱗痕驟然發(fā)燙,案頭邪佛的蟒形裝飾竟開始緩緩游動。

    了塵突然扯開僧衣,露出心口碗大的疤——

    那傷疤邊緣布滿齒痕,中央凹陷處嵌著片銀鱗!

    當(dāng)年我親手剜出瘋秀才的心肝,

    他拔出銀鱗擲在案上,

    你猜我在他腔子里瞧見了什么

    銅盆里的水面浮現(xiàn)出康熙年間的雨夜。

    瘋秀才蜷縮在柴房角落,懷中緊抱的青布滲出黑血。

    知客僧舉燈推門時(shí),書生后背突然隆起,僧袍刺啦裂開,脊柱上竟凸起三根骨刺!

    好疼...好疼啊...

    秀才十指抓撓地面,指甲蓋片片掀翻,

    白娘娘...我不敢了...

    水面畫面忽轉(zhuǎn)。

    陳三水看見監(jiān)院法師手持戒刀,正將瘋秀才的尸身開膛破肚。

    當(dāng)?shù)都鈩濋_胃囊時(shí),三枚帶血的鐵鱗叮當(dāng)落地,每片背面都刻著周字。

    那夜我躲在經(jīng)幡后偷看。

    了塵的獨(dú)眼映著跳躍的燭火,

    法師把鐵鱗封進(jìn)鐘樓地宮,第二日就暴斃在禪床上——七竅爬滿銀鱗蜈蚣。

    茅棚外傳來鱗片刮擦聲。

    陳三水掀簾望去,見月光下的竹林里,數(shù)百條銀鱗蜈蚣正朝江邊移動,最粗的已有扁擔(dān)長短,額間兩點(diǎn)暗金如鬼眼閃爍。

    子時(shí)的湘江泛著磷光。

    陳三水跟著蜈蚣群摸到廢棄碼頭,腐木下突然伸出只覆滿鱗片的手。

    他抄起船槳要砸,卻見那竟是賈仁義!

    這奸商渾身爬滿蜈蚣,右眼窩成了毒蟲進(jìn)出的巢穴,左手還死死攥著半塊鐵蜈蚣?xì)堶[。

    第七個(gè)童男...

    賈仁義喉管里擠出氣音,

    白娘娘要七個(gè)...

    江心漩渦突然沸騰,七盞白燈籠破水而出。

    陳三水正要后退,右臂被蜈蚣群纏住往江里拖。

    掙扎間,他瞥見燈籠光暈里站著個(gè)鵝黃襦裙的女子——

    分明是三百年前墜崖的桃姑!

    當(dāng)家的,接住!

    幻影拋出團(tuán)紅綢。

    陳三水本能抓握,掌心多了枚帶血的桃木簪。

    簪頭觸到蜈蚣群的剎那,毒蟲如遇滾油般四散奔逃。

    賈仁義突然暴起,利爪撕開自己肚腹,密密麻麻的蜈蚣裹著枚血紅內(nèi)丹涌出!

    了塵和尚的狂笑震落了茅棚草屑。

    破戒僧將酒壇砸向韋陀像,渾濁酒液在香案上匯成詭異的符咒。

    陳三水按著滲血的右臂闖進(jìn)來時(shí),了塵正用狗血在胸口畫蜈蚣圖騰。

    當(dāng)年我剜了白蟒精的偽心,今日該還它真心了!

    了塵扯下佛珠串,檀木珠子落地竟化作顆顆骷髏,

    鐵蜈蚣本就是白蟒精的蛇蛻,賈仁義那蠢貨盜的不是鱗,是它被天雷劈斷的龍角!

    陳三水腦中閃過監(jiān)院法師的尸身畫面。

    那些從七竅爬出的蜈蚣、刻著周字的鐵鱗、瘋秀才胃里的異物...

    三百年前的真相如驚雷炸響——

    白蟒精就是周家新娘!

    了塵的笑聲戛然而止。

    香案上的邪佛突然淌出血淚,四面佛脖頸的銀鱗蟒活了似的撲向陳三水。

    右臂鱗痕瞬間蔓延至脖頸,他抄起桃木簪刺入蛇瞳,腥臭的黑血噴了滿墻。

    江神廟廢墟下的地宮里,鐵蜈蚣?xì)埡≌谌诨?br />
    陳三水舉著火把踏進(jìn)地宮時(shí),青磚縫隙已滲出銀白黏液。

    殘存的蜈蚣頭部嵌在石壁里,鐵鑄的獠牙間卡著半具骷髏——

    看那殘破的僧袍,竟是監(jiān)院法師的遺骸!

    阿彌陀佛...

    虛空中的佛號驚得陳三水汗毛倒豎。

    鐵蜈蚣眼眶里的紅寶石突然炸裂,碎屑在空中凝成監(jiān)院法師的虛影。

    老僧指尖點(diǎn)向蜈蚣斷尾處,石壁轟然洞開,露出丈許見方的青銅棺。

    棺蓋上纏著百道經(jīng)幡,每道符咒中央都釘著枚鐵鱗。

    陳三水撫過周字刻痕,突然聽見棺內(nèi)傳來指甲抓撓聲。

    當(dāng)他掀開棺蓋的剎那,蟄伏三百年的銀鱗蜈蚣王迎面撲來!

    桃木簪貫穿蜈蚣王額間時(shí),陳三水右臂徹底覆滿鱗片。

    毒蟲垂死掙扎的嘶鳴中,他看見棺底鋪著的嫁衣——

    金線繡的并蒂蓮浸著黑血,衣襟處別著枚褪色的桃木簪。

    桃姑...桃枝兒...

    陳三水顫抖著拾起嫁衣,袖中滑落張婚書。

    泛黃的宣紙上,周氏婉容的朱砂印旁,赫然按著枚帶鱗爪印。

    棺底突然浮現(xiàn)水紋,映出康熙四十二年的畫面:

    周家新娘被捆上祭轎,腕間鐵鱗割破肌膚。

    當(dāng)花轎墜入江心時(shí),鮮血喚醒了沉睡的白蟒精。

    三百年因果在此閉環(huán),陳三水嘔出的黑血中游動著銀鱗蜈蚣...

    晨鐘撞破迷霧時(shí),陳三水癱在江神廟殘階上。

    了塵和尚的無頭尸身橫在十步外,頸腔里爬出的蜈蚣王已僵死多時(shí)。

    云游道人蹲在江邊清洗棗木杖,杖頭串著七盞破碎的白燈籠。

    白蟒精借周婉容的怨氣化蛟,鐵蜈蚣取它逆鱗鑄形。

    道人甩干杖頭水珠,

    如今冤魂散盡,該去會會真正的山神了。

    陳三水望向岳麓山巔,那里隱約傳來鐘鼓齊鳴。

    右臂鱗片寸寸剝落,露出皮下蜿蜒的符咒——

    正是祝哥劈山時(shí)留下的血紋。

    江風(fēng)卷起半張殘破婚書,泛黃的周字被血漬暈成囚。

    第四章

    云麓宮·歸來鐘

    鐘鳴招魂

    光緒二十三年

    小暑

    陳三水是被銀杏葉抽醒的。

    他昏沉沉伏在云麓宮山門的石階上,昨夜與蜈蚣王搏斗的傷口還滲著黑血。

    一片殷紅的銀杏葉貼在他眼皮上,葉脈突突跳動,如同吸飽了血的蟲豸。

    抬眼望去,整座道觀的老樹都在簌簌發(fā)抖,葉片邊緣泛著鐵銹般的暗紅。

    咚——

    地底傳來的鐘聲震得他心口發(fā)麻。

    這聲響與麓山寺的晨鐘截然不同,倒像是誰把銅鐘埋進(jìn)了臟腑,每一聲都帶著血肉撕裂的顫音。

    陳三水踉蹌起身,右臂鱗片不知何時(shí)褪盡,裸露的皮膚上凸起道道符咒般的血痕。

    循著鐘聲穿過三重殿閣,后山斷崖處的情景讓他喉頭一緊——

    十人合抱的銀杏古樹下,一口青銅巨鐘被虬根死死纏住。

    鐘體爬滿銅綠,裂縫間滲出暗紅液體,沿著樹根淌成蛛網(wǎng)般的血溪。

    最駭人的是鐘頂懸著的鐵索,那鐵鏈早已銹蝕斷裂,斷口處卻生出肉瘤似的樹瘤,將殘索與枝干融為一體。

    莫碰!那是口吃人的鐘!

    蒼老的喝止聲從樹后傳來。

    陳三水猛然后撤,方才立足處突然塌陷,露出個(gè)丈許寬的土坑。

    坑底堆滿森森白骨,骨殖間纏著褪色的紅頭繩。

    守鐘的老道士從樹影里轉(zhuǎn)出,手中浮塵沾滿蛛網(wǎng)。

    這老者瘦如枯竹,道袍下擺打著層層補(bǔ)丁,唯獨(dú)腰間懸著的八卦鏡澄亮如新。

    他抬腳碾碎一只爬上鞋面的蜈蚣,蟲尸爆開的汁液竟帶著鐵腥氣。

    光緒三年,有個(gè)樵夫不信邪,

    老道用浮塵指向銅鐘,

    非要撬塊銅皮打柴刀。

    山風(fēng)驟起,鐘體裂縫滲出更多血水。

    陳三水瞥見血溪中浮著半枚銅錢,正是云游道人占卜用的乾隆通寶。

    當(dāng)夜他那把新打的柴刀,把他全家七口人剁成了臊子。

    老道突然掀開左袖,露出截白骨森森的小臂,

    貧道這條胳膊,就是搶他刀時(shí)丟的。

    陳三水剛要追問,鐘內(nèi)突然傳出女子嗚咽。

    那哭聲起初細(xì)若游絲,漸漸混入金鐵相擊之音,最后竟化作字字泣血的歌謠:

    銅皮作棺骨作釘,魂歸處啊路難尋...

    老道臉色驟變,八卦鏡當(dāng)啷砸在青石板上。

    鏡面映出銅鐘倒影,陳三水分明看見個(gè)宮裝女子貼在鐘內(nèi)壁,十指抓撓出的血痕正透過銅銹滲出!

    子時(shí)的月光慘白如骨。

    陳三水攥著桃木簪摸回古樹時(shí),銅鐘表面的銅綠正在剝落。

    樹根縫隙里伸出無數(shù)蒼白手臂,每根指尖都扎著銹跡斑斑的銅釘。

    他屏息靠近,聽見鐘內(nèi)傳出熟悉的呼喚:

    當(dāng)家的...

    桃枝兒!

    陳三水發(fā)狠地劈砍樹根,柴刀卻濺起一溜火星——

    這些根須早已與銅鐘熔成一體。

    宮女的幽魂從鐘頂浮現(xiàn)。

    這女子頭戴翟冠,面色青灰,脖頸處纏著三尺白綾。

    她機(jī)械地重復(fù)著抓撓動作,腕間金鐲與銅鐘碰撞出凄清哀響。

    當(dāng)月光移過鐘面時(shí),陳三水驚覺宮女的面容竟與桃姑有七分相似!

    三百條魂魄鑄的鐘,日日喊著要回家。

    老道士鬼魅般現(xiàn)身,斷臂處爬滿銀鱗蜈蚣。

    他拾起八卦鏡照向樹冠,鏡光所及之處,銀杏葉背面浮現(xiàn)出密密麻麻的人臉。

    萬歷二十四年,神宗皇帝為給病重的李皇后祈福,熔了三千礦工的陪葬器。

    老道浮塵掃過銅鐘,激起一陣鬼哭狼嚎,

    那些人在銀礦里埋了十年,尸骨早化成礦石了...

    陳三水突然想起鐵蜈蚣腹中的婚書。

    周家新娘、萬歷礦工、桃姑桃枝兒...

    這些橫跨三百年的亡魂,竟都系在同一根因果線上。

    銅鐘在寅時(shí)自鳴。

    陳三水被震落在地,耳孔淌出兩道血線。

    鐘體表面浮出張巨幅星圖,北斗七星的方位釘著七枚銅釘。

    他忍痛攀上樹杈,發(fā)現(xiàn)釘帽上全刻著周字——

    與鐵蜈蚣?xì)堶[上的刻字如出一轍。

    萬歷年的礦難,實(shí)為周家祖上所為!

    老道士的嘶吼混在鐘聲里,

    他們?yōu)橥蹄y礦,封了三百礦工在蛇眼窟...

    陳三水腦中閃過監(jiān)院法師剜心的畫面。

    周家、賈家、白蟒精...

    這些纏繞百年的仇怨,原來早在鑄鐘那日便埋下禍根。

    桃木簪突然自行飛起,箭矢般扎進(jìn)銅鐘裂縫。

    霎時(shí)間,整棵銀杏樹劇烈震顫,鐘體內(nèi)傳出指甲刮骨的銳響。

    陳三水撲上去握住簪尾,掌心觸及銅鐘的剎那,刺骨寒意順著手臂直竄心口——

    冰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爬滿鐘體。

    霜花間浮現(xiàn)出桃枝兒的身影,她雙目緊閉懸浮在虛空,發(fā)間別著那支滲血的桃木簪。

    無數(shù)半透明的礦工魂魄正從鐘壁滲出,如鎖鏈般纏住她的四肢。

    當(dāng)家的...快走...

    桃枝兒的唇瓣未動,聲音卻從地底傳來,

    山神要醒了...

    第一縷晨曦刺破霧靄時(shí),銅鐘沉寂如死。

    陳三水癱在樹根間,渾身覆滿冰碴。

    老道士正用斷臂處的蜈蚣血在鐘面畫符,每一筆落下,都有礦工魂魄尖嘯著消散。

    七星釘魂局,缺一枚銅釘都鎮(zhèn)不住。

    老道喘息著指向北斗星圖,

    天樞位的釘子,三十年前被個(gè)戴靛青繡鞋的女人拔走了...

    陳三水右臂血痕突突跳動。

    他想起響鼓嶺老槐樹上掛著的七雙繡鞋,想起每雙鞋尖都指向云麓宮方向。

    當(dāng)?shù)谝黄y杏飄落肩頭時(shí),他忽然明悟——

    那七雙繡鞋,正是開啟七星釘魂局的鑰匙!

    鐘內(nèi)突然傳來桃枝兒的慘叫。

    陳三水發(fā)狠地撞向銅鐘,飛濺的冰碴中,他看見三百礦工的骸骨從地底爬出,每具骨架的胸腔里都跳動著銀鱗蜈蚣...

    前朝秘史

    光緒二十三年

    大暑

    藏經(jīng)閣的霉味里混著鐵銹氣。

    陳三水掀開萬歷野獲編的封皮,泛黃紙頁間簌簌落下銀灰色碎屑——

    竟是碾碎的礦砂。

    這是當(dāng)年礦工藏在書脊里的。

    老道士用斷臂處的蜈蚣足挑起碎屑,

    他們被活埋前,把冤情刻在銀礦石上...

    月光穿透格柵窗,照亮?xí)撻g夾著的半幅蛇眼窟堪輿圖。

    陳三水指尖撫過墨線勾勒的礦洞,那些交錯的巷道竟與鐵蜈蚣的百足紋路驚人相似。

    老道突然掀開地磚,拽出個(gè)裹著蛇蛻的鐵匣,鎖孔里插著枚帶血銅釘。

    三十年前拔釘?shù)呐耍?br />
    他將銅釘按進(jìn)陳三水掌心,

    留了句話——要想破局,先當(dāng)厲鬼。

    子時(shí)的藏經(jīng)閣鬼影幢幢。

    陳三水將銅釘浸入雄雞血,釘身突然浮現(xiàn)蝌蚪狀銘文。

    老道士舉著油燈湊近,燈油里浮著的蜈蚣卵突然炸開,在墻面映出扭曲的走馬燈——

    萬歷二十四年

    驚蟄

    年輕的礦工周大壯蜷縮在礦洞深處,手中鐵鑿已崩成鋸齒。

    巖壁上滲出的水珠泛著銀光,滴在他潰爛的腳踝上滋滋作響。

    三百斤...今日再湊不夠三百斤...

    監(jiān)工的鞭稍卷走他背上最后一塊完好的皮肉。

    黑暗中有嬰兒啼哭。

    周大壯循聲爬過窄縫,礦燈照見巖層里嵌著具女尸——

    孕婦的肚皮被礦石剖開,死嬰手中攥著塊帶血的銀錠。

    造孽啊...

    周大壯掰開死嬰拳頭時(shí),銀錠表面浮現(xiàn)出周記戳印。

    洞外突然傳來巨響,封洞的巨石轟然落下...

    油燈噗地熄滅。陳三水攥著發(fā)燙的銅釘,耳邊回蕩著礦工的慘嚎。

    老道士掀開道袍,露出腰間潰爛的傷口——

    那傷疤形似銀錠,正滲出腥臭的黑水。

    當(dāng)年貧道為超度亡魂,下過蛇眼窟。

    他往傷口撒了把香灰,青煙中竟浮現(xiàn)出萬歷帝的虛影,

    你當(dāng)皇帝老兒真為救皇后李娘娘的病,得用三百童男的精血做藥引!

    野獲編突然無風(fēng)自動,停在礦稅條目。

    陳三水看見書頁空白處爬滿血字,皆是周記吞銀七萬兩、礦工填窟三百人等罪狀。

    最下方摁著枚帶鱗指印,與鐵蜈蚣棺中婚書上的爪痕如出一轍。

    寅時(shí)的更鼓驚散幻影。

    老道士突然抽搐倒地,斷臂處的蜈蚣瘋狂啃咬自己血肉。

    陳三水掀開他后背道袍,驚見皮膚下凸起銀錠狀硬塊——

    那些萬歷年的礦砂,竟在人肉里凝成了銀胎!

    廢棄的周氏宗祠里,牌位蒙著三尺厚的蛛網(wǎng)。

    陳三水踹翻供桌時(shí),藏在夾層的賬冊雪片般飛出。

    泛黃的宣紙上,孝敬礦監(jiān)周公公的字樣旁,畫著幅人蛇交媾的春宮圖。

    他順著賬冊指引摸到祠堂地窖,火把照亮窖壁的瞬間,喉頭猛地泛起酸水——

    整面墻用礦工顱骨砌成,每個(gè)眼窩都塞著帶周字的銀錠。

    骨墻中央供著尊蛇首人身的鎏金像,蛇信子上穿著七枚銅釘,正是云麓宮銅鐘缺失的七星釘魂釘!

    萬歷二十四年七月初七,周家獻(xiàn)童男七人...

    幽冷的女聲在背后響起。

    陳三水轉(zhuǎn)身時(shí),火把映出個(gè)宮裝女子,她左手提著盞白燈籠,右手抱著個(gè)啼哭的陶偶——

    那陶偶脖頸纏著白綾,正是銅鐘里的李皇后幽魂!

    宮女的繡鞋踏過骨墻,每一步都留下血腳�。�

    李娘娘喝了童男血,夜夜夢見礦工索命,這才熔了礦砂鑄鐘...

    陶偶突然炸裂,黑霧中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的鑄鐘場景:

    三百礦工被鐵鏈鎖在熔爐邊,周家監(jiān)工將滾燙的銅汁澆在他們腳面。

    凄厲的哀嚎聲中,礦工們的血肉與銅液熔作一體,最終凝成那口吃人的歸來鐘。

    第一錘砸下時(shí),三百條冤魂就封進(jìn)了鐘里。

    宮女指尖拂過陳三水右臂血痕,

    你猜為何銅鐘總往岳麓山飛

    地窖突然劇烈震顫。

    蛇首金像的眼珠轉(zhuǎn)向陳三水,周大壯的怨靈從骨墻滲出,將他的影子釘在墻上。

    宮女的白燈籠照出滿地銀錠,每塊銀錠都睜開猩紅的眼...

    五更天的亂葬崗磷火飄忽。

    陳三水刨開無名墳冢時(shí),指甲縫里嵌滿了碎骨。

    銅釘在掌心燙出焦痕,他發(fā)狠地刺向墳中朽棺——

    砰!

    棺蓋炸裂的剎那,三百枚帶血銅錢暴雨般射出。

    陳三水翻滾著躲到碑后,見每枚銅錢都嵌著礦工的名字,錢眼處穿著根銀鱗蜈蚣。

    腐尸的惡臭中,周大壯的骸骨緩緩坐起,脊椎上釘著七枚銅釘。

    七星釘魂...釘?shù)牟皇晴?..

    骸骨的下頜咔嗒作響,

    釘?shù)氖前昨钠叽?..

    陳三水猛然想起鐵蜈蚣斷尾處的三枚鐵鱗。

    萬歷年的礦難、康熙年的水患、光緒年的山神娶親...

    三百年的災(zāi)劫,原是為了鎮(zhèn)壓同一條白蟒!

    骸骨突然暴起,利爪刺向他心口。

    千鈞一發(fā)之際,銅釘自行飛入骸骨脊椎,周大壯的怨靈發(fā)出解脫的嘆息,化作銀砂散入夜風(fēng)。

    晨霧漫過岳麓山巔時(shí),陳三水癱坐在周家廢墟上。

    掌心的銅釘已與血肉長在一處,釘尾浮現(xiàn)出蛇眼窟三個(gè)篆字。

    云游道人踩著露水走來,棗木杖頭串著七顆滴血的銀錠。

    萬歷帝熔的不止礦砂,

    道人劈開銀錠,露出里面蜷縮的嬰尸,

    還有三百個(gè)沒出娘胎的活嬰。

    陳三水望向云麓宮方向,銅鐘正在晨光中自鳴。

    三百道半透明的礦工魂魄從山體滲出,手挽著手走向朝陽,每個(gè)人腳踝都拴著截銀鱗蜈蚣。

    桃木簪突然在懷中發(fā)燙。

    陳三水知道,該去解開最后一個(gè)結(jié)了。

    人鐘共鳴

    光緒二十三年

    處暑

    陳三水的手掌貼在銅鐘上,鐘體溫涼如尸。

    銀杏古樹的根系突然暴長,虬結(jié)的根須絞住他腰身往鐘體拖拽。

    樹皮裂開無數(shù)細(xì)縫,滲出膠狀的暗紅汁液,空氣中彌漫著鐵器淬火時(shí)的焦腥氣。

    陳三水摸出桃木簪刺向樹根,簪頭觸到汁液的剎那,竟發(fā)出滋啦的灼燒聲。

    別動!

    老道士的浮塵纏住他手腕,

    這樹吃的是三百礦工的怨氣,你越掙扎,它捆得越緊。

    鐘內(nèi)忽然傳來指甲刮擦聲。

    陳三水定睛看去,銅銹斑駁的鐘面上,漸漸凸出張人臉輪廓——

    桃枝兒的眉目在銅皮下浮動,唇瓣開合卻發(fā)不出聲響。

    他發(fā)狠地咬破舌尖,一口心頭血噴在鐘面,銅鐘霎時(shí)嗡鳴如泣。

    血珠順著銅銹溝壑流淌,凝成道扭曲的符咒。

    陳三水右臂血痕突突跳動,仿佛有蜈蚣在皮下穿行。

    老道士突然撕開道袍,露出胸口潰爛的銀錠狀傷疤:

    把銅釘扎進(jìn)天樞位!

    陳三水攥緊那枚帶血的七星釘,釘尖抵住鐘面北斗星圖的勺口。

    銅鐘驟然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鐘體裂縫中伸出無數(shù)蒼白手臂,每根指節(jié)都纏著礦工常用的紅頭繩。

    萬歷二十四年七月初七...

    幽冷的吟誦聲從地底傳來。

    陳三水眼前閃過零碎畫面:

    熔爐中掙扎的礦工、周家監(jiān)工獰笑的臉、銅汁澆灌嬰兒的啼哭...

    右臂血痕突然暴長,如同活蛇般纏住銅釘,硬生生將釘子楔入銅鐘!

    銀杏樹發(fā)出垂死的哀鳴。

    纏在腰間的根須瞬間枯萎,陳三水跌落在地,掌心粘著塊剝落的銅皮——

    內(nèi)側(cè)密密麻麻刻著礦工的名字,每個(gè)字都滲著黑血。

    子夜的月光染著赤色。

    陳三水蜷在鐘樓廢墟里,懷中銅皮燙得驚人。

    老道士癱在銀杏樹下,斷臂處的蜈蚣正在啃食他最后一絲血肉:

    鐘是活的...三百條人命...每日都在重新死一遍...

    銅鐘突然離地三寸。

    陳三水看見鐘底伸出礦工們的殘肢,像百足蜈蚣般托著鐘體朝山崖移動。

    他發(fā)足狂奔,右臂血痕灼痛欲裂,每一步都踏在虛空浮現(xiàn)的血手印上。

    斷崖邊,銅鐘懸在萬丈深淵之上。

    桃枝兒的幻影從鐘頂浮現(xiàn),發(fā)間桃木簪已化作焦炭:

    當(dāng)家的,這鐘里鎖著咱們?nèi)呑拥脑?..

    陳三水縱身撲向銅鐘的剎那,山風(fēng)送來云游道人的暴喝:

    抓住鐵索!

    銹蝕的鐵鏈從崖底沖天而起,正是當(dāng)年鎖住鐵蜈蚣的百丈寒鐵!

    陳三水凌空抓住鐵索,掌心皮肉烙在冰涼的鏈環(huán)上,滋起一股青煙。

    銅鐘在深淵上方劇烈搖晃,鐘口倒懸,瀉出瀑布般的銀灰色礦砂。

    礦砂在空中凝成周大壯的臉。

    蛇眼窟底下...壓著白娘娘的尾巴...

    砂礫摩擦出嘶啞人聲,

    周家用三百童男換了七十年陽壽,該還了...

    陳三水順著鐵索攀上鐘頂,桃木簪狠狠扎進(jìn)鐘鈕。

    銅鐘發(fā)出瀕死的震顫,鐘體內(nèi)壁突然浮現(xiàn)萬歷帝的朱批:

    鎮(zhèn)妖于此,萬世不移。

    字跡下方摁著枚帶鱗爪印,與鐵蜈蚣棺中婚書上的痕跡嚴(yán)絲合縫。

    桃枝兒的身影從爪印中滲出,鵝黃襦裙浸透血污:

    萬歷年的銅鐘、康熙年的鐵蜈蚣、光緒年的山神祭...都是為鎮(zhèn)同一條白蟒...

    銅鐘突然傾斜。

    陳三水抱住桃枝兒滾進(jìn)鐘口,無數(shù)礦工的殘魂從鐘壁滲出,將他們裹成銀灰色的繭。

    在徹底被吞沒前,他瞥見鐘底刻著行小字:

    魂歸處即來處,莫忘銀杏樹下人。

    陳三水在腐土中蘇醒。

    銀杏古樹已化作焦炭,銅鐘殘片散落滿地。

    老道士的尸身端坐樹下,斷臂處開滿血色鐘形花。

    他扒開樹根處的浮土,露出個(gè)裹著蛇蛻的陶甕——

    甕中堆著七雙靛青繡鞋,鞋底全沾著銀礦砂。

    云游道人從晨霧中走來,棗木杖頭掛著盞破碎的白燈籠:

    每雙繡鞋都沾過周家人的血,穿它的人,注定要替山神送親。

    陳三水將陶甕砸向山石。

    繡鞋四散紛飛,最末那雙鞋面上,金線繡的并蒂蓮?fù)蝗痪`放——

    左邊浸著桃姑的血,右邊染著桃枝兒的淚。

    銅鐘殘片在陽光下泛起漣漪,映出岳麓山巔的祭壇輪廓。

    陳三水知道,三百年的因果,該到斷的時(shí)候了。

    第五章

    終章·山神祭

    三煞歸一

    光緒二十三年

    白露

    最后一滴晨露墜入湘江時(shí),整座岳麓山發(fā)出垂死的呻吟。

    陳三水踩著滿地黃葉往山巔狂奔,懷中七雙靛青繡鞋叮當(dāng)作響。

    右臂血痕突突跳動,每根血管都似蜈蚣鉆咬。

    身后傳來地脈斷裂的轟鳴,響鼓嶺方向騰起血霧,隱約可見無數(shù)枯手從地縫中探出,撕扯著活人往土里拖拽。

    咚——

    云麓宮的銅鐘自鳴墜崖。

    陳三水回頭的剎那,青銅巨鐘擦著他衣角砸進(jìn)深澗,鐘口噴出的銀砂凝成周大壯的臉:

    白娘娘吞了鐵蜈蚣,要化龍了!

    麓山寺的銀杏古樹正在燃燒。

    了覺小沙彌的僧衣沾滿火星,他抱著半截鐵蜈蚣尾往江邊逃竄。

    江面翻涌的黑浪間浮起成片銀鱗,每片鱗甲上都映著張扭曲的人臉——

    周家新娘、瘋秀才、監(jiān)院法師...

    三百年的怨魂在白蟒腹中尖嘯。

    施主!接��!

    明鏡禪師的嘶吼被狂風(fēng)撕碎。

    老住持從火海中擲出串染血佛珠,陳三水凌空接住的瞬間,佛珠突然炸開,十八顆菩提子嵌進(jìn)右臂血痕,灼出焦黑的卍字。

    江心漩渦驟然擴(kuò)大,百米黑蟒破水而出。

    這妖物額間嵌著血紅內(nèi)丹,蟒身纏滿鐵蜈蚣?xì)埡�,每一片逆鱗都刻著周字。

    蟒口大張時(shí),腥風(fēng)裹著七頂猩紅花轎噴涌而出,轎中新娘齊齊掀開蓋頭——

    竟是七個(gè)脖頸纏白綾的桃枝兒!

    陳三水扯斷繡鞋上的金線,將七雙靛青鞋拋向半空。

    鞋面并蒂蓮遇風(fēng)怒放,左瓣浸著桃姑的血,右瓣染著礦工的淚。

    黑蟒幽綠的豎瞳驟然收縮,蟒尾掃塌半座山峰,裹挾著百年因果砸向山巔。

    咚!咚!咚!

    響鼓嶺的地鼓無人自鳴。

    陳三水腳下的巖層寸寸龜裂,祝哥的銹斧從地縫中飛出,不偏不倚釘入蟒尾。

    黑蟒吃痛翻滾,鐵蜈蚣?xì)埡∪绫┯陜A瀉,其中一片鐵鱗劃過陳三水臉頰,刻下帶血的囚字。

    七頂花轎在颶風(fēng)中炸裂。

    新娘們的碎骨凝成柄白骨劍,劍身纏滿紅頭繩。

    陳三水握劍的剎那,三百礦工的殘魂順著手臂涌入,右臂卍字烙痕迸出金光。

    還差最后一步...

    云游道人從血霧中踏出,棗木杖頭串著七盞破碎的白燈籠,

    用山神娶親的繡鞋,送這長蟲上路!

    黑蟒的毒牙離咽喉僅剩三寸時(shí),陳三水嗅到了桃枝兒的氣息。

    七個(gè)桃枝兒的幽魂突然合而為一,鵝黃襦裙化作血紅嫁衣。

    她拔下焦黑的桃木簪,簪尾銀針淬著周大壯骸骨磨成的粉,狠狠扎入黑蟒右瞳。

    就是現(xiàn)在!

    桃枝兒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陳三水將白骨劍刺入左胸。

    心頭血噴濺的剎那,七雙靛青繡鞋凌空飛旋,鞋尖金線繡的并蒂蓮驟然綻放。

    三百礦工、七代冤魂、千年山靈的哭嚎匯成洪流,順著劍身灌入黑蟒咽喉。

    地底傳來連綿不斷的鼓點(diǎn)。

    鐵蜈蚣?xì)埡』鼾W粉,歸來鐘碎片聚成銅釘,響鼓嶺巖層浮現(xiàn)祝哥劈山的血斧紋——

    三道金光自地脈沖天而起,如同天神擲出的鎖鏈,將黑蟒死死捆在山坳。

    暴雨傾盆而下,沖刷著山間血污。

    陳三水倚在焦黑的銀杏樹下,桃枝兒的嫁衣蓋在他胸前。

    黑蟒的殘軀正在風(fēng)化,額間內(nèi)丹裂成兩半,一半嵌著瘋秀才的殘魂,另一半裹著周家新娘的執(zhí)念。

    云游道人蹲在蟒首前,用棗木杖撥弄鱗片:

    白蟒精、周婉容、鐵蜈蚣...本就是一體三面的孽。

    杖尖突然刺入蟒瞳,挑出顆渾濁的淚珠,

    山神娶親娶的不是新娘,是貪嗔癡三毒。

    陳三水望向湘江,江面漂著成片的銀鱗蜈蚣。

    這些妖物正在相互啃噬,最健壯的那條額間生出肉冠,儼然是白蟒精的微縮模樣。

    他摸出桃木簪想刺,卻被道人按住。

    殺不盡的,

    道人將淚珠按進(jìn)他眉心,

    除非...

    山風(fēng)送來悠遠(yuǎn)的鐘聲。

    陳三水知道,該去斬?cái)嘧詈笠桓蚬了。

    以魂補(bǔ)陣

    陳三水跪在山神廟殘碑前,暴雨沖刷著碑上受命于天的刻痕。

    三百礦工的殘魂正在他體內(nèi)尖嘯,右臂卍字烙痕燒得皮肉焦糊。

    云游道人用棗木杖挑起黑蟒淚珠,那滴渾濁的水珠里,浮著萬歷年間鑄鐘的場景——

    熔爐前跪著的不是礦工,而是七個(gè)穿道袍的童男。

    當(dāng)年監(jiān)院法師剜了七顆純陽心,

    道人將淚珠按進(jìn)陳三水眉心,

    才鑄成鐵蜈蚣的魂釘。

    劇痛撕裂顱骨的剎那,陳三水看見山神廟地宮的全貌:

    九根盤龍柱撐起穹頂,每條石龍口中銜著枚銅釘。

    正中央的青銅祭臺上,鐵蜈蚣與白蟒的骸骨糾纏成太極圖,陰陽魚眼處各插著桃木簪與白骨劍。

    黑蟒的嘶吼震塌了半邊山崖。

    陳三水貼著巖壁攀援,懷中的靛青繡鞋浸滿血水。

    蟒尾掃過處,鐵蜈蚣?xì)堶[如暴雨傾瀉,最鋒利的那片削掉他半只耳朵。

    桃枝兒的幽魂突然從簪中滲出,嫁衣化作鎖鏈纏住蟒頸:

    當(dāng)家的,去太極眼!

    地宮入口在蟒腹下若隱若現(xiàn)。

    陳三水縱身躍向血盆大口,腥風(fēng)卷著碎骨撲面而來。

    在即將被利齒貫穿的剎那,七雙繡鞋突然飛旋成陣,鞋尖并蒂蓮綻出血光,硬生生在獠牙間撐出縫隙。

    快�。�

    桃枝兒的聲音支離破碎。

    陳三水滾進(jìn)地宮甬道時(shí),身后傳來繡鞋炸裂的悶響。

    三百礦工的殘魂從他七竅溢出,在前方凝成盞引魂燈。

    燈光所及之處,石壁浮現(xiàn)出帶血的掌印——

    每個(gè)掌紋都與他右臂血痕吻合。

    祭臺中央的太極圖正在滲血。

    陳三水將桃木簪插入陽魚眼,簪尾銀針突然暴長三尺,直刺穹頂星圖的天樞位。

    鐵蜈蚣骸骨劇烈震顫,百足鐵爪齊齊指向陰魚眼中的白骨劍。

    他握住劍柄的剎那,萬歷年間三百礦工的慘嚎在顱腔內(nèi)炸開。

    殺了我...

    周大壯的殘魂從劍柄滲出,脊骨上七枚銅釘寒光凜凜。

    陳三水舉劍刺向陰魚眼時(shí),劍身突然重若千鈞——

    鐵蜈蚣的怨氣正順著劍鋒倒灌入體。

    九根盤龍柱轟然坍塌。

    黑蟒的毒牙捅穿地宮穹頂,幽綠豎瞳鎖定陳三水的心臟。

    生死關(guān)頭,桃枝兒的嫁衣碎片裹住白骨劍,劍鋒映出祝哥劈山的血斧殘影。

    破!

    劍尖刺入陰魚眼的瞬間,整座岳麓山的地脈活了。

    陳三水漂浮在虛無中,右臂血痕化作流光溢彩的山川脈絡(luò)。

    他看見祝哥的血斧劈開明代的晨曦,監(jiān)院法師的魂釘穿透清代的夜雨,三百礦工的怨氣纏住民國的星辰...

    所有因果線在此刻收束成網(wǎng),而他就是網(wǎng)中央的蜘蛛。

    該醒了。

    云游道人的聲音從地脈深處傳來。

    陳三水睜眼時(shí),正躺在太極圖中央,鐵蜈蚣與白蟒的骸骨已化作齏粉。

    九根盤龍柱的銅釘齊齊鳴響,山神廟殘碑上的天字正被血水改寫為囚。

    黑蟒的哀嚎穿透巖層。

    陳三水拔出桃木簪,發(fā)狠地刺入自己心口。

    心頭血噴濺在太極圖上,陰陽雙魚突然游動起來,鐵蜈蚣?xì)堶[與銅鐘碎片從四面八方匯聚,在他周身鑄成副血色鎧甲。

    以魂補(bǔ)陣,以血封疆...

    道人的咒語聲中,陳三水躍出地宮裂口。

    暴雨中的黑蟒正在蛻皮,新生的銀鱗下浮出張美人面——

    竟是周婉容與桃枝兒的合體!

    桃木簪貫穿蟒瞳的剎那,陳三水看清了真相。

    三百年前的周婉容被活祭白蟒,怨氣與蛇靈融合;

    三百年的桃枝兒是她的殘魂轉(zhuǎn)世;

    而他自己,竟是祝哥劈山時(shí)濺出的心頭血所化!

    原來我們都是陣眼...

    黑蟒額間的血紅內(nèi)丹轟然炸裂。

    陳三水抱著桃枝兒的殘魂墜向深淵,岳麓山的地脈金光如巨手托住二人。

    鐵蜈蚣?xì)堶[化作鎖鏈,銅鐘碎片凝成囚籠,響鼓嶺的地鼓聲匯成鎮(zhèn)魂咒——

    當(dāng)最后一道金光沒入地縫時(shí),陳三水右臂的山川脈絡(luò)盡數(shù)剝離。

    他望著懷中逐漸透明的桃枝兒,將焦黑的桃木簪插入心口:

    這輩子鎖不住,就鎖生生世世。

    余韻

    光緒二十四年

    清明

    李駝子撐著竹篙劃過江心,船頭燈籠照見水底泛著暗紅。

    自去年那場山崩,湘江的魚群便染了怪病,鱗片生出銅錢大的紅斑,剖開魚腹總藏著半截蜈蚣足。

    莫看水,看天。

    船尾的茶商縮了縮脖子,

    前日響鼓嶺的巖壁上,憑空顯了個(gè)人形坑...

    話音未落,船底傳來咚的悶響。

    李駝子舉燈照向水面,渾濁的江水里竟浮著半口銅鐘,鐘面裂縫間伸出只蒼白的手,指尖還纏著褪色的紅頭繩。

    孫老七蹲在響鼓嶺的巖壁前,旱煙鍋?zhàn)佣兜每难馈?br />
    那道三丈高的人形凹陷嵌在山石間,輪廓像極了陳三水揮斧的姿勢。

    最瘆人的是巖層紋路——

    血管狀的紅絲從凹陷處蔓延,如同給整座山披了張血網(wǎng)。

    昨日清明雨,

    獵戶用柴刀刮下些紅屑,

    這石頭縫里滲出的,你聞聞。

    貨郎湊近嗅了嗅,突然干嘔起來。

    那腥氣三分像鐵銹,七分像腐肉,還混著絲若有若無的桃花香。

    巖壁深處忽然傳來鼓點(diǎn)聲,驚飛了崖邊的老鴰。

    眾人抬頭望去,見人形凹陷的眼窩處,正緩緩滲出琥珀色的樹脂。

    麓山寺的銀杏樹開花了。

    了覺小沙彌抱著掃帚呆立庭前。

    本該青翠的葉片間綴滿血色鐘形花,每朵花蕊里都蜷著條銀鱗蜈蚣。

    晨鐘撞響時(shí),最碩大那朵花突然爆開,濺了覺滿臉血珠——

    花芯里裹著半枚乾隆通寶,正是云游道人占卜用的古錢。

    師父...

    了覺帶著哭腔轉(zhuǎn)頭,卻見明鏡禪師端坐蒲團(tuán),手中念珠已化作一串骷髏頭。

    老住持的僧衣爬滿樹根狀的血紋,胸口赫然嵌著塊帶囚字的銅鐘殘片。

    山風(fēng)穿過空蕩蕩的鐘樓,鐵蜈蚣雕像的殘尾突然墜落。

    了覺俯身去撿,見斷面刻著行小字:

    光緒二十三年白露,陳三水以魂補(bǔ)陣于此。

    云麓宮的老道士在處暑那日不見了。

    藥農(nóng)進(jìn)山采靈芝時(shí),在斷崖邊尋到他破爛的道袍。

    衣襟里裹著七雙靛青繡鞋,鞋尖的并蒂蓮一半焦黑一半滴血。

    最奇的是道袍后背的符咒——用蜈蚣血寫著

    山神娶親,三百年后再會。

    當(dāng)夜有膽大的后生摸上后山,見那口吞人的銅鐘竟重新掛在銀杏樹上。

    鐘面受命于天的刻痕變成了囚山鎖魂,鐘鈕處別著支焦黑的桃木簪。

    月光最盛時(shí),鐘內(nèi)傳出女子哼唱:

    三月采茶茶發(fā)芽喲,妹繡荷包等哥還...

    谷雨那日,東塘村出了件奇事。

    周家荒宅的枯井突然涌出清泉,村人取水烹茶,竟嘗出明前龍井的滋味。

    更奇的是井底沉著口烏木箱,箱中裝滿帶血銅錢,每枚錢眼都穿著根銀鱗蜈蚣。

    里正請來道士作法,那法師剛碰到銅錢便慘叫暴斃,皮肉里鉆出千百條米粒大的白蜈蚣。

    當(dāng)夜子時(shí),井口騰起七盞白燈籠。

    擺渡的劉二狗發(fā)誓看見個(gè)穿碎花布衣的女子蹲在井邊,正將銅錢一枚枚串成項(xiàng)鏈。

    那女子抬頭望月時(shí),后脖頸赫然生著鱗片狀的紅斑。

    白露前夜,湘江上飄來艘無槳烏篷船。

    船頭懸著慘白燈籠,艙內(nèi)堆滿血色鐘形花。

    擺渡人李駝子壯著膽子靠攏,見船板上刻著行字:

    光緒二十三年山神祭,陳三水借船一用。

    掀開艙簾的剎那,三百只銀鱗蜈蚣從花芯中暴起,最粗的那條額間兩點(diǎn)暗金,背上竟生著張模糊的人臉。

    李駝子棄船逃命時(shí),聽見江底傳來悶鼓聲。

    有老漁戶說,那是鐵蜈蚣在蛻皮;

    也有茶商傳言,是陳三水在地脈里揮斧。

    唯有云游道人留下的揭帖在坊間流傳:

    山非山,鼓非鼓,蜈蚣褪殼又逢五...

    霜降這日,獵戶在響鼓嶺拾到把銹斧。

    斧柄纏著碳化的紅綢,刃口沾著黑褐色的樹膠。

    孫老七將斧頭供在山神廟廢墟前,當(dāng)夜夢見個(gè)穿粗布短打的漢子在劈山。

    那漢子每劈一斧,山體就滲出琥珀色的樹脂,漸漸凝成個(gè)鵝黃襦裙的女子。

    次日清晨,供桌上的銹斧不翼而飛。

    廟前石階多了行帶血的腳印,從人形巖壁直通湘江。

    擺渡人說月圓之夜常聽見悶鼓聲,循聲望去,總見個(gè)模糊的人影立在江心,肩頭坐著個(gè)戴桃木簪的女子。

    尾聲

    光緒二十五年驚蟄,岳麓山下了場紅雨。

    雨滴沾衣即燃,燒出桃花狀焦痕。

    山民在響鼓嶺人形凹陷處設(shè)壇祭拜,供品剛擺上石臺,巖縫突然涌出清泉。

    掬水而飲者,皆見水中浮著幅奇景:

    焦黑的銀杏樹下,陳三水與桃枝兒并肩而立,腳下纏著鐵蜈蚣?xì)埡�,頭頂懸著銅鐘虛影。

    更夫王老五巡夜時(shí),撞見云麓宮銅鐘在街市自鳴。

    鐘聲過處,家家戶戶的門環(huán)都爬滿銀鱗蜈蚣,額間兩點(diǎn)朱砂紅如鬼眼閃爍。

    子時(shí)的梆子敲到第七下,全城嬰孩齊聲啼哭。

    有乳娘借著燭光看見,自家孩兒后頸浮出鱗片狀紅紋,細(xì)看竟拼成個(gè)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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