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純餓的那年,我提著剛從姑父家借來的一小袋米,聽著奶奶的大嗓門一遍又一遍的咒罵,罵那些人搶占她的一畝三分地。
也不能說搶,那些地本身也不是她的。奶奶是從外面嫁進來的,其實她根本沒有地。
她的地都是別人看不上的邊邊角角,她將野草拔掉再松土施肥,地面平整好了人家也就看得上了。
一向都是這樣,不起眼的小東西稍微打磨一番,只消露出一些點點星光,別人也就瞧上了。
我也是奶奶撿的別人不要的邊角,但我可不是那些人家想拿就能拿回邊角地。
1
奶奶的咒罵聲在二里地外就能聽見。她穿著棉麻的大背心,灰白的頭發(fā)上還沾著草屑。
龜兒子些!砍腦殼的短命鬼,爛心肝的遭瘟貨�。〖饫潭穆曇魪乃砂T的嘴里源源不斷的吐出。
奶奶剛開荒整理好的地又被占了,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十幾天前這里還是片無人問津的山旮旯,地里四周還散落著奶奶前日拔除的野草。
奶奶用豁了口的鐮刀割了四五天野草,我也跟著撿了幾天的小石頭,等春雨下來,又花了兩三天將這片地細細的鋤好。
萬事皆備,只等著肥料下來就種豆子。
她佝著背往土里埋爛菜葉子追肥時,村里的黃老皮瞧見了,于是,這塊新開的荒地便又有了主人家。
黃老皮說這塊地跟他家山頭是連在一起的,村里都分給他了。
那老東西蹲在邊緣的石頭塊上,撿了一把土細細的捏碎了。
黑黢黢的臉上端的是奸詐,他猛吸了一口水煙,開口道:阿秀,謝謝你啦,不然老頭子我還要翻不少天哩。
要地是吧奶奶的罵聲忽的停了,她盯著黃老皮,一字一頓。
從這到前面溝渠的杉樹,全是包產(chǎn)到戶分給我家那老頭子的。
握著的鐮刀的手把,刀尖戳進松軟的泥土。
老頭子沒了這地就分給了我那兒子。
要地可以,把我這把老骨頭也量進去!當年他們?nèi)雍⒆拥臅r候,怎么沒人來量量良心她的聲音突然裂開道縫,漏出三十年前那個雪夜的寒風——那時她撿回被掛在門后的小叔,用米湯喂活了別人不要的邊角料。
黃老皮的膠鞋不知道從哪碾碎了一株油菜苗。我望著那些金黃色的汁液滲進土里,突然想起奶奶常說地是活物。
此刻這片被她捂熱了的土地正在發(fā)抖,震得我腳底發(fā)麻。
這些年來她開墾的地盤,不外是水渠邊的稀泥地、山腳下的碎石土,還有眼前這個連野雞都不做窩的山旮旯。
去年開春時,她硬是把北坡的石頭撿了個干凈,一點一點鋤開了那塊荒地。
干枯的手掌被野草割得血跡斑斑,開裂的指節(jié)在泥水里泡的發(fā)白。
當?shù)谝徊琨溩雍貌蝗菀最澪∥〉你@出土時,何叔家的老黃牛卻過來啃青苗。奶奶舉著燒火棍追了半個村,回來后連夜磨了小麥粉做餅。
奶奶把新做的小麥餅塞進我手里:吃!吃的壯實些才扛得住白眼。
天色漸黑時,咒罵聲終于停了。
奶奶蹣跚著來到灶臺前,破涼鞋在夯土地上踩不出聲響。
她突然伸手捏了捏米袋,粗糲的手心擦過我的臉:看見沒
她指著窗外簸箕里金黃的小麥。
再硌人的石頭地,多澆幾遍血汗也能開花結果。
2
我和奶奶不受村里人待見。
一個是親媽不要的女孩,一個是寡居愛貪小便宜的老婦。
我出生時剛好是計劃生育嚴打那幾年,提倡少生優(yōu)生。
只是在農(nóng)村,沒有兒子是立不住的,所以我被丟給了奶奶。
其實奶奶若是不管我,應該是能過得很不錯的,除了我的親媽,她有孝順她的幾個女兒。
小姑經(jīng)常打電話叫奶奶去城里享福,叫的多了,奶奶很是意動,只是垂眼看見我,心里那團火就熄了。
小姑在電話那頭喊:媽,你帶著囡囡一起過來玩玩吧,我給你買票。
這就算了,家里的花生要收了,我不得空哩。奶奶笑呵呵的回應。
我嫂子也真是,管生不管養(yǎng),把人丟給你拍拍屁股就走了。
媽你帶著囡囡來,我嫂子不要她我要,我給您養(yǎng)老。反正我和阿勇也沒法生,抱別人的崽養(yǎng)不如養(yǎng)囡囡!
瞎說什么,我有養(yǎng)老錢,你呀好好治著,早治好早些要個小孩,到時囡囡也大了,我過去幫你帶小孩。
話費貴的嘞,不說了。
奶奶掛掉電話,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零散錢票。在村里,接座機電話也是要交錢的。
也不多,一塊足夠。
張嬸笑嘻嘻的問奶奶:阿秀嬸,小滿又叫你出去享福啦。
哎喲,哪里就享福了,我家小滿還沒個一兒半女的。
我奶搖了搖頭,看向我。
再說了,這還有個跟腳的,走不脫。
那時的我不過五六歲,只顧著和小伙伴撅著屁股打四角板,對電話那頭的人和說的事絲毫不感興趣。
回家了,囡囡。
3
收完地里的黃豆花生,時間跑的飛快,一眨眼就到了八月底。
奶奶在家里把賣花生的錢來回數(shù)了又數(shù),拉著我去了村里的學校報名。
村里沒有幼兒園,說是學校,其實不過是空下來的兩間老宅。
現(xiàn)有的兩個教師位也都是以前村里的老一輩教書人傳下來的!
語文老師扶了扶眼鏡:在留一級吧,才六歲呢。
一聽留級我頓時急了,扯著奶奶的衣角小聲嘀咕。
不要不要,我都讀了三年一年級了,還讀啊到時候隔壁的黃瓜都要跟我當同學了。
邊上聽了一嘴的教數(shù)學的王老師噗嗤笑出聲來,我的臉莫名有點發(fā)燙。
張老師從算盤珠子上抬起眼,老花鏡腿纏著醫(yī)用膠布,鏡片后渾濁的眼球像泡發(fā)的黃豆:六歲讀二年級,要扯著胯哩。
我死死攥住奶奶靛藍的衣角。那布料被曬得發(fā)脆,稍用力就簌簌掉下靛青碎屑,混著灶灰的衣褶里還藏著花生殼的碎尖。
前年教室漏雨,王老師拿搪瓷盆接水那會兒,我就蹲在青磚地上描紅;去年冬天馮會計代課,我?guī)退阉惚P珠子浸在溫水里化凍,趁機摸會了斤兩法訣。
馮老師教的斤乘兩,張老師教的《憫農(nóng)》,王老師教的節(jié)氣歌…我掰著沾滿花生紅皮的手指,突然聽見檐下燕巢傳來幼雛啁啾。
梁上那窩燕子換了三茬,我還在描摹一去二三里的筆畫。
奶奶把牛皮紙包拍在條案上,陳年賬簿的霉味驚起粉筆灰。她枯瘦的指節(jié)點著墻上的獎狀,那還是前清秀才給太爺爺寫的勤勉向學,蟲蛀的宣紙邊角蜷曲如奶奶曬脫皮的耳垂。
五歲能認農(nóng)藥瓶上的字,憑啥還圈在雞窩里奶奶的銀鐲子磕在條案豁口,那是當年賣掉陪嫁鐲子后,爺爺用犁頭鐵打的替代品。
等黃瓜藤爬滿籬笆,我家丫頭就該曉得替人記工分——您要嫌她矮,我明兒就蒸屜榆錢飯催個頭!
穿堂風掠過天井,將糊窗戶的化肥袋吹得噗噗作響。
我盯著張老師搪瓷缸里浮沉的茶梗,忽然想起去年收麥時,他孫子蹲在田埂用作業(yè)本疊紙船。
那些寫滿生詞的紙張吸飽泥水,最終爛成地頭的草灰。
樹上蟬鳴叫的越發(fā)歡快,張老師終于摘下纏著膠布的老花鏡。他沾著粉筆灰的指甲劃過花名冊,在二年級三個字上方懸了半晌,最終落向泛黃的紙頁:明天上學來早點,記得帶張竹椅板。
奶奶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頭發(fā),不再言語。
4
秋分那天,我踩著吱呀作響的竹椅板凳回答黑板上的問題。
粉筆灰簌簌落在張老師謝頂?shù)哪X門上,他捧著搪瓷缸的手一顫——我懸空的雙腳夠不著地,卻能夠著黑板上沿的田字格,歪扭的春字正騎在裂縫間。
放學回到家,奶奶在刨后墻根的硬土。她將磨禿的镢頭砸進結實的泥塊,碎土里滾出幾顆陳年落花生:讀書人要扎根,就得往苦處鉆。汗水順著她脖頸的溝壑流進補丁,澆在剛埋下的黃瓜籽上。
臘月里的寒風撞開教室破門,我裹著奶奶用化肥袋改的棉襖默寫。
新發(fā)的作業(yè)本是從張老師家賒的,每頁紙都印著去年收購站的流水賬。張老師孫子在墻角折紙船,忽然抬頭問:姐,光明的光怎么寫
我翻開發(fā)硬的字典,封皮裂口處突然掉出片干枯的黃瓜花。抬眼見窗外殘雪里,有株嫩芽正頂開凍土,在奶奶去年埋镢頭的地方,蜷曲的藤蔓纏住了半片碎瓷。
出門前奶奶往我手心里塞了塊烤紅薯。
掰開焦殼時騰起的熱氣,暖烘烘的糊了我一臉。暮色漫過曬場,我看見王會計家的黃瓜藤正攀過籬笆,嫩須須卷住了去年馮老師遺落的粉筆頭。
開春時我承包了全班作業(yè)批改。紅鋼筆水是拿雞蛋換的,畫鉤的痕跡總滲著細小的冰碴。那天替張老師謄抄工資表,聽見他在檐下跟村長嘆氣:女娃靈性是靈性,可惜...
鋼筆尖突然戳破賬本,洇開的墨跡像朵畸形的花。我摸出字典夾層里的黃瓜花標本,輕輕按在破損處。
晨光穿過漏風的窗紙,瞥見去年寫在墻縫的算式——那串記錄奶奶開荒面積的數(shù)字,不知何時已爬滿整個西山墻。
畢業(yè)考那天,我把竹椅還給了張老師。走出祠堂改的考場時,褲袋里沉甸甸的黃瓜正撞著腿骨。
奶奶蹲在當年埋籽的地方挖溝渠,新墾的碎石地里,藤蔓已纏住界碑上的王字。
來看!她掰開結霜的土塊,露出深褐色的根瘤。那些瘤子硌著碎石長成古怪形狀,卻把隔壁越界的南瓜秧擋在三尺之外。
我摸出溫熱的黃瓜塞進她手里,突然發(fā)現(xiàn)瓜蒂處凸起的紋路,恰似當年作業(yè)本上暈開的光明。
5
春去秋來,燕來又飛走。
當青石板縫里突然鉆出的野菜蔫了時,姑姑們就該回村了。
奶奶把豁口的陶罐擦得锃亮,給空蕩的床鋪上剛曬過的被子。
老院子里住著的也只剩兩三戶人家。
春桃嫂子往夯土地上啐瓜子殼:死丫頭片子杵著當門神呢
秀婆婆當年要是跟三姑娘進城,這會兒早住上帶電梯的樓房咯。
春桃嫂子摸著新燙染的卷發(fā),在陽光下看著像團曬干的刺藤,我問她為什么頂著一頭枯黃的茅草,她說我不懂,那叫潮流。
祠堂里傳來奶奶的聲音,囡囡,去村口打瓶醬油回來。
我抱著打醬油的塑料瓶往回走時,路過大槐樹,聽見煙嗓里漏出的閑話:...親閨女接都不去,非要守著個賠錢貨...
...前兒瞧見黃老皮往她院里拎香油...
——
我腳步匆匆,不敢停留。
灶臺上方懸掛的臘肉往下滴油,奶奶踮腳往梁上掛腌魚的身影單薄得像張紙人。
十五年前她也是這樣踮著腳,把被遺棄在院子后門的我夠下。
愣著干啥剝蒜。奶奶彈了我個腦瓜崩,指腹的老繭蹭過額角時,帶起一陣陳年麥芒的癢。
去年她半夜咳血染紅了枕巾,現(xiàn)在炒菜已經(jīng)聞不出咸淡,卻總能精準逮住我偷藏不及格的數(shù)學卷。
自從姑姑打了電話通知回來的時間后,奶奶就數(shù)著日子盼著。
砂鍋里燉著老母雞:囡囡多吃點,讀書人最金貴。
奶奶把雞腿夾進我碗里,自己嗦著椎骨突起的雞脖子。油燈將她的影子投在貼滿獎狀的土墻上,那些三好學生的證書在風里沙沙作響,像極了當年她在石頭地里燒荒的聲響。
姑姑們踩著高跟鞋進院里時,奶奶正教我腌雪里蕻。
紫紅色指甲戳著我的校服袖口:媽,您把買棺材本的錢都糟踐了
三姑腕間的金鐲子撞在腌菜壇上,驚走了偷啄鹽粒的麻雀。
奶奶突然抓起掃帚拍打曬衣繩,去年給我做棉襖剩下的碎布頭撲簌簌往下掉。
眼紅我家咸菜
她故意把酸菜缸攪得震天響,回去問問你們漢子,哪個敢把工資折交給丈母娘
6
我蹲在井邊洗芥菜時,聽見廂房傳來壓低的啜泣。奶奶捧著大姑送的羊毛圍巾坐在床沿,圍巾上還別著百貨公司的價簽。
當年要不是你媽狠心,你也不會發(fā)燒燒成肺炎...她布滿裂口的手指撫過圍巾流蘇,突然狠狠扯下價簽,啪地貼在獨生子女證的空格上。
月光漫過腌菜壇時,我摸出枕頭下的存折。奶奶歪歪扭扭的鉛筆字躺在存款人欄,利息欄的墨跡被淚水暈開成小小的銀河。
后天我就要帶著這團銀河去縣城考試,而黃老皮送來的掛歷正嘩嘩翻向立秋——那是我通知書上報到的日子。
瓦檐下的蛛網(wǎng)突然顫動,夜風送來曬場新麥的焦香。
奶奶鼾聲里夾雜著含混的囈語,窗臺上的野薄荷在月光下舒展葉片,恍若當年她從墳塋間摘回來救命的草藥。
月光爬上窗欞時,奶奶還在灶臺前熬粥。米粒在陶罐里翻騰,騰起的熱氣模糊了她眉間的褶皺。當年你就像這米。
她用木勺攪著逐漸粘稠的月光,在雪地里凍得發(fā)青,我拿體溫煨了整夜...
我摸到胸口前的高中錄取通知書,粗糙的紙邊割著指尖。油燈把我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恍惚間變成無數(shù)雙手在爭搶什么。
我去縣里讀書后,您少跟人置氣。我說著往灶膛添了把柴,火苗突然竄起來,在奶奶渾濁的瞳孔里映出兩個跳動的光點。
她往粥里撒了把野蔥,香氣突然尖銳起來。
記著。
湯勺磕在陶罐上發(fā)出清響,別人扔的邊角料,拾起來就是寶貝。但要是有人想奪你捂熱乎的...她沒說完,屋外驚起夜梟凄厲的啼叫。
我走到院中,銀河正從亂墳崗上方流過。
那些曾被奶奶鏟平的荒草,此刻在月光下泛著銀邊,像無數(shù)等待認領的星光。
露水打濕的錄取通知書貼著胸口發(fā)燙,我突然明白奶奶為什么總對著荒地自言自語——有些東西長進血肉里,就再也不是邊角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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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初秋的風帶著山核桃的清香,我蹲在灶臺前添柴火,看著奶奶佝僂著背翻炒栗子。
鐵鍋鏟刮過焦糖的聲響忽然停了,囡囡,明天開學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早裝好了。我盯著灶膛里跳動的火苗,火星子噼啪一聲濺在手背。奶奶忙放下鍋鏟要來查看,我縮回手笑道:不疼,倒是您老寒腿得少碰涼水。
月光漫過東廂房的瓦檐時,我摸黑起來喝水。
堂屋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昏黃的燈泡下,奶奶正往我書包里塞牛皮紙包,油漬在紙面上洇出深色的圓圈。那是她腌了半年的臘肉。
高中的校園生活遠比我想象中好過,大家都在為了高考努力。
走廊盡頭的公用電話排著長隊,硬幣在褲兜里捂得發(fā)燙。
我把201電話卡插進綠色機器,聽筒里傳來沙沙的雜音。囡囡,山核桃給你寄了兩斤...奶奶的聲音突然被嘟聲切斷,液晶屏顯示余額不足。
這是我住校的第三周。
六點十分的起床鈴永遠帶著電流雜音,混著樓道里塑料拖鞋踢踢踏踏的聲響。
上鋪陳露的諾基亞正在枕頭下震動,藍色熒光映出她貼在床頭的周杰倫海報。
我們縮在被窩里傳看《盜墓筆記》,手電筒的光圈游走過泛黃的租書店印章。
食堂飄著萬年不變的醬油味,鋁制餐盤邊沿結著洗不掉的油垢。
我和同桌小雨發(fā)明了饅頭漢堡——把榨菜絲夾進刀切饅頭,再蹭點小賣部買的香菇醬。她總把咸鴨蛋黃挑給我:膽固醇高,幫我消滅它。
晚自習后的盥洗室蒸汽騰騰,八人間宿舍飄著六神花露水的味道。
劉婷婷在晾衣繩下舉著MP3跟唱《愛情買賣》,泡著校服的塑料盆成了臨時擴音器。
窗邊王媛媛突然尖叫:老班的手電筒!
我們手忙腳亂藏起充電臺燈,黑暗中誰的暖水袋噗通砸在地上。
周五黃昏的校門口聚滿小販,雞蛋灌餅在鐵板上滋滋冒油。
我攥著省下的飯錢買了兩袋板栗,油墨印刷的《征收告知書》卻從家書里滑出來。
公交車上,后排男生公放的《素顏》混著板栗香,我對著車窗呵氣,在霧氣里畫了棵歪脖子板栗樹。
熄燈前小雨鉆進我被窩,MP4屏幕藍光照亮我們交握的手。
畫質模糊的《仙劍奇?zhèn)b傳三》播到龍葵跳劍爐,冰涼的淚水洇濕了我肩膀。
你說景天會記得她多久她抽著鼻子問。月光爬上鐵架床的護欄,像條銀色的補丁。
8
月考出成績那天,梧桐絮落得比雪還急。
小姑急匆匆的來,丟給我一部諾基亞,她高揚著頭,語氣嘲弄。
別把你奶奶那點養(yǎng)老錢都嚯嚯了。
她一向這樣,嘴巴說不出好話,做的樁樁件件卻都是好事。
我蹲在布告欄前系鞋帶,聽見人群里炸開驚呼——第一名的位置赫然印著我的名字。
小雨從后面撲過來摟我脖子,她校服上的涂改液字跡還沒干透,蹭得我耳后一片冰涼,隱約能辨出蒹葭蒼蒼的下半句。
食堂電視正重播《唐山大地震》,不銹鋼餐盤與鐵桌碰撞的聲響混著元妮的哭喊。
我舀起最后一口紫菜湯,發(fā)現(xiàn)碗底沉著顆山核桃,裂紋里還嵌著老家紅土的顆粒。手一抖,湯汁在錯題集上洇出褐色的等高線。
生物課解剖青蛙時,我握著鑷子的手突然僵住。
實驗臺下震動的手機屏幕顯示陌生號碼,歸屬地是省城。
牛蛙被福爾馬林泡發(fā)的眼珠在解剖盤里鼓脹,我沖出水房時撞翻了酒精燈,藍火苗順著教案紙竄上窗臺,燒焦了值日生剛擦的玻璃。
熄燈后的應急通道成了秘密基地。
小雨舉著諾基亞當手電,熒光照亮我手中泛黃的《林權證》:你小叔昨天是不是又來電話了
安全出口的綠牌映著她鼻尖的汗珠,像午夜時分的指示燈。
我們頭頂?shù)穆暱責敉蝗涣亮�,生活老師的手電光柱刺破黑暗,驚起天臺上交頸的野鴿。
晨跑時教導主任的哨聲格外刺耳。
我落在隊伍末尾,運動鞋里灌滿沙礫。
操場圍墻外傳來挖掘機的轟鳴,新栽的銀杏樹在震動中抖落露水。
跑過第三棵歪脖子槐樹時,口袋里的核桃突然裂開,碎殼扎進掌心,疼得像握住了奶奶摔碎在山澗的月光。
生物實驗課那通未接來電成了命運的伏筆。
當我趁著午休跑到IC電話亭回撥時,聽筒里傳來村主任的嘆息像銹鈍的鐮刀:你奶奶今早去征地辦路上被土方車蹭了,現(xiàn)在縣醫(yī)院......
大巴在山路上顛簸十一個小時,我攥著請假條的手心沁出冷汗。
車窗上雨水與泥漿混成混沌的旋渦,倒映出前排乘客手機里的《今日說法》——正在講農(nóng)村征地糾紛。
突然響起的短信鈴嚇得我一顫,小叔的號碼在諾基亞屏幕閃爍:速回,商議補償款分割。
9
推開病房門的剎那,消毒水的氣味里混進了記憶中的板栗焦香。
奶奶左腿懸在牽引架上,枯瘦的手腕插著輸液管,卻還在用沒打石膏的右腳勾床底的布鞋。
床頭柜上擱著冷掉的米湯,底下壓著被撕去半頁的《征收補償協(xié)議》。
我們老唐家就剩我這根獨苗。小叔的鱷魚皮鞋碾著滿地煙頭,金戒指敲在協(xié)議書上當當響。
拆遷款打到你卡里,明天就去銀行轉給我。他噴出的煙圈糊在窗玻璃上,外面正下著今冬第一場雪。
我摸到奶奶枕頭下的鐵皮盒,生銹的鎖孔里還卡著半粒山核桃。
泛黃的《林權證》里掉出張合影,1995年暴雨沖垮后山那晚,我爸和小叔舉著火把巡山的背影在相紙上發(fā)潮。
照片背面有行褪色的鋼筆字:給囡囡留個念想——那是我爸在泥石流遇難前最后的手書。
當年你爸的撫恤金......奶奶突然劇烈咳嗽,監(jiān)護儀發(fā)出刺耳鳴叫。
我按呼叫鈴的手被小叔攥住,他眼里的血絲像盤山公路的急彎:死老婆子裝什么病!錢到底在哪
護士沖進來時,我藏在袖口的手機正在錄音。昨夜在網(wǎng)吧查的《土地管理法》條文還寫在手背。
藍色圓珠筆字跡被汗水暈開,像奶奶棉襖上洗不褪的板栗漬。
走廊盡頭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征收辦老張的皮靴沾著后山的紅泥,他舉著牛皮本子的樣子,像舉著把斬斷親情的刀。
老張的牛皮本子重重拍在床頭柜上,震得葡萄糖輸液袋劇烈搖晃。
他掏出一支錄音筆,2010年最新款的金屬外殼泛著冷光:唐建國,昨天你在縣征收辦的發(fā)言需要復述一遍嗎
小叔的煙頭掉在病號服上,燙出個焦黑的洞。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老張身后站著穿制服的律師,那人胸前的徽章和教室走廊掛的普法宣傳畫上一模一樣。
律師從公文包抽出份文件,封皮上司法鑒定通知書幾個字紅得刺眼。
根據(jù)《物權法》第一百五十二條......老張的聲音和教室里的政治老師重疊了。
我忽然想起上周晨會校長講話時,自己在課桌下偷背的法律條文。
那些枯燥的字句此刻化作利刃,剖開了小叔西裝內(nèi)襯里藏著的銀行流水單。
10
奶奶突然掙扎著要起身,牽引架上的鐵環(huán)叮當作響。
她枯瘦的手指探進石膏縫隙,摳出個塑料袋包裹的鑰匙:囡囡...板栗樹...話沒說完就被劇烈咳嗽打斷,痰盂里濺起的血沫子像極了后山熟透的野山楂。
調解室的白熾燈管嗡嗡作響,我在證人席上攤開奶奶的日記本。
1995年6月17日的字跡被淚水泡得發(fā)漲:你爸巡山遇難,老九拿走補償金說做生意。泛黃的紙頁間夾著張匯款單,收款方竟是我就讀的高中。
反對!小叔的律師拍案而起,未成年人不能......
我能!我舉起貼著創(chuàng)可貼的拇指按在印泥里,《民法通則》第十一條規(guī)定,十六周歲以上的公民視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
紅色指印落在證人陳述書上,像顆熟透的山楂墜進雪地。
小雨突然抱著筆記本沖進調解室,充電線還纏在脖子上。
她當著法警的面點開視頻:鏡頭里小叔正把奶奶的藤椅扔進挖掘機,背景音里我寄宿前埋的許愿瓶嘩啦碎裂,千紙鶴在推土機履帶下化作紛飛的雪片。
休庭時我在洗手間撞見小叔,他正對著鏡子調整領帶。盥洗臺上有顆山核桃,我認出是奶奶去年挑的鴛鴦紋。
他忽然嗤笑:跟你爸一樣倔,當年要不是他死守......
暴雨在宣判那日不期而至。
我撐著奶奶用油布傘趕到后山時,警戒線正在狂風中飄成挽聯(lián)。
被砍倒的板栗樹年輪里嵌著鐵皮盒,銹跡斑斑的盒蓋內(nèi)壁刻著兩行小字:給囡囡的嫁妝——父字
1994.7.12
法警拉開警戒線那刻,山洪突然沖下裸露的坡面。小叔的鱷魚皮鞋陷在紅泥里,他手里攥著的銀行卡被泥石流卷走。
金戒指在濁浪里閃了閃,最終沉沒在父親栽的防風林殘骸間。
11
春雨落進新栽的板栗苗葉心時,我收到了北京林業(yè)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奶奶的拐杖敲在村委會公示欄上咚咚響,泛黃的《林權證》復印件旁貼著兩份判決書:小叔因侵占罪被判三年,高速公路改道文件蓋著鮮紅的作廢章。
后山的斷崖處立起青石碑,小雨蹲在碑前擺山核桃。
她哥參與設計的生態(tài)修復方案攤在草坡上,圖紙邊角壓著我的諾基亞——里面存著奶奶口述的《守山訓》。
春風掠過新架的觀測相機,驚飛了來筑巢的朱鹮。
畢業(yè)典禮那日,我穿著租來的學士服跑進縣法院。
老張退休前的最后一個案子,是把五百萬補償金轉成生態(tài)基金的公證書。
簽字筆懸在紙上時,手機突然震動:省植物研究所發(fā)來消息,我們在塌方區(qū)移植的野生板栗發(fā)芽了。
奶奶走得很安詳。整理遺物時,我在她納了一半的千層底里摸到硬塊——割開夾層,是用保鮮膜裹著的父親遺書。
那晚暴雨沖毀巡山路的真相終于浮現(xiàn):95年小叔偷伐古樹引發(fā)塌方,父親為救他永遠留在了泥漿里。
中秋夜我抱著鐵皮盒睡在護林站,山風把《林權證》吹到第95頁。
泛黃的地籍圖右下角,父親用鉛筆描了棵歪脖子板栗樹,樹杈間坐著戴紅領巾的小女孩。
月光漫過林梢時,新裝的監(jiān)控警報突然響起,紅外鏡頭里閃過熟悉的身影——提前出獄的小叔正在老樹樁前磕頭,身旁擱著捆帶露水的板栗苗。
番外
三十八年前奶奶坐著花轎嫁進村時,陪嫁很是豐厚,幾十抬嫁妝繞著村里走了一圈,村里人都說爺爺娶了個金娃娃。
那時新婚夫妻總是有幾分恩愛在的。
奶奶生下她第一個女兒時,那會子日子倒也還好過,爺爺還算歡喜,取名叫珍榮,村里人也都說先開花后結果。
第二年奶奶早產(chǎn)添了一對姐妹花,接生婆抱著襁褓出來說恭喜。
又一年,老四出生了,依舊是女孩兒,這次爺爺臉色開始變了。
接生婆再次捧著血淋淋的襁褓出來,爺爺用煙桿燙穿了一張陪嫁的雕花椅。
那些焦黑的窟窿后來一個一個印到了奶奶的前胸后背上。
村里也開始傳起了流言,說老唐家的就沒有帶把的命,四年三胎全是丫頭片子。
爺爺?shù)臒煷脑陂T框,前些年給珍榮打的長命鎖,此刻正在四丫頭的脖頸上泛著銀光。
墻上供奉的送子觀音突然裂了道縫,灑落的香灰落到奶奶尚在顫抖的腿間,燙出七八個不規(guī)則的戒疤。
四個賠錢貨!爺爺把雕花椅踹進灶膛時,火舌正舔著椅背上百子千孫的描金紋。
跳動的火光里,奶奶數(shù)著土墻上新添的十二道刻痕——那是她懷孕時編的草鞋數(shù),每雙能換兩斤紅薯。
暴雨沖垮了豬圈,奶奶帶著四個女兒躲在偏房里搓草繩。
屋頂?shù)耐咂行┞┯�,她�?shù)著縫隙間落下來的雨滴,肚子開始絞痛起來。
血水混著雨水淅淅瀝瀝,她盯著那團混著灶灰模糊不清的血肉,她失去了她的第五個孩子。
爺爺在隔壁社看戲,回來時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荒年最后一捧糠咽進喉嚨時,奶奶的肚子已經(jīng)鼓得像南瓜。
爺爺把算盤珠子撥得震天響,四個賠錢貨的口糧賬壓彎了算柱。他掄起算盤砸向奶奶后腰。她撲倒在地,額頭冷汗直冒。
抬頭瞥見屋檐下新壘的燕窩簌簌往下落泥渣——那是今年第三窩沒孵化的燕卵。
……
翻了年又懷上了老七,這次是個兒子了。
春雷正中村中心的老槐樹,奶奶捂著肚子蜷縮著。
接生婆抱著老七出來時,爺爺正蹲在墻角吸著水煙咕嚕咕嚕。
是個大胖小子,快看看。
掀開襁褓看見把兒,爺爺臉上總算是露出了笑。
奶奶身子虛沒奶喂孩子,他把殺豬的尖刀翻了出來,刀在磨石上沙沙作響,當夜就喝上了雞湯!
生了兒子后,爺爺出門挺直了腰板,日子似乎也好過了起來。
爺爺在立春那天出了一趟門,回來時拎了個描金漆盒,盒里躺著把鑲翡翠的銀湯匙。
王家溝有個絕戶頭...他蘸著茶水在桌上畫圈,水痕很快消散,奶奶盯著湯匙柄,突然想起新婚夜的合衾酒。
啪!
屋門被撞開,王大家的棉襖還沾著泥,扯得嗓子吼得像破鑼:快快快,河灘!倆娃掉冰窟窿了�。�
河灘邊上的碎冰映著圍觀鄉(xiāng)親們的臉,她聽見有人嘀咕:可惜了男娃,女娃早晚是別人家的......
第八個孩子是在那個雨夜沒的。
四丫吮著手里的糖塊,那是奶奶用最后一只金耳環(huán)換的麥芽糖。
金銀鐲子還有長命鎖早就換成了藥錢。
只是可惜,錢花沒了,人也沒留住。
血水浸透了稻草褥子,爺爺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火明明滅滅像鬼火。
數(shù)著房梁上第七道裂紋時,接生婆把團血糊糊的肉塊裹進破草席。檐角的銅鈴突然叮咚作響,驚飛了梁間做窩的燕子。
轉年開春,老九在木塌上降生。爺爺賣了祖?zhèn)鞯你y煙桿,換來綢緞裹嬰孩。
滿月酒擺了八桌八碗,紅雞蛋染得奶奶的手半個月洗不干凈。
可誰還記得柴房里十丫頭滿榮的尿布那孩子蜷在草堆上,哭聲比貓崽還細。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響時,她正往鐵鍋里撒最后一把玉米碴子。春寒料峭,青磚老宅的屋檐還掛著冰溜子。
她懷了十個,生下來七個,只立住了四個。
……
2013年深秋,我蹲在西坡的邊角地挖紅薯。糖尿病讓眼前總蒙著層霧,可手下這抔土我閉著眼都認得——四十年前這里葬著阿珍的竹籃,如今瘋長的南瓜藤下埋著孫女的課本。
奶,北京林業(yè)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了!孫女舉著紅信封從田埂跑來,辮梢的塑料蝴蝶結撲棱棱的。我摸著粗礪的紙面,忽然想起老九初中畢業(yè)那年,老頭子用這雙手往校長兜里塞了二十個雞蛋。
最后一針胰島素打完時,灶上煨著的雞湯還在咕嘟。
朦朧間看見小榮挎著竹籃站在光里,籃里躺著我的壽衣,針腳細密得像當年給老九縫的百家被。小孫女把新棉襖蓋在我漸冷的身上,那抹紅色,多像家寶溺亡那日飄在水面的肚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