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民國二年,滬寧站出了大案子,我眼睜睜看到宋先生倒在我身邊,卻被一神秘人牽制而無能為力。我想要徹查此事求一個公道,卻不料一切皆有因果……
1.一樁命案
宋先生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感到一陣恍惚,愣愣地說不出什么來。
事發(fā)那天,我就在宋先生身邊。迎面走來一個穿著長衫帶著口罩的人,微微低著頭,帽檐恰好遮住了那雙招子。我頓時便有所警覺,誰知離著七八步遠(yuǎn),對方就亮了短刀。
我心下一沉,兩把八寸刀就從袖口滑到手上,一個箭步就沖了上去。
武人交手,生死有時就在一瞬間,能搶先機(jī),就不落了下風(fēng)。師傅告訴過我,八寸刀不出則已,出手必?cái)嗳艘痪生機(jī)——這是武人最后的慈悲。
但雙方短兵相接只走了一招,耳旁就傳來幾聲槍響。我震驚地轉(zhuǎn)過頭,看著宋先生倒了下去。
生死比拼,分心是大忌。聽到槍響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今天可能要交代在這里。但多年習(xí)武,生死危機(jī)下,本能的反應(yīng)也令我的勁力在此刻達(dá)到了極點(diǎn),手中八寸刀逆勢而上,以迎風(fēng)穿袖一式挾著刀刃朝對方咽喉斬去。
若對方有心殺我,此殺招避無可避,定是要以命換命。誰料對方?jīng)]有這個心思,腳下一個騰挪,堪堪避開了八寸刀的刀鋒,只切開了對方的頸下長衫。
殺招落空,我心下暗道不妙,轉(zhuǎn)回頭只轉(zhuǎn)了一半,只覺胸口撞上了一頭蠻牛,整個人就被頂飛了出去。
這是八極拳獨(dú)有的頂心肘。
我當(dāng)時心神巨震,又因受傷氣血逆沖,頭腦一懵便昏了過去,直到不久前才蘇醒過來。
三哥坐在病床前,握著我的手,安慰道:鎮(zhèn)南你也不必太過自責(zé),眼下你剛剛醒轉(zhuǎn)過來,還是安心養(yǎng)傷,待會兒我給你弄些吃食來。
我掙扎著想要起身,胸口便傳來一陣劇痛,三哥連忙按住我。
鎮(zhèn)南你有傷在身,可別亂來。
兇手,兇手抓到了嗎我抓著三哥的袖口問道。
三哥遲疑了一下,說道:槍手已經(jīng)抓住了。
槍手
還有一個呢我問道。
另外一個……還沒有任何消息。三哥想起來了什么,從懷里掏出一團(tuán)手帕,打開以后,是塊玉牌的一個切角,黃色岫玉料,上面雕著細(xì)云紋,沒什么其他有用的信息。
這是另一個兇手在現(xiàn)場留下的東西,巡捕房用不到了,本來會里要留下,我沒同意。想來想去,這個東西還是你拿著吧。
我看著這個玉牌的缺角,想起來應(yīng)該是八寸刀切開對方長衫的時候,把衣下的玉牌也切了一角出來。
用不到了什么意思我問道。
會里正在協(xié)商讓巡捕房那邊把兇手移交到滬寧檢查廳結(jié)案,這個東西就沒什么意義了。
我怔了怔,沒有理會三哥遞過來的玉牌,而是焦急地追問道:還有一個幫兇沒有抓到,怎么能結(jié)案
三哥嘆了口氣,沒有說什么,將玉牌放到病床上,起身離開,臨走前留下一句話。
宋先生臨走前說,他沒什么遺憾。沒做完的事,就留給咱們做了。
我怔怔地看著床邊的玉牌,慢慢地把它攥在手里,之前的回憶此刻如洪流般涌進(jìn)腦海。
我出生那年,正好是鎮(zhèn)南關(guān)大捷,父親便給我取名叫周鎮(zhèn)南。宋先生年長我?guī)讱q,八年前我同宋先生和三哥一起在扶桑相遇,把酒言志,暢聊天地。不想此刻竟天人永隔。
我就這么呆坐病床上,不知過了多久,門又開了。
這回來的是一個青年,穿著格子西裝,戴著金絲圓框的眼鏡,手里提著一個食盒。
此人名叫陸銘秋,算是我的師弟,少時入門一起練了兩年多的功夫,后來便不再學(xué)拳,聽說是留洋讀書去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后來朝廷廢了科舉,加上自己這個師弟留洋的影響,我也托了關(guān)系去了扶桑。
一年前陸銘秋被陳先生提拔做了秘書,公務(wù)往來之間,師兄弟兩人才得以重逢,還是師弟先認(rèn)出的我。主要多年不見,師弟變化極大,這么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確實(shí)很難和當(dāng)年那個刺棱棱的毛頭小子相聯(lián)系。
師兄,聽說你醒了,我給你帶了些吃的。陸銘秋把食盒放在床邊柜上,打開蓋子,濃郁的香氣頓時漫溢開來。
老正興的招牌,冰糖甲魚。平日里陳先生都舍不得吃,聽說你受了傷,特意囑咐我買來給你養(yǎng)養(yǎng)身子。
陸銘秋盛出一碗米飯,又堆上幾塊色澤油亮的甲魚肉,連同筷子一起遞給我。
因?yàn)榛杳粤艘欢螘r間,我之前還沒什么感覺,此刻聞著甲魚的香味,頓覺餓極,也就不客氣,端起碗就開始埋頭干飯。
陸銘秋坐在那里也不說話。
直到我吃完,才慢條斯理地一邊收拾起碗筷一邊說道:
師兄手里的玉牌,是重要的證物,為了安全起見,還是盡早上交為好。
我聽聞眉頭一挑,說道:證物你們不是都要結(jié)案了嗎。想來這東西在你們那里也沒什么用處。
聽師兄的意思……是有線索
我手指撥弄著掌心中的玉牌角,想了想說道:我曾聽師傅閑聊時說起過,八卦門中有一脈是以岫玉做信物,玉上雕有巽字云紋。具體情況倒是不太清楚。但現(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與此有關(guān)。
八卦掌的傳人陸銘秋聞言有些疑惑道,可你這傷不像是八卦掌所致。
雖然陸銘秋只在八卦門中學(xué)過兩年,堪堪算是入門,但八卦掌的招式通常刁鉆詭詐,殺招都是奔著眼喉褲襠去的,像這種硬開中門斷人肋骨的打法著實(shí)跟八卦掌挨不著邊兒。
對方所用招式,應(yīng)該是八極拳中的頂心肘。過去百年間,北方拳種交流頻繁,太極、形意、八卦、八極互有借鑒創(chuàng)新,涌現(xiàn)的各路宗師豪杰,都是兼習(xí)兩三種拳法。八卦掌的流派中,有會八極拳的高手,也不足為奇。不過倒是能以此為線索往下查一查……
師兄打算追查下去陸銘秋正色道,容我說一句,就算師兄追查到了幫兇,多半也就是個為錢財(cái)賣命的江湖殺手,上不得什么臺面�,F(xiàn)在主要兇犯已經(jīng)被捕,從他的住處搜到了指使他行兇的電報(bào),雖沒有明言讓他暗殺宋先生,但字里話外都是事成之后加官進(jìn)爵。如此一來,幕后主使也昭然若揭,除了京城那位袁大統(tǒng)領(lǐng),還能有誰陳先生的意思,應(yīng)以大事為重。
大事為重我冷笑一聲,陳先生的眼里,是不是死人都要發(fā)揮應(yīng)有的價(jià)值
師兄誤會了。陸銘秋勸慰道,此案人證物證確鑿,兇手也已落網(wǎng),相信很快就能還宋先生一個公道。
公道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公道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師兄。成大事者,不可惜身。你我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有這樣的覺悟了。
大事是你們做的,我做不了,我只想討個公道。我把身子靠在床頭,閉著眼睛,意思很明顯。
送客。
陸銘秋嘆息一聲,搖搖頭,無奈起身道:師兄你好好休息,想吃什么說一聲,我明天給你帶過來。
我擺了擺手。
…
2.羅瞳八極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武人受傷更要悉心調(diào)養(yǎng),否則一旦留下暗疾,功夫則難以寸進(jìn)。我只在醫(yī)院呆了兩天,第三天便早早出院回到了住處靜養(yǎng)。
盡管三哥已經(jīng)囑咐過會里無事莫要打擾我,但一個月后還是有人敲響了家門。
敲門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穿著灰布單衣,挽起的袖子露出健壯的小臂。我認(rèn)得這孩子,乳名喚作大毛,他和我家住同一條弄堂里,平時好耍個三拳兩腳,知道我身手不凡,經(jīng)常來拜訪我。大毛抱拳行了一禮,說精武會今日有比武,是北方來的高手過來切磋,問我要不要去看看。
我受了傷,按理說需要靜養(yǎng),不應(yīng)外出活動。
但我考慮到精武會在滬寧的影響力,此番比武兇犯也有可能會去觀看,于是換上一身輕便的藏青長衫跟著大毛去了精武會。
此時的精武會比平日里要熱鬧許多,老百姓都喜歡看樂子,武人比武,那更是平常難以見到的精彩樂子,于是聽了消息紛紛過來觀望。
精武會的弟子們認(rèn)識我,見我來了,便引我進(jìn)到會里。剛進(jìn)去,就看見陸銘秋陪著陳先生坐在上首的位置。
陳先生是精武會的發(fā)起人之一,自然有資格坐在這里。見我走了進(jìn)來,便招呼我坐下,關(guān)心道:鎮(zhèn)南,你不是在養(yǎng)傷怎么還要外出走動
我抱拳道:周某是武夫,身子骨皮實(shí)慣了,聽聞精武會有比武,若見不著,實(shí)在心癢難耐。
陳先生哈哈一笑,打趣道:那你可要耐得住,免得等會兒一時技癢,非要上臺去和人家比劃比劃,我和銘秋可是攔不住你的。
先生說笑了。
我知道陳先生也是個練家子,且手上功夫不弱,只是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的,沒有什么讓他出手的機(jī)會,自然也不會在他面前說什么大話,于是轉(zhuǎn)而問道:
聽聞兇犯已從巡捕房移送到滬寧檢察廳了。
陳先生知道我對此案非常在意,也不瞞著:是有這么回事。鎮(zhèn)南莫要多慮,此案利害牽扯極大。兇犯極有可能被北邊那位幕后主使滅口,事情沒有塵埃落定之前,我當(dāng)盡全力保住此獠,務(wù)必令此案所有兇犯受到法律的嚴(yán)懲。
陳先生如此客氣,我也不能再多說什么,只得應(yīng)和道如今還有一名幫兇在逃,被抓的這個兇犯一旦出了岔子,那便是死無對證,真是有勞陳先生了。
無妨。
我坐直了身子,目光盯著演武場。
此次來訪精武會的,是來自津門的武人。
精武會成立以后,強(qiáng)民強(qiáng)國的名聲傳遍大江南北,津門作為北方武術(shù)中心,也有辦學(xué)傳武的想法。只是精武會完全是霍元甲自己打出去的名聲,又專教霍家迷蹤拳,沒有誰敢說什么閑言碎語。
可津門不同,形意、太極,八卦、八極、披掛、通臂、通背等拳館林立,流派繁雜,誰當(dāng)話事人都有不服的。
直到前年,津門成立了個武士會,由形意門宗師李存義出面擔(dān)任武士會會長。
李老輩分大,功夫深,庚子年那會兒,五十多歲的李老還拎著一口單刀砍了不少八國聯(lián)軍的洋鬼子。就這個資歷,李老說一,整個津門沒人敢說二。
不過此次來訪,只是一些津門的武人過來拜個山門,非正式的交流切磋,點(diǎn)到為止。后續(xù)若有正式的交流,各家之間心里也好有個底數(shù)。
雖說此次來訪的津門武人是來自多個門派的小輩,但精武會辦學(xué)不足三年,弟子們功夫尚淺。與其說是交流切磋,倒不如說是精武會弟子們一次小考測驗(yàn)。因此不論是技戰(zhàn)術(shù)水平上,還是在心態(tài)上,精武會弟子們都處于不利的局面。
看到本門弟子狀態(tài)不佳,幾人連續(xù)被壓著打。精武會的趙教習(xí)眉頭皺了皺,給了自家兒子趙凱使了一個眼色。
趙凱點(diǎn)點(diǎn)頭,上一場比試剛結(jié)束,便跳上比武臺,拱手道:精武會,趙凱,愿領(lǐng)教各位好漢本事。
津門那邊的武人們也都看出來了,這趙凱分明是精武會出來鎮(zhèn)場子的,估摸著實(shí)力在一眾小輩弟子里面得算個中翹楚。正在思量該安排誰來接下這個場,只見一個身影從人群中一晃,如離弦之箭一般猛然沖向比武臺,又在趙凱面前五尺遠(yuǎn)處猛然定住了身形。
其速之快,其勢之猛,引得眾人一聲驚呼。再定睛看去,又頓然一驚。
只見站在趙凱面前的,是個二十出頭的俊俏大姑娘。
姑娘一拱手:羅瞳八極,王婉儀
趙凱也有些驚訝,面前的姑娘明眸皓齒,一頭烏黑秀發(fā)扎成辮子,身著烏青長衫,袖口挽到胳膊,露出一雙白皙的手臂,個頭倒是挺高,身板也顯得又寬又壯實(shí),但和他這個虎背熊腰的小青年應(yīng)該比不了。
王姑娘還是換人來吧,趙某學(xué)藝不精,動起手來恐怕收不住力道,萬一再傷著你。
王婉儀颯然一笑:那你傷我一下試試。
趙凱看起來有些懵,一時之間拿不準(zhǔn)姑娘的意思,到底是說他傷不了人家,還是不敢傷人家。
觀眾一看有樂子,當(dāng)然不嫌事大,紛紛起哄趙凱趕緊領(lǐng)教小姑娘的功夫。
趙凱看了看津門的武人們,也都是一幅幅看樂子的表情,個別幾個表情還挺嚴(yán)肅,更吃不準(zhǔn)什么意思了。只能硬著頭皮一拱手,說道:姑娘,趙某不方便和你動手……
話音未落,只聽得一聲嬌喝,修長的身形竟瞬間爆發(fā)出強(qiáng)大的氣勁,聲到人至,一個撐捶裹挾著猛虎之勢便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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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凱被嚇了一跳,倉促之間只得雙手撐掌托了一下王婉儀的拳頭,腳下本能地走起迷蹤步法,勉強(qiáng)躲過了一拳。
這姑娘名字起的溫婉可人,不想出手竟如此暴力。這一拳勁力通透,挨上一下怕是得斷幾根骨頭。
趙凱還未站穩(wěn)身形,王婉儀一個圈抱攔手截?cái)嗨尿v挪空間。隨后便是一連串的拳掌襲來。
這姑娘是真生猛,兩條胳膊跟鋼棍似的,一個撐掌掄得趙凱肩膀生疼。
霍家迷蹤拳經(jīng)過霍元甲改良,實(shí)用性更強(qiáng),招式靈活多變,拳路刁鉆巧妙。但拳法根基在下盤,迷蹤拳同樣講究腰馬合一,下腳扎實(shí),勁由足底發(fā)起,力透全身。此刻趙凱失了先機(jī),被王婉儀連環(huán)搶攻,一口氣被打散了,下盤根本穩(wěn)不住。
倉促間,趙凱繃緊腰身,腳下用力一踩,一連后撤兩三步,想要拉開空間,重新聚氣提勁。
趙教習(xí)看到這一幕,面色有些焦急。
趙凱明顯經(jīng)驗(yàn)不足,既顧忌君子禮節(jié),又太拘泥于招式路數(shù)。要是換他趙教習(xí)來,直接貼身攔腰抱摔,便能化掉對方攻勢。
八極拳硬打硬進(jìn),全憑剛猛的沖勁。給王婉儀拉開空間,只會強(qiáng)化這股沖勁,趙凱這氣還沒提起來,就得被王婉儀給沖散掉。
果不其然,見趙凱后撤幾步,王婉儀又是一聲嬌喝,擰身踏步猛然沖出,肘尖以雷霆之勢刺向趙凱。
趙凱避無可避,正準(zhǔn)備硬吃八極拳一肘的時候,一個藏青色的身影飄然而至,落在趙凱身后,拉住他的衣領(lǐng)往后一拽,王婉儀的肘尖正好停在了趙凱胸前一寸處。
王婉儀抬眼,眼神中充斥著強(qiáng)烈的不滿。
哎你搗亂么有你這樣上擂臺的么
我歉意地賠笑了一下,溫聲說道:在下周鎮(zhèn)南,王姑娘的八極拳驚艷才絕,在下佩服。今日比武點(diǎn)到為止即可,不要傷了和氣。
王婉儀眼神一挑,問道:那這結(jié)果咋算
我看了一眼趙凱。
我和精武會的教習(xí)們以友相稱,平時趙凱還得板板正正地喊我一聲周叔。雖然心里有些不服,但還是抱拳行禮,認(rèn)輸走下了擂臺。
王婉儀看著趙凱走下了擂臺,轉(zhuǎn)頭問向我:你也是來打擂的
我擺了擺手,說道:不是。只是姑娘的功夫看著眼熟,有些事情想要請教一下姑娘。
王婉儀道:那好說,你打贏了我就行。
說完便一個踏步攻了過來,拳風(fēng)凌厲,衣帶彈響。
我不退反進(jìn),抬掌拖了一下王婉儀的拳頭,行步撩衣手掌穿至王婉儀上臂,順勢回拉,卸掉王婉儀的氣勁。
王婉儀功力扎實(shí),一擊不中,腳下一蹬,回身就是一記劈拳。
八卦掌精髓在步法,強(qiáng)調(diào)避正打斜,以巧制蠻。盡管身上還帶著傷,但我只防不攻,斜身擺扣步躲過劈拳,又施展游龍般的身法閃轉(zhuǎn)騰挪,王婉儀只覺處處打在棉花上無有著落,越打越氣,越打越上頭。
我感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有調(diào)戲小姑娘的嫌疑,趁著王婉儀雙掌落空的時機(jī),腳下一擰,一招推窗望月想要制住王婉儀雙手。
王婉儀化掌為拿,反握我手腕。
兩人由追打躲閃變成手拉著手……
這下不管是精武會還是津門的武人們都看傻了。
感覺不像比武,像相親。
王姑娘,請停手!
一聲輕喝傳來。
王婉儀硬生生止住身形,抬眼望去,只見一個戴著金絲圓框眼鏡的年輕人朗聲道:
師兄他身體有傷未愈,不便切磋,請姑娘通融通融,讓師兄下臺來吧。
王婉儀頓時有些生氣,又回頭看向我,問道:哎我說你腦袋是不是有毛病身上有傷還要來打擂,你就是傳說中的武癡
我苦笑道:在下只是想向姑娘打聽一些事情,并沒有同姑娘切磋的意思。
王婉儀面向我,整理了一下衣衫,立定身形,宛如一只冷傲的白鶴,轉(zhuǎn)頭看了看陸銘秋,說道:那成,既然你師弟替你出頭,那就讓你師弟和我打一場。
我面容有些僵硬,心底暗道這姑娘是個暴力狂不成,怎么看到誰都要打一場。但仍然還是解釋道:姑娘見諒,我這師弟只在幼時學(xué)了兩年入門拳腳,真要是上臺來,估計(jì)在姑娘手下走不過一招。
王婉儀聞言直接氣笑了,我離她近,又不憨,明顯能感覺到這個小武娘怨氣沖天,想刀一個人的眼神怎么都藏不住,連忙抱了個拳,說道:姑娘想切磋,精武會有的是弟子,隨時可以和姑娘切磋。
王婉儀冷笑一聲,轉(zhuǎn)身下了擂臺。
我連忙跟了上去,隨她來到了津門武人的團(tuán)體中。
津門的武人們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個比一個懵。
估計(jì)是在想:這什么情況,怎么王家妹子上臺比武,還把人給帶回來了
王婉儀見我跟了過來,便說道:我能看出來,閣下的八卦掌,當(dāng)?shù)靡痪錉t火純青。我們津門武人此番南下,也就是交流切磋武藝,若有所得,自身武藝也能更加精進(jìn)。今天的擂臺打到現(xiàn)在,霍家拳法已然領(lǐng)教不少,收獲頗多。但你的八卦掌,我還未完全見識。
我陪笑道:姑娘來自津門,會八卦掌的武人,應(yīng)見識了不少。
八卦掌作為北方主流拳種之一,與太極、形意并稱北方三大拳,說沒有見識過,那是不可能的。
王婉儀擺了擺手說道:我說的是你的八卦掌。
同樣的功夫,不同的人打出來,意境也有所不同。我心下了然,欣然道:姑娘若不嫌棄,可靜等幾日,待在下傷愈后,可再與姑娘切磋一二,在下保證,絕不藏招。
可惜,我們過兩日就回老家了。王婉儀裝作一副非常遺憾的樣子,卻沒憋住,嘴角顯出兩個明顯的梨渦,有什么想問的,來津門找我吧。
武人做事說一不二,決計(jì)沒有討價(jià)還價(jià)的可能。
我拱手一禮,道:一月之后,在下定會趕赴津門。
3北上津門
津門的武人們離開了滬寧。
我本要去車站相送,但最終沒有去。
因?yàn)闃屖炙懒恕?br />
在牢獄中,重重保護(hù)之下,一命嗚呼。
這是我最擔(dān)心的事情。
我沒有調(diào)查權(quán),進(jìn)不了監(jiān)獄現(xiàn)場,但滬寧檢查廳是陳先生的管轄范圍,可以去找?guī)煹荜戙懬镌儐栂嚓P(guān)的信息。
結(jié)果令人感到失望。
沒有證據(jù)證明槍手是被人所害,如果非要說,那只是不適應(yīng)牢獄生活,病故而亡。
我顯然不相信這種調(diào)查結(jié)論,但也體諒自己師弟的難處,畢竟他只是一個秘書,查案的事情幫不了我什么。
師兄,槍手雖然身故,但鐵證如山,幕后主使怎么也逃脫不掉。此番局勢,只能說事在人為。陸銘秋看著北邊的方向說道。
那是順天,也是京城。
我深呼吸一口氣,隱約覺得有些事情不太對勁。
銘秋,你覺得我追查真相的做法不對嗎
陸銘秋把眼鏡摘下來,擦了擦,轉(zhuǎn)身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一張火車票遞給我。
師兄若是想查清真相,就去吧。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陸銘秋。
知道我想問什么,陸銘秋解釋道:兇犯在監(jiān)獄身亡這事兒一出來,我就知道師兄肯定是坐不住的,畢竟若是謀殺,下手的極有可能是和師兄你交手的那個刺客。師兄弟一場,你遭事兒了,我肯定幫個場子。正好我也要去津門出差,順道兒送送師兄。
我收下了車票。
謝謝。
哎,師兄不必跟我客氣。
五日后的津門,剛下火車,告別了師弟,我就找路人打聽八極拳王婉儀的消息。
八極拳易學(xué)難精,但有神槍李書文的名頭頂著,知名度絲毫不輸三大拳種,因此在津門八極拳館眾多,相關(guān)信息也容易打聽。
但我沒有想到,王婉儀的名頭在津門還挺大,隨便打聽就知曉了許多這位巾幗豪杰的事跡。
比如七八歲的時候就是街頭小霸王,追著十幾個小混混打。
再比如有個武夫喝高了,口花花說要娶她,被她扛著六合大槍打上門去,將那武夫的衣服戳了個稀巴爛,在大街上光腚狂奔躲避追殺。
打聽的越多,各種神乎其神的事兒也就越多,我雖說練的是八卦掌,但沒那么八卦,知道了王家武館的位置后就直奔而去。
王家武館的館主名叫王書墨,少時是個讀圣賢書的,還考中過秀才,名字起的書卷氣十足。后來意外被一位八極拳大家相中做了弟子,拜入八極拳門下,不到五年就出了師。
王書墨膝下無子,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早早嫁了人,二女兒就是這王婉儀。
我來到王家武館,就瞅見王婉儀站在門口,一幅大師姐的派頭在給剛?cè)腴T不久的弟子們訓(xùn)話。
王家武館有規(guī)矩,新入門的弟子要背武人十誡,據(jù)說是武館館主王老前輩年輕時定下的規(guī)矩。
王婉儀訓(xùn)話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我猜她還想著前幾天沒有見識過的八卦掌。
隨意搭眼兒正好瞥見走過來的我,王婉儀表情一僵,連忙甩了甩頭。
王姑娘!
一聲招呼把王婉儀從胡思亂想中拽了出來。
周、周先生,真的是你啊不、不是一月之約么我前腳剛回津門,你咋后腳就跟過來了
一月之約
拳館的新弟子們剛被王婉儀訓(xùn)完,此刻聽到她的話,頓時眼觀鼻鼻觀心,看起來如同老僧入定,但是一個個耳朵豎得跟兔子一樣,想聽聽這位二小姐的八卦。
久聞令尊王書墨前輩大名,特地過來拜訪。我客氣道。
王婉儀滿臉疑惑地瞅著我。
那水靈靈的眼神兒好像是在問:
你不是來找我的么
不是有問題要問我的么
找我爹干啥難不成……
只見王婉儀的小臉霎時間變得通紅,兇巴巴地說道:不準(zhǔn)去!
我耐著性子解釋道:我找王老前輩有要事請教,你該忙忙,不麻煩你的。
王婉儀攔著道不讓進(jìn),兇道:入廟拜佛得先進(jìn)山門,你還沒打贏我呢就想見我爹
呃……切磋的事情,在下既已答應(yīng)了就不會失約。只是事情有些急,我得見見王老前輩。
我的態(tài)度非常誠懇。
王婉儀正要說些什么,只聽背后一個渾厚的聲音傳來。
鄙人王書墨,還未請教閣下姓名。
我望過去,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精神矍鑠地從門內(nèi)走了出來,連忙一抱拳,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在下滬寧公署周鎮(zhèn)南,見過王師傅。
王書墨見我身著干凈利落的青色長衫,一表人才的樣子,態(tài)度便柔和了許多,說道:原來是周先生,小女年紀(jì)輕不懂事,失了禮數(shù),周先生莫怪。
我笑道:王姑娘巾幗不讓須眉,我等佩服不已,何有失禮之說,王師傅錯怪王姑娘了。
哈哈,客氣了。周先生請。
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
說完王師傅走進(jìn)了王家武館。
王婉儀一句話都沒插上,又在師弟們一眾八卦的目光中,臉憋的通紅。哼了一聲,給了師弟們一個你們完了知道么,看我回來怎么收拾你們的凌厲眼神后,頭也不回地跟著進(jìn)了武館。
一行人來到會客廳就坐,王老前輩開口問道:周先生既是官署公差,又遠(yuǎn)道而來,不知所謂何事
我也不拐彎抹角,當(dāng)下將一月前的案子和盤托出,并拿出了那一塊玉角遞給王老前輩。
王師傅卻是疑惑道:會八極拳的高手可不少,周先生怎么就問到我這兒來了
我只好解釋道:在下見到王姑娘打那套羅瞳八極拳,無論是身法,用勁,和我之前交手的那人如出一轍。八極拳高手很多,但流派也眾多,如此相似的拳法,只可能是出自一個師傅之手。
坐在我對面的王婉儀這才明白自己會錯了意,小臉當(dāng)時就悶了下來。
王師傅仔細(xì)端詳著玉片一角,思量了好一會兒,這才悠悠說起:
周先生倒是好眼力。這塊玉牌的確出自八卦掌一脈,我應(yīng)該是見過。
我大喜,忙道:請王師傅指教。
王師傅靠在椅背上,手指敲著扶手,回憶道:
這塊玉牌,和我?guī)熜值呐逵窈芟瘛?br />
您師兄
我?guī)熜置泄鶓讯Y,原本是學(xué)八卦掌,后來帶藝入門轉(zhuǎn)投到我?guī)煾甸T下學(xué)八極拳。這塊玉牌,應(yīng)該就是他之前學(xué)八卦掌的師門所傳。
我聞言問道:請問郭前輩現(xiàn)居何處
王師傅沒有回答我的疑問,沉思良久,這才說道:大概有三十年前了,我家大姑娘那時候出生還沒多久,當(dāng)時我還沒有出師,在京城的師門學(xué)藝。有個年輕人找上門來,自稱是從關(guān)外而來,家里遭了難,想要學(xué)一身本事報(bào)仇。我和師兄都不愿收他。報(bào)仇這種事,誰愿意惹這個麻煩拜了師,入了門,那就是自家人,有恩是自家的恩,有仇也是自家的仇。那年輕人就在門口跪著不愿意走,一連跪了七天。師兄心軟,就收留了他。師兄沒讓他拜師,只是師兄練功的時候他可以隨便看看。當(dāng)時師傅也沒有管這個事兒。八極拳內(nèi)外兼修,內(nèi)家功夫沒有師傅親自領(lǐng)進(jìn)門,只靠看是不可能學(xué)會的。可沒想到,這年輕人天賦竟然不錯,僅憑看,就能摸出八極拳內(nèi)家功夫的門道。師兄見他悟性如此之高,也起了愛才惜才的心思。于是就收了徒教他八卦掌,這年輕人就成了八卦門的傳人。
您的意思是,郭前輩的玉牌也傳給了這個年輕人我猜測道。
王師傅搖了搖頭,說道:我也是這么猜測。婉儀出生后,我也出了師,舉家搬到津門,后面的事情我就不了解了。直到光緒二十四年,師兄來投奔我,但是徒弟的事情,只字不提,我也再沒見過師兄的玉牌。
玉牌的事情,你只能去問我?guī)熜�。王書墨掃了一眼自家悶悶不樂的二姑娘,笑道:婉儀知道,讓她帶你過去便是。
王婉儀一聽自家爹爹給自己派了個活兒,當(dāng)下說道:那就跟我來吧。
我忙起身謝過王老前輩,王書墨擺了擺手,將玉片一角丟給我,說了一句。
去吧去吧,武人心氣,到死都得吊著。散了,就不是武人了。
4.武人心氣
我沒太明白王老前輩最后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王婉儀也不知道。她爹早年考中過秀才,肚子里不知道藏了幾斤墨水,說話常常留一半,她又不像大姐那般心思細(xì)膩,經(jīng)常聽不懂,聽不懂她就扯她爹胡子。
目的地并不遠(yuǎn),走在路上的時候,王婉儀就跟我說起了她大師伯郭懷禮的事情。
據(jù)她說,大師伯向來孤僻,喜歡獨(dú)居,不善與人交談,從她記事起,聽大師伯說的話都不超過十句。平時也不怎么見面,一般也就是和父親過去拜個年。
我對比了下王老前輩和王婉儀的描述,很難想象一個性格孤僻的人會心軟去收留一個流浪漢拜入師門。王婉儀的這位大師伯,應(yīng)當(dāng)是經(jīng)歷了什么變故的。
我們來到城郊一處小道觀。道觀雖小,卻打理得十分整潔,道觀正門上的朱漆色澤亮麗,應(yīng)該是不久前剛翻新過。
王婉儀帶著我入了正堂,里面供奉著三清祖師。我拜了拜,而后隨王婉儀去了后面廂房。
大師伯,我來看你了。
沒有回應(yīng)。
王婉儀有些奇怪,徑直推門進(jìn)去,我隨即跟上。
二人進(jìn)了廂房,只見一個老者,身形佝僂的靠在床頭上。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這樣一個老頭曾經(jīng)是一個武人。
尤其是八卦掌屬內(nèi)家三大拳之一,修習(xí)者往往年逾七十,身形還能挺拔矯健。我實(shí)在無法將此人和八卦掌傳人聯(lián)系在一起。
大師伯
王婉儀又喊了一聲,仍然是沒有回應(yīng)。
我頓感不妙,上去拍了拍郭懷禮的肩膀,沒成想這個瘦削佝僂的老者身形暴起,一只手自腋下穿出,由下至上向我拍去!
我對這手招式再熟悉不過,這正是八卦掌的起手式,青龍?zhí)秸疲?br />
我毫無防備,下意識地沉臂撐擋,稍微偏轉(zhuǎn)對方進(jìn)攻的方向,枯瘦的手掌順著我的肋骨下沿擦了出去。
郭懷禮一擊落空,腳下順勢蹬床,整個人順著我的身側(cè)滑了過去,繞到身后,回身一記金絲抹眉,掌尖直攻我的咽喉。
我提腳踏床,扣步擰身,藏于雙袖之中的八寸刀瞬間彈出,右手刀斬向?qū)Ψ竭M(jìn)攻的掌尖,左手刀自右腋下穿出直取對方頸下。
殺招對殺招。
郭懷禮看似垂垂老矣,反應(yīng)卻極快,單掌換拳猛地砸向我右手的八寸刀,隨后一個崩拳再破掉我的左手刀。
我和郭前輩各自退開,王婉儀馬上沖進(jìn)來攔在了兩人中間。
大師伯你瘋啦
郭懷禮沒理會師侄女,挺直腰背,哪里有一絲垂暮老人的樣子。悠然說道:
小子,你這手刀法從何處學(xué)來
在下周鎮(zhèn)南,師承尹派八卦掌,八寸刀是恩師所授。
原來如此,以子午鴛鴦鉞改八寸刀,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手。
郭前輩認(rèn)識我?guī)煾?br />
不熟。郭懷禮說完,轉(zhuǎn)身出門。
我和王婉儀連忙跟上。
郭懷禮年紀(jì)雖大,但腳下生風(fēng),幾息之間走到了院墻邊的柴火垛停下,抽了兩根二尺長的棍子回身說道:
老夫試試你卦掌的火候。婉儀丫頭,你好好學(xué)著。
王婉儀正一頭霧水,郭懷禮已經(jīng)朝我一個箭步向前,短棍當(dāng)頭劈下!
只聽那破空聲如老猿嘶嘯,我不敢托大,側(cè)身躲過順勢反擊。
郭懷禮先前以八卦掌試探我,現(xiàn)在則打的全是八極拳的勁力,短棍如猛虎爬山,棍尖點(diǎn)到八寸刀上,震得我虎口又疼又麻。
王婉儀是從小到大第一次見大師伯全力出手,感覺大師伯功夫比她爹都猛。
雖說是拳怕少壯,但郭懷禮老辣的棍法和八極拳剛猛的勁力打下來,饒是我全力攻防,小臂和肩膀上還是挨了幾棍。
不過我畢竟年輕,身子骨壯實(shí),身上挨幾棍影響不大。
武人對決,能一擊斃命,絕不能拖泥帶水。要是拖下去,肯定是能靠著體力耐力的優(yōu)勢耗死郭懷禮。
但是這種熬老頭的戰(zhàn)術(shù)用出來,就算贏了,那也是輸。
我當(dāng)機(jī)立斷,翻身擺步回轉(zhuǎn),兩把刀如影隨形刺其咽喉。
這招名為白猿托桃,是尹派八卦掌中猴形掌的絕技。郭懷禮當(dāng)即丟下雙棍,兩手成爪扣住我的手腕,猛然后撤一步,大喝一聲往下一拉。
我只覺雙手被郭懷禮往前往下一帶,差點(diǎn)失去平衡,對方的雙掌就沖自己兩側(cè)肋骨沖了上來。
哎,師伯,他胸口有傷!王婉儀喊道。
郭懷禮的雙掌拍上我的兩肋,收了力道,但八寸刀的半寸刀尖也刺進(jìn)了他肘部的皮膚。
如果這兩掌打?qū)崳鶓讯Y最多折兩條胳膊,我則至少重傷,運(yùn)氣不好可能直接就去見閻王。
郭懷禮收了拳,你這火候還不夠。八卦掌行轉(zhuǎn)八方,唯獨(dú)不能倒下,倒了,輸贏都沒用了。
我面色凝重,拱手行了一禮說道:多謝前輩指教。
知道我為什么要考教你嗎
郭懷禮突然踏步蹬地,整個人直接沖了上來。我正在行禮,一時間沒能反應(yīng)過來,被一記鐵山靠撞飛,右手被郭懷禮抓住一拽,整個人又被拉了回來。
完了。
我當(dāng)時腦子里只有這一個念頭。
被這一拉,我等于把臉?biāo)偷搅藢Ψ矫媲�,接下來不用想,肯定是八極拳的招牌絕技——立地通天炮。
這要是被郭懷禮剛猛的一拳打到下巴,我感覺整個頜骨都得碎,生死間的本能反應(yīng),使我瞬間猛然低頭,下巴和郭懷禮的炮拳擦邊而過,左手的八寸刀順勢從頭頂穿向?qū)Ψ窖屎�,并在刺入之前停住了刀尖�?br />
此式名為游龍穿掌。郭懷禮笑呵呵地說道,師伯只有這個教給你了。
說完握住八寸刀往自己脖子一劃。
前輩!
師伯!
我心都慢了半拍,連忙扶住了郭懷禮。王婉儀整個人都讓嚇懵了,踉踉蹌蹌地跑了過來。
師伯你這是在做什么為何要尋那短見
王婉儀抱著師伯的頭,兩行清淚自眼角汩汩流下,轉(zhuǎn)眼間就哭成了淚人。
我與郭前輩雖然初識不過一刻鐘的時間,但承蒙前輩指點(diǎn),算是欠了份恩情在里面。此刻郭前輩突然自戕于我面前,我萬分不解又難以接受。
難不成郭前輩真和案子有關(guān)聯(lián)
郭懷禮伸手從懷里掏出了一塊缺了一角的玉牌和一封信,顫顫巍巍地放到我的手里,用盡全部的力氣說道:這是給你的。十五年前,朝廷要拿人殺頭,我沒……沒勸住師弟。恩怨久了,就過去吧。你要照顧好婉儀,再幫我勸……勸……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于是握住郭老前輩的手,鄭重地說道:放心吧前輩,我知道。
郭懷禮的脖子血如泉涌,已然說不出話,看看我,又看看哭成淚人的王婉儀,點(diǎn)了點(diǎn)頭,人就走了。
我打開信,簡單看了幾眼,又從口袋里掏出玉片的一角,跟那塊玉片合在了一起,把它放在了郭老前輩的手里握住。
這……大師伯是襲擊你的兇手王婉儀流著淚問道。
不是。我把信收進(jìn)懷里,我有要事,得趕時間。不能陪你安葬郭老前輩了。幫我向王前輩道個歉,等事情辦完,必登門謝罪。
王婉儀抓著我的袖子,不讓我走。
我輕輕拍了拍王婉儀的手。
婉儀姑娘,在下向你保證,不會食言。
5.八寸刀鋒
自光緒三十三年,順天至奉天的鐵路開通以來,每天早上七點(diǎn)有一班火車從順天開往津門,而返程則是要等到下午兩點(diǎn)半。
如果坐不停站的快車,則下午六點(diǎn)就可以抵達(dá)順天。
陸銘秋坐在座位上,窗外是漸行漸遠(yuǎn)的津門城。
陸銘秋用手絹擦了擦眼鏡,拿起上車前買的報(bào)紙,一份《直隸公報(bào)》。
北洋現(xiàn)在鐵板一塊,大統(tǒng)領(lǐng)正在加緊同奉天方面的接觸,不出意外的話,至少十多年的時間里天南地北都不會有什么變故。
不出意外的話。
陸銘秋翻過報(bào)紙,看見對面空著的座位不知何時坐了個人。
師兄。
陸銘秋的語氣平淡,好像我本就該在這個時間出現(xiàn)在這里。
我望著自己這個師弟,第一次覺得這個人非常陌生。
哪怕是一年前久別重逢還未相認(rèn)的時候,都沒有如此陌生的感覺。
很奇怪,事實(shí)上我只是在少年時和陸銘秋相處了兩年時光,之后便杳無音信,陌生才是應(yīng)該的。
但我仍然感覺到這個年輕的小伙子不時會表現(xiàn)出某種依賴感。
好像我一直都是他最親密的師兄。
只是現(xiàn)在這個時刻,那種熟悉的依賴感蕩然無存。
你見過郭懷禮了陸銘秋問道。
我點(diǎn)點(diǎn)頭,將郭前輩給我的信件遞給師弟。
陸銘秋抽出信紙,扶了扶眼鏡,仔細(xì)著。
信中陳述著的是郭懷禮的過往。
【光緒九年,有個叫陳安的年輕人來拜師,師傅不愿教他八極拳,我見他根骨不錯,品行也端正,便授他八卦掌,認(rèn)了他為八卦門的師弟�!�
【光緒二十年,大清輸了甲午海戰(zhàn),又是割地又是賠款,老百姓活不下去,陳安找我商議,要同士子們一道上書,力行變法強(qiáng)國之策。】
【光緒二十三年,袁氏倒戈,戊戌政變,陳安自己孤身去救人,我原本要同他一起去,但他把孩子托付于我,我就這么看著他去送死。我?guī)е⒆映霾涣顺牵荒馨押⒆蛹酿B(yǎng)在好友那里。】
【每逢八月初六,我便悔不當(dāng)初,萬分沉痛。如今終于能有所解脫,幸甚�!�
練了一輩子武,到頭來無甚用處,不但沒有出手救人,還當(dāng)了一輩子縮頭烏龜。陸銘秋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和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時局多艱,做出選擇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要做對。我有些慨嘆,我應(yīng)該叫你什么陸銘秋還是陳銘秋
我隨母姓,本就叫陸銘秋。陸銘秋看著我,能告訴我是哪里出了問題嗎
你會功夫。
那是自然,我畢竟學(xué)過……陸銘秋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苦笑一聲,原來是這樣。
八極拳中有一式,黃鶯雙抱爪。有歌訣云:黃鶯雙抱鋒利爪,雙掌撞肋把腰掐。
當(dāng)初王婉儀故意失誤引我推窗望月,并以這一式黃鶯雙抱爪攻其兩肋。我胸傷未愈,故而陸銘秋出言阻止了王婉儀的進(jìn)攻。
后來你又買了車票讓我去津門,只是為了能和你一前一后歸還那塊完整的玉片,對吧我問道。
物歸原處,本就是應(yīng)該的。陸銘秋幽幽嘆了口氣,說道,人也是一樣。
宋先生要保國會,就要和那袁大統(tǒng)領(lǐng)維持和氣。袁大統(tǒng)領(lǐng)想當(dāng)皇帝,就要?dú)⑺蜗壬�,若是殺了,那袁大統(tǒng)領(lǐng)就是天下共討的竊國之賊。你就想以此報(bào)殺父之仇,對嗎我推算道。
陸銘秋盯著我,沒有說話。
那行。我兩手一張,八寸刀自袖中滑出至掌中,想落葉歸根,你去關(guān)外。想去順天,先問過我手里的八寸刀。
陸銘秋拍了拍手,周邊座位頓時站起來四個人,將師兄和他圍了起來。
陸銘秋起身,走到車廂口打開門,說道:師兄,十五年前的事,我早就放下了。把玉片還給郭伯,只不過是了一樁心事。你有你的公道要討,我也有我的路要走。你真以為區(qū)區(qū)憲政能制得住北洋你們追求的民國,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
說罷,陸銘秋關(guān)上門走進(jìn)了下一節(jié)車廂。
我握緊了八寸刀,打量著圍過來的四人。
動作整齊劃地一掏出匕首,明顯是在北洋軍里受過訓(xùn)練的特務(wù)人員。
以一對四,我盤算著最佳的進(jìn)攻時間和路線。
忽然一陣香風(fēng)襲來,伴隨著骨頭斷裂的咔嚓聲,過道中一名特務(wù)當(dāng)即飛撞出去,將另一名特務(wù)攔腰撞走,兩人直接砸向了車廂門,把關(guān)得結(jié)實(shí)的木門直接砸飛拍在了地板上。
我傻眼地看著收回鐵山靠的王婉儀,練八極拳的小姑娘是真的暴力,這一下就給人脊柱撞斷了。
這里交給我,你該干嘛干嘛去。王婉儀人狠話不多,從腰間抽出兩根雙節(jié)棍,冷冷地看著剩下的兩個特務(wù),模樣如同女天神下凡。
我點(diǎn)點(diǎn)頭,徑直追向陸銘秋。
首節(jié)車廂由于靠火車頭較近,煤炭燃燒的煙塵比較多,一般是用作貨廂。
我趕過來的時候,陸銘秋正在貨廂口站著。
師兄來得比我預(yù)想的要快啊。
陸銘秋笑著說。
我沒有解釋有個女戰(zhàn)神過來幫場子的事,反正多說無益,今天就是把這師弟的腳筋挑了,也不能讓他去順天。
手中的八寸刀閃過刺眼的鋒芒,直奔陸銘秋而去。
陸銘秋同樣亮出短刀,使一身八極氣勁硬開硬打,和我對攻。
我知曉自己這個師弟深藏不露,但沒想到這么難纏。陸銘秋雙修八卦掌和八極拳,步伐靈動,刀式刁鉆,拳勁又剛猛,著實(shí)令我吃了不少虧。
關(guān)鍵自己師兄的招式,陸銘秋熟悉的很。
雙方手底下走了二十多招,四把刀都砍出了卷刃。
兩人默契地同時扔掉了刀。
陸銘秋活動了下手腕,擺開了并步拉拳的架勢。
我架出青龍?zhí)秸啤?br />
八極拳對八卦掌。
陸銘秋先動,一記突刺撐捶被我扣步躲開,馬上一個圈抱截?cái)辔业挠紊碚啤?br />
巨大的氣勁震得我胳膊酸麻不已。
但也讓我找到了機(jī)會,雙手順接而上!
陸銘秋下意識地雙手扣抓,正是我熟悉的黃鶯雙抱爪。
我被打到兩肋,但不退反進(jìn),一個膝撞頂開中門,腳下一蹬,單肩如出膛炮彈一般撞上陸銘秋的胸口。
八極拳鐵山靠!
陸銘秋大意間,被我以八極拳破了防,胸口痛的有些喘不開,但硬是狠狠咬住一口氣,拉住我的肩肘,踩腳蹬地,沖著我下巴打出一記立地通天炮!
我猛地低頭,躲過炮錘,掌尖從頭頂穿過直取師弟咽喉。
正是從郭前輩那里學(xué)會的游龍穿掌!
這次我沒有收手,掌尖戳中了陸銘秋的喉嚨。
陸銘秋捂著胸口和喉嚨退向車廂口,而王婉儀剛好也趕到。
我看著師弟,勸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刺殺什么都解決不了,宋先生是這樣,大統(tǒng)領(lǐng)也是這樣。況且你也不可能成功,你還是跟我回去吧。
陸銘秋笑了,淚水隨著他猙獰的笑容,越發(fā)的可怖。
他踉踉蹌蹌地向車廂口走去。
那里有王婉儀守著。
他受了傷,難以打出去。
陸銘秋笑了,笑容透著瘋狂,他從懷里掏出了一把手槍。
我瞳孔猛然收縮,甩手袖口彈射出一把短刀!
第三把八寸刀!
這是我誰都沒有告訴過的習(xí)慣,師傅告誡我的八寸刀不傳之秘。
八寸刀飛刀!
在陸銘秋扣動扳機(jī)之前,八寸刀插入了他的肩膀,射擊的角度高了一些,打中王婉儀頭頂?shù)拈T框。
王婉儀瞬間抱頭蹲防,雖然沒看到我出刀,但也知道自己躲過一劫,剛要起身制住陸銘秋。只見陸銘秋回身對著我開了槍。
七步之內(nèi),還是槍快。
槍響,我應(yīng)聲倒地。
周大哥!王婉儀驚叫出聲,顧不上陸銘秋,直奔我而去。
陸銘秋看了一眼我倆,帶著肩膀上的刀,走出了車廂。
隱約間,我只聽到他說:
師兄,成大事者,不可惜身。刀先借我,你要的公道,下輩子還你。
6后記
民國四年六月,一艘由扶桑駛往滬寧的郵輪上,我和王婉儀正依靠著欄桿,望著一望無際的海面。
我們離滬寧還有多遠(yuǎn)
挺遠(yuǎn)。
每天看海,都膩了。
膩了。
那你每天看我膩不膩
膩……誒
我你想喂魚是吧!敢敷衍我
不是不是,我在想重要的事。
什么事
剛才碰到個姓陳的先生,說要回滬寧辦雜志,我對他說的東西挺有興趣,想再找他聊聊。
這是你敷衍我的理由
等下跟你說……哎,別動手……�。�
民國五年六月,
大統(tǒng)領(lǐng)逝于順天,在其房間的書桌上,放著一柄八寸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