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城皆知我是鎮(zhèn)國公府蕭遠(yuǎn),未來皇商之主,揮金如土,無人不曉我蕭家潑天富貴。但我偏不信這世間真心只能用金銀堆砌!祖父讓我微服下江南,考驗人心。于是,我成了蘇陵城最窮的才子蕭遠(yuǎn)。第一眼見到柳依依,那雙澄澈眼眸,那句公子可是蕭遠(yuǎn),我以為我那該死的、被銅臭熏染的命運終于要轉(zhuǎn)彎了。誰知,她遞來的不是救贖,而是一碗更濃的穿腸毒藥,逼我親手設(shè)下彌天大網(wǎng),只為看她從云端墜落,摔個粉身碎骨。
(一)問心湖畔初遇,碧玉簪難抵赤金誘惑
蘇陵城外的問心湖,煙雨迷蒙。她撐著桃花紙傘,笑聲銀鈴般清脆,撞入我耳。柳依依,福瑞祥綢緞鋪的女兒。她朝我走來,眼眸澄澈,帶著不諳世事的嬌憨。公子可是蕭遠(yuǎn)城中都說蕭公子才高八斗,小女子仰慕已久。
那一刻,我?guī)缀跣帕恕W娓�,您看,這世間或許真有不看身份,只重情才的女子。
我刻意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袖口甚至磨了邊,腳下一雙舊布鞋,與這蘇陵城的風(fēng)雅略顯格格不入。我本以為她會有一絲遲疑,一絲打量,然而她沒有,依舊笑靨如花,仿佛我就是她眼中唯一的風(fēng)景。
她邀我同游,我欣然應(yīng)允。席間,她對我的‘才學(xué)’贊不絕口,為我撫琴,為我研墨。她說我的詩有盛唐風(fēng)骨,我的詞有晚宋清愁。我看著她,心中那片被權(quán)謀與虛偽凍結(jié)的冰湖,似乎有了一絲開裂的跡象。
我贈她一支街邊隨手買的碧玉簪,樣式簡單,不過幾文錢。她歡喜接過,當(dāng)即戴上,側(cè)過臉頰,帶著一絲羞怯問我:蕭郎,好看嗎
那聲蕭郎,嬌媚入骨,讓我?guī)缀跣断滤蟹纻�。我壓下心中的悸動,含笑點頭:人美,簪亦添色。她臉頰緋紅,低頭淺笑,那模樣,當(dāng)真是我在京城見慣了的胭脂俗粉無法比擬的清麗。我?guī)缀跻詾�,我的江南之行,已尋到了那所謂的真心。
然而,美好的幻象總是如朝露般短暫。
三日后,我們再約于茶樓。她依舊笑語嫣然,只是發(fā)髻間,那支碧玉簪已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支赤金點翠嵌珍珠的華麗步搖,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閃爍著刺眼的光芒。那步搖精致華美,一看便知價值不菲,絕非尋常人家能輕易擁有。
我的心,猛地一沉。
依依,前幾日贈你的玉簪……我故作不經(jīng)意地提起,語氣平淡,目光卻緊鎖著她的雙眼,不放過任何一絲細(xì)微的變化。
她眼神中果然閃過一絲慌亂,隨即掩飾般地笑道:哦,那個呀,母親說女兒家還是戴些鮮亮些的首飾才好看,便為我換了這支步搖。蕭郎你看,這支步搖是不是更襯我她抬手輕撫發(fā)間的金步搖,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與炫耀。
母親說福瑞祥綢緞鋪,雖在蘇陵城也算小有家底,但離真正的富貴還差得遠(yuǎn)。這支步搖,怕不是柳夫人能輕易拿出的。
我心中冷笑,福瑞祥綢緞鋪,想攀附的怕不是我這個窮秀才的才,而是未來功名的利吧。她們看中的,或許是我蕭遠(yuǎn)偶然流露出的才氣背后,可能隱藏的向上攀爬的機(jī)會。這蘇陵城,終究與京城沒什么不同,人心,總是趨利避害。
確實華貴。我淡淡說道,語氣中已沒了先前的熱絡(luò)。
她似乎并未察覺我的變化,兀自沉浸在新首飾帶來的喜悅中,開始興致勃勃地談?wù)摮侵心募译僦詈�,哪家衣裳最新。我聽著,只覺得那聲音聒噪刺耳。
我囊中羞澀,每日的開銷都精打細(xì)算,恰逢她父親柳傳德五十壽宴將至。柳依依幾日前便含羞帶怯地將請柬遞到我手中,眼中滿是期盼,仿佛我不去便是天大的憾事。蕭郎,父親一直想見見你呢。你可一定要來。
好啊,這場壽宴,便是我的第一張網(wǎng)。柳依依,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否則,我會讓你知道,有些人的真心,是你永遠(yuǎn)也玩弄不起的代價。我看著她那依舊努力維持著澄澈的眼眸,心中一片冰寒。那碗毒藥,已經(jīng)初現(xiàn)猙獰。
(二)壽宴寒禮辱斯文,柳家本色金銀門
柳傳德的壽宴,設(shè)在福瑞祥綢緞鋪后院的敞軒,賓客盈門,喧囂熱鬧。我依約前來,手中提著一份極其寒酸的賀禮——幾本書,是我親手抄錄的幾卷前朝孤本詩集,用一塊半舊的藍(lán)布包裹著。
甫一進(jìn)門,柳依依便眼尖地瞧見了我,她今日打扮得格外嬌艷,一身簇新的桃紅撒花綾羅裙,發(fā)間的赤金步搖益發(fā)顯得華貴。她快步迎上前來,臉上的笑容卻在我看清我手中賀禮時,有了一瞬間的僵硬。
蕭郎,你來了。她勉強維持著笑容,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我手中的布包。
柳伯父大壽,聊表心意。我將布包遞上。
柳依依的母親,那位柳夫人,此刻也走了過來。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目光如同在估量貨物一般,最后落在我那樸素的賀禮上,嘴角不自覺地撇了撇,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
有心了,蕭公子。里面請吧。柳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便轉(zhuǎn)身去招呼其他更體面的客人了。
柳依依的臉頰有些發(fā)燙,她低聲道:蕭郎,這邊坐。引我至一處相對偏僻的角落。
宴席開始,推杯換盞,好不熱鬧。柳傳德滿面紅光,坐在主位,接受著眾人的恭賀。很快,我便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或者說,是笑柄。
依依啊,這位便是你時常提起的蕭才子一個珠光寶氣的婦人高聲問道,語氣中帶著戲謔。
柳依依的臉更紅了,訥訥道:正是……
此時,一個身著錦緞,腰纏玉帶的年輕男子站起身來,手中搖著一把灑金折扇,正是蘇陵城最大的鹽商,趙世顯。他也是柳家極力巴結(jié)的對象,更是柳依依未來的良婿人選之一。
趙世顯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目光在我那洗得發(fā)白的青衫上停留了片刻,嗤笑道:蕭公子聽聞才高八斗,不知今日柳伯父大壽,可有佳作相賀莫不是如這賀禮一般……別出心裁吧他刻意加重了別出心裁四個字,引得滿堂一陣哄笑。
柳傳德和柳夫人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卻也不曾出言阻止,顯然是默許了趙世顯對我的羞辱。我看向柳依依,她低著頭,雙手緊緊絞著衣角,面色蒼白,卻始終沒有抬頭看我一眼,更沒有為我說一句話。
那一刻,我心中最后一絲對她的幻想徹底破滅。沉默,有時候比惡語更傷人。她的沉默,無疑是在我和趙世顯的財富與地位之間,做出了最現(xiàn)實的選擇。
我緩緩站起身,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帶著嘲諷的嘴臉,最后落在趙世顯那張得意洋洋的臉上。趙公子說笑了。蕭某今日確實準(zhǔn)備了一份‘厚禮’,只是怕柳家門楣太高,我這份‘薄禮’,高攀不起。
趙世顯一愣,隨即大怒:你什么意思窮酸秀才,也敢在此大放厥詞!
我輕笑一聲,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敞軒:我什么意思柳伯父,柳夫人,令千金蘭心蕙質(zhì),貌美如花,自然是配得上這金玉滿堂的富貴。只是我蕭遠(yuǎn),一介布衣,身無長物,怕是入不得這‘金銀門楣’。今日這杯壽酒,蕭某便不喝了。告辭!
說罷,我拂袖轉(zhuǎn)身,看也不看柳依依那瞬間慘白、盈滿淚水的臉,以及柳傳德夫婦鐵青的臉色,在一片或驚愕或鄙夷的目光中,昂首闊步,瀟灑離去。
走出柳家大門的那一刻,蘇陵城的微風(fēng)拂過我的臉頰,帶著一絲涼意,卻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心中的憤怒與屈辱如烈火般燃燒,但更多的,是對柳依依,對這柳家徹底的失望與冰冷。
柳依依,你以為我蕭遠(yuǎn)真的是個任人踐踏的窮酸嗎你以為攀上趙世顯就能平步青云嗎你錯了。這場戲,才剛剛開始。你今日的選擇,日后必將用百倍的代價來償還!我眼底閃過一絲狠厲,蘇陵城的夜色,似乎也因此濃重了幾分。
(三)問心湖畔誓復(fù)仇,雨夜再見斷癡纏
拂袖離開柳家壽宴后,我便徹底斷了與柳依依的聯(lián)系。她曾托人送來幾封信,信中言辭懇切,辯解著壽宴上的無奈,說著對我的真情,約我再見一面。我連信封都未拆,直接付之一炬。虛偽的言辭,我已聽得太多,也看得太透。
數(shù)日后,蘇陵城中便傳出了消息:福瑞祥綢緞鋪的柳家,與城中最大的鹽商趙家,正式議定了婚事。柳依依將嫁與趙世顯為妻,婚期便在月余之后。
呵呵,果然如此。那日壽宴上的沉默,早已預(yù)示了今日的結(jié)局。她終究是選擇了那潑天的富貴,舍棄了我這個窮秀才所謂的情才。
我并未立刻離開蘇陵。我在等,等一個徹底斬斷過去,也為未來復(fù)仇序幕拉開的契機(jī)。
那是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我打著一把油紙傘,獨自來到問心湖畔。白日里游人如織的湖邊,此刻空無一人,只有風(fēng)雨呼嘯,湖水翻騰。我曾在這里與柳依依初遇,也曾在這里對她抱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今日,我便要在這里,將這一切徹底埋葬。
雨水模糊了視線,湖心亭的燈火卻在風(fēng)雨中顯得格外清晰。隱約間,絲竹之聲夾雜著歡聲笑語,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我瞇起雙眼,運足目力望去。
是他們!
湖心亭內(nèi),燈火通明。柳傳德、柳夫人,還有趙世顯,以及……柳依依!他們一家人,正與趙世顯及其幾位親近家人圍坐一堂,推杯換盞,言笑晏晏,慶祝著這門天賜良緣的訂立。柳依依依偎在趙世顯身旁,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不時為他斟酒布菜,巧笑嫣然,哪里還有半分當(dāng)日在我面前的無奈與痛苦
雨水順著我的發(fā)梢滴落,冰冷刺骨,卻遠(yuǎn)不及我此刻心中的寒意。我曾以為,即便她選擇了富貴,心中多少會對我存有一絲愧疚。此刻看來,是我太高估了她,也太低估了人性的涼薄。
她臉上的笑容,如同最鋒利的刀子,一刀刀剜著我曾對她付出的那點真心。原來,她并非不懂選擇,只是她的選擇里,從來沒有我蕭遠(yuǎn)。
我站在湖邊,任憑風(fēng)雨吹打,一動不動,如同石雕。體內(nèi)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刻沸騰。一股濃烈的恨意,從心底最深處噴薄而出,席卷了我所有的理智。
柳依依……趙世顯……柳傳德……還有這趨炎附勢的蘇陵柳家……我一字一句,從牙縫中擠出這些名字,聲音在風(fēng)雨中顯得格外陰冷可怖,你們今日的歡聲笑語,都將成為他日哭泣的理由。我蕭遠(yuǎn)在此立誓,今日所受之辱,所見之無情,他日必定百倍奉還!我們會……后會有期!
最后四個字,我說得極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湖心的燈火依舊明亮,映照著亭中人的得意與歡欣,卻不知一場滔天巨浪,即將在他們以為一帆風(fēng)順的人生中,驟然掀起。
我轉(zhuǎn)身,毫不留戀地踏入無邊的風(fēng)雨之中。蘇陵城,柳依依,這一切,都將成為我復(fù)仇路上最初的祭品。京城,才是我的戰(zhàn)場。而他們,很快就會明白,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會有怎樣慘痛的下場。那穿腸的毒藥,是時候讓下毒之人,也好好嘗嘗滋味了。
(四)京華煙云龍歸海,初見已是云泥別
辭別蘇陵,我一路快馬加鞭,星夜兼程,返回京城。鎮(zhèn)國大將軍府門前,那熟悉的石獅依舊威嚴(yán),朱紅的大門在細(xì)雨中透著一股肅殺之氣。遞上信物,門房一見是我,連忙打開中門,恭敬地將我迎了進(jìn)去。
大少爺,您可算回來了!老太爺和將軍都念叨您好些日子了!管家蕭福一路小跑著迎出來,臉上滿是喜色。
祖父蕭伯言,當(dāng)朝鎮(zhèn)國公,曾是叱咤風(fēng)云的沙場名將;父親蕭靖,襲大將軍爵,如今掌管著京畿防務(wù)。而我蕭家,更是大靖王朝皇商的實際掌控者,富可敵國,權(quán)勢滔天。這,才是我蕭遠(yuǎn)的真實面目。
在祖父的書房里,我詳細(xì)稟報了江南之行的所見所聞,包括蘇陵柳家之事。祖父聽罷,捋著花白的胡須,眼中精光一閃:人心難測,本就如此。吃一塹,長一智。既然看清了,也受了教訓(xùn),便好。接下來,你打算如何
孫兒想即刻接手家中皇商事務(wù)。我沉聲道,江南一行,孫兒明白了一個道理,與其寄望于虛無縹緲的真心,不如將一切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祖父欣慰點頭:好!有此覺悟,方不負(fù)我蕭家子孫!去吧,皇商的盤子,也該讓你這未來的家主,親自掌掌舵了。
接下來的數(shù)月,我迅速投入到蕭家龐大的商業(yè)帝國之中。雷厲風(fēng)行,殺伐果斷。江南分舵一批重要的絲綢貢品在運往京城的途中被劫,前任掌事查了月余毫無頭緒。我接手后,三日之內(nèi),便揪出了內(nèi)鬼,順藤摸瓜,不僅追回了貢品,還將暗中覬覦蕭家生意,并指使劫掠的幾家商號連根拔起,手段之狠辣,讓整個京城商界為之一震。鎮(zhèn)國公府嫡長孫,不再是那個只懂風(fēng)花雪月的紈绔子弟,而是初露鋒芒的未來皇商之主。
一日,二叔蕭宏與我商議事務(wù)時,無意中提及:聽說江南蘇陵的那個鹽商趙家,最近頗不安分,似乎想把手伸到京城來,已經(jīng)在打探門路,想染指瓷器和茶葉的生意了。
我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趙家趙世顯他也配
二叔見我神色有異,追問道:哦遠(yuǎn)兒認(rèn)得此人
有過一面之緣。我淡淡道,跳梁小丑罷了,不必放在心上。他若真敢來,我自會讓他知道,京城的水,有多深。
說曹操,曹操就到。不出半月,趙世顯果然攜著新婚燕爾的柳依依,高調(diào)抵達(dá)京城。他大概以為,憑借江南鹽運賺取的萬貫家財,足以讓他在京城也混得風(fēng)生水起。柳依依,也定是懷揣著成為京城貴婦的美夢,滿心歡喜地踏入了這座帝都。
他們不知道,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早已為他們悄然張開。
那日,我恰在東市最大的綢緞莊錦繡閣巡視鋪務(wù)。錦繡閣亦是我蕭家產(chǎn)業(yè)。我一身云錦杭綢裁制的墨色長衫,腰束鑲藍(lán)寶石的玉帶,手持一把象牙骨扇,與昔日在蘇陵城那個落魄書生的形象判若兩人。周身氣度,自然也非昔日可比。
正與掌柜說話間,眼角余光瞥見兩個熟悉的身影。正是趙世顯與柳依依。趙世顯依舊是那副暴發(fā)戶的嘴臉,顧盼自雄,柳依依則略顯拘謹(jǐn)?shù)馗谒砼�,好奇地打量著這京城頂級綢緞莊的奢華。
我示意掌柜不必聲張,緩步走了過去。
這里的料子果然名不虛傳,比蘇陵的福瑞祥高出不止一個檔次!趙世顯大聲對柳依依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顯擺。
柳依依點頭附和,眼中滿是向往與新奇。她目光流轉(zhuǎn),不經(jīng)意間,與我的視線撞個正著。
那一瞬間,柳依依臉上的笑容驟然僵住。她像是白日見了鬼一般,眼中先是茫然,隨即是不可置信,最后化為深深的震驚與慌亂。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是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我看穿。
我嘴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卻冰冷如霜,平靜地看著她,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
趙世顯察覺到柳依依的異樣,順著她的目光望來,當(dāng)他看清我的面容時,也是猛地一愣,旋即眼中閃過一絲警惕與不悅:是你蕭……蕭遠(yuǎn)他顯然也認(rèn)出了我,但對我此刻的衣著與氣度,充滿了疑惑。
我淡淡一笑,語氣疏離:趙公子,柳姑娘,別來無恙沒想到,我們這么快又在京城見面了。
柳依依的臉色,已經(jīng)由震驚轉(zhuǎn)為煞白。她呆呆地看著我,看著我身上華貴的衣衫,看著我身后畢恭畢敬的掌柜與伙計,再聯(lián)想到方才趙世顯提及此地與福瑞祥的天壤之別……一個讓她遍體生寒的猜測,開始在她心中瘋狂滋長。
她不會明白,此刻的相遇,對她而言,不是驚喜,而是她噩夢的真正開端。這京城,是我的主場。而她與趙世顯,不過是我掌中的獵物,連掙扎的資格都沒有。那所謂的云泥之別,她很快便會親身體會。
(五)無形巨網(wǎng)籠京華,趙家頻遭壁壘寒
與柳依依和趙世顯在錦繡閣偶遇之后,我并未立刻對他們采取任何直接的行動。貓捉老鼠的游戲,要慢慢玩,才能體會到其中的樂趣。我要讓他們在希望與絕望之間反復(fù)橫跳,最終在無盡的悔恨中,徹底沉淪。
趙世顯依仗著在江南積累的財力,開始在京城積極活動,試圖打通關(guān)節(jié),涉足他覬覦已久的瓷器和茶葉生意。他以為京城的門路,與蘇陵并無二致,只要肯花銀子,便能無往不利。
他太天真了。
我甚至無需親自出面。蕭家在京城盤踞百年,政商兩界的關(guān)系網(wǎng)早已根深蒂固。只需我一個眼神,一個暗示,自然有無數(shù)人樂于為我效勞。
趙世顯先是看中了宮中一批瓷器的采辦權(quán)。他上下打點,花費巨資,眼看就要到手,御史臺卻突然遞上一本奏疏,彈劾負(fù)責(zé)此事的官員貪贓枉法,收受賄賂。圣上震怒,下令徹查。采辦之事自然不了了之,趙世顯投入的銀子也打了水漂。他只當(dāng)是自己運氣不好,遇上了官場傾軋。
接著,他又試圖插手南方的茶葉運銷。路線剛剛鋪開,幾批茶葉在運往北地的途中,便接連遭遇山匪,損失慘重。他想報官,地方官府卻以匪蹤難覓為由,敷衍了事。他想雇傭鏢局,京城幾大鏢局卻口徑一致地表示人手不足,婉拒了他的生意。
不過短短一兩個月,趙世顯在京城便處處碰壁,焦頭爛額。他那些在江南無往不利的手段,到了京城,仿佛全都失了效用。他想請托的官員,要么對他避而不見,要么含糊其辭;他想結(jié)交的權(quán)貴,要么對他嗤之以鼻,要么虛與委蛇。
而柳依依的日子,也并不好過。她滿心以為嫁入趙家,來到京城,便能一躍成為人上之人,過上錦衣玉食,受人追捧的貴婦生活。然而現(xiàn)實卻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趙世顯自身難保,自然無暇顧及她的感受。她想融入京城的貴婦圈子,卻發(fā)現(xiàn)那些眼高于頂?shù)墓偬�、世家小姐們,根本不屑與她這個商賈之妻,尤其是出身低微的商賈之妻為伍。她精心準(zhǔn)備的宴請,應(yīng)者寥寥;她主動遞上的拜帖,多半石沉大海。偶爾有幾次被邀請參加一些品階不高的宴會,也多是被人當(dāng)作笑料和陪襯,受盡了冷遇和白眼。
她開始懷念在蘇陵的日子,雖然平淡,卻至少是眾星捧月。不像現(xiàn)在,活得像個透明人,不,甚至連透明人都不如,更像是一個被人鄙夷的入侵者。
她也曾試圖向趙世顯抱怨,但趙世顯正為生意上的事情焦頭爛額,哪里有心思聽她的訴苦,反而斥責(zé)她不知進(jìn)退,幫不上忙只會添亂。夫妻間的溫情,早已在一次次的碰壁和爭吵中消磨殆盡。
柳依依開始變得沉默寡言,眉宇間總是籠罩著一層愁云。她不明白,為什么到了京城,一切都變了。她更不會想到,這一切的背后,都有一雙冰冷的眼睛,在默默注視著她,注視著她和趙世顯一步步走向深淵。
我偶爾會在一些場合,遠(yuǎn)遠(yuǎn)地瞥見她憔悴落寞的身影。她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每次與我對視,眼中都會閃過一絲驚懼與不安。她大概已經(jīng)開始懷疑,那日在錦繡閣的重逢,并非偶然。
很好,就讓她在惶恐與不安中慢慢煎熬吧。這只是開胃小菜。真正的絕望,還在后面等著他們。我要讓他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們曾經(jīng)怎樣輕賤了我的真心,今日便要為此付出怎樣慘重的代價。
(六)雷霆一擊真相白,悔恨交加噬心肝
趙世顯并非蠢人,接二連三的打擊和無處不在的壁壘,讓他終于意識到,這背后必然有一股強大的勢力在針對他。他開始不惜血本地調(diào)查,想要找出那個隱藏在暗處的敵人。
京城的水太深,他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guān)系,花費了難以計數(shù)的金錢,如同一只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最初,他懷疑是生意上的競爭對手,但查來查去,都找不到確鑿的證據(jù)。那些曾經(jīng)與他有過摩擦的商號,似乎也沒有如此通天的能量,能讓他寸步難行。
直到某一天,一個他重金收買的,在官場有些門路的小吏,在酒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他透露了一個名字——蕭遠(yuǎn)。
蕭遠(yuǎn)趙世顯聽到這個名字,起初還有些茫然,隨即,那個在蘇陵城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卻敢在壽宴上拂袖而去的窮秀才的身影,與那日在錦繡閣衣著華貴、氣度逼人的年輕人,在他腦海中猛然重合!
哪個蕭遠(yuǎn)趙世顯的心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一種巨大的不祥預(yù)感攫住了他。
還能是哪個蕭遠(yuǎn)那小吏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畏懼,鎮(zhèn)國大將軍府的嫡長孫,未來執(zhí)掌皇商命脈的蕭家繼承人,蕭遠(yuǎn)蕭大公子��!趙爺,您……您是怎么得罪了這位爺?shù)?br />
轟隆!
趙世顯只覺得一道九天驚雷狠狠劈在了他的頭頂,震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翻騰,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要栽倒在地。
鎮(zhèn)國大將軍府!皇商蕭家!
這兩個名號,任何一個都足以讓他在京城,不,在整個大靖王朝橫著走!而他,他竟然……竟然在蘇陵城,當(dāng)眾羞辱了這樣一位頂天的人物!他還妄想與他爭奪柳依依!他還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搶走了一個窮秀才的心上人!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趙世顯渾身都在顫抖,牙齒磕磕作響。他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他在京城會處處碰壁,為什么那些官員權(quán)貴會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原來,他招惹的,是一尊他連仰望資格都沒有的巨佛!
恐懼,無邊的恐懼,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完了,趙家完了!
當(dāng)趙世顯失魂落魄地將這個消息告訴柳依依時,柳依依整個人都僵住了。她手中的茶杯哐當(dāng)一聲摔落在地,跌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了她一手,她卻毫無所覺。
你說……蕭郎他……他是……鎮(zhèn)國公的孫子皇商蕭家的……繼承人柳依依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無盡的絕望和悔恨。
昔日在蘇陵城的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涌上她的心頭。問心湖畔的初遇,碧玉簪與赤金步搖的選擇,壽宴上她面對趙世顯的羞辱時的沉默與退縮……每一個畫面,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她的心上。
原來,她錯過的,不僅僅是一個有才華的窮秀才,而是一個真正的天潢貴胄,一個能夠給予她一切她所向往的榮華富貴,甚至更多的人!她當(dāng)初以為自己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攀上了趙世顯這棵大樹,卻沒想到,自己親手推開的,才是一片足以遮天蔽日的森林!
噗——柳依依再也承受不住這巨大的打擊和悔恨,一口心血猛地噴了出來,染紅了胸前的衣襟。她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軟軟地倒了下去。
依依!依依!趙世顯驚慌地抱住她,卻只感覺到她身體的冰涼和不斷溢出的淚水。
悔恨嗎晚了!
我蕭遠(yuǎn)給過她機(jī)會,是她自己選擇了金錢,選擇了虛榮,選擇了背叛。如今這晴天霹靂般的真相,不過是她為自己當(dāng)初的愚蠢和短視,付出的第一筆利息罷了。接下來,我會讓她和趙家,連本帶利,一點一點地,償還所有欠我的債!
這出戲,才剛剛進(jìn)入高潮。我期待著他們接下來更精彩的表演。
(七)將軍府前長跪泣,賞菊宴上斷癡情
得知我真實身份后的柳依依,蘇醒之后便徹底瘋魔了。悔恨、恐懼、絕望,如同無數(shù)條毒蛇,日夜啃噬著她的內(nèi)心。她不顧趙世顯的阻攔,瘋了一般沖出趙府,直奔鎮(zhèn)國大將軍府而來。
她在大將軍府門前長跪不起,哭喊著要見我,要向我懺悔,祈求我的原諒。那凄厲的哭聲,引來了不少路人圍觀,指指點點。
我自然不會見她。
門房得了我的吩咐,只是冷冰冰地傳下一句話:蕭大公子說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柳姑娘還是請回吧,莫要自取其辱。
柳依依不肯離去,依舊跪在那里,從清晨跪到日暮,任憑風(fēng)吹雨淋,額頭都磕出了血。她以為用這種苦肉計,便能博取我的同情,換來一絲轉(zhuǎn)圜的余地。
真是可笑。我蕭遠(yuǎn)的心,早已在蘇陵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變得比金石更硬。她的眼淚,在我看來,不過是鱷魚的眼淚,虛偽至極。
趙世顯也慌了神,他與柳傳德——柳依依的父親不知何時也已聞訊趕來京城——帶著重禮,四處托請,想要拜見我的祖父蕭伯言,希望能通過長輩的關(guān)系,為他們求情。
祖父倒是見了他們一面。
在蕭府的花廳里,面對著卑躬屈膝、涕淚橫流的趙世顯和柳傳德,祖父只是呷了一口茶,淡淡說道:當(dāng)初蘇陵柳家壽宴,蕭某那不成器的孫兒,也曾是座上賓。柳員外與趙公子是如何待他的,想必二位心中有數(shù)。依依那丫頭,當(dāng)初既已做出了選擇,便該為自己的選擇負(fù)責(zé)。我蕭家門楣雖高,卻也容不得這等反復(fù)無常、見利忘義之輩。至于遠(yuǎn)兒的決定,老夫從不干涉。二位還是早日離京,另謀生路去吧。
一番話,不疾不徐,卻字字誅心,徹底斷了趙、柳兩家的所有念想。
柳依依仍不死心。她不知從何處打探到,三日后,我會在安平侯府參加一場賞菊宴。她竟想方設(shè)法,買通了侯府的一個下人,喬裝成侍女,混入了宴會之中。
那日,安平侯府賓客云集,皆是京中權(quán)貴。我正與幾位世家公子談笑風(fēng)生,忽聞一陣騷動,接著便見一個身著侍女服飾的女子,踉踉蹌蹌地沖破人群,撲倒在我的腳下,死死抱住了我的腿。
蕭郎!蕭郎!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求求你,求求你原諒我!只要你肯原諒我,我什么都愿意做!為奴為婢,生生世世伺候你,我都心甘情愿!
正是柳依依。她釵環(huán)散亂,面色憔悴,眼中布滿血絲,哪里還有半分昔日蘇陵城中那個嬌俏明媚的綢緞鋪小姐模樣。
滿座嘩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帶著探究與玩味。
我低頭,看著腳下這個卑微乞憐的女人,心中沒有絲毫波瀾,只有無盡的厭惡與冰冷。
柳依依,我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你以為我蕭遠(yuǎn)是什么是收破爛的嗎當(dāng)初你棄我如敝履,如今見我身份不同,又想搖尾乞憐,重回我身邊你不覺得,太晚了嗎
不!不晚!蕭郎,只要你給我一個機(jī)會,我一定會證明……
證明什么我打斷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證明你拜金虛榮的本性難移還是證明你水性楊花,可以為了富貴隨時拋棄一切
我的話語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刀子,狠狠扎進(jìn)柳依依的心口。她渾身劇顫,臉色慘白如紙。
你走吧。我輕輕抬腳,掙脫她的拉扯,我蕭遠(yuǎn),永遠(yuǎn)不想再看見你這張令人作嘔的臉。你今日的下場,皆是你咎由自取。
說罷,我再也不看她一眼,轉(zhuǎn)身對一臉錯愕的安平侯拱了拱手:侯爺,擾了雅興,蕭某先行告辭。隨即,在眾人復(fù)雜的目光中,漠然離去。
身后,傳來柳依依絕望而凄厲的哭喊,以及眾人鄙夷的竊竊私語。
柳依依,你終于明白了嗎有些錯誤,一旦犯下,便再也沒有彌補的機(jī)會。你親手將我推開,也親手將自己推入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這,就是你當(dāng)初選擇的代價。而這場賞菊宴上的鬧劇,不過是你徹底死心的開始。接下來的好戲,還在后頭。
(八)趙家傾覆如山倒,惡有惡報天網(wǎng)恢
賞菊宴上柳依依那一場卑微而徒勞的乞求,并未在我心中激起半分漣漪,反而更堅定了我清算一切的決心。對于這種見風(fēng)使舵、趨炎附勢之輩,任何一絲憐憫都是對自己的侮辱。
趙家的覆滅,已是箭在弦上。
我早已命人暗中收集趙世顯在江南經(jīng)營鹽運時的種種不法行徑——勾結(jié)水匪、偷稅漏稅、欺行霸市、甚至為牟取暴利不惜草菅人命。這些罪證,樁樁件件,觸目驚心,足以讓他死上十次。之前不動他,只是時機(jī)未到,也是想讓他先在京城嘗盡挫敗與絕望的滋味。
如今,時機(jī)已然成熟。
我將收集到的罪證,匿名整理后,通過御史臺的門路,直接遞到了圣上面前。龍顏震怒,當(dāng)即下令京兆府與刑部會同徹查,務(wù)必嚴(yán)懲不貸。
圣旨一下,趙家在京城的臨時府邸,便被京兆府的官兵圍了個水泄不通。往日里門庭若市的趙府,此刻只剩下驚恐的尖叫和絕望的哭嚎。
趙世顯被從溫柔鄉(xiāng)中驚醒,尚未來得及反應(yīng),便被如狼似虎的官兵鎖上了鐐銬。他面如死灰,渾身癱軟,哪里還有半分昔日鹽商巨富的囂張氣焰。柳依依更是嚇得魂不附體,蜷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
抄家的場面,轟動了整個京城。一箱箱的金銀珠寶,一車車的綾羅綢緞,從趙府被源源不斷地搬出,堆積如山,刺痛了無數(shù)人的眼睛。這些,都是趙世顯搜刮來的民脂民膏。
人證物證俱在,趙世顯的罪行很快便被查實。刑部尚書親自審理此案,不敢有絲毫怠慢,畢竟這背后牽扯著鎮(zhèn)國公府的影子。最終,趙世顯被判處斬立決,后因圣上仁慈,改判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還朝。趙家在江南經(jīng)營多年的慶豐祥鹽號,亦被查封,所有家產(chǎn)充公。
一個曾經(jīng)在江南呼風(fēng)喚雨的鹽商巨富,就這樣在短短數(shù)月間,徹底覆滅,灰飛煙滅。
消息傳到我耳中時,我正在府中臨摹一幅前朝的山水畫。筆尖微頓,隨即又恢復(fù)了平穩(wěn)。
知道了。我淡淡應(yīng)了一聲,繼續(xù)在宣紙上勾勒著遠(yuǎn)山的輪廓。
趙家的覆滅,于我而言,不過是拔除了一顆礙眼的釘子,理所當(dāng)然,波瀾不驚。這是他應(yīng)得的下場,也是所有膽敢挑釁我蕭遠(yuǎn)威嚴(yán)之人的必然結(jié)局。
京城百姓對此議論紛紛,皆拍手稱快,稱頌圣上英明,鏟除了這等為富不仁的奸商。沒有人知道,這一切的背后,是我蕭遠(yuǎn)在推動。
我站在窗前,看著庭院中盛開的秋菊,金黃燦爛,一如我此刻的心情。復(fù)仇的快感,如同醇厚的美酒,令人沉醉。柳依依,趙世顯,柳家……這只是開始。我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會一個接一個地,將他們所有人都網(wǎng)入其中,讓他們?yōu)楫?dāng)初的愚蠢和貪婪,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至于柳依依,趙家倒臺,她這個罪臣之妻,自然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我倒要看看,失去了所有依仗的她,會如何在這殘酷的世間掙扎求生。那份穿腸毒藥的滋味,她也該好好品嘗了。
data-faype=pay_tag>
(九)揚州夢斷風(fēng)塵苦,殘簪難續(xù)舊時盟
趙家覆滅后,柳依依作為罪臣家眷,本應(yīng)一同被流放。但不知是因她柳家上下打點,還是京兆府念其一介女流,并未深究,最終只是將她逐出京城,任其自生自滅。
柳傳德夫婦早已被趙家的案子嚇破了膽,又因我之前的警告,對柳依依這個災(zāi)星更是避之不及。他們匆匆變賣了蘇陵的福瑞祥綢緞鋪,帶著所剩無幾的家產(chǎn),狼狽逃回了鄉(xiāng)下祖籍,對柳依依不聞不問,形同陌路。
孑然一身的柳依依,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她身無分文,又無一技之長,昔日嬌生慣養(yǎng)的綢緞鋪小姐,如今卻要為了生計而奔波。她輾轉(zhuǎn)流落,最終到了揚州。憑借著對綢緞布料的一點淺薄認(rèn)知,勉強在揚州城南一個偏僻的巷子里,開了一間小小的綢緞攤子,聊以糊口。
歲月是最無情的刻刀。數(shù)年光陰倏忽而過。
我已官拜兩淮鹽運使,奉旨巡查揚州鹽務(wù)。車馬儀仗,浩浩蕩蕩,前呼后擁,威風(fēng)八面。昔日蘇陵城的窮秀才,如今已是手握一方大權(quán),名震江南的封疆大吏。
在揚州巡查的間隙,我偶爾會換上便服,在城中隨意走動,體察民情。
那是一個尋常的午后,我行至一處略顯破敗的街巷。前方忽然傳來一陣喧囂吵鬧之聲,夾雜著女子的哭泣與男人的污言穢語。我微微蹙眉,示意隨行的護(hù)衛(wèi)上前查看。
片刻之后,護(hù)衛(wèi)回報,說是有幾個地痞流氓,在欺負(fù)一個擺攤的婦人,勒索錢財,動手動腳。
我本不想多管閑事,但鬼使神差地,我還是走上前去。
撥開圍觀的人群,我看到了那個蜷縮在地上,被幾個地痞圍在中間,衣衫不整,發(fā)髻散亂,滿臉淚痕的婦人。
盡管她面容憔悴,布裙荊釵,眼角的細(xì)紋和粗糙的雙手訴說著生活的艱辛,但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
柳依依。
她比數(shù)年前在京城時,更顯蒼老落魄。那雙曾經(jīng)澄澈的眼眸,如今盛滿了驚恐、屈辱與麻木。
那幾個地痞見我衣著不凡,氣度沉穩(wěn),身后還跟著幾名孔武有力的護(hù)衛(wèi),自知惹不起,便惡狠狠地瞪了柳依依一眼,撂下幾句場面話,悻悻然散去了。
柳依依驚魂未定地從地上爬起來,胡亂整理著被撕扯的衣衫和頭發(fā)。她低著頭,不敢看我,只是不停地小聲啜泣。
我站在她面前,沉默不語。
她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緩緩抬起頭,當(dāng)她的目光觸及我的臉龐時,整個人都僵住了,如同被雷電擊中一般。她眼中的驚恐瞬間放大,隨即化為難以置信的絕望。
蕭……蕭大人……她嘴唇顫抖,聲音嘶啞干澀,幾乎不成調(diào)。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心中沒有半分波瀾。眼前的這個女人,與我記憶中那個撐著桃花紙傘,笑聲如銀鈴的少女,早已判若兩人。歲月和生活的磋磨,已經(jīng)將她身上所有的光彩都剝蝕殆盡,只剩下一具卑微而絕望的軀殼。
我沒有與她說話,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懶得多給。只是對身后的護(hù)衛(wèi)淡淡吩咐了一句:知會揚州府,此地治安,當(dāng)需整頓。
說罷,我轉(zhuǎn)身離去,將她絕望而空洞的眼神,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
數(shù)日后,我即將離開揚州,啟程回京。柳依依卻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下榻之處,手中捧著一個小小的木匣。她形容枯槁,眼神黯淡,卻強撐著一絲早已磨滅的尊嚴(yán)。
蕭大人,她聲音沙啞,民女……民女聽說大人即將離揚,特來……特來送還一件舊物。
她打開木匣,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支玉簪。那支我當(dāng)年在蘇陵街邊隨手買下,贈予她的碧玉簪。只是簪身似乎有裂痕,用絲線草草纏繞著,更顯寒酸。或許是她口中的斷簪。
此物……當(dāng)年民女有眼無珠,未能珍惜。如今物歸原主,也算了卻一樁心事。她低著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冷冷地看著那支玉簪,又看看她。
不必了。我開口,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這支簪子,我早已不認(rèn)得了。柳姑娘,你今日所擁有的一切,或失去的一切,皆是你自己的選擇。與旁人無關(guān),更與這支簪子無關(guān)。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我不再看她,徑直登上了馬車。車輪滾滾,很快便將她和那間小小的綢緞攤子,遠(yuǎn)遠(yuǎn)甩在了塵埃之后。
綢緞攤子后來我才知,因牽涉趙家舊案的一些賬目往來,在她試圖送還玉簪的次日,她那賴以為生的最后一點營生,也被官府查封了。想必,那斷簪,是她最后的掙扎與試探吧。
可惜,我蕭遠(yuǎn)的心,早已堅如磐石,再也不會為任何虛情假意所動搖。她的凄慘與麻木,于我而言,不過是因果報應(yīng)的又一個注腳。
(十)云泥殊途再偶遇,浮華散盡不相干
又是數(shù)年光陰流轉(zhuǎn)。
憑借著在兩淮鹽運使任上的卓越政績,以及蕭家在朝堂與商界的深厚根基,我步步高升,最終總攬?zhí)煜禄噬淌聞?wù),成為名副其實的皇商總辦,權(quán)傾一時,富甲天下。鎮(zhèn)國公府的門楣,在我手中,愈發(fā)光耀。
我早已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會為了一句蕭郎而心神蕩漾的青澀少年,也不是那個會在壽宴受辱后便怒火中燒的年輕人。歲月將我打磨得更加深沉內(nèi)斂,喜怒不形于色。對于過往的那些恩怨情仇,也早已看淡了許多。柳依依這個名字,更是幾乎要從我的記憶中徹底抹去。
那年暮春,我因公務(wù)巡查至江南一處偏遠(yuǎn)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古樸寧靜,青石板路,黛瓦白墻,頗有幾分水墨意境。處理完公務(wù),我難得有了些許閑暇,便在幾名隨從的護(hù)衛(wèi)下,隨意在鎮(zhèn)上走了走。
行至一處街角,忽聞一陣略顯沙啞的叫賣聲傳來:賣花嘍……新鮮的梔子花……茉莉花……客官,買一束吧……
那聲音,竟有幾分莫名的熟悉。
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荊釵布裙、身形佝僂的婦人,正提著一個小小的花籃,站在街邊向過往的行人兜售著鮮花。她頭發(fā)花白,臉上布滿了風(fēng)霜的痕跡,眼角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蚊子。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苦難的印記,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了許多。
盡管她的容貌已經(jīng)大變,但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
柳依依。
她竟然流落到了這般境地,以沿街叫賣花束為生。想必?fù)P州綢緞鋪被封之后,她的日子愈發(fā)艱難,才輾轉(zhuǎn)至此,茍延殘喘。
她低著頭,專心整理著花籃里的花束,并未注意到我的到來。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在她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更顯得她身影的單薄與凄涼。
我站在原地,靜靜地看了她片刻。心中沒有憐憫,沒有嘲諷,也沒有絲毫的快意。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她的人生,她的選擇,她的結(jié)局,都與我再無半分干系。我們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云泥之別,判若天壤。
一個路過的孩童不小心撞了她一下,花籃傾倒,幾束鮮花散落在地。她慌忙蹲下身去撿拾,動作遲緩而笨拙。
我收回目光,沒有再多看一眼,轉(zhuǎn)身對身后的隨從道:時候不早了,回吧。
是,大人。
我的馬車從她身旁疾馳而過,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輕微的轔轔聲。我沒有掀開車簾,也沒有回頭。
柳依依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緩緩抬起頭,茫然地望著我馬車遠(yuǎn)去的方向。她的眼神渾濁而空洞,
她并沒有認(rèn)出我,或許認(rèn)出了,也只是徒增傷感罷了。
馬車很快便消失在小鎮(zhèn)的盡頭,將那抹蒼老而卑微的身影,徹底拋在了身后。
從此,蕭遠(yuǎn)是蕭遠(yuǎn),柳依依是柳依依。我們各自天涯,再不相干。
她當(dāng)初錯付的真心,我早已百倍奉還了那份輕賤與背叛。而她為自己的選擇所付出的代價,也足以警示世間所有在欲望與真心之間搖擺不定的人——有些路,一旦走錯,便是萬劫不復(fù),再無回頭之日。
我的馬車?yán)^續(xù)前行,駛向更廣闊的天地。而她,則永遠(yuǎn)地留在了那個陰暗的角落,在悔恨與絕望中,慢慢耗盡她余下的人生。這,便是我們最終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