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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1.車輪碾過積水時,濺起的泥漿里粘著未燃盡的紙錢。蘇懷音搖下車窗,咸澀的海風裹著紙灰涌進來,落在副駕駛座那臺老式膠片相機上。后視鏡里,送葬隊伍的白燈籠正在雨幕中漸行漸遠,像一串溺水的螢火蟲。

    儀表盤顯示凌晨兩點十七分,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劃出扇形的水痕。每隔三十秒,她就能看見遠處山坡那棵百年古槐的輪廓。樹冠在暴雨中舒展如傘蓋,枝椏間垂落的紅布條早褪成灰白色,此刻卻像浸飽了血水般鮮艷欲滴。

    老宅門環(huán)撞擊木門的聲響驚飛了檐下的蝙蝠。銅環(huán)表面布滿霉綠的銅銹,可當月光穿透云隙時,那些凹凸的紋路忽然泛起暗紅光澤,仿佛干涸的血跡從歲月深處滲出來。蘇懷音摸出鑰匙的手頓了頓,父親溺亡前寄來的最后一封信突然在記憶里浮現(xiàn):老宅天井的苔蘚不要鏟,西廂房的銅鏡莫要擦。

    阿音。沙啞的呼喚驚得她險些摔了相機。林阿婆佝僂的身影從門縫里擠出來,白內(nèi)障的右眼蒙著層灰翳,左手握著的銅煙桿還在冒青煙。老人用煙桿敲了敲門檻:十五年了,該還的債總要還。

    靈堂的檀香壓不住潮濕的霉味。供桌上父親的遺照泛著水漬,相框玻璃內(nèi)側(cè)凝結(jié)著細密的水珠。蘇懷音伸手擦拭時,指尖觸到某種粘稠的液體,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珍珠光澤。她想起打撈隊說過,父親溺斃的漁船甲板上鋪滿這種分泌物。

    后半夜的雨聲里混進了細微的叮咚聲。蘇懷音舉著手電筒尋到西廂房,發(fā)現(xiàn)聲音來自梳妝臺上的鎏金銅鏡。鏡面不知何時蒙了層水霧,水珠正順著纏枝蓮紋往下淌。當她舉起相機對焦時,取景框里忽然閃過一抹月白色——鏡中倒映的雕花拔步床前,分明坐著個梳麻花辮的少女。

    晨光初現(xiàn)時,天井積水映出二樓斑駁的欄桿倒影�?商K懷音分明記得,這棟閩南大厝從來只有一層。她轉(zhuǎn)身要去問林阿婆,卻看見老人正用銅煙桿叩擊青磚地面,每敲三下就停頓片刻,仿佛在聆聽地底傳來的回音。

    阿妹仔。林阿婆突然抬頭,左眼瞳孔收縮成針尖大小,記住,莫收夜雨后的紅紙傘。

    檐角鐵馬在風中發(fā)出嗚咽,一團紙灰飄落在蘇懷音肩頭。她輕輕撣去時,發(fā)現(xiàn)灰燼里竟裹著半片魚鱗,在陽光下泛著青黑色的冷光。

    2.銅鏡邊緣凝著的水珠在晨光里閃爍,蘇懷音用袖口擦拭鏡面時,指尖傳來刺骨的寒意。昨夜鏡中少女坐過的雕花凳還殘留著潮氣,凳腳與青磚接縫處生著圈墨綠色苔蘚,像被人用毛筆仔細描過邊。

    林阿婆的銅煙桿在門外石階上磕出悶響。老人蹲在天井排水口前,正用煙鍋掏挖淤積的落葉�;熘~腥味的腐殖質(zhì)堆成小山,十幾尾透明蝦苗在積水里倉皇逃竄,撞碎了倒映的云影。

    你爸的物件都擱在書房。林阿婆突然開口,煙桿指向東廂房緊閉的雕花木門,鎖眼灌了海水銹死,得用茶油潤三天。

    書房門把手上果然結(jié)著層鹽霜。蘇懷音沾了茶油的手指剛觸到鎖孔,幾滴暗紅液體突然從門縫滲出來。她后退半步,卻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屋檐滴落的雨水——廊檐瓦當下垂掛的冰裂紋玻璃風鈴,正將朝霞折射成血色的光斑。

    父親的書桌抽屜里躺著本泡脹的牛皮日記。海水腌漬的紙頁黏連成塊,唯獨最后三個月的內(nèi)容保存完好。蘇懷音用鑷子小心分開七月十七日的記錄,泛黃紙頁上寫著:槐樹年輪出現(xiàn)海水倒灌現(xiàn)象,樹心滲出物檢測含大量氯化鈉與......后半截字跡被水漬暈染,像團蜷縮的水母。

    暮色爬上窗欞時,銅鏡表面又開始沁出水珠。蘇懷音把日記攤在梳妝臺上,發(fā)現(xiàn)那些模糊的水漬正在紙上勾勒出詭異的圖案。當她用吹風機烘烤紙頁,褐色的鹽粒竟逐漸拼成半張人臉——麻花辮的輪廓清晰可辨,正是昨夜鏡中少女的發(fā)式。

    海風突然撞開雕花木窗,膠片相機被掀翻在地。蘇懷音俯身去撿時,后頸忽然掠過絲冰涼的觸感,仿佛有人貼著皮膚吹氣。梳妝凳在她轉(zhuǎn)身瞬間翻倒,檀木梳子沿著鏡面緩緩滑落,齒縫間纏著幾根烏黑的發(fā)絲。

    子時的打更聲從鎮(zhèn)口傳來,銅鏡表面突然蕩開漣漪。蘇懷音攥著相機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取景框里,穿月白衫子的少女正對著虛空梳頭。濕漉漉的麻花辮垂在腰際,發(fā)梢不斷滴落水珠,在鏡中世界的地磚上匯成細流。

    咔嚓快門聲驚動了鏡中人。少女脖頸發(fā)出生銹門軸般的聲響,一寸寸轉(zhuǎn)向鏡頭。蘇懷音看著取景框里放大的蒼白面孔,發(fā)現(xiàn)對方右耳垂晃著枚珍珠墜子——和父親遺照玻璃上的分泌物如出一轍。

    鏡面突然炸開蛛網(wǎng)狀裂痕。等蘇懷音再抬頭時,鏡中只剩搖曳的燭火�?涩F(xiàn)實中的梳妝臺上根本沒有蠟燭,唯有那柄檀木梳子立在鏡前,梳齒間卡著片魚鱗,邊緣泛著青黑的霉斑。

    晨霧漫進天井時,蘇懷音發(fā)現(xiàn)積水里倒映著二樓欄桿。腐朽的杉木上爬滿藤壺,像是剛從海底打撈上來。她抄起竹竿去夠那些虛影,竿頭卻穿過幻象戳到了真實的老槐樹氣根——碗口粗的樹根不知何時已探過院墻,表面布滿正在收縮的吸盤狀凸起。

    林阿婆的咳嗽聲在回廊炸響。老人用煙桿挑起根槐樹枝條,葉片背面密密麻麻排滿珍珠般的卵。今早退潮時,漁港撈起三十七具空螺殼。她將枝條扔進火盆,卵粒在烈焰中爆出凄厲的哭喊,殼里都塞著褪色的紅紙。

    書房在此刻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蘇懷音沖進去時,發(fā)現(xiàn)父親日記攤開在七月廿三日的記錄頁。原本空白的位置浮現(xiàn)出潦草字跡:他們住在樹的血管里,順著年輪游回人間......水漬在人間二字后拖出長長的尾跡,像條正在游動的海蛇。

    正午的陽光忽然暗了下來。蘇懷音抬頭望見成群的鰹鳥掠過天井,鳥喙里叼著的紅布條與槐樹枝頭的殘幡如出一轍。她想起昨夜鏡中少女的嫁衣衣擺,也浸染著同樣的猩紅色澤。

    暴雨在傍晚時分再度降臨。蘇懷音關(guān)窗時瞥見巷口閃過抹紅色,一柄油紙傘正浮在積水上方緩緩旋轉(zhuǎn)。傘骨末端垂落的玉鈴鐺發(fā)出空靈的響聲,傘面描繪的并蒂蓮卻突然開始滲血,朱砂顏料順著雨簾蜿蜒而下,在地面匯成個生辰八字。

    那是刻在祠堂地磚上的日期。

    3.暴雨在瓦當上敲出密鼓般的節(jié)奏。蘇懷音追到巷口時,那柄浮空的油紙傘正順著水流漂向古槐方向。傘骨末端墜著的玉鈴鐺撞上青石板,發(fā)出類似骨骼摩擦的脆響。她抬腳要追,卻踩到積水里泡發(fā)的紅紙,褪色的喜字在鞋底裂成兩半。

    林阿婆的銅煙桿突然橫在胸前。莫碰。老人用煙鍋挑起浸透的紙片,朱砂顏料在雨中化開,將積水染成淡淡的血水,這是陰人探路的引魂帖。

    祠堂門軸轉(zhuǎn)動的呻吟聲穿透雨幕。蘇懷音攥著拓印下來的生辰八字,發(fā)現(xiàn)門楣上懸掛的銅鏡竟與老宅那面鎏金鏡形制相同。鏡面映出她身后搖晃的槐樹枝影,那些本該墨綠的葉片在倒影里卻呈現(xiàn)出腐敗的灰紫色。

    供桌上的牌位被海風掀翻半數(shù)。蘇懷音彎腰去撿蘇明德的靈位時,指尖忽然刺痛——牌位底部嵌著半片魚鱗,邊緣鋸齒狀的裂痕與她肩頭紙灰里發(fā)現(xiàn)的殘片完全吻合。供桌下的青磚果然刻著生辰,朱砂填涂的痕跡被香灰覆蓋,與她拓印的日期嚴絲合縫。

    驚雷劈開云層時,整座祠堂的地面開始震動。蘇懷音扶住供桌的瞬間,瞥見鏡中倒影里的自己穿著月白衫子,發(fā)間別著珍珠發(fā)簪。再定睛看時,鏡面已經(jīng)恢復如常,唯有銅鏡背面的永結(jié)同契四字在閃電中泛著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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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院圍墻的坍塌聲比雷鳴更駭人。碗口粗的槐樹根須從缺口處蛇行而入,表面密布的吸盤狀凸起正在劇烈收縮。蘇懷音舉著應(yīng)急燈靠近時,光束里突然迸濺出細小的珍珠——那些凸起物破裂后流出的黏液在半空凝結(jié)成珠,落地瞬間化作青煙。

    父親日記本在暴雨中自動翻頁。七月廿八日的記錄被某種黏液粘連,蘇懷音用銀簪挑開紙頁時,簪頭突然吸附起細小的鐵屑。泛黃紙頁上浮現(xiàn)出隱形字跡:申時三刻,樹根吞了六斤的漁網(wǎng)。字跡下方畫著骨骼嵌在樹根中的簡筆畫,標注日期竟是1943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

    腐臭味突然濃烈起來。蘇懷音順著應(yīng)急燈的光束望去,在虬結(jié)的樹根間發(fā)現(xiàn)半截人類指骨。骨節(jié)表面覆蓋著珍珠質(zhì)層,指甲部位生長著微型藤壺。當她用銀簪輕敲骨節(jié),整條樹根突然痙攣般抽搐,裂開的樹皮里滲出暗紅汁液,咸腥味與父親遺照上的分泌物如出一轍。

    林阿婆的腳步聲混在雨聲里格外沉悶。老人用銅煙桿挑起樹根,露出下方盤錯的根系網(wǎng)絡(luò)——無數(shù)白骨碎片與珊瑚共生,形成詭異的灰白色巢穴。這是養(yǎng)魂陣。煙鍋戳了戳骨殖間的玉梳殘片,蘇家祖上用新娘子獻祭,換槐樹鎮(zhèn)住海里的怨氣。

    應(yīng)急燈突然閃爍起來。蘇懷音轉(zhuǎn)頭瞬間,看見鏡中少女正站在身后槐樹的倒影里。少女的嫁衣下擺纏著樹根,珍珠耳墜隨著樹根的脈動明滅閃爍。當她舉起相機,取景框里赫然出現(xiàn)父親的身影——蘇明德蹲在同樣的位置拍攝樹根,筆記本上畫著她剛剛發(fā)現(xiàn)的指骨素描。

    雷雨在黎明前停歇。蘇懷音蹲在斷墻邊清理樹根附著的淤泥時,挖出個巴掌大的槐木妝匣。海水浸泡過的鎖頭早已銹蝕,匣內(nèi)襯著的紅綢上留著玉梳形狀的凹痕。暗格里的老照片被鹽晶覆蓋,隱約可見穿旗袍的女子站在槐樹下,腕間紅繩系著的玉墜與鏡中少女的耳飾相同。

    祠堂方向忽然傳來鐘鳴。蘇懷音攥著照片沖向中庭,發(fā)現(xiàn)那口鑄有魚紋的銅鐘竟在無風自動。鐘擺上纏著的紅繩已褪成灰白,繩結(jié)處綴著的珍珠正隨著鐘聲震顫。當她踮腳觸碰珍珠,耳邊忽然響起少女的嗚咽,咸澀的液體順著指縫滴落,在地磚上洇出救救二字。

    正午的陽光將槐樹影子投在祠堂照壁上。蘇懷音用石灰粉勾勒出樹影輪廓,發(fā)現(xiàn)枝椏的投影恰好與供桌上的裂縫重合。撬開松動的地磚后,暗格里躺著本民國三十年的族譜,泛黃的紙頁間夾著張褪色的婚書。

    蘇氏婉如許配東海君......后面的字跡被水漬吞噬�;闀趁嬗弥焐爱嬛幃惖姆洌醒肭吨墩渲�,與樹根間發(fā)現(xiàn)的指骨分泌物完全一致。族譜末頁記載著每代蘇家需獻祭一名新娘,落款處按著七個血指印,最后一個指印的螺紋與她右手拇指完全相同。

    海風送來漁港的喧嘩。蘇懷音奔到碼頭時,看見漁民正圍著剛打撈起的沉船殘骸。腐朽的船艙里塞滿裹著海藻的螺殼,每個殼內(nèi)都粘著片褪色的紅紙。她彎腰撿起半截船板,木紋間嵌著的珍珠拼成婉如二字。

    夕陽將槐樹染成血色時,蘇懷音在樹洞深處摸到冰冷的事物。拽出纏繞紅繩的玉梳瞬間,整棵古槐劇烈震顫起來,樹皮縫隙滲出黑色汁液,空氣中彌漫著焚燒頭發(fā)的氣味。梳齒上纏繞的發(fā)絲突然勒進她掌心,在皮膚上烙下朱砂色的印記。

    林阿婆出現(xiàn)在暮色中,銅煙桿挑著盞白燈籠。你動了不該動的東西。燈籠光暈里,老人左袖管空蕩蕩的腕部露出截玉鐲,當年你父親就是發(fā)現(xiàn)了這個,才被選作祭品......

    祠堂方向忽然傳來嗩吶聲。蘇懷音轉(zhuǎn)頭望去,看見鏡中少女的身影正立在槐樹頂端。嫁衣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蓋頭下滴落的水珠在半空凝成珍珠,落地時炸開無數(shù)細小漩渦。少女抬起纏著紅繩的手腕,指向海浪深處某個忽明忽暗的光點。

    潮水開始上漲。

    3.潮水漫過蘇懷音的雨靴時,海水里漂浮的珍珠突然開始發(fā)光。她跟著鏡中少女指引的方向涉水前行,腳下不時踩到硬物——埋在砂礫中的螺殼破碎聲此起彼伏,每個裂開的殼里都蜷縮著褪色的紅紙碎片。

    廢棄燈塔的輪廓在暮色中浮現(xiàn)。銹蝕的鐵門隨著潮涌自行開啟,門軸轉(zhuǎn)動聲與祠堂銅鏡的嗡鳴如出一轍。蘇懷音舉著應(yīng)急燈照向旋轉(zhuǎn)樓梯,光束掃過墻面的瞬間,密密麻麻的珍珠驟然亮起,映出無數(shù)個鏡中少女的倒影。

    頂樓觀測室的玻璃早已破碎,咸腥的海風卷著槐樹花瓣灌進來。蘇懷音踩到件硬物,低頭發(fā)現(xiàn)是半塊碎裂的牌位,金漆寫的蘇婉如三字被鹽晶覆蓋。牌位下方壓著本潮腐的日記,紙頁間夾著朵干枯的槐花,花瓣脈絡(luò)里滲著暗紅汁液。

    民國三十二年七月初七,父親說我該為家族做些事了......娟秀的字跡在暴雨夜那頁突然變得狂亂,他們讓我穿著嫁衣站在槐樹下,可我要嫁的分明是活人......最后半頁被撕去,殘邊留著暗褐色的指印。

    觀測鏡突然自動旋轉(zhuǎn)起來。蘇懷音湊近目鏡時,看見1943年的海岸線上飄著艘扎紅綢的漁船。穿嫁衣的少女立在船頭,腕間紅繩系著的玉墜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當鏡頭轉(zhuǎn)向槐樹方向,樹冠間垂落的紅布條突然變成絞索,無數(shù)模糊的人影正在枝椏間搖晃。

    海風送來若有若無的嗩吶聲。蘇懷音猛地回頭,應(yīng)急燈照亮墻角那套腐朽的嫁衣——衣襟處別著的珍珠胸針與鏡中少女的耳墜相同。她伸手觸碰的剎那,整座燈塔突然劇烈震顫,墻縫里滲出帶著槐花香的咸澀液體。

    鎮(zhèn)志記載在凌晨的祠堂里泛著幽幽磷光。蘇懷音用銀簪挑開被黏液黏連的書頁,1943年中元節(jié)的記錄段落正在滲出海水:蘇氏婉如抗婚投海,尸身七日后重現(xiàn)閨房,坐于鏡前梳妝至雞鳴......字跡下方印著個珍珠形狀的水漬,輕輕按壓會發(fā)出少女的啜泣聲。

    槐樹汁液的檢測報告從父親筆記本里滑落。蘇懷音蹲在老宅天井里比對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氯化鈉含量與現(xiàn)今海水樣本完全一致。當她將顯微鏡對準汁液中的結(jié)晶物,那些六邊形結(jié)構(gòu)突然開始重組,在目鏡里拼出救我的篆體字。

    銅鏡在子時準時泛起漣漪。這次鏡中場景是間民國婚房,燭火將嫁衣照得血紅。少女的蓋頭被海風吹落,露出與蘇懷音七分相似的面容。她對著鏡子舉起玉梳,梳齒卻突然扎進脖頸,珍珠般的血珠滾落時,鏡面外的蘇懷音感到鎖骨傳來刺痛。

    晨霧彌漫時,蘇懷音在槐樹根系的裂縫里發(fā)現(xiàn)了珍珠耳墜。她用銀簪撥開附著的藤壺,發(fā)現(xiàn)耳針上刻著極小婉如二字。樹身突然傳來心跳般的震動,樹皮縫隙滲出黑色汁液,將她的袖口腐蝕出蜂窩狀孔洞。

    林阿婆出現(xiàn)在祠堂門口,銅煙桿上掛著串螺殼。今夜是真正的回魂夜。她將螺殼扔進火盆,爆裂聲里傳出少女的尖叫,婉如小姐的冥婚被海難打斷,她的魂魄卡在陰陽交界處,靠著吸食蘇家后人的生氣存在。

    暴雨驟降時,銅鏡表面浮現(xiàn)出完整的婚禮場景。蘇懷音看著鏡中父親出現(xiàn)在喜堂,將玉梳殘片藏進妝奩。當蘇明德轉(zhuǎn)身時,鏡外現(xiàn)實中的槐樹根突然刺穿地板,纏住蘇懷音的腳踝往樹洞方向拖拽。

    他們想把婚禮補完!林阿婆的銅煙桿狠狠砸向樹根,濺起的汁液在空中凝成珍珠箭雨。老人撕開左袖管,露出腕部潰爛的傷口:我當年替你父親擋過一劫,現(xiàn)在該你了......

    蘇懷音摸出藏在懷中的半截玉梳。梳齒刺入掌心的剎那,槐樹發(fā)出痛苦的嘶吼,樹冠間垂落的紅布條盡數(shù)斷裂。鏡中婚禮場景突然扭曲,新娘的嫁衣化作洶涌的血潮,將整個鏡面染成赤紅色。

    咸澀的液體從鏡框邊緣溢出。蘇懷音踉蹌著退到天井,發(fā)現(xiàn)積水倒映的槐樹正在迅速枯萎。樹根間纏繞的白骨紛紛脫落,墜地時碎成珍珠粉末。祠堂方向傳來銅鏡炸裂的脆響,某個冰涼的東西突然貼上她后頸——是鏡中少女的珍珠耳墜,此刻正吸附在皮膚上緩緩滲入血肉。

    風暴來臨前的寂靜中,蘇懷音聽見海潮深處傳來縹緲的喜樂。她低頭看向掌心,玉梳留下的傷口正滲出珍珠狀血珠,在月光下泛著與父親遺照上相同的詭異光澤。

    4.祠堂藻井上的八卦鏡裂成兩半時,蘇懷音腕間的珍珠耳墜已完全沒入皮膚。林阿婆用銅煙桿挑起供桌上的香灰,按在她滲血的掌心:這是蘇家女子的命數(shù),從你姑祖母投海那夜就定下了。

    族譜殘頁在燭火中顯出血字。民國三十年的七月十五,蘇家為平息海難亡魂,將長女婉如許給東海君結(jié)陰親�;闀趁嬗谜渲榉刍旌现焐袄L制的符咒,在燭光下顯出海蛇纏繞槐樹的圖騰。

    活人嫁給死人不夠,還要把魂魄喂給槐樹。林阿婆掀開供桌下的暗格,褪色的喜服腰間綴著七枚玉扣,每枚都刻著蘇家女子的生辰,根系吸飽了陰氣,才能鎮(zhèn)住海底那些怨靈。

    銅鏡碎片突然懸浮半空。蘇懷音看著鏡中重現(xiàn)的1943年雨夜:父親蘇明德潛入祠堂,用考古鏟撬開暗格。當他將妝奩里的玉梳殘片揣入懷中時,槐樹根系突然刺穿地磚,在他右臂留下深可見骨的傷痕。

    你父親偷走了冥婚信物。林阿婆扯開衣襟,鎖骨處潰爛的傷口與鏡中蘇明德的傷痕如出一轍,鎮(zhèn)壓咒缺了玉梳,婉如的怨氣就開始反噬宿主。

    老宅地板滲出咸澀的水珠。蘇懷音翻開父親最后三天的日記,被海水泡皺的紙頁上浮現(xiàn)隱形文字:槐樹年輪出現(xiàn)逆生長現(xiàn)象,樹心滲出物檢測出人類DNA序列......字跡在七月三十日戛然而止,空白處粘著片帶血絲的魚鱗。

    子時的更鼓裹著海潮聲傳來。銅鏡殘片突然拼合成完整鏡面,映出民國婚房的全貌。蘇懷音看見自己穿著那套腐朽的嫁衣,腕間紅繩正與槐樹根系相連。鏡外的梳妝匣突然彈開暗格,泛黃照片上的蘇婉如抬起手指,直指她懷中的玉梳殘片。

    槐樹在暴雨中發(fā)出嗚咽。蘇懷音攥著兩截玉梳沖向中庭,樹洞深處傳來空洞的回響。當她將殘片按向樹心裂痕時,無數(shù)珍珠從年輪縫隙噴涌而出,在空中拼出蘇婉如投海那夜的星圖。

    他們騙我。少女的嗚咽混在雨聲里,說是嫁給活人,花轎卻直往海里抬......珍珠星圖突然炸裂,每顆珠子都映出當年的畫面:花轎沉入海底時,槐樹根系如巨蟒般纏住新娘腳踝,將魂魄撕成兩半鎮(zhèn)壓在樹心。

    林阿婆的銅煙桿重重砸向樹根:快把梳子塞進樹眼!蘇懷音撲向翻涌的樹洞,玉梳刺入樹心的瞬間,整棵古槐劇烈痙攣起來。樹皮龜裂處滲出黑色血淚,樹冠間垂落的紅布條燃起幽藍火焰,將雨幕燒出無數(shù)細小的空洞。

    祠堂方向傳來木結(jié)構(gòu)坍塌的巨響。蘇懷音轉(zhuǎn)頭看見鏡中場景正在與現(xiàn)實重疊,民國婚房的雕花門框從虛空中生長出來,將老宅西廂房吞沒大半。蘇婉如的虛影立在門檻內(nèi),嫁衣下擺伸出無數(shù)根須扎進地磚,正順著地脈向漁港方向蔓延。

    去宗祠地窖!林阿婆拽著她躲過墜落的橫梁,你父親留了東西在......話音未落,老人后背突然刺出槐樹枝條,潰爛的傷口里涌出珍珠與血水的混合物。

    地窖鐵門上的符咒正在剝落。蘇懷音撞開朽爛的門板,發(fā)現(xiàn)四壁釘滿歷代蘇家新娘的牌位。供桌中央的青銅匣內(nèi),完整的玉梳泛著血光,梳背刻著永結(jié)同契四字——與銅鏡背面的銘文完全一致。

    海嘯般的轟鳴從地底傳來。蘇懷音將兩截殘梳拼合的剎那,槐樹根系突然破土而出,纏住她的腰肢拖向樹洞。無數(shù)記憶碎片隨著汁液注入血管:父親在暴雨夜埋下玉梳殘片、林阿婆割斷自己的左手筋脈替代祭品、蘇婉如的魂魄在年輪中重復著梳妝動作......

    鏡面炸裂聲刺破耳膜。蘇懷音看見自己正站在1943年的海岸線上,手中玉梳化為利刃。當梳齒刺入槐樹主根時,時空在剎那間重疊——父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二十米外,正將另一截玉梳埋入礁石縫隙。

    潮水突然開始倒退�;睒湟匀庋劭梢姷乃俣瓤菸�,根系間纏繞的白骨紛紛風化。蘇懷音跪在急劇縮小的樹洞前,看著最后一條根須從林阿婆胸口抽離,帶出的不再是血水,而是大把泛著珍珠光澤的槐花。

    祠堂廢墟中傳來空洞的腳步聲。蘇婉如的虛影立在龜裂的銅鏡前,嫁衣褪成月白色,發(fā)間珍珠發(fā)簪正緩緩消散。原來我也是困住自己的枷鎖......少女指尖輕觸鏡面,漣漪中有艘扎紅綢的漁船正駛向朝陽,該讓槐樹睡去了。

    最后一根紅繩斷裂時,漁港方向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蘇懷音轉(zhuǎn)頭望去,看見海水正在月光下沸騰,無數(shù)裹著海藻的螺殼浮出水面,殼內(nèi)封存的紅紙燃燒著幽藍火焰,將整片海域照得如同白晝。

    掌心玉梳的傷口突然灼燒起來。蘇懷音低頭發(fā)現(xiàn)血液中的珍珠正拼合成星圖軌跡,指向海底某處閃爍的微光。潮汐的節(jié)奏變得異常急促,她聽見海底傳來熟悉的快門聲——那是父親慣用的老式膠片相機彈簧回彈的響動。

    5.海底的月光泛著珍珠般的冷色。蘇懷音涉水走向潮汐指引的方位,腕間滲出的血珠在海水中凝成發(fā)光的軌跡。當她踩到那臺半埋在砂礫中的老式相機時,生銹的快門鍵突然自動彈起,驚散了纏繞在珊瑚間的發(fā)亮水母。

    父親蘇明德的遺體卡在沉船桅桿間,雙手仍保持著護住胸口的姿勢。蘇懷音扳開他僵硬的手指,泡脹的筆記本里夾著張玻璃底片。對著海底微光舉起底片,她看見1943年的蘇婉如正站在槐樹下,手中握著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玉梳。

    沉船殘骸突然震顫起來。無數(shù)螺殼從艙室內(nèi)噴涌而出,每個殼內(nèi)都飄出片燃燒的紅紙�;鹧嬖诤K锌棾杉抟螺喞�,蘇婉如的虛影立在衣襟位置,發(fā)間珍珠簪正隨著暗流晃動:他替我保留了最后的念想......

    槐樹根系穿透海床纏住蘇懷音的腳踝。她攥著玉梳劃開樹根,汁液噴濺處竟浮現(xiàn)出父親最后時刻的記憶幻象——蘇明德在暴雨夜?jié)撊牒5�,將玉梳殘片卡進沉船龍骨縫隙。當槐樹根須刺穿他胸膛時,膠片相機記錄了樹根退縮的瞬間。

    要同時斬斷現(xiàn)在與過去的契約!林阿婆的聲音突然從某個螺殼里傳出。蘇懷音轉(zhuǎn)頭看見老人的虛影立在珊瑚叢中,左袖管里伸出槐樹枝條:用梳子切斷你與婉如的因果線!

    海底突然亮起無數(shù)鏡面碎片。蘇懷音在浮動的鏡陣中看見兩個時空重疊的自己:現(xiàn)代的她握著玉梳,1943年的蘇婉如握著梳子另一截。當兩個時空的梳齒同時刺入槐樹主根,整片海域突然陷入絕對的寂靜。

    咸澀的液體從眼眶涌出。蘇懷音看著自己的長發(fā)開始瘋狂生長,發(fā)絲間綴滿珍珠,腕間紅繩與沉船上的蘇婉如虛影相連。她對著最近的鏡片梳開發(fā)結(jié),玉梳劃過頭皮的瞬間,時空裂縫在海底綻開。

    父親的身影從裂縫中墜落。蘇懷音抓住他手腕時,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件空蕩蕩的壽衣,袖管里滑出枚玻璃彈珠——正是她七歲那年掉進槐樹洞的玩具。彈珠映出林阿婆年輕時的面容,正將某個襁褓中的嬰兒遞給穿旗袍的婦人。

    槐樹的悲鳴震碎了所有鏡面。蘇懷音在紛飛的碎片中看見無數(shù)代蘇家女子的命運:新娘們的腕血滲入樹根,發(fā)絲化作根系末梢,哭喊凝成葉脈間的露珠。當最后一塊碎片映出自己嬰兒時的畫面,她終于將完整的玉梳刺入心口。

    珍珠風暴以她為中心炸開。海底的槐樹根系迅速碳化,纏在沉船上的紅綢盡數(shù)斷裂。蘇婉如的嫁衣在強光中褪成素白,發(fā)間珍珠簪化為齏粉。她對著蘇懷音露出釋然的微笑,隨洋流消散在魚群組成的星河中。

    潮水退得比漲潮時更急。蘇懷音跪在裸露的海床上,看著鎮(zhèn)子方向那棵千年古槐轟然傾塌。腐朽的樹干里流出黑色汁液,遇空氣即凝成滿地珍珠,每顆珠子里都封印著段被吞噬的記憶。

    林阿婆的銅煙桿插在礁石縫隙中,煙鍋里的灰燼隨海風飄散。蘇懷音走近時發(fā)現(xiàn)桿身刻著極小字跡:蘇氏懷音,甲申年七月初七卯時三刻。生辰八字與她掌心的朱砂印記完全吻合。

    晨霧被朝陽刺破時,漁港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叫。鎮(zhèn)民們發(fā)現(xiàn)記憶中的古槐消失了,老宅遺址上只剩個巨大的樹坑,坑底積著層散發(fā)咸味的黑水。幾個孩童在淺灘追逐退潮留下的珍珠,卻無人記得這些珠子從何而來。

    暗室內(nèi),蘇懷音將父親最后那張底片浸入顯影液。相紙上的影像逐漸浮現(xiàn):枯萎的槐樹下,穿月白衫子的少女撐著紅紙傘,傘面上永結(jié)同契四字正在褪色。背景里隱約可見林阿婆佝僂的背影,左手提著盞白燈籠走向海浪深處。

    海水突然漫過暗室門檻。蘇懷音沖出去時,看見退潮處立著棵新生的槐樹苗,葉片背面生著珍珠紋路。樹苗旁擱著那臺老式相機,鏡頭蓋內(nèi)側(cè)不知被誰刻了行小字:新根扎進巖縫那年,記得來聽潮聲。

    咸澀的海風掠過耳際,蘇懷音聽見少女與老人的輕笑交織在浪濤聲中。她按下最后一次快門,取景框里除了礁石與初陽,還多了道稍縱即逝的虛影——穿學生裝的少女與佝僂老婦并肩而立,正將褪色的紅紙傘插進樹苗旁的沙地。

    暗房水槽突然傳來細響。蘇懷音回頭時,看見顯影液表面浮著枚完好的珍珠,內(nèi)里封存著父親最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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