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雨季

    九千長階，一步一險，這樣的舊路古跡，沈清秋曾走過無數(shù)回。

    重新完好無損地踏入這個或可稱作歸宿的地方，回到闊別多時的故地，沈清秋心中并沒有生出什么波動。

    沿著被滿青苔的石階上行，水霧迷蒙，雨膏煙膩，才干了沒多時的袍子，無形無聲間又披了一層寒涼的水。熟悉的沉重?zé)o形無聲地裹挾他去往更高更遠(yuǎn)之處，沈清秋的腳步?jīng)]有分毫遲疑。

    山門入口處立著數(shù)個人影，守山門的童子看見他的驚訝好像也顯得稀薄。他聽見那小童哆哆嗦嗦地管他叫沈師伯，而后幾個隱約的人影便動了。沈清秋皺眉，抬眼，對上一雙熟悉溫然、難掩震動的眸子。

    在失而復(fù)得的喜悅降臨之前，于無形無聲間蟄伏多時的潮濕，先一步陡然無預(yù)兆地發(fā)作。

    沈清秋看著岳清源的眼睛，驚愕地發(fā)現(xiàn)里面滾動著另一個人的血。他的視線僵硬地移動到他的整張面龐，不出意外地在與從前一般無二的臉上找到了慘烈橫陳“對不起”的挽聯(lián)。沈清秋聽見岳清源叫他小九，早八百年死在靈犀洞里的柳清歌很別扭地叫他沈清秋，那個本已被毒蟲蛇蝎啃咬得辨不出樣貌的大徒弟明帆看他兩眼就要哭出來。每一張人臉都完好無損生機(jī)盎然，吐露著或是關(guān)切或是擔(dān)憂之語。每一張人臉擠在眼前，通通具化成葬禮上的大紅喜字。對此，沈清秋不知道該擺出什么表情。

    沉默半晌，他對他們說的。

    在罪大惡極之人本應(yīng)伏誅的大義與沈清秋與洛冰河的私情中間，巨大無形的空缺讓他駐足在后者。

    他趟不過那條河。

    而這一切的一切無人知曉。

    魔界尊主身隕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大陸。

    漠北君繼魔尊之位，統(tǒng)領(lǐng)南疆北疆魔族向人界反抗勢力發(fā)起總攻。同年，蒼穹山多名修仙者進(jìn)階突破，有效攔阻魔族進(jìn)攻勢力，很快便有反攻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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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事頻仍的日子，沈清秋愈發(fā)寡言，除了戰(zhàn)備安排以外幾乎不怎么說話，目端容肅得教人難以接近。

    洛冰河死前把靈力和修為全散給了他用壽元換回來的人命身上，否則天魔不會那么好打。意識到這一點后，沈清秋不明不白地冷笑一聲，針扎似的疼痛穿刺在四肢百骸，他這時明白了洛冰河什么都不給他留下是他留給自己最好的禮物。

    岳清源毫無阻塞地拔劍時，沈清秋想起幾乎被自己遺忘的玄肅碎片。扎在洛冰河胸口又被洛冰河親手拔出來的那塊只是其中之一，寧嬰嬰給他的另一塊還完好無損地包在帕子里。沈清秋把碎片拿給岳清源看時，二人齊齊盯著靈光流轉(zhuǎn)無異、完好如初的玄肅劍沉默了。

    半晌，沈清秋道：“我知道他拿什么補(bǔ)的了�！�

    洛冰河那不合時宜的高熱、身死魂消什么都不留下的死狀，驀然串起了一條線。

    玄肅劍乃本命劍，劍與精魂相通，若是有缺，也只能拿靈魂碎片去補(bǔ)。

    洛冰河是剝出自己的魂魄補(bǔ)上斷劍的空缺。

    而魂魄不完整的人，只能去做那孤魂野鬼，連下輩子都沒有。

    鏖戰(zhàn)半年，漠北君敗退。仙魔戰(zhàn)爭暫且由于傷亡慘重畫上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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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清秋打點好清靜峰上下，確保蒼穹山護(hù)山大陣還夠支撐數(shù)十年，于一個冷雨日平平無奇地宣布：“我要閉關(guān)�！�

    仙魔止戰(zhàn)同年，修雅劍于靈犀洞閉關(guān)。

    靈犀洞外，時間仍舊按部就班地流淌。

    冷雨很快凝成冰霜，凝成天邊翻卷飄搖的落雪。六出之花如柳如絮，綿綿堆疊昭示豐年。待東風(fēng)襲人之際，日出雪融，滿地銀絮化成楊柳堆煙。陽春無不長成，人間，也漸漸有了人間的盛景。

    夏蟬聲迭起之時，大地被陽光烘烤得滾熱，人們戰(zhàn)后重建的步伐卻仍舊不停。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秋，因果交織成回環(huán)的時日又一次輪轉(zhuǎn)而來，只不過此時，瓜熟蒂落的只是百姓的喜悅，漂零蓬斷的舊日就像這流水的時間一樣，慢慢淡去走遠(yuǎn)。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日與月與，荏苒代謝。

    不知輪轉(zhuǎn)了多少年春夏秋冬，在靈犀洞口守著門的小童都抽長成了少年的身形。又有新入門的小童擔(dān)了守門的差事，一年年過去，彩繩芳樹長如舊。

    又是一年冬，天陰得嚇人，刮風(fēng)還冷。守門的小童靠著石壁烘靈力取暖，給自己烤得昏昏欲睡之際，但見一襲青衣冷眸的仙長自靈犀洞內(nèi)走出。小童憑借畫像和從前前輩的描述認(rèn)出此人，驚得睡魂兒都飛到了九霄云外，忙不迭招呼道：“恭賀沈師伯出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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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衣仙人只一頷首。頷首之際恰逢天邊電閃，額心一道本不那么明顯的紅印，在這一映照之下，顯得尤為清明。

    沈清秋出關(guān)的傳訊符送至各峰的時候，當(dāng)事人正在屋里煮茶。

    在十一峰諸人因他生出心魔而驚訝之前，在寧嬰嬰拉著他的手告訴他，她和溟煙在山下開的學(xué)堂已經(jīng)讓好多窮苦人家的孩子有書可念之前，在清靜峰的弟子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向他描繪新的圖景，讓他知道原本合并失序的二界慢慢找到了平衡，現(xiàn)在的人世慢慢變成比從前更好的人世之前，沈清秋只是在看雨。

    閃電與雷聲之后，風(fēng)聲和雨聲就來了。

    沈清秋凝視著廊外細(xì)細(xì)密密織就的雨線，目光仿佛投往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今年雨季很長。”

    爐火噼啪一聲響，與雨聲合奏出愀然幽寂的冷調(diào)，聽起來像一個虛弱飄渺的回應(yīng)。

    可是冬天，早不是落雨時節(ji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