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銅漏滴答聲刺破紗帳。我攥緊錦被角,指節(jié)因用力泛白。
嫂嫂怕什么顧淮渠的呼吸拂過耳側(cè),溫?zé)岬脿C人。
他指尖輕輕挑開我中衣第三顆盤扣,月光透過窗紙斜斜切在他側(cè)臉上,鼻梁投下的陰影讓那雙眼睛顯得更深邃。
我別過臉,不敢看他。
每月初七、十四、廿一……他忽然咬住我耳垂,輕輕廝磨,母親算好了日子,嫂嫂可記清楚了
喉間泛起苦澀。三日前在佛堂,婆婆將鎏金香爐推到我面前,香灰還飄著溫?zé)岬臍庀ⅲ?br />
淮清的病你知道,侯府總不能斷了香火。淮渠雖是庶出,血脈總是顧家的。
她握住我手腕時,翡翠鐲子硌得我生疼,你是讀過《女戒》的,傳宗接代才是頭等大事。
顧淮渠的手滑到腰側(cè),我猛地顫抖。錦被被他輕輕扯走,涼意順著脊背爬上來,我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二、二郎,這樣終究不妥……
不妥他低笑,指尖沿著腰線慢慢往上,當(dāng)初嫂嫂嫁進來時,我在廊下見過一回。
紅蓋頭掀起那刻,你眼睛像含著一汪泉水。他忽然扣住我下巴,迫使我看向他,現(xiàn)在這汪泉水里,怎么全是怕我的意思
指甲掐進掌心。我想起顧淮清,可昨夜我給他送參茶時,他連眼皮都沒抬,只說:母親安排的事,你照做便是。
疼……我下意識出聲。顧淮渠的吻落在鎖骨上,像火在燒。
他忽然抬頭看我,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陰影:嫂嫂是要我輕些
指腹碾過我腰間,突然上提,我渾身一顫,他卻笑了,可輕了,嫂嫂怎么記得住我呢
顧淮渠的雙臂緊箍著我,我攥著他后腰的錦緞,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皮肉里。
紗帳外,更夫敲了三更。我咬著被角,壓抑的呻吟一絲一縷傾瀉。那聲音陌生得可怕,像被掐住脖子的雀兒,既想逃,又在不自覺地迎合,混著他低低的笑。
眼淚終于落下來,顧淮渠的手替我拭去淚痕。
明日晨起,我讓廚房燉了燕窩。他忽然將我摟進懷里,下巴抵著我發(fā)頂,嫂嫂太瘦了,這樣怎么養(yǎng)得住孩子
孩子。這個詞像冰錐扎進心口。我閉上眼,任由黑暗將自己淹沒。帳外風(fēng)聲掠過窗欞,像誰在輕輕嘆息。
第二章
銅鏡里映出我眼下的青黑。春桃舉著螺子黛躊躇:夫人今日要不要多敷些鉛粉
我搖頭,指尖撫過頸側(cè)淡紅指痕——昨夜顧淮渠指尖捏著那里,低聲說嫂嫂這里紅了時,我攥著他后腰的錦緞,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皮肉里。
世子爺今日去了樞密院,說是要議西北防務(wù)。春桃絮絮說著,替我別上一支羊脂玉簪,二公子晨練時遇著我,問夫人愛喝什么茶……
簪子猛地戳到頭皮。我按住她手腕:以后別跟二公子多話。春桃嚇得縮手,玉簪當(dāng)啷掉在妝奩上,裂開一道細縫。
午膳時,顧淮渠來得比往日早。我攥著帕子坐在圓桌邊,看他熟稔地替我布菜:這道蟹粉豆腐,嫂嫂從前在尚書府最愛吃。
筷子懸在半空。我抬頭看他,他卻垂眸替我盛湯,怎么,嫂嫂以為我只會在夜里見你
湯勺碰到碗沿,發(fā)出清脆聲響。我想起婚前隨母親赴宴,的確在席上夸過這道菜。
那時顧淮渠還是個總縮在廊柱后的少年,穿著灰撲撲的襕衫,沒人注意到他盯著我碗里豆腐的眼神。
明日去慈安堂。他忽然伸手替我拂開垂落的發(fā)絲,指腹擦過耳垂時,我本能地避開,母親說要請穩(wěn)婆來瞧,嫂嫂可別忘。
喉間發(fā)緊。我盯著碗里浮油,看自己扭曲的倒影在湯面上晃啊晃。
顧淮渠忽然傾身,鼻尖幾乎要碰到我:嫂嫂在怕什么怕懷上我的孩子,還是怕……
他忽然輕笑,怕自己其實不那么討厭我
我猛地起身,椅子在青磚上拖出刺耳聲響。
顧淮渠卻穩(wěn)坐著,指尖摩挲著湯勺柄:昨夜嫂嫂掐我時,指甲陷進肉里,我卻想著,這樣的疼,若是能多來幾次……他抬眼看我,眼底有暗潮翻涌,倒也不錯。
心跳得厲害。我轉(zhuǎn)身要走,卻被他攥住手腕。他輕輕一拉,我跌進他懷里,嗅到他衣料上淡淡的皂角香。
別躲我。他下巴抵著我肩頭,聲音低得像嘆息,從你嫁進來那日起,我就知道……早晚有這天。
顧淮渠的手慢慢爬上后背,隔著綢緞輕輕揉捏:嫂嫂知道嗎你每次躲我時,耳尖都會紅。他忽然咬住我耳垂,輕輕廝磨,就像現(xiàn)在這樣。
放開我!我推他肩膀,卻被他攥住手腕按在桌上。青瓷碗翻倒,蟹黃湯汁潑在我裙裾上,黏膩得令人作嘔。
顧淮渠盯著我漲紅的臉,忽然低頭吻住我,舌尖撬開牙關(guān),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
我掙扎著咬住他舌尖,嘗到鐵銹味。他卻不躲,反而將我攥得更緊,直到我喘不過氣,才松開些許,抵著我的額頭輕笑:嫂嫂咬得真狠。
他指尖擦過我唇畔,可我卻想,若是能被你這樣記著……
夠了!我猛地推開他,踉蹌著后退兩步。裙裾上的湯汁還在往下滴,在青磚上洇出深色印記。
顧淮渠坐在原處,慢條斯理地擦著嘴角血跡,目光卻始終沒離開我:明日卯時三刻,我在角門等你。他起身整理衣襟,別讓我等太久,嫂嫂。
門吱呀一聲合上。我癱坐在椅子上,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春桃推門進來時,我正盯著裙裾上的污漬發(fā)怔,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里還留著昨夜顧淮渠掐出的紅痕,此刻像一團火,在皮肉下隱隱發(fā)燙。
第三章
慈安堂的門檻比侯府高。我扶著春桃的手跨過去時,顧淮渠忽然從身后托住我手肘:小心。
我猛地縮手,卻踉蹌著撞進他懷里。他身上的皂角香混著晨間露水氣息,清冽得讓人頭暈。
穩(wěn)婆掀開簾子時,我聽見顧淮渠在身后輕笑:嫂嫂莫怕,我就在外面等著。
診室里彌漫著艾草味。穩(wěn)婆替我診脈時,指尖按在寸關(guān)尺上,一下一下,像在敲鼓。
她忽然開口:夫人這脈……怕是有喜了。
耳旁嗡的一聲。春桃驚喜的叫聲模糊得像隔了層紗,我看見穩(wěn)婆嘴唇開合,卻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直到走出慈安堂,涼風(fēng)撲面而來,才猛地回過神,攥住顧淮渠手腕:你早就知道
他低頭看我,目光掃過我攥緊的手指:知道什么
孩子……是不是你算好的喉間發(fā)苦,我想起這些日子他總在特定時辰來,想起他替我布的菜、泡的茶,你故意的……
顧淮渠忽然伸手扣住我后頸,迫使我仰頭看他。
他眼底有我從未見過的暗色,像暴雨前的湖面:是,我故意的。他拇指碾過我唇瓣,從母親提出這事那天起,我就在算日子。
我渾身發(fā)冷。顧淮渠卻湊近我,鼻尖幾乎碰到我:嫂嫂以為我真的只是遵母親之命
他忽然笑了,笑得眼眶發(fā)紅,從你第一次隨尚書夫人來侯府,我就想……
別說了!我捂住耳朵,踉蹌著后退。春桃驚恐的叫聲傳來,我看見顧淮渠伸手要扶我,卻在觸到我肩膀時猛地收回手,指尖蜷成拳。
夫人!春桃扶住我,您臉色太差了,快回府吧……
回程的馬車上,我靠著車廂閉眼假寐。顧淮渠的話像碎玻璃,在腦海里扎得生疼。
梨花樹下的場景早已模糊,我只記得那年春日,父親帶我赴宴,裙擺被梨花枝勾住,是個穿著灰襕衫的少年蹲下身,替我摘下,原來那是他。
嫂嫂。馬車忽然停下,顧淮渠的聲音從車簾外傳來,明日開始,你不必再去我屋里了。
我猛地睜眼。車簾被風(fēng)吹起一角,能看見他垂在身側(cè)的手,指節(jié)因用力泛白:孩子平安生下后,我會請旨去西北。
他頓了頓,聲音低下去,從此……不再見你。
心跳得幾乎要撞破胸膛。我想開口,卻聽見春桃在車外問:二公子要去西北那夫人……
別問了。顧淮渠的腳步聲漸遠,照顧好夫人。
馬車重新啟程。我摸著小腹,那里還沒有任何動靜,卻像揣了塊燒紅的炭,燙得人發(fā)慌。
想起昨夜他抱著我睡時,指尖輕輕撫過我后腰,低聲說等孩子出生,我?guī)銈內(nèi)タ慈钡难�,原來都是算好的�?br />
第四章
診出有孕的第七日,我在廊下遇見顧淮清。他手里抱著一疊書,墨香混著藥味撲面而來——自那夜后,我們再未說過話。
聽說你有喜了。他停在三步外,目光掃過我小腹,淮渠的事……委屈你了。
風(fēng)卷起檐角銅鈴,叮咚聲里我聽見自己干澀的嗓音:世子覺得,委屈能換侯府子嗣,很值得
他睫毛猛地顫動,指節(jié)捏緊書冊邊緣:我自小體弱,大夫說……
所以拿我當(dāng)引子,去換顧淮渠的血脈
我打斷他,指尖掐進掌心,你們兄弟倆,一個躲在書房裝君子,一個明知故犯裝情種,倒顯得我像個不守婦道的蕩婦。
顧淮清臉色驟變,書冊啪地掉在地上。我越過他往前走,聽見他在身后低聲說:淮渠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廊盡頭,顧淮渠倚著朱柱,他穿著灰藍色襕衫,袖口挽起,露出腕間淡青色血管,像春日里解凍的溪水。
嫂嫂與兄長說了什么他直起身子,瞧這臉色,莫不是又吵起來了
我攥緊帕子,顧淮渠忽然伸手替我理了理鬢角碎發(fā),指尖擦過耳垂時,明日我便去樞密院請旨,西北戰(zhàn)事吃緊,正好缺個文書官。
我盯著他指節(jié)上的薄繭——那是常年握劍磨出來的,從前我總以為只有顧淮清這樣的世子才會舞文弄墨,卻忘了顧淮渠雖是庶出,騎射卻是侯府上下最好的。
孩子出生后,你真的會走話出口才驚覺沙啞,像含著碎玻璃。
顧淮渠忽然低頭看我,瞳孔里映著廊下燈籠,明明滅滅:嫂嫂希望我走么
喉間發(fā)緊。我想起昨夜他替我揉腿時,力道不輕不重,說西北苦寒,以后沒人替嫂嫂揉腿了。
那時我背對著他,忽然想到他眉骨上的疤——那是十六歲替顧淮清擋馬時撞的。
隨便你。我別過臉,卻被他捏住下巴轉(zhuǎn)回來。
他拇指碾過我唇畔,指腹上的繭子擦得皮膚發(fā)疼:嫂嫂說謊時,會下意識舔嘴唇。他忽然輕笑,就像現(xiàn)在這樣。
我猛地揮手打開他的手,顧淮渠眼底笑意淡了,指尖掠過脖頸時,忽然頓�。哼@里……紅了。
是今早春桃替我擦澡時用力過猛。我避開他目光,卻被他攥住手腕按在柱上。
他上前一步,隔著裙裾抵著我小腹,聲音低得像浸在冰水里:嫂嫂這里,現(xiàn)在是不是軟乎乎的
顧淮渠!我驚呼,伸手推他肩膀。
他卻捉住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隔著兩層綢緞,能感覺到他心跳極快,一下一下撞著我掌心:嫂嫂聽,它跳得這樣快。他忽然咬住我耳垂,從看見你跟兄長吵架開始,就沒停過。
遠處傳來梆子聲,已是酉時三刻。我想起還要給婆婆晨昏定省,掙扎著要走,卻被他扣住后腰壓得更緊:再讓我抱一會兒。
他下巴抵著我發(fā)頂,聲音悶得像受潮的紙,以后抱一次,少一次了。
顧淮渠的手慢慢爬上后背,隔著綢緞輕輕揉捏,像在安撫受驚的幼獸:等孩子滿月,我會托人送平安符來。他忽然輕笑,不過嫂嫂可能瞧不上,畢竟是庶子送的。
不是……我下意識開口,卻被他堵住話頭。他吻得極兇,舌尖帶著鐵銹味,像是昨夜咬破的傷口又裂開了。
我攥著他后頸的發(fā),指甲陷進他皮肉里,聽見他悶哼一聲,卻將我攥得更緊,直到我喘不過氣,才松開些許,抵著我的額頭輕笑:嫂嫂這樣恨我,倒顯得我像個登徒子。
你本來就是。我喘著氣,推開他。
顧淮渠忽然伸手扯下腰間荷包扔給我:里面是安胎藥的方子,京城最好的藥鋪都能抓。他轉(zhuǎn)身要走,又頓住,別告訴兄長是我給的。
第五章
顧淮渠請旨的那日,我在花園里摔了一跤。
其實只是被石子絆了一下,春桃卻嚇得臉色煞白,扶著我直喊穩(wěn)婆。
我躺在榻上,任穩(wěn)婆替我診脈。
夫人胎象穩(wěn)固,只是受了驚嚇。穩(wěn)婆收拾醫(yī)箱時,忽然壓低聲音,不過二公子的事……夫人還是勸勸他吧,西北那地方,不是好去處。
春桃送穩(wěn)婆出去時,我攥著帕子坐在床邊,盯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三個月了,這里漸漸有了形狀,像揣著個溫軟的小獸,偶爾會輕輕動一下,提醒我它的存在。
黃昏時顧淮渠來了,衣襟上沾著雨絲。我聞見他身上混著雨水和皂角的氣息,比往日濃烈些:聽說你摔了他幾步走到榻前,彎腰要掀我裙裾,讓我看看……
別碰我!我驚覺自己聲音里帶著慌,往后縮了縮。
顧淮渠動作頓住,抬頭看我,睫毛上還掛著水珠,像沾了露水的蝶翼:嫂嫂怕我傷著孩子
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刺耳,我顧淮渠再不是東西,也不會傷自己的骨血。
屋子里靜得能聽見雨絲敲打窗紙的聲音。我想起上午去給婆婆請安時,她握著我的手說淮渠這孩子,到底是庶出,不知道輕重,指甲上的丹蔻戳著我手背,你如今有了身子,離他遠些。
你何時走我別過臉,盯著墻上晃動的樹影。
顧淮渠伸手替我攏了攏被子,指尖擦過我腳踝時,我本能地縮了縮:三日后。樞密院批了加急文書,西北軍情緊急。
雨勢忽然變大,噼里啪啦砸在瓦上。顧淮渠忽然傾身,撐著我身側(cè)的床頭,影子將我整個籠罩:嫂嫂有沒有想過……他指尖劃過我鎖骨,其實我根本不想去西北
我能看見他瞳仁里倒映的自己,臉色蒼白,眼尾卻泛著不正常的紅——像被雨水泡開的胭脂。他忽然低頭吻我,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溫柔,舌尖輕輕舔過我唇瓣,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雀兒。
跟我走吧。他吻著我的下巴,聲音低得像夢囈,帶著孩子,去西北。那里沒人認得我們,你可以做我的妻,不是嫂嫂,不是侯府夫人……
夠了!我猛地推開他,后腦勺撞在床頭,疼得眼冒金星。
顧淮渠眼底的光驟然熄滅,像被雨水澆滅的燭火。他坐直身子,慢慢整理衣襟:我知道了。
沉默像潮水般漫上來。顧淮渠忽然從袖中掏出個紙包,放在枕邊:里面是蜜餞,開胃用的,你從前……
拿走!我抓起紙包扔出去,蜜餞滾了一地。顧淮渠盯著我,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發(fā)顫:對,我忘了,嫂嫂最討厭甜的東西。
他彎腰撿起蜜餞,一顆一顆放回紙包,就像討厭我一樣。
紙包重新放在枕邊時,我看見他指尖在發(fā)抖。
明日我便搬到外院去。他起身,免得礙著嫂嫂眼。
顧淮渠。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西北……小心些。
他背影猛地僵住,卻沒回頭。門吱呀一聲合上時,我聽見他低低的笑聲,混著窗外蟲鳴,像碎在水里的月光,撈不起,也抓不著。
第六章
顧淮渠離開的那日,天剛破曉。
我躲在角門后的槐樹影里,看著他翻身上馬。
他穿著玄色勁裝,外披墨色大氅,腰間懸著的是一柄狹長的劍——原來那才是他常帶的東西。
二公子!春桃的聲音驚得我渾身一顫,夫人讓我送您這個……
我攥緊帕子,看著春桃將一個包袱遞給顧淮渠。他打開包袱角,露出里面的月白中衣——那是我昨夜熬夜趕制的。
顧淮渠抬頭看向我藏身的方向,我慌忙往后縮,后腰撞上樹干,疼得皺眉。
他嘴角忽然揚起一抹笑,將中衣塞進懷里,揚鞭打馬,馬蹄聲碾碎晨霧,漸漸消失在街角。
三日后,侯府收到西北急報:顧淮渠隨前鋒營探查敵情時,遭敵軍埋伏,生死未卜。
我攥著那封軍報,指甲陷進紙里。顧淮清攥著茶杯,指節(jié)泛白:淮渠自幼機敏,不會有事的。他聲音里帶著顫,卻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
夜里我躺在榻上,春桃端來安神湯,我喝到第三口時,忽然嘔出一口血,染紅了碗沿。
夫人!春桃驚呼著要去請大夫,我拉住她手腕:別聲張。指尖擦過嘴角血跡。
第七日,第二封軍報傳來:顧淮渠被敵軍俘走,樞密院決定放棄營救。
我正在用午膳,聽見這個消息時,筷子當(dāng)啷掉在碗里。蟹黃豆腐的湯汁潑在桌布上,黏膩得像那天他按我在桌上時的觸感。
顧淮清摔了筷子,瓷器碎裂聲里,我聽見自己平靜的嗓音:我想去廟里祈福。
慈安堂的門檻還是那么高。我扶著春桃跨過去時,忽然想起上次來還是三個月前,顧淮渠扶著我的手肘,說小心。穩(wěn)婆見到我時嚇了一跳:夫人怎么瘦成這樣胎兒……
別提孩子。我打斷她,盯著她身后的藥柜,有什么藥,能讓人看起來像有喜,卻保不住胎
春桃驚恐地捂住嘴。穩(wěn)婆瞪大眼,連連搖頭:夫人這是何苦……二公子若是知道……
他不會知道了。我摸向小腹,那里還在輕輕動著,西北那么遠,他怎么可能知道
藥湯很苦,比眼淚還苦。我捏著鼻子灌下去時,春桃在一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夫人這樣,二公子知道了會恨死我們的……
他不會恨。我擦去嘴角藥漬,望著窗外漸漸暗下去的天色,他只會覺得,我終于如了自己的愿,做回了清白的侯府夫人。
腹痛是在子時開始的。我咬著帕子,任由冷汗浸透中衣,聽見春桃在門外哭著喊大夫。
陣痛像潮水般涌來,我攥著顧淮渠送的荷包,想起他最后看我的那一眼。
顧淮渠……我終于喊出他的名字,卻只有夜風(fēng)卷著窗紙,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腹痛達到頂點時,我仿佛看見他穿著玄色勁裝,推開房門,眼底帶著慣有的笑意,說嫂嫂,我回來了。
可門始終沒開。我在黑暗里數(shù)著心跳,一下,兩下,直到數(shù)不清,直到再也感覺不到小腹的動靜,直到聽見春桃的尖叫,直到眼前徹底陷入黑暗。
第七章
我是在秋雨里醒來的。
春桃趴在床邊打盹,睫毛上還沾著淚痕。
夫人醒了!春桃猛地抬頭,她撲過來攥住我手腕,力道大得發(fā)疼:您可嚇?biāo)琅玖�,穩(wěn)婆說……說您流了好多血……
我盯著帳頂新?lián)Q的素白帷幔,想起昏迷前最后一刻的腹痛,像有把刀在攪碎五臟六腑。現(xiàn)在那里空落落的,像被人挖去了一塊,連呼吸都帶著鈍痛。
西北……有消息么喉間沙啞得厲害,每說一個字都像吞了把細沙。春桃眼神忽然躲閃,低頭替我掖被角:世子爺說……說二公子吉人天相……
別騙我。我攥住她手腕,指甲掐進她皮肉,到底怎么回事
春桃咬著唇,從袖中掏出半片燒焦的軍報,邊角還帶著焦糊味:前日夜里……有人從門縫塞進來的……
字跡被火熏得模糊,我卻還是認出了那行字:顧淮渠,卒于十月初五,戰(zhàn)歿。
指尖猛地發(fā)抖,軍報飄落在地。十月初五,是我喝下藥的那晚。原來他死的時候,我正在親手毀掉他的骨血。
午后婆婆來了,身后跟著兩個嬤嬤,捧著一箱金器。她坐在榻前,翡翠鐲子磕在我床頭,發(fā)出冷硬的聲響:淮渠的事,我讓人在佛堂念了七日經(jīng)。你養(yǎng)好身子,日后……
日后如何我打斷她,再找個旁支子弟,繼續(xù)替侯府生血脈
嬤嬤們倒吸冷氣,婆婆臉色驟變,你這是跟婆母說話的口氣別忘了你是侯府媳婦,要守的是三從四德!
我扯動嘴角,卻笑不出。三從四德,多好聽的詞�?扇龔乃牡吕�,有沒有寫過,妻子要跟丈夫的弟弟圓房有沒有寫過,母親要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
出去吧。我閉上眼,聽見自己平靜的嗓音,我累了。
婆婆摔門而去時,春桃小聲說:夫人不該跟老夫人頂嘴的……
她不會把我怎樣。我摸著小腹,那里已經(jīng)扁下去,像泄了氣的皮囊,沒了孩子,我對侯府便沒了用處。沒用的人,殺了也是浪費香火。
入夜后起了風(fēng),吹得窗紙嘩嘩響。我摸黑起身,踉蹌著走到書房,抽出一本書,顧淮清從前總說,等寫完這部,要呈給陛下看,要讓天下人知道什么是禮,什么是德。
我抽出那疊書稿,一張一張扔進炭盆。紙頁遇火蜷曲,墨字在火里變成灰,飄起來,又落下去,像極了他最后看我時,眼底那片熄滅的光。
嫂嫂在做什么
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猛地轉(zhuǎn)身,炭盆被碰翻,火星濺在裙裾上,燒出一個個小洞。
顧淮渠站在月光里,身上的勁裝染著血污,左臉有道新傷,從眉骨劃到下頜,像條猙獰的蜈蚣。
你……不是死了喉間發(fā)緊,我想走近,卻邁不動腿。
他抬腳踏過炭盆,火星在他靴底噼啪作響:樞密院的人想讓我死,可我偏要活著。
他忽然笑了,笑得牽動傷口,血珠順著下巴往下滴,我想著,總得回來看看嫂嫂,看看我們的孩子……
別說了!我捂住耳朵,后退時撞上書架,書冊紛紛墜落。
顧淮渠眼里的光驟然熄滅,他伸手要扶我,卻在觸到我肩膀時猛地收回手,指尖蜷成拳:孩子呢他盯著我的小腹,為什么這樣平
顧淮渠忽然沖過來,攥住我手腕按在墻上,力道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頭:說話!他身上混著血腥味和沙礫味,比記憶中的皂角香濃烈百倍,孩子是不是沒了
我別過臉,盯著他頸間新添的疤痕——那是道箭傷,離咽喉只有半寸。
他忽然松開我,后退兩步,跌坐在地上,盯著自己染血的掌心:是你做的,對不對他聲音輕得像片羽毛,你恨我,所以連他也不肯留……
是!我喊出聲,眼淚終于落下來,我恨你!恨你讓我變成蕩婦,恨你讓我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恨你……
喉間哽住,說不出那個字。顧淮渠忽然笑了,笑聲混著咳嗽,震得我耳膜發(fā)疼。
他撐著書架站起來,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半塊硬餅,帶著沙土氣息:這是我在敵軍牢里吃的餅,每天只有半塊。他掰下一塊遞給我,嘗嘗
指尖觸到餅面時,他忽然攥住我手腕,將餅塞進我嘴里:吃下去,就像我在牢里那樣吃下去。他眼里有血絲,這樣你就能知道,我每天數(shù)著日子想你時,有多疼。
餅屑卡在喉嚨里,我劇烈咳嗽,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顧淮渠卻松開我,轉(zhuǎn)身走向門口,靴底碾過炭灰,留下一串血腳�。簭拇撕螅阄以贌o瓜葛。
他頓了頓,聲音低下去,也別再夢見我,嫂嫂,我怕你醒了會厭棄自己。
門吱呀一聲合上時,我終于哭出聲。炭盆里的火快滅了,只剩幾星余燼,像顧淮渠眼里最后一點光。
第八章
冬至那日,我喝了第三碗?yún)?br />
春桃捧著空碗,指尖發(fā)顫:夫人今日肯吃半碗粥,已是極好的。
去把妝奩里的匣子拿來。我的聲音像曬干的陳皮,輕脆卻沒了水分。
春桃一愣,轉(zhuǎn)身去翻妝奩,捧出個檀木匣——那是顧淮渠送的,里面裝著半片銀杏葉,還有他從西北帶回來的沙粒。
沙粒落在掌心,硌得生疼。我想起他說過,西北的沙能磨破鎧甲,卻磨不碎執(zhí)念。執(zhí)念是什么
是我攥著他的荷包夜夜難眠,是他明知我恨他卻偏要回來,是我們之間像沙粒般揉不碎、化不開的孽緣。
我摸向小腹,那里早已平坦如昔,卻總在夜深時隱隱作痛,像有個小獸在啃咬。
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風(fēng)雪的氣息,撞開房門。
你怎么來了喉間發(fā)緊,我想坐起來,卻使不上力氣。
他臉上的傷已結(jié)疤,像條蜈蚣趴在蒼白的皮膚上,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淬了冰的刀:我要去西北。
春桃驚呼著退出去,顧淮渠幾步走到榻前,攥住我手腕,指尖涼得像冰:樞密院重新點兵,我要帶先鋒營去收復(fù)失地。
他身上有濃烈的酒氣,混著未洗去的血腥,這次去,可能就回不來了。
為什么我想抽回手,卻被他攥得更緊。他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發(fā)顫:因為只有我死在西北,嫂嫂才能做回清白的侯府夫人。
他拇指碾過我腕間脈搏,才能不用再想起我,不用再覺得自己臟。
我想起那年梨花樹下,他蹲身為我摘花瓣時,眼睛也是這樣亮,卻比現(xiàn)在干凈千倍萬倍。原來有些人,一旦沾了執(zhí)念,就再也回不去了。
松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你弄疼我了。
他猛地松開手,仿佛被燙到。指腹在我腕間留下紅痕。
他從懷里掏出個布袋,倒在桌上:這是我這些年的俸祿,還有幾幅祖輩留下的字畫。他盯著那些銀錠,足夠你后半輩子衣食無憂。
銀錠堆成小山,反射著昏暗的光。我想起他從前總說,等去了西北,要給我蓋間泥屋,窗臺上擺著曬干的果子,墻上掛著獸皮�,F(xiàn)在這些銀錠,足夠買千百間泥屋。
拿走吧。我別過臉,盯著帳頂素白帷幔,我不缺這些。
顧淮渠忽然起身,踢翻了圓凳。凳腳撞在青磚上,發(fā)出鈍響:你當(dāng)然不缺!
他抓起銀錠砸向墻壁,你是尚書府嫡女,是侯府世子夫人,哪里需要我這點臟錢!
銀錠落在我腳邊,我聞到他身上的酒氣里混著沙礫味,是西北的風(fēng),穿過千里萬里,吹到了我床前。
顧淮渠。我叫他的名字,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猛地轉(zhuǎn)身,眼里閃過一絲光,像將熄的燭火突然跳動。
我沖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再抱我一次吧。
他僵在原地,像被釘住的傀儡。
我聽見自己心跳聲,一下,兩下,數(shù)到第七下時,他忽然撲過來,將我緊緊摟進懷里。
他的鎧甲硌著我肋骨,卻比任何時候都溫暖。我聞到他頸間的血腥味,混著未褪的皂角香,終于閉上眼,任由眼淚落進他衣領(lǐng)。
對不起。我聽見自己說,不知道是在為孩子,還是為那些沒說出口的話。
顧淮渠的下巴抵著我發(fā)頂,手臂箍得我生疼,像要把我揉進骨血里:別再說這種話。他聲音悶得像浸了水的紙,是我對不起你。
窗外忽然起了大風(fēng),顧淮渠的手慢慢爬上后背,隔著綢緞輕輕揉捏,像從前每一個深夜那樣。
以后別再回來了。我推開他,指尖蹭過他臉上的疤。
他盯著我,忽然笑了,笑容里有我看不懂的釋然。他彎腰撿起地上的銀錠,一枚一枚放回布袋,動作慢得像在數(shù)著最后的光陰。
布袋系好時,他忽然俯身,在我額頭上輕輕一吻,像片羽毛落在結(jié)冰的湖面:保重,嫂嫂。
門再次合上時,我聽見他對春桃說:照顧好她。春桃的抽泣聲漸遠,屋子里重新陷入寂靜。我摸向額頭,那里還留著他的溫度,像團小火,很快就會被風(fēng)吹滅。
子時,更夫敲了四下。
我摸出藏在枕下的匕首,是顧淮渠第一次抱我時,腰間掛著的那柄。
刀刃貼在小腹上,涼得刺骨。窗外的風(fēng)越來越大,我聽見自己輕聲說:這次,我們一起去西北。
匕首刺入的瞬間,我仿佛聽見馬蹄聲踏碎晨霧,看見顧淮渠穿著玄色勁裝,在風(fēng)沙里轉(zhuǎn)身,朝我伸出手。
我想抓住他,卻只能攥住滿手血污。原來有些執(zhí)念,是要用命來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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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浸透了中衣,像朵開敗的花,在素白帷幔下慢慢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