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程遠站在醫(yī)院走廊的窗邊,指間夾著一根煙。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像極了他此刻的心情。消毒水味刺激著他的鼻腔,遠處傳來孩子的哭聲和護士匆忙的腳步聲。
程先生,您女兒這個月的治療費還沒交。護士站的王護士叫住了他,主任說如果再不繳費,下周的化療可能就要推遲了。
程遠將香煙捏得變形。我知道了,明天,明天一定交上。
走出醫(yī)院大門,程遠摸出手機,看著信用卡的催還款短信,只覺得老天給他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
一年前,他還是鎮(zhèn)上的小學美術老師,有著體面的收入和幸福的家庭。
直到去年,六歲的女兒小雨被確診為急性白血病,一切都變了。
他的妻子林妍,在小雨第三次化療后就不辭而別了。
程遠去農(nóng)村里的娘家找過妻子,老丈人說林妍沒回來,可他分明看到屋里掛著林妍的風衣。
老兩口最終給他五千塊錢,就把他打發(fā)走了。
那天他坐著漫長的公交回到家,看到小雨再度發(fā)燒,扯住他的衣袖哭喊:爸爸,我難受
時,他心煩意亂,竟把手伸到了小雨的脖子上,漸漸掐緊,直到小雨掙扎,他才恍然松開手。
手機震動打斷了他的回憶。
是一條微信:老程,上次那事考慮得怎么樣了張?zhí)呀?jīng)上鉤了。
程遠喉結(jié)滾動,拇指按住屏幕裂紋上的上鉤二字。
他沖進簡陋的地下室——為了照顧女兒,他辭去工作,到了大城市,在醫(yī)院附近租了間地下室。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昏黃的燈光下,他頭發(fā)凌亂,眉眼確實與小鮮肉周子軒八分像,可總覺得少了些什么——他翻出照片看了看,眼尾上少了一顆痣。
他舉著妻子的眉筆,手指發(fā)抖總是點歪,直到老馬過來敲他那出租屋的破鐵門,他還沒有點好。
最后是老馬給他點的,又望著他無奈地笑:你這蓬頭垢面的可不行,哪里像個明星。
老馬開著輛掉漆的二手馬自達,載著程遠去了巷尾理發(fā)店。
小妹嚼著口香糖,照著周子軒的發(fā)型給他剪頭化妝,超短裙隨著動作往上竄。
快弄完時,老馬打量著程遠,在小妹屁股上掐了一把:你這手藝真好,整的真像。
小妹趁機從背后環(huán)住他,豐滿壓在他脊梁骨上:真有抱明星的感覺呢。
程遠能猜出她和老馬的錢色關系,莫名泛起惡心,一把扯掉了身上的罩布,沖出門外。
你發(fā)什么瘋!老馬追出來拽他。
我不干了。程遠唾了口吐沫。
你他媽有病吧老馬瞪起了眼睛,我好不容易給你搭的線,不想給孩子治病了
程遠咬著煙嘴,盯著老馬禿頂在陽光下的油光。
自己跟老馬不同,他心里勸慰著自己,老馬是心術不正,他是生活所迫。
為了照顧女兒,他只能間斷的在片場做布景掙錢,老馬就是他在橫店認識的。
老馬說他長得像周子軒——前陣子紅躁一時的耽改劇演員,因為在片場耍大牌,被金主封殺了。
老馬起了歪心思,想和他同伙,冒充周子軒搞詐騙,專騙富婆錢,他說自己是專業(yè)的——他曾因詐騙入獄五年,如今還想重操舊業(yè)。
程遠嫌惡老馬的人品,卻被他的計劃說心動了,最后兩人一拍即合,他扮演周子軒,老馬扮演經(jīng)紀人。
老馬揣測著他神色,試探道:要不,我讓你一點你我一三分賬
程遠依舊不吱聲,只是猛吸了兩口煙。
老馬猜出了他是在自個別扭,撞了他胳膊:行了,帶套了嗎搞懷孕可就麻煩了。
程遠臉上發(fā)燒:包里有大衛(wèi)。
老馬忍不住笑出聲來:寒磣誰呢后車廂有高仿的愛馬仕包,里面有岡本,超薄的,一會再租個好車,錢事后分攤啊。
程遠臉上更燒了:隨便你吧。
去見張?zhí)耐局�,老馬耐心教著程遠玩弄女人的話術,程遠心里忐忑地聽著,總覺得自己這內(nèi)向拘謹?shù)男愿窀揪脱莶怀鰜�,到了酒店門口,又想臨陣脫逃,是老馬把他強扯進去的。
張淑華四十多了,胖的像頭豬,她說程遠和印象里周子軒的不太一樣,老馬急忙解釋,說電視上有濾鏡,肯定和真人有差別。
張淑華沒再質(zhì)疑,說自己是他的粉絲,想聽他唱首歌,就唱他演電視劇的主題曲,程遠滿頭大汗,吐不出來半個字,他覺得已經(jīng)露餡了,剛想坦白從寬,老馬適時的打圓場道:
張姐多見諒,他上月母親剛走,父親又被診斷出心臟病,所以在片場情緒失控,現(xiàn)在還欠著三百萬違約金,沒心情唱歌.....
原來如此,真可憐。張淑華說著,手就攀上程遠的俊臉,姐說不定能幫你。
之后的事,水到渠成,程遠給她看了體檢報告,就和她去了早就預定好的房間……
事后,張淑華要給他轉(zhuǎn)錢,程遠沒要——老馬說這叫欲擒故縱。
……
張淑華離開后,程遠在賓館的盥洗臺前漱口,才瞥見化妝鏡里假痣已經(jīng)暈開了,像只死蚊子,幸虧張淑華好像沒注意,得買個防水的了。
老馬過來拍他肩:沒事,哥們,晚上我給你找個美妞補補。
程遠打開水龍頭,淋了老馬一身水:你出去下,我要洗澡。
程遠洗完澡,老馬把安裝在紙巾盒內(nèi)的攝像頭視頻給程遠看——床笫間白肉翻涌,張淑華脖頸上的白金項鏈耀眼,程遠的屁股上卻有兩塊黑印子,動作笨拙的像剛下田的耕牛——這讓他覺得羞恥,趕忙別過頭去。
滾一邊去,行嗎。
老馬看出他又鬧情緒了,安撫道:咱這叫替天行道,她老公做建材的,錢臟著呢。先騙她,騙不到,就拿這視頻勒索,肯定能大賺一筆。
程遠看他肥厚的嘴唇濺出唾沫星子,感到十分嫌惡,可他沒反駁。
從那天起,他聽從老馬的撩妹方案,開始扮演起純情小狼狗,每天報著早安,發(fā)著土味情話:姐姐的香水真好聞,期待再見到你。
可接兩天,張淑華都沒有回復他——看來他表現(xiàn)太差了,程遠心里失落,像個失寵的男妾。
為了討這位富婆歡心,他憑借記憶,翻出女兒的蠟筆畫了一幅張淑華的肖像——他學過美術。
畫中人抱著貓,眼尾的皺紋展的溫柔——那晚張淑華確實這樣笑著,鼓勵他要放松。
他其實并不討厭張淑華,只是不適應賣身。
父母在他上學時相繼離世,他很缺愛,總是讓人騙感情,他覺得自己就被妻子騙了,結(jié)婚時,他給親家二十五萬彩禮——父母留下的遺產(chǎn),可女兒生病后,岳父只拿出五萬,說是蓋房花光了。
騙子,一家人全是騙子!
程遠這樣想著,給自己鼓氣,只有騙子才能活的好,所以他也要當騙子。
他在病房完成作品時,小雨在旁邊看著,問道:爸爸,為什么你要畫個胖女人
程遠吞吞吐吐:她是天使……你看西方的天使都這么胖的。
小雨一臉好奇:天使是什么
程遠只好胡編,說天使是神的使者,只要誠心祈禱天使就會實現(xiàn)她的愿望。
小雨信以為真,按照他說的扣起十指祈禱:那我希望天使把我的病治好,爸爸一定會很開心。
程遠聽后,眼淚差點落下來,他心里咒罵道:真該死,你要是不這么懂事,我就有理由和你媽一樣不管你了。
他從和女兒的對話中獲得了靈感,給那張淑華發(fā)畫像時,附言道:透過你的眼睛,我仿佛看見了生命中的天使。
可張淑華還是沒回應,程遠失望透頂,他走到了醫(yī)院下面的花園里散心,老馬給他打電話,商量拿小視頻勒索張淑華的事,然而就在這時,他看到張淑華向他迎面走來。
程遠慌忙掛斷電話,想起自己沒點痣,扭頭就想逃跑,張淑華叫住了他。
你來這里做什么
程遠心虛的壓低帽檐:照顧父親,你呢
老頭病了,我得陪他。張淑華氣急敗壞的跺腳,該!那么多情人,一個也不來,現(xiàn)在知道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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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天涯淪落人。
程遠良心不安了起來,低下頭。
姐姐收到我信息了嗎
老頭一直盯著,我又忙,沒看微信。
這是敷衍。
程遠悲哀的想著,可他還是想為自己爭取一下:我給姐姐畫了幅畫,希望姐姐能看看……
張淑華點點頭,就離開了,程遠呆呆望著她搖搖晃晃的背影——她非得穿高跟鞋,說是做總裁夫人要優(yōu)雅,可明明笨拙的像只肥鵝。
老馬后來又發(fā)微信過來,問他要不要實施勒索。
再等等。程遠回復道,只要沒被拉黑就有希望。
……
程遠決定主動出擊。
他從手機上查到張淑華的老公下午在會展廳有重要的行業(yè)會議,如果老公生病了,張淑華很可能代為參加。
他早早地到達會場門口等待,為了維持明星人設,特地帶了墨鏡和帽子。
他等到天快黑了,才看到張淑華從會場里出來,他沖上前,撐住即將關閉的車門,摘下墨鏡,向她展現(xiàn)一個自以為好看的笑容。
張淑華頗為驚訝,隨即遣退了司機,讓程遠開車載她回家。
以后別這樣。張淑華似乎有些不悅。
我只是...太想見姐姐了。話說出口時,程遠都覺得害臊。
我喜歡那幅畫。張淑華不置可否,滑著手機屏幕,比那些復制粘貼的情話真誠多了。
程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會做飯嗎這兩天我家保姆請假了。張淑華突然問道。
還行。
程遠的廚藝被啥也不干的妻子練出來了,他想起老馬的話,腆臉補充道,只要姐姐想吃的,天上的月亮,我也拽下來燉了。
張淑華笑出聲:前面橋洞右轉(zhuǎn)。她的指甲摸上程遠的大腿,讓我看看你這兩天有沒有進步。
程遠當然明白這個暗示。
橋洞的陰影吞沒車廂時,程遠想起小雨的化療單,附身時格外賣力,把這兩天從小電影里補習的知識都用在了她身上。
事后張淑華汗?jié)竦木戆l(fā)貼在他胸前,聲音里帶著饜足的慵懶:記住,我的小狼狗...只能有一個主人。
程遠乖乖嗯了聲,帶著幾分真切——他還要照顧小雨,光是應付張淑華就耗盡了精力:要記住周子軒的資料,不漏出破綻,要觀察她的喜好,句句討她歡心。
先可著一個女人騙吧,我是騙子,不是鴨,他自我安慰道。
……
兩人關系迅速升溫,程遠在老馬的指導下,漸漸掌握了要錢的藝術。
他學會在張淑華泡澡時不經(jīng)意提起電影贊助,在給她涂指甲油時為難地說起公關費……張淑華總是瞇眼笑,也不多問,便給他打了錢。
小雨的化療費就這樣一筆筆到賬,直到某個下午——程遠收到了醫(yī)院的噩耗,化療失敗了,小雨的白血病復發(fā)了,醫(yī)生說如果不進行骨髓移植,只有三個月的性命了。
可骨髓移植需要上百萬。
那天云層壓得很低,程遠吻著張淑華頸后贅肉,說有個著名導演看中自己,但要三百萬疏通關系。
等這部戲拍成了,我定能東山再起。到時候,姐姐和那個渣老頭離婚,我們?nèi)ハ耐亩让墼隆?br />
他第一次騙這么多錢,忐忑不安,從背后環(huán)住她時,肌肉都在微抖。
張淑華轉(zhuǎn)身,捧住程遠的臉細細端詳:油嘴滑舌的小騙子,你真的會娶我嗎
小騙子程遠心臟猛跳,不知道她是在調(diào)侃自己還是……
他豎起三指,勉強擠出承諾:我發(fā)誓。
張淑華笑得像個春心蕩漾的少女:好吧,就沖你這句,都依你。
第二天清晨,手機彈出三百萬到賬提醒。
他狂奔到醫(yī)院摟住女兒,淚水洇濕了病號服:小雨,天使顯靈了,你有救了。
在等待骨髓配型的日子里,他覺得醫(yī)院的消毒水氣味都變得清新起來。
張淑華對他的邀約越發(fā)頻繁,但他覺得該斷了,再這樣下去,早晚露餡。
他要求老馬當面刪除那天的隱私視頻,并給他分了六十萬。
之后,他翻著張淑華的微信,本想拉黑,可看到那條想你了。的信息時,心軟了下來,決定再陪她最后一次。
那次纏綿,他把房事刻意延長,仿佛多流一滴汗就能沖刷掉心里的負罪感——盡管采集骨髓后的腰背酸痛折磨著他。
怎料到,這一延長倒出了事,張淑華出差的丈夫意外歸來,將正在偷情的二人當場捉住,程遠顧不上穿衣,抓起手機奪門而逃,身后張淑華的哭喊聲灼燒著他的后背。
他裹著不知誰家晾曬的床單,躲在小區(qū)地下車庫給老馬打電話,想讓人來接他,接聽的卻是理發(fā)店小妹,說警察把老馬拷走了。
他聽后,腦袋嗡的一聲。
那禿子有點錢就嘚瑟,非得和人搞地下賭場……小妹操著一口方言補充道。
程遠擔心張淑華會發(fā)現(xiàn)騙局,擔心老馬會供出自己,更擔心小雨的手術無法完成。
他把張淑華拉黑,更換了手機號,去銀行取出那二百四十萬,拖著裝滿錢的行李箱直奔醫(yī)院。
爸帶你去外地的醫(yī)院。他搖醒病床上熟睡的女兒,聲音發(fā)顫。
病床上的小雨揉著眼睛,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程先生。主治醫(yī)師推門而入,您和孩子的配型報告出來了。
他看向小雨,表情復雜:出去說
在醫(yī)生辦公室內(nèi),程遠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他和小雨HLA完全不匹配,小雨和他沒有血緣關系。
你們一定是查錯了!他瞪大眼睛,神經(jīng)質(zhì)的重復這句話。
醫(yī)生同情的看著他,讓他出去冷靜先一下。
……
程遠站在走廊的窗邊,外面下著大雨,灰暗的天空裂開一道閃電,照亮了他慘白的臉。
太好了...他喃喃自語,聲音淹沒在雷聲中,她不是我的孩子...她的病和我基因無關……
雨水順著窗玻璃蜿蜒而下,像他臉上未干的淚痕。
我可以走了...帶著那二百四十萬...他盯著窗外的暴雨,仿佛看到自己逃離的身影,我可以重新開始...
二百四十萬,足夠他遠走高飛,足夠他忘記這一切——醫(yī)院的消毒水味,化療的痛苦呻吟,還有那個叫他爸爸的小女孩。
爸爸!
一個稚嫩的聲音穿透雨聲。
程遠轉(zhuǎn)身,看到小雨手里舉著一個削得坑坑洼洼的蘋果,臉上帶著驕傲的笑容。
你看,隔壁床的阿姨教我的!小雨踮起腳把蘋果捧在他面前。
這是我削的第一個蘋果,沒舍得吃,想留給爸爸吃...
程遠低頭看著那個蘋果。
果肉被削得七零八落,上面還沾著一點血跡——小雨不小心割到了手指。
程遠的視線模糊了。
他想起三個月前,小雨第一次化療后嘔吐不止,卻還對他笑著說爸爸我沒事;想起每個難熬的夜晚,小女孩拍拍他的肩爸爸別擔心,我會好起來的...
雨水拍打窗戶的聲音變得遙遠。
他蹲下身,緊緊抱住小雨,淚水打濕了孩子的病號服。
爸爸小雨困惑地拍著他的背,你怎么哭了是我削的不好嗎
不...很好...程遠哽咽著,捧起小雨的臉,爸爸帶你走...爸爸會想辦法...爸爸一定會救你...
窗外的暴雨更猛烈了,閃電照亮了走廊。
程遠抱起小雨,她輕得可怕,卻暖得安心。
他現(xiàn)在終于知道了,不是小雨離不開他,是他離不開小雨。
這是他在世間唯一的牽掛了。
……
程遠帶著小雨連夜逃離了那座城市。
在開往南方的火車上,小雨靠在他懷里睡得不安穩(wěn),時不時因高燒而驚顫。
他每天給岳父母家打幾十個電話,老人終于松口:她在林鎮(zhèn)紡織廠......你別再來電了。
安頓好小雨住院后,程遠把裝錢的行李箱藏在出租屋的床底下。
他去了林鎮(zhèn),程遠在紡織廠宿舍樓下等了三天,終于看見林妍踩著拖鞋出來倒臟水。
他直接攔住她,說小雨需要她捐贈骨髓。
林妍盯著程遠滿臉的胡茬:治不好的,醫(yī)生說過移植也可能復發(fā)的,白費力氣。
程遠膝蓋砸在了水泥地上。
路過工人們竊竊私語,極少見一個大男人當街給女人下跪。
你瘋了林妍臉通紅,壓低聲音拽他,那不是你的種!
程遠抬頭時,林妍被他的眼神刺得后退半步——那里面燒著某種她從未見過的東西。
不是憤怒,不是哀求,而是......認命。就像被獵人射中的狼,明知必死還要叼回幼崽。
她每天......程遠喉嚨沙啞,發(fā)燒說胡話都在喊媽媽。
林妍的睫毛顫抖起來,轉(zhuǎn)身往宿舍跑。晚上,程遠接到了她的電話:離婚,孩子歸你,明天去民政局,我就給她捐骨髓。
程遠同意了,他簽離婚協(xié)議時都沒看條款。鋼筆劃破紙張的瞬間,他想起小雨削的那個蘋果——歪歪扭扭的傷口里,滲著最干凈的甜。
程遠滿懷希望,帶著林妍回到了出租屋,可屋中的景象讓他心沉到了谷底。
門鎖被撬開,屋內(nèi)一片狼藉。
他沖到床邊掀開床板——空空如也。
錢不見了。
也許他在醫(yī)院隨身帶的錢不夠,打開行李箱取錢繳費時,就被賊盯上了。
錢是騙來的,程遠不敢露面,只好求著林妍去報警,但是林妍不愿幫忙,說程遠那錢肯定來路不明,她不想招惹是非。
程遠只能懇求林妍寬限他幾天時間找錢,冒險去了當?shù)嘏沙鏊?br />
他緊張應對著警察的盤問,然而在警察接電話的間隙,他手機上的一條新聞推送跳了出來。
程遠看到自己的照片——不,是周子軒的照片——被放在頭條,標題觸目驚心:兩人做局假冒明星詐騙富婆巨額財產(chǎn),同伙已落網(wǎng),警方正全力搜捕另外一位嫌疑人。
他哪敢再做筆錄,直接落荒而逃,返回出租屋時,沒看到林妍。
接下來的兩天,新聞持續(xù)發(fā)酵,無數(shù)雙眼睛都在尋找這位膽大包天的騙子。
他躲在出租屋里,窗簾緊閉,像一只困獸。
小雨的病情越來越重,高燒不退,醫(yī)院已經(jīng)下了最后通牒——再不進行移植,孩子撐不過這個月。
程遠給林妍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全部被掛斷。最后一條短信是:別再煩我,你這個騙子。
騙子...程遠喃喃重復著,淡淡苦笑。
騙子活的都好,為什么他就活不下去
程遠帶著口罩帽子,去醫(yī)院悄悄接走了小雨。孩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眼睛卻依然明亮。
爸爸,我們要去哪她虛弱地問道。
去一個...好地方...程遠抱起她,輕得像一片羽毛。
他們來到江邊。
初春的風帶著潮濕的氣息,江水緩緩流淌,像時間一樣無情。
程遠給小雨穿上她最喜歡的粉色外套,用張淑華的錢買的——想到這里,他的胃部一陣絞痛。
他抱著小雨,一聲不吭地往水里走。
小雨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抓住了他的衣襟:爸爸,我害怕...
程遠捏了捏她的臉蛋:不怕,爸爸陪你一起。
他眼里噙著淚:一起去天堂,那里沒有病痛,窮困,苦難,是世間最美好的地方。
爸爸不要去,讓我自己去就好了。
為什么
因為爸爸沒有病,不用死。
程遠看著小雨蒼白的小臉,愣了半晌,突然抱緊她崩潰大哭了起來。
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什么都瞞不住她了。
他轉(zhuǎn)過身,踏著江水往回走,他沒有權(quán)利帶走她,明明是自己無能,為什么讓一個無辜的小生命跟著陪葬。
……
他把小雨悄悄帶回了醫(yī)院。
爸爸冷...小雨渾身滾燙,迷迷糊糊往他懷里鉆,小手攥著他胸前的愛馬仕領帶——這是張淑華送的,此刻正勒得他喘不過氣。
程遠小雨放在病床上蓋好被,對著她柔笑:
乖,在這好好休息,爸爸一定會找到天使來救你的。
他離去時,最后望了小雨一眼,回頭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淚。
兩個小時后,程遠赤腳站在跨江大橋的橋欄外,夜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他胸前紙牌上的黑字歪歪扭扭:救救我六歲的女兒,得白血病的林小雨。
我就是那個冒充周子軒的詐騙犯!
他一手抓著擴音喇叭,一手扒著橋欄,大聲對著人群喊著,聲音在江面上回蕩。
為了孩子救命的醫(yī)藥費,我騙了張淑華女士三百八十萬,錢都搞沒了,只能以死謝罪。
人群向這邊匯聚而來,有人大聲勸說,有人舉著手機拍攝。
程遠看到遠處閃爍的警燈,反而松了口氣。
小雨在首府醫(yī)院血液科病房!
他最后哭喊道:我是個連女兒都救不了的廢物!所以只能懇求大家,還有我的前妻林妍,救救她!我什么都沒有了,只能用命來謝你們了!
松開欄桿的瞬間,他恍惚看見,兩歲的小雨,第一次叫他爸爸時的笑臉——真的,很可愛……
…………
程遠沒有死,在他跳江的最后一刻,有人抓住了他腰帶。
他進了看守所,對罪行供認不諱,等待判決。
第四天清晨,他接到了林妍的電話:你真有主意,用輿論逼我就范是吧,行,我捐,捐行了吧!
那小雨……
他從獄警口中得知,他的行為引起了社會關注,小雨已經(jīng)被眾籌捐助了手術費,盜竊的錢也被警方找到了。
行了,我在醫(yī)院照顧呢,哪敢不照顧王八蛋。林妍說完,就掛了電話。
中午的時候,獄警告訴他有人來探視。
程遠帶著手銬走進會見室,隔著鐵柵欄,他看見張淑華——她穿著米色套裝,頭發(fā)挽成簡單的發(fā)髻,沒有往日的濃妝艷抹。
她身上帶著一條香奈兒絲巾,正是程遠送的假貨。
我離婚了。她突然開口,聲音比程遠記憶里清透許多,昨天剛簽的協(xié)議。
對不起。程遠瞅著地面,不好意思抬頭看她。
和你沒關系,我和他早該離了,只是舍不得利益關系。張淑華淡淡一笑,現(xiàn)在我想明白了,錢再多有什么用,也買不來快樂,二十年婚姻,還不如跟你那兩個月快活..…
她頓了頓,捏起絲巾:你啊,真讓人哭笑不得,也不好好挑挑,送我這假貨,線都走歪了。
程遠猛然抬頭:你早就發(fā)現(xiàn)了
第一次見面...張淑華突然笑出聲,你的痣都暈開了,話都說不利索,一看就是新手騙子。
程遠這才回憶起,第一次見面后,張淑華很少叫自己周子軒了。
他有些羞憤:那你為什么還……
當時我想,高仿就高仿吧,反正我是為了報復丈夫,跟誰都行,怎料你還不收錢,想放長線釣大魚,我就想看你怎么演……
看著程遠頭都快低到桌板上的模樣,張淑華笑出了聲。
笨蛋,就憑你那長相,那天我在醫(yī)院隨便打聽了下,就知道你的故事了…一個成天干啃饅頭,都不肯放棄孩子的父親,能壞到哪去我一直在等你主動開口…
程遠耳根燒的厲害:所以,你就心甘情愿的被我騙
張淑華不以為然的聳聳肩:那有什么,我開心就行了唄,姐妹去日本找男模,一晚上小費就上百萬,你可比他們賣力氣……
程遠注意到身旁的獄警在憋笑,恨不得找地縫鉆進去。
可那天你臨陣脫逃,我恨透你了。張淑華無奈嘆氣,你難道看不出來我有多喜歡你嗎所以老頭想告發(fā)你時,我沒攔著...我只想找到你,沒想到會把你逼至絕路...
是我自作自受……程遠握緊了拳頭。
我問你,娶我的承諾還算數(shù)嗎她突然問。
探視室的頂燈照得她眼角的細紋格外清晰,這個曾經(jīng)被他視作肥鵝的女人,此刻眼里是他不敢直視的期待。
我...程遠喉嚨發(fā)緊,我不能騙你了。
張淑華的笑容僵住了。
我對你有好感,真的。他艱難地組織語言。但還沒到結(jié)婚的地步,那些承諾,都是為了錢...
我明白了,你是嫌我又老又胖。張淑華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她站起身時,程遠看見她眼眶泛紅,但她倔強地仰起頭,沒讓眼淚掉下來。保重。
程遠想叫住她,想說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可獄警提醒他探視時間已經(jīng)結(jié)束。
他感覺胸口突然泛起某種陌生的鈍痛。
他想起她為他擦汗時溫柔的手指,想起她聽他胡編演藝困境時無奈的眼神,想起她每次轉(zhuǎn)賬后都要叮囑他壓力別太大的關切...
原來在逢場做戲中,自己也漸漸沉淪。
四個月后,醫(yī)院走廊飄著桂花香,程遠攥著刑滿釋放證明,遠遠望見兒科病房外的身影。
張淑華瘦了兩圈,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正彎腰給輪椅上的小雨梳頭。
陽光給她新染的栗色短發(fā)鍍了層金邊,恍惚真像天使光環(huán)。
爸爸!小雨突然抬頭看見了他,驚喜地尖叫起來。
張淑華猛地轉(zhuǎn)身,手里梳子落了地。
小雨蹦蹦跳跳地沖過來,程遠趁機抱住了她,沉甸甸的,移植手術果然做的很成功。
怎么是你,林妍呢
你那前妻啊,做完手術就鬧著要跑路。
張淑華無奈地笑,臉部輪廓比之前清晰了,竟帶幾分成熟女人的風韻。
還不是我心軟,你說給你家孩子灌了什么迷魂湯,第一次見我就叫我天使阿姨,嘴可真甜。
小雨趁機湊到程遠耳邊,說道:爸爸,天使阿姨對我可好了,給我講故事,還教我寫字!
多謝你照顧她,還有你上交的諒解書。程遠鼻腔一酸,正好對上張淑華望過來的眼睛。
他竟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只是勉強笑了笑。
張淑華眼里的光暗淡下去,拎起帆布包就往外走:既然你回來了...這里好像不需要我了……
程遠匆忙放下小雨,追到走廊,喊住了她:這位好心的姐姐請留步!
張淑華回頭看他。
我叫程遠。程遠有些緊張,深吸一口氣,30歲,普通美院畢業(yè),離異無業(yè),帶個六歲的女兒,還是個剛出獄的詐騙犯。除了真心,啥都也沒有。他頓了頓,若是不嫌棄,我可以重新追求你嗎
張淑華笑了:巧了,我叫張淑華,42歲,剛離婚,分了老頭三套房產(chǎn),有個兒子在外國留學,要啥有啥,就缺一個真心人來疼,你愿意讓我老牛吃嫩草嗎
程遠望著張淑華眼角的細紋泛著柔光,突然大步上前將她擁入懷中。
張淑華也順勢環(huán)住了他的腰,這一刻,所有的謊言、欺騙與不堪都化作了最真實的溫度。
小雨不知何時抱住了兩人的腿,仰起小臉笑得像朵向日葵。
窗外,今年的第一片梧桐葉落在窗臺上,金燦燦的,像極了他們即將開始的新生活。