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舊朝的亡國公主,更是新朝的開國皇后。
我被作為政治交易的祭品,送上祭壇。
可卻在相依為命的幽禁歲月中,逐漸失了本心,愛上了執(zhí)刀的劊子手。
我曾以為,愛能跨越生死;
卻沒想到,敵不過至親至疏的人心。
那個訣別的清晨,我隔著簾子留下了六個字:死生不復相見。
車駕轆轆而行,我又在心里補了句:生生世世。
1
前世,當我還是格子間一小小牛馬時,最喜歡做的夢是:當你彩票中了1000萬,會如何花
所以,意識到自己穿成皇帝的親閨女時,突然明白那句話: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xiàn)了呢。
我是大魏珵陽公主,昭文帝嫡幼女,未婚夫是當朝大司馬衛(wèi)倬的侄子衛(wèi)峋。
這場聯(lián)姻,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出嫁前夜,母后拉著我的手殷殷囑托:成婚之后要夫妻和睦,孝敬大司馬,萬萬不可仗著公主身份驕縱跋扈,否則……否則……
她話沒有說完,已泣不成聲。
我以為母后哭得如此難過,是舍不得女兒出嫁,從此成為別家婦;或是擔心我與婆家不睦,讓父皇難做。
卻沒想到,她早早就預見了我悲苦的一生,在權(quán)利的夾縫中求生,在權(quán)利的浪潮中飄零。
駙馬的伯父是當朝大司馬,當年永昌之亂,衛(wèi)倬率軍平叛,匡扶魏室,居功至偉。
他戎馬一生,無兒無女,世人無不贊一句大司馬忠君愛國!
我若是和駙馬不睦,是寒了忠臣良將的心,也是辜負了父皇對我的期待。
母后您放心,我一定敬重大司馬、孝順公婆、友愛弟妹。
我沒有承諾會和駙馬琴瑟和諧,愛情本就可遇不可求的,何況還是政治聯(lián)姻。
好,好,我的善善從小就是個乖孩子。
母后含笑應聲,眼淚卻啪嗒一聲掉在我手背上,燙地我心中一跳。
大魏公主多驕縱跋扈,長姐朝陽公主未出嫁就養(yǎng)了一堆面首,三姐縉陽公主曾掌摑婆母,其余姐妹亦戰(zhàn)績斐然。
只有我,明明是中宮所出,更是父皇母后的老來女,偏偏嫻靜端莊,名聲極佳。
這也是衛(wèi)家選擇聘我為婦的原因。
2
公主出降,飛檐垂宮燈,滿樹綴彩綢。
紅妝綿延數(shù)十里,街道上鋪滿了花瓣,煙火如燦爛的花朵,一簇簇、一叢叢在夜空綻放。
姐妹們鬧著讓駙馬做卻扇詩,他的聲音溫潤如泠泠泉水,聽得我耳尖一燙。
悄悄望去,朱紅色的喜袍更襯得他皎如玉樹。
我們同牢而食,合巹結(jié)發(fā),從此命運緊緊綁定。
上輩子我敢做買彩票中了1000萬的夢,都不敢做嫁給這等高富帥的夢。
次日晨起,我忍不住用指尖輕輕碰了碰衛(wèi)峋的臉,他倏然睜開眼睛嚇了我一跳。
我俊美嗎
啊這么自戀,這么直白嗎
大概是我吃驚的模樣逗笑了衛(wèi)峋,他胸腔顫了顫,聲音愉悅道:娘子盯著看了半天,難道不是我太過俊美,讓娘子舍不得移開眼嗎
我紅了臉,訥訥道:夫君快些起身,該去給長輩敬茶了。
他說得沒錯,我就是在欣賞這張如斧鑿刀刻般的絕美容顏,一時失了神。
衛(wèi)峋見我害羞,也不再逗我,笑著起身穿衣。
中堂之內(nèi),大司馬衛(wèi)倬端坐上首,衛(wèi)峋的父母,我真正的公婆卻坐在左側(cè)的椅子上。
我挑了挑眉,卻見衛(wèi)峋似乎并不意外。
按理我是君,衛(wèi)家是臣,我們應先論國禮,再論家禮。
可是出嫁前母后再三叮囑:大司馬當年為救你父皇,傷了腿,敬茶時就不要讓他行禮了。
我本就不喜跪拜,更何況衛(wèi)倬還是個殘疾人。
既免了衛(wèi)倬的禮,便也賢良到底,免了公婆的禮。
向衛(wèi)倬敬茶時,他淡淡頷首,給了個大紅包,我悄悄一捏,挺厚實。
公婆也十分客氣,送了豐厚的見面禮。
3
婚后的日子,十分和順。
夫君體貼溫柔,公婆客氣周到,就連族中弟妹妯娌都對我十分恭謹。
三日回門,父皇和母后淚眼盈盈地望著我。
爹娘不必擔心,善善過得很好,也會常�;貋砜赐銈�。
父皇肅了肅臉:既已嫁人,當以夫家為重!
我癟了癟嘴:爹爹不疼我了,別的姐姐嫁人后不也常�;貙m。
你不要學她們,御史彈劾的折子已經(jīng)夠多了。
我噗嗤一聲笑了,幾位姐姐的光輝事跡確實令父皇頭疼。
長姐邀我去她的別院泡溫泉,可自己卻姍姍來遲,且一臉冷肅。
不用說,定是又和姐夫爭吵了。
我勸她:既然過得不舒心,倒不如干脆和離了。
長姐強勢,常常嫌棄大姐夫窩囊,可要不是他這樣的性子,哪個男人能忍受一頂又一頂?shù)木G帽子。
我勸長姐和離,其實是勸她放過大姐夫,反正她也不喜歡。
你還小,不懂!
長姐不欲多談,只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
衛(wèi)家有沒有為難你
自然沒有,我這樣乖巧漂亮的兒媳,他們喜歡還來不及呢!
長姐笑了,點著我的鼻尖嗔道:你呀!嫁人之后可不許這樣任性。
我嘟嘴不服,到底是誰任性了
可看到她眼里的化不開的愁緒,我終究將反駁的話咽了下去。
夫妻不和,想必她的心里也不痛快。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主院在歌舞宴飲,我本不喜這些,獨自去了院中賞月。
假山后,兩個侍女湊在一起說閑話。
駙馬和公主這次爭吵是為何事
聽說是駙馬不樂意咱們公主和珵陽公主走得太近……
這又是為何兩位公主一母同胞,且衛(wèi)家權(quán)勢鼎盛,正該親近才是啊!
就是因為衛(wèi)家權(quán)勢太過鼎盛了……
4
直到兩個侍女離開,我依然倚在山石上久久不能平靜。
早知道衛(wèi)家權(quán)勢滔天,卻不知已到了令大姐夫都忌憚的程度。
這一晚,我一夜未睡,心中反復思量皇家的處境和衛(wèi)氏的態(tài)度。
衛(wèi)倬自不必說,衛(wèi)氏子弟大部分身負要職。
我的夫君衛(wèi)峋更是千牛衛(wèi)中郎將,父皇的貼身侍衛(wèi)。
這是我們定親之后才晉封的,我以為是父皇為了彰顯對女婿的親近和器重!
原來不是嗎
連普通侍女都能看明白的事,我竟從未深思過!
好日子過得多了,忘了權(quán)利的博弈向來充滿血腥和殺戮。
我是有多蠢,居然信了帝王和權(quán)臣能夠和睦相處,君臣相得!
那么衛(wèi)峋呢
在這一場博弈中充當什么角色
成婚那日的甜蜜歷歷在目,到底是欺騙,還是真心
我不愿意給他判死刑。
可至少,我剛剛萌芽的愛情在一夜之間就枯萎了。
晨起,我的黑眼圈引起了長姐的注意。
她笑著打趣:怎么如此憔悴,該不會是念著妹夫,寤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吧
我扯著嘴角,勉強擠出一絲苦澀的微笑。
少年夫妻,最是情深,和妹夫好好相處,以后總是個依靠。
長姐說著和父皇母后一樣的話,可這話如今聽著另有一番意味。
父皇是皇祖父的幼子,年輕時寄情于山水,書畫堪稱一絕。
若不是永昌年間諸王叛亂,眾位叔伯皆亡,父皇本該有自己恣意快活的人生。
他的脾性,說得好聽點,叫溫和仁善;說得難聽點,就是優(yōu)柔寡斷。
這樣子如何能掌控衛(wèi)氏這樣的權(quán)臣集團
父母長姐,分明是讓我顧好自己就行。
5
你們是不是都知道我問長姐。
什么長姐訝異。
衛(wèi)倬是亂臣賊子,把我嫁到衛(wèi)家,是父皇對衛(wèi)氏的妥協(xié)吧
我的直白讓長姐臉色刷地一下白了。
她拉著我的手抖個不停:善善!是誰……誰跟你胡說八道的
我不想哭的,只是眼淚顆顆滾落,它有自己的意志。
父皇疼愛我不假,可他更怕自己淪為亡國之君,令先祖蒙羞!
把我嫁入衛(wèi)家,將來薛氏的血脈便得以在新王朝延續(xù)。
我就是那張遮羞布!
次兄呢他不是在邊疆嗎父皇可以立他做太子啊!
我們一母同胞的太子哥哥前些年英年早逝了,父皇自那之后更加消沉。
但陳貴妃生的二皇子還在,他自幼嫻熟騎射,如今在北境領(lǐng)兵,亦是戰(zhàn)功赫赫。
沒用的!你只知老二領(lǐng)兵,卻不知他領(lǐng)的是衛(wèi)家軍!從副將到兵卒都是衛(wèi)倬嫡系。
我跌坐在榻上,原來次兄和父皇一樣,都是衛(wèi)氏傀儡!
你們?yōu)槭裁炊疾桓嬖V我還讓我傻乎乎地嫁給衛(wèi)峋!
傻人才會有傻福,衛(wèi)倬是個要臉的,就算做亂臣,也不會對女人趕盡殺絕。
長姐封號朝陽,是父皇母后的嫡長女,從小張揚明媚,這話卻極盡卑微,我們都是亡國公主,留條命已是衛(wèi)氏對我們最大的恩賜。
那父皇和母后呢衛(wèi)家會如何處置他們
不知道……長姐哽咽出聲。
公主或許還能茍活,父皇和幾位兄長怕是兇多吉少。
永昌之亂后,皇室衰微,天子雖居龍椅,卻形同虛設(shè)。
我竟天真地以為衛(wèi)家對我禮遇有加,是臣子出于對皇家公主的恭敬!
6
我們姐妹本來是準備泡溫泉,如今也沒了興致。
回去的馬車上,長姐寬慰我:
善善,不要想那么多,父皇和宗室都改變不了的事情,我們能做什么呢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
是啊,女孩子最大的作用就是聯(lián)姻,難道還能指望她們上陣殺敵,攪動風云嗎
分別之際,長姐不放心地叮囑:不要讓衛(wèi)峋看出端倪,也不要和他鬧別扭,身在亂世,沒人能置身事外!
嗯嗯,長姐放心吧,我會努力地活著!
馬車到了珵陽公主府,衛(wèi)峋正站在門口接我,儼然一副鶼鰈情深的模樣。
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我還以為你要和姨姐好好玩幾天。
我嬌嗔:怎么嫌我回來太早,那我再回去
上一世,前任嫌我不會撒嬌,我明明難過地要死,也不肯撒嬌挽留;
這一世涉及生死大事,竟對這一技能無師自通。
果然,人都是逼出來的。
娘子冤枉我!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可是寢食難安吶!
人生在世,全憑演技。衛(wèi)峋比我更能演!
本來是要住幾天的,可長姐和姐夫吵架,沒了玩樂的興致,索性就回來了。
衛(wèi)峋并不疑心,他們夫妻不和的事情,人盡皆知。
但他轉(zhuǎn)頭對我說:為夫定不會與娘子爭吵,我們要琴瑟和鳴,白首不離。
沒錯,你是不會與我吵,但你會要我的命!
為了茍活,我盡力迎合衛(wèi)峋,孝敬長輩,友愛弟妹;
衛(wèi)峋亦對我投桃報李,體貼溫柔。
很快,我們夫妻和睦、伉儷情深的事情傳遍了上京。
所有女人都羨慕我,夫君龍章鳳姿,潔身自好;
所有男人都羨慕他,妻子高貴嫻雅,秀外慧中。
7
婚后不到一年,北境突然傳來噩耗。
次兄在追擊敵寇時,不幸中了埋伏,身中數(shù)箭,不治而亡。
消息傳回上京,父皇當場吐了一口鮮血。
戰(zhàn)報上寫著:二皇子貪功冒進,戰(zhàn)敗殞命。
他們要了次兄的命,連一點點身后名都不愿給他留。
中秋宴上,一向好色的五兄竟調(diào)戲?qū)m妃,當眾扯下庶母衣帶,父皇以穢亂宮禁的罪名將他廢為庶人。
十月底,和父皇一樣醉心書畫的三兄,被心腹舉報私藏兵甲,意圖謀反,父皇將他圈禁起來,三兄為證清白,引頸自刎。
六兄豪放不羈,勝友如云,他剛剛在一次宴會中說了些衛(wèi)倬專權(quán)的話。
第二日就在與五姐姐駕車出游時,不幸翻下山崖,車毀人亡。
至此,父皇六個兒子,只剩下一個癡傻的四皇子。
我感到一陣陣的齒寒,衛(wèi)氏可真是步步緊逼�。�
長姐擔心我,冒著風險來珵陽公主府,一字一句地叮囑:不許難過!不許報仇!安安生生做你的衛(wèi)家婦。
她真的高估我了。
前世領(lǐng)導把我從頭羞辱到腳,我最狠的報復就是幫他洗杯子時,往杯子里吐了一口唾沫。
報復衛(wèi)氏,這種要命的事情,我哪敢輕舉妄動
除夕夜宴,承熙殿內(nèi)燈火輝煌,鐘鼓齊鳴,大紅的燈籠和彩綢映照出滿堂的喜慶祥和。
長長的宴席上擺滿了珍饈美酒,群臣賓客卻個個臉色難看,食不下咽;
殿外煙花綻放,璀璨奪目,可終究煙花易冷,剎那璀璨之后更顯寂寞寥落。
我明白,這是大魏皇室最后的狂歡。
正月初一的賀歲朝會上,父皇下的第一道詔書是一道罪己詔,他將自己說成了個千古罪人!
第二道詔書是一道禪位詔書!
他將皇位禪讓給了自己的女婿,衛(wèi)氏一族的嫡長子衛(wèi)峋。
8
衛(wèi)峋三辭三讓,演夠了忠厚賢良,終于在一個月后登基為帝。
新的政權(quán)定國號為周,新帝年號景熙。
衛(wèi)峋登基后下的第一道詔書是立自己的原配發(fā)妻,前朝的珵陽公主薛令善為中宮皇后。
中宮冊封的前夜,衛(wèi)峋捧著一頂精美華貴的鳳冠,來到我的寢殿。
我接過這頂沉重的鳳冠,心想這可真是一道雙重的枷鎖:
既是前朝皇室血脈延續(xù)的象征,更是衛(wèi)氏謀朝篡位合法性的裝飾。
衛(wèi)峋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我也一直看著他,殿內(nèi)氣氛凝滯。
寂靜中,只有銅漏滴答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開口,聲音艱澀:
善善,我……我一直不敢來看你……可是……可是我心里是在乎你的!
原來,你的在乎就是竊取我父皇的江山將我的兄長趕盡殺絕
十六歲那年,我在撫幼堂對一個女孩一見鐘情,她衣著精致,一看就家世優(yōu)渥、教養(yǎng)良好,但她能毫不猶豫地幫一個棄兒擦鼻涕。
后來,伯父為我與珵陽公主定親,我反抗不成,心中生出濃濃的自棄,甚至一度想離開衛(wèi)家,出去做個游俠兒。
再后來,我在宮里見到了自己的未婚妻,她居然就是那個在撫幼堂幫棄兒擦鼻涕的女孩子!你明白那種感覺嗎就像周圍閃閃發(fā)光,人生第一次覺得,上天對我真不��!
我們成婚一年,你嫻靜淑雅、聰慧善良,這些品質(zhì)更是遠勝當年那驚鴻一瞥。我有時也會覺得我們同病相憐,都是這權(quán)利漩渦中的兩葉扁舟。但我很慶幸,與我生同衾死同穴的那個人是你!
衛(wèi)峋說著說著哽咽出聲:所以,善善,不要恨我好嗎,我……我只有你了。
9
衛(wèi)峋的話,很難不讓人動容。
我不懷疑真心,只是真心瞬息萬變。
父皇疼了我十幾年,尚且能為了討好衛(wèi)倬,將我一朝舍棄。
我又如何敢期待衛(wèi)峋,能夠愛美人勝過愛江山
事已至此,唯有盡一個女兒最大的努力,保全爹娘的性命,也不枉他們生我一場。
我明白你的難處,爹爹不是一個好皇帝,但他是個好人,更是個好父親,你們……你們不會殺了他們吧
我抬眸望向衛(wèi)峋,眼里蓄滿了眼淚,仿佛只要他一開口拒絕,我就能淹了這座鳳翾宮。
對了,這里曾是母后的寢宮,我在這里長到了六歲,才搬出去。
右手邊的第三根柱子上,還有我每年生辰時劃下的身高刻度。
如今再搬進來,我已是這宮殿的新主人,大周的開國皇后。
物是人非,不外如是。
不會的,你放心!伯父已經(jīng)擬好了旨意,要封岳父為恭謹侯。
衛(wèi)峋信誓旦旦地保證。
恭謹侯!這是在諷刺誰
聽衛(wèi)峋這口氣,莫不是還認為,這是衛(wèi)氏對爹娘的恩典
可不就是恩典嗎
亡國之君還能留條命,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當一切塵埃落定時,已經(jīng)到了年底,爹娘和四兄等人搬到了衛(wèi)倬賜給他們的恭謹侯府,兩位姐姐也被收回了原先的公主封號和公主府。
年節(jié)前,我派人給他們送去節(jié)禮。
宮人回來告訴我,長姐要和大姐夫和離,鄭家的長輩也贊同,甚至已經(jīng)開始相看新婦了。
長姐已經(jīng)搬去了九華觀清修,但大姐夫不同意和離,至今沒有簽下和離書。
李家倒是一切如故,對三姐姐十分敬重。
只是她經(jīng)歷了太多變故,最近積郁成疾,不便見客。
宮人只見到了三姐姐的一雙兒女。
10
過年時,阿娘隨外命婦覲見中宮,我終于見到了日思夜想的親人。
一年時間,恍如隔世。
阿娘的鬢角添了許多白發(fā),但氣色不錯,衣飾也是新做的。
看來,衛(wèi)倬并不打算趕盡殺絕。
我的兒!你還好吧
她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生怕漏了一點。
我本不該再進宮的,可是阿娘著實放心不下你!都是爹娘連累了你們……
我拼命搖頭,不是的!
自從知道我是爹爹獻給新朝的貢品,我也懷疑過,爹爹對我的愛究竟有幾分真
小時候我的身體里住著一個成人的靈魂,實在無法與他們親近。
因此爹娘對我更加用心,阿娘親力親為照顧我,爹爹手把手握著我寫字畫畫。
所以,即使他們讓我聯(lián)姻,把我獻祭。
我依然做不到不管他們,憎恨他們。
我們母女抱頭痛哭了會,阿娘一邊擦淚一邊說:再不能哭了,免得……免得叫人議論咱們心懷怨懟。
話雖這樣說著,可眼淚擦了又擦,總是擦不盡。
阿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要為我們擔心。
我點頭應承。
阿娘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卻讓我懸了一年的心放下許多。
臨走前她低聲說:衛(wèi)峋是個心軟的,你們是夫妻,不可與他離心!衛(wèi)倬則不然,他看中的只是你的肚子。
可若是……若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你和你的孩子才是最寶貴的,不要為了任何人犧牲你自己。
我明白阿娘的意思,衛(wèi)倬想讓我生下一個帶著衛(wèi)氏和薛氏雙重血脈的孩子,來給他謀朝篡位的事情遮羞。
可這個孩子一旦出生,我和衛(wèi)峋很可能會淪為棄子。
畢竟,什么都不懂的幼兒,更利于掌控。
心中突然一跳,我們已成婚兩年有余,至今未孕,這其中到底有沒有衛(wèi)峋的手筆呢
我前十八年都沒有學會的陰謀論,成為新朝皇后不到一年就學會了。
果然,人教人百無一用,事教人一次入心。
11
太醫(yī)院的陳太醫(yī)與我有些私交,他的女兒被婆家休棄,走投無路被我偶然救下,安置在上京的撫幼堂做女醫(yī)。
這點交情我沒有在意,他也不曾張揚過,所以無人得知。
我問陳太醫(yī):我的身體有沒有問題我是指子嗣方面!
他說:娘娘身體十分康健,一直未孕許是緣分未到。
我松了一口氣,雖然暫時不想生下孩子,可我不想這個原因是衛(wèi)峋喪心病狂,讓我無法孕育。
是我小人之心了。
這邊,我剛為子嗣的事請了太醫(yī);
那邊,衛(wèi)倬也為此事開始著急上火。
他請了太醫(yī)院所有擅長婦科的太醫(yī),一一替我把脈,并親自查看脈案。
過了兩天,同樣的套餐也給了衛(wèi)峋一份。
當我們夫妻,每天每人都要喝一大海碗的補藥,我終于對他說的同病相憐有了實感。
夜里,他抱著我道歉:對不起,因為我,才讓你遭受這等屈辱。
我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頭頂懸了一把劍,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掉下來。
而我,也因此對他生出幾分心疼。
衛(wèi)倬對我們子嗣的事情如此著急,想來是容不下衛(wèi)峋這個已經(jīng)成長起來的侄子了。
許久之后,我主動出聲:這個孩子不能要!以后……以后我們不要同房了。
阿娘說的話,我沒有聽進去。
比起衛(wèi)峋,衛(wèi)倬更危險可怖。
衛(wèi)峋驀得一僵,大概是沒料到我能想到這些。
他喜歡的是我不諳世事,善良單純的樣子。
可我早已不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了!
善善,我不會讓你永遠過這樣的日子!我會用所有力量保護你,也保護你在乎的人!
衛(wèi)峋的話,在沉沉的黑夜里像一團火,溫暖誘人,有那么一瞬間,我想做一只撲火的飛蛾!
去信任他,去愛他!
于是,我主動伸手抱住他的后背,緊緊地貼著。
他轉(zhuǎn)過身,將我擁入懷中。
次日,當晨光喚醒巍峨莊嚴的重重宮殿,一切還是重復往日的模樣,我立刻清醒過來。
砧板上的魚,沒有資格奢望愛情,昨晚的一切就是一場美麗的幻夢。
衛(wèi)峋很好,可我不敢去相信。
12
自從我和衛(wèi)峋開始日日喝藥,宮里人人自危。
那碗補藥,是衛(wèi)倬對我們夫妻最后的警告!
這天傾盆大雨下了一夜,三姐姐帶著心腹侍女半夜翻墻,逃出夫家,到宮門前向我求助。
夜扣宮門,乃是大罪!
三姐姐披頭散發(fā),滿身的傷痕被雨水泡得慘不忍睹,新傷疊著舊傷,縱橫交錯。
我不顧一切將她帶回了鳳翾宮。
她既然半夜奔逃出了虎口,我就絕不會再將她送進去。
崔尚宮讓我交出三姐姐,我終于公然反抗了一回衛(wèi)倬,緊緊關(guān)住鳳翾宮大門,不允許任何人進來。
宮人一點點幫著三姐姐清理傷口,我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她的語氣艱澀:李郅和兩個女人淫樂,被我撞見了,其中一個還是……是他的寡嫂!
他大概是怕我將這件丑事公之于眾,竟想將我半夜捂死!若不是我自幼習武,根本……根本逃不出來!
她的手冰冷至極,手指微微顫抖著,脆弱地像個琉璃娃娃。
李家真是齷齪又虛偽!三姐姐怎么不早跟我們說這些
說了又如何白白讓你為難,更讓父母操心……
三姐姐自小不愛紅裝愛武裝,是眾姐妹中最有英氣的小姑娘,如今纖弱地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崔尚宮敲門許久,一直沒有不見動靜,竟開始命人砸門,咚咚咚地巨響像是砸在心口。
我這中宮皇后的尊嚴,在娘家姐妹面前碎了一地。
直到宮門轟然倒塌,所有人眼里和善嫻靜的薛皇后,決絕地用一柄匕首抵著脖頸。
衛(wèi)峋快步趕來,看到這幅情景,厲聲喊道:
善善!你這是干什么!快把匕首放下!
陛下!李郅喪心背德,欲殺人滅口!三姐走投無路之下才會夜扣宮門,你們真的要逼死她才算了事嗎
我聲音顫抖地質(zhì)問他,也乞求他能夠為了我護住我的家人。
13
衛(wèi)峋一步步地靠近,誘哄我:
善善,放下匕首吧,朕不會懲處三姨姐,更不會把她交給李家!
陛下!崔尚宮不悅地提醒:攝政王有令,讓皇后娘娘交出李夫人,以正宮律!
閉嘴!攝政王那里,朕自會去說,輪不到你這個賤婢來管!
衛(wèi)峋厲聲呵斥,同時站在我和三姐面前,袒護的態(tài)度十分明確。
崔尚宮閉上了嘴,極不情愿地帶人離開。
衛(wèi)峋讓人將宮門盡快恢復,同時讓心腹把守,不許任何人靠近鳳翾宮。
這件事情僵持了大半個月,朝臣各執(zhí)一詞。
有人逼迫我和衛(wèi)峋交出三姐姐,要治她夜闖宮禁的罪過;
還有人認為應該先治李郅虐待發(fā)妻,殺人未遂的罪過。
兩派各持己見,議論聲甚至蔓延到了民間。
直到有一天,三姐的一雙兒女光天化日之下,奔逃出李府,手里還拿著李郅和其寡嫂通奸的證據(jù)。
二人的往來書信散落一地,被路人爭相傳閱。
李家人阻止不成,竟當眾虐打兩個孩子和圍觀路人。
終于,李家苛待前朝皇族血脈、亂倫背德、欺凌百姓的事情被公之于眾。
三姐姐抱著一雙兒女哭得肝腸寸斷,更是劫后余生的慶幸。
她是多么爭強好勝的一個人,生母早逝,幼時被其他兄弟姐妹欺負作弄,她硬生生把大伙兒都給打服了。
婚后婆母嫌棄她不夠溫婉賢淑,讓堂堂公主站規(guī)矩,還給李郅納妾,想著拿捏三姐姐。
三姐姐可不慣著,狠狠掌摑婆母,將李郅管束地連匹母馬都不敢騎。
去年宮人到李家送節(jié)禮,并未見到三姐姐本人,只從李家人口中得知她積郁成疾,想來那時她就被李家拘禁虐待。
是我的疏忽,讓她險些喪命!
14
衛(wèi)峋這些日子住在承熹殿,忙著處理三姐姐的事情。
他讓人給我傳來口信:一切安心。
可我的眼皮直跳,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一個平靜的傍晚,我和三姐姐,還有兩個外甥剛用完晚膳,外頭突然亂了起來。
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打砸聲、嘶殺聲如潮水般涌來。
鳳翾宮緊緊關(guān)閉著,但隨時會有甲士破門而入。
我們將兩個孩子塞入后院的一口廢井,雖然知道覆巢之下無完卵,但總歸報著一絲期待。
夜色如墨,厚重的帷幔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我們一人握著一柄匕首,緊緊靠著對方。
善善,你長大了!三姐姐的聲音干澀。
我扯著嘴角笑了笑,我們都長大了。
小時候就連侍女犯了錯,我都想著息事寧人,三姐姐訓我:毫無公主威儀。
如今,面對宮變,我也能和她一樣直面劍戟風霜。
次日凌晨,鳳翾宮大門被破,鐵甲士兵如潮水般涌入。
領(lǐng)頭的崔尚宮說著敬語,眼里的囂張卻藏也藏不住。
攝政王請娘娘去承熹殿議事!請吧,皇后娘娘!
看來,這場宮亂輸?shù)娜耸切l(wèi)峋!
三姐姐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似乎是想要給我一絲安慰。
其實,因為她抖得太厲害,我心里更慌了。
真想把衛(wèi)峋拉過來狠狠踹幾腳:你沒有必勝的把握,就不要搞什么宮變了!
現(xiàn)在好了,我連茍著的機會都沒了!
我們一起去!三姐姐拉著我,對崔尚宮說。
我笑著按住她的手,語氣平靜:
要活,我們都能活;要死,我先走一步,三姐姐就在后頭跟著,去或不去又有什么區(qū)別
宮人們壓抑許久的悲戚,不知被誰一下子喚醒了,整個鳳翾宮哭成一片。
我安慰了幾句,讓她們幫我梳洗上妝。
衛(wèi)峋送的那頂鳳冠珠翠滿頭,十分沉重。
皇后的袆衣莊重華麗,我款款走出鳳翾宮,留下一抹孤影。
15
承熹殿內(nèi)血腥撲鼻,兵士們披甲執(zhí)銳,肅殺之氣迎面而來。
我踩著滿地的鮮血,一步步走向衛(wèi)峋,腳下像是開出一朵朵鮮紅的荼蘼花。
我們隔著人海相望,眼里似有千言萬語。
衛(wèi)倬和往常一樣,拄著拐杖卻壓迫十足,他的眼里沒有一絲溫度,吐出來的字更是冰冷刺骨:
衛(wèi)峋不堪為君,我已為皇后娘娘另擇新夫!
好一個睥睨天下的攝政王,將帝后的臉面按在腳底下踩!
是嗎那我倒是要謝謝攝政王了。
此話一出,滿殿皆驚,衛(wèi)峋更是猝然轉(zhuǎn)頭望向我。
只是不知,攝政王想讓誰做新君呢
依我看,倒不如攝政王自己來!免得下一個不聽話,您還得再廢一個!衛(wèi)家子侄多,但也經(jīng)不起這樣嚯嚯,合著都不是您親兒子,弄死了也不心疼!
殿內(nèi)倏然安靜,所有人嚇得連呼吸都放輕了!
衛(wèi)倬面容扭曲了一瞬,額頭青筋暴起。
衛(wèi)峋一把將我拉入身后:伯父勿怪,皇后嚇壞了,有些胡言亂語!一切都是侄兒的錯,聽信挑撥,不自量力!
誰人挑撥我看就是這妖婦!
衛(wèi)倬將矛頭指向我,眼神凌厲地刮在我身上。
衛(wèi)峋顫聲道:皇后從不曾挑撥離間,男人間的事情與女人何干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伯父要殺要廢悉聽尊便!
我清楚自己無力回天,與其像狗一樣搖尾乞憐,不如挺直脊梁、痛痛快快去死!
幸好,衛(wèi)峋沒有讓我失望。
他和我一樣,分明怕得要死,卻堅定地站在我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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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輕易將自己的心交出去,更害怕今日就血濺承熹殿,可如果必須要死,我很歡喜他會陪著我。
衛(wèi)倬抽出佩劍,劍鋒在我們兩個眼前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終于猛得向我們揮來。
衛(wèi)峋一把將我推開,自己的眉骨卻被劍鋒劃到,血珠立刻順著眼角流下來。
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衛(wèi)倬竟敢當眾對九五之尊拔劍相向。
16
我大驚,急忙用手絹按住衛(wèi)峋的傷口。
怒斥著:衛(wèi)倬!你是要弒君嗎
承熹殿內(nèi)彌漫著緊張的氣氛,仿佛一個火星子就能把整個大殿引爆。
就在這時,公婆突然闖進來,哭得地動山搖。
他們一聲聲開始控訴衛(wèi)倬不近人情,強迫侄媳改嫁
大罵衛(wèi)峋不懂事,辜負了伯父的栽培和信任;
還斥責我糊涂,雖然對他們的兒子用情至深,但也不該對長輩口不擇言……
好吧,真佩服公婆詭辯的能力。
一場血淋淋的宮變,硬是被他們二老曲解成了家庭糾紛。
尤其是公爹,平日里溫文儒雅的一個老頭,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著兒時兄弟情深。
這九重宮闕,不知埋葬了多少至親的白骨,衛(wèi)峋從小就被衛(wèi)倬帶在身邊,與親生父母十分疏離,但關(guān)鍵時候,還是親生父母更疼惜孩子。
殿內(nèi)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時維持不下去了。
衛(wèi)倬被公爹的鼻涕眼淚,逼得連退兩步。
最終,我和衛(wèi)峋被幽禁在北宮,沒有殺,也沒有廢,只在重大慶典放出來當個吉祥物。
衛(wèi)倬還是想要一個有衛(wèi)氏和薛氏共同血脈的孩子。
此時我才知道,衛(wèi)峋早就不甘心做衛(wèi)倬的傀儡了。
他仗著自己做過千牛衛(wèi)中郎將,身邊籠絡(luò)了一堆世家子弟。
而三姐姐和李郅和離一案鬧得沸沸揚揚,衛(wèi)峋的支持者一時占了上風,便覺得該與攝政王一決高下。
可惜,他錯信身邊奸逆,行事不密,生生跳入了衛(wèi)倬的圈套,一出手就被人家摁死了。
幽禁北宮之后,昔日蠱惑他奪權(quán)的親信立刻作鳥獸散去。
而我卻因為在承熹殿上,堅定地和他共進退,甚至一改往日的溫柔賢淑,與積威甚重的攝政王正面硬剛。
衛(wèi)峋對我的深情和依賴更甚。
17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不要錢的諾言,一個接著一個:
朕將來定不相負!總有一天要讓你過上原來的好日子,不!比原來還要好的日子!
可是,好日子在哪里呢
我們這輩子有沒有機會走出這高高的宮墻,都是一個未知數(shù)。
死里逃生一場,我又喜又后怕。
一場小小的風寒,差點都沒熬過去,高燒幾天不退。
半夜,我嗓子干到冒煙,掙扎著醒來,看到衛(wèi)峋跪在月下,嘴里念叨著:
滿天神佛保佑,善善一定要好起來!
我的心臟猛得收緊,他比我想象的還要在乎我。
如果此生都要被幽禁,有這樣一個人陪著至少不算孤單。
我想我得努力好起來,至少要活著陪他。
可我低估了男人對權(quán)勢的依賴程度。
我的身體恢復后,衛(wèi)峋也逐漸淡忘了刀架在脖子上的恐懼。
他開始思考,如果自己再謹慎一些,如果沒有錯信奸逆,是不是就能成功
他一遍遍地復盤自己的失敗,不肯死心,也不肯認命。
寫了一封封血書,痛斥衛(wèi)倬挾天子以令諸侯,寫自己身為帝王被囚北宮的憋屈。
寫完之后,他無法送出去,也不知送給誰,只能一封封燒掉。
自從被親信背叛之后,衛(wèi)峋不敢再輕易相信別人。
我心疼他年紀輕輕就要被囚禁在這四方的天空下,唯一的價值就是提供一顆姓衛(wèi)的精子。
可我沒有那么多時間傷春悲秋。
院子里的地還沒翻,要趕在雨水前撒上種子;
宮墻跟下的野菜老了,要盡快挖回來,曬成菜干;
衛(wèi)峋的衣服破了,得盡快打上補丁。
日子已經(jīng)苦得跟黃連一樣了,難道還要一遍遍咀嚼,一遍遍回味嗎
18
秋天連著下了幾場秋雨,年久失修的屋頂有些漏雨。
我讓衛(wèi)峋爬到屋頂去修補,自己則在下面幫他扶著梯子。
可地面濕滑,我的力氣又小,害得衛(wèi)峋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太醫(yī)第二天才來,只用木板固定了一下,留下兩副湯藥就要回去。
丁太醫(yī),陛下的腿不會留下什么病根吧
我攔住他小心翼翼地問,一位不良于行的帝王,他的復辟之路將走得更加艱難。
恢復得好就不會。
真是好一句廢話!說了但跟沒說一樣。
衛(wèi)峋躺在床上,牙關(guān)咬得緊緊的,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我上前幫他擦汗,他突然就將頭瞥向一邊。
我愣在了原地,咬著嘴唇有些不知所措。
衛(wèi)峋也仿佛意識到了自己的遷怒。
他手足無措地拉住我的手道歉:善善……對不起,我……我心里不痛快,不該遷怒于你。
我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自己沒關(guān)系的。
可是真的沒關(guān)系嗎
他的心里不痛快,難道我就痛快嗎
頭頂上懸了一把劍的,不止他一個;
吃苦受累的,亦不止他一個。
我還得小心翼翼,照顧他的心情,不讓他郁結(jié)于心,不讓他鉆了牛角尖。
妻子做到這份上,也足夠了吧
后來的日子,衛(wèi)峋小心翼翼覷著我的臉色。
可能是害怕水喝多了需要經(jīng)常方便,他不想因此麻煩我,便盡量忍著不喝水。
我看到他嘴唇干裂,卻只能不停地拿舌頭舔,終于又一次心軟了,將一大杯水遞到他的嘴邊。
衛(wèi)峋嘴硬道:我不渴的,待會兒再喝。
我不語,直接將杯子遞到他的嘴邊,強迫他喝下。
貧賤夫妻百事哀,大家總是繃著一根弦,不敢放松,生活中的一丁點火星子都能將一切引爆。
在這破敗幽深的北宮中,我們相互取暖,卻又忍不住互相遷怒。
19
誰的婚姻不是一邊受傷、一邊自愈
衛(wèi)峋遷怒是一根刺,可即使是婚姻自由的現(xiàn)代社會,我也不可能因為這樣一個不經(jīng)意的遷怒,就選擇離婚。
更何況,我理解他只是需要一個發(fā)泄的出口,不向親近之人發(fā)泄,又能向誰發(fā)泄呢
幽禁越久,心中越是苦悶,越是無助。
而我只能拔了這根刺,繼續(xù)稀里糊涂地過日子。
窮苦人的冬天是一年中最難熬的時節(jié)。
北宮本就寒氣逼人,漏風又漏雨,我們沒有足夠的炭火和寢被。
零星的半筐子碎炭也是最低廉的黑炭,火力弱,燃燒時滿屋子的煙,熏得人眼睛疼。
為了不讓衛(wèi)峋的傷腿受寒,以致雪上加霜。
我用阿娘給我的和田玉平安扣跟守衛(wèi)換了一筐銀絲炭。
衛(wèi)峋說:若有一日咱們能夠出去,我定會送你一座玉山。
我笑著應了:陛下說話可要算數(shù)啊。
這荒僻的北宮,斷枝殘葉不少,白天舍不得用炭,只能燒柴,我摟了一屋子備用,也因此生了一手的凍瘡。
冬天沒有新鮮的野菜,我們只能嚼著用熱水泡的菜干,苦澀難咽。
就這樣熬著熬著,我們居然也熬過了三九寒天。
傷筋動骨一百天,一直到除夕前,衛(wèi)峋才能下地走動。
許是還需要我們在年節(jié)時扮演吉祥物,衛(wèi)倬派了太醫(yī)來診斷查看。
這次太醫(yī)得了指示,明顯更有耐心,一番診斷之后說:
陛下的腿傷恢復得不錯,這段時間切勿勞累,定能恢復如初。
我們都在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衛(wèi)峋攬著我的肩膀,喟嘆道:
我是個自私的人,之前覺得連累了你,現(xiàn)在又覺得幸虧有你陪著我!
我笑了笑,他怕是忘了剛受傷時,遷怒于我的樣子。
夫妻本就一體,生死榮辱臣妾都愿意陪著陛下共赴!
看,我也說著言過其實的話,哄得衛(wèi)峋感動不已。
婚姻就像一輪太陽,溫暖,卻不能直視。
20
除夕宮宴,承熹宮張燈結(jié)彩,那天宮變的血腥和殺戮早已不復存在。
巍峨的殿堂被燭火映照得如同白晝,絲竹聲聲,舞姬翩躚,觥籌交錯間,群臣面帶笑意。
只有我和衛(wèi)峋,像兩個木偶,放置在鑾椅之上!
我看著玉階之下,大臣們言語恭敬,卻字字機鋒。
這繁華盛宴,不過是權(quán)力棋盤上的一步虛招,表面的喜慶之下,暗潮洶涌。
衛(wèi)倬得意地與重臣交際應酬,不時傳來洪亮的笑聲。
我注意到衛(wèi)峋三叔的長子,他的堂弟衛(wèi)嶸殷勤地陪伴在側(cè)。
衛(wèi)嶸正是次兄的副將,當年次兄追擊敵寇,是他率軍援助,還帶回了次兄的尸首。
可是,他到底是去援助次兄,還是去謀害次兄,明眼人都清楚!
我冷冷地看著眼前這個殺兄仇人,大概是眼神太過犀利,引得衛(wèi)峋頻頻回首。
皇后,你在看什么
衛(wèi)峋在我耳邊低聲詢問,眼底盡是審視。
那天衛(wèi)倬提議為我另擇新夫的事情,還是在衛(wèi)峋心里留下了印記。
回北宮的路上,稀稀落落飄起了雪,寒風裹著雪粒子穿過長長的回廊,發(fā)出低沉的嗚咽。
衛(wèi)峋也格外沉默。
看來,宴會上的難堪讓這個年輕的帝王如芒在背、如鯁在喉。
可我已無心再安慰他。
因為,我們剛走出承熹殿,崔尚宮就追了上來,她笑意盈盈道:
攝政王心疼陛下和娘娘在北宮無人侍奉,特意尋來一位侍妾,為二位端茶奉水,鋪床暖被!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
這位侍妾不是別人,正是永昌之亂被衛(wèi)倬射殺的戾王之女薛令嘉,我的堂姐!
我苦笑,衛(wèi)倬對我的耐心終于耗盡了。
他這是在警告我:我并不是不可替代的,我不愿意生孩子,不代表別人不愿意生。
21
而衛(wèi)峋,居然也沒有安慰我。
我心中一片冷然,昔日誓言猶在耳邊,卻顯得那樣單薄。
那晚,我們背對背一整夜,誰都沒有說話,但誰也沒有睡著。
次日清晨,衛(wèi)峋一早就拿著斧頭去后院砍柴。
仿佛身邊多一位侍妾,并不值得他在意。
堂姐薛令嘉怯生生地站到了門口:
令善妹妹,我有話與你說。
我驚訝地挑了挑眉。
我們是堂姐妹,卻并不相熟。
我是帝后捧在手心里的掌珠,她是被幽禁的罪臣之后,身份天壤之別。
如今時移世易,我們不但處境相同,甚至還要共享一個男人!
這就是皇權(quán)更迭之下的女人,命運隨波逐流。
三姐姐逃出了上京,如無意外,過段時間你就能收到她的喪訊。她讓我?guī)г捊o你,說總有一日會回來取衛(wèi)倬的狗頭,讓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我驚疑地望向她。
她真誠地說: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三姐姐的生母是姨表姐妹,我被幽禁山南別院這些年,一直都是三姐姐照顧我。
原來如此,三姐姐不愧是姐妹中最勇敢的一個!
這是這段時間收到的最好的消息了,仿佛一下子就將我寂寂如死灰的心點燃了。
男女之愛不應該成為我囿于困頓的寄托。
被幽禁以來,我將衛(wèi)峋看做自己唯一的依靠和寄托,所以才會這樣患得患失。
想通了這些,我對薛令嘉的敵意少了許多。
令善妹妹,請你不要怪我……攝政王權(quán)勢滔天,我若不從,他也會選擇其他的姐妹,可我不想一輩子都在山南別院……
幽禁北宮和幽禁山南別院,又有什么區(qū)別
我不能理解她的選擇,同是幽禁之地,好歹山南別院不被世人所關(guān)注,就像三姐姐去接濟也更方便。
不一樣的……薛令嘉急切地說著:起碼從這高墻看出去的天空和樹木不一樣,起碼這幾座屋子不一樣……
我若是再不出來,會瘋的!從我有記憶起,就被幽禁在那里,我想看看外面的天空,除夕宮宴那樣熱鬧,煙花那樣璀璨……而且,我也想賭一把,將來萬一陛下贏了呢我是不是也能獲得自由……
22
薛令嘉的話讓我無力反駁。
她的悲劇人生,我的父親就是劊子手之一。
所以,我又有什么資格不讓她追求自己向往的人生呢
更何況,她還幫我?guī)砹巳憬愕南ⅰ?br />
不久,三姐姐的喪訊傳來,我們便知道她成功了,衛(wèi)倬并沒有懷疑。
他向來看不上女人,當然不相信三姐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氣。
薛令嘉比我們?nèi)魏稳硕几m合在北宮生存,她來了之后,我們久違地實現(xiàn)了溫飽。
衛(wèi)峋連我生的孩子都不敢要,又怎么會與薛令嘉生
他傷好之后,就開始勤練武藝,寒暑不棄。
一年一度的親蠶禮是由中宮皇后主持,內(nèi)外命婦參與的重大慶典。
細碎的光影透過層層疊疊的桑葉,留下一地斑駁。
此時,我終于有些理解薛令嘉了。
同樣的一片天,看得久了確實能把人逼瘋。
就像此刻,我只是站在桑樹下,呼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都覺得令人沉醉。
一位宮人上前幫我壓下枝梢,輕聲提醒:娘娘,采三條就夠了。
她沖著我眨了眨眼,塞給我一張紙條。
我迅速攏入袖中,緊緊地握住,心跳如雷般轟響。
采桑禮之后是蠶母受桑,要將桑葉放入蠶匾。
第二天受桑禮完成后,還要宴飲。
直到我走在回北宮的路上,心里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忽然一人縱馬停在我的車架旁,掀簾望去,正是一身玄甲的衛(wèi)嶸。
他沖著我玩味一笑,眉宇間盡是得意:
皇后娘娘這就回去嗎今日春光正好,倒不如隨微臣到河邊走走。
我淡淡地拒絕:謝將軍好意,本宮累了。
衛(wèi)嶸倒是臉皮厚,笑著說:是微臣唐突了。
然后馭馬讓道。
皇后的車架繼續(xù)向前行駛,我卻覺得后背沁出細細密密的汗珠。
看來,衛(wèi)嶸這條毒蛇盯上了我,準確地說是盯上了那個皇位。
23
回去之后,我將今日的事情一一告知衛(wèi)峋。
他的眸色變得深沉,指節(jié)捏得咯吱響,直到我看見他指縫中滲出的鮮血,才恍然發(fā)現(xiàn),衛(wèi)峋將一個瓷杯捏碎了。
我細細地將碎瓷挑出來,他分明疼得冒汗,卻咬著牙一聲不吭。
外頭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水叮叮咚咚順著檐角滴落。
屋子里靜得可怕,燭火搖曳,在墻上投射出長長的影子,如同幽靈在游走。
我原本只想茍活著,可直到如今才發(fā)現(xiàn),我們根本沒有任何退路。
以斗爭求和平,則和平存;
以妥協(xié)求和平,則和平亡。
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我們已經(jīng)退無可退了!
靜謐的屋子里,我的聲音格外響亮。
你有什么想法衛(wèi)峋望向我,眼里居然有幾分試探。
巫蠱!
他眉峰一挑,許是沒有料到我會說出如此陰毒的法子。
現(xiàn)代人眼里見血要命的事叫陰毒,鬼神一說純屬鬧著玩。
古人則不然,大家可以真刀真槍地干,但不能背后扎小人詛咒。
歷朝歷代的律例中,巫蠱皆屬十惡之一。
既然大家如此忌諱,那衛(wèi)倬這頭年邁的猛虎自然也不例外。
那個給我手里塞紙條的宮人是阿娘留在宮里的人手,做個絹人,寫上衛(wèi)倬的生辰八字,然后嫁禍衛(wèi)嶸,應該不難吧!
方法是粗糙了點,但架不住古人一見巫蠱就色變。
嫁禍……嫁禍衛(wèi)嶸他瞪大眼睛望向我,滿是不可置信。
陛下念他是您的堂弟,可他都把主意打到臣妾身上了,想來也未必視您為堂兄。
我以為是他心軟的毛病又犯了。
是……確實是!衛(wèi)嶸覬覦皇后,不忠不敬,此等小人就該將他剁了喂狗!
衛(wèi)峋好像突然開心了,語氣輕快了許多。
很快,有人在衛(wèi)倬的寢殿外挖出一個絹人,上面是他的生辰八字,且七竅流著血。
衛(wèi)倬大怒,聲稱掘地三尺也要查出巫蠱詛咒之人。
一時間朝野內(nèi)外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24
正巧衛(wèi)倬的壽宴,侄子衛(wèi)嶸獻上了一幅松鶴圖,他看著十分喜歡,整日掛在書房欣賞。
可過了幾天,侍女不小心打翻茶水,浸濕畫卷,竟再次顯出詛咒之語。
衛(wèi)倬暴怒,一劍砍下衛(wèi)嶸的右臂。
衛(wèi)嶸就那樣舉著自己的殘臂,一路奔逃出皇宮,血肉模糊的樣子嚇傻了宮人和侍衛(wèi)。
不止朝野上下,就連衛(wèi)氏一族也人心惶惶。
北宮更加安靜低調(diào),衛(wèi)峋整日種田耕地,甚至托守衛(wèi)買來一頭小豬仔和幾只雞苗,親自搭了豬圈和雞窩。
儼然一幅歸隱田園、不問世事的態(tài)度。
只有我知道,他已將一封血書送了出去。
初冬之際,聽說衛(wèi)倬病了一場,夜夜被噩夢驚醒。
時常赤足站在月下,大喊:我是為了江山穩(wěn)固!我不是奸逆!你不許怪我!
沒人知道他說的是誰。
但他的疑心越來越重,信不過太醫(yī)院的御醫(yī),卻召了道士在宮中做法事。
說來也怪,玄玉觀的張道長進獻了幾枚金丹,衛(wèi)倬纏綿許久的病情一下子就好了。
衛(wèi)倬大喜,不但為玄玉觀重修道觀,還在宮里建了座金碧輝煌的玉清宮。
那些身披道袍、口吐玄機的道士出入宮闈,弄得整個宮禁烏煙瘴氣。
而他自己也無心打理政務,整日沉溺于問道修仙。
朝綱日漸敗壞,民怨更是沸騰。
我和衛(wèi)峋都知道,此時正是奪回權(quán)利和尊嚴的最好時機。
宮闕內(nèi)外,風聲漸緊,衛(wèi)峋聯(lián)絡(luò)舊部,織就了一張羅網(wǎng)。
夜色如墨,燭火如豆,映照出我和衛(wèi)峋冷峻的面容。
善善,此行兇險,若贏,我們就能睥睨天下;若輸,我們將無葬身之地……
臣妾說過,生死榮辱都要隨陛下共赴!
從嫁給他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已經(jīng)深陷權(quán)利斗爭的漩渦,從前是我太過天真,以為只要安靜茍著,就能活得長久。
好!生死榮辱朕與皇后共赴!
衛(wèi)峋握住我的手,同樣認真地看向我。
25
當暮夜的鐘聲敲響,宮門外突然火光四起,廝殺聲響徹云霄。
衛(wèi)峋一馬當先,斬殺了禁軍統(tǒng)領(lǐng),禁軍副將立刻倒戈,對著衛(wèi)峋高呼萬歲。
禁軍舉著腰粗的木樁撞向?qū)m門,玉清宮的道士四散奔逃。
而衛(wèi)倬因為睡前服用了過量的金丹,跌跌撞撞準備起身迎戰(zhàn)。
衛(wèi)峋義正辭嚴地痛斥衛(wèi)倬寵信道士,煉丹求仙,荒廢超綱……
衛(wèi)倬氣得雙目赤紅,舉著劍要刺向衛(wèi)峋。
卻被衛(wèi)峋閃身一個格擋,就見他踉蹌?chuàng)涞�,單膝跪在地上�?br />
在眾目睽睽之下,衛(wèi)倬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一場風暴以衛(wèi)倬的慘敗告終,各路人馬立刻如潰提般倒向衛(wèi)峋這位天子。
經(jīng)太醫(yī)診斷,衛(wèi)倬口不能言,半邊身子也完全癱瘓了,這是中風的癥狀。
一代梟雄衛(wèi)倬,以最窩囊的方式倒下了!
黎明破曉,朝臣如往常一樣,走向承熹殿。
只見宮門破敗,塵煙彌漫。
殿中龍椅上端坐著的是年輕的帝王衛(wèi)峋,他們這才意識到:宮變已成,天下既定。
我甚至都有些恍惚。
昨天這個時候,我還荊釵布裙,在宮墻下鏟著野菜。
如今已重梳云鬢高髻,戴上了原先那頂華麗沉重的鳳冠。
宮人們笑著恭維:娘娘生得真好看,方額廣頤,一看就是福氣飽滿的面相!
福氣飽滿嗎或許是!
我生來就是大魏的嫡公主,二九年華已是大周的開國皇后。
雖經(jīng)歷了幾年的幽禁生活,但總歸是守得云開見月明。
可我真的幸福嗎
鬢間隱隱的幾根白發(fā)就是答案!
可我分明只有二十四歲!
前世這個時候,我剛剛大學畢業(yè),正對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激情和憧憬……
26
宮變事成,我和衛(wèi)峋終于成為真正的帝后。
長姐是此次宮變的功臣,入宮來看望我。
她頭戴蓮花冠,身著素雅的青灰色道袍,手里握著一柄拂塵,儼然一副女冠打扮。
而她身邊的侍僮正是張道長的徒弟。
這世上哪有什么長生不老的金丹,只有催命的烈藥。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鬢間的白發(fā),顫抖著手撫上我的臉龐:
善善,你受苦了!
我撲在她的懷里,嚎啕大哭。
如同一個含冤的小童,哭得聲嘶力竭,哭得崩潰絕望。
我從來都沒有攪動風云的野心,我害怕死亡、害怕陰謀、害怕頭頂懸的那把劍。
可我已身在局中,逃不脫,掙不開。
爹娘他們這些年可還好
我沒有收到爹娘的喪訊,便覺得這是最好的消息。
長姐遲疑了一瞬:爹爹積郁成疾,這半年多只偶爾下床走走。阿娘倒是一直康健,這些年也一直是她撐著這個家。
過些時日,我就回家看望爹娘。
我覷著長姐沉靜清冷的面容,小心翼翼問:
你與姐夫……
我此次進宮,一是看望你,二是想討一份和離的圣旨。
真的沒有回旋的余地嗎
鄭家雖然勢力,但姐夫?qū)﹂L姐這些年的癡心,我也是看在眼里的。
爹爹當年將我嫁給他,便是看中鄭家百年世族,可與衛(wèi)倬相抗衡,可鄭家像那墻頭草,白白辱沒了百年清譽。
求生是人的本能,好歹姐夫?qū)δ阋恍囊灰�。比起那李郅,何止強上千百倍�?br />
是比李郅強些,可難道我薛令昭就非得在矮子里面拔高個嗎
長姐的話,令我無言反駁。
是啊,誰規(guī)定女子只能以嫁人為歸宿誰規(guī)定必須要從矮子里面拔個高個
27
我不再勸她,轉(zhuǎn)而問起三姐姐的消息。
她離開上京后,所有消息如石沉大海,長姐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臨走之前,長姐叮囑我:
你和陛下患難與共,此時正是夫妻情濃的時候,抓緊生了孩子,只有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才不會背叛你!
我笑著應了,我們都在自以為是地對彼此好。
其實,只是想讓自己在乎的人,待在一個世俗圈定的安全區(qū)。
和世俗抗衡就要做好頭破血流的準備,長姐是那個不懼流言蜚語的勇士。
而我,和她比起來,軟弱太多。
我想要的只是一個安穩(wěn)和睦的家,一個不會背叛我的孩子。
自從有了薛令嘉,我仿佛看到,遲早有一天,衛(wèi)峋會屬于很多人。
而他復辟成功,徹底掌握天下權(quán)柄后,這種預感更加強烈了。
其實,薛令嘉一直都很知趣,從不往衛(wèi)峋身邊湊,還時常陪我對弈作畫。
但只要想到她也是衛(wèi)峋的女人,我心里就會不大痛快。
夜晚,衛(wèi)峋裹著寒氣來到鳳翾宮。
我正卸著釵環(huán),從銅鏡中窺到他眸光微垂,手中玉杯輕晃,似在沉思。
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衛(wèi)嶸猜到巫蠱一案是我們嫁禍于他,如今收攏舊部,占據(jù)了薊城,上京危矣!
我大驚,衛(wèi)嶸可是尸山血海里趟出來的將領(lǐng)。
他被衛(wèi)倬斬斷一臂,如今知道了真相,自然將我們恨之入骨!
我故作鎮(zhèn)定:陛下終究占據(jù)著大義和正統(tǒng),皇權(quán)更迭,愿賭服輸!說到底他還欠我次兄一條命!
話畢,我才意識到不妥,幾位兄長的命,衛(wèi)峋同樣有份。
衛(wèi)峋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他換了話題,說起這次多虧了長姐之類的話。
我也連忙笑了笑,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衛(wèi)氏和薛氏之間的國恨家仇,比亂麻還亂,欲解無方,欲咽難下,我們只能小心翼翼,不去觸碰。
28
是夜,衛(wèi)峋抱著我折騰了整整一夜。
這些年,我們害怕不小心懷上孩子,床笫之事總是不能盡興,漸漸地也沒了意趣。
如今,頭上的大山已移開,衛(wèi)峋像真正的帝王一樣,在床榻之上也殺伐果斷。
我們都感受到了久違的快樂。
過了一段時間,我時常困倦,起初還以為是因為爹爹的病勞心所致。
直到有一天,我和衛(wèi)峋正在用晚膳,忽感一陣胸悶惡心。
衛(wèi)峋立刻宣了太醫(yī),緊張又興奮地在地上轉(zhuǎn)圈。
陳太醫(yī)一通把脈,確定了好消息。
我的確是懷孕了。
善善,我們有孩子了!我們終于有孩子了!
衛(wèi)峋興奮地坐在書案前要給孩子取名,一遍遍溫習太醫(yī)叮囑的事項。
親政之后他總是很忙,難得抽出這么長時間,為這些瑣碎之事忙碌。
我們仿佛回到了新婚之時,并肩相偎坐于窗前,覺得這樣相伴一生一世就很知足。
我仿佛忘記了薛令嘉的存在;
而衛(wèi)峋,也似乎忘記了我擺弄巫蠱之術(shù),攪動風云的樣子。
我們像所有的新手父母一樣,滿心期待地守護著這個孩子長大。
爹爹知道喜訊后更是高興,久病的身體如同枯木逢春,甚至可以起身在院中走兩步了。
我攙扶著他在花園散步,我們父女已多年沒有這樣說話了。
最近總是想起你幼時模樣,小小的人兒裝得像個大人似的,和兄姐在一起玩鬧,不會爭也不會搶,那時爹爹總害怕你吃虧。
可是后來啊,卻是爹爹傷你最多最深。這些年,只要半夜想起你在北宮挨餓受凍,就一下子驚醒過來,再也睡不著。善善吶,是爹爹對不起你……
我笑著說:都過去了,女兒如今過得很好。
可淚珠卻順著臉頰往下流,如果能夠選擇,我再也不想做皇家的女兒。
是爹爹沒本事,連累子女……
爹爹長嘆一口氣,望向悠遠的云際,他的人生也不是自己選的。
孩子六個月時,衛(wèi)峋正趴在我肚子前與他互動。
淡月進來稟告:攝政王病了,要求見陛下和娘娘。
她是陳太醫(yī)的外孫女,阿娘被夫家休棄,她因為是女孩,被同樣拋棄。
走投無路之下被我救了,后來跟著陳女醫(yī)在撫幼堂長大。
我懷孕后她自請入宮,照顧我的衣食起居。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令我們怔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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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變之后,衛(wèi)倬同樣被幽禁在北宮。
我們對他,觀感十分復雜。
衛(wèi)峋敬他如父,也畏他如虎;
我恨他折辱爹娘,殺害我數(shù)位兄長和姐姐;
我畏他把劍懸在我的頭頂,讓我數(shù)年夜難安寢;
但我也敬他以一己之力撐住了搖搖欲墜的江山。
英雄遲暮,廉頗老矣,一代梟雄也抵不過歲月和時勢。
眼前的衛(wèi)倬,面容瘦削、衰敗、蒼老,嘴巴扭曲著,說話也含糊不清。
權(quán)勢于男人而言,就如空氣一樣重要。
當年的衛(wèi)峋如此,如今的衛(wèi)倬更是如此。
當他看到我隆起的肚子,眼里瞬間蹦出熱切的光芒,嘴里喃喃道:
這個孩子……孩子幾個月了
六個月了,大概年底就會出生。
真好……真好��!
我和衛(wèi)峋對視一眼。
衛(wèi)倬已經(jīng)命不久矣,我的孩子就算出生,他也不能再挾天子以令諸侯。
所以,好在哪里
衛(wèi)倬看出我們疑惑,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嗬嗬的笑聲。
衛(wèi)氏和薛氏共同的血脈繼承江山,他應該就不會……不會怪我謀朝篡位了吧衛(wèi)峋,我……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后不入衛(wèi)氏族陵,葬在……葬在宣陵附近……
宣陵是皇祖父的陵寢!
我和衛(wèi)峋皆驚疑地瞪大了雙眼,他們之間是何關(guān)系
從北宮回來的第二天,宮人就向我們稟告:衛(wèi)倬自盡了!
他把腰帶的一頭綁在床頭,一頭系在自己的脖頸,半夜從床上滾下扼頸而亡。
果然不愧于梟雄之稱,就算是生死也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后來,我才知道衛(wèi)倬終身未婚,無兒無女的原因或許是因為皇祖父。
他出身寒微,在那個門閥重于才干的時代,皇祖父毅然決然地提拔重用他。
不僅讓他掌管禁軍,還將他的親族安排在各地執(zhí)掌軍政。
甚至一些宮廷秘聞傳言,他二人常常秉燭夜談,通宵達旦對弈飲酒。
怪不得,他對衛(wèi)氏和薛氏的聯(lián)姻如此執(zhí)著!
怪不得,怪不得他嗜權(quán)如命,卻對爹爹始終留有一絲余地!
真是可悲!可嘆!可恨!可憐!
28
衛(wèi)倬的葬禮莊重肅穆,我和衛(wèi)峋親自主持祭奠,成全了他最后的尊榮。
可就在這時,城外傳來一片肅殺之聲。
一時間箭如飛蝗,刀光劍影交錯。
是衛(wèi)嶸,他要逼宮!
我們都很清楚,他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如今衛(wèi)倬已死,他正好可以利用輿論,收攏衛(wèi)倬余部,與陛下對抗。
千斤重的木樁一下下地撞擊著,很快,外城門就破了。
整個皇宮亂成一團,宮女太監(jiān)紛紛收拾自己的行李準備跑路。
衛(wèi)峋擔心我挺著大肚子,遇上危險,讓心腹帶我躲入暗道暫避。
待一切塵埃落定再出來。
薛令嘉不知從哪里跑出來,哭著讓我?guī)纤?br />
我當然不能對她視而不見,這些年的相依為命,早已讓我們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如果不是因為衛(wèi)峋,我們的感情定不亞于長姐和三姐。
暗道中食物和水很有限,我們不知道會藏幾天,也不知道外面的天會變成什么樣。
沒有人說話,只一分一秒地數(shù)著時間。
靜待外面的變化!
不知過了多久,洞口明明暗暗變化著,暗道中的食物也所剩無幾,我的內(nèi)心日漸焦灼。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我緊緊地攥著淡月的手,心臟咚咚咚地亂跳,在這黑暗寂靜的地方格外明顯。
幾息之后,衛(wèi)峋的心腹來報:娘娘!陛下勝了!叛賊已伏法!
我長長地出一口氣,軟軟地跌坐在地上。
薛令嘉一個箭步?jīng)_上來,墊在地上護住我的肚子。
后背嚇出了冷汗,要不是薛令嘉,后果不堪設(shè)想。
而她的后背墊到了地上的小石頭,疼得半天緩不過勁。
29
我吩咐身邊的宮人快去請?zhí)t(yī)。
薛令嘉的后背青紫一片,觸目驚心,宮人上藥時,她疼得一縮。
我愧疚極了,我們是堂姐妹,身上流著一樣的血,而我卻一直因為一個男人對她百般忌憚。
在宮門外,我不止見到了衛(wèi)峋,還見到了一身是血的三姐姐。
她提著一桿長槍,鮮血順著長槍上的紅纓一滴滴落下!
我仿佛看到了幼時她將次兄按在地上暴揍的情形,眼里盡是不屈的光。
三姐姐!你還活著!
我踉踉蹌蹌地奔過去,嚇得衛(wèi)峋和三姐姐都嗔怪我不懂事。
都要當娘的人了,還這樣不穩(wěn)重!
我三姐姐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
胳膊腿都在,還強健了不少,只是一道明顯的疤痕,幾乎貫穿了左半邊臉。
我心疼地撫了撫,三姐姐不自在地說:是不是太丑了,嚇到你了
一點兒都不丑,三姐姐更加英武了呢!
她靠著軍功立于世間,臉上的刀疤是勛章。
這次多虧了三姐姐,在關(guān)鍵時刻帶兵援助衛(wèi)峋,將衛(wèi)嶸一槍挑下馬,擒住賊首。
衛(wèi)嶸的叛亂平定之后,衛(wèi)峋論功行賞。
長姐被封為朝陽侯,三姐姐被封為縉陽侯,是大周開國以來唯二的兩位女侯。
昔日她們是大魏的公主,憑借的是薛氏的血脈;
如今他們是大周的女侯,憑借的是自身的功績。
她們晉封的那天,宮中嚴陣以待,因為我正好臨盆。
產(chǎn)房內(nèi),錦緞鋪地,帷幔低垂,太醫(yī)與穩(wěn)婆靜候一旁。
我拼命調(diào)整呼吸,順著穩(wěn)婆的引導,一次次用力。
疼痛如波濤涌來,我差點以為自己就要死了,額發(fā)盡濕貼在臉上。
隨著一陣劇痛,一聲嘹亮的啼哭響起,穩(wěn)婆高聲道:恭喜娘娘,喜得皇子!
宮人們紛紛跪地賀喜,太醫(yī)亦松了一口氣。
衛(wèi)峋匆匆趕來,眼中滿是關(guān)切與喜悅。他輕撫我濕透的額發(fā),柔聲道:善善,你辛苦了。
宮中鐘鼓齊鳴,宣告皇嗣誕生。
30
這個孩子寄托了太多人的期待。
光是取名,衛(wèi)峋就翻了大半年的書�?珊⒆映錾�,他又覺得那些字皆配不上他的寶貝兒子。
一直到孩子百日禮前,他需要下詔書冊封太子,才最終選定了一個字——璉
璉字意為宗廟盛黍稷的禮器,衛(wèi)峋的意思很明確,這個孩子是要承繼宗廟大統(tǒng)的。
可我午夜夢回,也常常擔心,我們強加在他身上的這些責任,是璉兒想要的嗎
如果他和他的外公一樣,醉心于書畫或是性格軟弱,這份責任到底是枷鎖還是負累
如果他沒有足夠的能力,這份責任苦的不僅是他,更是天下生民!
帝王的責任是尊榮,也是負累。
冊封禮剛結(jié)束,家中就傳來爹爹去世的消息。
爹爹一直在等,等我生下孩子,等這個孩子被冊封為太子,終于可以瞑目。
他作為亡國之君,愧對先祖。
璉兒繼承大統(tǒng),是他對薛氏列祖列宗唯一的告慰。
侯府門前幛幔高聳,下人們白衣素縞,神色悲戚。
白綢裹著恭謹侯府四個字,顯得這匾額格外顯眼。
靈堂內(nèi),阿娘一夜華發(fā),形容枯槁,幾位兄姐身著孝服跪在一側(cè)。
爹爹守著恭謹二字,終得善終。
他算是最幸運的亡國之君了。
可阿娘沒有這樣的幸運。
那年親蠶禮上,她將宮中的暗線全部交到我的手上。
后來也是這些人幫我們施行計劃,巫蠱詛咒衛(wèi)倬,嫁禍衛(wèi)嶸。
但他們也一朝暴露,讓衛(wèi)峋看到了前朝皇族遺留下的力量。
衛(wèi)峋親政之后將整個后宮梳理了一遍,包括阿娘身邊侍候多年的嬤嬤也被秘密處死。
這件事情我還是今日才知道的,衛(wèi)峋他將我瞞得好緊。
我望向天邊金烏欲墜,檐角的銅鈴忽被晚風驚動,心中一片悵然。
這皇位究竟有何魅力,引得所有人都前仆后繼往里跳
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不過累累白骨堆成了山。
爹爹故去后,衛(wèi)峋頭頂?shù)淖詈笠唤z陰霾散去,再也沒有人會記得衛(wèi)氏江山來路不正。
朝堂之上,有人提議陛下廣選秀女,充裕后宮。
衛(wèi)峋雖然駁斥了這些人無所事事,整日盯著他的后宮。
但私下里,他會撫著我的肚子嘆息:
讓太醫(yī)好好幫你調(diào)理調(diào)理,只璉兒一個孩子,到底單薄了些。
可他分明知道,璉兒還不滿一周歲,而且陳太醫(yī)說過,這兩年我身子虧空得厲害,需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
31
中秋家宴上,衛(wèi)峋的弟弟妹妹帶著各自家眷入宮,大家齊聚一堂,共享天倫。
在這難得的溫馨時刻,寧王妃瞅著薛令嘉看了好幾眼:
薛嬪圓潤了許多,是懷上皇嗣了嗎
此話一出,薛令嘉臉色爆紅,尷尬地拿手扣袖口的紋飾,囁嚅道:
王妃……王妃看錯了,妾是……是飲食過量……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專寵皇后娘娘,薛嬪不過是當年攝政王硬塞給陛下的侍妾,至今仍是后宮的透明人。
更有人傳言,薛嬪入宮多年,至今仍是處子之身。
沒人知道寧王妃此舉是有心還是無意。
但她這句話,實實在在是打了三個人的臉。
薛令嘉自幼被幽禁,膽小怯懦,不善與外人交際,此時手足無措的樣子令衛(wèi)峋都心軟了。
也不知他是為了還擊寧王妃,還是為了抬舉薛令嘉。
舉杯輕抿一口,淡笑道:朕忙于政事,疏忽了薛嬪,自今日起冊封薛嬪為淑妃吧!
于是,他們的面子都找回來了,只有我的還在地上。
事后,衛(wèi)峋向我解釋:淑妃到底是和咱們共患過難的,朕給不了她情意,只能在位份上稍作補償。
當年薛令嘉撲在我的身下,救了我和璉兒一命。
本就欠她一個大人情,給她抬升位份我自然不會反對。
可是,衛(wèi)峋明明說自己給不了她情意,卻在薛令嘉冊封當晚就宿在了她的漪嵐宮。
次日,宮人個個覷著我的臉色,連梳妝時都小心翼翼。
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喜和別人分享陛下,難道他自己不知道嗎
他知道!
可他認為自己為我守身多年,已經(jīng)非常對得起我了。
這倒也沒錯,從來都是我太貪心,把患難與共的情意誤以為是愛情,并且一層層給它加碼。
他現(xiàn)在是手握權(quán)柄的帝王,談笑間就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榮辱。
他不再是我的夫君,歡喜傷悲都系于一人。
32
璉兒的奶娘趙氏,是我奶娘的內(nèi)侄女,年輕時曾在阿娘身邊侍候過兩年。
我懷孕后要給璉兒選奶娘,她與我產(chǎn)期相近,便報了名。
臉兒出生后,她放下不足百天的兒子,入宮照顧璉兒,盡心盡力。
可惜她的丈夫仗著她太子殿下奶娘的身份,作威作福,為禍鄉(xiāng)里。
甚至,強辱了一位秀才的女兒。
那個女孩子是個烈性的,不堪受辱跳河自盡。
趙氏得知消息,又愧又恨。求我允她和離,并辭去了太子殿下奶娘的身份。
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她的確不適合再留到璉兒身邊。
可惜衛(wèi)峋不同意,將趙氏的丈夫斬首示眾,還要將趙氏和孩子流放崖州。
他說:只有重典,才能威懾人心,挽回璉兒的名聲。你難道要為了一個仆婦,置璉兒名聲于不顧
我想不通:趙氏這兩年一直在宮里,她夫君做的那些丑事,與她何干
若沒有她太子奶娘的身份,怎會有這些禍事
這是什么道理
我認為他連坐之刑過于苛刻,衛(wèi)峋卻斥責我:任人唯親,是非不分!
最終趙氏一個女子,被打了二十大板,傷還沒好就被流放崖州。
不僅如此,他還將璉兒身邊的人全部大換血,換成自己信任的人。
我堂堂中宮皇后,連教養(yǎng)自己兒子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了!
趙氏走之前,求我保下她兩歲的兒子。
她此去崖州,兇多吉少,可她的兒子何辜
我求衛(wèi)峋寬恕那個與璉兒同歲的幼童,他見也不見我。
后來,還是淡月說:不如請淑妃娘娘從中說和,陛下認為娘娘要保下趙氏的孩子,是徇私,娘娘越說,陛下越生氣,倒不如讓外人勸一勸
傻姑娘,她其實想說的是,衛(wèi)峋更寵愛薛令嘉,對她言聽計從。
難為她一向耿直,這回卻將話說得如此好聽。
我到漪嵐宮請薛令嘉說和,她應了。
不久,趙氏的兒子果然被赦免,送到撫幼堂收留。
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可為什么心里還是空落落、沉甸甸的
想哭,卻連眼淚都干涸了。
33
爹爹孝期已過,三姐姐請旨離開上京。
她被封為縉陽侯后,李郅總是打著兩個孩子的名義糾纏。
糾纏不成,又當眾羞辱三姐姐。
她為了兩個孩子,便想著離開上京這是非之地。
可衛(wèi)峋將請旨的奏疏按住不發(fā)。
甚至為了躲我,連鳳翾宮都繞道走。
我尋到承熹殿問他:陛下為何要將三姐姐的奏疏留中不發(fā)
你與三姨姐感情深厚,難道舍得她離開上京
當然舍得,臣妾希望三姐姐過自己喜歡的日子,莫被束縛在這方寸之地。
衛(wèi)峋突然生氣,指著我冷斥:
皇后這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你三姐姐姓薛,朕怎敢放虎歸山
我驚訝地看著他:三姐姐在平定衛(wèi)嶸叛亂之后,就將兵權(quán)上交了!難道您忘了不成
縉陽侯當年離開上京的時候,亦是單槍匹馬!
呵呵,原來她是害怕三姐姐再次聚集兵馬,威脅到他的統(tǒng)治。
可他忘了嗎
三姐姐當年離開上京是因為我們被幽禁,她是為了幫我們收攏兵權(quán),推翻衛(wèi)倬的壓制,才走上軍伍之路!
她為了我們?nèi)蓊伇M毀,被人指指點點。
可是,人永遠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我說得再多,衛(wèi)峋也聽不進去。
突然就沒有了繼續(xù)說下去的必要。
善善,我們一路走來殊為不易,朕只是怕了,朝堂之上再不能出現(xiàn)一個衛(wèi)倬那樣的人物了。你會理解朕的,對嗎
我苦笑,他對三姐姐忌憚至此,究竟是忌憚她的軍事才華,還是忌憚她姓薛
那么我呢那么薛令嘉呢
我們同樣都是薛氏女,為何薛令嘉就能隨意出承熹殿
而我堂堂中宮皇后,需要宮人稟告,得到允許之后,方可進入!
陛下說得是,是臣妾僭越了!
我一字一頓說完這句話,然后告退離開。
34
我望著窗外搖曳的竹影,枯坐了一整夜。
與其說衛(wèi)峋對三姐姐防備忌憚,倒不是說他防的是我。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他對我忌憚至此
怪不得我看長姐的信,他都要湊過來看一眼,問:你們姐妹都在說些什么呢
他害怕我這個做妻子的,效仿長姐一枚丹藥就將他送走!
怪不得我身邊的宮人,除了淡月,換了一波又一波。
因為只有淡月身家清白,對衛(wèi)峋沒有任何威脅。
北宮幽禁的那幾年,我們雖然偶爾鬧些別扭,但彼此信任、彼此依賴。
為什么出來之后,我們擁有了許多東西,但彼此的信任和情義反而都變了
明明最初不肯交付真心的人是我,可為何他就能這樣迅速地脫身,獨留我在原地狼狽
我的千秋宴上,群臣命婦齊聚慶賀,衛(wèi)峋也舉杯祝我芳齡永駐。
他命人用暖玉打造了一張席子,動情地說:
昔年朕與皇后困于北宮,皇后為照顧朕,落下了腿疾,時至今日,一到下雨下雪天都格外難捱,這張暖玉席是朕命能工巧匠打造的,希望能幫皇后緩解疼痛!
那時皇后身上只余一枚和田玉的平安扣,還是從小戴大的�;屎鬄榱私o我們換些炭火,就將那枚平安扣舍了出去,當時朕答應皇后,將來要送她一座玉山,如今總算兌現(xiàn)了。
群臣聽得感動不已,盛贊帝后鶼鰈情深,相隨與共!
內(nèi)外命婦更是聽得柔腸百轉(zhuǎn),恨不能用最豐富的辭藻稱贊這段生死不棄的愛情。
我的眼眶微紅,同樣深情地望著衛(wèi)峋,心里卻像下了一季的秋雨,又冷又潮。
薛令嘉端坐在一邊,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如今她已不是透明人,而是深得帝寵的淑妃娘娘。
就連衛(wèi)峋都時常對我感嘆:淑妃恬靜不爭,皇后要多多照拂,免得宮人們?yōu)殡y她。
我自然無有不應。
這兩年,我也算是看明白了,衛(wèi)峋被攝政王衛(wèi)倬的控制威嚇了多年,他最厭惡的就是心機深沉,手段凌厲之人。
我當年為他出主意,以巫蠱和丹藥扳倒衛(wèi)倬,算是一舉打碎了我們初見之時我純良溫柔的濾鏡。
35
他對薛令嘉的移情,何嘗不是在她身上尋找最初的薛令善。
我苦笑不已。
當年絕地求生的反殺,為我們夫妻掙到了生機,但也讓我的夫君對我生出了忌憚。
他嫌棄我手段陰毒!
璉兒三歲時,上京發(fā)生了疫病。
起初只是在西城的平民區(qū),直到撫幼堂有個小孩也感染了,陳女醫(yī)才驚覺這不是普通風寒。
她向我傳信稟告此事,語氣急迫。
我明白事情的嚴重性,立刻向衛(wèi)峋說明情況,同時請他關(guān)閉各個坊市,禁止人員流動。
太醫(yī)院內(nèi)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埋頭翻閱古籍,尋找藥方,反復試驗。
宮里到處都是濃濃的草藥味,還有行色匆匆、見人就躲的宮人。
我寫下諸多建議供他們參考試驗,譬如以生石灰消毒、所有人佩戴口巾、勤洗手、保持通風等等。
兩個月后,上京的疫病漸漸控制住了,我卻消瘦了許多。
撫幼堂有數(shù)百幼童,是此次疫病最為集中的地方。
沒人知道,上京城赫赫有名的撫幼堂是我十歲那年一手籌建的,后來持續(xù)資助照料。
直到被幽禁后,我自顧不暇,才無力經(jīng)營。
孩子們?nèi)玖艘卟�,我在宮里比誰都焦灼。
直到最后一個孩子康復,我才卸下心里沉重的包袱。
可就在這時,璉兒的奶娘進來稟告:殿下夜里發(fā)熱……至今也不見退……
我驚怒,拿起手邊的杯子就砸過去:
昨夜發(fā)熱!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
奶娘吞吞吐吐:娘娘……娘娘這些日子……也精神不大好……
閉嘴!本宮還沒死呢!就是死了只要是璉兒的事情,你們也不得疏忽!
我明白,她們是衛(wèi)峋的人,對我自然少了幾分敬畏。
若是趙氏還在,絕不會到璉兒發(fā)病才發(fā)現(xiàn)端倪!
可我已顧不上追究責任,疾步趕往側(cè)殿。
太醫(yī)已經(jīng)診治過了,看到我掀簾,皆噤若寒蟬,跪了一地請求發(fā)落。
我心中涌起不祥的預感。
36
此時,璉兒臉色潮紅,嘴唇干裂、呼吸急促,時不時咳一陣。
我望向陳太醫(yī),眼里滿是祈求。
陳太醫(yī)閉了閉眼,沉聲請罪:娘娘!太子殿下染了疫癥……
我眼前一黑,暈倒在了地上。
待我醒來,只有淡月服侍在側(cè)。
璉兒呢璉兒怎么樣
殿下還在發(fā)熱……太醫(yī)和宮人都一直照顧著……她聲音艱澀,欲言又止。
還有何事
陛下……陛下命人封了鳳翾宮……
啪……我手中的杯子應聲而落。
這是我當初的建議,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感染,接觸者皆原地隔離。
可我沒想到,衛(wèi)峋對我們母子也如此果斷。
他不是最疼愛璉兒嗎他不是說璉兒是他的命嗎
為什么這么輕易就放棄了
我掙扎著起身去照看璉兒,他的父親可以放棄他,我這個做母親的卻不能。
小小的人兒一對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看見我立刻委屈地哼唧:阿娘,我難受……
我的心如刀絞,用濕毛巾一遍遍給他擦拭手腳,不停地祈求上天,讓他盡快降溫,快點兒好起來吧!
藥湯喝了一碗又一碗,也不見起效。
小小的身軀蜷縮在我的懷里,靜夜寒涼,只有微弱的哭聲傳達著他的痛苦和不安。
終于在五天之后,璉兒不哭也不鬧了。
他臉色青白,小小的嘴唇緊緊地抿著,再也不會向我哭訴:阿娘,我難受!
我崩潰大哭,抱著他的尸體想要喚醒他、留住他,卻終究是徒勞……
璉兒這樣乖,又聰慧又機靈,知道我與衛(wèi)峋面和心不和,小小年紀已懂得在我們中間充當粘合劑。
我一個人獨坐窗前,他會手腳并用爬到我的膝上,將我從無盡的惆悵中扯出來。
上天難道就連這最后一點安慰,也不肯給我留嗎
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因為我們寄予了太多太重的責任,璉兒承受不住才早早地去了。
不然撫幼堂那么多孩子都扛過來了,為什么單單是最被精心照顧的璉兒,沒能扛過來呢
37
太子薨逝,本是國之大喪。
可因為璉兒是感染了疫病沒的,就連葬禮也是草草了事。
衛(wèi)峋以口巾覆面,出席喪儀,卻連璉兒的棺槨也不敢靠近。
又過了兩個月,上京感染了疫癥的患者全部痊愈。
衛(wèi)峋才到鳳翾宮來看望我。
殘燭在龍袍和鳳帔間搖曳,我一夜白頭,衛(wèi)峋也瘦得可怕,龍袍穿在身上,竟有些晃蕩。
我們久久相對,卻不知從何開口。
所有翻涌的質(zhì)問都融進彼此眼底的暗潮中,最后化作一把利刃,斬斷了我們之間最后的情意。
這一刀太狠了,裹著我們嫡長子的鮮血!
我永遠都不能原諒他,璉兒病重時,他連一眼都不敢看,還命人封禁了鳳翾宮!
更不會原諒,璉兒偶爾清醒,詢問:爹爹怎么不來看我時,我只能尋找拙劣的借口敷衍他!
我嫁給衛(wèi)峋,本身就是一場權(quán)利的博弈和妥協(xié)。
最大的價值,就是生下一個有著衛(wèi)氏和薛氏雙重血脈的繼承人。
爹爹終究是要愧對薛氏先祖了,因為我絕不可能再為衛(wèi)峋生孩子。
我甚至都不想再看那個男人一眼。
直到許多天以后,我才恍然發(fā)現(xiàn),很久都沒有看見薛令嘉了。
隨口詢問淡月:淑妃許久未見,不知是何緣故
一場疫癥之后,身邊不少人都不見了,我擔心薛令嘉該不會也感染了吧
淡月是個老實孩子,不會撒謊只會顧左右而言他。
我的心跳加速,總覺得又是一個不祥的預感。
再三逼問之下,她才告訴我:
淑妃娘娘懷了身孕,陛下讓她閉宮休養(yǎng)。
幾個月了我的聲音十分冷靜地可怕。
快……快七個月了……
璉兒染病至今,整整150天!
怪不得衛(wèi)峋要封鳳翾宮,原來是害怕給他心愛的妃子和未出生的孩子染上。
我發(fā)出悲涼的大笑,笑著笑著卻吐出了一口鮮血。
月白色的鳳袍,染上點點紅梅,恰如初嫁那年。
原來,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璉兒也一樣。
38
我昏迷著不肯醒來,但意識卻十分清醒。
我甚至能聽到衛(wèi)峋色厲內(nèi)荏地質(zhì)問太醫(yī):皇后為什么一直醒不過來你們這幫蠢材!
聽到宮人和太醫(yī)紛紛跪在地上請罪;
聽到阿娘和姐姐坐在床前啜泣;
而我聽的最多的是,衛(wèi)峋每天晚上訴說自己的不得已,哀求我快點醒過來。
只是,我再也不會心疼他了!
我這一生的悲劇,就是從心疼他開始的。
衛(wèi)峋將奏折都搬到了鳳翾宮,面見朝臣也是在鳳翾宮的偏殿。
閑暇的時候他還會追問淡月,我和撫幼堂的事情,孩子們對我的親近與感激。
聽說我病了,撫幼堂的孩子們自發(fā)地組織起來,一人抄了一遍藥師咒,足足裝了幾大箱。
每每此時,淡月就一臉冷嘲:陛下這是念起娘娘的好了可惜晚了!
漪嵐宮的宮人在外頭大聲稟告:
陛下,我們娘娘要生了!求您去看看她!
衛(wèi)峋疾步走出去,站在廊下呵斥:吵什么吵朕不是太醫(yī),更不會替她生孩子!
男人一旦涼薄起來,能把周圍的空氣都凝結(jié)成霜。
漪嵐宮宮人的請求,就這樣被凍在嘴邊。
夜里,我終于睜開了沉重的眼皮。
淡月驚喜地問:娘娘你醒了嗎你終于醒過來了。
她去喊太醫(yī),這時衛(wèi)峋已想一陣風似的跑到了我的床前。
可我根本不想看見他,艱難地拉動寢被覆面拒絕。
衛(wèi)峋輕輕地扯了扯被子,聲音艱澀:善善,不要這樣好嗎我……我……
我沒有說話,只將寢被攥得更緊。
我后悔了,后悔在相依為命的歲月里,將自己的真心送出去。
衛(wèi)峋不自覺地退后兩步:你要是不想看到我,我就去偏殿,你把寢被放下來,不要捂壞自己。
我沒動,衛(wèi)峋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又后退幾步。
淡月進來狠狠地將衛(wèi)峋推開:
出去!娘娘不想看到你,你把娘娘害得還不夠嗎你還想讓她捂壞不成
衛(wèi)峋踉踉蹌蹌地出去了,他知道,我恨他!
終章
那天夜里薛令嘉生下了一個孱弱的皇子。
她還不到產(chǎn)期,想必是我吐血昏迷嚇到了她。
而衛(wèi)峋對她態(tài)度大變,更是加劇了心理負擔,以至于早產(chǎn)。
一直到小皇子的滿月禮時,衛(wèi)峋才在群臣一次次的請求之下,看了那個孩子一眼。
我的身體十分虛弱,陳太醫(yī)說我郁結(jié)于心,已有油盡燈枯之相。
他向衛(wèi)峋建議:娘娘身體虛寒,最好能尋一處溫暖的溫泉莊子養(yǎng)病。
衛(wèi)峋考慮許久,終于答應讓我移到長姐當年的春歸別院長居。
那是長姐及笄時,爹爹送給長姐的禮物,上京城最大最奢華的溫泉莊子。
長姐被收回公主封號時,這座皇家別院也被收回了。
當年,我正是在這座別院里,聽到兩個侍女的閑話。
第一次知道了我和衛(wèi)峋的聯(lián)姻,從始至終就是一場政治交易。
爹爹用我換了安穩(wěn),衛(wèi)氏用我掩蓋篡位的卑鄙。
那時,我警告自己,既然改變不了命運,那就守住自己的心。
可惜,卻在朝夕相處,尤其是幽禁困頓的歲月里。
清醒地沉淪著,將一場場戲當了真。
最終一敗涂地!
有人說,戀愛腦屬于腦子有問題,清醒的戀愛腦屬于心理有問題。
我就是那個心理有問題的人,明知是火,卻放縱自己撲上去。
這代價,太大了!
我馬上就要離開這里了,皇后的鑾駕已準備啟程。
衛(wèi)峋站在窗外低聲哀求:善善,求你讓我看一眼吧,就一眼!
我閉了閉眼睛,最終只留下了六個字:死生不復相見。
衛(wèi)峋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擊,踉蹌兩步,撫著窗欞才站穩(wěn)。
淡月看了我一眼,隨后高聲吩咐:啟程吧!
車馬轆轆而行,將那過往和重重宮闕全部留在了身后。
(正文完)
番外一:衛(wèi)峋篇
景熙十七年的暮春,滿城柳絮紛飛。
我和往常一樣,穿上銀絲暗紋長袍,頭戴玉環(huán)云紋金冠,準備出發(fā)去春歸別院。
這些年,善善一次都不肯見我,但我依然每天風雨無阻地去。
哪怕只是在院墻外站站也好。
善善年輕時就最喜歡我這樣的裝束,總是暗暗覷了一眼又一眼,眸中盡是欣賞。
我像貓捉老鼠一樣猛地回頭望去,她便迅速轉(zhuǎn)過眼睛,眼珠子裝作很忙的樣子。
她是溫婉嫻靜的淑女,就算喜歡俊逸風流的男子,也不想被人笑話不夠矜持。
但她同樣單純誠摯,讓人一眼就將心思望到了底。
而我最欣賞的是,她對弱者憐憫援助,對卑賤者亦能平等視之。
我也是直到后來,才知道上京城收容數(shù)百棄嬰的撫幼堂,是她十歲時籌建資助的。
而我們第一次見面,亦是在那里。
每逢寒冬臘月,阿娘和許多上京貴婦一樣,會向撫幼堂、濟慈院之類的機構(gòu)捐助些糧食寢被,以提高自家聲望,博一個仁善厚道的美名。
這不過是一場表演,沒人會真的在意。
有一回,我替阿娘向撫幼堂送東西時,遇見了一個女孩,她衣著精致,一看便知家世優(yōu)渥。
但她與那些幼童玩耍嬉戲,十分熟稔。
一個三四歲的女童跑到她的裙裾邊,她含笑著拿出自己的手帕幫其擦鼻涕,并嗔道:
出來堆雪人要記得穿厚些,不然染了風寒,要吃很苦的藥藥。
那一眼,我就動心了。
只有落入凡間的仙女,才會有這般柔軟的心腸吧!
得知伯父已為我選好未婚妻時,我第一次對他生出逆反之心,我只想娶我的小仙女。
卻不想春日宴上,伯父指著小仙女,對我說:那便是你的未婚妻珵陽公主。
腦子簡直都要炸開了,我幸福地要暈過去了。
不久之后,衛(wèi)氏和皇族的博弈更加激烈。
我意識到,衛(wèi)氏對薛氏江山覬覦多年,遲早會有一戰(zhàn)。
伯父當了二十年大司馬了,他不想辛苦一生為別人做嫁衣,他想讓那些驕傲的世家匍匐在衛(wèi)氏腳下。
那么,我們的感情該何去何從
成婚之初,我對她極盡呵護,想讓我的小仙女幸福一點,再幸福一點。
這樣,當她得知真相時,會不會少恨一些
善善果然心地純善,她當然恨我們衛(wèi)氏謀朝篡位,可她又覺得江山平穩(wěn)過度,百姓少些傷亡,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她沒有向我發(fā)泄恨意,只是求我保全她的家人。
善善知足常樂,可我不甘心做個傀儡皇帝,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
我漸漸布局自己的人手,想要脫離伯父的掌控,可惜以慘敗告終。
承熹殿上,伯父提議為善善另擇新夫。
她顫抖著手痛斥伯父,對我極力維護。
那一刻,我覺得她不只是善良溫柔的小仙女,更是光芒四射的鳳凰,在火焰中獵獵起舞。
幽禁北宮數(shù)年,是我一生最辛苦的時候,但也是最幸福的時候。
我能感受到,善善對我不再是喜歡中夾雜些許抗拒。
而是將一片真心全部袒露在我面前。
可是,又是在什么時候開始,我對她的真心不再視若珍寶呢
大概是她平靜地說出,用巫蠱和丹藥謀害伯父,嫁禍衛(wèi)嶸的時候吧!
當時衛(wèi)嶸覬覦善善,所以當善善說出要嫁禍衛(wèi)嶸,我欣喜若狂,并不覺得此計毒辣。
可當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畏懼了半生的伯父,變成了個活死人,而衛(wèi)嶸斷了一臂,又被善善的三姐一槍斃命時。
我將這份畏懼轉(zhuǎn)移到了善善身上。
我驚覺,她不是我想的那樣單純無害。
于是我躲著她,甚至開始寵愛淑妃。
淑妃才是真正的柔弱,命死浮萍。
她自出生起就被幽禁在山南別院,長大后又被伯父送給我做侍妾,即使成為淑妃,也連一只螞蟻都不敢踩。
我和淑妃在一起,沒有提心吊膽,頭頂懸的劍似乎移開了。
善善不喜歡淑妃,她年輕時連那些邋遢卑賤的棄嬰都喜歡,為什么就不能對淑妃多些寬和
可見,這溫良純善未必是真。
善善為我生下了嫡長子,江山后繼有人,我欣喜若狂。
因為我們有了孩子,就會有共同的利益,她便對我少了幾分威脅。
我試著想回到從前。
可人的畏懼之心,有時候由不得自己。
明明心里很清楚,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保!為了我!
可我根本控制不了,就像幼時面對伯父一樣。
上京一場疫癥,我親眼看到善善和那些太醫(yī)宵衣旰食、夙夜不寐地尋求良方。
我也是那時才知,善善十歲就籌建資助撫幼堂,一直到我們幽禁北宮才自顧不暇。
原來,她根本不是我以為的毒婦!
是我的懦弱無能,蒙蔽了雙眼。
當我還在思考該如何挽回夫妻感情時,我們的璉兒出了意外,感染了疫癥。
恰好,當時淑妃懷孕了。
我只想早些結(jié)束這場疫癥,善善提出的封禁之法,對于阻止疫癥蔓延十分有效。
所以并未多想就直接封禁了鳳翾宮。
我以為善善查了那么多醫(yī)術(shù),想的那些法子對疫癥十分有效,身邊還有那么多有經(jīng)驗的太醫(yī)。
她把撫幼堂那么多小孩都救回來了,難道還救不回自己的親生兒子嗎
可偏偏,出了意外,璉兒沒能救回來。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當場吐血,差點追隨璉兒去了。
我早已查清,璉兒感染之后,奶娘疏于照顧,直到發(fā)熱才想起請?zhí)t(yī),稟告善善。
善善一定會恨我,我將璉兒身邊的人全換了,可她們并沒有照顧好他。
璉兒的葬禮我掙扎著起身,想要送他最后一程。
可臨了,我卻不敢看他!也無顏看他!
是我自以為是地封禁了鳳翾宮,讓璉兒在最后一刻都沒有父親陪伴。
是我的疏忽,害了我的孩子!
我這種自私懦弱的人,本就不配為父。
善善在得知淑妃懷孕后,吐血昏迷了許多天。
那時我才清醒地認識到自己錯得離譜!自己做了無可挽回之事。
我徹底地失去了善善,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珍寶。
她蘇醒后,不肯見我,就算錦被覆面,也不肯看見我這張令人憎惡的臉。
后來,陳太醫(yī)提出善善在宮中不宜養(yǎng)病,我明白這只是借口。
這座宮闕有我,有淑妃,有淑妃的孩子。
全是善善不想面對的人。
而這座宮闕,也見證了善善不斷失去的一生。
她失去了最純真無邪的歲月,從一個爹娘掌心的寶貝,變成了政治交易的籌碼;
她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丈夫,從年少情深走到了破鏡分釵;
她失去了最珍愛的兒子,一個人抱著他的尸體直至僵冷。
善善對我說出:死生不復相見。
那一刻,我一生的幸福的歡樂都隨之而去。
我的前半生已足夠自私卑鄙,善善不想看見我,便成全她吧!
我只愿,她的余生能開懷一些。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每天處理完朝政都要騎快馬到春歸別院。
哪怕只是在院墻外轉(zhuǎn)悠一圈,都覺得無比心安。
就像此時,我穿戴一新,系好玉帶,準備出門。
這時,一名宮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跪在我的腳下痛呼:皇后娘娘,歿了……
嗡地一聲,我的腦子炸開了!
眼前的一切突然變成了灰白色,周圍的聲音飄忽,離我越來越遠。
當我醒來時,善善的棺槨已經(jīng)運回了宮城。
在鉛灰色的晨霧里,哀樂震天,紙錢飛舞,宮人們壓抑不住嗚咽。
我站在承熹殿前,玄色龍袍被霧氣洇濕,一切恍如蕉葉覆鹿,虛幻一場。
七七四十九天,直到善善的棺槨要送入皇陵安葬,我都不愿清醒過來。
送葬的隊伍經(jīng)過重重宮闕,滿城柳絮如雪紛飛,恍如三年前那個訣別的清晨。
番外二:薛令嘉篇
景熙十七年暮春,皇后娘娘歿了。
同年秋,陛下也駕崩了。
我三歲的兒子被擁立為帝,我亦成了尊貴無比的太后娘娘。
我本該高興的,父親汲汲營營一生,就想做皇帝。
他沒有實現(xiàn)的夢想,他的外孫意外實現(xiàn)了。
可我并沒有覺得很開心。
權(quán)利的斗爭就像一臺巨大的絞肉機,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好人、壞人,都會被卷進去,然后尸骨無存。
我的父親就是這樣。
他是宣帝次子,為爭皇位弒父殺兄。
為與諸王抗衡,又命人炸毀黃河堤壩,無數(shù)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
而我這喪心病狂的父親,最終也被大司馬衛(wèi)倬射殺,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他倒是死得痛快,卻害得一家子女眷被囚禁,一生都背負罪孽。
我從出生起,就在山南別院幽禁。
我餓過肚子,為了爭一個饅頭,被姐姐們按住打。
我受過凍,冬日洗衣只有冷水,凍瘡生了一層又一層,即使如今貴為太后,也指節(jié)粗大。
我的親叔叔是昭文帝,他是父親叔伯死絕后,被大司馬扶上皇位的傀儡皇帝。
可即使是傀儡皇帝的女兒,也和我們姐妹有著云泥之別。
我最常見到的是三姐姐縉陽公主,她的生母和我的生母是姨表姐妹,所以時常暗中接濟我們母女。
我還見過七妹妹珵陽公主,她是叔父捧在手心里的寶。
可我沒想到,有一天我們會共事一夫。
那天,崔尚宮來山南別院為陛下挑選侍妾,誕育子嗣。
陛下是珵陽公主、也就是如今皇后娘娘的夫君,更是我的堂妹夫。
可我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想離開山南別院,去哪里都行。
二十年如一日的幽禁,已經(jīng)把我逼瘋了。
那天,我給兩位姐姐吃了腐壞的食物,導致她們上吐下瀉;
我嚇唬另外一個姐姐,我們是罪臣之女,給皇帝做侍妾,是要去母留子的;
還將一個姐姐綁在柴房,嘴里塞了一把稻草。
崔尚宮就像養(yǎng)蠱一樣,看著我們姐妹互相攻訐、陷害。
她選了我這個最狠的,還說:宮里的娘娘就應該像您一樣,才能活得長久,不識時務者終將被拋棄。
我知道她說的是皇后娘娘薛令善,我的堂妹。
可我從沒打算主動陷害她,若不是為了活著,誰愿意做這骯臟的事情。
皇后娘娘不喜歡我,沒有人會喜歡自己夫君的侍妾;
但她也不討厭我,她明白我的不得已。
我以為我們會相安無事過一生。
可我沒想到她的夫君是個懦夫,她用計幫他除掉了攝政王衛(wèi)倬,讓他重掌皇權(quán)。
那個男人卻嫌她手段狠辣陰毒!
真可笑,男人發(fā)動宮變叛亂就不狠辣,女人用計就是陰毒。
他居然會摟著我喟嘆:皇后手段太多,還是在你這里待得舒心。
我簡直都要笑了,如果不是因為他能給我尊榮和金銀,我會讓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狠辣陰毒。
而且,誰說我的手段不如皇后娘娘呢
你看,咱們的英明睿智的陛下不就認為我是柔弱無害的菟絲花嗎
其實,柔弱并不代表無害。
我依附于他,一有機會就攀援而上,不正是因為他有價值,能給我提供養(yǎng)分嗎
一旦養(yǎng)分被吸干凈,我會跑得比誰都快。
當皇后娘娘忙于疫癥時,我懷孕了。
起初我十分歡喜,在這宮闕之中,唯有自己的血脈才值得依靠。
可當?shù)弥拥钕仑舱蹠r,我心里十分難過。
我其實很喜歡那個孩子,乖巧聰慧,會將手心里捏得稀碎的點心遞給我,奶聲奶氣說:
淑娘娘,您嘗一嘗,很好吃的!
皇后娘娘嗔怪他:你自己捏碎了,就不能再給別人吃了!
小殿下眨巴眨巴眼睛,拍掉手上的碎屑,將整個盤子端給我,還像模像樣地說:淑娘娘,您嘗這個!
可是這樣好的孩子,居然會被病魔奪走!
我知道,皇后娘娘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
她的夫君,為了我和我的孩子,在她們母子最需要他的時候,拋下了她們。
如果是我,我會恨死那個男人和那對母子!
可是皇后娘娘并沒有向我們母子出手,她把自己憂郁而死。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用死懲罰那個男人。
我只覺得,真不值得!
那個男人最后倒是做足了深情。
三年如一日,每天都要跑到春歸別院上演一出深情的戲碼。
更是在皇后娘娘薨逝后,他形容枯槁,緊跟著也去了。
史官修史,寫下這樣一段話:
帝后失和,終至決裂�;屎筠�,帝心甚悲,不復臨朝,唯念皇后之德,悔恨交加。未幾,帝亦崩,可謂情深不壽,無限唏噓。
我冷笑一聲,果然歷史是被隨心修飾的。
就跟男人的嘴一樣,不可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